那道天幕剑光,笔直一线,降临人间。
结果那个老车夫就像站着不动的木头人,豪气云天,杵在原地,硬生生挨了那道剑光,只是双手高举,强行接剑。
反正在负责把守小巷道路的老元婴刘袈眼中,就是如此有英雄气概,顿时佩服不已,不承想大骊京城里边,竟然藏着这么个力拔山河的好汉,有机会得找他喝酒。
下一刻,老车夫就被一剑击穿大地,身陷大骊京城地底下十数里,街道之上,出现了一个井口大小的深坑,由于剑光太过凌厉,周边地面竟是没有丝毫的裂缝。
可在陈平安眼中,哪有这么简单,其实在天幕漩涡出现之际,老车夫就开始运转某种神通,使得人身如一座琉璃城,这个与风神封姨一样选择大隐隐于朝的老者,绝对不愿意去硬扛那道剑光。
与此同时,老车夫斜看了一眼中部陪都方向,显而易见,是在等那边的剑光乍现,以剑对剑。
只是不知为何,大骊仿白玉京,好像对此视而不见,分明是一位飞升境剑仙的出剑,也不管管?!
于是那道剑光从漩涡坠落的刹那,老车夫便毫不犹豫地缩地山河,一步就跨出京城,出现在百里之外的京畿之地,然后身形如琉璃砰然碎散,化作数百条彩色流萤,蓦然散开,往四面八方逃遁而去,结果天幕漩涡中,就随之出现了数百粒杀机重重的剑光,一一精准指向老车夫流萤身形的逃遁方位,逼得老车夫只得收拢琉璃彩光,将粹然神性归于一身,硬着头皮再次缩地山河,退回京城街道原地,因为唯有第一道剑光,杀心最轻,杀意最为浅淡。
好像那个宁姚,在与老车夫讲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不逃,就是领剑,逃,就是问剑。
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一座京城,恐怕除了陈平安和在那火神庙抬头看热闹的封姨,再没几人能够察觉到老车夫的这份“百转千回”。
大地之下,老车夫悬空而立,披挂金色甲胄,手脚皆有金色蛟龙盘踞缠绕,老人脚下出现了一座金色鲜血流淌聚拢的流水漩涡,远古神灵之身,竟是被一剑消磨神性极多。
老人此刻就像站在一座水井底部,整座名副其实的剑井,有无数条细微剑气纵横交错,粹然剑意近乎化作实质,使得一座井口浓稠如水银流泻,其中还蕴藉运转不息的剑道,这使得水井圆壁甚至出现了一种“道化”的痕迹,搁在山上,这就是当之无愧的仙迹,甚至可以被视为一部足可让后世剑修潜心参悟百年的无上剑经!
一个背剑匣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条流水纤细如溪涧的光阴长河之中,既然身在五行之外,大骊京城之下的土壤山根自然就不拘她身形,御剑悬停,宁姚只是一个心意微动,一座水井的剑术道化痕迹便皆崩碎,然后问道:“练练?”
陈平安在文庙功德林与曹慈那场问拳后,就是个药罐子,近期不宜再出手,正阳山出手问剑,是一笔积攒多年的旧账,宁姚不好阻拦,但是在这大骊京城,陈平安只是来找那位大骊太后娘娘要个说法,所以此外封姨也好,车夫也罢,不管是谁,只要想对陈平安出手,得先问过她,点不点头。
老车夫沉声道:“你在五彩天下,杀过高位神灵?!”
宁姚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车夫与陈平安所说的两句话,宁姚刚好都还给了这位老车夫。
老车夫沉默片刻,道:“我跟陈平安过招搭手,与你一个外乡人,有什么关系?”
其实老车夫的意思,是在这大骊京城,我跟陈平安翻旧账也好,出手练练也罢,至少今夜,都死不了人。
你宁姚一个外乡人,掺和个什么劲儿。
何况你已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在浩然天下的每次出剑,都该好好掂量掂量这天道规矩的分量,以及两座天下在冥冥之中大道天意相冲的那份后遗症!
不说这句话还好,宁姚一身剑意还算平稳,杀气不重。
等到老车夫一说出口,就察觉到不对,好像这个宁姚听进去了话,收下了字面意思,却没听进去老车夫的言下之意。
宁姚眯眼微笑:“前辈说了句公道话。”
我跟那个家伙是没什么关系。
上门提亲,媒妁之言,投帖回礼,这么多年了,确实还是什么都没有。
如果说在剑气长城,还有万般理由,什么老大剑仙说话不作数之类的,等到他都安然回乡了,自己都仗剑来到浩然了,那个家伙还是如此装傻扮痴,一拖再拖,我喜欢他,便不说什么。
何况有些事情,要一个女子怎么说,如何开口?
可你算哪根葱,要来与我宁姚提醒这些?
下一刻,老车夫的身形就被一剑打出地面,宁姚再一剑,将其砸出东宝瓶洲,坠落在大海之中。
大海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无水之地,宛如一口大碗,向四面八方激起层层惊涛骇浪,彻底搅乱方圆千里的水运。
老车夫单膝跪地,呕血不已,全是金色血液,但是老人惊骇发现,自己坠身之地,竟然是一处隐蔽的归墟,海眼陵墓所在,而此地,莫不是通向那座崭新天下?!
宁姚在五彩天下所斩的高位神灵,是披甲者麾下的十二高位之一,独目者?
不然这一处中土文庙都没有发现的远古遗迹和蛮荒谋划,她如何能够一眼看穿?
宁姚面无表情:“让开,不要妨碍出剑。”
老车夫如获大赦,瞬间远遁,打定主意,避其锋芒,不去大骊。
宁姚微微偏移视线,眯眼道:“是让你回大骊京城,与某人好好叙旧。谈妥了,各走各路,谈不妥,你就尽管逃,洞天福地,破碎秘境,随便躲藏,找不到你,算我输。”
宁姚御剑悬停大海之上,只说了两个字:“过来。”
五彩天下,无数剑气凝聚,疯狂汹涌而起,最终聚拢为一道剑光,而在两座天下之间,各有一处天幕如大门开启,为那道剑光让出道路。
有一剑远游,要做客浩然。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座天下第一人。
那条剑光裹挟无穷大道,来到浩然天下此处的大海之中。
从那海中陵墓当中,现出一只飞升境鬼物的巨大法相,咆哮不已,它一脚踩踏大海底部,一手抓向那小如芥子的女子身形。
那道剑光的出现,使得整个浩然天下都亮如白昼,只是那份剑光璀璨,转瞬即逝,天地重归夜幕。
其实仗剑飞升来浩然,很多是宁姚的女子心思使然。
比如一直刻意淡化自己是飞升境剑修的事实,在他那边,宁姚更是从不多谈五彩天下的内幕,崭新天下第一人?谁啊?
又比如在那正阳山,她一样参加了观礼,其实随便一剑直落,别说什么袁真页,什么宗主竹皇,整座正阳山的千里山河,说没也就没了。
但只要是出门在外,结伴而行,宁姚从不与他抢风头,比如这趟被他带着走门串户,她都是一句剑修宁姚,或是飞升城宁姚,不然就是干脆只说名字。
毕竟陈平安成为一位剑修,跌跌撞撞,坎坎坷坷,太不容易。
而她宁姚此生,练剑太简单。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自己不那么烦心了,开始御剑重返东宝瓶洲,只是速度不快,免得某人想岔了。
至于那只不知道谋划些什么的飞升境鬼物,已经被她一剑重创,又留下了痕迹,之后就交给文庙处置好了。
京城街上,少年赵端明发现那个姓陈当山主的青衫剑客,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得就像是个夜路遇见鬼的胆小鬼。
至于今天这一连串的怪事,街坊邻居的董老侍郎来这边找人,老车夫跟那个男人见了面就不对付,结果老车夫刚说要练练,就莫名其妙被别人练练了。
赵端明也懒得多想缘由,只觉得那份惊心动魄的剑道气象,不是个仙人境的大剑仙,打死都折腾不出来这么个天大动静吧?
一直留心仿白玉京的陈平安松了口气,颇为意外,不理解为何那边没有出剑拦阻,不过既然是好事,暂时就不用多想个为什么,转头笑问道:“你叫赵端明?是天水郡赵氏子弟?”
一个能跟礼部左侍郎这么热络不见外的少年,最大可能,还是出自意迟巷和篪儿街。
再者上柱国天水赵氏,与大骊边军渊源极深,有个家族弟子在此修行,离着人云亦云楼这么近,说得通。
赵端明疑惑道:“前辈你是?”
陈平安本以为少年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毕竟董湖先前称呼自己“陈山主”。
只是想到先前被阻拦一事,好像就不能高估这对师徒看门人的人情世故?
陈平安只好自我介绍道:“我来自落魄山,姓陈。”
赵端明愣在当场,喃喃道:“不可能吧,曹酒鬼说那位落魄山的陈山主,相貌英俊到每次出门逛街,家乡小娘子们遇见了,都要尖叫不已,听说还有女子当场晕厥过去呢。”
曹酒鬼这个王八蛋,一天到晚都泡酒缸里了,果然就没半句清醒话,眼前这个陈平安,怎么就英俊得一塌糊涂了?
还“美姿仪,神风清,见之忘俗,世间女子见了就要失魂落魄,所以陈平安才会帮着山头取名落魄山”?!
你大爷的曹耕心,耽误我没有一眼认出陈平安的身份,回头再找你算账,非要蹭酒喝到你倾家荡产。
陈平安保持微笑道:“有机会,一定要帮我谢谢曹督造的美言。”
大名鼎鼎的酒鬼曹耕心,上任龙州窑务督造署一把手。
所以曹耕心与槐黄县城大姓、诸多龙州山水神灵、各路谱牒仙师的关系,都很好。
曹耕心要远远比骊珠洞天历史上的首位县令吴鸢更加入乡随俗,所以更被视为本地人。
这位来自京城的曹氏俊彦,在那些年里,好像所做的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每天只拎酒点卯。
那么与落魄山的关系,就是没有任何关系。
只说魏檗、朱敛,就都对这个督造官观感极好,对于后来顶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哪怕同样是京城豪阀子弟出身,魏檗的评价都是太不会为官做人,连给咱们曹督造买酒拎酒壶都不配。
陈平安转头与老侍郎提醒道:“董侍郎?”
董湖叹了口气,试探性问道:“陈山主真的决意如此?”
让一位大骊太后亲自登门,很是为难人了。哪怕只是帮着陈平安捎句话,董湖都觉得说着烫嘴。
一来那个老车夫,自家礼部秘档不见记载,所以董湖根本不知对方境界、根脚,只知道是大骊宋氏的皇家供奉之一,再者有些事情,光靠山上的蛮力,是注定无法解决彻底的。
陈平安点头道:“董侍郎等会儿入宫禀报,就只管这么跟她说,来与不来,是她的事情。”
董湖瞥了眼马车,苦笑不已,车夫都没了,自己也不会驾车啊。
守门的老元婴刘袈笑道:“我来帮这个小忙好了,回头礼部衙门那边的山水考评,董老侍郎记得添几句好话。”
董湖气笑道:“休想。端明,你来帮董爷爷驾车!”
赵端明摇头道:“董爷爷,我要看门,脱不开身。”
刘袈收起那座搁放在小巷中的白玉道场,由不得董湖拒绝,就去当临时马夫了,老侍郎只得与陈平安告辞一声,驾车返回。
只是董湖最后说了句官场之外的话:“陈平安,有事好好商量,你我都是大骊人氏,更知道如今东宝瓶洲这份表面上太平无事的局面,是何等来之不易。”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了句就不送董老先生了,然后双手笼袖,背靠墙壁,时不时转头望向西边天幕。
还是有些担心宁姚。
大海与东宝瓶洲陆地接壤处,老人停下身形,封姨笑吟吟现出身形。
老车夫神色郁郁,御风悬停,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现在的年轻人!”
真是脾气一个比一个差!不过后半句话,老人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
封姨抬起手,轻轻拧转那个由天下百花一缕精魄炼化而成的彩色绳结,笑道:“等着吧,当年那事儿还没完。看在早年并肩作战的情分上,我好心奉劝一句,别想着跑去中土兵家祖庭躲着,就宁姚那性子,要是已经提醒过了,还不听劝,那她就肯定会找上门去,才不管后果不后果的,反正她的家乡都只剩下一处遗址了,她可不是陈平安。”
老车夫瞥了眼这个幸灾乐祸的昔年同僚,郁闷道:“就你最稳当,谁都不得罪。”
封姨一脸很没诚意的讶异神色:“广结善缘的不稳当,你们这些煽风点火的反而稳当,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老车夫瞥了眼那处旧骊珠洞天,轻声道:“比咱俩更晚开口的两个,如今躲去哪儿了?”
知晓天下内幕最多的,要论大事,可能是那个邹子;至于小事,就该是眼前这位司风之神的封家姨了。
封姨摇摇头。
老车夫略带伤感,唏嘘不已,道:“短短五十年,以往算个什么,简直就是你我的眨眼工夫,不承想如今已经是天翻地覆。你说当初我们几个是何苦来哉,以至于今儿被两个还不到五十岁的小家伙如此对待。”
封姨最听不得同辈这些翻老皇历的无聊之语,万年光阴的安稳日子,难道就不算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吗?
所以她冷笑道:“不收钱,白送你个当年齐静春与我说的道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可以心里想,嘴上要少说’。”
老车夫嗤笑道:“唠叨几句,又能如何?”
封姨抬起双指,轻轻旋转,有一缕清风追随,她微笑道:“我自然不能如何,走了走了,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我就自个儿喝酒去。”
极远处,剑光如虹赶来,其间响起一个清冷嗓音:“晚辈宁姚,谢过封姨。”
大骊陪都上空,一座仿白玉京的顶楼,有个从中土神洲赶来的不速之客,先前在天幕那道剑光将落未落之时,就开始耍无赖。
只见一位老秀才双手抱住那位无境之人的胳膊,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儿每次出剑,真只是那剑光嗖嗖吗?不是!都是钱啊。”
我跟你们东宝瓶洲关系多好,拢共才那么几个嫡传弟子,哪个不于你们东宝瓶洲是有功劳的,退一万步说,别不把钱当钱,我不许你这么糟践神仙钱。
原本身形缥缈不见真容的守楼人,大概是对这位文圣还算是刮目相看,破例现出身形,原来是位高冠博带、相貌清癯的老夫子。
老夫子微笑道:“你们文庙擅长讲道理,文圣不如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老秀才火急火燎道:“在书简湖,前辈不是跟我那关门弟子一见如故,能算半个忘年交?这份香火情,你舍得说丢就丢啊?我觉得不能够。”
见人就喊前辈,文圣一脉嫡传当中,确实还是那个关门弟子最得先生精髓。
什么叫得意弟子,这就是,许多道理,不用先生说就得其真意,才算是真正的得意弟子。
所以老秀才岂能不偏心?
你左右还委屈个锤子,多学学君倩。
老夫子说道:“是我记错了,还是文圣老糊涂了?那小子并没有为书简湖移风易俗,真正做成此事的,是大骊朝廷和真境宗。”
“在学究天人、公认最会聊天的前辈这里,喊文圣不是骂人吗,喊老秀才即可,去掉个‘老’字,再换个‘小’字,就亲切了。”
老秀才始终抱住这位前辈的胳膊,笑哈哈道:“再说了,前辈这话说得亏心,万事开头难,我不信前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老夫子才不与老秀才掰扯这些有的没的,于是老秀才轻喝一声,气沉丹田,身体后仰,死死攥住前辈的胳膊。
老夫子沉声道:“理由!”
给老秀才这么一闹,出现在东宝瓶洲天幕处的剑光,已经落在大骊京城之内。
文庙的老秀才,白玉京的陆沉,死乞白赖的本事,堪称双璧。
老秀才伸长脖子一瞧,暂时没事了,人都打了,立即松开胳膊,一个往后蹦跳,使劲一抖袖子,道:“陈平安是不是东宝瓶洲人氏?”
老夫子冷笑道:“出剑的宁姚,却是外乡人。按照崔瀺订立的规矩,一位外乡飞升境修士,胆敢擅自出手,就只有一个下场。”
要么打碎整座仿白玉京,自己凭本事离开,要么避开剑光,远遁逃走,能够逃走,也算本事,反正以后再靠近东宝瓶洲,大骊次次以礼相待。
老秀才理直气壮道:“宁丫头可是我那关门弟子的道侣!”
老夫子皱眉道:“暂时还不是。”
老秀才低头哈腰,道:“嘿,巧了不是。”
从袖中摸出一物,竟是一张聘书。
别看就不到一百个字,老秀才可是拉上了好些个文庙圣贤,大伙儿齐心合力,斟字酌句,小心推敲,才有这么一份文采斐然的聘书。
绝对天底下独一份。
老秀才递了聘书,喃喃道:“这俩孩子,都没个换帖和过礼,陈清都这个老王八蛋,说话不算话,姚冲道又抹不开脸,只好等着老大剑仙下聘礼。亏得我当年敬重老大剑仙,在城头那边,哪次见着他,不是龇牙咧嘴给笑脸,咧得我脸都酸了,得去陈平安的酒铺喝好些酒,才能缓过来。早知道陈清都这么不讲江湖道义,我就自个儿去宁府和姚家说亲。”
老秀才蓦然跳脚大声道:“现在好了,你们东宝瓶洲自家的飞升境出剑,于公于私,都占理儿,你管个屁的管。”
眼角余光瞥了几眼,宁丫头又是两剑递出,好好好,大快人心。
老夫子将那份聘书还给死乞白赖的老秀才。
老秀才为了这个关门弟子,真是恨不得把一张老脸贴在地上了。
反正双方都已经离开了东宝瓶洲,老夫子也就无事一身轻,至于宁姚先前递出的三剑,就懒得计较了。
老夫子随口问道:“没有叮嘱左右几句?”
老秀才闷闷道:“说啥子说,锤儿用都没有,学生翅膀硬了,就不服先生管喽。”
老夫子哑然失笑,有些替那位自称“读书练剑两不成”的左右打抱不平,说谁如此都可以,说左右?你这个当先生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吧。
老秀才轻声道:“再不舍得,也不能拦着学生弟子做那该做的事情。”
老夫子笑道:“总算说了句读书人该说的话。”
少年站在街巷拐角处,又拿出一捧咸干花生,一边嗑,一边偷偷打量起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陈山主。
年轻剑仙的江湖路,就像一根线,串联起来了骊珠洞天和剑气长城。
陈平安转过头遥遥望向东宝瓶洲西边方向,境界不够,战场距离大海太过遥远,看不见了。
他便与少年闲聊起来:“按照许老夫子的解字法,‘赵’为趋,为肇,为照。同时寓意道路美好,引人入胜,最终有那日月齐明照耀天下之美。持身端正,如君子执玉,心境光明,种德胜遗金。你的名字很好。”
少年瞪大眼睛:“我的姓氏,加上名字,俩凑一块,这么强?!”
剑仙说话,总得负点责任吧?总不会逮着个屁大孩子,就胡乱套近乎不是?
赵端明揉了揉嘴巴,听陈平安这么一唠嗑,少年感觉自己凭这个名字,就已经是一位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修士了。
陈平安转头疑惑道:“你家长辈,还有家塾先生,都不与你聊这个?”
赵端明哀怨不已:“约莫是夫子在第一次学塾上课时说了,我刚好错过了。至于为何错过,唉,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
小时候经常挨雷劈,一次是孩子开开心心背着书袋子,蹦蹦跳跳去家族学塾路上,咔嚓一下,就倒地不起了。
再一次是出门逛街看灯市,第三次是登高赏雨。到最后,但凡是遇到那些阴雨天气,就没人愿意站在他身边。
不过赵端明琢磨着,就自己这“霉运当头”的运势,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陈平安伸出手,摊开手掌,少年就自然而然倒了些咸干花生给他。
赵端明说道:“先前我拦着你们走入巷子,你这么大一位剑仙,不会记仇吧?”
好像少了“个”字。
陈平安低头嗑着咸干花生,笑呵呵道:“就凭你这句话,我就不会记账。”
赵端明看着那人娴熟嗑开花生吐花生壳,少年笑嘻嘻道:“陈山主,没想到你这么平易近人啊,都不像剑仙了。”
陈平安笑道:“只是玉璞境,算什么剑仙,在我媳妇家乡那边,只能算剑修,喊剑仙,是故意骂人。”
赵端明记住这个从年轻隐官嘴里跑出来的内幕,原来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仙,根本不被当回事啊,果然霸气!回头得与曹酒鬼显摆去。
少年又想起一事,好奇道:“嫂子她人呢?咋个没有陪陈大哥一起来这边?难道方才出剑的那位,就是嫂子?脾气太……好啊!陈大哥真有福气,我得说句心里话,真不是晓得了陈大哥的身份才溜须拍马,而是先前第一眼瞧见,就觉得你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言语之中,一下子就将陈平安和宁姚变成自己白捡来的大哥、嫂子了。
陈平安嗯嗯嗯个不停。这少年挺会说话,那就多说点。至于被赵端明认了这门亲戚,则是很无所谓的事情。
不过陈平安悄悄抬了抬眼皮子,笑着晃了晃手中花生,示意对方看得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用担心这边的少年。
意迟巷那边,一座府邸书房内,一位天水赵氏的首席供奉正在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与一旁落座的天水赵氏老家主,时不时面面相觑,时不时战战兢兢,生怕赵端明这个嘴巴打小不把门的兔崽子说错话,惹恼了那个差点将正阳山掀了个底朝天的落魄山剑仙。
那位供奉立即撤掉神通,一直身体紧绷、挺直腰杆的天水赵氏老家主,终于可以舒舒服服背靠椅子,抚须而笑:“我就说嘛,端明这崽儿,打小就有慧根,一看就是我老赵家的种。”
首席供奉笑着不说话,可拉倒吧,你孙子年幼时第一次被雷劈中后,一天到晚晕头转向说浑话,是谁每天揪心不已,在那边嘀嘀咕咕,我这乖孙儿,莫不是个白痴吧。
老人收敛笑意,这位被誉为馆阁体集大成者的书法大家,伸出一根手指,凌空书写,所写文字,袁、曹、余……反正都是上柱国姓氏。
陈平安则被少年带着,走入小巷,手里多了一串钥匙。
小宅子门上没有张贴春联门神。
陈平安开了门关了门,收起钥匙。
其实这次拜访大骊京城,已经不单单是他陈平安和大骊太后的恩怨,而是师兄崔瀺留给那个学生以及大骊朝廷的一场……崭新问心局。
而师兄崔瀺设置的问心局,入局之人是如何的煎熬人心,反正陈平安在书简湖已经亲身领教过了。
什么都对,什么都错,都只在那位大骊皇帝宋和的一念之间。
陈平安在宅子里闲庭信步,走得悠闲,打开了那座只有两层的藏书楼大门,步入其中,发现除了书还是书,四壁书架,搁放有一架梯子,此外异常洁净,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如果想要去往二楼,甚至没有楼梯,好像就要借用那架用来找书的梯子。
陈平安没有着急找书翻书,只是坐在了门槛上,取出养剑葫,独自喝酒。
三千年前那场牵扯到天下水运的大战,斩龙之人,也就是后来的贾晟、白忙、陈浊流,反正都是跟陈灵均称兄道弟的同一人,追杀人间最后一条真龙,也就是之前的泥瓶巷王朱,泥瓶巷宋集薪的身边婢女王朱。
王朱当年在东宝瓶洲南端登岸,途经老龙城,然后继续往北逃遁,拱出那条后来被当作仙家渡船航线的地下走龙道,最终止步于旧龙州地界,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
王朱当年是奔着杨老头去寻求大道庇护的,希冀着这位职掌远古飞升台之人,能够为她网开一面,杨老头却选择坐视不理。
不知为何,白帝城郑居中的那位传道恩师,没有亲自出手斩杀那条逃无可逃的真龙,要的只是那个世间再无真龙的结果。
而参与最后那场斩龙落幕一役的练气士,战死、陨落极多,也有一批练气士就地结茅修行,近水楼台,沾染龙气,汲取极为充沛的天地灵气,最关键的,还是那份真龙事后流散开来的大道气数,后来小镇的许多高门姓氏,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繁衍生息,这就顺势造就出了骊珠洞天后世的小镇百姓。
再往后,就是三教一家,儒释道兵的四位圣人,联手立起了那座被当地百姓笑称为螃蟹坊的牌楼。
至于斩龙之人为何立誓斩龙,早年又是如何收取郑居中、韩俏色、柳赤诚为弟子,除了大弟子郑居中,其余收为嫡传又不管,都是翻不动的老皇历了。
再加上陆沉好像飞升去往青冥天下之前,与一位龙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大道渊源,故而之后才有了对陈灵均的刮目相看,甚至当年在落魄山,陆沉还让陈灵均选择要不要跟随他去往白玉京修行,哪怕陈灵均没答应,陆沉都没有做任何多余事,毫不拖泥带水,只说这一点,就不合常理。
陆沉对待他陈平安,可从不会这么干脆利落,比如那石柔,陆沉远在白玉京,不就一样通过石柔的那双眼睛,盯着门外一条骑龙巷的鸡毛蒜皮?
直到被崔东山打断这份藕断丝连,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才从此作罢。
其实当年养龙士一脉的修士,为了阻拦斩龙之人,也是伤亡惨重。
所以陈平安猜测,极有可能,骊珠洞天内隐藏着某位养龙士的老祖师大行扶龙之事,大骊宋氏朝廷的崛起,说不定此人出力极多,之后那座悬挂匾额“风生水起”的新建廊桥,可能就是此人躲在幕后出谋划策。
陈平安思绪翩然,坐在门槛上喝着酒,背对书楼,望向不大的庭院。
世事若飞尘,向纷纭境上勘遍人心。日月如惊丸,于云烟影里破尽桎梏。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
本命瓷的碎片遗落,一直拼凑不全,准确说来,是陈平安一忍再忍,始终没有着急拎起线头。
对于陈平安而言,跻身仙人境,甚至是飞升境,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能唯一的隐患,是在飞升境瓶颈的这个大道关隘之上,破不破得开要取决于昔年本命瓷的有无缺漏了。
当然,前提是陈平安能够走到那一步,得先成为一位飞升境瓶颈的剑修才行。
对于将来自己跻身仙人境,陈平安很有把握,可是要想跻身飞升境,难,剑修跻身飞升境,当然很难,不难就是怪事了。
哈,我媳妇除外。
陈平安笑了笑,得意扬扬。
随即心情轻松几分,那个客栈掌柜,不是修行中人,说自己有那来自骊珠洞天某口龙窑的大立件,绘人物花瓶。
家乡名为东宝瓶洲。
客栈与人云亦云楼,可算近在咫尺。客栈掌柜,极有可能与师兄崔瀺早年是经常见面的。
会不会那只花瓶,就是几片碎瓷之一?
不管那件花瓶的真相如何,大骊太后如此有恃无恐,是不是已经知道他陈平安的十四境合道难题所在了?
注定绕不过每一片散落各方的碎瓷?
所以她要待价而沽,觉得只是一个玉璞境的落魄山山主,哪怕顶着隐官和国师小师弟的两个头衔,依旧还是没资格与她坐下来谈价格?
陈平安收起酒壶,撇撇嘴,这个婆娘挺会打算盘,想得挺美啊。
他站起身,双手十指交错,舒展筋骨,在门外廊道来回散步。
武夫十境,气盛一层,是陈平安与曹慈问拳的关键胜负手。输了,这辈子都没指望赢过曹慈,赢了,才有几分机会。
记性极好的陈平安,所见之人事之河山,看过一次,就像多出了一幅幅白描画卷。
那么陈平安每多听一句,多看几眼这人间,就像增添一笔描彩。
纯粹武夫,一口真气。
天下壮观,气吞山河。
其实在跻身止境之前,陈平安是不清楚此事的,大概如崔东山所说,无心为之,最是有心。
自从陈平安学拳以来,齐先生,阿良,崔东山,崔诚,顾祐,李二,老大剑仙,白嬷嬷……所有人都好像都在故意隐瞒,谁都不说此事。
比如今夜大骊京师之内,菖蒲河边年轻官员的委屈,身边老夫子的一句贫不足羞,两位仙子的如释重负,菖蒲河水神眼中那份身为大骊神祇的自豪……他们就像凭此立在了陈平安心中画卷之上,这一切让陈平安心有所动的人事,所有的悲欢离合,就像是只要陈平安看见了、想了,就会成为为心相画卷提笔彩绘的染料。
仿佛整个人间,就是陈平安一人独处的一处道场。
曹慈为何少年时就去了剑气长城,建造茅屋,在那边练拳?
后来更是喜欢独自游历数洲,因此才会在那金甲洲古战场遗址遇见郁狷夫。
其实曹慈一样是早早为了气盛一层的“气壮山河”,在做铺垫。
可能曹慈亏就亏在不太喜欢管闲事,所见之物,更多是山河万里,而不是人与人心。
这就使得曹慈心境画卷的彩绘程度,还是不够多,尤其是不够重。
当然不是说看过几眼山河,就是气盛一层的自家心相山河了,不然也太简单了,九境武夫只需御风远游,瞪大眼睛看遍九洲山河就是了,还得是每一个由衷的认可与否定,才可以提笔描画,为白描画卷着浓笔重彩。
陈平安收起思绪,转身走入书楼,搭好梯子,一步步登高爬上二楼。陈平安停下,站在书梯上,肩头差不多与二楼地板齐平。
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就像曾经的书楼主人,孑然一身在此世间读书,等到离去之时,就将所有书籍还给人间而已。
仿白玉京内,老秀才突然问道:“前辈,咱俩唠唠?”
老夫子一挑眉:“哦?”
他知道这个文圣在打什么小算盘。
一旦双方开始正式问道,就无暇顾及大骊京城那边的动静了。哪怕宁姚返回大骊,将一座京城砍了个稀烂,仿白玉京这边都顾不上。
老秀才怯生生道:“前辈你是当之无愧的天地圣人,文庙那边愿意给头衔,前辈自己不要而已,可我才是书院贤人啊,就跟江湖上,一个三境武夫问拳止境宗师一样,所以你得让我几招,先输一半好了?”
老夫子笑了笑:“那就作罢。”
双方问道,当然不是什么意气之争。
事实上,他早就想要与这位文圣问道一场了。
眼前这位穷酸老秀才,毕竟是公认天底下最会吵架的人。
老秀才眼神熠熠。
好像在说,一洲山河,敢挽天倾者,都已起身。我文圣一脉所有嫡传,哪个偷懒了?
所以你今儿要是问道输了,只说此地,以后就别再管陈平安做什么说什么了。
老夫子想了想,还是有些犹豫。
问道一场,不是小事,会牵引极大的天地气象。
老秀才轻轻抖了抖袖子,微笑道:“既然夫子最会聊天,那秀才就来谈地,一起好好说一说这天地与人间。”
圣人言语,口含天宪。
一座浩然天下,风起云涌,尤其是东宝瓶洲这边,落在各国钦天监的望气士眼中,就是无数金光洒落人间。
文庙功德林那边,礼圣与经生熹平相对而坐,双方正在对弈,礼圣看了眼东宝瓶洲那边,无奈道:“走哪儿都不消停。”
至于文海周密精心设置的那处海中陵墓,以及那只飞升境鬼物,在宁姚出剑后,文庙这边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经生熹平微笑道:“如今没了心结和顾虑,文圣终于要论道了。”
当年神像被搬出文庙的老秀才,尤其是在弟子流散之后,其实就再没有拿起过文圣的身份,哪怕合道三洲,也只是读书人作为,与什么文圣无关。
可是今夜的东宝瓶洲,仿白玉京之内,老秀才率先席地而坐,正了正衣襟,伸出一只手掌,神色认真,语气淡然道:“请落座。”
谈天说地,请你落座。
当然了,你会输。
陈平安下了梯子,在书架上随便拣选出一本书,是专门讲述处世之道的清言集子。
翻书很快,书上好些圣贤道理,看得陈平安深以为然,什么秾艳场懒回顾,什么疾风骤雨时,正是豪杰脚跟立定处。
陈平安总觉得都是在对自己说的,一下子就胆气横生,比喝酒管用多了。
况且陈平安很早就自己琢磨出了个道理,与亲近之人,不要说气话,不可说反话,尤其不要不说话。
将手中那本书籍放回书架,没来由想起桐叶洲黄花观那个龙洲道人,陈平安笑了笑,有样学样,轻轻以手掌推了推周边书籍,位置齐平,丝毫不差。
陈平安大步走出书楼,开了院门,想了想,陈平安就没锁门,万一还得回来,白白多件事情,毕竟是师兄的宅子,飞来掠去的,不合适。
至于大骊宋氏皇帝和太后那边,来与不来,都不重要,来了,对双方都好,不来,陈平安也根本无所谓,因为已经打算在京城这边多看几天的书。
既然猜出了师兄崔瀺的用意,那就很简单了,难得有这么不用分什么公私的好事,下黑手捅刀子,怎么狠怎么来。
再者陈平安是突然想起一事,如果按照文脉辈分,既然宋和是崔师兄的学生,自己就是大骊皇帝的小师叔了,那么为师侄护道几分,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如果你宋和道心不够,那就换个道心足够的人来当皇帝好了,反正一旦揭开老底,被有心人翻开宋氏宗人府的旧账,皇帝陛下原本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既定事实,都会变得摇摇欲坠,一洲哗然。
而国师崔瀺对宋集薪的考评,大概就是那场东宝瓶洲战事中藩王宋睦的表现,从老龙城到中部大渎,确实都没有让人失望,山上山下,有目共睹。
仿白玉京为何留在大骊陪都和大渎祠庙附近,想必就是一种先生对学生的“善意”提醒,哪怕先生不在了,大骊暂时无国师,一位君主的修齐治平,还是不能忘。
陈平安甚至觉得大骊朝廷,当年主动提出按照军功、战后归还山河一事,就是师兄在等今天。
一来不如此行事,东宝瓶洲人心涣散,南方所有藩属国难以凝聚战力,再者大战落幕,若还是那一洲即一国的格局,一旦大骊京城和藩邸形成南北对峙的割据分裂,战线拉伸如此之长,很容易一打就是几十年甚至百余年,到时候整个东宝瓶洲就算废了。
而宋集薪到底有没有那个恢复本名的心思?
有。
陈平安当时在济渎祠庙之内,就察觉到了宋集薪的那份野心勃勃,只是宋集薪太过忌惮国师崔瀺,这些年才隐忍不发,始终恪守臣子本分行事。
不然宋集薪这位大骊藩王,与东宝瓶洲几乎所有的山上势力,尤其是跟大骊边军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好。
至于说治国之士,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里边的一位位文武栋梁,都曾人人直面战争,哪个不精通事功学问,既负才学,又极务实?
而且相较于京城官员,南边官场多是正值青壮的文官武将。
再者,就像那个彩衣国胭脂郡的刘高华,为何宁肯舍了家乡一国尚书不当,都要在陪都庙堂当个中层官员,这种潜移默化的认同,本身就是昔年大骊各个藩属国对藩王宋睦的认同。
所以大骊京城,皇帝是不敢妄动早已根深蒂固、底蕴深厚的陪都,藩邸则是不知国师崔瀺的后手安排,故而一直相安无事。
来大骊京城之前,陈平安的底线是从大骊太后手中取回那片碎瓷,如果因此与整个大骊朝廷撕破脸,大不了就先干一架,然后搬迁落魄山在内的众多藩属,去往北俱芦洲南部某地落地生根,最终与建立在桐叶洲的落魄山下宗,遥相呼应,中间就是个大骊,反正就是与大骊宋氏彻底铆上了。
那么现在,陈平安就不是只取回瓷片这么好说话了。
比如,禅让。
南藩北上,入京称帝。
说到底,还是要看那位皇帝陛下的选择。
不过走出小巷几十步路,陈平安就开始仔细思量起这里边的庙堂、边军、山上三条主干脉络,再牵连出十数个环节,比如宗人府老人,所有上柱国姓氏,各大巡狩使,以及每个环节的继续开枝散叶……归根结底,还是追求个一国世道的太平无事。
只是陈平安浑然不觉,当下所想之事,自己所做之事,其实恰似一位大骊国师。
而之前的百余年光阴,绣虎崔瀺,每次上朝议事,或是退朝返回,也是这般缓缓而行在巷中,独自一人,独自思量。
临近巷口那边,陈平安发现那个少年趁着师父不在,这会儿正蹲在小巷口子那边偷偷喝酒,时不时偷瞄几眼街道,看看有无师父的身影。
听到了巷子里的脚步声,赵端明立即起身,将那壶酒放在身后,满脸殷勤问道:“陈大哥这是去找嫂子啊,要不要我帮忙带路?京城这地儿我熟,闭着眼睛随便走。”
也就是双方关系暂时不熟,不然就这附近地界,再鸟不拉屎的地儿我都拉过屎,赵端明都能拍胸脯说得问心无愧。
陈平安停步问道:“端明,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赵端明如今对自己这个名字,那是满意至极,只是陈剑仙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问得让他心里不得劲,大半夜聊啥姑娘,当我是在喝花酒吗?
少年叹了口气:“愁啊。我年纪也不小了,喜欢的姑娘是有的,喜欢我的姑娘更是不少,可惜每天就是修行修行,修他大爷个修行,害得我到今儿还没与姑娘啃过嘴呢。曹酒鬼没少拿这事笑话我,他娘的四十来岁的人了,晚上连个暖被娘们都没有的一条老光棍,还好意思说我,也不知道谁给他的脸,喝酒没醒吧,不跟他一般见识。”
然后少年就发现那个青衫剑仙也叹了口气。
愁矢百中,从不落空。
赵端明立即递过去一捧咸干花生,陈平安也送了少年一壶酒水,少年就收起自己那壶,从曹酒鬼那边蹭不来好酒,那就是个只会到处赊账的穷光蛋,揭开了泥封,仰头抿了一口,问道:“陈大哥,哪儿的酒水,喝着劲儿不小。”
陈平安笑道:“我跟人一起开了个小酒铺,卖这青神山酒水。”
少年恍然道:“我就说嘛,这酒水一喝我就晓得门道了,这不刚刚入口,我就尝出了好几枚小暑钱的味道,一般山头的酒水,能有这味儿?陈大哥,咱俩谁跟谁,那就说句不见外的,你再送我两壶酒,我回头好送师父和曹酒鬼。”
说到这里,少年一本正经道:“陈大哥你放心,我这个人打小就出了名的老谋深算,今儿咱俩称兄道弟这事,我除了那个曹酒鬼,保证谁都不说,哪怕回了家都不说。陈大哥你才刚来京城吧,那你是不知道,在那边,就我家和篪儿街,早个几年,次次打架,我一只手打遍两条街巷无敌手,后来不知道篪儿街哪个不要脸的老王八蛋,泄露了我的修士身份,我才主动让贤,把头把交椅给了别人。不然篪儿街那帮虾兵蟹将乌合之众,还得被咱们意迟巷压个好几年,按照老规矩,每天乖乖夹尾巴做人,见面就得绕路。”
陈平安双指一撚,将颗花生米抛入嘴中,微笑摇头道:“认识归认识,酒水不能再白送两壶了。”
赵端明试探性问道:“陈大哥,算我欠账行不行?”
陈平安摇头道:“小本买卖,概不赊欠。”
不着急去往客栈,就几步路远的地方,去早了,宁姚还未返回,一个人杵在那边,显得自己居心不轨,摆明了是心急吃热豆腐,去晚了,也不妥,显得太不上心。
“对了,陈大哥你今年多大了?像你这么年轻有为又相貌堂堂的剑仙,嫂子找你当道侣,确实也不奇怪。”
“年纪不大。你现在什么境界了?”
“我啊,还没到玉璞境。”
“可以可以。”
“陈大哥,嫂子这么好看的女子,境界又高,你可得悠着点,明里暗里喜欢她的男人,一定茫茫多,数都数不过来。”
“端明啊,你还是年纪太小,有些事就不懂了,我媳妇这样的女子,一般男人都不敢喜欢,就算爱慕,也只敢偷偷藏在心里。嗯,倒是有个不怕死的,然后被我打晕挂树上去了。”
“谁啊,胆儿肥得没王法了,陈大哥你报个名字,小弟回头就帮你收拾去。”
“巧了,他如今就在京城当官。”
“谁啊,官大不大?在不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混?”
“他叫赵繇,官不算大,才是你们京城的刑部侍郎,好像宅子就在你们意迟巷。”
“……”
“这就怕了?都说马粪赵氏最混不吝,是大骊官场骂人的话吗?显然不是,夸人才对,可我看你,悬。”
“陈大哥你说笑话呢,一个刑部侍郎而已,我请他来,求他来!”
“哟,赵侍郎,这么巧,路过啊。”
少年赶紧转头,有个屁的赵侍郎,鬼都没一个。
少年大笑道:“他来了才好,官儿是大,可这么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我都不用施展什么神仙术法,只需一拳下去,再一脚,就让他打哪儿竖着来,就横着回哪儿去……”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忍住笑:“打住,赵侍郎真来了,你再说下去,就要被他听了去,这家伙心眼小,喜欢记仇。”
少年使劲点头道:“一个大老爷们,记仇确实不好,不大气。”
陈平安附和道:“多半是修心不够。”
宁姚悄然回了客栈,故意隐匿身形,这会儿还是慵懒趴在桌上,顺便听着小巷那边的闲聊,她有了些笑意。
可怜那少年,都不知道被那家伙拐到哪条沟里去了。
陈平安走出小巷,笼袖停步,等着那位师侄走近。
如今自己的师侄好像有点多,宫里边的皇帝陛下,眼前的刑部侍郎,还有那个昔年担任槐黄县首任县令的吴鸢。
街上那边,大骊朝廷工部衙门的几位供奉修士,正带着人在那边修缮街道,瞧见了那位青衫剑仙,也无言语,视而不见。
若是一般的山下王朝,是绝对会晾上一夜的。
大骊京城,是一个最幸运的地方,因为来了一个绣虎。
短短百年,就为大骊王朝打造出了一支边军铁骑,置死地可生,陷亡地可存,处劣势可胜。偶有战败,武将皆死。
赵端明在拐角处探头探脑,这位赵侍郎,以前只是远远看过几眼,原来长得真不赖啊,说句良心话,论打架本事,估计一百个赵侍郎都打不过一个陈剑仙,可要说论相貌,两个陈大哥都未必能赢对方。
赵繇先与一位相熟的大骊工部官员打了声招呼,然后蹲在那口“水井”旁边,看了几眼,这才走向小巷这边,与陈平安作揖行礼,微笑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都是同乡,客气什么,喊师叔就行。”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少年,陈大哥跟外人说话,有点嚼头啊。
赵繇问道:“宁姑娘还没回来?”
陈平安伸长脖子,看了看街道两侧。得远一点,才有大树高枝。
赵繇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赵繇对宁姑娘的爱慕之心,天青月白,没什么不敢承认的,也没什么不敢见人的,陈山主就不要故意如此了。”
陈平安笑呵呵,用骊珠洞天的家乡方言,与赵繇说了句少年打死都听不懂的言语,赵端明果然听得一头雾水。
宁姚忍俊不禁,她知道陈平安在说什么,因为当年曾经听过的小镇方言,她后来都会用谐音一一记录下来,比如这句话,就是陈平安在教训赵繇,都大晚上了,还是痴玩浪玩的,小心点。
这在他们两个的家乡那边,算是一句家中长辈骂顽劣晚辈的口头禅。
讷行也饮食。他拉事?
来找你有事。什么事?
少年赵端明听得是如坠云雾,客栈那边的宁姚,倒是已经坐起身,单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她都听得懂嘛。
赵繇突然以大骊官话说道:“我刚得到一个消息,师祖到了仿白玉京,开始与人坐而论道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肯定比你早知道。”
吵架有意思吗?还好,反正都是赢,故而对于自家先生而言,当真滋味一般。
最大意思,还是个吵架为何。
何谓圣人,以学问扶正人心,以道法缝补天地。
一人合道之所在,南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三洲山河大地,草木生发,花开尤艳,枯木逢春,水运凝聚,山根弥合,夏日炎炎,干旱处天降甘霖。
此外东宝瓶洲,亦有一份额外惠泽。
这份牵扯半座浩然天下的天地异象,如今还被浩然天下无形压胜的陈平安,当然只会比赵繇更早感知。
赵繇忍了半天,说道:“陈平安,你跟我到底较个什么劲?”
陈平安说道:“看你不爽。”
赵繇气笑道:“宁姑娘又不喜欢我,你不爽个屁啊。”
陈平安咦了一声:“天底下竟有如此与师叔说话的师侄?”
赵繇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没事了,我今晚就是过来见一见我这位劳苦功高的小师叔。”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没这个必要,好好当你的官,很多事情,别掺和,最少暂时别掺和。”
这句是真心话。陈平安到底还是希望家乡小镇走出去的同龄人,在外边都混得好些,不至于太过落魄。
赵繇摆摆手,转身就走。
陈平安开口道:“赵繇,说句题外话,你跟礼部关系如何?如果关系还行,你能不能做件比较费劲不讨好的事情,比如让山上修士以仙家术法收拢一洲山河的各地方言,好好录档,因为书可以重新版刻,但是方言一没,就真的没了。而这件事情,可能稍稍涉及一国文运之事,不算完全白忙活,你有没有想法?”
赵繇转头微笑道:“朝廷早已经着手做了,总编撰官就是我,算兼差,可以领两份俸禄。”
啧啧,这就以为可以扳回一局了?年轻了不是?初出茅庐的少侠,真是不晓得江湖的水深。
只见陈平安一脸欣慰,点头道:“成材了。”
赵繇头也不回,直接走人。
等到刑部侍郎大人走得没人影了,少年这才大摇大摆走出巷子,朝陈平安竖起大拇指,笑道:“陈大哥与人聊天,很强!”
陈平安笑道:“别学这个,没啥意思,以后好好修你的道。”
少年突然正色问道:“陈剑仙,你觉得我将来可以跻身上五境吗?”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赵端明神色黯然,轻声道:“师父说我之所以修行破境这么快,是寅吃卯粮的勾当,别看我年纪不大就是龙门境修士了,可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我其实撑死了就是个金丹客。”
陈平安沉默片刻,神色柔和,看着这个没少偷喝酒的京城少年,只是陈平安接下来的话,让少年越发心情失落,因为连一位剑仙都说:“至少现在看来,我觉得你跻身玉璞境,确实很难,金丹、元婴,都是比一般练气士更难跨越的高门槛、大关隘,这就像你在还债,因为先前你的修行太顺遂了,你如今才几岁,十四五就是龙门境了。所以你师父之前没有骗你。”
少年默然。
然后陈平安笑问一句:“赵端明,你觉得今夜遇到我,算不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赵端明点点头。
那必须啊,剑气长城的隐官,能让曹酒鬼多聊几句的陈山主,尤其还是宁姚的男人,一个能让大骊储相赵繇都处处吃瘪的家伙!
今天之前,少年做梦都不觉得自己能够与陈平安见面,还可以聊这么久的天,一起嗑花生喝酒。
陈平安又问道:“这不就是一个意外吗?”
赵端明眼睛一亮:“也对!”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当师父的人,当然得是像你师父这样正儿八经的传道人,就没谁不想着自己的嫡传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赵端明,好好修行,先不去死死盯住那个远在天边的上五境,不然只会越想越糟心,你就时不时提醒自己一句,比如‘师父,且耐心等着,总有一天,徒弟肯定给你个意外’。赵端明,有无此心?”
少年眼神明亮清澈,脸色坚毅,点头道:“可以有!想法而已,又不难。”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微笑道:“再告诉你件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长生桥都断了,不得不每天练拳吊命,才是个一境武夫。再看今天的我,算不算又是一个意外?”
赵端明将信将疑道:“不是蒙我?”
陈平安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挪步走向客栈那边,道:“先前你跟我讨要两壶酒,我没给,先余着,等你哪天跻身元婴境、玉璞境了,我就请你喝酒。”
少年看着那个青衫背影,大声问道:“陈平安,说话算数?!”
青衫剑客没有转身,只是抬起手,轻轻握拳:“我辈剑客,酒最不骗江湖。”
客栈内,宁姚低头,下巴搁放在手臂上,睫毛微颤。
宫城内。
礼部侍郎董湖一个字不差,与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禀报了小巷那边的对话。
妇人先前开了窗,就一直站在窗口那边。
皇帝陛下笑着点头,太后也没开口说话。
董湖就知道今夜没自己的事了。
只是走到屋门口那边,董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先与皇帝作揖,再起身道:“陛下,下官曾在元狩六年得了场大病,当时都不得不辞官了,才敢与崔国师厚颜求了幅修齐治平的字帖。”
宋和笑道:“朕自然知道此事,除了你,国师从未送给谁字帖,所以在当时,这是一桩朝野美谈,朕一样羡慕。”
后来大骊礼部官员去往骊珠洞天,帮助朝廷与那牌坊楼拓碑之人,正是董湖。
妇人转过头,冷笑道:“董侍郎,暗有所指?说来听听,大骊官场,一向恪守国师订立的那条规矩,文与武,武与文,都只说双方听得懂的话。”
董湖这个连元婴境修士刘袈都知道的官场软蛋,不知为何,今夜面对太后的质询,反而腰杆挺直几分:“既然太后都问话了,那么下官就说得再直白些,修齐治平四件事,顺序自然是不能乱的,而且轻重利害大小之分,是显而易见的。”
妇人正要开口,皇帝宋和已经神色温和道:“董侍郎,你先回府休歇,今夜有劳了。”
董湖与皇帝陛下作揖,默然退出屋子。
宋和轻声说道:“母后,别生气,董侍郎只是说了一位礼部侍郎该说之话。”
妇人点点头,离开窗户那边,姗姗然坐回位置,笑道:“犯不着跟董湖生这闲气。人不错,八面玲珑的,况且官当得也不坏,礼部衙门运转有序,董湖确是有功劳的。”
宋和松了口气。
话是这么说,怕就怕董湖将来的谥号一事,就会小有波折。
母后做事情,就是这样,总是让人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无可厚非,可就是偶尔会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宋和拿起一瓣橘子,说道:“文圣先生到了仿白玉京,与那位论道,惠泽东宝瓶洲在内的三洲山河,这就意味着文庙肯定顺便会多看几眼大骊。”
妇人笑道:“紧张什么,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先有宁姚不守大骊规矩,在京师重地,胡乱出剑砍人,后有文圣莅临东宝瓶洲,难道还要咄咄逼人?隐官年轻气盛,可以在文庙议事期间,仗着那点功劳和文脉身份,处处言行无忌,打了一个又一个,在中土神洲那边嚣张跋扈的名声,都快要比天大了,可是文圣这么一位文庙陪祀第四神位的圣人,总该好好讲理吧。”
宋和说道:“陈平安能有今天的成就,极其不易,虽然素未谋面,但是我对此人,愿意心存敬重。”
妇人笑眯眯点头道:“对啊,这就是你的帝王气量啊,要是小肚鸡肠才不妥当,反正你只要别怕他就行了。”
宋和一时无言,将那瓣橘子放入嘴中,轻轻咀嚼,微涩。
老侍郎离开皇城后,依旧乘坐那辆只是换了车夫的马车,打道回府。
刘袈笑问道:“董大人,心情不好?摊上大事了?”
董湖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你知道个屁,笑啥笑,一个不小心,咱们大骊朝廷就要变天!
那个年轻隐官与那宁姚,故意悬佩两枚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走入京城,是啥个意思,傻子都懂。
只是老侍郎很快忍住,跟个只知修行的老古董说这朝堂的云谲波诡,简直鸡同鸭讲。
刘袈一路沉默,只是快到意迟巷那边时,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董湖,你对国师大人就这么没有信心啊?”
董湖愣了愣,眉头紧皱。
安稳驾车的老元婴修士抬头瞥了眼远处,京城内多处灯火如昼,使得京城建筑上空,就像铺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昏黄薄纱,如同灯罩一般。
刘袈自顾自笑道:“官场朝政什么的,我是什么都不懂,除了修行,就只晓得一件事——哪怕如今崔国师人不在了,还是会照拂着这一国百姓、大骊铁骑和无数个你我之辈。别人兴许做不到这份身后事,唯独崔国师,肯定可以。”
董湖眉头舒展,没到家门口就要求停步,下了马车,与老元婴道了一声谢,缓缓散步回家。
刘袈问道:“马车咋办?”
董湖转头笑道:“关老子屁事!”
刘袈笑呵呵道:“董大人走夜路小心点,一大把年纪了,容易眼花崴脚,我认识很多京城卖跌打药的郎中。”
董湖一时语噎,只得闷闷道:“将马车往皇城门口一停,就算了事。”
走在极为宽阔的意迟巷路上,老侍郎时而叹息,时而抚须点头。
遥想当年,老子也曾与那天水赵氏的老家伙,同年进入翰林院,读书饮酒,吟诗提笔。
两个少年,意气豪盛,冠绝一朝。
董之文章,瑰奇卓荦;赵之书法,挥磨矛槊……
那年大骊科举,董湖与这位同年好友,一个是榜眼,一个是探花,当然了,后者年纪比自己还是要大了半轮,依旧不如自己少年神童。
关老爷子,正好是当年董湖他们会试的座师。
而董湖初入官场那会儿,处处锋芒毕露,结果在翰林院坐了将近十年的冷板凳,空有个清贵头衔。
董湖当时自认仕途无望,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了,骂人的本事第一流,如果有人回骂,董湖就骂得更起劲,而且专门骂文官,不骂武将,痛快得很。
其实那会儿的董湖,才刚刚三十岁,结果就已经在意迟巷和篪儿街,分别赢得了一个“董泼妇”和“董骂街”响当当的绰号。
董湖停下脚步,关老爷子一走,如今墙角那边,就已经没了那一溜儿的砖头了。
当年自己有次大醉酩酊,就是走在这里,伸手扶墙,吐得只觉得将心肝肚肠都呕在了地上。
结果挨了一脚,董湖骂骂咧咧转过身,等到蒙眬醉眼这么一瞧,发现竟然是那位关老爷子,吓得酒都醒了。
关老爷子当时笑呵呵问道:“哟,我说谁呢,胆子这么大,敢在我这儿撒野。原来是董修撰董大人啊。”
董湖是尊师重道的读书人,再天不怕地不怕,也得怕这位座师不是,当场吓得小鸡崽儿似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关老爷子笑眯眯问道:“董修撰,怎么只骂咱们意迟巷的文官大人啊,不骂那些篪儿街的粗鄙武将?”
董湖一聊这个就底气十足,梗着脖子,照实说了答案:“骂文官,我这会儿年轻力壮,与谁干架都不,要是骂那些膀大腰圆的将种,像今天这样的走夜路,可能就要睡街上了。再说了,咱们大骊边军,这些年接连大捷,我骂不出口,何况那边隔三岔五,就要办几场白事,骂什么骂。”
关老爷子点点头:“不错,还不算太笨。行了,要吐就回家吐娘们肚皮上去,你小子要么是银样镴枪头,要么是脑子有坑,才会冷落了家里那么个俏媳妇,再这么下去,小心红杏出墙啊。”
董湖那会儿顿时涨红了脸,要不是对方是自己的座师,他非要一记老拳过去。
最后关老爷子送给董湖两句话。
“读书人为官,心关所起,难关所在,多由立功名心太急,运气好点的,如你董小子,倒也可以本事不够,家世来凑。”
“有人来骂我,是非明了,错不在我,偏要装聋作哑,由他痛快骂去,却是我得了便宜。”
董湖已经酒醒了,当时立即作揖拜谢。
不承想座师等了半天,一巴掌打在董湖脑袋上:“真是一块榆木疙瘩,别说在翰林院坐了几年冷板凳,我看把你做成那条冷板凳,都是抬举你了,还有脸委屈上了,一句‘金玉良言,宜深玩味’都不知说?”
董湖还能如何,只能傻笑而已。
关老爷子陪着董湖走了一段路程,说道:“骂得不孬,官场上就得有这么些个傻子,不然今夜我就拎着棍子出来赶人了。不过骂了十年,以后就好好当官吧,务实些,多做些正经事。只是记得,以后再有你这样喜欢骂人的年轻官员,多护着几分。以后别轮到别人骂你,就受不了。不然今儿的第二句话,我就算是白说,喂进狗肚子了。”
那一年的夜色里,董湖默默记在心里。
“先生,你这是咋了?怎么瞧着一瘸一拐的?”
“刚才那一脚踹你,力气太大,不小心抽筋了。”
“给揉揉?”
“滚一边去。”
今天,已经是老侍郎的董湖,就将这些过往,默默记起。
可惜这一路走来,没谁喝醉扶墙呕吐,也没个屁股可踹。
到了家门口,门房还等着没睡,老侍郎却只是坐在台阶上,静坐许久,洒然一笑。宦海沉浮半百年,老子听惯怒涛声,也曾说过不少硬气话。
别人不知,良心自知。
街巷拐角处,老元婴修士还了马车,就立即回了这边,发现徒弟还是蹲在巷口嗑花生,只是好像有些不一样,刘袈也没多想,只当是小崽子又趁着自己不在,偷偷喝酒,想一出是一出,自己假装不知是了。
刘袈从袖中摸出块刑部头等的无事牌,刑部供奉和工部官员才没有阻拦,由着老元婴走到了那处“水井”旁边,刘袈探头探脑看了看,颇为遗憾,若是那些剑道痕迹没有被那女子抹掉,对于刑部录档的剑修,可就是一桩莫大福缘了。
多看也看不出朵花,刘袈就双手负后,踱步回了巷口那边,对少年说道:“瞧见没,看看人家陈山主,找了这么个剑术通天的媳妇,以后你小子就照这个水准去找,少跟曹酒鬼厮混,好姑娘都要被吓跑的。”
赵端明说道:“师父,你咋个就没找个师娘呢?”
刘袈笑道:“师父年轻那会儿,可比什么陈平安、曹耕心可都要英俊几分,在一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只是无心男女情爱一事,不然别说一位师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少年直不隆咚说道:“师父,你该不是在梦游吧,赶紧醒醒。”
皇宫内。
宋和突然说道:“母后,不如还是我去找陈平安吧?”
妇人冷笑道:“胡说八道!你找他能聊什么?与他寒暄客套,说你当那隐官,久久无法返乡,真是辛苦了?还是说你陈平安如今成了一宗之主,就再接再厉,多为大骊朝廷出力几分?还是说,陛下要学那赵繇一样,堂堂九五之尊,偏要低三下四,去认个小师叔?!”
宋和欲言又止。
妇人柔声微笑:“说了此事你别管,别被一场正阳山观礼,以及宁姚的出剑,乱了分寸。陈平安那场问剑的底子是什么?看似无理,实则分寸。对付陈平安这种喜欢画地为牢的山上人,我比你更有把握。”
天禄阁屋顶上。
宋续有些心情复杂,正阳山的那场观礼,陈平安问剑的详细过程,他们不但有画卷,甚至还专门仔细拆解过每个环节,本以为落魄山陈平安和那龙泉剑宗刘羡阳,已经足够不讲道理,不承想今天又遇到了那个出身剑气长城的宁姚。
韩昼锦有些不以为然,小声道:“剑术是高,模样好看是好看,却不算太出彩。”
余瑜躺在屋顶上,头枕一只空酒壶,脑袋晃来晃去,跷起二郎腿,还是一晃一晃,随口说道:“那宁姚姿容再不出彩,陈平安一样配不上她。”
这位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依旧是一骂骂俩。
就像一个人的学问,可以多看书就有,唯独那份幽默感,多半得是天生的。
那么有些发乎本心的“公道话”,与那避暑行宫的顾见龙差不多,真得靠天赋异禀。
担任京师道录的年轻道士感慨不已,只是觉得这般登峰造极的惊艳剑术,岂会出现在人间。
那个在译经局尚未圆具的小沙弥,双手合十,赞叹道:“宁剑仙剑法无敌。”
宋续转头看了眼这个小和尚。
这个小沙弥曾经单独追捕过一个在各州流窜犯案的邪见僧,那人滥杀无辜,扬言被他打杀之辈,有前世因果报业,此生当受杀身之报,竟然还敢自称只要哪天放下屠刀,就依旧能够立地成佛。
还说小和尚你杀人,却是破了杀戒的。
回到京城译经局之后,小沙弥就开始闭门翻书,最终不但解开了那个心中疑惑,确定了那人错在何处,还顺便看了一百零八桩佛门公案。
等到小沙弥出门之后,道心澄澈,再无半点困扰,眼中所见,好像整座译经局就是一处琉璃焕然的无垢道场,而佛门高僧所译数十卷经文,好像变幻为一尊尊佛门龙象。
在那之后,小沙弥就一直在钻研“有无空”三字。
宋续再看了眼那个父亲曾经是逻将的京师道录,他曾经在一处地方州郡,与一位犯禁野修在一条小巷中狭路相逢,转瞬之间就分出生死,他事后被人找到的时候,满身伤痕,血肉模糊,靠墙跌坐在地,与那具尸体相对,只是不知为何,年轻道士始终微微睁眼,脸上有些泪痕。
然后是那位出身清潭福地的女阵师。
好像谁都有自己的故事,可好像谁都不是那么在乎。
余瑜第一个察觉到宋续的心境变化,问道:“咋了?”
不等宋续给出答案,小姑娘就已经大大咧咧道:“别多想,你反正没有当皇帝的命,这会儿都是金丹境剑修了,山上大好前程,走啥回头路,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以后说不定见着了你大哥的儿子,后者都是白发苍苍老头子了,结果见着你还是得喊一声皇叔,哈哈,后生可畏嘛,那就继续好好修行,天天破境,比啥都强。”
宋续忍俊不禁道:“是极是极,能受良言善语好道理,就可以变成有钱人。”
余瑜有些吃瘪,恼羞成怒道:“别学那家伙说话啊,不然姑奶奶跟你急啊。”
一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宋续后仰倒去,伸出一手:“酒水拿来,得是长春宫的仙家酒酿。”
余瑜干笑道:“我哪里买得起贵到无法无天的酒水,先前与封姨瞎扯的。”
小和尚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余瑜的方寸物里头,藏着七八坛。”
余瑜大骂道:“小秃子!”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没来由感叹道:“小沙弥何时才能梳尽一百零八根烦恼丝。”
余瑜愣了愣,大概是觉得小和尚真是在想正事儿,就暂且放过他一马,敲木鱼谁不会。
小和尚眼角余光微斜,哈。
韩昼锦提醒道:“余瑜,他在糊弄你。”
小和尚双手合十:“宋续说得对,漂亮女子惹不起。”
宋续说道:“我没说过。”
小和尚佛唱一声,说道:“那就是做梦梦见宋续说过。”
作为京城唯一一座火神庙,里边供奉着一尊火德星君。
祠庙不大,而且不对京师百姓开放,只有每逢京师走水,或是地方上边闹灾,礼部官员才会来这里。
封姨每次来京城这里给那拨孩子传道,就在这边落脚。
搭了个花棚,摆放了几张石凳,今夜封姨小坐微醺。
庙祝是个老妪,只是凡夫俗子,因为上了岁数,如果不是因为火神庙这边实在无事可做,早就可以换人了。
据说之前朝廷就打算换个庙祝,礼部衙门那边都录了档,但是某个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最后没来,才不了了之。
封姨双指拎着酒壶轻轻摇晃,听那壶中酒花的美妙声响。
树大招风这个道理,天底下大概再没有比她更懂的了。
文圣一脉的齐静春,大骊国师的崔瀺,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陈平安,当然还有那位五彩天下的宁姚。
大道高远,站稳极难。
尤其是那证道长生,就更难了。
甚至不是资质不行,心性不够,恰恰相反,就像那位一身学问足可支撑起那份心比天高的绣虎,他选择的那条路,就是放弃了太多其他道路。
是崔瀺无法更换道路?
自然不是。
封姨喝了口酒,大概这就是没道理可讲的人性吧,于人心泥泞里,处处开花,风吹不摇落。
客栈还是没有关门打烊,不愧是京城,陈平安步入其中,老掌柜很是夜猫子啊,好像正在看一本志怪小说,掌柜抬起头,发现了陈平安,笑着打趣道:“什么时候出门的,怎么都没个声儿。”
陈平安笑道:“掌柜,与你商量个事儿?”
老人放下书,道:“怎么,打算花五百两银子,买你那家乡官窑立件儿?好事嘛,算是帮它回乡了,好说好说,当是结缘,给了给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容我先看看成色吧。”
结果老掌柜一个低头弯腰,就从柜台脚边,略显吃力地搬出个大花瓶,十几两银子买来的玩意儿,搁哪儿不是搁。
陈平安帮着小心扶好,弯曲手指,轻轻叩击,同时漫不经心问道:“掌柜这么晚还不睡?”
老人一边仔细打量那小子的眼神脸色,好家伙,半点破绽都没有,连那故意摆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都没有的,一边随口答道:“我那闺女不着家,与几个疯丫头逛夜市去了,这不还没回来,反正没事,就等着了,平时我早让店伙计看门了。其实在这京城里,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我这当爹的,又是晚来得女,她是家里最小的丫头,不疼她心疼谁去,要是儿子敢这么闹腾,鸡毛掸子揍不死他。”
陈平安看了眼老掌柜,五十好几的人了。
老人抚须而笑:“想当我女婿?免了,咱是小门小户,却也不会委屈了自家闺女,必须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走正门的。”
陈平安笑道:“是这个老理儿。一样的,我要是有了个闺女,路上哪个登徒子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打得他爹娘认不出。”
老人点点头,跟这小子聊天就是舒心,趴在柜台上,道:“唠归唠,这笔买卖怎么说?你小子倒是给句准话。这么贵重一大物件放在柜台上,要是给人瞧了去,可容易遭贼。”
陈平安微微提起花瓶,看过了底款,确实是老掌柜所谓的八字吉语款,“青苍幽远,其夏独冥”。
乍一看,有点道门青词的意味,比如那元都羽客,御风蹑景,超举青冥,可其实后半句出自儒家。
如果一定要牵强想象几分,唯一的古怪处,就是首尾二字,串成了青冥天下的“青冥”。
所以陈平安暗中运转神通,真真正正一番仔细打量,结果还是发现这件花瓶毫无异样,没有半点练气士的痕迹。
陈平安本就熟谙烧瓷的土性,走五行之属的本命物炼化路数,依旧没有察觉丝毫深意,这意味着这件花瓶至少没有经过师兄的手。
不过确实是家乡龙窑烧造出来的官窑器,能够一路辗转流落到这么个客栈,其实很讲究缘分了。
陈平安就笑道:“掌柜的,是开门货没差了,以后找个懂行又兜里不缺钱的,对方要是不爽利,敢开价少于五百两银子,你老大可以骂人,喷他一脸唾沫星子,绝对不亏心。再就是这个八字吉语款,是有来头的,很不同寻常,很有可能是元狩年间,取自天水赵氏家主的馆阁体,集字而来。”
老人见不似作伪,喜出望外,结果那小子来了句:“掌柜的,我打算在京城多留几天,之后就都住这里了……”
老人刚将那花瓶小心翼翼放回柜台底下,闻言后立即说道:“三百两银子,卖你了!买卖落定,之后你这几天住客栈的钱,就都免了。”
陈平安无奈道:“掌柜,你真的想岔了。”
老人伸出手道:“别说了,我这人嘴巴不严,客栈说不定明儿就要多出好几间空屋子。”
跟我比拼江湖经验?你小子还是嫩了点。
陈平安眼睛一亮,先伸手攥住老掌柜的手掌,然后就要掏袖子给钱。
老掌柜一愣,使劲抖手抽出,微笑道:“算了,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有钱的,京城开销大,再说这么大物件,携带不易……”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动声色,悻悻然,还要继续掰扯几句,老掌柜摆摆手,斩钉截铁道:“免谈!”
宁姚突然出现在门口那边,然后是……从东宝瓶洲中部大渎那边赶来的自家先生。
陈平安快步走出门槛,作揖行礼,道:“见过先生。”
老秀才笑着抓住关门弟子的胳膊:“走,去你屋子喝酒去。”
陈平安以心声道:“其实就一间屋子。”
老秀才一跺脚,痛心疾首,自己这个先生,当得太王八蛋了!
老秀才立即转头对宁姚说道:“宁丫头,不凑巧,我得去见个人,明儿再来喝酒不迟啊,说不定得后天大后天的,都没个准数的,不用等我……”
宁姚摇头笑道:“不用,客栈空屋子很多。”
陈平安与老秀才,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一个眼神哀怨,今儿真得怨先生了;一个满心愧疚,怨我怨我,先生对不住你。
然后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先生,喝酒去。”
老秀才点点头:“好好好。”
喝高了,才有补救机会。
只是陈平安一个蓦然转头,只见大街那边,走来一个蹦蹦跳跳的少女。
瞧见了她的眉眼后,陈平安怔怔看着,先是猛然转头,看了眼人云亦云楼那个方向,然后收回视线,红着眼睛,嘴唇颤抖,好像要抬手与那少女打招呼,却不太敢。
就连老秀才和宁姚都面面相觑,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这一辈子,在学了拳,离乡之后,这样的失态,屈指可数,甚至可能……就没有过?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然后挤出一个笑脸,向前跨出几步,安安静静等着那位少女。
很多年前。
有人即将魂飞魄散,她说,愿陈先生与那位心仪的姑娘,神仙眷侣。
那个形神憔悴的账房先生说,愿与苏姑娘能够有缘再见。
她最后说,千万千万,到时候,陈先生可别认不得我呀?
那只是陈平安很多年前的事情,却是一位姑娘上辈子的事情。
今夜那个大半夜才回家的少女,渐渐放慢脚步,觉得那个自家店门口杵着的青衫男子,好生奇怪,直愣愣瞧着她,莫不是个登徒子?
少女只见那个男人抬手,笑着招手,颤声道:“你好,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那个平安。”
少女沉默片刻,然后蓦然大喊道:“爹,有流氓调戏我!”
老掌柜飞奔出客栈,气笑道:“别胡说,是咱们店里的客人。”
少女哦了一声,路过那个家伙身边的时候,她侧过身,脚步缓慢,然后骤然间脚步飞快跑入客栈,到了爹身边,她才好奇转头看了眼,青衫男人,站在原地,背对着她,伸手捂住脸,肩头微颤,然后转过头,与她灿烂而笑。
唉,笑得比哭还难看呢。
真是个怪人。
爹也真是的,怎么摊上这么个客人。
老秀才坐在台阶上,笑着不说话。大致猜出那个真相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片刻后再转头,与宁姚道歉道:“不好意思,别多想啊,等下就跟你说为什么。”
宁姚笑着摇头,眼神温柔:“没事。”
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呢。
你是陈平安,我是宁姚。人间万万年,相互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