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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旧人旧事

第309章 旧人旧事

  客栈掌柜是个老江湖了,客栈生意是好,可还不至于好到只剩下一间屋子,老人只是看那个背剑走江湖的青衫男子还算顺眼,衣衫整洁,神色和气,不像是个惹事精,就当帮他一把,不过不能白帮忙,开价的时候,就多要了几两银子,掌柜到底怕挨骂,好心被当驴肝肺,就先丢了个眼神,看对方领不领情,不承想男人立即回了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哟呵,看不出,还挺上道。

  掌柜收了几粒碎银子,是通行一洲的大骊官银,上秤后裁剪边角,还给青衫男子些许,再接过两份通关文牒,提笔记录,衙门可是要查账本和案簿的,对不上就要吃官司。

  老人瞥了眼那个男人,心中感慨,万金买爵禄,何处买青春?

  年轻就是好啊,有些事情,不会有心无力。

  老话说美色消磨少年,只不过眼前这个青衫男子,瞧着年纪也不小了,约莫而立之年?

  怎么还像个雏儿?

  莫不是出身江湖门派,名声不够响亮,光顾着打熬气力和武艺了,顾不上找媳妇?

  陈平安、宁姚这对像是离乡游历的江湖男女,在关牒上的祖籍都是大骊龙州青瓷郡槐黄县。

  既然是咱们大骊本土人氏,老人就更加慈眉善目了,递还关牒的时候,忍不住笑问道:“你们既然来自龙州,岂不是抬头就能够瞧见魏大山君的披云山?那可是个好地方啊,我听朋友说,好像有个叫红烛镇的地儿,三江汇流的风水宝地,与冲澹江的水神老爷求科举顺遂,或是与玉液江水神娘娘求姻缘,都各有各的灵验。”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好像是这样的,这次我们回了家乡,就都要去看一看。”

  老掌柜委实健谈,一下子给勾起了闲聊的瘾头,竟是不着急递交房门钥匙,斜靠柜台,用手指推给男人一碟花生米,笑道:“听说你们龙州那边,除了魏老爷的披云山,好些个山水祠庙,还有个神仙渡口,那你们岂不是每天都能瞧见神仙老爷的踪迹?京城这儿就不行,官府管得严,山上神仙们都不敢风里来云里去。”

  明着是夸龙州,可归根结底,老人还是在夸这座自己土生土长的大骊京城。

  陈平安看着柜台后边的多宝架,上面放着大大小小的瓷器,笑着点头道:“龙州自然是不能跟京师比的,这儿规矩重,藏龙卧虎,只是不显眼。对了,掌柜喜欢瓷器,独独好这一门儿?”

  老人眼睛一亮,碰到行家了?

  老人压低嗓音道:“我有件镇店之宝的瓷器,看过的人说是百来年的老物件了,就是你们龙州官窑里边烧造出来的,算是捡漏了,当年只花了十几两银子,朋友说是一眼开门的尖儿货,要跟我开价两百两银子,我不缺钱,就没卖。你懂不懂?帮忙掌掌眼?是件粉白釉底子的大花瓶,比较少见的八字吉语款识,绘人物。”

  老人抬手比画了一下高度,花瓶约莫得有半人高。

  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肯定不到一百年,至多四十年,在元狩年间确实烧造过一批吉语款的大立件,数量不多,这样的大立件,按照当年龙窑的老规矩,成色不好的,一律敲碎,除了督造署官员,谁都瞧不见整器,至于好的,当然只能是去那里边搁放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笑着指了指皇宫那边。

  老人哀叹一声,看来是花了一笔冤枉钱,不承想那人从小碟里拈起花生米,轻轻嚼着,继续说道:“这么大的立件,就已经比坐件、趴件值钱多了,又是拔尖儿的人物款立件,花鸟走兽是比不了的,而且八个字的官窑款立件尤其罕见,一般都是四字、六字款识,如果我没有记错,在所有龙窑窑口都只烧造了三年,虽说如今也有些新出的官仿官,但是龙窑的老师傅们这些年走的走,不然就是年纪大了,徒子徒孙上手,再加上龙窑成了降一等的寻常官窑,其实烧造技艺已经不如当年,掌柜这件,年份釉色款识都是对的。再者当年的窑务督造署,我听说,只是听说啊,一些个成色寻常的大件儿,也是有过那么一小撮,流入当地民间大户人家的,当然了,更可能是某些老师傅离开龙窑后,自己私底下烧造的仿官款,这种一样很值钱,如果没有意外,掌柜这件镇店之宝,最少值这个数。”

  老人看着那人抬起一只手掌,惊讶道:“能卖个五百两银子?!”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其实该说的都说了,至于真真假假,重要也不重要,反正该听的,老掌柜这样的人精儿也听进去了。

  老人突然笑眯眯道:“既然值个五百两,那我三百两卖给你?”

  陈平安笑道:“掌柜,你看我像是有这么多闲钱的人吗?再说了,掌柜忘了我是哪里人?”

  老掌柜大笑不已,朝那个男人竖起大拇指。

  宁姚看着那个与人初次见面便谈笑风生的家伙。

  入乡随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是跟谁都能聊几句。

  再这么聊下去,估计都能让掌柜搬出酒来,最后连住店的银子都能要回来。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与老掌柜随口问道:“最近京城这边,有没有热闹可看?”

  京城这地儿,是从来不缺热闹的,不同寻常的官场升迁、贬谪,山巅仙师的大驾光临,江湖宗师的扬名立万,各大水陆法会,士林清谈,文豪诗篇,都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何况如今的东宝瓶洲,尤其是大骊朝野上下,越来越喜欢打听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的别家事。

  老人点头道:“有啊,怎么没有,这不火神庙那边,过两天武评四大宗师中的两个就有一场切磋,你们俩不是奔着这个来的?”

  武评四大宗师中的两位山巅境武夫,在大骊京城约战一场,一位是旧朱荧王朝的老人,成名已久,一百五十岁的高龄了,老当益壮,前些年在战场上拳入化境,一身武学可谓登峰造极。

  另外那位是东宝瓶洲西南沿海小国的女武夫,名叫周海镜,武评出炉之前,半点名气都没有,据说她是靠着打潮熬出的体魄和境界,长得还挺俊俏,五十六岁的婆姨,半点不显老。

  所以如今不少江湖门派的年轻人,和混迹市井的京城浪荡子,一个个嗷嗷叫。

  要是搁在老掌柜年轻那会儿,只是两位金身境武夫切磋武学,就可以在京师随便找地方了,热闹得万人空巷,篪儿街的将种子弟必然倾巢出动。

  如今哪怕是两位武评大宗师的问拳,听说都得事先得到礼部、刑部的批文,双方还需要在官府的见证下签订契约,麻烦得很。

  不过如今京城庙堂和山水官场,聊得最多的,肯定还是那场精彩纷呈的正阳山庆典,龙泉剑宗嫡传刘羡阳,落魄山联袂观礼,尤其是山主陈平安的青衫风流。

  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大宗师。

  果然,我东宝瓶洲,除了大骊铁骑之外,还有剑气如虹,武运鼎盛。

  可能昔年打醮山渡船上,离乡少年是怎么看待风雷园李抟景的,如今一洲山河,就有无数少年是怎么看待落魄山陈平安的。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是小门派出身,这次忙着赶路,都没听说这件事。”

  老人虽然聊得意犹未尽,很想拉着这个叫陈平安的喝两盅,可还是递给了他钥匙,春宵一刻值千金嘛,就别耽误人家“挣钱”了。

  从头到尾,宁姚都没有说什么,先前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钱结账,她没有出声阻拦,这会儿跟着陈平安一起走在廊道中,宁姚脚步沉稳,呼吸平稳,等到陈平安开了门,侧身而立,宁姚也就只是顺势跨过门槛,挑了张椅子就落座。

  不对劲,感觉要挨打。

  陈平安站在原地,试探性问道:“我去跟掌柜磨一磨,看能不能再腾出间屋子?”

  宁姚摘下剑匣,随便竖立在脚边,拎起瓷壶,倒了杯水,道:“河边没少喝,不先醒醒酒?”

  陈平安轻轻关了门,倒是没敢闩门,落座后拿过茶杯,刚端起,就听宁姚问道:“每次走江湖,你都会随身携带这么多的通关文牒?”

  陈平安喝完水,说道:“跟法袍一样,多多益善,以备不时之需。”

  宁姚眯眼道:“我那份呢?虽说一看就是假的,可是进京城之前,这一路也没见你临时伪造。”

  陈平安笑道:“你要在浩然天下待好些年,总归是用得着,比如以后还要带你去仙游见徐大哥呢,我前些时候就想着未雨绸缪,赶巧,这不真就派上用场了。”

  “好不容易才找了这么个客栈吧?”

  “之前在街上,瞥了眼柜台后边的多宝架,瞧着有眼缘,还真就跟掌柜聊上了。”

  宁姚不再多问什么,点头称赞道:“脉络清晰,有理有据,既偶然又必然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平安说道:“我等会儿还要走趟那条小巷,去师兄宅子那边翻检书籍。”

  宁姚不置可否,起身去开了窗户,趴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望向窗外,因为客栈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比较近,视野中处处灯火通明,有书楼的挑书灯,有酒宴酬答的烛光,还有一些年轻男女的提灯赏月。

  陈平安很少见到这样懒散的宁姚。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偷偷伸长脖子,望向宁姚的背影,好像比起剑气长城那会儿,宁姚又有些细微变化,稍稍瘦了些。

  女子的发髻样式、描眉脂粉、衣饰发钗,陈平安其实都略懂几分,杂书看得多了,就都记住了,只是年轻山主学成了十八般武艺,却无用武之地,小有遗憾。

  不过宁姚也确实不需要这些。

  背对陈平安,宁姚始终趴在桌上,问道:“之前在一线峰,你那门剑术怎么想出来的?”

  陈平安立即收回视线,笑答道:“在城头那边,反正闲着没事,每天就是瞎琢磨。”

  在本命瓷破碎之前,陈平安是有地仙资质的,不是说一定可以成为金丹客或是孕育元婴的陆地神仙,就像顶着剑仙坯子头衔的剑修,也不是一定能成为剑仙。

  毕竟,有那修行资质却运道不济的山下人,不计其数,可能相较于山上修道的波澜壮阔,一辈子略显庸碌,却也安稳。

  宁姚转过头,说道:“本命瓷一事,牵扯到大骊朝廷的命脉,是宋氏能够崛起的底子,其中有太多处心积虑,只说当年小镇由宋煜章主持建造的廊桥,就见不得光,你要翻旧账,肯定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大骊宋氏百年内的几个皇帝,好像做事情都比较硬气,我觉得不太能够善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有数的。”

  宁姚突然说道:“有没有可能,崔瀺是希望你在心境上变成一个孤家寡人,一个离群索居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双手笼袖,桌底下伸长双脚,一双布鞋轻轻磕碰,显得很随意闲适,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有点。”

  其实四位师兄当中,真正指点过陈平安治学的,是左右。

  “可这不是会把你推向道门法脉吗?”

  “只是有可能,却不是必然,就像剑气长城的陆芝和萧𢙏,她们都剑心纯粹,却未必亲近道门。”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你算不算信佛?”

  陈平安笑道:“我从小就信啊。”

  宁姚哑然,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陈平安轻声道:“除了务实有用的学问要多学,其实好的学问,哪怕务虚些,也应该能学就学。按照崔东山的说法,只要是人,不管是谁,只要这辈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都有一场大道之争,内里外在的虚实之争,从儒家圣贤书上找道理,帮自己与世道融洽相处,此外信佛学佛也好,心斋修道也罢,反正我又不会去参加三教论辩,只是秉持一个宗旨,以有涯岁月求无涯学问。”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迟下山疾。正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每一个生性乐观的人,都是主观世界里的王。

  那么一个天生悲观的人,就更需要在心境的小天地之内,构建屋舍与行亭渡口,遮风挡雨,停步休歇。

  宁姚转去问道:“听小米粒说,姐姐元宝喜欢曹晴朗,弟弟元来喜欢岑鸳机。”

  小米粒大概是落魄山上最大的耳报神了,好像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不愧是每天都会按时巡山的右护法。

  陈平安恍然道:“难怪元宝在山上说话会那么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多半是想要凭这个引起曹晴朗的注意。元来喜欢在山脚看门看书,我就说嘛,既然不是奔着郑大风那些艳本小说去的,图什么呢,原来是为了看心仪姑娘,好家伙,年纪不大,开窍很早,比我这个山主强多了。”

  宁姚问道:“以后你还会盯着正阳山不放吗?一甲子,一百年?”

  陈平安忍不住笑着摇头:“其实不用我盯着了。”

  这跟中土九真仙馆的李水漂,还有北俱芦洲那位大宗门的首席客卿,都是一个道理,记吃也记打。

  这就像曾经有恶客登门,临走故意丢了只靴子在别人家里,客人其实无所谓取不取回了,但是主人不会这么想。

  宁姚坐起身,陈平安已经倒了杯茶水递过去,她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问道:“落魄山一定要关门封山?就不能学龙泉剑宗的阮师傅,收了,再决定要不要纳入谱牒?”

  陈平安摇头道:“哪怕管得了凭空多出的几十号人,甚至是百余人,却注定管不过来人心。我不担心朱敛、长命他们,担心的还是暖树、小米粒和陈灵均这几个孩子,以及岑鸳机、蒋去、酒儿这些年轻人,山中人一多,人心复杂,至多是一时半会儿的热闹,一着不慎,就会变得半点不热闹。反正落魄山暂时不缺人手,桐叶洲下宗那边,米裕他们倒是可以多收几个弟子。”

  陈平安毕竟不是郑居中和吴霜降。郑居中可以在白帝城看遍人心细微,吴霜降可以为岁除宫所有修士,亲自传道授业。

  陈平安哪有这样的本事?

  不单单是相较这两位大修士,境界悬殊,更多还是陈平安的心境,比起郑居中和吴霜降差了不少。

  这会儿蜂拥赶去龙州地界、寻觅仙缘的修道坯子,不敢说全部,只说大半,肯定是奔着名利去的,入山访仙不易,求道心切没任何问题,可是陈平安担心的事情,一向跟寻常山主、宗主不太一样,比如小米粒的瓜子怎么分,都会成为落魄山一件人心起伏、暗流涌动的大事。

  到最后伤心的,就会是小米粒,甚至这可能会让小姑娘这辈子都再难开开心心分发瓜子了。

  亲疏有别,总要先护住落魄山极为难得的吾心安处,才能去谈他人的修道缘法。

  陈平安没来由笑道:“当我觉得一件山上灵器都不那么值钱的时候,就需要好好自省和多多警惕了。”

  宁姚看了眼他,不是挣钱,就是数钱,数完钱再挣钱,从小就财迷得让宁姚大开眼界,直到今天宁姚还记得,那天晚上,草鞋少年背着个大箩筐飞奔去往龙须河捡石头。

  陈平安自嘲道:“小时候穷怕了。”

  宁姚摇摇头,她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财迷归财迷,可陈平安只要自己能够吃饱穿暖,就是一个没有太多“外求”的人。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我得去趟巷子那边,见个礼部大官,可能之后我就去人云亦云楼看书,你不用等我,早点休息好了。”

  宁姚没有说话。

  陈平安一步跨出,缩地山河,悄无声息离开了客栈,出现在一处没有灯火的僻静巷弄。

  宁姚重新趴在桌上,微皱眉头,是你自己要去看书的,我什么都没说,你还要如何。

  一位老人脚步匆匆走出皇城,登上一辆马车后,车轱辘声一路响,原本是要去一处客栈的,只是临近目的地,马车稍稍更换路线。

  担任大骊皇家供奉的车夫,说是要去国师崔瀺的宅子,陈平安在那等着了。

  先前那条拦阻陈平安脚步的街巷拐角处,一线之隔,看似阴暗逼仄的小巷内,其实别有洞天,是一处三亩地大小的白玉广场,在山上被誉为螺蛳道场,地仙能够搁放在气府之内,取出后就地安置,与那方寸物咫尺物一般,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重宝。

  老元婴修士在静坐吐纳,修道之人,哪个不是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可以变成二十四个时辰?

  可那个龙门境的少年修士,今夜却是在打拳走桩,呼喝出声,在陈平安看来,打得很江湖把式,辣眼睛,跟裴钱当年自创一套疯魔剑法,一个德行。

  老修士依旧未能察觉到附近某个不速之客的存在,运转气机一个小周天后,被弟子吵得不行,只得睁眼训斥道:“端明,好好珍惜修道光阴,莫要在这种事情上挥霍,你要真愿意学拳,劳烦找个拳脚师父去,反正你家不缺钱,再没有习武资质,找个远游境武夫,捏鼻子教你拳法,也不是难事,总好过每天在这边打王八拳,戳老子的眼睛。”

  少年姓赵,名端明,持身端正,道心光明,寓意多好的名字。

  可惜名字谐音短命,少年一直觉得自己要是姓李就好了,别人再拿着个笑话自己,很简单,只需要报上名字,就可以找回场子。

  少年出身大骊一等一的豪阀门第,天水赵氏,大骊上柱国姓氏之一,而且赵端明还是长房嫡出。

  大骊所有上柱国姓氏当中,袁、曹、关是第一档,然后是余氏和天水赵氏,之后是扶风丘氏、鄱阳马氏、紫照晏氏等,差距都不大。

  赵端明一边打拳,一边问道:“师父,你说那个周海镜年纪多大啊?真的五十六岁了吗?看着不像啊,先前远远看了她几眼,啧啧啧,好生养,我跟曹酒鬼都喜欢得很。我跟曹酒鬼约好了,回头周海镜跟人在火神庙那边干架,一定帮我挑个好座位,就近看,武夫问拳,女子要是再穿上一身夜行衣,嘿嘿。”

  老人气笑道:“以后你小子少跟曹色胚厮混,周海镜这类武学大宗师,拳法出神入化,往往驻颜有术,光凭相貌分辨不出真实年龄,跟咱们练气士是差不多的。还有记住了,不拦着你去观战,但是一定要管住眼睛,听说周海镜的脾气很差,远远没有郑钱那么好说话。”

  少年收拳站定,咧嘴笑道:“年纪不是问题,女大三抱金砖,师父你给算算,我能抱几块金砖?”

  老人嗤笑道:“就你小子这术算都能修行,真是没天理。”

  这个弟子,真是个命大的,在修行之前,年少时莫名其妙挨了三次雷击都没死。

  赵端明揉了揉下巴,道:“都是武评四大宗师,周海镜名次垫底,但是相貌身段嘛,是比那郑钱要好看些。”

  陈平安隐匿身形,站在不远处墙头上,原本注意力更多在那辆马车,顺便就将少年这句话记住了。

  至于那处京城天禄阁的高楼屋顶,那几个年轻修士还在原地,陈平安就多看了几眼。

  人人悬挂一枚腰牌,却不是刑部衙门颁发的无事牌,只篆刻一字,都是从十二地支里边挑的字。

  看样子,六人当中,儒释道各一人,剑修一人,符箓修士一人,兵家修士一人。

  而且都极有钱,内穿兵家甲丸里品秩最高的经纬甲,再外罩一件法袍,好像随时都准备与人展开厮杀。

  这会儿好像有人开始坐庄了。

  一个年轻女子,宝甲、法袍之外,身穿建康锦署出产的圆领云锦袍,她摊开手,笑眯眯道:“坐庄了,坐庄了。就赌那位陈剑仙今夜去不去皇宫,一赔一。”

  其余五人,纷纷抛出神仙钱,小暑钱居多,谷雨钱两枚,也有人只给了一枚雪花钱,是个小姑娘模样的兵家修士,身穿织金雀羽妆花纱,月光泠泠,缎面莹然如流水。

  那年轻女子挑出那枚雪花钱,疑惑道:“就这?”

  小姑娘双臂环胸,郁闷道:“姑奶奶今儿真没钱了。”

  年轻道士盘腿而坐,笑嘻嘻道:“这些年积攒了那么多嫁妆钱,拿出来,赌大赚大。”

  一个眉清目秀、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双手合十道:“佛祖保佑弟子今儿赌运继续好。”

  只有一位少年剑修,沉默寡言,丢了谷雨钱之后,就躺下闭目养神,继续温养飞剑。

  这六个修士,既有头顶上柱国姓氏的,也有父母是山上道侣的,更有市井贫寒出身的,都是大骊刑部粘杆郎精心搜罗而来,年纪最大的,不过九十余,年纪最小,才只十几岁。

  十二地支,如今已有十一人,只空悬一个位置,少了个纯粹武夫。

  他们没有固定的传道人,没有正式的祖师堂谱牒身份,但是教拳之人,数位大宗师当中,就有宋长镜,只不过指点不多,几次而已。

  此外还有墨家游侠,剑客许弱。

  为他们传授望气之法的,是大骊旧山岳的几位昔年山君,此外还有数位身世隐蔽、道统不显的世外人,甚至连礼部刑部都管不着他们。

  在场六人,人人都有五行之属的本命物,拥有东宝瓶洲新五岳的五色土,新齐渎的大渎水运,耗费极多数量的金精铜钱,槐树和一种水中火。

  每一位,都是东宝瓶洲最拔尖的修道天才,除了几个年纪较小的,其余修士都曾在那场大战中参与过数次对蛮荒军帐的刺杀,比如那个九十多岁的年轻道士,在大渎战场上,早就已经“死过”两次了,只是此人凭借不同寻常的大道根脚,甚至都无须大骊帮忙点燃本命灯,无须跌境,就可以更换皮囊,继续修行。

  陈平安跳下墙头,出现在街巷拐角处,不再遮掩气息,安静等待那位礼部侍郎的到来,其实是个熟人,老侍郎董湖。

  老元婴收起那处道场,与弟子赵端明一起站在巷口,老人皱眉道:“又来?”

  这地方,是可以随便逛的地方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不听劝呢,非要等到吃疼了才长记性?

  陈平安笑道:“叨扰老仙师修行了,我在这里等人,说不定聊完了,就能去宅子看书。”

  老修士摇摇头,懒得多说什么,至多回头刑部衙门那边问起,就说是个没眼力见儿的江湖人,不用小题大做。

  老人蓦然停步,转头望去,只见那辆马车停下后,走出了那位礼部的董侍郎。

  陈平安主动作揖道:“见过董老先生。”

  董湖赶紧伸手虚抬这位年轻山主的胳膊:“陈山主,使不得使不得。”

  老侍郎笑过之后,硬着头皮说道:“敢问陈山主,造访京城,是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问道:“陛下又是什么意思?”

  董湖小心翼翼说道:“这就得看陈山主是什么意思了。”

  远处屋脊上,出现了一位双指拎酒壶的妇人,那个刚刚坐庄收钱的年轻女子,嫣然笑道:“封姨。”

  妇人嗓音天然妩媚,笑道:“你们胆子不大,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坐庄。”

  年轻女子惊讶问道:“封姨,他早就发现我们了?”

  小巷这边,陈平安听到了那个“封姨”的言语,与老侍郎告罪一声,说去去就来,竟是一闪而逝,直奔那处屋顶。

  一袭飘摇青衫,蓦然现身,站在翘檐处。

  十四岁的那个晚上,当时那座廊桥还未被大骊朝廷拆掉,陈平安跟随齐先生行走其中,前行之时,除了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之外,还听到了几个声音。

  妇人望向陈平安,笑问道:“有事?”

  陈平安眯眼说道:“曾经年少无知,只闻其声未见其面,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前辈真容。”

  那个仪态雍容且来历不明的妇人眼带赞许,微笑道:“记性真好。”

  只是当年在廊桥里边听了个声音,时隔多年,只是听了她在这说的一句话,就可以确定无误是当年旧人,闻声而来,到底是少年念旧呢,还是记仇呢?

  陈平安面无表情,仔细打量起这位先前被称呼为“封姨”的妇人。

  她身材高挑,脚踩一双踏青鞋,没有悬挂任何可以表明山水官场身份的腰牌,着圆领锦衣,衣衫竟是旧样小团龙的僭越规制。

  淡妆桃脸,满面花靥,喝过了酒,朱唇得酒晕生脸。

  陈平安曾经在一部文人笔劄上见过,是古蜀旧时宫样,名为宜春面妆。

  她手如柔荑,似是以蝉蜕和凤仙花捣烂染的指甲,极红媚可爱,古称螆蛦掌。

  以一个彩色绳结,系挽一头青丝,青丝挂在胸前,如一条青色瀑布倾泻峰峦间。

  陈平安细看之下,发现那个不过铜钱大小的绳结,竟是以将近百余条纤细丝线拧缠而成,而且颜色各异,仿佛天下颜色,尽在这条彩绳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这个封姨身上没有任何灵气涟漪,没有施展任何仙家手段,但是她整个人始终纤尘不染。

  就像她其实根本不在人间,只是在光阴长河中的一位蹚水远游客,故意让人看见她的身影罢了。

  至于屋顶其余几个大骊年轻修士,陈平安当然上心,却没有太过分心,反正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几眼,就已经一览无余。

  那六个大骊精心培养出来的年轻人,不愧是久经厮杀的死士,在陈平安现身的一瞬间,各有腰牌代号的六位修道天才,没有出现丝毫的心神失守,足可见其道心坚韧。

  那位腰牌篆刻“午”字的年轻女子,无须步罡踏斗,无须念咒诵诀,就布阵自成小天地,护住七人,屋脊之上,宛如出现一处袖珍的海市蜃楼,显化出一座仙府宫阙。

  山土皆赤,岩岫连沓,状似云霞,灵真窟宅之内紫气升腾,琼台玉室,轩庭莹朗,鳞次栉比,处处宝光焕然,其中响起灵宝唱赞,天籁缥缈,好似一处领衔诸岳的远古司命之府、神仙治所。

  悬“戌”字腰牌的小姑娘,双手宝光焕然,布满云纹符箓,有点类似缝衣人的手段。

  她纤细的肩头出现了一尊类似法相的存在,身形极小,身材不过寸余高,少年形象,神异非凡,带剑,穿朱衣,头戴芙蓉冠,以雪白龙珠缀衣缝。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悬“辰”字腰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眼处出现电闪雷鸣的漩涡,脚下则出现了一处平镜水面,星星点点的亮光当中,不断有一棵棵莲花抽发而起,摇曳生姿,花开又花落,枯萎坠水,再亭亭玉立且花开,周而复始。

  “午”,符箓阵师,炼化了一整座大道残缺的远古洞天。

  “戌”,兵家修士,可能是因为年纪小,体魄打熬还不到火候的缘故,仅有双臂用上了缝衣手段,却能够凭借天赋异禀的某种兵家神通,破格僭越,敕令一位上古剑仙的阴魂。“辰”,身负一种佛家念净观想神通。

  其余三人,剑修“卯”,儒家练气士“酉”,道门修士“未”,隐匿气象都极好,并未着急施展手段。

  封姨环顾四周,嫣然笑道:“我只是来跟半个同乡叙旧,你们不用这么紧张,吓唬人的手段都收起来吧。”

  六人无动于衷,显然不是听命于她。

  封姨也不恼,没法子,自己只是个不记名的传道人,她又惫懒,这么多年的传授道法神通,属于典型的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昔年某人督促,加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勘验成效,她都可以只丢出几本册子就作罢,学成学不成,各凭悟性缘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就像现在,六个小孩子不听话,封姨就由着他们摆出阵仗,反正费劲耗神浪费灵气的又不是她,继续望向那个陈平安,笑问道:“不会怪我当年劝你停步吧?”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封姨在内七人以示诚意,微笑道:“哪敢怪罪前辈。”

  封姨笑了笑,哟,今夜重逢,瞧着和颜悦色,一口一个前辈晚辈的,可是听口气,话里有话,剑仙气性不小哩。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道:“前辈与齐先生很熟?”

  封姨觉得有趣,没有给出答案,笑着反问道:“你既然当上了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齐静春就是你的师兄了,怎么如今还称呼齐先生?”

  陈平安双手笼袖,双手十指交错,身形微微佝偻几分,笑眯眯道:“我愿意啊,我喜欢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前辈就算管天管地,还真管不着这事儿。”

  封姨啧啧道:“到底是长大了,脾气跟着见长。我记得你小时候,可是很好说话的。”

  陈平安笑道:“不瞒前辈,我其实现在也很好说话。”

  封姨抬起一手,双指轻轻拧转那个彩色绳结,笑吟吟不言语。

  陈平安跟着不说话。

  一时间气氛有点冷场。

  当年在廊桥道路上,先后有五位开口,药铺杨老头是最后一个,也是陈平安当时唯一一个可以确定身份的存在。

  这个封姨,则是陈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时,率先开口之人,她细语呢喃,天然蛊惑人心,奉劝少年,跪下就可以鸿运当头。

  她当年这句言语当中,撇开最熟悉不过的杨老头不谈,相较于其余几位的口气,她是最无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闲来无事挑起花帘,见那院落里风中花摇落,就稍稍驱散慵懒,提起些许兴致,随口说了句,先别着急离开枝头。

  第二位开口的,就颇为不客气,对陈平安口称凡夫俗子,速速下跪。

  第三位,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第四位,嗓音沧桑,老气纵横,最后警告陈平安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是,仙家神灵,心性难测,思虑深邃,谋划之事动辄牵连百年千年,故而疾言厉色的,未必恶意;和风细雨的,未必好心。

  凶人阴戾,哪怕欢声笑语,浑是杀机。吉人安详,即使梦寐神魂,一样和气。

  总之,连同杨老头在内,没有一人希望他继续前行。

  可能也没有谁觉得一个断了长生桥的泥瓶巷泥腿子,有资格、有本事、有福缘承受那份大道因果。

  除了齐先生。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那个阵师女子。

  她立即收起一门本命神通,不敢多看此人心境。

  方才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心相天地间的一口水井。

  当站在翘檐那边的一袭青衫投来视线,心相之中,水井井口处,就像出现了一双天威浩荡的金色眼眸,甚至要比那金精铜钱更为粹然,甚至反客为主,审视着她这个窥探者的心相。

  她心知肚明,这是陈平安在提醒自己,不该看的就不要看。

  她看人,能够依稀瞧见一个模糊的心相,这是天生的,后天修行,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一个人能不能登山修行,得看老天爷愿不愿意打赏这碗仙家饭。

  剑修之外,符箓一道和望气一途,都比较难学,更多是靠练气士的先天资质根骨,行与不行,就又得看祖师爷赏不赏饭吃。

  钦天监练气士所谓的勘验资质,看的就是各种先天根骨。

  骊珠洞天在所有孩子诞生后,烧造本命瓷,滴入一粒精血,就是一种勘验手段,用以判断一个人未来大道成就的高低,误差极小。

  骊珠洞天已经存世三千年,大骊立国才几百年,最早还是卢氏王朝的附庸藩属,那么到底是谁将骊珠洞天的归属权,交给了大骊宋氏?

  又是谁传授了这道帮助大骊在一洲北地迅猛崛起的关键术法?

  大大小小的历史谜题,都不曾留下任何文字记录,师兄崔瀺,学生崔东山,好像都遵守某种契约,只要是一切与骊珠洞天相关的老皇历,全部只字不提。

  家乡小镇,地方不大,一座小洞天,方圆千里之地,不过几千人。

  崔东山曾经调侃骊珠洞天,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

  只是说完这句话,崔东山就立即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使劲摇晃,念念有词。

  “午”字牌女子阵师,以心声与一位同僚说道:“陈平安对我们没什么恶意和杀心。但是我不敢保证这就一定是真相。”

  剑修“卯”与那兵家修士出身的小姑娘问道:“胜算如何?”

  小姑娘说道:“砍瓜切菜。”

  然后补了个字:“被。”

  其实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少女,才是六人的智囊。

  另外五人,不在大骊京城,算是另外一座小山头了。

  剑修又问那个年轻道士:“卜卦结果如何?”

  道士气笑道:“撞墙一般,好在这位剑仙没计较什么,不然我喝进肚子的酒水都得吐出来,装满一壶,不在话下。”

  剑修思量片刻,说道:“那就撤掉阵法。”

  他显然是一行人当中的领袖人物,尚未弱冠之龄,修为境界也不是最高的,却是真正的主心骨。

  当剑修如此决断,女子阵师、兵家小姑娘和那个小和尚,都毫不犹豫收起了各自神通术法。

  陈平安就顺势看了眼那个年轻剑修,眉眼与某人有几分相似,不出意外,姓宋,国姓。

  那个剑修是唯一一个坐在屋脊上的人,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后,不动声色,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落魄山山主。

  陈平安一步跨出,离开位于最高处的翘檐,身形落在屋脊上,与那位封姨平视,继续以心声询问道:“前辈来大骊京城之前,一直久居骊珠洞天体悟天道?”

  封姨摇头笑道:“不宜也不敢久住,你那会儿年纪小,未曾登山,可能不太清楚,齐静春的脾气,只是对你们好,对我们这些名不正言不顺的遗民、刑徒、毛贼,管得严多了,所以我在真武山那边待得更多些,偶尔串门,齐静春接手洞天之前,历代圣人还是比较宽松的,我要么带人离开骊珠洞天,比如曹沆、袁瀣,要么偶尔带外人进入洞天,比如顾璨的父亲。不过你放心,我跟杏花巷那个马苦玄没什么关系。没好感,没恶感,不好不坏一般般。当然,这只是我的观感,其余几位,各花入各眼。”

  陈平安相信她所说的,不单单是直觉,更多是有足够的脉络和线索来支撑这种感觉。

  打个官场比方,天之骄子的马苦玄,就像是个祖上很阔气的豪阀子弟,在地方官场呼风唤雨,有了藩镇割据之势,但是肯定调动不了在京的一部尚书。

  封姨笑问道:“陈平安,你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了?”

  陈平安没有藏掖,点头道:“如果光听见一个‘封姨’的称呼,还不敢如此确定,但是等晚辈亲眼看到了那个绳结,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年纪这么大,当然得喊前辈。

  她嫣然笑道:“记性好,眼力也不差。难怪对我这么客气。”

  陈平安微笑道:“恳请前辈回答我先前的那个问题。”

  她问道:“与齐静春熟不熟,很重要吗?”

  陈平安点头道:“对我来说,其实还好,对前辈来说,可能就很重要了。”

  她伸手轻拍心口,满脸幽怨神色,故作惊悚状,道:“威胁恐吓我啊?一个四十岁的年轻晚辈,吓唬一个虚长几岁的前辈,该怎么办呢。”

  陈平安和这位封姨的心声言语,其余六人境界都不高,自然都听不见,只能作壁上观、看戏一般,通过双方的眼神、脸色细微变化,尽量寻求真相。

  陈平安笑道:“这就是前辈冤枉人了。”

  怎么能说是威胁呢,有一说一的事情嘛。

  眼前这位封姨,是司风之神,准确说来,是之一。

  所以才会显得如此遗世独立、纤尘不染,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天下风之流转,都要听命于她。

  至于二十四番花信风之类的,自然更在她在所辖范围之内。

  陈平安是担任隐官,入主避暑行宫,才看到了关于“封姨”的几条校注条目,大致解释了她的大道根脚。

  封姨笑眯眯道:“一个玉璞境的剑修,有个飞升境的道侣,说话就是硬气。”

  陈平安点头笑道:“风过人间,朱幡不竖处,伤哉绿树犹存,确实不如前辈做事硬气。”

  这个封姨,主动现身此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为大骊宋氏出头,相当于一种无形的挑衅。

  陈平安不觉得自己的赶来,对她来说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如果说礼部侍郎董湖的出现是示好,那么封姨的现身,确实就是很硬气的行事风格了。

  就像在告诉自己,大骊宋氏和这座京城的底蕴,你陈平安根本不清楚,别想着在这里横行无忌。

  虽然这位封姨,在万年之前,未曾顺势补缺跻身十二高位神灵,但是在避暑行宫一部名为《太公阴符》的兵家古籍上边,记载了一段陈年往事,不过是以早已失传的“奇纪”方式讲述过往。

  相传曾经有七位职权显赫的高位神君,各自率领部众,帮助人族伐天,绝大部分都陨落在大战当中,仅存的几位高位神君,就率部栖息于浩然兵家祖庭之中,好似位列仙班的神灵天官,各自司职一部分大道运转。

  只是书上所谓的高位神君,没有明确点明身份,至于是否属于最早的十二高位,就更难说了。

  假设中土兵家总庭是一座大宅的大门,那么真武山、风雪庙这样的一洲兵家祖庭,就是开辟出来的偏门侧门,这些远古神灵,一样可以出入其中。

  此外,一本类似神仙志怪的古文集上,详细记录了百花福地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浩劫,天大灾殃。

  就是这位“封家姨”的莅临福地,被福地花神怨怼称为“封家婢子”的她,登门做客,走过福地山河,所到之处,狂风大作,怒号万窍,百花凋零。

  所以那本古书末尾,还附有一篇文辞雄健的檄文,要为天下百花与封姨誓死一战。

  那会儿,陈平安在避暑行宫每逢战事闲暇,就会取出一壶酒、一碟花生米,拿这些尘封已久的老皇历当佐酒菜。

  像山海志和补志当中,以及天下多如牛毛的文人笔劄,就都没有任何关于封姨的记载。

  有明确文字记载的秘档,除了中土文庙的功德林,在浩然天下其他地方,任何一处藏书楼,哪怕是山上宗门和人间王朝的千年豪阀,都绝对找不到。

  后世子弟想要知道,只能是通过祖辈的口口相传,还要保证不被儒家学宫书院听了去,不然就算是一宗之主和一家之主,都要去文庙功德林那边下棋、喝酒了。

  而这位女风神的拥护者当中,不乏历史上那些雄才伟略的帝王君主,比如其中就有夜航船一位城主,那个曾经斩白蛇的泗水亭亭长。

  封姨恍然道:“差点忘了你当过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其实昔年骊珠洞天破碎坠地之前的几十年光阴,对于她这类岁月悠久的远古存在而言,如非紧要关头、关键节点,是不太愿意多看几眼的,对于当下的有灵众生,心中大致有数即可,然后至多是各有各的押宝,可能是兴趣使然,可能是比拼眼光,在与谁较劲。

  陈平安笑了笑,套话不成,双方都像是在捣糨糊,说不定是喝酒不够的关系,可以请封姨前辈去客栈那边喝酒叙旧。

  封姨想起一事,对于陈平安的耐心之好,似乎有些意外:“就不问问当年开口说话的其余几个老不死,各自是什么来头,所求为何?”

  陈平安摇头笑道:“前辈若是愿意说,晚辈当然感激不尽。前辈要是不愿意说,晚辈自然强求不得。”

  她伸出并拢双指,轻轻敲击脸颊,眯眼而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道破天机。

  杏花巷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福禄街赵繇、桃叶巷谢灵……这只是骊珠洞天的最年轻一辈,再往上,其实还是各有各的押注,有些是纯粹的无聊,见到有眼缘合心意的,就顺手为之,扶持一把,有些是有所图谋,伏线千里。

  比如其中一位老家伙,是人间养龙士一脉的当代祖师爷,家族祖上豢龙有功。

  当年此人隐匿身份,从中土神洲一路赶到东宝瓶洲,隔绝天机,藏在了那拨斩龙的练气士当中。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没来由说了句:“背着一个心仪的姑娘走再远的路,确实都不累人。那会儿胆子挺大啊,怎么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胆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着急。”

  陈平安脸色微变。

  封姨看到这一刻的青衫剑客,才终于有几分熟悉感觉,终于有点当年青涩少年的样子了。

  哟,还心虚脸红了。

  奇了怪哉,不都说剑气长城的陈隐官,光靠脸皮就能再守住城头一万年吗?

  陈平安不再刻意佝偻身形,深呼吸一口气,抱拳行礼,灿烂而笑:“多谢前辈的照拂护道。”

  封姨点点头,一点就通,确实是个心细如发的聪明人,而且年少离家乡多年,维持住了那份早慧,齐静春眼光真好。

  在骊珠洞天里边,有些场景和光阴画卷,等到齐静春做出那个决定后,就注定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了。

  就像她先前亲口所说,齐静春的脾气,真的不算太好。

  在齐静春带着少年去走廊桥之后,就与所有人订立了一条规矩,管好眼睛,不许再看泥瓶巷少年一眼。

  其中一个老家伙,坏了规矩,就被齐静春收拾得差点想要主动兵解投胎。

  唯独她是例外。

  不是因为她看好陈平安,有什么押注,而是因为早年那个“以艾草灼龙女额”的典故之下,她曾经对天下真龙多有庇护。

  封姨点点头,不再心声言语,轻声说道:“京城里,我在火神庙那边有个落脚处。”

  陈平安抱拳道:“回头了却私事,一定去那边拜见前辈。”

  她提醒道:“来之前,记得打声招呼,有个人早就想见你了,他每次出门都不容易,得与礼部报备。”

  陈平安其实心中有几个预想人选,比如家乡那个药铺杨掌柜,陪祀帝王庙的大将军苏高山。

  只是在前辈这边,就不抖搂这些小聪明了,反正迟早会见着面的。

  封姨破天荒地眼神温柔,感叹一句:“短短几十年,走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走了走了,不耽误你忙正事。”

  陈平安正衣襟。一袭青衫,作揖行礼。

  昔年家乡多春风。曾经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封姨坦然处之。

  帮了齐静春那么大个忙,不过是受他小师弟致谢一拜又如何,一枚雪花钱都没得。

  临行之前,封姨与这个不曾让齐静春失望的年轻人,心声提醒道:“除我之外,得小心了。对了,其中一个,就在京城。”

  陈平安直起身,微笑道:“晚辈一直很小心,所以他们也一样要小心。”

  封姨点点头,兔起鹘落一般,一路飞掠而走,不快不慢,半点都不风驰电掣。

  陈平安感慨不已,原来前辈也是个精通跌境、喜欢藏拙的行家里手啊。

  屋顶最后一幕,陈平安对那封姨的作揖,让这些年轻天才们大吃一惊。

  本以为这么个大闹正阳山的落魄山宗主,到了大骊京城会打闹一场。

  结果见着了封姨,就如此毕恭毕敬,言语之中,始终执晚辈礼不说,临了还要行此大礼?

  事实上,在一众传道人之中,这个妇人,与十一人相处时间最长,却也没传授什么高明的道法,只是与他们教了几门遁法。

  那个小姑娘瞪大眼睛,眼珠滴溜溜转动,很快伸长脖子,笑嘻嘻招手呼喊道:“封姨封姨,回头请你喝好酒啊,长春宫的仙家酒酿,死贵死贵的。”

  小和尚双手合十,朝那封姨远去的身形,点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今夜的封姨,真美。”

  剑修伸出手指,抵住眉心,摊上这么些个志同道合的同僚,没眼看,没耳听。

  不过再后知后觉,只要不是傻子,都该明白一件事,之前所有人绝对都低估了那位封姨的境界和身份。

  陈平安就要离去,他跟这几个修道天才没什么可聊的,无非是各走各的独木桥、阳关道。

  大骊宋氏只要不是失心疯,就不会让这拨大道可期的年轻天才来找自己的麻烦。

  不承想那个剑修抱拳道:“京城人氏,剑修宋续,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只得停步,笑着点头道:“不到二十岁的金丹境剑修,后生可畏。”

  宋续神色别扭。

  既然当带头大哥的宋续都自报名号了,其余五人就有样学样,毕竟机会难得,与这位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多聊几句就是赚。

  那个儒家练气士喊了声陈先生,自称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书生,没有去大隋继续求学,曾经担任过几年的随军修士。

  年轻女阵师,名为韩昼锦,她说自己来自神诰宗辖下的那座清潭福地。

  兵家小姑娘姓余,不出意外,这座天禄阁,算是她家的地盘了。

  道士有个公门身份,担任京师道录,是东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名叫葛岭。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自称是译经局的小沙弥。

  小姑娘像是个心情跳脱的,笑嘻嘻多说了几句:“陈大宗师,听说你老人家在功德林跟曹慈干了一架,惊天动地唉,打得那个听说相貌很英俊、出拳极潇洒的曹慈脸都肿了,你算不算虽败犹荣啊?”

  陈平安就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小姑娘,一骂骂俩?你当自己是顾见龙吗?

  再说了,先前这些个家伙坐庄之前的闲聊,也是不太客气的。

  如果没记错,就是这个瞧着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扬言要会一会自己,走过路过不能错过!

  再听那个葛岭的言语,好像她曾经在陪都那边,与裴钱问过拳,结果事后足足一个月,每天嚷着肝儿疼肝儿疼。

  等到那个韩昼锦说了句公道话,说了句“咱们这位隐官,模样不差啊”,小姑娘又开始顶针,说韩姐姐你啥眼神,明明一般般。

  于是陈平安微笑道:“江湖中人,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这还是关系不熟,不然换成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的话,就经常蹲在骑龙巷铺子外,按住趴在地上一颗狗头的嘴巴,教训那位骑龙巷的左护法,让它以后走门串户,别瞎嚷嚷,说话小心点,我认识很多杀猪屠狗开肉铺的江湖朋友,一刀下去,就躺砧板上了,啊,你倒是说话啊,屁都不放一个,不服是吧……

  至于陈平安为何能够对这边的对话了如指掌,当然是那把井中月的飞剑神通使然。

  这把本命飞剑,可化剑极多,但数量多寡,得看陈平安的境界高低。

  陈平安进入京城之后,便祭出数把井中月所化飞剑,隐秘飞掠。

  韩昼锦瞥向不远处一株古柏的枝头月色,绵里藏针地打趣道:“陈先生都是上五境的剑仙了,如此作为,不合适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平安神色自若,抬了抬袖子,随意一招手,将一道剑光收入袖中。

  剑光好似早已与月色交融,故而了无痕迹。

  宋续佩服不已。他是剑修,所以最知晓陈平安这一手的分量。

  飞剑化虚,隐匿某处,只要是个剑修,谁都会。

  可是天地间的灵气,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流转不定的,要是炼化符箓入剑,则有利有弊,好处是难觅痕迹,飞剑轨迹更加隐蔽,坏处就是损伤飞剑的“纯粹”,影响杀力。

  而陈平安的这道剑光,就像一条光阴长河中有鱼游水。

  如鱼游弋云水身。

  隐官光是抖搂这一手,就让宋续知道了差距所在。

  简而言之,陈平安要是今夜真想行凶杀人,就像余瑜先前所说,砍瓜切菜,可以随便杀。

  当然,他们不是没有一些“不太讲理”的后手,但是对上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的的确确,毫无胜算。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反正甲申帐的五位剑仙坯子,那可是一整座蛮荒天下的顶尖天才,他们一场精心设伏的围杀,都未能成功。

  而他们六人,终究只是一洲山河的所谓拔尖。

  陈平安就当是跟他们混了个熟脸,打算离去,毕竟董湖还在小巷口那边等着,对于这位少年时就见过面的老侍郎,陈平安愿意念旧。

  葛岭喊了声陈剑仙。

  陈平安疑惑道:“还有事?”

  葛岭指了指一处,无奈道:“小道这点浅薄道行,能有什么事,只是陈剑仙另外那把飞剑,能不能收起来,小道背脊凉飕飕,总觉得瘆得慌。”

  陈平安点头称赞道:“小仙君慧眼如炬,如开天眼。”

  葛岭双手抱拳在胸口,轻轻晃了晃,笑道:“陈剑仙谬赞了,不敢当不敢当。不过可以借陈剑仙的吉言,好早日晋升仙君。”

  “好说好说,若是投缘,我这里好话吉语一箩筐。”

  陈平安笑着又是一招手,一道剑光归拢入袖,然后是一道又一道。

  前前后后,总计六道剑光。屋顶六人,人人有份。

  葛岭与身为阵师的韩昼锦,对视一眼,皆苦笑不已。

  他们两个,在六人当中,已经算是最擅长勘测天地灵气流转、寻觅蛛丝马迹的修士了。

  那个小姑娘转过头,这次学乖了,知道望向别处,再嘀咕道:“真阴险,不正派。都是剑仙了,还这么欺负咱们几个小小地仙。”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耳朵,笑道:“这位姑娘,宁肯打人不骂人,骂人也别被人听见,还是行走江湖的老规矩。”

  小姑娘点头若小鸡啄米:“虽然不知道为何陈剑仙会这么唠嗑,但是我觉得吧,有理有理。”

  陈平安微笑道:“极好极好。能受良语善言,如市人寸积铢累,自成富翁,腰缠万贯。”

  谈钱是吧?这话她爱听,一下子就对这个青衫剑客顺眼多了。

  葛岭笑道:“先前陈剑仙路过小观,小道暂时在那边修行,待客的茶水还是有的。”

  是说崇虚局辖下那座管着京师道门事务的小道观。

  陈平安没什么客套话,说还是算了吧,不再逗留此地,身形在这天禄阁屋脊上一闪而逝。

  陈平安一走,几人还是寂静无言,片刻之后,年轻道士收起一门神通,说他应该真的走了,那个小姑娘才叹了口气,望向那个儒家练气士,说我拉着陈平安聊了这么多,他这都说了多少个字了,还是不成?

  后者摇摇头,只说所有文字,纹丝不动。

  结果又是一道剑光闪过。

  小和尚双手合十:“佛祖保佑今夜无事,明儿我就去功德箱捐香火钱去。”

  余瑜一跺脚:“烦不烦啊,姑奶奶总算明白为何甲申帐会吃亏了。恁高境界了,做事情还这么不入流。”

  宋续笑着提醒道:“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被埋伏,陈先生的修行境界其实不高。”

  他们这一帮人也懒得换地方了,就各自在屋顶坐下,喝酒的喝酒,修行的修行。

  按照国师崔瀺的那个计划,接下来的百年之内,在东宝瓶洲南边境内,会突然出现一座宗门,十一位练气士,至少是玉璞境界,外加一位止境武夫。

  开山立派,创建宗门。

  在场每一个,加上其余五个,都会是开山祖师。

  每一任宗主,必须是儒家书院弟子,而且至少得是君子身份。

  你们中土文庙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我大骊王朝就先开个头,试试看效果。

  文海周密当年给出的那份策略,浩然天下不会全部否定。

  因人废事,本就与事功学问相悖。

  韩昼锦后仰躺去,喃喃笑道:“隐官确实长得好看嘛。”

  余瑜盘腿而坐,翻了个白眼。

  最后一道剑光,悄然消逝不见。

  好像就女阵师这么一句诚心诚意的无心之语,便吓退了年轻隐官的一把飞剑。

  先前被那个年轻山主晾在一边,老侍郎董湖倍感无奈,倒是没怎么火冒三丈,今夜与那位山主所聊之事,事关重大,别说等个一时半刻,就是陈平安就这么一去不返,害得他等到天亮,老人也没半句怨言。

  董湖瞥了眼不远处的巷口,那个礼部录档名为刘袈的老元婴,站在原地闭目养神,修行修行,你咋个不捞个飞升啊。

  至于那个天水赵家的少年,蹲在地上嗑一大把花生,瞧见了老侍郎的视线,还冲他伸出手,董湖笑着摆摆手。

  吃吃吃,你爷爷你爹就都是个胖子。

  看来老侍郎虽然没怨言,怨气倒是有点。

  真不知国师当年是怎么想的,找了这么个关起门来只知修行的老古董看门护院。

  是个油盐不进的,一年到头,从不跨出小巷半步,可是赵端明这孩子呢,也不跟这个传道人说说外边的事?

  少年嬉皮笑脸道:“董爷爷,别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门,都只找曹酒鬼蹭吃蹭喝,聊天打屁,正事是半点不聊的,再说了,从这么个不正经的人嘴里跑出来的话,能有啥正经事?”

  董湖这个老侍郎,按照官场规矩,虽然与天水赵氏关系不错,却不能算是天水赵氏在庙堂的话事人,事实上,在上柱国姓氏当中,赵氏在京城明面上的官场,没什么分量。

  因为天水赵氏在大骊的官场盘子,主要是户部和工部那两块,而且都不冒尖,没有谁当上一部主官。

  但是大骊朝廷的马政,一向是天水赵氏牢牢把持,所以与边军关系,可想而知。

  对赵端明这个明摆着放弃了未来天水家主身份的修道坯子,老侍郎自然不陌生,意迟巷逢年过节,走门串户,都会打照面,这孩子顽劣得很,打小就是个特别能造的主儿,小时候经常领着意迟巷的一拨同龄人,浩浩荡荡杀过去,跟篪儿街那边差不多岁数的将种子弟干仗。

  这两条大骊最为历史悠久的街巷,每一代有每一代的孩子王。

  就没几个孩子,小时候没有鼻青脸肿过,都会各有各的狗头军师,专门负责翻看兵书,帮忙排兵布阵,不过真要打起来,也就不谈章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赵端明他们年长一辈的,曹耕心、刘洵美这些,也是一样的光景。

  不过曹耕心这家伙最阴险,专门与两条街巷的女娃儿打点关系,每次打架之前,都会通风报信,跟她们那些当姐姐妹妹的,索要钱财,说他可以带人暗中保护某某,可以保证谁谁少挨几拳,最少能够站着回家。

  这家伙还有生意头脑,小小年纪就知道雇人打造木刀竹刀,每次煽风点火,惹来斗殴,就开始分发兵器,当然是租赁,得给钱,要是打架途中打断了,就赔钱。

  因为意迟巷出身的孩子,祖辈在官场上官帽子越大,越常被篪儿街的围殴,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于跟曹耕心差不多岁数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欢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极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还有巡狩使曹枰这帮人,而关老爷子生前,就最喜欢看这些打打闹闹,最损的,还是老爷子在关家后门,一年到头叠放一溜儿的废弃砖头,不收钱,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几个儿子,再到如今的孙子,甚至还有几个孙女,甭管内心喜欢不喜欢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场点兵,谁要是敢不去,事后就会被排挤。

  所以大骊官场一直有个说法,没有借用过关家砖头的,一般都不会有大出息。

  董湖觉得这样的大骊京城,很好。

  两条街巷,既有稚声稚气的读书声,也有打架斗殴的呼喝声。

  董湖毕竟上了岁数,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边,背靠墙脚。

  刘袈睁开眼,笑道:“侍郎这么一大官儿,也会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体统。”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聋子,再不理会外边的事情,还是有些朋友往来的小道消息。

  只听说这位将半辈子交代在礼部衙门的老侍郎,在官场上,膝盖不太硬,风评一般,是个苦熬出来的侍郎老爷。

  当然,这些官场事,他是门外汉,也不会真觉得这位大官,从不说硬气话,就一定是个人。

  毕竟大骊官场,尤其是京城的庙堂,实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没好气道:“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不用吃饭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会蹲着,站着拉啊,啊?”

  今夜皇帝陛下紧急召见他入宫议事,然后又摊上这么个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越差,尤其是当时太后娘娘的那双桃花眸子,眯得瘆人。

  可其实董湖对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印象是半点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觉得那座旧骊珠洞天,真是好风水。

  才能如此人才辈出。

  礼部管着一国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内幕什么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个桀骜不驯、不服管束的马苦玄,在一场场大战之中,又何曾懈怠了?

  此外,还有已经是京官的赵繇,以及那个如今就在京城内的林守一,哪个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刘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继续蹲着喝西北风。”

  董湖转头气呼呼道:“端明,来点花生。”

  赵端明手腕一抖,起身拍拍手:“没啦。”

  刘袈抚须而笑,好徒弟,跟师父一条心。

  其实陈平安早已返回小巷附近,但是没有着急现身,倒不是故意摆架子,只是想多看看这位老侍郎的耐心深浅。

  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

  先前那条灯火辉煌如昼的河边,一场酒局终于散了,年轻官员强忍着酒气翻涌,与那几位官帽子更大的公门前辈,作揖拜别,等到他们走远了,立即伸手捂住嘴巴,一路跑向河边,蹲着吐,趴着吐,干呕得眼泪都出来了。

  喝酒难受,心里更难受。

  寒窗苦读二十载,好不容易当了官,却要如此在酒桌上与人笑颜。

  那个与他同乡的老人蹲在一旁,轻轻拍打年轻人的后背。

  这个年轻人,可是被大骊士林誉为“文章如白雪”的俊彦。

  才气不够,也就认命了,可是明明身负高才,却要偏偏如此在酒桌上委屈自己,那么觉得委屈,有什么不对呢?

  如果年轻人不觉得不对,老人就没必要为年轻人领路了。

  年轻人抬起手背,擦拭眼角,满脸苦笑,颤声道:“夫子,哪怕一个月只喝一场,我也遭不住啊。什么时候是个头?”

  老人笑道:“等你当大官了,轮到别人请你喝酒,就可以少喝了,心情好,酒水也好的话,就多喝点。”

  年轻人转头又干呕不停,拨了拨河水,低头漱口,再坐在地上,已经吐得不能再吐,终于好受些了。

  老人就坐在一旁台阶上,微笑道:“人言天不禁人富贵,而独独禁人清闲,在官场,当然只会更不得闲,习惯就好。不过有句话,曾经是我的科举房师与我说的,一样是在今天这样酒局过后,他老人家说,读书再多,如果还是不懂得近人情,察物情,那就干脆别当官了,因为士人当以读书通世事嘛。”

  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老人抚须而笑:“所以你小子,得还钱。”

  本就涨红脸的年轻人,越发无地自容,轻声道:“夫子,酒水钱,只能先欠着了。”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着急,等有钱了再还,我身子骨还硬朗,你那点俸禄,就先攒着吧,当媳妇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个本地的美娇娘,更耗银子。”

  看到年轻人还是有些没必要的难为情,老人笑道:“君子立业,贫不足羞。”

  年轻官员摇晃着起身,作揖行礼,与老人道谢无声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还有剩下,只是却没有那么多了。

  老人与年轻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旧热闹。

  另外一场酒局也结束。

  中年男子笑问道:“如何?”

  两位仙子赧颜一笑。确实是她们误会这位师门长辈了。可是怨不得她们多想啊,何况只说陪酒一事,传出去多不好听。

  那位刑部一司员外郎的读书人,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先前酒宴所聊之事,也多是家乡的风土人情,当然也说了些官场上的场面话,比如希望他们所在的门派,谱牒仙师们能够多下山,红尘历练之外,也要造福乡里,庇护一地百姓。

  河水中,有一位青衣神灵御水悬停,抬头看着整条菖蒲河岸上的酒楼灯火。

  他这位菖蒲河水神,因为河段不长,山水品秩不高,只是六品,这还是因为天子脚下的缘故,不然就管着被同僚笑称为“几桶水”的这么点水域,搁在地方上,捞个堪堪入流有官品的河伯都悬。

  身边一位府邸水裔,连忙伸手驱散那几股荤腥流水,免得脏了自家水神老爷的官袍,然后搓手笑道:“老爷,这条街真是不像话,每天通宵达旦都这么闹腾,搁我就忍不了。果然还是老爷度量大,宰相肚里能撑船,老爷这要是去朝堂当官还了得,至少是一部堂官起步。”

  河神笑呵呵道:“莫不是蹭酒喝多了,尽说些醉鬼话?”

  守在这儿数百年了,反正自从大骊立国第一天起,他就是这条菖蒲河的水神,所以他几乎见过了所有的大骊帝王、将相公卿、文臣武将,也曾有过骄纵跋扈、穷奢极欲之辈,藩镇悍将入京,更是成群结队。

  这位菖蒲河神,记忆最深刻的,不是某个谁做成了什么壮举,或是谁当了那试图篡国又身败名裂的乱臣贼子,而是最近的百余年之内,那些磨损严重的老旧官袍、官靴,腰间悬佩的那些材质粗劣、雕工不堪入目的廉价玉佩。

  哪怕到今天,尤其是意迟巷和篪儿街,许多参加朝会的官员,官袍官靴都会换了又换,唯独玉佩始终不换。

  这好像是大骊官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听说有次朝会,一个出身高门、官场后进的愣头青,换了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结果关老爷子多眼尖,第一个发现,结果就是呼朋唤友,哗啦啦一大帮子中枢重臣,一起围着那个年轻官员看热闹,一个个羡慕啊,问价格啊,称赞说雕工好,这让那个年轻官员无地自容。

  后来大半夜的,年轻人先是来这借酒浇愁,后来眼见着四下无人,委屈得号啕大哭,说这帮老狐狸合起伙来恶心人,欺负人,清白家财买来的玉佩,凭什么就不能悬佩了?

  后来这个曾经年轻,然后不再年轻的大骊兵部官员,还是个文官,在一场守城战中,战死在了陪都战场。

  京城一场朝会,几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退朝后,这些曾经笑话过那个愣头青的老家伙结伴走出,然后一起袖手而立在宫门外某处。

  那几位早已眼花耳聋牙齿松落,再也不会大声笑言语的老人,没说什么,似闻铿锵玉碎声。

  所以这位菖蒲河神由衷觉得,唯有这一百年的大骊京城,真真如醇酒能醉人。

  好像一代代的年轻人,喝过多少酒水,大骊在庙堂,在沙场,就会有多少豪气。

  一道细微剑光,一闪而逝。

  在这灯火通明之地,神仙难料此剑光。

  像那位菖蒲水神,就不曾察觉。

  陈平安坐在距离小巷不远处的一处墙头上,收拢剑光入袖,单手托腮,有些笑意。

  站起身,身形飘落在大街上,去见老侍郎董湖。

  大骊皇宫之内。

  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在一间小屋子内相对而坐,宋和身边还坐着一位面容年轻的女子,名为余勉,贵为大骊皇后,出身上柱国余氏。

  没有任何一位大骊文武官员陪同议事,就像只是一家人的闲聊。

  余勉手持团扇,身体微微倾斜,靠着花几,帮着皇帝陛下轻轻扇风,由于屋子不大,今夜又没开窗户,暑气不小。

  余氏是所有上柱国姓氏当中,相对最远离官场的一个,如今名义上,只管着大骊在地方上的所有官营丝绸、茶务。

  相较于身边那个“婆婆”,余勉这位宋家的儿媳妇,实在是名声不显,甚至在朝廷里边,都没什么“贤淑”的说法。

  至多是按例参加祭祀,或是与那些入宫的命妇闲聊几句。

  宋和轻声问道:“母后,就不能交出那片碎瓷吗?”

  不可混淆家事国事。而且大骊宋氏想要得到的,都已经是囊中之物,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横生枝节。

  留着做什么?毫无用处。

  事实上,钦天监那边当时传来消息,顺带着送入宫中一幅正阳山过云楼客栈的山水画卷,摹拓下来,再交给他这位皇帝陛下。

  宋和一看到陈平安当时做出的动作,就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是个不小的麻烦了。

  妇人蓦然怒道:“天子之家的家事,什么时候不是国事了?!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这点浅显道理,都要我教你?”

  她伸出一只手掌,按住几案,道:“他陈平安,身为大骊子民,从当年的一个泥腿子,撞大运得了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落魄山,到后来建立宗门,这么多年来,什么时候给过大骊朝廷好脸色了,他甚至故意连那龙州地方,从督造署衙门,到州府刺史、郡守、县令,全部视而不见,和朝廷有过半点往来吗?”

  “落魄山建立宗门,甚至都可以不通过我大骊朝廷,害得我们大骊宋氏,都把脸丢到中土文庙去了!这就是他陈平安的诚意?!”

  “呵,都能在一线峰祖师堂拉着竹皇喝茶了,落魄山这才过去几年,就敢这么放肆无礼了,再过个几年,是不是就要来这里喝茶了?陛下,你是打算让我帮他端茶送水?”

  皇帝唯有苦笑。

  而大骊皇后,始终低眉顺眼,意态柔弱。

  她放下团扇,轻轻搁放,无声无息,从瓷盆里拿起一只柑橘,五指如葱,纤手剖黄橘,然后轻轻递给皇帝陛下。

  其实妇人是不太中意这个儿媳妇的,太乖巧懂事,太逆来顺受,太锋芒内敛,简而言之,就是太像妇人年轻时候的自己。

  可是这桩婚事,是先帝亲自安排,国师具体操办的,她如何敢说个“不”字?

  妇人越说越气,一拍桌子,道:“宋和,你别忘了,我大骊崇武,是立国之本!”

  她转头望向余勉,道:“你下去。”

  皇后立即起身,敛衽告辞,再拿起那把团扇,宋和微微皱眉,就要去拉住她的手,女子手指微动,悄悄摇晃。

  宋和会心一笑,不再拦着她离去。

  妇人假装没看见儿媳妇的那个小动作,只是心中冷笑,狐媚子!真是比狐狸精更狐狸精了。

  等到余勉一走,妇人立即不再是恼火万分的模样,脸色阴沉道:“别忘了‘和睦’二字,这个陈平安是知道此事的,而且你觉得他是与从没见过面的你更亲近,还是跟当了多年邻居的‘宋睦’更亲?!更别忘了,在大渎祠庙之内,当时与侥幸活着返乡的陈平安,结伴而行之人,是泥瓶巷的宋集薪,是坐镇大骊陪都的藩王宋睦,不是陛下!”

  皇帝默然。

  妇人笑道:“陛下你就别管了,我知道该如何跟陈平安打交道。”

  大骊皇后余勉,缓缓而行在廊道中,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她的几位宫女,脚步轻灵,规规矩矩,但是谁都没有如履薄冰的神色。

  余勉偶尔也会问些骊珠洞天的奇人趣事,皇帝陛下只会挑着说,其中有一件事,她记忆深刻,听说那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年轻山主发迹之后,落魄山和骑龙巷铺子还是会照顾那些曾经的街坊邻居。

  每逢有樵夫在落魄山山门那边歇脚,都会有个负责看门的黑衣小姑娘端出茶水,白天都会专门在路边摆放桌子,夜里才收回。

  所以其实她对那座落魄山,是心怀几分好感的。因为觉得与自己娘家,家风很像。

  不过她是这么想的,又能如何呢?她如何想,不重要啊。

  她转头望向夜幕,明月当空,不知道明儿是天阴、天晴还是疾风骤雨。

  她只知道一个道理。

  富贵门户,常有穷苦亲戚来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

  路过高门,百姓不会如避灾殃,刻意快步走过,正是积善之门。

  人云亦云楼那边的小巷外。

  陈平安抱拳笑道:“让董侍郎久等了。”

  董湖方才瞧见了街上的一袭青衫,就立即起身,等到听到这么句话,更是心弦紧绷。

  而这个身份极多的年轻人,第二句话,更是让董湖心情复杂,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心。

  因为陈平安笑着说了句:“劳烦董侍郎回宫禀报一声,真心要聊,就让那妇人亲自来这边聊,不然我就要去她家做客了。”

  董湖轻声问道:“真要如此?”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好像在打盹的年迈车夫,问道:“看我不顺眼?”

  董湖一个头两个大,那车夫从头到尾,就没看你陈平安一眼半眼的啊。

  老车夫睁开眼,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陈平安笑眯眯道:“果然,是当年第二个开口的前辈。”

  老车夫扯了扯嘴角:“练练?”

  陈平安刚要说话,猛然抬头,只见整座东宝瓶洲上空,蓦然出现一道漩涡,然后有剑光直下,直指大骊京城。

  陈平安就知道当时主动离开客栈是对的,不然挨打的,肯定是自己。

  因为出剑之人,正是那个趴在桌上越想越烦的宁姚,结果她刚来就听见了这个倚老卖老的车夫说“练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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