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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好似拖曳虚舟

第311章 好似拖曳虚舟

  宁姚跟客栈掌柜要了几份下酒菜,顺便多要了一间屋子,掌柜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默不作声。

  瞅我做什么,天地良心,咱俩又没串通什么。何况我能说什么,客栈我开的啊?

  关门弟子斜眼看自家先生,先生斜眼看店外街道,夜幕沉沉,羁旅异乡,略显寂寥。

  在屋子那边坐下,陈平安帮先生倒了碗酒水,再望向宁姚,她摇摇头,陈平安就只给自己倒了一碗。

  在陈平安人生最为困顿处,是书简湖少年曾掖、女鬼苏心斋他们几个,陪着陈平安走过那段山水路程。

  老秀才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默,就拿起酒碗,与陈平安轻轻磕碰一下,然后率先开口,像是先生考校弟子的治学:“《解蔽》篇有一语。平安?”

  陈平安刚抿了一口酒,先生都提了《解蔽》,答案其实很好猜,连忙放下酒碗,说道:“先生曾言,酒乱其神也。”

  老秀才笑问道:“那你晓得不,为何先生当年会如此劝诫世人?”

  陈平安说道:“我猜是先生当年穷,喝不起酒,就酸那些买酒掏钱不眨眼的?”

  老秀才一拍掌拍桌子,哈哈大笑道:“什么是得意学生?这就是!”

  哪像左右,当年傻了吧唧喜欢拿这话堵自己,就不许先生自己打自己脸啊?

  先生在书上写了那么多的圣贤道理,几大箩筐都装不下,真能个个做到啊?

  最贴心的小棉袄,果然还是关门弟子。

  老秀才豪饮一碗酒,酒碗刚落,陈平安就已经添满,老秀才抚须感慨道:“那会儿馋啊,最难受的,还是晚上挑灯翻书,听到些个酒鬼在巷子里吐,先生恨不得把他们的嘴巴缝上,糟践酒水浪费钱!当年先生我就立下个大志向,平安?”

  陈平安说道:“若是来年当了朝廷大官或是儒家圣人,就要订立一条规矩,喝酒不许吐。”

  老秀才点点头:“是了,是了。”

  宁姚改变主意,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陈平安大致说了与苏心斋有关的书简湖旧事,也说了那位将苦难日子过得很从容的乡野老妪。

  老秀才双指撚碎一颗咸干花生壳,放入嘴中,点头道:“世间豪杰唯一学问,无非‘从容’二字。小人颠倒世道,反手拨正,是从容。我若有心无力,于事无补,能够独善其身,还是从容。”

  其实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客栈、少女、大立件花瓶,这些都是崔瀺的安排。

  一座书简湖,让陈平安鬼打墙了多年,整个人消瘦得皮包骨头,但是只要熬过去了,好像除了难受,也就只剩下难受了。

  崔瀺也从不多给什么,尤其不给陈平安半点落在实处的裨益,桐叶洲最后那幅山水画卷也好,今夜的客栈少女也罢,崔瀺就像在师弟陈平安的心路远方搁放了一粒灯火,如果陈平安不走到那一步,或是选择躲避绕路了,那就一辈子就此错过。

  崔瀺的所作所为,好像在为陈平安讲述一个很残酷的道理,绝望,是你自找的,那么希望,也要你去自找。

  宁姚问道:“既然与她在这一世有幸重逢,接下来怎么打算?”

  在宁姚看来,苏心斋这一世勉强能算有些修行资质,自然是可以带去落魄山修行的,别忘了陈平安最擅长的事情,其实不是算账,甚至不是修行,而是为他人护道。

  但是宁姚并不觉得少女立即上山修行,就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陈平安说道:“回头我得先跟她多聊几句。”

  其实来时路上,陈平安就一直在考虑此事,用心且小心。

  一般来说,唯有修行,那位还不知今生姓名的客栈少女,才有机会开窍,重新记起前世事,此生重续宿缘,了却前身夙愿。

  就像很多凡夫俗子,在人生路上,总能见到一些“面熟”之人,只是大多不会多想什么,只是看过几眼,也就擦身而过了。

  可是记起前身前世事,就一定是前世苏心斋最后所想,今生少女当下所要吗?

  老秀才笑道:“对小姑娘怎么好就怎么来。至于如何才算真的好,其实不用着急,很多时候咱们不得不承认,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未雨绸缪的,还真就只能等事情来了,再去解决。平安,你尤其别忘了一件事,对小姑娘而言,她就只是她,只是在你眼中,她才是书简湖和黄篱山的苏心斋。”

  不上山,比如在这大骊京城,在山下市井安稳过一辈子,就是年月短些,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柴米油盐,何尝不算好事。

  小姑娘哪天自己愿意上山,再来修行也不迟。

  落魄山,还是有点家底的,不缺传道人,不缺神仙钱。

  陈平安点头道:“必须先明白这个道理,才能做好后边的事。”

  从头到尾,陈平安都显得很平静,但是在短短几句话的工夫里,却已经喝了好几口酒。

  喝酒急促,是酒桌大忌,酒量再好都容易酒缸里翻船,然后多半跑去酒桌底下自称无敌我没醉。

  陈平安说道:“先生怎么突然跑去仿白玉京跟人论道了?”

  老秀才跷起二郎腿,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在功德林修身多年,攒了一肚子小牢骚,学问嘛,在那边读书多年,也是小有精进的,真要说缘由,就是嘴痒了,跟兜里没钱偏馋酒差不多。”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这次论道,弟子虽然遗憾没有亲眼见亲耳听,但是只凭那份席卷半座浩然的天地异象,就知道先生对手的学问,可谓与天高。先生,这不得走一个?”

  老秀才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提起酒碗,轻轻磕碰,使劲点头道:“老夫子学问确实极高,他又是世间大道最为亲水的天地圣人,都没什么之一,厉害得很。”

  老秀才和陈平安各自喝完一碗酒,陈平安笑着翻转酒碗,以示自己滴酒不剩,老秀才瞥了眼自己酒碗,悻悻然又喝了一小口,这才翻转空酒碗,说满上,继续满上。

  老秀才心想你小子照这么个喝法,最后可别真喝醉了啊,明儿日上三竿才起,又来怨先生。

  陈平安又倒了酒,干脆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感慨道:“先生这是独独以人和,去战天时地利啊。”

  老秀才唏嘘不已:“吃亏啊,难啊。”

  宁姚发现这俩先生弟子,一个不说输赢,一个不问结果,就只是在这边吹捧那位老夫子。

  老夫子学问越高,先生一样赢了,自然是学问更高。

  老秀才转头笑道:“宁丫头,这次驭剑远游,天下皆知。以后我就跟阿良和左右打声招呼,什么剑意、剑术两最高,都赶紧让出各自的头衔。”

  宁姚说道:“以后不常来浩然,文庙那边不用担心。”

  如果不是文圣老先生,她都懒得如此解释什么。

  老秀才笑着摇头:“担心这个做什么,文庙这点气度还是有的,如今又是礼圣亲自管事,风气与以往那是大不一样了。宁丫头你要是不常来,我才担心。我真正忧虑的,还是你从今往后的不自由。”

  看看那三教祖师,谁会去别家串门?

  作为五彩天下的第一人,宁姚以后的处境,当然要比陈清都枯守城头万年好很多,但是终究有那异曲同工之……苦。

  宁姚说道:“一座天下,来去自由,足够了。”

  老秀才叹了口气,摇摇头:“这话说早了。”

  宁姚有些无奈,只是文圣老爷这么说,她听着就是了。

  她记起一事,就与陈平安说了。老车夫先前与她承诺,陈平安可以问他三个不用违背誓言的问题。

  陈平安笑着点头。

  老秀才好像有感而发,喝了酒,笑呵呵道:“有些混出些名堂的王八蛋,教都教不过来,改是不会改的,你就真的只能等它们的头一颗颗烂透,烂没了。”

  至于老秀才是在骂谁,可能是某些官场上屁事不干、唯独下绊子功夫第一的老油子,兴许是正阳山的某些老剑仙,可能是浩然天下某些保命功夫比境界更高的老家伙,老秀才也没指名道姓,谁知道呢。

  陈平安点头道:“记下了。”

  三人几乎同时察觉到一股异样气机。

  不在大骊京城,而是远在京畿之地,那是一条阳人回避的阴冥道路。

  老秀才是凭借圣人与天地的那份天人感应,宁姚是靠飞升境修为,陈平安则是凭借那份大道压胜的道心涟漪。

  陈平安起身道:“我去外边看看。”

  宁姚就要跟着陈平安一起离开客栈。

  老秀才笑道:“宁丫头,你不用跟着,开路一事,大骊朝廷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一身剑意太盛,帮不上忙的。没事,刚好有些五彩天下的注意事项,反正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不算假公济私,与你聊聊。”

  纯粹剑修,战场之外,杀力无穷尽,杀人本事第一,活人则未必。

  宁姚就重新落座,陈平安缩地山河,一袭青衫身形缥缈散又聚,一步来到京城墙头附近,举目远眺,只见数百里之外,阴气冲天,汇聚成一条蜿蜒长河。

  在那条专门拣选、人迹罕至的山水道路之上,阴气煞气太重,因为活人寥寥,阳气稀薄,寻常练气士,哪怕地仙之流,靠近了可能都要消磨道行,若是以望气术细看,就可以发现道路之上的树木,哪怕没有丝毫踩踏,与亡灵并无半点接触,那份青翠之色,都早已显露几分不同寻常的死气,如人脸色铁青。

  京城外城头的一拨大骊练气士,负责护卫这一段城头,其中一位老供奉与那个突兀现身的青衫剑客问道:“来者何人?”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那块刑部无事牌,悬在腰间,老供奉勘验过无事牌的真假之后,既然是自家人,就只是抱拳,不再过问。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老先生,这次人数好像格外多?看样子约莫得有三万?”

  老供奉点点头:“因为是倒数第二拨了,所以数量会比较多。”

  其实老供奉原本是不愿意多聊的,只是那个不速之客,说了“人数”一词,而不是什么亡魂鬼物之类,才让老人愿意搭个话。

  大骊北境,在宋氏的龙兴之地,常年设置一座京城译经局主持的水陆法会,和一处崇虚局负责的周天大醮,引渡战场遗址上的阴魂亡灵北归故里,已经举办多年,昼夜不息,至今依旧未能结束,实在是大骊边军在异乡战死之人太多。

  这些年大骊朝廷,由皇帝颁布旨意,礼部牵头具体筹备此事,户部掏钱,兵部派人护卫,光是为一场场浩浩荡荡的阴兵过境,就开辟出了三条耗资无数的山水路途。

  每次赶路,都有数以千计甚至是万余的战场亡灵游魂,于白昼止步,为防止被大日曝晒残余魂魄,栖息在大骊练气士沿途设置的山水阵法之中,只在夜中远游,既有大德高僧一路诵经,持锡带路,又有道门真人默念道诀,摇铃牵引,更有钦天监练气士和大骊铁骑在道路两旁驻守,防止游魂流窜走散,再加上各地山水神灵、城隍和文武庙的配合,才使得这件事始终没有出现大的纰漏,不扰阳间百姓。

  传闻京城兵部一位边军出身的侍郎,曾经公然威胁户部官员,别跟老子谈什么难处,这件事没得商量,你们户部就算砸锅卖铁,拆了衙署房料换钱,也要保证所有大骊边军亡魂不会在那战场遗址滞留太久,以至于魂飞魄散。

  为此兵部专门抽调了五六人,每天就待在户部衙署临时“当差”,专门督促、监察此事的推进,吵架是常有的事。

  除了大骊供奉修士、儒家书院君子贤人、佛道两教高人的一路牵引,还有钦天监地师、京师文武庙英灵、都城隍庙、都土地庙各司其职,在各处山水渡口接引亡灵。

  陈平安站在城头上,远远看着那夜游赶路的一幕。

  家国无恙,故人何在,山水迢迢,云烟茫茫。

  这些山水有相逢,却已经是生死有别,阴阳之隔。

  确实,哪有那么多的一见如旧,绸缪笑语。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了远处宋续这拨年轻修士的御风远游,大概是忙着赶路,尽早去往那条阴冥路,人人风驰电掣,没有刻意隐蔽踪迹,剑修宋续脚踩一剑,拖曳出极长的金色长线,阵师韩昼锦像是在行走,每次一步踏出,转瞬数里山河,脚下都荡漾起一圈圈灵气涟漪,如夜开昙花朵朵,此外,道录葛岭,兵家修士余瑜,儒生陆翚,小沙弥后觉,也各自施展神通术法,匆匆远游。

  陈平安身形化作十八条剑光,城头这边宛如蓦然花开,在十数里外,陈平安脚步踉跄落地,再次以尚未娴熟的剑遁之法赶路,最终在一处高空悬停身形,以雪泥符在内的数种符箓,帮助自己隐匿气机,换了一处野山之巅的树木枝头蹲着,俯瞰那条山下道路。

  来自儒释道三教道统的陆翚、后觉、葛岭,显然早就熟稔领路,已经落在阴兵过境的那条阴冥道路最前方,与各自道脉的大骊练气士一起带头行走,还有那个来自上柱国余氏的兵家小姑娘,也不甘落后,与一拨来自京师、京畿的武庙英灵,并肩而行。

  一条引渡亡灵的山水道路,极为宽阔,依稀分出了四个阵营,余瑜和武庙英灵身后数量最多,占了将近半数。

  宋续和韩昼锦找到了一位后方压阵的年轻男人,此人身在大骊铁骑军中,策马而行,是一位不足百岁的元婴境剑修。

  瞧见了两人,这位骑将也只是点点头,韩昼锦取出两张甲马符箓,与宋续一同骑马前行,韩昼锦与一位关系不错的女子以心声问道:“怎么回事?”

  因为先前韩昼锦发现,今夜领头的大德高僧和道门真人都是些生面孔,而且神色憔悴,像是受伤不轻,尤其是那几位武庙英灵,前行之时,她甚至能够看见他们的金身磨损,星光点点,就那么消散在夜幕中。

  那个同僚女修难掩疲惫神色,说道:“一来这次牵引数量实在太多,二来先前礼部衙门又下了一道死命令,是尚书大人的亲笔公文,措辞严厉,说这条阴冥官道,沿途灵气消耗太多,已经比预期更多搅乱山水气数至少两成了,明摆着是怪我们办事不力,担心最后一场夜游会有意外。尚书大人都发话了,我们还能如何,只能硬着头皮,不计道行折损呗。不然下次礼、刑两部的考评,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宋续问道:“化境,沿途有没有人捣乱?”

  那位元婴境剑修脸色漠然道:“回头自己看谍报去。”

  宋续对此习以为常,这个袁化境,绰号夜郎,是另外一座小山头五位练气士的领头人。

  双方性情不合,平时一直不太对付。只有在战场上,才会配合无间。

  袁化境微微皱眉,发现前方道路上有十数位战场亡魂,出现了魂魄消散的迹象,沉声道:“杜渐,眼瞎了?”

  后方一位脸色惨白、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人,骑卒装束,原本正坐在马背上一边打盹儿,一边稍稍温养灵气,实在是心神疲惫至极了,但是听到了袁化境的言语后,毫不犹豫起身,脚尖一点,掠去前方,高高举起一掌,手腕一拧,五指间出现了一条条气象柔和的丝线,微微提起,瞬间丝线有序聚拢结阵,金光熠熠,竟是一块宝光焕然的罗经仪,光线洒落在那些阴灵鬼物行走的大地上。

  年轻骑卒就这样一边御风,一边手托罗盘,庇护一方,只要亡魂稍有魂魄流散的迹象,就有宝光照耀照拂。

  宋续提醒道:“过犹不及。”

  袁化境淡然道:“好像还轮不到你一个金丹境来指手画脚。”

  袁化境这拨人,总计五人,除了他这个元婴境剑修,还有一个鬼物修士,一个阴阳家练气士,其余两个,都曾是野修出身。

  他们显然要比宋续六人小山头,杀心更重。

  宋续不以为意,反而主动与袁化境说了年轻隐官入京一事,先说与他打过照面了,再说了那位传道人封姨的古怪之处。

  袁化境点点头:“先前那宁姚的几道剑光,都瞧见了。”

  宋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提醒道:“公私分明。”

  身边这个骑将,出身上柱国袁氏,而袁化境的亲弟弟,正是那个与清风城许氏嫡女联姻的袁氏庶子。

  袁化境冷笑道:“因为皇子殿下姓宋,就可以管得这么宽?”

  宋续一时语噎,突然笑了起来:“你真该与那位陈隐官好好聊聊。”

  袁化境难得主动开口:“你们六人联手,还是很难对付?”

  宋续点点头:“余瑜说了,只会被砍瓜切菜。事后有过一场复盘,陆翚说靠那些陈平安说出口的文字,于战局毫无裨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袁化境说道:“刑部赵繇那边,还是没有找到合适人选?如果是那个周海镜,我觉得分量不太够。”

  宋续摇头道:“那个郑钱是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清楚。赵侍郎只能退而求其次,通过鱼虹与她的问拳,来确定资质。”

  袁化境皱眉道:“我不看好周海镜这个女武夫。”

  宋续无奈道:“不然上哪儿去找个年轻的山巅境武夫,而且还必须得是有望跻身十境的?要说武运一事,我们已经只比中土神洲差了。之前刑部招徕的那个绣娘,志不在此,况且在我看来,她与周海镜差不多,而且她毕竟是北俱芦洲人氏,不太合适。”

  那个纯粹武夫的空缺,其实早年有个合适人选,但是夭折在了书简湖。

  不然一旦十二地支补缺完整,按照刑部和钦天监的缜密推衍,十二个都不到百岁的练气士、纯粹武夫,可以合力击杀一位剑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他们有层出不穷、环环相扣的手段,保证己方一人不死,甚至是境界不跌。

  可惜真正作为杀手锏的阵眼所在,恰好是那个一直悬而未决的纯粹武夫。

  不然先前那场陪都战事当中,他们斩杀的,绝不会只有两位玉璞境的军帐妖族修士。

  那两颗妖族头颅,刚好都是被袁化境以飞剑斩落的。

  他们这十一人,都是夜游客,在来年开创宗门之前,注定一直名声不显。

  袁化境突然转头望向一处山岭,说道:“陈平安,何必刻意藏掖?就这么喜欢躲起来看戏?”

  陈平安闻言只是瞥了眼那个年纪不大的元婴境剑修,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

  来到此地,陈平安就开始运转五座关键本命气府和各大储君山头的灵气。

  袁化境冷笑道:“既然选择了袖手旁观,劳驾走远点,少在这边膈应人。”

  一位位沿途护道的山水神灵,消耗的是辛苦积攒起来的精粹香火,甚至是金身的磨损。

  至于练气士,除了积蓄灵气的枯竭,甚至会消磨道行,尤其是一着不慎,还要折损冥冥之中的祖荫、阴德。

  哪怕是袁化境这样的剑修,看似无事可做,其实不然,一样需要以剑气为这支大骊铁骑护道赶路,时时刻刻都是消耗。

  所以这桩夜游阴冥道路的差事,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事,事后大骊朝廷几个衙门,当然都会有所弥补,可真要计较起来,还是亏损明显。

  可哪怕如此,却依旧如此,不过是个最简单的职责所在。

  与韩昼锦并肩而行的女子,正是那个鬼物修士,她以心声问道:“见过了那位年轻隐官,模样如何?”

  韩昼锦笑道:“极好,风度翩翩,剑仙风流。”

  这个女鬼撇撇嘴:“可他既然来都来了,要是还只是远观,我可就要不如以往仰慕他了。”

  韩昼锦笑着解释道:“他是剑仙嘛,哪怕还是位拳法入神的武学宗师,又能做什么嘛。”

  女鬼点点头,深以为然:“也对!说得通!”

  只是心中难免遗憾。

  咋个了嘛,女鬼就不能思春啦,一个同乡的年轻男人,为了心爱的女子,孤零零枯守城头多年,还不许她仰慕几分啊。

  就她这脾气,以后见着了面,二话不说就是一个饿虎扑羊,老娘能揩几两油是几两。

  陈平安在那山顶枝头,终于仔细看遍了三万沙场阴灵的具体形势。

  下一刻,一道璀璨剑光破开夜幕。

  照耀得大地道路之上,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只是不同寻常的是,那道剑气如此浩然正大,阴冥道路上的所有阴灵鬼物,竟是毫无畏惧,就连那些早已灵智混浊的鬼物,都不合常理地平添了几分清明眼神。

  极远处,蓦然有一座山岳的虚相,如那修士金身法相,在道路上矗立而起。

  在文武庙英灵与余瑜、后觉这些为首领路人的脚下,涟漪阵阵,月夜下波光粼粼,就像……多出了一条平如镜面的水路坦途。

  是那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山中道气盎然,水路灵气沛然。

  不但如此,小沙弥后觉蓦然低头再转头,惊讶发现身后绵延数里的鬼物队伍脚下出现了一篇金色经文。

  所有阴灵鬼物,行走在这条道路上,步步皆有金色莲花在脚下一一绽放,摇曳生姿。

  儒生陆翚身后跟随的阴灵,脚下则是一篇篇边塞诗篇炼化而成的雪白文字,字串联成句,句成诗篇,诗篇成路。

  道录葛岭与几位道门真人的脚下,则是一篇篇玄之又玄的道诀,使得一条道路呈现出七彩琉璃色。

  而那余瑜惊骇发现眼前自己这方,水光之中,出现了一把把大如舟船的虚化飞剑,铺设成路。

  异象还不止于此,当极远处那一袭青衫开始缓缓登山时,刹那之间,从他身上绽放出一条条金色丝线,飘荡而去,将那三万多战死沙场的英灵,一一牵引。

  一人登山,拖曳前行。

  以自身功德的损耗,炼化出无数条因果长线,与身后三万阴灵相互牵引,青衫率先前行。

  在那之后,那一袭青衫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御风而行,好像一条虚舟,一条渡船,一人带领三万英灵,一同跋山涉水,飞掠向前,以超乎想象的极快速度,赶赴那水陆法会和周天大醮。

  一众山水神灵和各路练气士,此刻好像都无事可做了。

  就是跟着。

  饶是道心坚固如剑修袁化境,也怔怔无言。

  宋续倒是会心一笑,陈隐官确实会“聊天”。

  这位大骊宋氏的皇子殿下,收起思绪,遥遥与那个背影抱拳致礼,心神往之。

  那女鬼呆滞无言,许久过后,才喃喃道:“这么多功德啊,都舍了不要吗?这样的亏本买卖,我一个外人,都要觉得心疼。”

  韩昼锦眼神熠熠光彩,笑语盈盈道:“他是隐官嘛,做什么都不稀奇。”

  那一袭青衫,临近目的地之后,就只是转身与那些战场英灵,重重抱拳,然后就此剑光化虹离去。

  可能今夜的夜游队伍之中,就有当年风雪路上的那拨边关骑卒,或是他们的战场袍泽。

  一辆马车吊在队伍尾巴上,因为车厢内的礼部右侍郎,到底不是山上的修道之人,不宜太过靠近,这位礼部右侍郎喊来一位同行的边军武将,双方商议过后,宋续和袁化境在内的所有神灵和修士都得了一个命令,今夜之事,暂时不可泄露,得等礼部那边的消息。

  在京畿地界一处寂静山岭之巅,陈平安身形飘落,擦了擦额头汗水,开始盘腿而坐,平稳体内小天地的混乱气象。

  老秀才悄然赶来,笑道:“辛苦攒下些家底,说不要就不要啦?”

  关门弟子此举,很有心了,不但帮忙带路,还用了个法子,做事之前,正心诚意,先与天地禀明自己儒家修士的身份,故而能够只舍功德,不挣半点功德。

  陈平安立即睁开眼睛,笑道:“从天地来,还给天地,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辛苦挣钱,还不是图个花钱随意。再说了,以后还可以再挣的。”

  老秀才蹲在一旁,嗯了一声,让陈平安再休息片刻,没来由感慨道:“我怜梅花月,终宵不忍眠。”

  陈平安附和道:“终宵不忍眠,月花梅怜我。”

  老秀才以拳击掌:“妙极。”

  陈平安说道:“到底是先生的弟子。”

  老秀才笑道:“臭小子,这会儿也没个外人,浪费了不是。”

  陈平安干脆就不再呼吸吐纳,取出两壶家乡的糯米酒酿,与先生一人一壶。

  老秀才笑问道:“这门剑术遁法,还是学得不精?怎么不跟宁丫头请教?”

  陈平安老老实实说道:“先生,真不是没脸跟宁姚学习这门剑术,就我这脸皮,跟谁学不是学,跟宁姚就更不用矫情了。再说了,当年练拳,最早都还是在桌上摊开拳谱,跟宁姚学的字,解的拳思。不过我不希望宁姚多想,比如让她觉得自己练剑太轻松顺遂,结果到了我这边就是吃苦,其实哪有吃什么苦,说真的,练剑一事,比起学拳,要轻松太多了。”

  老秀才说道:“只是相比而言,其实并不轻松。”

  然后老秀才抚须而笑,忍不住赞叹道:“这就老善了。”

  只论男女情爱一事,要论慧根,尤其是学以致用的本事,自己几位嫡传弟子,崔瀺、左右、君倩、小齐,恐怕全部加在一起,都不如身边这个关门弟子。

  陈平安突然愧疚道:“好像总是让先生这么奔波劳碌,就我最不让先生省心省力。”

  老秀才抿了口酒,轻声笑道:“尽说些傻话,以后别说了啊,不然先生就要生气了。”

  一生气,就忍不住想骂左右和君倩,如今这俩又不在身边,一个在剑气长城遗址,一个跑去了青冥天下见白也,骂不着更难受。

  老秀才眼珠子一转,咳嗽一声,小声说道:“平安啊,宁丫头不知为何,发话了,让咱俩去你师兄宅子那边好好叙旧。”

  陈平安转过头,眼神哀怨道:“先生,到底咋个回事嘛。为弟子再奔波劳碌,也不能这样啊。”

  老秀才揪须更揪心,悻悻然抬起酒壶:“走一个,走一个。”

  陈平安埋怨道:“走个锤子的走,先生自己喝。”

  老秀才哎哟喂一声,突然说道:“对了,平安啊,先生方才在客栈,帮你给了那份聘书,宁丫头收下了,不过宁丫头也说了,婚宴得先在飞升城办一场。”

  陈平安眼睛一亮:“先生,走一个走一个。”

  老秀才晃动胳膊,自怨自艾道:“走个锤子的走,先生自己喝。”

  陈平安一定要与先生磕碰酒壶:“先生劳苦功高,使不得使不得!”

  老秀才喝过了酒,说道:“对了,宁丫头还需要跟我一起走趟文庙,有些事情,礼圣要说,倒不是礼圣架子大,不愿意亲自走趟东宝瓶洲,而是既然属于谈正事,在功德林才合乎礼制。平安,你放心,都是自家人,礼圣为难谁,都不会为难宁丫头,这趟往返,不需要花费太多光阴。”

  陈平安轻轻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先生弟子在此处山顶喝过了酒,一起返回京城那条小巷,至于客栈那边就算了。

  老元婴修士再次拦路,皱眉道:“陈平安,你与宁姚就算了,再带个外人,不合规矩。”

  赵端明在这种事情上,也不敢帮着刚认的陈大哥说话。

  老秀才看着那少年,笑呵呵问道:“这位少年俊彦,挨过好几次雷劈啦?”

  赵端明点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不到十次。”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是我先生,不算外人。”

  刘袈疑惑道:“哪个先生?”

  老秀才扯了扯衣襟,抖了抖袖子。

  陈平安继续说道:“是晚辈文脉的先生,也就是崔师兄和齐先生的先生。”

  老修士满脸不敢置信,一时间局促不安,竟是不敢说话了。

  哪怕文圣神像早就被搬出了中土文庙,吃不得冷猪头肉多年,可对于刘袈这样的山上修士而言,一位曾经能与礼圣、亚圣并肩而立的儒家圣人,一个能够教出绣虎崔瀺、剑仙左右和齐先生的儒家圣人,真的近在咫尺了,除了局促不安,一个字都不敢说,真没有其他选择了。

  赵端明以心声询问道:“陈大哥,真是文圣?”

  陈平安点头笑道:“不然?”

  赵端明立即作揖行礼道:“大骊天水赵氏子弟,赵端明,拜见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道:“刘仙师,端明,犯不着这么客气。”

  刘袈抱拳颤声道:“刘袈见过文圣。”

  老秀才摆摆手,与陈平安一起走在巷中,到了院门口那边,因为没有锁门,陈平安就推开门,转过头,发现先生站在门外,久久没有跨过门槛。

  陈平安就停下脚步,安安静静等着先生。

  老秀才望向门内,久久没有挪步,喃喃自语道:“既然运气那么差,成了我的首徒,那先生就不说你辛苦了。有些事情,是先生做得不对。”

  门内故人,门外老人,自古圣贤皆寂寞。

  最后老秀才没有走入那座人云亦云楼,而是坐在书楼外的庭院石凳上,陈平安就从书楼搬了些书在桌上,老秀才喝着酒,缓缓翻书看。

  其实都是昔年老秀才尚未成为文圣时的著作,故而多是初版初刻,不够精良,只是书页异常整洁,如新书一般,并且每一本书的扉页,都没有任何一位后世翻书人的藏书印,更没有什么旁白批注。

  陈平安就坐在书楼门槛上,呼吸吐纳,闭目养神,耳中只有先生的翻书声。

  最后老秀才翻到一页,正好是《解蔽》篇的内容,老秀才就合上了书,只将这本书收入袖中。

  一夜无事也无话,唯有明月悠去,大日初升,人间大放光明。

  陈平安与先生告辞一声,一大早就离开小巷。

  想着那份聘书,先生送了,宁姚收了,陈平安心情不错。

  那位负责看守巷子的老修士,重新在小巷搁放下那座白玉道场,这辈子除了修行,老人反正也没其他喜好了。

  刘袈还真就只是单纯喜欢修道,至于境界什么的,不强求,爱来不来,反正老子偏不惯着你。

  只是奇了怪哉,那徒弟昨儿莫不是自己不曾护道,就又给雷劈了?

  难得没有咋咋呼呼在那边耍那些武把式,竟然一宿都在呼吸吐纳,十分勤勉,以金液还丹一脉的河车搬运术,一遍遍运转小周天,约莫是心诚则灵的缘故,还挺像回事。

  刘袈这一夜除了自己修行,灵气流转大周天,以那观想神通,如仙人乘鹤遨游一处独有金玉丛林的自家广袤天地,出绛宫下白鹤,在那长生桥观水悟道,还分心留神赵端明的气机流转路线,以便事后拣选瑕疵,帮助弟子查漏补缺。

  陈平安在临近巷口处停下脚步,等了片刻,弯曲手指轻轻叩击,笑道:“刘老仙师,串个门,不介意吧?”

  小巷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刘袈其实刚好收敛心神,修行告一段落,老元婴感慨不已,这个年轻人,不愧是绣虎的师弟,眼光真毒,隔着一座道场小天地,还能将自己的修行状况看得如此真切。

  刘袈从蒲团上起身,施展神通,为白玉道场打开一扇小门,说道:“请进。”

  多了个“请”字,那是看在你先生是文圣的面子上,跟什么剑仙不剑仙,隐官不隐官的,关系不大。

  不过短短一天之内,先有这位年轻隐官的串门,宁姚的凌厉出剑,又有文圣的大驾光临,刘袈觉得自己一贯冷清的修行路上,难得如此热闹。

  只是先前想着找那个汉子喝酒,这会儿该不会已经喝酒不成,只能与那老车夫遥遥敬酒三杯吧?

  陈平安步入其中,看了眼还在修行的少年,以心声问道:“老仙师是打算等到端明跻身了金丹境,再来传授一门与他命理天然契合的上乘雷法?”

  刘袈神色古怪,很想要点这个头,在一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人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到底良心过意不去,面子不面子的无所谓了,叹息一声:“有个屁的雷法道诀,愁死个人。”

  陈平安惊讶道:“以天水赵氏的底蕴,就寻不见一部雷部正法?”

  刘袈摇摇头:“这些年赵氏只寻见了几部旁门左道的雷法秘笈,离着龙虎山的五雷正宗,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们敢给,我都不敢教。”

  真是个不知油盐柴米贵的剑仙,雷法在山上被誉为万法之祖,这等真法秘录,哪有那么容易得手,何况这就根本不是钱不钱的事情,东宝瓶洲仙家,专修雷法之辈本就不多,靠近“正宗”一说的,更是一个都无,哪怕是那神诰宗的大天君祁真,都不敢说自己擅长雷法。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回头我要走一趟中土神洲,有个山上朋友,是天师府的黄紫贵人,约好了去龙虎山做客,我看看能不能东拼西凑出一部像样的秘籍,只是此事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刘袈皱眉道:“平白无故的,你为何如此兴师动众,白送一份天大香火情给端明?怎的,是要拉拢天水赵氏,作为落魄山在大骊的朝中盟友?”

  陈平安摇头笑道:“真要成事,那本雷法秘籍,算是我不小心遗漏在了人云亦云楼,就当是对刘老仙师帮忙看护师兄宅子的感谢,刘老仙师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就是在天水赵氏那边隐瞒此事,总之与我无关,之后为端明安心传道就是了。”

  刘袈将信将疑,“就这么简单,真没啥算计?”

  陈平安反问道:“信不过萍水相逢一场的陈平安,可刘老仙师难道还信不过我先生?”

  刘袈哑然失笑,犹豫一番,才点点头,这小子都搬出文圣了,此事可行。儒家读书人,最重文脉道统,开不得半点玩笑。

  只是老修士蓦然回过神来,笑骂道:“好小子,你诈我,屁事不做,就能从我这边白赚一份好感,对也不对?”

  陈平安故意一脸疑惑道:“此话怎讲?”

  刘袈气笑不已,伸手指了指那个当自己是傻子的年轻人,点了数下:“就算你与天师府关系不错,一个儒家弟子,终究不在龙虎山道脉,恐怕就算是大天师本人,都不敢擅自传你五雷真法,你自己方才也说了,只能借着看书的机会,东拼西凑,你自己摸一摸良心,这样一部误人子弟的道诀秘籍,能比天水赵氏寻来的更好?诓人也不找个好由头,八面漏风,站不住脚……”

  老修士顿时止住话头,只见那个青衫剑仙笑着抬起一手,五雷攒簇,造化掌中,道意巍巍,雷法赫赫。

  刘袈凝神定睛,瞧了又瞧,轻轻点头,神色如常道:“小夫子耍得一手好雷法,不愧是文圣弟子,绣虎师弟,博采众长,熔铸一炉,佩服佩服。好,此事说定,先行谢过,只等小夫子不小心丢了本秘籍在宅子,再被我无意间捡了去。只是……”

  陈平安笑道:“修行此法的一切注意事项,我都会小心落笔,仔细附录书尾,文字只会比正文内容更加烦琐细密,老仙师的境界就摆在那里,事后为端明护道传法,绝对不成问题。”

  刘袈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说道:“还得劳烦老仙师一事,帮我与天水赵氏家主讨要一幅字,写那赵氏家训就行。当然还是与陈平安无关。”

  能够被师兄喊来这边看守小巷,陈平安确定刘袈肯定是守口如瓶之人,所以根本不担心老修士在天水赵氏那边会说漏了嘴。

  刘袈松了口气,讨要字画什么的,小事一桩。自己哪怕扛着个箩筐登门,都不算什么,是给那写得一手漂亮馆阁体的赵夫子脸了才对。

  被大骊官场说成是马粪赵的天水赵氏,家训却极有书卷气,陈平安尤其钟情其中数语,气象宜清宜高,学问宜深宜远,立身宜刚宜诚,颜色宜柔宜庄。

  事实上,陈平安这趟入京,遇见了赵端明后,就很想讨要一份赵氏家主亲笔手书的家训,回头裱起来,不宜悬挂在自己书房,但可以送给小暖树。

  只是如今京城形势还不明朗,陈平安之前是打算等到事了,再与赵端明开这个口。

  现在好了,不花钱就能得手。

  老修士蓦然一惊,陈平安转头望去,原来是被自己的雷法气象牵引,赵端明的心神沉浸小天地,出现了一种遥相呼应的气机流转,以至于整个人的灵气外泄,人如山岳,飞云盘桓,有那电闪雷鸣的迹象。

  陈平安看了眼刘袈,后者一愣,立即点头,说了句你只管为端明护道。

  陈平安一步跨出,来到赵端明那边,轻巧一跺脚,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的闭目少年,随之飘然腾空而起。

  陈平安抬起一手,轻轻抚住少年脑袋,帮助赵端明安稳心神道心,原本五雷攒簇的那只手掌,变为双指并拢,轻轻一点少年眉心处,让其定心,瞬间跻身一种神睡境地。

  刘袈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只见那弟子头顶四周,气象万千,异常瑰丽,就像一幅天地道化的玄妙画卷。

  日月共悬空,无数星辰旋转,只见那一袭青衫,以心念从璀璨星河当中,独独摘出一枚金光萦绕、雷法盎然的袖珍星辰,再以那点额之手,仿佛作为一座长生桥,将星辰缓缓滚入少年眉心,那一粒被道法虚化的星辰,在赵端明的人身小天地之内,循着小周天的灵气路线有序旋转,少年原本散落各处连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几缕精粹道意,如获敕令,转瞬即至,遥遥朝拜那枚好似天道悬空的远古星辰。

  陈平安轻轻一拍少年额头,少年连人带蒲团重新落地。

  刘袈小心翼翼问道:“陈平安,你该不会是飞升境大修士吧?”

  陈平安笑道:“我不是,我媳妇是。”

  刘袈忍了忍,还是没能憋住,问出心中那个最大疑问:“陈平安,你咋个拐骗到宁姚的?”

  陈平安理了理衣襟,抖了抖袖子,笑着不说话。

  这不是明摆着吗,靠相貌靠气度。

  刘袈愣了半天,打趣道:“你是个裁缝啊?”

  陈平安微笑告辞,大步走出小巷。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少年缓缓回过神,睁眼后,站起身,蹦跳了几下,只觉得格外神清气爽。

  发现师父坐在蒲团上喝酒,赵端明凑过去蹲着,闻一闻酒香解解馋。

  刘袈笑道:“以前还不清楚国师为何要我在这边耐心等着,说俸禄一事,先欠着,以后自会有人来这边掏钱。”

  世事芜杂,弯弯绕绕,看不真切,可看人心的一个大致好坏,刘袈自认还是比较准的。

  赵端明说道:“我那陈大哥的钱,师父也好意思收下啊?师父啊,修行传道一事,你当然很强,不然也教不出我这么个徒弟,可是人情世故这一块,你真得学学我。”

  刘袈笑着不再言语,转头望向巷中,以前国师崔瀺就在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独来独往,却从无半点寂寥之感。

  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如今多了个师弟,一样行走巷中。

  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好像那个青衫剑仙,年纪虽轻,却不是什么棋子了,而是落座京城,一国山河即棋盘。

  邀请对手落座,不妨试试看。

  老修士再一想,颇为得意。

  自己这个看门人,一拦拦仨,陈平安、宁姚、文圣,可都勉强能算拦下了的,试问天下谁能媲美?

  刘袈咳嗽一声,递过去一壶酒,笑道:“端明,喝酒。”

  少年拍掉师父的手,笑哈哈道:“师父说笑呢,喝什么酒,弟子小小年纪,只是闻了酒味都受不了。”

  反正才几步路,到了客栈,陈平安不着急找宁姚,先跟掌柜唠嗑,聊着聊着,就问起了少女。

  老人气呼呼道:“姓陈的,别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赶紧收起那份歪心思,再说了,你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我那闺女模样是俏,却不至于好过宁姑娘。”

  陈平安笑着试探性道:“掌柜,想啥呢,我是什么人,掌柜你见过了走南闯北的三教九流,早就炼出了一双火眼金睛,真会瞧不出来?我就是觉得她资质不错……”

  老掌柜气笑道:“打住,打住啊!难道跟你拜师学艺走江湖啊,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练什么拳脚功夫,此事休要多说。”

  虽说眼前这个年轻人,多半是个有落脚地儿的江湖门派,可要说让自己闺女跑去跟人学武,岂不是没过几天,就满手老茧的,还如何嫁人?

  想想就糟心。

  最最担心的,还是那个傻闺女,打小就憧憬着当什么江湖女侠,飞檐走壁,行侠仗义。

  亏得有次意迟巷和篪儿街两帮小王八蛋打群架,打得那叫一个凶狠,砖头都碎了不少,看得自家闺女闷闷不乐跑回家,打那之后,就收心几分了,只嚷着长大了再说,先练好内功再走江湖不迟。

  陈平安说道:“那我要是跟她在客栈里边,只是走路遇到了,不犯法吧?”

  老人咦了一声,压低嗓音说道:“你到底图个啥?陈平安,你老老实实,给我说道说道,不然我可就真要赶人了,儿子是有俩,闺女却只有一个,要是被你小子拐了去,我家那个凶婆姨能打死我。”

  老掌柜还真没觉得这个年轻外乡人是什么歹人,何况如今世道太平了,大骊老百姓的日子,每天都稳稳当当的,犯禁一事,别说江湖中人,山上神仙都不敢。

  老人突然问道:“陈平安,与我透个底,你是哪个江湖门派的,名头大不大?”

  龙州地界,只听说有座高耸入云的披云山,和那位传闻财源滚滚的魏山君,再就是一个满山剑仙的龙泉剑宗。

  陈平安笑道:“小门小派的,说了掌柜也不知道,反正人不多,但是可以保证我家门风不错。”

  老人嗤笑道:“我要是出门去,还跟人说自己这儿,是京城里头数一数二的大客栈呢,每天进进出出的,不是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江湖大宗师,就是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你信不信啊?”

  陈平安点头道:“是不信。”

  老人问道:“你小子不会真喜欢我闺女吧?莫不是一见钟情?”

  陈平安苦笑道:“真没有。”

  老人如释重负,点点头,这就好,然后一拍桌子,很不好,我闺女哪里比那宁姚差了。老人大手一挥,没眼光的,赶紧滚蛋。

  陈平安走后,衙门很快就有人过来查簿子,两张生面孔,不过官牌没错,老掌柜也就没有多想。

  他们翻到了陈平安和宁姚的名字后,两人相视一笑,其中一位年轻官员,继续随手翻页,再随口笑道:“刘掌柜,生意兴隆。”

  老人随意趴在柜台上,半点不怵这些公门中人,自家客栈就开在那两条街巷边上,两代人,都快五十年了,什么文官武将没见过,位列中枢的黄紫公卿,不但脸熟,好些个路上遇见了,还能打声招呼的。

  对此,老掌柜是一向颇为自傲的,所以这会儿只是笑道:“生意还行,凑合吧。”

  宁姚并未刻意心神沉浸去修行,温养剑意,不然无异于两座天下的一场大道之争。

  她就这么在桌边坐了一宿,然后到了清晨时分,她睁开眼,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撚动一只袖子的衣角。

  等到敲门声轻轻响起,宁姚说道:“门没闩。”

  陈平安推门而入,宁姚瞥了眼那个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没说话。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几本文人笔劄,笑道:“还要在京城逗留几天,怕你闷,就挑了几本书,没事随便翻翻。”

  宁姚看着桌上的几本书,拎了拎,问道:“就没有江湖演义和传奇公案?”

  陈平安问道:“要看这一类?”

  宁姚反问道:“不然看那些灵怪烟粉、志异小说的胡扯?”

  陈平安无言以对。

  那些演义小说,动不动就是隐世高人为晚辈灌注一甲子内功,也挺胡说八道啊。

  只是媳妇说的都对。

  陈平安先说了礼圣邀请的文庙之行,宁姚点点头,说没问题,然后陈平安立即转身去找书,不过书楼里好像没有这些书。

  记得当年还是小黑炭的开山大弟子,每天私底下就缠着老魏和小白,说每人传给她几十年功力好了。

  后来是老厨子告状,然后裴钱一顿栗暴直接吃饱,才放过了魏羡和卢白象。

  老掌柜瞧见了来来回回的陈平安,打趣道:“人不可貌相,年纪轻轻的,倒是挺快啊。”

  陈平安假装没听懂,问道:“掌柜的,附近有无书肆?”

  老人点点头:“不远,就有半条街的书铺,不过离着意迟巷、篪儿街这么近的铺子,可想而知,价格不便宜,多是些不常见的孤本善本。怎的,如今你们这些江湖门派中人,与人过招,事先都要之乎者也几句啦?”

  老人大致指了路,陈平安道了声谢,笑道:“媳妇想看书,就去那边找找。”

  陈平安就当是散步了,找见了那条街,确实书肆林立,花了七八两银子,挑了几本书,收入袖中,又改了主意,绕路去往别处,约莫三里路程,穿街过巷,最后走到了一座开在小巷深处尽头的仙家客栈,门脸儿不大,也没什么仙家排场,凡夫俗子路过了,肯定都不会多看一眼,遇到了这条断头路,只会转身离开。

  陈平安知道宋续几个昨夜出城远游,身形就起始于此地,后来返回京城,也是在这边落脚,极有可能这里就是他们的修道之地。

  陈平安刚要敲门,就微微皱眉,身形瞬间倒掠出去,飘落在十数丈外,有一个金丹境的女鬼修士,身形虚化,从那张贴有彩绘门神的大门之中,一个飞扑而出,陈平安瞥了眼,发现是那个年轻元婴境剑修身边的女鬼,多半是宋续、葛岭一般的存在,只是分属不同山头。

  这是要切磋道法,还是问剑问拳?

  只是见她身形旋转,彩衣飘摇,张牙舞爪的,好像也没什么章法,而且她那要吃人的眼神,满脸的垂涎,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只是挪步侧身,就躲过女鬼御风身形,宛如一条彩练的女鬼旋转半圈,摊开双臂,就要抱住那一袭青衫。

  你还没完没了了?

  陈平安便头也不转,只是抬起一肘,往后一砸,正中那女鬼面门。

  砸得那女鬼晕乎乎倒地不起,坐起身,双指从袖中扯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泫然欲泣。

  陈平安转过头,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女鬼神采奕奕,也不说话,只是蓦然飘向陈平安,也无杀心杀气,好像就是一味死缠烂打。

  陈平安始终双手笼袖,抬起一脚,踹在她的额头上,女鬼随即撞在墙壁上。

  不对。

  是某种能够遮蔽心相的古怪障眼法。简而言之,眼见为虚。

  陈平安眯起眼,一手探出袖子,五指如钩,抓住那女鬼头颅,迅猛往下一按,将其砸在地上,脚尖微拧,以武夫罡气布满道路,不给她遁地的机会,然后一脚脚尖戳心,砰然一声,可怜那女鬼彩衣身形,就像一块抹布,将一条巷子都擦拭了一遍,然后女子身躯和身上彩衣蓦然扩大,悬停在小巷口附近,就像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彩绘仕女图。

  陈平安提醒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一条小巷两侧墙壁,刹那之间天昏地暗,探出无数颗女鬼的头颅,只是并不狰狞厉色,反而笑靥如花,如那失心疯的痴情女子,终见情郎归家。

  陈平安原本都已经打算下狠手了,没来由叹了口气,说道:“最后再警告一次。”

  客栈内那袁化境走到廊道中,沉声说道:“改艳,收手。”

  名为改艳的女鬼立即收拢术法,现身小巷中,身姿婀娜,敛衽行礼,道:“小女子改艳,见过陈公子。”

  陈平安解释道:“我来找人。”

  改艳嫣然一笑:“找人好啊,这客栈是我开的,找谁都成,我来为陈公子带路。”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

  女子委屈万分,怯生生道:“客栈可是我的地盘,是否开门迎客挣那神仙钱,其实也没个定数,只看小女子心情的。陈公子是斯文人,总不能破门而入吧?”

  虽说宋续六人小山头,都属于奇人异士,可无论是身份相貌还是脾气性情,都还算正常,而绰号夜郎的剑修袁化境,他麾下四位从属,好像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这位名叫改艳的女鬼,那个野修出身的年轻骑卒苦手,以及一位阴阳家一脉的五行家练气士。

  最后一位山泽精怪出身的野修,少年模样,其实年纪也不大的,面容冷峻,眉宇间杀气腾腾。

  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姓苟名存。

  少年脾气不好,还有个奇怪的愿望,就是当个小国的国师,是大骊藩属的藩属都成,总之再小都行。

  陈平安一步缩地山河,直接破开客栈那点不值一提的禁制阵法,环顾四周,在云雾迷障中瞧见了一处宅子,双指一划,开门而入,落下身形,微笑道:“昨夜人多,不好多说。”

  少年苟存,其实早已走出屋内那处别有洞天的修行道场,此刻瞧见了眼前这一袭青衫,少年先抱拳,又作揖,好像都觉得不对,最后只好挠挠头,喊了声陈先生,然后就开始咧嘴傻笑。

  昔年石毫国,狗肉铺子里边,有个被人误以为是哑巴的少年伙计,遇到了一个青布棉衣的男人,拉着他吃了顿饭,说了很多话,给了他一个可能。

  最后还借了少年一枚小暑钱。

  “冤家唉。”巷子里的改艳也不恼,只是娇羞一跺脚,尾随其后。

  来到这处院落,她惊讶万分,难道苟存与陈平安认识,怎么从未听说此事?

  韩昼锦也来到小院门口,身边有个跟屁虫余瑜。

  少年灿烂笑道:“陈先生,我今儿叫苟存。”

  陈平安笑着点头:“名字不错。”

  苟存。

  不忘本,活下去。

  陈平安伸出手。

  少年赶紧从袖中摸出一枚常年备着的小暑钱,交给对方,歉意道:“陈先生,当年那枚小暑钱,被我花掉了。”

  陈平安说道:“借钱还钱,不得讲点利息啊。”

  少年咧嘴一笑,知道陈先生是在开玩笑。

  陈平安收起小暑钱,手腕一拧,多出一根绿竹杖,是那文人雅士登山远游的行山杖。

  “送你了。”

  行山杖上边,刻有二字铭文,致远。

  少年怀捧行山杖,不善言辞,只是默然与陈先生鞠躬致谢。

  下一刻,少年还来不及抬头起身,瞬间便悚然警觉。

  事实上,不但是苟存,院中的女鬼改艳,门口的韩昼锦和余瑜,以及聚在邻近一处院落内的宋续几个,人人都发现自己置身于云雾茫茫中。

  阵师韩昼锦已经祭出那座仙宫遗址,然后天地间唯有一道剑光,劈天开地一般,强行破开了一座远古桐柏福地的山水禁制,只见那陈平安一手扯住改艳的发髻,一手攥住苟存的脖颈,女鬼改艳一身灵气被拳意镇压,近乎停滞,稍有风吹草动,五行之属的本命气府就有那揪心之痛,至于苟存,已经昏厥过去,最麻烦的地方,还在于改艳和苟存眉心处,都被飞剑轻刺一下,剑气渗入体内小天地。

  那位出手不打招呼的青衫剑仙,环顾四周,看了几眼这处上古仙人道场的大道运转气息,然后盯着韩昼锦,微笑道:“我都有点奇怪了,你们当年怎么杀的妖族军帐玉璞境,袭杀斩首?不会吧,是送人头给你们才对吧?”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还是说,只要人手不齐,你们十一人,就只能算一盘散沙了?没事,都进来好了。再说了,天底下哪有只需你们谋划稳当杀别人的好事,终有一天是要还债的,现在就是了。”

  那位阴阳家练气士刚要掐道诀,施展一门极其玄妙的本命神通,以自身跌一境作为代价,逆流光阴长河些许,帮助十一人重返“先前”,好早做准备。

  结果头顶有剑光直下,袁化境现身为隋霖护道,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以飞剑对飞剑,斩断那道剑光,不承想,那五行家练气士四周剑光亮起无数,直接搅烂那条纤细如丝线的光阴流水。

  陈平安丢下手中的苟存和改艳,一步来到道录葛岭身前,这位道士竟是选择直接炸开金丹和元婴,换成一般的地仙修士,就该是身死道消的下场了。

  陈平安一身拳意如瀑,毫发无损,随意走出这处山水画面略显紊乱的战场,伸手按住那兵家修士的余瑜近身一拳,轻轻一拽往自己身前靠拢,然后转身就是一记顶心肘,打得余瑜口吐鲜血,倒飞出去数十丈。

  陈平安身形一闪,刚要抬脚再踩下,眼角余光却发现那余瑜其实远在别处,有点意思,在笼中雀的自家小天地内,眼中所见竟然还是受到了干扰,看来先前在小巷那边,女鬼这个传说中的山上“画师描眉客”,还是藏拙不少。

  于是下一刻,十一人眼中所见天地,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倾斜、扭曲和颠倒。

  就像一座天地,被主人切割成了无数界境。

  那女鬼改艳刚要有所动作,视野之中,皆是剑光,瞬间就被数十把长剑钉入身躯和彩衣。

  原本应当长久昏睡的苟存突然睁眼,就被陈平安一脚踩中心口,再次昏死过去,与此同时,陈平安斜眼看那个小沙弥,笑了笑,好像在说原来是你。

  一袭青衫如跨出门扉,凌空蹈虚,出现在了那个小沙弥身后,手臂环住小和尚的脖子,一手托住小和尚的下巴,只是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选择临时收手,拍了拍小和尚的脑袋,笑道:“以后小心些。”

  双指并拢,画了一圈,在小沙弥后觉四周,出现了一座金色雷池。

  陈平安更换战场,抖了抖袖子,符箓如悬挂两条银河,将那五行家练气士围困其中。

  韩昼锦大惊失色,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失去了与那座仙府遗址的气机牵引。

  陈平安环顾四周,随便抬手,拍飞了袁化境与宋续的飞剑,说道:“知道你们还有很多后手,可是毫无益处,没机会施展的,你们已经输了。”

  屈指一弹,将一块金身碎片激射向那位阴阳家练气士,陈平安说道:“算是补偿。都回吧。”

  光阴逆转片刻,十一人各归其位,但是有那小沙弥的佛法神通护持,人人记忆犹存,隋霖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只是手中那块金身碎片,弥补自身道行的折损,犹有盈余。

  一半修士不太服气,剩下一半心有余悸。

  那位出手狠辣至极的青衫剑仙,好像唯独不受光阴长河的影响,第一个返回客栈原地,双手笼袖站在廊道上,与那还低着头的少年苟存笑道:“吓到了?”

  少年呆滞无言,还是怀捧行山杖的姿势,起身然后挠挠头,再摇摇头:“陈先生,是学到了。”

  陈平安轻声道:“山上修行,云谲波诡,登山越高,山风越大,以后多加小心。”

  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当然不是说你以后都要小心我的偷袭了。今天的出手,是个例外。”

  陈平安开始帮忙十一人复盘这场厮杀,再给了些建议,至于他们听不听,就不管了。

  如果他们不是师兄精心筛选、耗费大量财力栽培起来的修士,陈平安今天都懒得出手,那么大一块远古神灵的金身碎片,不是钱啊?

  陈平安最后以心声问道:“苟存,如今瞧见了吃狗肉的人,会如何?”

  苟存沉默片刻,抬起头,与陈先生实话实说道:“还是心里难受得紧,所以听陈先生的,以后一定要当那小国国师,下令一国境内,谁都不许吃狗肉。”

  陈平安点点头:“慢慢来。”

  陈平安就要离开这处仙家客栈,不料那个女鬼竟然还有胆子靠近几步,眨着一双大眼睛:“陈公子,这就走啦,我送送你呗?”

  陈平安气笑道:“腻歪不腻歪,说说看,你到底图个什么?”

  她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学韩昼锦,见色起意,把持不住。”

  韩昼锦满脸通红,恼羞成怒道:“改艳,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陈平安无言以对,一闪而逝。

  火神庙。

  花棚下,封姨斜眼望去,不请自来,而且不敲门就进,都是什么人啊。

  老车夫直截了当道:“形势所迫,需要回答陈平安三个问题,你觉得那小子会问什么,我好早做准备。你别推脱,如果不是你使坏,我不至于多挨那两剑。”

  封姨莞尔一笑:“陈平安肯定会先问你是谁。”

  老车夫说道:“还有呢?”

  封姨继续道:“那本命瓷破碎一事,你有无参与其中。”

  老车夫点点头:“这个好回答,屁事没有。”

  封姨啧啧道:“昧良心了吧?你可是早就押注了杏花巷马家。”

  老车夫也不遮掩:“我最看好马苦玄,没什么好隐瞒的,可是马氏夫妇的所作所为,与我无关。既没有指使他们,事后我也没有帮忙抹去痕迹。”

  封姨思量片刻,道:“至于第三个问题,他可能会问的内容就多了,难猜。”

  “比如?”

  “比如骊珠洞天的本命瓷炼制一事,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你要不要回答?又该怎么回答?”

  老车夫取出一只小瓷瓶,打开之后,紫气缭绕,轻轻嗅了嗅,顿时金光盎然,流转全身,缝补伤势。

  神灵之躯被那剑修所斩,有一点好,就是没有剑气残留,剑气余韵会被光阴长河自行冲刷掉,只要不是金身当场崩碎,事后伤势再重,裂缝再多,都可以弥补修缮。

  老车夫沉默片刻,略显无奈,道:“跟宁姚说好了,只要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可以让陈平安换一个。”

  封姨笑道:“就这样?”

  老车夫闷闷道:“那个小婆娘给了个说法,事不过三。”

  老车夫猛然抬头,你这个老婆娘可别再坑我。

  封姨打趣道:“实在不行,就死道友不死贫道好了,将那人的根脚,与陈平安和盘托出。”

  老车夫摇摇头:“什么山上四大难缠鬼,其实惹谁都别惹算卦的。”

  其余两个幕后人,一个是扶龙一脉的养龙士,另一个来自阴阳家中土陆氏,一明一暗,明处的,就是那位被宋长镜乱拳打死的京城练气士,暗处的,大骊旧五岳选址都是出自此人手笔。

  他们这几个老不死,在那骊珠洞天寄人篱下,当然各有所求,扶龙一脉那位老祖师,是押注大骊宋氏,顺便压制福禄街卢氏气运。

  至于这位封姨,除了护道一事之外,不过是各处顺势结缘罢了,比如将曹沆、袁瀣带出骊珠洞天,将这对未来的文武双璧送给了大骊朝堂,才有了那场中兴,使得大骊宋氏不至于国祚断绝,被昔年大骊宗主国卢氏王朝轻易吞并。

  相对封姨和老车夫,那个来自中土陆氏的阴阳家修士躲在幕后,成天穿针引线,行事最为鬼祟,却能拿捏分寸,处处都在规矩之内。

  老车夫没来由说道:“甲子之内,先到先得。马苦玄其实还有机会。”

  老车夫是说那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浩然气运一事,数洲山河破碎,两座天下的大修士陨落极多,哪个不是原本身负大气运之辈,只是都一一重归天地间了,这就像出现了一场无形的争渡。

  早先,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托月山百剑仙,其实都是因这场战事即将到来,纷纷应运而起,之后,剑仙徐獬、白帝城顾璨之流,一个个横空出世,崛起极快,故而最近一百年,是修道之人万年不遇的大年份,错过就无。

  除非那位已经登天而去的文海周密,能够重返人间,战事再起。

  老车夫瞥了眼天幕,感叹道:“不得不说,这个周密,确实了不起。”

  封姨笑道:“使气毋夺,本就是修士养藏之道。”

  老车夫皱眉道:“功德一物,来之不易,这个陈平安的脑子有毛病吧。”

  封姨摇摇头,不愿多说此事。

  所谓人性,归根结底,就是喜欢自己跟自己打架。

  身为神灵,却天生能够分门别类,毫厘不差,喜怒哀乐,再细分出成百上千的“地界”,处处井然有序。

  关于这件事,三教圣人都是有许多解决方案的,比如佛家道门都推崇那“守一法”,近一点的,只说那个恢复文庙神位的老秀才,一样早已在圣贤书上勘破天机,比如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明月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故而需自禁自使、自夺自取、自行自止也……这才是老秀才那《解蔽》篇的精髓所在。

  所以先前在客栈那边,老秀才看似无心随意,提到了自己的《解蔽》篇。

  当时封姨就识趣撤去了一缕清风,不再偷听对话。

  世间所谓的风言风语,还真不是她有意去旁听,实在是本命神通使然。

  陈平安原路返回,临近客栈,刚好碰到那个少女出门,一见到那家伙,少女立马掉头,跑回客栈,绕过柜台,她躲在爹身边,然后装模作样开始打算盘。

  陈平安跨过门槛,目不斜视。

  突然停步,转身走出客栈,去往小巷宅子。

  那位大骊太后,终于来了。

  柜台那边,少女小声道:“爹,我是不是冤枉他了。”

  老掌柜沉声道:“没有,这小子是江湖中人,心眼颇多,是在欲擒故纵。”

  陈平安颇为无奈。

  街上缓行,闲来无事,陈平安开始随口胡诌几句:

  “古竹马击裙腰,驻马听卖花声,荷花媚摸鱼儿,纱窗怨玉簟秋,玉漏迟好事近。渡江云送不水船,鹊桥仙见壶中天,山鬼谣唱万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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