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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1章 须臾少年

第401章 须臾少年

  很凑巧,落魄山收到飞剑传信,翻墨龙舟和风鸢渡船会在一天内到达牛角渡,不过隔了约莫一个时辰。

  除了周米粒,陈平安还喊上了泓下、云子和骑龙巷的崔花生。

  他们几个都会跟随风鸢渡船去往俱芦洲,会先跨洲到达骸骨滩披麻宗,再沿着东南沿海航线在春露圃停靠,再沿着济渎去往中部的崇玄署云霄宫辖下渡口,南下云上城……虽说是乘坐渡船远游,可好歹也算去过小半个俱芦洲了,就像当下泓下无所谓,云子和崔花生就颇为高兴,而后者更多的是欣喜——能够再次见着那个失散多年再重聚认亲的大哥,且他如今已是一宗之主了呢,她这个当妹妹的最近睡觉都会笑醒。

  距离龙舟渡船靠岸还有一些时间,陈平安一行人就逛着自家的店铺。周米粒跟那些鳌鱼背女修都很熟悉了,相互间热络地打着招呼。

  包袱斋在牛角山这边留下了不少建筑,耗费了不少仙家玉石和木材。

  吴瘦作为包袱斋在宝瓶洲的话事人,显然一开始是想着将大骊牛角渡作为一个大本营好好运作的,结果就像挖井挖一半跑路了。

  也难怪老祖师张直会故意带着他走一趟仙都山,在青衫渡喝了顿茶,估计没个一甲子百年来的修身养性,吴瘦那颗道心是缓不过来了。

  如今开门做买卖的铺子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除了春露圃培植的各种山上草木,还有兰房国的名贵兰花,为此老厨子专门编了一部《兰谱》,听说销量比兰花更好。

  此外还有各种古董字画和杂项器物,价格都不低,不过可以保证都是真品。

  马笃宜精心搜集而来的一大堆宝贝都寄放在这儿售卖,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财迷,把所有积蓄都砸进去了,有不少次捡了漏,也有打眼了的,总体还是赚了不少。

  几乎所有刘重润的嫡传弟子都曾在这儿帮忙卖东西,而且都是没有酬劳的。

  赵鸾和田酒儿也经常来,纳兰玉牒这个小算盘继承了家族的优良传统,小小年纪就想要专门管着一栋楼的生意。

  反正空置的铺子那么多,开张之前,她会跟落魄山签订契约,保底,亏了算她的,挣了再分账。

  每次路过牛角渡,陈平安都会忍不住想起地龙山仙家渡口青蚨坊那个叫洪扬波的老人。

  上次专门走了趟青蚨坊,陈平安用五枚小暑钱买下《惜哉帖》摹本,算是极为贴近真迹原貌的了,字帖开篇五字,“惜哉剑气疏”。

  对孩子来说,什么叫长大?大概就是能够爹娘不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对成人而言,什么叫有钱?也许就是可以不看价格,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去往牛角渡口,陈平安看了眼那块矗立在路边的扎眼木牌,点点头。周俊臣手脚还是很勤快的,半点不拖拉。

  如今自家上下两宗共拥有三艘渡船,最早的龙舟翻墨,之后的风鸢渡船,再后来刘聚宝和郁泮水观礼青萍剑宗时共同送出了一艘桐荫渡船,品秩与龙舟相当,虽非足可跨洲的巨型渡船,但是航线跨越半洲之地毫无问题,而且载货量还要比作为观赏楼船的龙舟胜出一筹。

  如果不是担心有那挟恩图报的嫌疑,陈平安原本都想要与大泉姚氏购买雷车渡船,或退而求其次,与大泉朝廷预订第四艘,无非是在商言商,给一大笔定金,他何尝不想把生意做到扶摇洲那边去?

  这对落魄山来说是有先天优势的,这条航线会先后路过芦花岛、雨龙宗,再去扶摇洲,何况扶摇洲那边,陈平安还有件事一直盯着。

  此外,霓裳船主柳深就寄来了一封邀请函,说是她所在门派的掌门师父刚刚成功出关,跻身玉璞境了,想问问看年轻隐官有无时间参加庆典。

  当然,这种邀请也就是走个过场,能够得到一封婉拒回信,柳深就心满意足了,因为她心知肚明,陈隐官是绝对不可能跨海跑到自己门派来观礼的。

  柳深的门派位于浩然天下西南海上的一座岛屿,蛮荒妖族大举入侵时,所有门人都撤离了,后来返回故地,换了一座邻近岛屿重建祖师堂。

  当年在春幡斋议事堂,柳深是一位资质很浅的年轻金丹,在众多船主、管事中,就数她境界最低,所以座椅就摆在门口,邵云岩附近。

  但是柳深有个师妹却是名副其实的修道天才,二十多岁的金丹地仙,所以当初新任隐官才会威胁她,愿意花两百枚谷雨钱或是等价的丹坊物资换她的师妹接管霓裳。

  当然,那场剑拔弩张的议事,最终还是没有闹出人命,柳深跟刘禹还得了一份差事,在大堂内当起了记账先生。

  翻墨龙舟缓缓靠岸,一个青衣小童大摇大摆走下甲板,两只袖子甩得飞起,身后还有一个手持绿竹杖的少女——二人正是参加过黄粱派开峰观礼,再去了一趟梦粱国京城的陈灵均和郭竹酒。

  两拨人碰头后,陈平安笑道:“总算回了。”

  郭竹酒笑容灿烂,问道:“大师姐没有跟师父一起回家?”

  陈平安解释道:“她要给你们小师兄搭把手。桐叶洲那边要开凿一条崭新大渎,有得忙了,裴钱一时半会儿不回落魄山,你要是想她,随时都可以去桐叶洲。”

  陈灵均憋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问道:“老爷,都喊泓下和云子过去跑腿打杂了,大白鹅有没有邀请我去青萍剑宗共襄盛举,擘画未来?!”

  圣旨与密旨,前者是给外人看的,后者更有含金量,陈灵均都已经想好了三请三拒的戏码,官场上不都有这样的讲究嘛。

  答不答应是自己的事情,可要说崔东山不邀请自己,就过分了。

  陈平安说道:“没有提到你。”

  敢挖墙脚挖到陈灵均这边?

  崔东山是真没这胆子。

  可是陈灵均哪里知晓这桩涉及先生、学生“相爱相杀”的内幕,只是试探性问道:“大白鹅是知道我要担任梦粱国的皇室供奉,觉得请不动我?怕我事务繁重,实在脱不开身,对吧?一定是这样!”

  陈平安说道:“我就没跟崔东山聊这个,只说你跟竹酒在黄粱派观礼。”

  陈灵均呆滞无言良久。

  大爷我哪里比同境的泓下、小跟班云子差了?

  想当年,那云子还是大爷我屁股后边的帮闲呢。

  他立即捶胸顿足起来:“好个大白鹅,当上了宗主就眼高于顶,半点瞧不起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了,气杀我也,气杀我也!”

  陈平安没好气道:“真想去也行,我跟崔东山打声招呼,你等会儿就跟泓下和云子一起乘坐风鸢渡船。”

  陈灵均怒气冲冲道:“去个锤儿去,大白鹅没半点诚意,等他下次回落魄山,我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就没他这么当兄弟的。”

  见谁都不得,可如果见机不妙,得得又比谁都快,总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服软,假装梦游、蒙混过关不成,就赶紧低头认错,低头认错没效果,磕几个头算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丢在地上的面子都不算面子。

  郭竹酒笑道:“师父,我们在赶往梦粱国京城的路上碰到了一个云游四方的道门高人,中年容貌,背剑秉拂悬酒壶,极仙风道骨,自称道号纯阳,姓吕名喦。”

  陈灵均在那仰头抠鼻子。一个连大爷我都不曾听说过的道号、名字,牛气不到哪里去。

  白玄在路边行亭辛辛苦苦编订一部非要跟裴钱讨一份江湖公道的英雄谱,陈灵均这些年也没闲着,四处打听,通过山水邸报、镜花水月和各种小道消息,辛辛苦苦收集情报,将整个浩然天下的飞升境、仙人境修士都给一网打尽了,最终汇集成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取名为《路人集》,就是用来告诫自己,以后见着了这些老神仙,咱就当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路人、过客,别说话,不高攀。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是我之前在桐叶洲认识的一位前辈,是我们宝瓶洲人氏,结丹所在的道场就在梦粱国地界,所以才会故地重游。前不久吕前辈还来我们落魄山做客了,要是你们早点回来,说不定还能挽留前辈吃顿饭,再喝个酒。”

  陈灵均立即停下动作,晃了晃手,蹭了蹭衣服,使劲朝郭竹酒挤眉弄眼,暗示她别往下说了,没啥意思,就只是一场萍水相逢,喝了个小酒,闲聊几句有的没的,没必要跟老爷显摆这种酒局,些许事迹,不值一提,就让它随风而散吧。

  郭竹酒微笑道:“早喝过了,陈灵均跟纯阳真人很是聊得来,在渡船上拉着对方喝了顿酒。美中不足的是对方不会划拳,直到现在,陈灵均还犯嘀咕,说也不知道吕老哥到底是不会还是不愿意。当时喝了点酒,陈灵均觉得气氛不错,就问对方是不是十四境大修士,纯阳真人哑然而笑,只是摇头,陈灵均就马上再问是不是飞升境,纯阳真人脸色颇为无奈,不等他说话,陈灵均又问可是仙人,纯阳真人还是摇头,陈灵均就不问下去了。喝到最后,陈灵均要与人称兄道弟,纯阳真人没答应。”

  陈平安转头望向陈灵均,笑容玩味。

  好个“不等他说话”,总能绕开关键事,这算不算一种天赋?

  陈灵均高高举起一只手掌,绷着脸沉声道:“老爷,别说了,我都懂!记住了,保证下不为例!”又踢到铁板了呗,这种事,熟门熟路,习惯就好。

  “下不为例?”陈平安笑眯眯地摸了摸青衣小童的那颗狗头,“灵均大爷,遗不遗憾?不然山上辈分就又涨了,毕竟我都要喊纯阳真人一声前辈的。”

  陈灵均缩着脖子干笑不已,赶忙双手握住老爷的手,给老爷抖抖胳膊,舒展舒展筋骨。

  郭竹酒一边告状,一边以心声与师父解释这顿酒的缘由。

  原来是陈灵均觉得那位道士看她的“眼神不正”,鬼鬼祟祟的,好像别有用心,等到上了酒桌,大体上陈灵均还是很有礼数的,没少说师父的好话。

  此外,那位纯阳真人与她和陈灵均道别之时,就曾以心声言语提醒她莫要将那把崭新本命飞剑轻易示人。

  陈平安以心声惊喜道:“都有第二把本命飞剑了?”

  郭竹酒咧嘴一笑:“在五彩天下某次外出游历时莫名其妙就有了,纯属误打误撞。”

  陈平安笑道:“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郭竹酒摇摇头:“那不行,不把尾巴翘上天,都对不起自己师父。”

  “别跟陈灵均学说话。”

  “谈不上谁学谁,共同进步。”

  “老爷,手上力道还行吧?”陈灵均听不着师徒双方的心声言语,只是备感委屈,继续拽着老爷的手,因此需要跟个螃蟹似的横着走,“我这不是习惯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嘛,走多了江湖,擅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先前发现那位纯阳前辈在渡船上多看了两眼郭竹酒,用书上的话说,就是一句‘目露赞赏神色’。我担心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就想着去帮忙摸摸底嘛。郭竹酒,你在老爷面前告刁状,怪伤人心的。老爷,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我心里边怪难受的。”

  陈平安呵呵一笑。

  阮邛、魏檗、崔诚、陆沉、崔瀺、陈清流、碧霄洞主、道祖、至圣先师、郑居中……这一连串名单,随便挑三个去“挑衅”,随便选,恐怕都是一个让人崩溃的天大难题。

  让一个飞升境大修士闭着眼睛挑选也要道心不稳。

  碰运气?

  即便运气最好,选中了兵家圣人阮邛和北岳山君魏檗,还得再挑一位,怎么办?

  更别提陈灵均如今才是元婴境的修为了,难怪这么多年最大的野心就是挨了一拳不被打死。

  早年刚刚跟随陈平安到了小镇,就在铁匠铺当面大骂阮邛老不羞,一大把年纪了还敢跟自家老爷抢,要打他个半死。

  后来拍过一个年轻道士的肩膀,还不止一次。

  陈灵均事后复盘,得出一个结论:我咋知道对方是个十四境嘛,怨不得我。

  对魏檗,自家老爷不在就是魏山君,自家老爷在就是魏老哥。

  早年曾经在披云山吃了闭门羹,伤透了心,提起毫无义气可言的魏檗一次就呸一次,要狠狠吐口唾沫在地上,拿脚尖拧了又拧,再蹲下身询问他咋回事,怎么躺在地上不起来。

  当年见着了国师崔瀺,没认出对方身份,陈灵均曾经撂过一句狠话:“要想见我家老爷,你就得先打死我,再从我身上跨过去。”

  在俱芦洲认识的新朋友,白忙,陈浊流,其实都是一个人。

  结果与那一起吃过顿结结实实牢饭的白忙道别之际,觉得好哥们儿喝高了说混话,一条当时才是金丹境的御江水蛇跳起来就给斩龙之人的脑袋一巴掌。

  有少年道童骑牛从东边进入小镇,陈灵均刚好瞥见,便按下云头,拍牛角,还说“我家山上多草”“一听到吃就有悟性了”,最后还好心好意建议“道祖”最好改个名字……

  听说那个一身白衣的读书人自称是好友的徒弟,就认对方当了世侄……嗯,这个低了一辈的便宜世侄就是白帝城郑居中。

  以陈灵均的这份江湖履历,他还能够一直活蹦乱跳,用朱敛的话说,就是见过命大的,没见过这么命大的,陈灵均上辈子得是做了多少好事,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能够如此福大命大。

  朱敛极少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在陈灵均这里,思来想去,确实是吉人自有天相,只能如此解释了,否则就无解。

  陈平安笑道:“其实崔东山有邀请你去青萍剑宗,被我拒绝了。我登船之时,崔东山犹不死心,还想砍砍价,希望我能回心转意,放你去仙都山,被我骂了一通。”

  陈灵均啊了一声,双手叉腰,大笑不已。就说嘛,大白鹅忘了谁都不可能忘记陈大爷嘛。

  郭竹酒当然知道真相,师父骗人呗,那傻子还就真信了。所以虽然事情是假的,开心却是真的,傻人有傻福。

  陈平安笑道:“竹酒,给你做了个竹箱,回头试试看,背着合不合适。”

  郭竹酒眼睛一亮,神色雀跃道:“好,极好极好,一直跟我奔波劳碌的小竹箱终于有个宅邸可以落脚了!”

  看架势,她好像暂时不打算归还那只小竹箱给裴师姐了。

  陈灵均瞥了眼郭竹酒。唉,长不大,是个憨憨。

  陈平安转头笑道:“泓下、云子,跟你们谈点事情,边走边聊。”

  水蛟泓下一袭黄衣亭亭玉立,居山修行多年,自有幽人独立之仪态。

  在陈平安看来,只说泓下的容貌气质,其实不比叶芸芸差多少——他是持身正派不假,可又不是个全然看不出女子姿容的傻子。

  陈平安笑道:“这趟桐叶洲之行,不是三两年就能回落魄山的,我估摸着短则七八年,长则十几年甚至二十年都有可能。不过放心,你们肯定不会白忙活的。比如泓下,青萍剑宗会帮你以功劳换取未来走渎的名额,即便功劳不够,崔东山也可以帮忙补上。至于云子,将来崔东山也会有安排。”

  泓下轻声道:“山主,其实我自己攒了些家当。”

  她在黄湖山潜灵修性极久,差点就成为骊珠洞天昔年台面上最大的五桩机缘之一,那么她的修道资质如何,显而易见。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泓下只要肯老老实实修行,不去惹是生非,捞个仙人境不难。

  陈平安笑道:“一来,大渎走水,不管是宝瓶洲的齐渎,还是桐叶洲那条新大渎,都不是光靠钱就能办成的。再者,这是公事,没有让你自掏腰包的道理,何况以后等你跻身了上五境,若想开宗立派,需要花钱的地方茫茫多,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没有你钱够的时候,多攒点总是好事。”

  精怪走水,走江化蛟,尤其是想要走渎成功,关隘从来不止在走水过程中的凶险,更在大渎之外。

  例如俱芦洲的济渎,历史悠久,拥有三位水正,但是斩龙一役之后,在陈灵均成功化蛟跻身元婴境之前,一洲历史上还没有水裔走江成功的例子。

  根源就在于大渎沿岸任何一个王朝、仙府山头,连同大源崇玄署云霄宫、浮萍剑湖、水龙宗在内,没谁敢说自己能够保证一位水族走渎畅通无阻,因为很难不被其他势力刻意刁难,整条大渎的水运等于是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

  最关键的还是水族走江,尤其是蛟虬走渎,都会带走相当一部分水运化为己用,再将大渎水运归还给大海。

  何况走水之属,不管是什么出身,行云布雨是天性,很容易兴风作浪,洪水滔天,惹来水患,沿途王朝要么无力阻拦,撒手不管,那么两岸的洪涝灾害就是一场天灾。

  可若是早有布局,负责收拾烂摊子的练气士就要耗费大量自身灵气,而修士积蓄的天地灵气,归根结底,还不是神仙钱?

  何况这种损失,更涉及国祚和山河气数。

  事实上,浩然九洲的大渎皆是差不多的情况,导致水族,尤其是水蛟,极难通过走水来提升境界。

  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例外,就是宝瓶洲的齐渎是被大骊朝廷完整掌控在手中的。

  所以据说如今一洲蛟龙后裔、水仙之属都在排着队打点关系,苦苦等待大骊礼部颁发那道价值连城的通关文牒。

  在此之外,大骊京城和陪都都已经开始着手创建九座道场水府,可以供修行水法的金丹地仙闭关,有希望出现九位崭新的元婴境。

  因此,桐叶洲练气士中如今最希望凭空出现一条崭新大渎的,当然是那些有望通过走江来提升境界的川泽水灵精怪。

  就像蒲山附近的东海妇寇渲渠,她之所以会找到埋河碧游宫,就属于与水神柳柔借用水路。

  如今人神鬼仙,身在世间,何处不是江湖?

  陈平安那一箩筐书信,其中就有一封来自旧钱塘长出身的大渎淋漓伯曹涌,询问陈平安能不能帮水府与大骊朝廷讨要一个额外的走渎名额。

  曹涌说话直接,说淋漓伯府是有一个既定名额的,但是已经送出去了,现在还需要一个,好像长春侯杨花就没打算使用那个名额,所以不知陈山主能否帮忙先与杨花通个气,等于是长春侯府将名额转送淋漓伯府,想必大骊朝廷肯定不会阻拦,只要陈山主愿意牵线搭桥,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泓下喜欢幽居道场潜灵养真,却半点不怀疑山主是在试探人心。

  可若是换成崔东山来问,估计她这会儿就已经心惊胆战,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表明心志了。

  所以泓下就只是心平气和地道:“山主,我从没有开山立派的念头。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这辈子只适合独自修行,靠着水磨功夫笨法子一点一点增长修为,根本当不好什么开山祖师,别说是一座宗门,就算是只有几十人的小山头,我也注定当不好。所以长久待在落魄山,碰到这样的事情,能够为宗门做点事情,再返回道场继续修行,就是最适合我的选择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落魄山已经有了小米粒担任右护法,你可能也猜出来了,我是打算让陈灵均担任左护法的,如此一来,就不可能有更多的护山供奉了,所以你在落魄山,即便跻身了玉璞境,甚至是以后……大道成就更高,只说在身份这一件事上,落魄山实在无法给你更多。”

  泓下微笑道:“这件事,估计只有景清仙师自己没看出来了。”

  在山主这边,泓下是不那么拘谨的。

  但是在霁色峰祖师堂或是祖山集灵峰,都由不得她不紧张。

  这也怪不得泓下,落魄山上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宗师,练气士的元婴境算个什么?

  用如今已经是闺中好友的沛湘的话来说,整个落魄山就数她们俩最尴尬,俩元婴境,还不如小米粒的洞府境来得轻松惬意呢,这地仙境,高不成低不就的,刚好就是个给人看笑话的境界。

  陈平安忍俊不禁:“所以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跟崔东山提个建议,由你和裘供奉一起担任青萍剑宗的护山供奉。”

  我主动给青萍剑宗送供奉,跟崔东山这个当学生的在那儿挖墙脚是两回事。

  泓下脸色微变,连忙摇头道:“山主好意心领了,只是我宁可待在黄湖山不挪窝,也绝对不敢去崔宗主身边当差。”

  陈平安笑道:“看来崔宗主口碑堪忧啊。”

  泓下会心一笑,保持沉默,不承认,但也不否认。

  山主又不会胡乱嚼舌头,今天这些对话内容,传不到崔宗主那边去。

  陈平安朝陈灵均招招手,陈灵均立即甩着袖子,大步流星过来。

  他终于逮着个说教的大好机会,润了润嗓子,语重心长道:“云子啊,不比在这边有我罩着你,到了青萍剑宗,你境界不高,又需要经常跟外人打交道,人生地不熟的,记得收一收脾气。出门在外要与人为善,多交朋友,可别仗势欺人,别稍微遇到点磕磕碰碰就跟人龇牙咧嘴。气量大一点,坏了咱们落魄山的名声,老爷不收拾你,我也要收拾你。一定要多学学我,逢人就给笑脸,遍地是朋友。切记切记!”

  云子默然点头。大概整座落魄山,只有云子最为坚定地认为这位灵均老祖是真有本事的,对他很有几分仰慕。

  陈灵均双手负后,点点头,转头望向泓下:“是大姑娘了啊。只是千万要小心,外边的风气到底不比咱们这儿淳朴,你尤其要多注意那些瞧着人模狗样、年轻有为的谱牒修士,可别听了几句不花钱的花言巧语,就对那些绣花枕头神魂颠倒。算了算了,女大不中留,估计你现在也听不进去。无妨,我回头与米首席打声招呼,让他帮忙把把关。话说回来,要是真有合适又心仪的道侣人选,你也不用太过矜持。女追男隔层纱,你模样又不差,只要对方不眼瞎,保管手到擒来。”

  “云子就是个糙坯子,所以我就要叮嘱他别惹事,遇事能忍则忍。你不一样,千万别怕惹事,有我,还有米首席帮你撑腰呢。”

  陈灵均老气横秋得就像一个老父亲在给一双即将远游的子女面授机宜,反复叮咛。泓下笑着不说话。

  耐着性子等到陈灵均絮叨完毕,陈平安才笑着从袖中摸出两只青瓷水呈:“算是我的临别赠礼,预祝马到成功,万事顺遂,早去早回。这两份礼物品秩差不多,你们自己分,各自看眼缘挑选吧。”

  都是陈平安从水龙宗得来的,北宗孙结送了一对牛吼鱼,南宗邵敬芝送了一只别称小墨蛟的蠛蠓。

  不过两件鹅黄、莲青色砚滴是陈平安自己另配的。

  在这处州,反正就数瓷器最多,陈平安是行家里手,眼光自然不差,挑选的都是半官窑旧物。

  陈灵均伸长脖子,眼馋得很,就对云子挤眉弄眼,暗示对方有点眼力见,先大大方方收下,再偷偷借他耍两天。

  不承想云子这个愣头青就那么直不隆冬点头道:“景清道友,我明白了。”

  陈灵均愣在当场:你心里明白就好了啊。

  果然,脑壳上立即挨了一记栗暴,打得陈灵均抱头。

  之后风鸢渡船靠岸,落魄山掌律长命、泉府韦文龙一行人都走下了船。

  泓下、云子和崔花生分别与山主陈平安行礼告辞。

  明月夜,一路晃荡到山顶的貂帽少女看见了个腰悬抄手砚的清秀少女独自坐在栏杆上,正双手轻拍栏杆眺望远方。

  哟,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境界不高,其中有把本命飞剑还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就这么个看着没啥特殊的小姑娘,真能对付那个已经是止境武夫的裴钱?

  谢狗脚尖一点,跳上栏杆,双臂环胸,目视前方,随口道:“喂,想啥呢?”

  “喂,想啥呢?”

  谢狗愣了愣:“干吗学我说话?”

  “干吗学我说话?”

  “小姑娘,你脑子有病吧,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啊。”

  “小姑娘,你脑子有病吧,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啊。”

  “我是白痴!”

  结果那个少女不再鹦鹉学舌,而是转头朝谢狗竖起大拇指。

  谢狗揉了揉下巴。小姑娘家家的,咋这么不可爱呢?

  郭竹酒道:“听我师父说,你有一万多年的道龄了,也没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谢狗一时语噎,闷闷道:“你懂个屁。”

  “你懂个屁。”

  “郭竹酒,你再这样,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哦。”

  谢狗冷笑一声。终于不学我说话啦?

  结果那少女又开始重复:“听我师父说,你有一万多年的道龄了,也没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谢狗有点憋屈。打又打不得,毕竟是陈平安的嫡传弟子,如今在谱牒上边还是等于半个关门的小弟子。骂……好像又骂不过啊。

  要说只是泼妇骂街,谢狗在小镇是学了些本事的,可问题是这个叫郭竹酒的小姑娘脑子和思路很怪啊,谢狗怕自己骂了半天,结果小姑娘一句不还嘴,再朝自己递出个大拇指,自己怕是能憋出内伤来。

  郭竹酒诚心诚意安慰道:“没什么,我身边多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谢狗坐下来,不太想跟郭竹酒聊天,只是来都来了,就这么走,面子上挂不住。

  郭竹酒从袖中摸出一支竹笛,吹了首不知名的曲子,笛声空灵悠扬。

  四下无人处,明月分外明。

  天地寂寥时,笛声尤其清。

  “还蛮好听的,青天鹤唳,云外龙吟,声在庭院。”

  谢狗等到郭竹酒收起竹笛,先表扬一句,笼络笼络关系,再随口问道:“想家啦?”

  郭竹酒答非所问:“在避暑行宫时,师父说读书人说过,校书能为古书续命。”

  谢狗点点头:“校勘书籍就是纠错,书上书外道理相通,你师父说这句话,还是有点深意的。”

  郭竹酒咦了一声,转头讶异道:“师父怎么骗人?你不是个傻子呀,我差点以为咱俩没啥共同话题呢。”

  如果只听前半句,谢狗想砍人,可是再加上后半句,谢狗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淳平六年正月末,处州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正午时分,依旧晦暗如夜,只是豁然雷雨收,雨后初霁,洗出满山青翠,春日融融,山中莺雀翩跹枝头,点滴雨珠飞在春风里。

  陈平安已经将箜篌赠送的那本拳谱借给朱敛翻阅。既然双方约定要在南苑国京城问拳一场,那就结结实实打一架。

  一直在宝瓶洲游览山河的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即将联袂拜访落魄山,因为事先就已经飞剑传信霁色峰告知行程日期,陈平安今天就带着韦文龙来到山门口,喝茶等人。

  魏檗凭空出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一身雪白长袍,神姿高彻如玉山上行。

  他往桌旁一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那两位客人已经到槐黄县城了。

  陈平安笑道:“这种小事也需要魏山君亲自通知?真有诚意,你倒是帮我去小镇迎接啊,这才算给面子。”

  魏檗不搭话,只是道了一声谢。

  纯阳真人先前施展大神通缩地山河,跨出一步就径直去了宝瓶洲最北端,看架势是要跨海北游俱芦洲了。

  只是不知为何,真人又返回北岳地界,来到落魄山那处名为远幕峰的藩属山头,在那古松老藤连山蜿蜒如大螈的山壁上,一手持葫芦瓢饮酒,一手掐剑诀作笔,崖刻了一首道诗。

  魏檗得了陈平安的心声提醒,立即赶去远幕峰,趁着纯阳真人诗兴大发的关头,措辞委婉,邀请对方去自家披云山依葫芦画瓢一番,哪怕没有完整诗篇,一两个字的榜书也行。

  吕喦约莫是看在陈山主的面子上,没有拒绝,果真随着魏檗去了趟披云山。

  山高犹有积雪,吕喦不吝笔墨,稍作思量,便刻下一句好似诗词序文的溢美之词:带酒冲山,雪吹醉面,平生看遍千万山,第一关心是披云。

  披云山到底是一座新岳,若论崖刻,实在寒酸。宝瓶洲五岳,可能就只比范峻茂的南岳稍好。

  自家山头有了这么一句道气沛然的榜书,魏檗就觉得晋青的中岳——土。

  魏檗喝过茶水,笑道:“以后再有类似好事,记得一定要算我披云山一份。”

  陈平安答应下来,魏檗连忙亲自给陈山主倒水,然后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韦文龙一直绷着脸,时不时望向山间小路。

  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徒步而来,双方在山门口见了面。

  落魄山的财神爷、泉府一把手韦文龙神色肃穆,与邵云岩低头抱拳道:“弟子韦文龙,见过师尊。”

  邵云岩只是点头致意,其实他一直不太看好韦文龙这个只喜欢术算的徒弟。

  要说与韦文龙不亲近,倒也不是,毕竟邵云岩的嫡传弟子就那么几个,可要说师徒如何亲近,同样不至于。

  再者,韦文龙打小就是个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而邵云岩当年在春幡斋内部从来就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师父、师祖。

  邵云岩转头问陈平安:“隐官大人,韦文龙在落魄山祖师堂算是坐第几把交椅?”

  陈平安笑道:“位置排在他前边的只有我、掌律长命和首席供奉周肥三个,所以韦文龙算是我们落魄山的四把手。”

  一般的宗门都会有几个道龄很长、辈分很高的祖师爷,虽然没有实权,但祖师堂位置还是很靠前的,如果跟当代宗主拉开了一两个境界,说不定座椅位置就会仅次于宗主,一宗掌律修士的位置都要靠后。

  邵云岩笑道:“之前一直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站在落魄山的山脚,好像感觉真心不错。”

  韦文龙赧颜一笑,察觉到师父瞥来的视线,又立即板起脸,收敛笑意。

  陈平安埋怨道:“邵剑仙,我得提醒一句啊。韦府主好歹是我们落魄山的大人物,你客气点,别总摆师尊架子,臭着一张脸。”

  邵云岩也不跟他吵架:“文龙啊,你们山主都批评我了,你觉得呢,我这个当师父的要不要挤出个笑脸?”

  韦文龙紧张道:“不用不用,师尊与当年一样就很好了。”

  等到韦府主再转头与陈平安开口言语,就立即不了,神色自若道:“山主,师尊一向如此,面冷心热,师尊没必要故意如何,我只会反而不自在。”

  陈平安跟邵云岩相视而笑。

  酡颜夫人偷偷撇嘴。当年在倒悬山,她还真看不出春幡斋的二愣子韦账房能有今天的机遇和成就,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如今这位酡颜夫人名为梅薮,道号梅花主人。在南塘湖青梅观,她消耗了一百二十年的道行,最终虚报为一百五十年。

  先前游历已经改朝换代的雨龙宗,邵云岩受到宗主纳兰彩焕的邀请,酡颜夫人则是昔年跟水精宫云签关系不错,所以如今两人都是雨龙宗的记名客卿了。

  陈平安好像总算注意到第二位客人了,笑道:“行走天下,与人为善总是不错的。”

  酡颜夫人笑容尴尬,心中腹诽不已:隐官大人你这个好为人师的臭毛病真得改改。

  陈平安笑眯起眼,好似看穿她的心思:“那就改改?”

  酡颜夫人故意满脸茫然,陈平安也无所谓,笑道:“纳兰彩焕还是老样子,好个谈钱伤感情,连这点俸禄都不给你们。”

  主客一起登山,刚好遇到走桩练拳下山的岑鸳机。她与陈山主对视一眼,陈平安笑着轻轻摇头,示意她不用停步言语。

  酡颜夫人以心声问道:“她这是?”

  陈平安懒得回答这种问题。

  虽然已经飞剑传信给邵云岩,陈平安这会儿还是与酡颜夫人再次说起了九嶷山神君苍梧的邀请,又与她多聊了几句九嶷山的风土人情。

  毕竟有些事情,尤其是涉及内幕,山水邸报上是不会宣扬的,中土邸报不议五岳事几乎是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有例外,也是偶然。

  这让酡颜夫人颇为自得——能够让一位中土五岳山君亲自开口邀请做客,不算太过稀罕,可也绝对不常见啊。

  陈平安问道:“你们接下来是直接返回龙象剑宗?”

  邵云岩摇头说道:“继续往北游历,回一趟家乡。”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回去看看了。”

  邵云岩这位离乡多年的剑仙其实是俱芦洲人氏。

  当年刘景龙带着弟子白首做客春幡斋,当然,身边还有一位女修——水经山宗主的嫡传弟子卢穗,她对刘景龙可谓是倾心爱慕。

  那次登门,刘景龙帮徒弟预订了一只春幡斋养剑葫。邵云岩其实给了一个极为公道的价格,不过却让白首听得额头直冒汗。

  那根当之无愧的山上先天至宝葫芦藤结出了十四只葫芦,但是按照邵云岩的推衍,最终能够被成功炼化为上品养剑葫的其实只有七只。

  而从得手一根葫芦藤,到即将瓜熟蒂落,邵云岩等了将近一千年的漫长岁月,春幡斋的建造,就是为了能够培植此物。

  刘景龙之所以能够预订其中一只,还是因为那七人当中有一人无法按约购买,这才让他捡漏。

  竹楼一楼地方小,不宜待客,陈平安就领着两位客人来到集灵峰一栋暂时闲置的宅子里。

  各自落座后,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给邵云岩,上边罗列着一连串名字和物品。

  邵云岩仔细浏览一遍,陈平安说道:“价格不是问题,只要对方愿意开口,你就只管帮我答应下来。”

  邵云岩一下子就看出了门道,疑惑道:“你需要这些文运做什么?”

  单子上边除了九嶷山的文运菖蒲,还有中土神洲、俱芦洲和婆娑洲的不少大山头和大修士,大多是邵云岩比较熟悉的。

  关于购买养剑葫的六位修士究竟是何方神圣,当年邵云岩就没有对陈平安有任何隐瞒,反正也没什么好藏掖的。

  同样作为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斋,其实要比皑皑洲刘氏的猿蹂府、酡颜夫人的梅花园子,以及雨龙宗的水精宫,更有山上香火情。

  原本慵懒靠着椅背的酡颜夫人听闻“文运”二字,立即来了兴致:莫非咱们这位隐官大人是想以文圣关门弟子的身份作为跳板,将来当个文庙学宫祭酒,甚至是……副教主?!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落魄山的小管家叫陈如初,道号暖树,是文运火蟒出身,暂时是龙门境。结金丹是山上大关隘,因为大道根脚的缘故,她的走水一事就比较特殊。”

  邵云岩说道:“就算有了这些外物辅佐,她终究还是需要走水。”

  陈平安笑道:“这你就别管了,山人自有妙计。”

  刘羡阳曾经送过陈平安一份翻书风,被陈平安转送给了陈暖树,结果最后到了曹晴朗手里。

  当时曹晴朗主动提及此事,满脸无奈,陈平安就让他别多想了,留下便是。

  毕竟陈暖树一旦坚持,别说曹晴朗没辙,老厨子也没辙,陈平安一样没辙。

  邵云岩想了想:“我跟这些山门和修士是有些拐弯抹角的香火情,只是你单子上的这些物品本就不是价格高低的事情。再者,这些宗门就没哪个是缺钱的,所以我的面子未必管用,能不能搬出你的名头?”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随便邵大剑仙怎么处理,我只负责掏钱结账。对方如果不想收钱,想要以物易物,或是提出一些与钱无关的要求——打个比方,想让我去观礼或讨要印章之类——也是可以的,你都替我答应下来。”

  邵云岩看着陈平安,都有点好奇陈暖树是何方神圣了。

  酡颜夫人也直愣愣看着这位年轻隐官,心里边酸溜溜的:凭啥我在隐官大人这边就处处吃瘪受委屈,那条才是龙门境的文运火蟒就是这般……无价宝?

  陈平安突然咳嗽一声,提醒两位暂时都别讨论这件事。

  很快就有一个粉裙女童端来一盘瓜果糕点。

  她脚步轻柔,敲了敲门,见老爷笑着点头,便跨过门槛,将盘子放在桌上,与两位贵客施了个万福,嗓音清脆自报名号,然后就要告辞离去。

  酡颜夫人打量了一眼这位落魄山的小管家,竟然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模样瞧着倒是挺可爱的。

  陈平安从盘子里拿起一个柑橘,笑着递过去。

  陈暖树笑容腼腆,轻轻摇头,柔声道:“老爷要是有吩咐就知会一声,暖树就在外边院子里候着。”

  陈平安也不挽留,笑着点头。

  陈暖树离开屋子后,邵云岩笑道:“时隔千年,我这次返乡,主要是去水经山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去那边叙叙旧。”

  当年邵云岩让刘景龙护送卢穗,将那根仙兵品秩的葫芦藤送去俱芦洲的水经山。

  这种事情,原本一旦泄露出去就很容易引起大祸,如果刘景龙当时不是玉璞境剑修,师门不是在俱芦洲极有底蕴的太徽剑宗,邵云岩还真不敢开这个口,一个不小心,只会害人害己,丢了重宝不说,还要连累一位天仙坯子的剑修大道夭折。

  毕竟财帛动人心,更何况还是这根价值连城的葫芦藤。

  须知下个千年,藤上可能就又结出一大串新的养剑葫了。

  邵云岩试探性问道:“刘宗主和卢穗……隐官大人能不能帮忙撮合撮合?”

  陈平安一阵头大,无奈道:“邵剑仙,邵大剑仙!这种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开口?”

  何况彩雀府府主孙清不也是刘大酒仙的爱慕者之一?

  邵云岩叹了口气。卢穗与刘景龙,卢穗的师父与自己,真像,都是苦相思。

  早年邵云岩能在一处破碎洞天的秘境中得到那根葫芦藤,卢穗的师父功劳很大,但是她却毫不犹豫地将重宝送给了邵云岩。

  双方本该结为一对道侣,只是阴差阳错,种种缘由和曲折之下,最终有情人未能成眷属。

  邵云岩也担心在俱芦洲守不住这根山上至宝,才独自赶赴倒悬山。

  所以后来见到卢穗,邵云岩是将她视为亲生女儿的。

  陈平安好奇问道:“结果一事如何了?”

  酡颜夫人伸手拿了个柑橘,几次将橘皮随意丢在地上,被年轻隐官斜瞥一眼,又立即默默弯腰捡起那些橘皮搁在腿上,正襟危坐。

  邵云岩点头笑道:“结果比预期的更好。肯定可以炼化成养剑葫的有八只,不敢说一定能成却有一定希望的犹有一只,而且一旦炼成,品秩是最好的,就是谁都不敢赌,毕竟我开价很高。说实话,我是故意为之,就没想着卖出去。”

  “这是打算送我?”陈平安眼睛一亮,沉声道,“作为我们落魄山创建下宗的贺礼,也太过贵重了点,不是特别合适,不过邵剑仙要是坚持,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酡颜夫人面带微笑。

  邵云岩说道:“隐官大人只要愿意撮合,我就送出属于意料之外的那只养剑葫。”

  酡颜夫人闻言心头微颤:邵云岩,你真是舍得下血本啊。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免了免了,我要是敢开这个口,刘酒仙非得跟我绝交。”

  邵云岩突然欲言又止,陈平安笑问:“难道是白裳消息灵通,在闭关之前就与你开口讨要那第八只养剑葫了?”

  邵云岩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就别犹豫,卖,干吗不卖,往死里开价。”

  邵云岩松了口气。

  陈平安笑道:“桥归桥路归路,买卖是买卖,这种事情,没半点好矫情的。”

  邵云岩如释重负。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只说不定买了就栽在手里的葫芦,不说你开的那个天价,如果是熟人要跟你买的话,是什么价格?”

  邵云岩伸出一根手指,让陈平安咂舌不已:熟人购买还要一千枚谷雨钱?邵剑仙你这不是做买卖,是抢钱啊!

  酡颜夫人说道:“来时路上我就与邵云岩谈妥了,要是隐官大人不买,我就掏钱买下,送给陆先生,就当是作为预祝她跻身飞升境的贺礼。”

  陈平安点头道:“有心了。”

  犹豫片刻,陈平安试探道:“邵剑仙,都是自家人,一千枚谷雨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我看五百枚比较公道。毕竟是要赌的,赌输就是打了水漂,足足五百枚谷雨钱呢。”

  邵云岩懒得砍价,笑问道:“隐官大人,你真不买?”

  陈平安确实纠结,挠头道:“要是没有开凿大渎一事,我咬咬牙也就买下了,这会儿是真穷。”

  可以送的人其实很多,但是陈平安对于自己的手气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

  万一没能炼成养剑葫,再要是不小心被刘羡阳听了去,陈平安完全能够想象自己被刘羡阳勒住脖子、按住脑袋追着骂的样子。

  他瞥了眼看似满脸无所谓的酡颜夫人,摆摆手,示意不买了,只是同时以心声与邵云岩言语了一句。

  酡颜夫人眼神炙热,依旧是小心翼翼说道:“邵云岩?”

  邵云岩笑道:“归你了。”

  直到这一刻,酡颜夫人才忍不住笑出声。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怎么,只花了一百枚谷雨钱,就让酡颜夫人这么开心了?”

  酡颜夫人顿时哑然。

  邵云岩会心一笑。大概这就算君子有成人之美?

  原来就在方才,陈平安其实已经猜到了,之所以没有截和,想必还是那句“有心了”,毕竟酡颜夫人不是给自己留的,而是要送给陆芝。

  陈平安转头望向门口,说道:“暖树,帮我们煮壶茶,茶叶就用老厨子炒制的山中野茶好了。”

  陈暖树赶忙走入屋内,取出茶具,开始娴熟煮茶。

  陈平安笑着介绍:“这位邵剑仙是昔年倒悬山春幡斋的主人,酡颜夫人道号梅花主人,他们两位都是婆娑洲龙象剑宗的祖师堂供奉。”

  “陈如初,道号暖树,是我们落魄山的小管家,也是最早跟我来槐黄县城祖宅的。”

  说到这里,陈平安眼神温柔:“是第一个。”

  至于那位景清大爷,先靠边去,排第二好了。

  人生美好风景如初见,风景得是多美好。

  陈暖树闻言抬头,眼神柔柔而笑。

  燐河畔搭建了一座茅草屋,门口摆了个摊子,桌上摆了三只酒碗。

  一个白衣少年蹲在河边,叼着草根,两眼放空,抬起双手,来回抛着一颗鹅卵石。

  有两人按约而至,离摊子约莫还有两里路。

  身材修长的儒衫男子,于禄,远游境武夫,背竹箱,手持绿竹杖。

  还有一个谢谢,如今是金丹境瓶颈。

  于禄转头看着燐河,心生亲切。是个垂钓的好地方,陪着谢谢沿河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了三处绝佳钓点。

  至于为何他们不是直接御风到此,当然是谢谢需要稳定道心——毕竟是来见崔东山,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对方的弟子。

  能够坚持不转头跑路,离得崔东山越远越好,于禄就觉得谢谢这些年是当之无愧的修心有成了。

  为了让谢谢的心境稍微轻松几分,于禄故意找了个话题,笑道:“傻子都知道这条一洲西海衔接相通的燐河,再加上几条主要支流,长达万里,是个很适合建造仙家渡口的聚宝盆,可问题在于,当傻子都知道某个买卖可以挣钱后,不出意外,就是个坑了。”

  魂不守舍的谢谢笑容牵强,她哪里有心情计较一条燐河。

  就像于禄说的,事实确实如此。

  先前在燐河源、中、尾三地附近,桐叶洲中部山河,各方势力相互抱团,呼朋唤友纷纷凑钱,大兴土木,最终先后建造起了三座渡口雏形。

  其间不少势力都知难而退,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愿花钱打水漂,附近这座渡口的旧主人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因为比较后知后觉,还是损失了很大一笔神仙钱。

  这些都缘于渡口建到一半时,好不容易打好地基,位于燐河源、尾两地的渡口势力竟然联手了,中部渡口一下子好似被掐头去尾,变得鸡肋了起来。

  有势力扬言要砸下重金建造一座山水大阵,彻底拦截燐河上游水运,而位于燐河入海口的那个仙家势力更不是个东西,直接重金邀请了一帮丢了神祠、失去香火的水裔精怪当供奉,每天就在燐河中部河段兴风作浪,拼命汲取水运。

  这些个多是昔年小国地方淫祠神祇出身的精怪还摆出架势,要在附近建造祠庙,当那朝廷封正的河伯、水神。

  最过分的是,撤出渡口的仙家势力事后才发现,位于燐河入海口的仙家渡口竟然只是个障眼法,根本就不曾真正破土动工,摆明了一开始就是想着来燐河中部鸠占鹊巢的。

  在这之后,偏偏有个拎不清的白衣少年横空出世,横插一脚,白捡了个现成的渡口地基。

  过程当然不会那么一帆风顺,那个身份不明、驻颜有术的山泽野修也算是个懂规矩的,就在渡口附近摆了个喜迎天下英雄的擂台——酒摊子。

  临近茅屋,谢谢看着那个蹲在河边的白衣少年,顿时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来,好像每多跨出一步,就要多耗费不少心神。

  这些年一起游历宝瓶洲,于禄经常半开玩笑地打趣她,小心以后的心魔就是崔东山。

  谢谢是真怕,她怕崔东山,更怕那个“心魔崔东山”!

  因此,于禄一句半开玩笑的“两害相权取其轻”终于让她下定决心,既然注定躲无可躲,那就直面崔东山!

  这次硬着头皮赶来燐河,就是希望能够减轻对崔东山的恐惧,否则她一旦成为元婴修士,再试图打破元婴境瓶颈跻身玉璞境,万一心魔真是崔东山……谢谢一想到这个,就心生绝望。

  当年一起去大隋书院求学,崔东山好像就只针对她一人。

  但是不知为何,这次在异乡的久别重逢,看着那个蹲着发呆的崔东山,谢谢觉得好像有点陌生了,印象中的崔东山,不会这么……心神疲惫?

  崔东山将手中鹅卵石丢入河中,顺便敲晕了一只鬼鬼祟祟来此刺探情报的水族精怪,使其当场现出真身。

  都说天边泛起鱼肚白,结果这会儿只见燐河水中央浮起一尾至少三百斤的青鱼,白花花的鱼肚子,好大一条啊。

  这是正月里拜晚年呢?

  主动送鱼肉来,不仅晚饭有了,村头摆席都没问题。

  崔东山站起身抱怨道:“于禄,你怎么不早点来,害我白白挨了一位金身境武学大宗师的凌厉三拳。那三拳,天崩地裂,日月变色,分量之重,外人根本无法想象!我当场吐了好几斤鲜血,差点就嗝屁了,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连累我们这位谢谢姑娘多花一笔冤枉钱?”

  谢谢根本听不懂,也不想懂,偏偏崔东山不愿意放过她:“谢谢,说说看,你为啥会花钱?”

  就在谢谢脸色惨白的时候,于禄笑道:“崔宗主是觉得你要是听闻噩耗,多半会去买一大堆爆竹好好庆祝一番。”

  崔东山朝于禄伸出大拇指,再偏移视线,望向手足无措的谢谢,轻轻叹了口气:愁啊,收了这么个笨徒弟。

  谢谢已经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水,当下已经想要返回宝瓶洲了。

  没有去过“揍笨处”的人,就根本没资格说她胆子小。

  来这之前,于禄跟她打探过一些消息,反正早就传开了。

  先来了个七境的武学宗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其实没想着闹出人命,仍是一拳打得少年满地打滚,又一拳打得少年在空中转了十几圈,最后一拳更是打得少年面门撑地。

  这倒是弄得那位武夫满怀愧疚,赶紧将那少年搀扶回摊子,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后面又来了个金丹地仙,三道攻伐术法不遗余力,打得白衣少年衣衫破碎,躺在坑里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半死不活的。

  艰难起身后,醉鬼一般摇摇晃晃走向摊子。

  听说这位少年姿容的野修极有豪气,颤颤巍巍端起碗,先喝了半碗酒,再吐回去半碗鲜血。

  最后来了个金丹剑修,同样是山泽野修出身,结果不知为何,与那白衣少年言语几句就临阵倒戈了,反而替那白衣少年守擂——不难猜,肯定是白衣少年给了他一个更高的价格——这就很崔东山了,于禄是半点不奇怪的。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开始围绕着谢谢转圈圈,笑嘻嘻道:“既然来了,就当默认你是我的嫡传弟子了。拜师茶就免了,不喝,我胆子小,怕你下毒,或者往里边吐口水。”

  谢谢身体紧绷,面无表情。

  崔东山还在兜圈:“让我多出个谱牒上边的亲传弟子,谢谢谢谢。”

  谢谢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于禄这次没有帮着解围。要过心关,走独木桥,旁人拖曳、搀扶皆不可。

  崔东山突然问道:“于禄,早年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有没有带在身上?有的话就拿来,当是帮谢谢给出一份拜师礼了,我替谢谢谢谢你。”

  于禄笑着从袖中摸出数把袖珍符剑,说道:“放心,都是早年的。”

  崔东山接过手,竟然有五把之多,小有意外了,本以为撑死了就三把符剑。他笑问:“怎么这么多?”

  于禄解释道:“当年手边有点闲钱,就与龙泉剑宗报备丢失了两把,又买了两把,龙须河边铁匠铺子的徐小桥可能是看在我跟陈平安关系的分上,没有计较,只是提醒我事不过三。此外,徐小桥也答应了我的某个请求。至于其余两把符剑,是我跟仙师购买来的,价格翻倍,估计对方现在还是觉得做了笔划算买卖。”

  当年在骊珠洞天旧址的龙州地界,道场在西边大山的练气士想要升空御风,或是外乡人御风路过龙州地界,都需要与龙泉剑宗购买一把小巧如飞剑的符剑。

  如今旧龙州变成了新处州,龙泉剑宗也搬去了北方的大骊京畿之地。

  其实龙泉剑宗已经不再铸造类似通关文牒的符剑,但是阮邛订立的这条规矩这些年还是人人遵守,没有人敢率先破例,毕竟阮邛如今仍然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

  崔东山赞叹道:“于禄啊于禄,你还是聪明。”

  他一招手,将那条顺水往下游漂去的大鱼给拽回来,嘴上嚷嚷着,高高跳起,一脚踹在那条大鱼身上。

  打完收工,拍拍掌,崔东山自顾自点头道:“我这脚法无敌手,硬是要得!”

  被崔东山一脚踹飞滚落在地的那条大鱼突然幻化人形,一身尘土,呆呆坐在地上,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模样。

  崔东山伸出手指大骂道:“你这撮鸟贼配军,好不正经,躲在水里东瞧西望的,是不是见我徒弟肤白貌美就馋她的身子,要掳走当压寨夫人?!”

  不等那晕乎乎的壮汉如何打个腹稿,崔东山一袖子横扫,又将汉子打回原形,重重坠入燐河中,溅起不小的浪花:“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次饶你一命,传话给你家主子,明人不做暗事,有本事就约个地方跟我单挑,他赢了,这座渡口就归他,我赢了……我怎么可能赢过一位威名赫赫的远游境宗师!”

  那条青鱼在水中都不敢恢复人身,使劲摇头摆尾往燐河下游逃窜。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

  等到新渡口建成,没个三五十号人马,很难维持正常运转。

  所幸这些人手都不需要多高的境界,做些不用动脑筋的苦力而已,到时候就将这些个淫祠出身的水神精怪一网打尽,一个都别想跑。

  至于需不需要给俸禄……都给你们命了,还给啥钱?

  在崔东山的建议下,三人一起沿河往上游散步,于禄问道:“渡口有名字了吗?”

  崔东山没好气道:“取个雅俗共赏的好名字哪有那么简单,我又不是先生,可以信手拈来。”

  宝瓶洲牛角渡,仙都山青衫渡,灵璧山野云渡,这是第四座私人仙家渡口。

  燐河沿岸如今小国林立,鱼龙混杂,亡国遗民恢复国祚与自己开国称帝的差不多对半分。

  只有那么几个被视为术法通玄的金丹老神仙,当国师或是护国真人,忙着拿一堆封号,替新君封禅五岳,封正江水正神,或者开山立派,好不威风,往往同时兼任几个小国的首席供奉、客卿。

  只是这类事,儒家书院是不会管的,一般来说,只要没有练气士逾越文庙既定规矩,那么山下的改朝换代,书院的君子贤人都是不会过问的。

  “于禄,知道桐叶洲名字的由来吗?”

  “翻过些地方志和野史,好像在上古时代,中土神洲有位雄才伟略的得道君王,削一片宫苑桐叶为珪形,赐给自己的亲弟弟。后者来到桐叶洲,在旧大渎畔建立王朝。这条消失多年的旧渎名为汾渎,水运最为鼎盛时,主要支流有包括浍河、漱江在内的十二条江河大水。陵谷变迁,如今大泉王朝的埋河只是汾渎入海河段的一小截,至于脚边这条燐河,更是昔年汾渎的一条不起眼的小支流,长不过两千里。桐叶宗、玉圭宗这两个桐叶洲势力最大、绵延最久的南北宗门,追本溯源的话,其实是同源,故而两宗的开山祖师姓氏相同。”

  谢谢亦是由衷佩服。于禄一个纯粹武夫,这些年游历途中到底看了多少杂书,她是大致有数的。

  崔东山啧啧称奇:“问你一个问题,能给出两个答案,这是买一送一呢?”

  于禄微笑道:“就当我顺带着补上了谢谢的答案。”

  崔东山感叹道:“哪怕你只是分给我这个嫡传一丢丢的脑子也好啊。”他双手叉腰,“笨徒儿,我打算将你逐出师门,不跟你开玩笑的,严肃点!”

  别说谢谢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就连于禄都呆若木鸡:你崔东山都是一宗之主了,还这么儿戏吗?

  白衣少年一左一右摇晃肩头,再抬起一只雪白袖子晃了晃,得意扬扬道:“先生不在,你告状啊,去告状啊。”

  于禄叹了口气,低头伸手入袖,指尖拈出一个信封。

  崔东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谢谢斩钉截铁道:“好徒儿,为师跟你开玩笑呢,莫当真!”

  于禄依旧动作不停,崔东山健步如飞,一手伸手攥住于禄的胳膊,一手将信封往于禄的袖子里推:“于禄,都是共患难同富贵的好兄弟,别一言不合就干吗干吗的。自家兄弟,别动不动就祭出杀手锏,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谢谢越发如坠云雾:于禄这是做什么,崔东山又在做什么?

  于禄以心声与谢谢说道:“来之前大致猜到了你的处境,我就偷偷帮你讨要了一张护身符。”

  谢谢恍然。如果不是面对崔东山,其实谢谢还是一个极其聪慧、极有灵气的女子。

  崔东山板起脸问道:“谢谢,你以后见着了我的先生,知道该怎么称呼吗?”

  跟骑龙巷小哑巴一样喊师祖呗。谢谢难得板着脸,于禄悄悄摇头。

  崔东山咧嘴笑了笑,也难得没有继续恶心谢谢,双手抱住后脑勺感叹:“做人可以严肃古板,但是说话不可以刻薄。如我这般好皮囊又好心肠的,确实不多了。”

  “你们两个都曾经是天之骄子,一个是旧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个是号称旧卢氏王朝最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修道天才,谁知翻天覆地,都成了刑徒遗民。记得你们当年还给我当过杂役,是在二郎巷袁氏祖宅?也算吃过很结实的苦头了……”

  “一个人在最没钱的时候,遇到的好人坏人好事坏事,都是真。所以我家先生至今记得诸如妇人的一碗饭、某个鼻涕虫递出来的包子、隔壁灶房的木人、老妇人用红纸包起来的几个鸡蛋之类的小事。但是我觉得,一个人记性太好,也不太好。老话都说,人不心狠,钱就不进口袋。好像下下人要想成为上上人就得狠,只能狠,那么硬心肠就是一把锋锐刀子,只伤他人。其实软心肠也是一把钝刀子,却只会消磨自己。每一次咬牙告诉自己不要再做哪种人了,所谓的成熟,都是在给昨天的自己守灵。”

  于禄有些奇怪。

  这会儿的崔东山有点古怪,因为太正常了。

  当年游学路上,崔东山是从不与他们谈心的,跟人正儿八经讲点道理更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然后崔东山就笑着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于禄,你们赶来桐叶洲之前,旧卢氏王朝京城所在的大骊绛州始终没去过吧?那么谢谢有没有劝说你恢复本来名字,然后在桐叶洲立国?又比如可能得等个二三十年,由她来当国师?再比如劝你走趟蒲山云草堂之类的,好以武夫身份学点延寿益年的仙家术法?”

  于禄坦诚说道:“几乎都被崔宗主猜中了,唯一的出入,就是谢谢觉得不用等二三十年,只需在桐叶洲找块地盘,谋划个一二十年就足可立国了。”

  崔东山瞪大眼睛:“谢谢,你对自己能够跻身元婴境如此胸有成竹吗?”

  谢谢点头说道:“最多二十年,我就一定能够跻身元婴境,这还是做好了第一次闭关不成功的打算。”

  崔东山诧异道:“那我岂不是又捡到了个现成的宝贝?一个足可打遍燐河两岸无敌手的元婴境欸,不比一座空壳子渡口地基更值点钱?”

  谢谢默然。

  崔东山转头说道:“于禄,不要矫情扭捏了,也不要再故作散淡了。逐鹿者不顾兔,拿出一点大老爷们儿该有的魄力来,一二十年都不用等。于禄,地盘我都帮你找好了,就在这燐河北岸,回头南岸这边,距离不远的地方还有个惊喜等着你,至于是什么惊喜,不着急,容我卖个关子。”

  “人生最怕相逢无酒钱嘛,按辈分算,咱俩还是同门师兄弟呢,等你当了一国之君,我这徒弟再给你当国师,有这两层关系在,我还能缺酒喝?”

  于禄欲言又止。之前他就与谢谢说过一句,既是问她,更是自问:“在别洲延续国祚,能不能算是复国?”

  崔东山没来由说了一句:“要把自己放得很低,眼光看得很高。”

  于禄问道:“不是看得很远?”

  “人在毫无希望的困境里,是绝对看不长远的。”崔东山摇摇头,“但是谁都拦不住我们抬头看天。”

  谢谢当然不敢插嘴半句,要是听到陈平安说这种话,她肯定要玩笑一句:“这不就是井底之蛙吗?”

  崔东山笑呵呵道:“对,我们都是井底之蛙。”

  崔东山低声喃喃:“须臾少年。”

  槐黄县城学塾那边,散学下课时天色还早,家境好的稚童纷纷放起了纸鸢。

  喝过茶水,聊了些山水见闻,陈平安带着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出门,闲逛落魄山。

  行人走上青山头,白者是云碧是树,不知人间第几天。

  不承想邵云岩找了个由头,竟然不仗义地自己散步去了,这让与年轻隐官独处的酡颜夫人紧张万分。

  陈平安与她一起走向山顶,手中多出好似一枚铜钱的彩色绳结,笑问:“认识?”

  酡颜夫人神色微变。

  这彩色绳结是由百花福地众多花神各自抽取一缕精魄炼化而成,与她没有直接关系,却有些渊源——当年她能够活着逃遁至倒悬山,百花福地的数位花神暗中出力不少。

  所以上次文庙议事,酡颜夫人与百花福地就极为亲切。

  陈平安收起绳结,说道:“你这次陪着邵剑仙云游中土,可以帮我捎句话给百花福地,就说我下次拜访会携带此物,至于归还一事,需要面议。”

  酡颜夫人流露出讶异神色:年轻隐官算是白给自己一份人情?

  像那山下王朝,给金榜题名的举子报喜可都是有报酬拿的!

  况且得到此物的惊喜之大,岂是读书人考中进士之喜能比的,百花福地众多花神人人有份。

  故而酡颜夫人完全能够想象,将来自己与邵云岩在百花福地会是何等的座上宾。

  不管陈平安与福地花主事后谈得如何,自己说不定都能在百花福地捞个客卿当当——作为梅树成精的上五境草木精魅,酡颜夫人岂会对百花福地没有念想。

  这就与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将铁树山视为圣地,山泽野修对白帝城心神往之是差不多的道理。

  陈平安笑道:“这就当是你在南塘湖青梅观消耗一百多年道行的报酬了?”

  酡颜夫人嫣然笑道:“没问题!”

  天下草木花卉精魅,祖师堂其实就只有一座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走上山顶:“梅净,是叫这个名字,对吧?”

  酡颜夫人神色微变,笑容牵强起来。

  梅净是她在避暑行宫秘档上的真名,她的妖族真名。

  要想在倒悬山,在道老二那位大弟子的眼皮底下开辟出一座梅花园子,她岂能不自报真名?

  陈平安说道:“返回浩然天下,衣锦还乡,云游四方,作何感想?”

  在倒悬山,酡颜夫人就只能扶持傀儡,担任梅花园子的幕后主人,都不敢离开园子。

  如今却当了龙象剑宗的记名供奉,公认是陆芝的好友、落魄山的记名客卿,如今与邵云岩做伴,浩然九洲何处不敢去?

  酡颜夫人顿时心弦紧绷,反复思量。

  自从腾空梅花园子交予剑气长城,与那只隐匿极深、化名边境的飞升境大妖彻底划清界限,选择主动跟随陆芝,再一起重返浩然天下,在婆娑洲齐廷济创建的龙象剑宗担任供奉,前不久给雨龙宗担任客卿……怎么思量都没有半点越界之举啊。

  再说了,秋后算账葛藤禅,也不是这位年轻隐官的一贯作风。

  别的不说,陈平安做事情还是很爽利的。

  陈平安说道:“人有心结树有疤,浩然天下,或者说浩然天下的练气士,尤其是谱牒修士,在你心中,就是一个疤。”

  酡颜夫人小心翼翼说道:“我已经释然了,隐官大人不必担心我会与谁不依不饶,继而给龙象剑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岁月悠悠,反正当年为难她的那拨练气士也没剩下几个了。

  陈平安说道:“不要跟这个世界达成和解,每一次所谓的和解,不是自欺欺人就是委屈,委屈永远是委屈,不会减少丝毫的。”

  “只说我自己的一点见解,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悄悄拆解这个世界,首先就得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解很多人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其实这一点,酡颜夫人做得比以前好多了。贫时靠狠穷靠忍,至于等到下下人翻身变成上上人,到底是一门心思报复曾经的恶意,还是报答当年的某些善意,或者两者兼有,人各有志吧,都可以理解。”

  “与我关系亲近与否,能否称为朋友,你其实不必用丢几瓣橘子皮来试探,要不是暖树需要收拾屋子,而且暖树绝对不会让我代劳,我才懒得管你。”

  酡颜夫人赧然一笑:“隐官大人,是我画蛇添足了。”

  陈平安说道:“齐廷济有自己的野心,而且很大。他还是一个极端追求思路缜密、行事严谨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个有强迫症的,有洁癖,只是他一直隐藏得很好。以前在剑气长城管着一个家族,环境逼仄,由不得他流露天性,舒展手脚,如今变成了宗门,在婆娑洲一家独大,所以这个特点会逐渐扩大、显露出来。何况你在齐廷济眼中是有个标价的,这句话说得很难听,而且也有背后说人是非的嫌疑,但我不希望将来因为你,因为某件事,陆芝跟齐廷济翻脸,大好局面付诸流水。不管别人怎么看,只说我,在某种意义上,是将婆娑洲的龙象剑宗和桐叶洲的青萍剑宗视为剑气长城的香火延续的。”

  “陆芝有自己的剑道追求,分心与人问剑非她所愿,她不喜欢想太多,出手太重,容易不留余地。浩然天下从来委屈不了陆芝,但是陆芝就你这么个朋友,她一旦为你递剑,只会更重。文庙的规矩,陆芝是不太在意的,但是以后百年内,文庙约束大修士只会越来越严格。这不是在危言耸听,就像我自己,因为某个谋划,先前就做好了上下两宗被文庙封山百年的心理准备,然后我自己还得被礼圣丢去跟刘叉做伴一甲子、百来年的样子,每天炼炼剑钓钓鱼。”

  “邵云岩境界不够,虽是剑仙,却不擅长与人厮杀,况且他志不在剑道登顶,以前是,以后亦然。要我说啊,我们邵剑仙才是活得很通透的人,醉后添杯不如无,渴时饮水甘如露。老来身健百无忧,且作人间长寿仙。就这么两个道理,一个如何为人处世,一个为何上山修道,都被他彻底想明白了,真正做好了。所以邵云岩也不合适为你出头。”

  酡颜夫人听得越发迷糊:陈平安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陈平安说道:“弯来绕去跟你说了这么一大通,说得简单点,其实就一句话,你最终能够依靠的,始终是你自己。”

  敢情道理前后,正的反的,大的小的,都给你陈平安一个人说了去。

  酡颜夫人听到这里,只觉得心都凉了:又添了个天大委屈不是?有你这么说理的?

  陈平安微笑道:“我相信如今的梅净,所以将来遇到事情,找宗主齐廷济求助未必讨喜,让陆芝出面解决,痛快是痛快,可毕竟很容易一发不可收拾,齐廷济哪怕愿意帮忙收拾,不找陆芝说什么,但是你肯定就要被穿小鞋了。所以你就要靠自己了,比如写一封信寄给落魄山,跟我打声招呼,保证随叫随到。”

  这样的口头承诺,陈平安只给过两个人:挚友刘景龙,穗山神君周游,后者还是自家先生的缘故。

  陈平安笑道:“即便我当时不在山中,甚至不在浩然天下,导致无法第一时间赶到,我也会跟朱敛和崔东山事先打好招呼,将你的请求作为上下两宗的优先解决之事。放心,我一定会让招惹你的人或者宗门知道什么叫自找麻烦。”

  酡颜夫人怔怔出神,回过神后,默不作声,只是仪态万方地与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

  一袭青衫凭栏而立,好像双方不谈正事就没什么可聊的了,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酡颜夫人突然转过头,问道:“陈平安,今天与我谈心,先取出彩色绳结,再报出我的真名,然后说出齐宗主、陆先生和邵云岩的心性,最后与我说明初衷,是不是也算一种对我的拆解?”

  “别把一件好事,一句好话,说得这么怪。”

  “对了,陈平安,你前边说的谋划到底是什么,后果这么严重?”

  “将已经被文庙赦免的仰止骗出再砍死,再等着被礼圣抓去功德林关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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