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同谢狗在内,先前与纯阳真人同桌喝茶的这拨人其实在陈平安他们率先登山后,觉得喝茶也喝饱了,就也开始登山赏景。
只有岑鸳机继续练拳走桩,反而要比仙尉、周米粒他们速度更快。
这么多年过去了,千篇一律的走桩她也不觉枯燥乏味,今日被那位纯阳真人道破天机,就更有斗志了。
朱衣童子骑乘在白花蛇之上,头一遭翻山越岭不累人:不算违禁之举喽。
陈山主与那外乡道士登山之前,约莫是怜惜自己劳苦功高,闲聊许久,还专门降下一道法旨,允许自己与白虹一同登山游玩,以后再来落魄山点卯,仙尉道长都不会拦阻。
朱衣童子到底是讲江湖义气的,硬着头皮将那条棋墩山白花蛇引荐给山主大人。
上次与陈山主一起赶路返回落魄山,都没来得及正儿八经介绍白虹,结果今天得知白花蛇暂名白虹之后,陈山主还很是表扬了一番,说取名本事不小,因为依循儒家《礼记·月令》篇记载,季春之月,也就是暮春时分,一年春天的尾巴上,自古有那“虹始见,萍始生”的说法。
虹为天地二气交汇、阴阳激耀生成,凡日旁气色白而纯者,即为虹。
白花蛇早已开窍通灵,闻言大喜,只是暂时还无法出声言语,连忙晃了晃头颅。
朱衣童子心领神会:“山主大人,白虹想要用这个真名。它特别喜欢,只是如今被外人点破了,又非它亲自取名,若是拿来作为真名,有无山上忌讳,会不会无法获得天地封正认可,反而经常遭天谴挨雷劈啊?”
陈平安当时笑望向身边的纯阳真人,吕喦抚须点头,笑言:“山中精怪取名不易,既不可真名过大,承载不住,反受其咎,也不可过小,最好还要与一地山水相契合。若是你不担心落魄山有人泄露天机,最后闹得路人皆知你的真名,那么叫白虹倒也无妨。”
陈平安便拱手笑道:“落魄山陈平安在此预祝白虹道友炼形成功。”
吕喦单手掐剑诀,微笑道:“虹洞青天,阴阳耀日,壮士挺剑,气激白虹。纯阳吕喦,预祝白虹道友成功炼形,修行顺遂。”
一直冷眼旁观的谢狗啧啧称奇。一条比蝼蚁都不如的白花蛇,三言两语就赚取了一份好大造化。
白虹这个名字是朱衣童子随口胡诌而来,再到陈平安牵线搭桥,有意让纯阳真人顺水推舟给出答案,最终由吕喦亲口认可白虹堪为真名。
这就像青冥天下道门法统的符箓与符印之别,一张符箓之上加盖一方真人法印,便可威力暴增。
符箓执掌于法官之手,如一座衙署内的胥吏,真人仙君如统领众人的一衙主官,加盖官印的法令才可颁布,名正言顺。
冥冥之中,这条棋墩山白花蛇的真名一事,就像纯阳真人来做主钤印,落魄山陈平安担任见证人,陪同签名画押,为次。
这里边藏着弯来绕去好些学问呢,就这么件小事,谢狗就可以看出陈平安这家伙心思有多重,城府有多深。
呵,也难怪如今蛮荒天下那几个补缺王座的飞升境都对年轻隐官念念不忘,总想着文庙亚圣都能够从青冥天下拐来个元雱,白泽怎么不干脆从浩然天下将那陈平安套了麻袋,再丢到脂粉窟里?
英雄难过美人关,生米煮成熟饭,可不就是自家人了。
在谢狗悄然收拢那缕剑气之时,道号赤诚的朱衣童子盘腿坐在白花蛇的背脊上,很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不由得感慨道:“仙尉道长,你官儿不大,偏偏规矩最多。再看看我们陈山主,多和蔼多亲切,万事好商量,你这个当看门人的就不惭愧吗?”
仙尉没好气道:“我惭愧什么,宰相门前三品官,职责所在,平时不难缠点,难道就任由阿猫阿狗随便登山吗?当大官的确实表面上都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那是因为跟你根本犯不着如何疾言厉色。等你再升几级,有机会跟陈山主多接触了,就会明白一个道理。”
朱衣童子蔫儿坏,已经准备好小账簿了,却故意满脸讶异,催促道:“哦?啥道理,怎么讲,等我官当得大了就会如何?”
仙尉说道:“就会发现,我们山主是真的平易近人。”
朱衣童子未能得逞,朝仙尉竖起大拇指。
谢狗翻了个白眼:乖乖,落魄山风气真是可以。
那条早就能够炼就人形却迟迟不肯炼形的骑龙巷左护法屁颠屁颠地跟在谢狗身边。
它怕裴钱是有一百个理由的,往事不堪回首。
但是它自然而然就亲近这个貂帽少女,却像是毫无道理的事情,不然总不能是因为对方名字里边有个“狗”字吧?
谢狗来到山顶,瞧见了栏杆旁的那两个身影,就想凑近多聊几句——主要还是那个道号纯阳的道士让谢狗觉得不简单,很不简单,她得问问对方是否去过火阳宫。
各座天下、福地的明月各异,后世大修士都可以建造长久道场,即便是在万年之前,也有无数月户得以跻身其中,唯独在一轮轮大日之中,万年以来,从无任何一位修士敢说自己是主人,境界高如白景,在蛮荒天下的那轮骄阳之中,依旧都只能算是暂住。
这就涉及一桩内幕,因为即便日月皆是某尊高位神灵摹拓而成,但是后者更趋于实相,前者却更为玄妙,数量在天外不计其数,但是最大的玄妙就在于所有悬空太虚中的大日都可以通往那座唯一的火阳宫。
即便旧天庭成了遗址,这座宫殿依旧存在,且完好无损。
只是不同修士去往同一座火阳宫,都好像被自动分流到不同光阴长河的河段内。
唯一勉强可以称为共同点的地方,就是后世修士踏足火阳宫都不曾碰到过那位真正的主人,相信也没有谁愿意见到对方。
人间避暑地,天上广寒殿,混沌凿开元气窟,老龙独占水精宫。
龙宫水府皆喜好构建水精宫,人间三伏节,此地十分秋,故而被仙家誉为清凉国。
而那座丹霄绛阙火阳宫,如今被道家说成了帝室之一,在谢狗看来,也不算胡说八道。
至于上古龙族,是否证道的门槛之一,就是能否去火阳宫听真人传授道法。
谢狗看得出来,这个吕喦,与上古蛟龙渊源不浅。
周米粒见谢狗挪步,好像要去好人山主那边,赶忙拦路,又觉得不太妥当,就赶紧侧过身,轻轻扯住谢狗的袖子,压低嗓音,神色着急道:“谢姑娘,好人山主要与吕老神仙谈正事,你等会儿再去,不急不急,稍等稍等。”
谢狗抖了抖手,然后双臂环胸,转头看着这个跟白发童子差不多个头的小水怪:“右护法好大的官威啊。”
周米粒挠挠脸。
陈平安也是双臂环胸的姿态,背靠栏杆,看着那个好像记性不太好的貂帽少女。
黄帽青鞋绿竹杖的小陌凭空出现在谢狗身边,先与纯阳真人点头致意,再伸手按住谢狗的肩膀,力道不轻,出声提醒道:“谢狗!”
谢狗抬起手,就要去摸小陌的手背,结果小陌立即抬起手肘抵住脸颊。
谢狗不怒反喜,咧嘴嘿嘿一笑,使劲歪头,含糊不清道:“你来了啊,我跟右护法闹着玩呢。”
周米粒咧嘴而笑,使劲点头:“是啊是啊,我俩闹着玩呢,哈哈。小陌先生,你的道侣谢姑娘两颊酡红可喜庆,个儿还挺高哩。”
小陌收回手,揉了揉眉心,不知该如何跟周米粒解释自己跟白景的关系。
陈平安朝周米粒招招手,周米粒飞快跑过去,一个站定。
陈平安掏出那张暂不知名的水符,笑道:“是吕前辈送你的,别客气,收下吧。”
周米粒一脸难为情,与吕老神仙鞠躬致谢,连忙打开棉布挎包,小心翼翼将那张符箓请入自家“祖师堂”内。
了不得了不得,麾下又得一员大将!
吕喦撚须笑道:“此符名为龙门,是贫道独创,算不得什么化腐朽为神奇的大符,就是将来去白帝城,凭借此符可以直接进入黄河小洞天。”
小陌笑了笑。这要是还不算大符,天底下的大符就太少了。不愧是一位被公子敬称为“吕祖”的得道高人,还能够与至圣先师一起现身镇妖楼。
谢狗幽幽叹息一声。
要说羡慕,倒也不至于,一张可以让天下水裔直接跨过那道龙门的符箓而已。
可问题是这张符箓之中蕴借着“纯阳”二字真意,如……两尊门神,小水怪手持此符,遇到紧要关头,越是山巅修士越知晓轻重利害,无异于遥遥与这位纯阳真人问道或是问剑嘛,后果自负。
周米粒笑得合不拢嘴:暖树姐姐,景清景清,泓下供奉,云子……珍贵符箓只有一张,好像不够分。
陈平安伸手按住她的小脑袋,笑道:“别想着送人,自己留着用。”
周米粒拍了拍棉布挎包,开心道:“要是不送人,就不舍得用,要好好珍藏的!”
先前在青衫渡,一大一小嗑瓜子,黑衣小姑娘坐在石头上,优哉游哉晃着脚丫,陪客人一起闲聊。
落魄山和青萍剑宗的事情是绝对不多说半句的,她的江湖经验老到得很嘞,只是担心那位前辈觉得无聊,所以就聊了些自己的小事,无非是看崖外胖胖瘦瘦朵朵白云路过家门口,就帮它们一一取个名字之类的。
纯阳真人便笑着说门外荣辱排队过,困穷之后福跟随,家教门风之所以重要,就是可以让人吃得住苦,接得住福。
小姑娘觉得很有道理,轻轻鼓掌,然后就试探性地说:“纯阳仙长,我有个朋友,只是山上的朋友啊。她的境界太低了,但是山头又很大,所以我这个朋友出门在外,总是胆子跟本事一样小,咋个办……”
此刻谢狗站在小陌身边,一本正经道:“小陌,我在路边行亭跟你家公子偶遇,聊得贼好,他还主动请我喝了一壶酒呢。这可不是我瞎编胡造的,你要是不信,等会儿可以自己问你家公子去。他还邀请我回落魄山呢,不然就我的风骨和犟脾气,能自个儿跑回来自讨没趣?在行亭里边……对了,小陌你别误会啊,千万别多想,虽说是孤男寡女,但你信不过我,也要信得过你家公子嘛。总之,我觉得山主这个人真不错,值得仰慕。家境出身是差了点,但书上不是说了个道理,无限朱门生饿殍,几多白屋出公卿?看看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好些个高门子弟,也就跟小富小贵稍微沾点边就不拿正眼瞧人了,想来前程有限。但是咱们山主不一样啊,都这般凭本事挣来个家大业大了,还是不动如山的,年纪轻轻,稳重,必定厚福无疆!”
“我算是琢磨出个道理来了,天底下真正聪明子,言语木讷优容,深计远虑,所以不穷!小陌,你挑人的眼光不孬,这就证明我挑人的眼光更好。对了小陌,我最近读书勤快,学问暴涨,才情如泉涌,挡都挡不住,你听听看,给点评点评。事先说好,亦诗亦词,如那苏子写词,别开生面,条框是绝对拘不住人的,也学你家公子,格律暂且搁一边。有道是:‘客子光阴诗卷里,彩笔题桐叶,佳句问平安。杏花消息雨声中,又逢新年春,更有好花枝!’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用,诗词中嵌有‘平安’二字,你家公子听了肯定喜欢……”
小陌一开始是打算装聋作哑的,越听到后边越别扭,实在是忍不了,黑着脸说道:“你到底要从朱先生那边剽窃多少学问?!”
谢狗学周米粒挠挠脸,干笑道:“文字就那么多,我们读书人抄东抄西的,都是相互借学问不用还的,咋个能叫剽窃呢?”
一个双手负后的佝偻老人笑眯眯刚走上台阶,驻足片刻,听到谢狗最后那句话,就立即退回去,打道回府,溜之大吉。
周米粒眼尖,看到了老厨子的身影,立即与好人山主和纯阳仙长告辞一声,中途再与小陌先生打了声招呼,一路飞快跑到朱敛身边,一起走下台阶。
她拍了拍棉布挎包,再伸手挡在嘴边,小声说道:“老厨子,有宝贝。”
朱敛忍住笑问道:“啥宝贝,能吃吗?”
周米粒双脚并拢,蹦跳着下台阶,哈哈笑道:“猜个谜语,走路嚣张,妖魔心慌!”
朱敛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张宝塔镇妖符啊。”
周米粒嘿嘿笑道:“不一样,我这张叫龙门符。裴钱可宝贝她那张宝塔镇妖符啦,以前我想要见一面都难哩。”
朱敛笑着点头。
当年的小黑炭,一遇到害怕的事情就喜欢往自己脑门上贴符箓壮胆,不然就是走累了,拿出那张符箓,啪一下,美其名曰给自己增加了至少一甲子内功:“我脑门上顶着一栋宅子,大摇大摆行走江湖,走路怎么会累呢?跟在师父身边,一起翻山越岭,腾云驾雾!”
对啊,怎么就长大了呢?
朱敛带着周米粒来到一栋宅子外边,敲门而入。庭院内有人正在练习剑炉立桩,睁开眼,笑道:“朱先生,右护法。”
朱敛点点头,神色玩味道:“赵树下,从明天起,你终于要拜真佛了。”
赵树下听得一头雾水,周米粒嘴唇微动,提醒赵树下那个答案。
因为来时路上,老厨子跟她说了,好人山主要正式以师父身份,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为弟子教拳了。
赵树下瞬间紧张起来。
朱敛笑道:“赵树下,紧张就对了,毕竟小三十年内有资格在竹楼二楼学拳的只有三人,我相信以后也多不到哪里去,甚至说不定你就是最后一个,所以要好好珍惜。”
三人学拳于竹楼二楼,陈平安、裴钱、赵树下。
陈平安和裴钱先后与崔诚学拳,从明天起,赵树下就会与陈平安学拳。
竹楼二楼,教拳与学拳,总计四位纯粹武夫,结果就有三位止境大宗师!
朱敛有一种直觉,眼前的赵树下就会是山主陈平安在拳法一道的关门弟子。
春日树发花如锦,山中黄鹂成群忽起忽落。
吕喦微笑道:“落魄山作为一座宗门,谱牒修士是少了点。”
明明拥有十多个藩属山头,山多人少,也是奇事。
印象中,俱芦洲那边,火龙真人的趴地峰在浩然宗门中已算人少的仙家道统了,依旧拥有四条道脉。
太霞李妤一脉历来擅长除妖役鬼,涉世最深,桃山一脉的道牒修士精通雷法,白云一脉练气士擅长符阵,袁灵殿的指玄一脉属于道门剑仙流派,四条法脉加在一起,百多号谱牒道士肯定是有的。
反观落魄山,一直没有那种寻常仙府的大规模开枝散叶,可能在收徒一事上,祖师堂成员,各自门槛都不低。
陈平安笑道:“崔东山的青萍剑宗可能过不了几年,人数就会翻几番。有枣没枣打三竿,我们崔宗主志向远大,扬言以后每逢下宗观礼上宗,浩浩荡荡跨洲祭祖,在人数上必须胜过落魄山,绝对不能输了气势。”
之后吕喦主动说要去霁色峰祖师堂敬香,陈平安虽然有几分意外,终究不会拒绝这种好事。
吕喦笑言在青冥天下云游时曾经有幸旁观过几次三教辩论,多是听得想要打瞌睡的,但是文圣参加的那次最为精彩,很提神。
只是他们刚要挪步,就有个手持书册和鸡距笔、腰悬龙泉剑宗剑符的白发童子火急火燎御风而至。
先前隐官老祖准许由她这个杂役弟子来编订年谱,那么记录贵客登门,亦是编谱官职责所在。
至于这个编谱官,当然是白发童子自封的官衔,就跟小水怪的那个巡山使节是一样的。
方才在骑龙巷,这只化外天魔就察觉到了落魄山次峰山巅的异象,吓了一大跳,急匆匆跑到骑龙巷台阶顶部,施展一门岁除宫秘传的望气术,瞪大眼睛远眺落魄山。
只见一层层赤红色光晕漾开,即便只是远远看着,也觉得置身于一座数条火龙盘旋的熔炉中。
一番天人交战过后,箜篌还是硬着头皮赶来了落魄山——为了当好编谱官,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好个新官上任三把火!
吕喦看了眼箜篌,颇为讶异:槐黄县城内竟然藏着一只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不犯文庙忌讳吗?
不过吕喦很快就释然:文庙应该早就知晓此事了,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何况陈平安有崔瀺这种师兄帮忙护道,再有老秀才这样的先生在文庙恢复了神像位置,就算有谁揪着这种事情不放,想必也掀不起风浪。
陈平安以心声道:“一言难尽。”
吕喦点点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一个外人就不多问了。
文庙之所以选择默认,主要还是因为这只化外天魔来自剑气长城。
儒家三位正副教主、学宫祭酒和众多文庙陪祀圣贤也许可以不给一位年轻隐官面子,但必须给老大剑仙面子。
箜篌见着吕喦后神色越发慌张,就像自个儿跳入炼丹炉里转圈,悔青了肠子:不该来的,绝对不该来的。
这个道士不知修行了什么神通,竟然能够天然压胜化外天魔。
吕喦只得刻意归拢一身道法,凝为一粒精粹至极的真阳,盘踞栖息在一处本命窍穴内,身上道袍不易察觉地出现了一阵涟漪。
箜篌瞬间如释重负,拗着性子道了一声谢。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这位吕真人道号纯阳,是我们宝瓶洲本土修士出身。吕前辈,她叫箜篌,暂时没有加入霁色峰谱牒,在骑龙巷帮忙,如今负责编订山头年谱。”
在祖师堂敬过香后,陈平安走出大门,发现除了正横出一只手按住谢狗脑袋的小陌,箜篌和仙尉也都赶来凑热闹了。
陈平安关上门,收起钥匙入袖,箜篌笑嘻嘻解释说恰逢盛会,得留个纪念,她编撰的这部年谱得跟一般宗门的年谱区分开来。
陈平安听得茫然,也就没有着急说同意与否,心里犯嘀咕:纪念?
编写年谱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这家伙还想如何作妖不成?
箜篌就说自己其实是一个隐藏极深的山水画家,难得大伙儿都聚在霁色峰,不如就以祖师堂为背景,留下一幅类似雅集的传世名画。
如此一来,年谱就生动了,某年某月某日,山主与贵客纯阳真人于霁色峰祖师堂外,再加上供奉小陌、看门人仙尉等等,共在一幅山水画卷中。
陈平安笑眯眯道:“年谱带画,除了文字记录还有插图,而且还是彩绘的,是吧?这就是你所谓的不一样?”
他已经后悔让这个家伙主持年谱编订一事了。
嗯,下次祖师堂议事正式召开之前,得先跟朱敛、暖树、小米粒他们几个通个气——山主亲自举荐你担任这个职务,结果只有山主一人点头,不顶用啊。
谢狗放弃纠缠小陌,双手扶正貂帽,拍了拍脸颊,高声附和道:“好,这个主意好,我要站在小陌身边。”
不承想吕喦撚须笑道:“在一座祖师堂前作画留念,还会被编入年谱,头一遭的新鲜事,贫道倒是觉得不错。”
箜篌感激涕零,抽了抽鼻子。
终于遇到知己了!
纯阳道长人真好,难怪道行修为这么高,先捞个十四境,再来咱们霁色峰当个挂名的副山主得了。
陈平安只得顺了箜篌的意,只不过箜篌是主谋,也别想跑。
箜篌先让五人站成一排,自个儿先走到对面去,在那儿掐诀步罡,蹦蹦跳跳哼哼哈哈的,看得陈平安直绷脸:你搁那儿作法呢?
眼见隐官老祖神色不悦,箜篌赶忙站定,双手气沉丹田,再一个手腕拧转,原地出现了一个身形缥缈不见真容的女子身影。
她左手一抹,摊开一幅雪白画卷,再提起右边的袖子,右手持一支萦绕五彩琉璃色的彩笔,要开始作画了。
陈平安面无表情:还挺像回事。
画卷中,山主陈平安和客人吕喦一起站在中间,左右两边依次是小陌和谢狗,仙尉和箜篌。
持彩笔女子在落笔之前一再端详了众人,抬起头,嗓音清灵,笑道:“山主大人别板着脸啊,稍微给点笑意……嗯,还是不够真诚,要发自内心……对了,双手插袖显得太懒散了,双手负后又过于倨傲了点,不如双手叠放……算了算了,两条胳膊还是自然垂落吧……别急眼啊,你看旁边纯阳道长就很好,气定神闲,秉拂背剑,果然仙风道骨。”
“仙尉道长你是不是太紧张了?赶紧地,把额头汗水擦一擦,又不会张贴到槐黄县城的大街小巷,别太拘谨了,深呼吸……嗯,现在就好多了。”
“我的好箜篌,别笑得那么不淑女,把嘴巴合拢一下,要吃人吗?”
“谢狗!不许踮脚尖!脑袋摆正,别一个劲往小陌怀里钻!双臂环胸的姿势也成,就是脑袋再低一点,都鼻孔朝天了。”
“小陌,你是不用肩靠肩紧挨着谢狗,可也别推她嘛。”
这一天,是大骊淳平六年,正月二十二。
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广场。
山主陈平安,头别白玉簪,青衫长褂布鞋。
落魄山看门人,道士年景,道号仙尉,身穿一件棉布道袍,脚踩蹑云履。
散仙吕喦,道号纯阳。
供奉小陌,黄帽青鞋绿竹杖,化名陌生,道号喜烛。
貂帽少女,如今化名谢狗,曾经用过的道号有一大串,白景、朝晕、外景、耀灵等。
白发童子,化外天魔,化名箜篌,真名天然。
总计六位,其中一位止境武夫,四位飞升境,还有个下五境的假冒道士。
等到箜篌与那收起彩笔的女子重叠为一,陈平安就与吕喦一起下山,小陌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谢狗来到箜篌身边,使了个眼色。
箜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干吗呢?”
谢狗伸出手:“别跟我装傻,麻溜儿的,赶紧裁剪一下,画卷上边只需要有我跟小陌就足够了,送我一幅,留作纪念。”
箜篌双臂环胸,冷哼一声:“这种山水画卷,以你的境界,还不是想要怎么画就怎么画,跟我求个什么?”
谢狗眼神瞬间冷漠,盯着这个白头发矮冬瓜片刻。
箜篌歪着脑袋,伸长脖子,示意对方有本事就往这儿砍。
有隐官老祖在,我还怕你不成?飞升境圆满剑修?厉害啊,哎哟喂,真是吓死个人了……哈哈,我又不是人。
谢狗蓦然而笑,破天荒露出几分谄媚神色,低头搓手,小声道:“咋个能一样嘛,咱俩好姐妹,有啥不可以商量的?要钱是吧?说吧,开个价,几枚雪花钱?”
箜篌伸手拍打心口,故作惊悚状,嘴上言语得寸进尺:“也不知道方才是谁想要用眼神杀人哩。”
谢狗嘴角抽搐,笑哈哈道:“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跟我一个豆蔻少女计较什么?”
箜篌还想说几句,谢狗故意转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他们仨走得有点远了。”
箜篌的脸蛋立时笑成花儿,从袖中摸出一幅裁剪过的小品画,工笔写意相参,勾勒点染精妙老到,笔法极具宫廷院体画的神意,画中果真只有并肩而立的谢狗和小陌,只是不知何时,画上还有了新添的落款署名。
箜篌抬起头,眼神诚挚道:“谢姐姐,装裱一事,需不需要代劳?”
谢狗手持卷轴,一手重重拍在箜篌的肩膀上,神采奕奕道:“算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后帮你砍人!”
下山途中,陈平安问道:“吕前辈,青冥天下的奇人异士数量比之浩然天下,是多是少?”
吕喦笑道:“奇人异士?如何定义?所以这个就很难说了。如果只说境界,两座天下山巅修士的数量暂时差距不大,只是接下来百年之内会很乱,某些飞升境得大机缘跻身十四境有之,老的新的十四境修士放开手脚杀飞升境亦有之,而趁着时局未定,飞升境之间抓紧机会了断旧怨或是你争我抢再起新仇的,相信只会更多。”
“原本最为尊崇纯粹自由的蛮荒天下因为多出一个白泽,反而可能是相对最稳定的。我听说西方佛国那边主张看念头一脉的禅师与持戒严谨的佛门律师一派都快要演变成势同水火的处境了,再加上密宗与禅宗,以及禅宗内部对历史上某位著名高僧的法统归属异议很大,以至于各自编撰祖谱,都想要将其划拨到自身法统谱牒之内。这直接涉及两支佛门显著禅系的位置,到底应该坐在哪边,自然不是什么小事。至于历史久远的那场经教之争,最近千年,虽然佛门龙象一直试图模糊其界线,但是分歧依旧不小。贫道游历多年的青冥天下,‘天下苦余斗久矣’这个修士前些年只敢放在心里的看法,好似水落石出一般,变成了一个说法,开始逐渐流转于十四州道官中,白玉京那边好像也没有刻意弹压这种议论,已经有了野火燎原的势头——你要知道,当下可不是陆掌教坐镇白玉京,而是余斗本人。”
“放心,不管怎么说,贫道这样的,往前三千年,往后三千年,都是屈指可数的。”
临近山脚,吕喦说道:“陈山主不必继续送了。”
陈平安便停下脚步。
吕喦微笑道:“流水千年,随山万转,入庙烧香,出了山门,还需各自修行。”
陈平安点头道:“山下百年,人有万年心,山上修士动辄长寿百年千年,所谓修行,只此一心。”
吕喦问道:“没有收到邀请?”
陈平安无奈道:“就算邀请了,我也不敢去,谁来劝说都不会答应。”
吕喦说道:“这是因为你还不曾真正说服自己,所以说道理太多也不好。白骨真人曾经有个比喻,就像打群架,养蛊。”
陈平安思量片刻:“好比喻。”
吕喦打了个稽首,说道:“下次再见,就有劳陈山主帮忙护道一程了。”
陈平安拱手还礼:“定当尽心尽力,不负前辈所托。”
吕喦以拂尘指了指山顶:“方才箜篌道友曾以心声言语,邀请贫道担任你们落魄山的副山主,还口口声声说是她自己的意思,与山主绝对无关。这算不算一脉相承,甭管有枣没枣,先打三竿试试看?”
陈平安笑容尴尬,只得再次拱手:“多有冒犯,我替箜篌与前辈赔礼。”
吕喦摆摆手:“习惯就好。”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敢问前辈,青冥天下的林江仙,拳法如何?”
吕喦微笑道:“这位林师,拳法极高,剑术更高。”
陈平安就不再多问。
吕喦说道:“送出一张火符,贫道与陈暖树的机缘就算告一段落,所幸还算善始善终。至于将来缘法如何,就随缘而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
吕喦收回拂尘,环顾四周,说道:“一山当需百花开,莫要噤若寒蝉,结果落个人人学谁不是谁。十步香草,好过一木参天。”
小陌说道:“纯阳道长,别的不敢多说,这个道理,道长算是白讲了。我家公子在这件事上,已经做得最好。”
吕喦笑着点头:“贫道在市井待惯了,临行之前,不抖搂几句仙气飘飘的高人言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见谅见谅。”
小陌笑道:“那我也邀请纯阳道长来落魄山当个副山主好了,诚心诚意,绝无客套。”
吕喦啧啧称奇:“你们落魄山的风气委实厉害,贫道这一身纯阳道法都扛不住。”
陈平安愧疚地道:“怪我当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威严不够,一个个的,太不噤若寒蝉了。”
按照一条不成文的山上规矩,访山入山门,离山出山门,吕喦来到山脚后就直接施展了缩地法,一步跨越小半个宝瓶洲,来到最北端的一座仙家渡口,施展望气术,举目眺望北边的俱芦洲。
视野中有三粒莹光分散在白裳闭关的山头附近,看样子贺小凉暂时还不会出手,吕喦便再次缩地山河,刹那之间来到海面上,定睛一看,一挥拂尘,随意劈开海面,掀起百丈巨浪。
吕喦身形一闪而逝,去往一座尚未被真龙王朱发现踪迹的海底龙宫遗址,重重禁制形同虚设,纯阳真人闲庭信步,如入无人之境。
登山路上,小陌以心声提醒道:“公子,谢狗性格喜怒不定,她如果留在落魄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捅娄子,不如还是我来找个法子?”
对纯粹剑修来说,尤其是蛮荒妖族,看待自身之外世界的方式其实很单一,就是仔细考量战力,面对不同的修士,自己需要递出几剑。
在白景看来,哪怕是纯阳真人这种暂时看不出道行深浅的隐世高人,她也是丝毫不怵的,若是在蛮荒天下,白景甚至早就主动启衅问剑一场了——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浅,那就打出个答案嘛。
陈平安玩笑道:“法子?什么法子,以身相许吗?小陌啊,有你这么当死士的吗,竟然还需要出卖色相?”
小陌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跟她来个类似约法三章的规矩,告诉她如果行事过界,你就会祭出本命飞剑。你当然是认真的,白景也会相信你是认真的,但是我觉得没必要。行了行了,你别总担心这件事,我既然答应让她回山,你就放宽心,只管好好炼剑。他娘的,这个白景,先前说你资质不如她,叽叽歪歪一大堆,把我气个半死,估计你也听到了,所以小陌啊,要好好修行啊。”
小陌无奈道:“跟随公子这段时日,修行一事不曾懈怠片刻。”否则也不可能寻出一条跻身十四境的道路来,只是晚了一步而已。
陈平安笑道:“先前道祖亲临小镇,问我关于修道的见解,我曾经以一首苏子诗篇作答:‘儋州云霞钱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来别无事,儋州云霞钱江潮。’”
小陌会心笑道:“苏子被誉为词宗,此诗却极有禅意,一个读书人跟道祖聊这个,海内唯公子一人。”
陈平安学自家先生的口气,唉了一声,埋怨道:“别瞎说,是你多想了,我可没有这种较劲的念头。”
他随即解释:“之所以聊这个,是想告诉你,男女情爱一事,很多时候也是这般道理,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其实都只是心目中的那份儋州云霞钱江潮,牵肠挂肚,百般恨千种怨,怎一个愁字了得,可等到真正得手了,儋州云霞钱江潮还是儋州云霞钱江潮,心却变了。风动耶?幡动耶?心动而已。”
“我现在不担心谢狗会如何,只担心你哪天真正喜欢她了,然后形势倒转。你自己也说了,白景性情不定,喜爱之心由浓转浅,到时候就要轮到你开始还债了,有你苦头吃的,我可不想看到你每天借酒浇愁,邋里邋遢,酒鬼似的。”
“至于为何我会对谢狗比较宽容,自然是因为哪怕过了一万年她也还是钟情于一人,为了能够与那人重逢,主动跨越两座天下前来,我觉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小陌默然。
陈平安说道:“小陌,退一万步说,即便仍旧不喜欢她,也要心里有数,别只是觉得厌烦,至少平时言语,稍微有点耐心。”
小陌点了点头,突然说道:“公子的这个道理,听着确实有道理,只是好像公子来说,就没什么说服力了。公子与宁姑娘,你们从相逢相识相知到相思相亲相爱,就从无变心。”
陈平安动作极快,眨了眨眼睛。
小陌疑惑不解,陈平安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拍了拍小陌的肩膀,重新双手笼袖,缓缓登山。
小陌啊,你跟谢狗能够凑一对不是没有理由的,境界高,想法少,简单来说,就是单纯,好骗。
这就叫说似一物即不中,就白景那一根筋的犟脾气,不得跟我赌个气,哪天你回心转意喜欢她了,反而更喜欢你小陌?
刚刚成为朋友的谢狗跟箜篌一起蹲在广场边缘的白玉栏杆上,伸长脖子作竖耳倾听状。
箜篌好奇问道:“谢姐姐,隐官老祖跟你男人聊了啥?”
谢狗揉了揉貂帽:“两个大老爷们儿之间的肺腑之言,骂我居多,所以真诚嘛,不过听着叫人感动,感动啊。”
箜篌好奇万分:“到底聊了啥,给我说说呗。”
谢狗突然说道:“不站不坐偏偏蹲着,姿势不雅,瞧着像是蹲茅坑拉屎。”
箜篌哈哈大笑。
谢狗突发奇想:“箜篌,咱们也组建一个小帮派吧,比如先拉上骑龙巷左护法入伙,官衔封号还不是随便给?”
箜篌皱着眉头:“斜封官?没啥含金量啊,好像难以服众。而且落魄山就这么点人,很难骗人入坑了。唉,早知道我就答应隐官老祖去桐叶洲忽悠几个不知底细的新面孔了。”
谢狗点点头:“那就不着急,建大功成大业者,必须深谋远虑,从长计议。回头约个时间,咱俩好好商量商量。”
箜篌道:“咱们读书那么多,你汗牛充栋,我学富五车,可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谢狗揉着下巴,显得有些愁眉不展,继而舒展眉头,以拳击掌:“这就叫将谓偷闲学少年,君子居易以俟命。”
箜篌使劲点头:“这话说得有点学问了。周米粒的那个帮派,跟暂时只有咱们俩的小山头没法比,差远了!”
“你为何对陈平安这么亲近?”
“不管是什么事情,明明很如何,偏要假装不如何,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比如陈平安,他是一个曾经只是听说过宫柳岛刘老成某个故事就能满脸泪水、把心伤透的痴情种,所以他内心其实很怜悯我,却从不怜悯我丝毫,这让我很感激。”
“是啊,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箜篌翻了个白眼。这句话要不是朱敛说的,我就吃屎去。
“朱敛要是愿意以真相示人,再举办几场镜花水月,我可以肯定,一年之内,至少有百余个女修愿意更换门庭,跑来落魄山修行。”
谢狗深以为然,点点头:“如果只说相貌,我家小陌跟朱老先生大概差了一百个陈平安吧。”
箜篌翻脸道:“谢姑娘,朋友归朋友,我不允许你这么贬低隐官老祖!”
“那就只差十个?”
“这还差不多。”
一把本命飞剑悄然离开。
谢狗咧嘴一笑。以为飞剑化虚,潜藏在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留在山中的道意里,如鱼潜渊,姑奶奶我就猜不到你陈山主的手段啦?
谢狗摸出一壶小镇按斤两售卖的市井土烧酒灌了一口,沉默许久,冷不丁问道:“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变得不人不鬼不神不仙,你会心怀怨恨吗?”
箜篌嘿一声,神色淡然地道:“山里的草木,田地的庄稼,各有各命,想要如何,又能如何?”
谢狗喝着酒:“不自由至极,会不会也是自由?”
箜篌沉默许久,突然扬起拳头,振臂高呼:“我想明白了,胜败在此一举!”
谢狗说道:“别咋咋呼呼的。”
箜篌压低嗓音说道:“谢姐姐,要想后来者居上,风头压过裴总舵主、矮冬瓜那一脉,有个至为关键的胜负手!”
谢狗问道:“朱老先生?”
白发童子摇头,咧嘴笑道:“郭竹酒!”
那边,小陌发现公子重新拿出养剑葫抿了口酒,闷闷不乐的样子。
陈平安说道:“小陌,你说以后,比如一百年、两百年后,或者更久,落魄山也有了几百号甚至千余人的规模,我们再回头看今天,会不会觉得有些陌生?”
小陌笑道:“大概会,大概不会。”
陈平安气笑道:“闲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之后小陌回宅子炼剑,陈平安去了竹楼,继续纠结某本拳谱的序文该如何落笔。
有那本撼山拳谱珠玉在前,陈平安就一直头疼此事,坐在书桌前愣了许久,干脆看书去。
夜深人静时,陈平安开了门,踩着那几块跟崔东山一起铺在地上的青色砖头,来回六步走桩。走完再回屋子,脱了布鞋,万事不想,倒头就睡。
陈平安岂会没有私心,为曹荫、曹鸯教拳尚且如此认真上心,赵树下是入了祖师堂谱牒的嫡传弟子,自然只会更加用心,所以陈平安让赵树下从骑龙巷搬到了落魄山上,最终将教拳地点放在竹楼二楼。
自从喝过拜师茶,正式收取赵树下为嫡传,陈平安其实就一直在认真思考如何教拳,想要自己亲自编订一部拳谱只是其中一环而已。
教什么拳?
是继续传授撼山拳以及一些学自种秋桩架的校大龙,或是朱敛的拳桩、黄庭的白猿背剑术、演化自蒲山云草堂六幅仙人图的新架子,再加上箜篌赠予的那部拳谱,帮助赵树下从低处往高处走,采百家之长,融会贯通,将来等赵树下跻身了五境,再在六境继续打熬体魄……还是直接一口气教给赵树下包括神人擂鼓式在内,陈平安自创的拳法剑术不分家的花开、片月等?
具体如何教?压不压境?压几境?就像在鹿衔芝渡船上给磨刀人刘宗喂拳一般?
在何处教?
是拣选黄湖山、灰蒙山这样的藩属山头,学那青萍剑宗云蒸山,以赵树下作为开始,专门用来培养纯粹武夫,继而形成一个落魄山武夫学拳的定例,还是选择在竹楼二楼?
若是地点最终选在竹楼,是继承某种不成文的传统,以前辈崔诚的方式来教,还是按照自己的法子来做尝试?
若是两者都可,兼容并蓄,那么各自比例占多少才最适合赵树下?
这些都是摆在陈平安眼前的很实在的问题,他这个当师父的,总得心里有数,先有个章法,才能正式为弟子教拳。
陈平安这些日子就在反复考虑,推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设想。
不过刚好借此机会,陈平安对自己的习武生涯做了一个回顾。
今天清晨,天才蒙蒙亮,陈平安独自在崖畔石桌旁坐着,没多久,陈暖树就跟周米粒一起走来了,两个小姑娘各自斜挎了个包裹,还一起扛着个……木制衣架?
陈平安给看乐了,站起身笑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周米粒哈哈笑道:“暖树姐姐说了,这次回家,好人山主要长长久久待在山中喽,昨夜我俩一合计,就决定好好拾掇拾掇。”
陈平安打趣道:“就把这么个衣架给拾掇过来了?看着像是老厨子的手艺,不会是你们连夜催促他赶工的吧?”
周米粒赶紧抿起嘴,陈暖树点头笑道:“是我让朱先生帮的忙。”
周米粒立即说道:“一起,一起的。”
其实昨夜是她出的馊主意,暖树姐姐本来是想早上再说的,只是经不起她撺掇,就一起去半夜敲门了。
唉,自己还是不够铁骨铮铮,难怪裴钱才是总舵主。
陈暖树解释道:“朱先生说了,老爷如今的身份,经常需要待客,倒不是咱们需要看人下菜碟,就是有些个半生不熟又可登山的仙师由衷仰慕老爷,老爷明明这么英俊,一等一的神仙风采,总是穿着青衫长褂,难免枯燥了些,偶尔换几身不同装束的衣衫、法袍,不说外人如何惊叹吧,也能让咱们自个儿养眼提神,我和小米粒都觉得朱先生说得在理……”
周米粒使劲点头:“是嘞是嘞,老厨子几句话就道出了我们的心声哩。”
陈暖树眼神闪着熠熠光彩,摆好衣架后,周米粒蹲在地上左看右看,说丝毫不差,陈暖树便自顾自忙着打开两个包裹,取出一整套衣衫,明显早就打好腹稿了,主动开口跟老爷讨要那件青纱道袍。
陈平安原本想说一句可拉倒吧,见她俩都是这么个态度了,只好捏着鼻子不发表意见了,默默从咫尺物中取出那件青纱法袍交给陈暖树。
陈暖树一边从包裹里精心挑选那些整齐叠放好的衣衫,一边笑道:“一定要搭配好。昨夜朱先生就说了,回头他会再亲手打造一顶绝不俗气的金冠,届时老爷这般装束,再穿上小陌编织的蹑云履,甭管是手持一支白玉灵芝还是手捧一柄拂尘,呵,米剑仙瞧见了都要自惭形秽,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
陈平安默然无言。老厨子要是赶来看热闹,那就可以直接去二楼切磋切磋了。
除了衣架,陈暖树和周米粒还带来了一些很用心的闲余物件。
比如插有一枝刚折下的梅花的青瓷花瓶,还有一串铃铛,刚好可以挂在竹楼屋外檐下。
陈平安玩笑道:“暖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陈暖树笑道:“老爷可不需要担心这个。”
周米粒在旁小鸡啄米:“没得必要。”
陈平安哑然失笑,坐在门外竹制廊道中,闲来无事,就让周米粒帮忙搬来那只竹编小箩筐,里边装满了各色邀请函和请帖。
多是来自宝瓶洲和俱芦洲的,比如那个石毫国皇帝就找自己叙旧了。
也有几封来自两洲之外的书信,比较出乎意料,其中就有一个扶摇洲海外女船主的请帖。
崔东山那边扩张速度会很快,因为跟落魄山的作风截然不同。
崔东山坦言青萍剑宗会大开门路,广收弟子,与大泉姚氏在内的几个王朝都开始搭上线了,各自国境内但凡是剑修坯子的,有几个算几个,仙都山会帮忙栽培。
崔东山前不久就从云蒸山吾曹峰寄来一份密信,说那个一分为三的大渊王朝即将重归一统,自立为帝的袁砺和袁泌都愿意自降为藩王,尊奉袁盈为皇帝。
此外,汪幔梦跟钱俊都对陈平安仰慕得五体投地,赶都赶不走,哭着喊着非要加入青萍剑宗。
至于武夫洪稠,也不差了,小赌怡情没能挣钱,就干脆赌一把大的,投靠了皇帝袁盈,正所谓豪杰赌命报天子嘛。
只是在这封信上,我们崔宗主又开始拐弯抹角询问赵鸾的修行一事如何了。
周米粒趴在廊道上,双手托着腮帮,仔细数着崖外过路的白云。今儿雾大,云就胖,一大坨呢……嗯,就是云海。
陈暖树扯了扯周米粒的袖子,周米粒立即心领神会,打了一个滚儿,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站定:“好人山主,我得巡山去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忙去吧。”
将书信和请帖都重新放回小箩筐,陈平安站起身,再次走到崖畔,看过了云海,站起身,来到赵树下在山上的宅子前,敲开门,正在练习走桩的赵树下还是习惯性喊了声陈先生,陈平安也不以为意。
听说要带自己去竹楼二楼,赵树下神色复杂,重重点头,默默跟随。
如今赵树下的武学境界是四境瓶颈,也还是四境武夫。因为当年陈平安送出过一本《剑术正经》,所以赵树下这些年练拳之余,还会研习剑术。
陈平安说道:“崔东山想要收赵鸾为亲传弟子,你觉得怎么样?”
赵鸾的修道资质,崔东山觊觎已久,是真心想要收她为嫡传。
崔东山对她的评价很高,说就算比不得柴芜这种当之无愧的天才,赵鸾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地才了,搁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是值得精心栽培的香饽饽。
陈平安还是打算先问过赵鸾自己的意思,虽说崔东山给出的修行之路确实会比留在落魄山让她走得更快,而且不是那种走捷径的拔苗助长,所以不会有隐患。
说实话,教拳还好说,为他人指点修行,陈平安还真底气不足。
为了能够说服先生答应此事,崔东山信誓旦旦保证,赵鸾结金丹一事早已万事俱备,只等赵鸾到云蒸山吾曹峰,相信过不了一两年就可以正式闭关,他这个当师父的会亲自护关。
与此同时,崔东山还暗示自家先生,吾曹峰的下任峰主位置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更进一步,他年顺势升迁转任绸缪山的山主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青萍剑宗三山,仙都山是剑修道场、云蒸山由纯粹武夫当家做主是崔东山亲自订立的宗门祖例,而剑修之外的练气士都被安排在了绸缪山,主峰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
作为崔东山的师弟,还是内定的下任宗主,曹晴朗是不是绸缪山的山主确实意义不大,还不如腾出个位置给别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将来赵鸾结丹若是没个二品气象,陈平安只管来青萍剑宗找他兴师问罪。
陈平安都懒得跟他废话:都是你的嫡传弟子了,即便赵鸾没有丹成二品,我还能说什么?
要说不要脸,还是崔东山这个当学生的更有天赋,狗掀帘子全凭嘴呗。
赵树下说道:“我猜鸾鸾未必愿意去青萍剑宗修行,不过她一向听陈先生的,如果是陈先生建议她去,她多半是会答应的。何况能够被崔宗主器重,成为嫡传弟子,我也替她高兴。”
赵鸾如今是龙门境练气士,而且修行顺遂,几乎没有什么关隘,自然而然就破境了,反观年纪更大的赵树下,练了两百多万拳,一路磕磕碰碰,如今才是四境武夫,并且当下瓶颈难破。
陈平安说道:“时间过得真快。树下,过完年,你都虚岁三十六了吧?”
记得当年初次见面,是在彩衣国胭脂郡,赵树下还是一个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
赵树下咧嘴笑道:“陈先生没记错,是三十有六了。”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年纪老大不小了,也曾走南闯北,就没遇到过心仪的姑娘?是你喜欢的瞧不上你,喜欢你的你又瞧不上?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拖着了?”
赵树下赧颜道:“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陈平安自嘲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毕竟催婚一事讨狗嫌,不能才当了没几天师父就摆这种最不讨喜的长辈架子。”
陈平安的嫡传弟子暂时有五人:崔东山、裴钱、曹晴朗、赵树下、郭竹酒。
崔东山已经是下宗之主,裴钱更是名动天下的止境武夫。
曹晴朗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大骊科举榜眼出身,如今也是金丹地仙,刚刚成为景星峰的一峰之主。
郭竹酒来自剑气长城,金丹剑修,出身避暑行宫一脉,在家乡年轻一辈剑修中是佼佼者。
好像就只有赵树下寂寂无闻,不但如今没有任何值得说道的事迹,再往后,可能与那几位同门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赵树下也设想过自己的未来,可能再过二三十年,他最多也就是个金身境武夫,可能都没有,境界只是长久停滞在六境。
因此之前陈先生突然收他为嫡传,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谱牒,最意外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树下自己。
由于陈先生经常出门远游,其实在学拳一事上,朱老先生费心极多,只是赵树下的每一次破境,距离那种能够挣得武运的“最强”二字,还遥不可及。
赵树下的宅子里边有块书房匾额,是陈平安亲笔手书:求实斋。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对赵树下的最大期望。
陈平安领着赵树下,两人一前一后走上竹楼楼梯。
陈平安走得慢,缓缓说道:“树下,在我看来,一个人拥有两种极为可贵的天赋,看得见的是天资,看不见的是努力。赵鸾是前者,你属于后者。当然,不是说赵鸾就不努力修行了,也不是说你就全无天资,能够成为四境武夫,就已经算是登堂入室、拳意在身了,是多少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能在山外,如果只是个江湖中人,就不可妄自尊大,眼高于顶,但是落魄山比较特殊,我得让你不可妄自菲薄,过于自我否定。裴钱是裴钱,赵树下是赵树下,练拳首先在己,与人问拳分高下在后,这里边的先后顺序,不能错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玩笑道:“师父太好,师姐太强,有些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赵树下嗯了一声。果然是个实诚人。
来到竹楼二楼廊道,陈平安没有着急开门。
“只是当我们为某件事付诸努力,长此以往,也看得见,就是容易被视而不见,因为努力之人和旁观之人都不觉得这是一种天赋。”
“我一直觉得,不咬紧牙关真正努力过,是没资格谈天赋的。认准一条道路,再得其门而入,能够不分心,在正确的方向上持之以恒,脚踏实地,再猛然抬头,这会儿你看不见背影的、走在你前边的人就是天才。输给他们,是命,再有抱怨,就可以大大方方怨天不怪己了,吃饱穿暖,睡觉安稳,问心无愧。”
“知道了自己与那些天才的差距,就是努力过后的收获,不要觉得没有用处,这对于你以后的习武和人生大有用处。因为在武学道路上,我与曹慈,大致就是这种关系。”
赵树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师父,不是谁都可以追赶曹慈,并且能够一直看见曹慈背影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欣慰至极。很好啊,先有学生曹晴朗,后有徒弟赵树下,谁还敢说我落魄山的风气不正?
陈平安说道:“树下,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人生道路上可能都会有一个类似曹慈的人存在?”
赵树下点点头,沉声道:“明白了!”
陈平安问道:“树下,你觉得裴钱作为师姐,最大的优点是什么,或者说你最想从她身上学到什么?”
赵树下毫不犹豫道:“师姐既吃得住大苦,又有自己的想法,这两点,师姐都跟师父很像。”
比如裴钱在这里学拳一段时日,曾经每天跳下山崖……问拳大地!
这种事情,赵树下自认就算再练拳一百年都想不出来。
所以赵树下从不觉得裴师姐只是因为练拳天赋好,就能够拥有今天的武学成就。
陈平安站在廊道中,扶栏而立,眺望远方,微笑道:“跟你说一句我从没跟外人说过的心里话。我其实一直有个心愿……”
赵树下神色认真,静待下文。
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笑道:“这句话等会儿再说,得关起门来说。”
浩然天下,中土大端王朝,女武神裴杯,弟子有曹慈,还有马癯仙在内的三位嫡传。
而落魄山这边,陈平安和裴钱也有师徒两止境。
但落魄山还有朱敛,有如今身在五彩天下的郑大风,犹有种秋、魏羡、卢白象。
年轻一辈,还有岑鸳机、元宝、元来、周俊臣。
青冥天下,被尊称为林师的林江仙,除了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听说在教拳一事上也极有功力。
至于蛮荒天下,由于大修士过于蛮横,纯粹武夫一直不成气候,即使得以跻身止境,要么沦为附庸,要么就被修士打死,几乎无一宗师能够在蛮荒天下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立门户,屹立不倒。
故而几座天下,就悄然形成了“拳分三脉”格局的雏形。
赵树下到底还是耿直,下意识又改口更换称呼了,说道:“陈先生,关于未来武学成就,朱先生早年与我说过些预测,他说我这辈子如果不是遇到陈先生,极有可能跟裴师姐差三境,我觉得这应该就是事实了。”
朱敛确实曾经与赵树下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实在话:“如果你不曾遇到山主,可能一辈子习武再勤勉,运气好,在江湖上没有被人打死,就是个六境,成为一个小国的顶尖高手,在一座水塘大小的江湖里呼风唤雨算是最好的结果了。等到你进了落魄山学拳,无异于天地大开,就有希望跻身金身境,还可以奢望,当然只是奢望一下第八境,真气羽化,能够学那练气士覆地远游。如果哪天你侥幸成了我们山主的亲传弟子,那你这辈子就有希望跻身九境。不过虽然是山巅境,也还只是站在人间武夫山巅,依旧只能乖乖伸长脖子仰头看天。”
陈平安笑道:“老厨子就是个山巅境,懂个屁,看人不准的。”
一个双手负后的佝偻老人走在小路上,刚要岔入竹楼,咳嗽几声,只得原路折返,不去自讨没趣了。
赵树下听到那边的咳嗽声,顿时无比尴尬。他对朱敛是极为尊敬的。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先在竹楼帮你打好底子,之后我要去郓州那边,在一个叫遂安县的地方当个学塾先生,你到时候就跟我一起去,我会随时指点你的修行。”
位于白鹄江上游的铁券河,神祠名为积香庙,类似紫阳府的家庙。
铁券河数百里水域如今都已经划拨给白鹄江水府,大骊朝廷礼部、披云山北岳山君府和黄庭国朝廷都已分别录档,那位被山上仙师誉为美人蕉的白鹄江水神娘娘萧鸾因为兼并了铁券河,得以顺势提升一级神位,与寒食江水神品秩相当。
调离铁券河的原河神高酿也官升一级,因为郓州多出了一条大骊封正的大河,高酿得以建庙,重塑金身神像。
关键是作为源头的浯溪还藏着一座大骊朝廷前不久刚刚发现的古蜀龙宫遗址,小溪与龙须河差不多,都建造有一座差不多规制的石拱桥,名为万年桥,当然,不曾悬挂古剑就是了。
据说遂安县每逢久旱不雨,就有那老人上山喊雨的习俗。
陈平安掏出钥匙打开二楼竹门,转身坐在地上,脱下布鞋。赵树下见状,忙照做。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说道:“最早在这里教拳的崔前辈是止境神到一层巅峰,并且还曾等于一只脚跨入了十一境。你师姐何时跻身神到,我不敢说,但跻身归真一层,相信不会太久。至于我自己,想要神到当然很不容易,但还不至于说是奢望。”
“老话总说事不过三,既说有些事不宜接连发生四次,也说事情可一而再再而三,难到四。如果说我对你期望不高,那肯定是骗人的话,你可以傻乎乎相信,但我自己都说不出口。我当然希望在此学拳的赵树下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继崔诚、陈平安和裴钱之后的第四位止境武夫,如此一来,竹楼武夫皆是止境。”
陈平安转头望向赵树下,微笑道:“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你了。”
赵树下挺直腰杆,身体紧绷,其实头脑早已一片空白。
陈平安笑问道:“别说做了,是不是连想都不敢想?”
赵树下赧颜点头。
“赵树下,得敢想!”陈平安说道,“这就是你从今天起,在正式入门进屋之前,与我陈平安学拳的第一拳。”
“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何谈做成?人生在世,与自己少说几句‘我不行’。道家讲究心斋坐忘,你就要独自一人坐断太虚,心斋独自成天地。佛家说面壁坐禅,你就要把蒲团坐穿,把墙壁打破,若前路不通,就以拳开道。”
“赵树下,你跟我不一样,你只是个纯粹武夫,我既是武夫,也是山上修道人,武夫寿命终究有限,我希望你将来年老,已经递不出一拳时,即便不曾跻身止境,也要问心无愧。临了,扪心自问,敢说一句‘我赵树下这一生习武学拳,不曾愧对‘纯粹’二字。’”
“进门!”
陈平安转身大步走入屋子,沉声道:“再关门!”
赵树下跟着陈平安走入屋子,再转身关上竹门。
要不是昨天朱敛和周米粒的提醒,可能赵树下此时此刻根本意识不到师父说出“关门”二字的真正含义。
从这一刻起,赵树下,昔年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就是师父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的关门弟子!
陈平安站在屋内一处位置,赵树下站在陈平安的对面,差不多就是当年陈平安以及后来裴钱站立的位置。
陈平安微笑道:“关起门来,我就可以说那句话了。”
“我要让天下——不止浩然天下——天下武夫见此竹楼,如见祖师堂!”
接下来,陈平安既没有传授赵树下拳招桩架,也没有着急给赵树下喂拳,而是在竹楼内先留下了七幅人体穴位图,分别对应陈平安自身武学从三境到九境,人身小天地的不同景象。
画像刻意抹去了血肉筋骨,仅仅余下穴位和经脉,与人等高,气府窍穴多达千余个,数量要远远多于一般修道之人的认知,至于市井药铺郎中的针灸木人,自然就更无法媲美了。
七幅图,不同穴位,星罗棋布,光亮闪烁,颜色各异,映照得整间屋子熠熠生辉,宛如一幅幅悬在天外太虚中的璀璨星图。
“习武与修道,其实两者界线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分明。我甚至还有一个暂时无法验证的猜测:每一个山上的符箓修士,都是天生的金身境武夫根骨。”
“要学拳,你就必须先了解自身。赵树下,我们就从最简单的呼吸开始看,如同居高临下,仙人掌观山河。”
随着七幅画像中“陈平安”的每一次呼吸,七座星罗万象的天地就有好似银河倒挂、白虹横空、星斗相互牵引旋转等诸多异象生发。
每一幅画像就像一座五彩绚烂的星象阵法,“陈平安”的境界越低,呼吸越快,间隔越短,星图的变化就越大,好像整座天地都在追随一人的每次呼吸,随之扩张、回缩,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境界越高,星图天地就越稳固,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事实上恰恰相反。
陈平安双手负后,缓缓道:“这些人身穴位,天下医书和诸家道书上有明确记载、视为关键气府的,撇开那些只是名字说法不同、实则穴位位置一样的,我收集汇总了这么多年,想来误差不会太大,其实就只有七百来个。如果再加上各个宗门、门派的种种秘传及无意间找出的秘境,我再查阅避暑行宫秘档和文庙功德林记录,又增添了将近一百个好似沦为遗址被人遗忘的穴位。有些确实属于公认的鸡肋气府,得到反复验证,才被练气士渐渐抛弃,但是不少穴位,练气士想要开府,却因为门槛过高才被冷落,继而失传。此外,某人曾经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我,又多出了不少。你看这第七幅图,其上总计有千余个穴位,故而一口武夫纯粹真气行走道路更长,所以就能够牵动更多的人身天地元气,继而融为拳意,出拳自然就重了。”
当年在泥瓶巷,陈平安刚刚拿到那部撼山拳谱,宋集薪和稚圭离开骊珠洞天时丢了一串钥匙给他,最终陈平安在隔壁宅子的灶房里发现了一个被劈开的木人,刻满了人身穴位经脉。
对于学拳之初的陈平安,如果说拳谱是用来吊命的登高道路,那么这个被他重新拼凑起来的木人就是柴刀,就是开山斧。
其实那会儿陈平安就知道这是稚圭故意为之,因为她很清楚,若是完整的木人,陈平安是肯定不会捡走的,说不定都不会多看第二眼。
只有这般作践了,以陈平安的财迷心性和勤俭持家的品格,肯定愿意搬回隔壁祖宅,配合一本被他奉为圭臬的破烂拳谱,细心钻研其中学问。
这件事,曾经的泥瓶巷婢女稚圭,后来的东海水君真龙王朱,与陈平安几次相逢都始终不曾提过一句半句,可能是就当没这回事,也可能她早就忘记了,但是陈平安一直记在心里。
陈平安问道:“记住多少了?”
赵树下闭上眼睛再睁开,说道:“大致能记清楚七百多个穴位的位置。”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一个探臂,闪电出手,手掌轻轻贴住赵树下的脖子,随便一甩,赵树下整个人就在竹屋内滑出一个圆圈。
等到赵树下刚好返回原位,惊骇地发现这一个圆圈上站着数十个自己的星象图。
陈平安随便扫了几眼,看着那些“赵树下”的人身天地与气机流转的一张张摹本,没来由点点头,笑道:“如此教拳才对,更有信心了。”
教赵树下这样的徒弟,才有成就感嘛。
陈平安双指并拢,朝着其中一幅星象指指点点,速度极快,瞬间就标注出了三四百个穴位名称,全部是赵树下一口武夫真气“火龙走水”路过的关隘、府邸,就像精准画出一幅堪舆形势图。
他再让赵树下屏气凝神,尝试一次六步走桩,之后就又临摹出一幅堪舆图。
他一挥袖子,两幅星图重叠合一。
陈平安道:“可以仔细看看两者差异在哪里,先观察一炷香工夫,之后再来一趟六步走桩,如果没有明显的改善,我就可以让老厨子去准备草药和水桶了。”
一炷香后,赵树下躺在地上,昏死过去。
陈平安喊道:“朱敛,开工。”
佝偻老人立即高声喊道:“来了来了,早就备好了。”
朱敛来到二楼,看着既没有浑身浴血,也没有抽搐走桩的赵树下,感叹道:“公子还是宅心仁厚。”
陈平安背着赵树下走下二楼,去往这个关门弟子的宅子,解释道:“树下始终紧绷着心弦,今天不适合教更多了,慢慢来吧。你说我该怪谁?”
到底是谁让赵树下早早知道“关门”二字含义的?
朱敛立即揭发自己:“必须怪我提前泄露了天机啊。”
陈平安一时无言。
朱敛小声笑道:“公子,今儿就算了,明天后天呢?真正练拳哪有不半死的时候?”
照理说,要是换成崔诚,赵树下不死去活来个七八回,是绝对出不了屋子的。
不过在朱敛看来,赵树下作为陈平安的关门弟子,若是真能跟随等于差了两个辈分的崔诚学拳,却也未必就是这么个惨淡光景。
隔代亲一事,没道理可讲的。
陈平安点点头:“一时半会儿还真下不了狠手,所以我也在调整心态。”
朱敛轻轻叹息一声。
公子当年学拳,只有陈暖树和陈灵均知道具体情况,可是后来裴钱学拳,朱敛是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的,不谈在二楼屋里吃了多少苦头,只说当年小黑炭经常低头吃着饭,等到再抬起头时,就是眼眶和耳朵都渗血的瘆人模样了。
裴钱自己往往浑然不觉,反而咧嘴一笑:“你们看啥看,看个鬼呢?吃饭!”估计公子要是亲眼看到这些场景,别说心疼了,都会心碎,肯定会去竹楼跟崔诚拼命了吧。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打算何时跟我问拳?给个时间地点。”
朱敛搓手笑道:“公子要是不主动问,我都不好意思提。”
陈平安笑呵呵道:“跟我客气什么,问拳时,我又不会跟你客气。”
言下之意,陈平安是绝对不会压境的,毕竟朱敛是一个距离止境只差一层窗户纸的山巅境。
朱敛想了想:“那就今年冬天,挑个大雪时节,地点就在莲藕福地的南苑国京城?”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