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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8章 后生可畏

第398章 后生可畏

  虞氏王朝,年号神龙。

  与崔东山分别后,王朱身边只带着宫艳和王琼琚,至于黄幔、李拔、溪蛮三个,既然都被青萍剑宗拉了壮丁,需要实地勘验未来那条大渎的走势和沿途山川,总不能当了出力出工还被克扣工钱的冤大头。

  王朱几个则更像是一路游山玩水,行停不定,只看这位东海水君的心情。

  双方就此分道扬镳,约好了时日,在洛京积翠观碰头。

  洛京的宫城和皇城之间有条白米巷,护国真人吕碧笼住持的积翠观就位于此处。

  道观建筑是清一色的皇家官窑烧制碧绿琉璃瓦,观内松柏郁郁,树龄悠久,常年绿荫葱葱,故名积翠。

  不过黄幔几个却要比无事一身轻的三人更早到达洛京,就在京城外一处驿站门口的茶摊等着。

  果不其然,今天日头高照的晌午时分,官道上出现了一辆简朴马车,车夫是那斜背红皮葫芦的少年王琼琚,一看装扮,外人就知道他是修行中人,凡夫俗子外出游历,不会傻了吧唧背着这么个引人注目的大葫芦。

  一袭雪白长袍的王朱走下马车,锦衣华服的宫艳紧随其后,停马饮茶,坐满一张桌子。唯独王琼琚没资格上桌喝茶,只能端着茶碗蹲在路边。

  宫艳忍不住开口说道:“水君,我们真要跟这个虞氏王朝扯上关系?”

  她对这虞氏王朝观感实在不佳,一路走来,所见官员多务虚,喜清谈,好大喜功,地方上许多政策都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

  一项出自洛京六部衙署的政令,层层下达,可能最终老百姓只得了三分实惠,妙笔生花的地方官员就能够吹出十一分的效果。

  最新出炉的桐叶洲十大王朝,大泉王朝高居榜首,大崇王朝第三,虞氏王朝位列第五。

  而就是这么个名声早已烂大街的王朝,官员好像都打了鸡血,嚷嚷着要保五争三。

  李拔说道:“大泉水极深,不易掌控,假设大泉姚氏国力是十,虞氏是五,那么大泉能够为我水府所用最多二三,但虞氏却是五,有多少就愿意给多少,这么一比较,水府自然是扶植虞氏王朝更划算。唯一的问题是,就怕这个虞氏王朝混不吝,扶不起,反而连累我们水府惹来一身骚。”

  黄幔微笑道:“简而言之,就是姚近之不服管,这娘儿们骨头太硬。也正常,要不是这种脾气,如何守住大泉国祚?记得当时蛮荒妖族给蜃景城开出的条件还是很好的,独一份。反观那个躺在病榻上的虞氏皇帝就很听话,出气都比进气多了,还想着怎么讨好咱们呢,就不知道继承大统的太子虞麟游是怎么个态度。这趟洛京之行,李拔,你也是当过国师的人,可得好好帮忙掌掌眼。”

  宫艳瞪眼道:“你给我说话客气点,别一口一个娘儿们。”

  黄幔哑然失笑。阿妩啊阿妩,这就胳膊肘往外拐,与那姚近之同仇敌忾了?

  王朱冷笑道:“扶植?虞氏王朝与我水府每年按时纳贡而已。”

  宫艳瞥了眼洛京的外城墙。

  虞氏王朝这座京城的护城大阵形同虚设,最多能够抵御一位金丹修士的冲撞,是户部为了帮国库省钱,还是太过倚仗城内那位护国真人的道法庇护?

  王琼琚立即掏出一只装满碎银子和铜钱的钱袋跑去结账,随后一行人施展缩地法,径直来到了一座道观门外的街道上。

  不同于以往的车水马龙,如今白米巷戒备森严,巷子两端都有禁卫军把守。

  据说护国真人近期在闭关,整个洛京都议论纷纷,尤其是相对熟稔山上事的达官显贵们,更是翘首以盼:难不成我们虞氏王朝要有一位玉璞境神仙了?!

  一个瞧着三十来岁的貌美女冠,头戴一顶碧玉太真冠,脚踩一双绿荷白藕仙履,手捧一柄雪白拂尘,从京城外驿站那边收回视线,缓缓走下属于道观内最高建筑的观月台——此人正是积翠观观主,如今虞氏王朝的护国真人,国师吕碧笼,道号满月。

  吕碧笼身形一闪而逝,顷刻间来到道观门口,下令让门房道士立即打开中门。

  “积翠观吕碧笼,见过东海水君。”

  吕碧笼走下台阶,身穿一件凤沼法袍,即便是见着了一位在浩然天下拥有神号、品秩最高的东海水君,依旧显得神色自若。

  她一挥拂尘,以心声微笑道:“先前已经收到主人密信,得知诸位要莅临敝观,等候已久,就有请陛下抽调出殿前司禁军,将白米巷附近戒严,免得道观附近太过喧闹。”

  黄幔在扈从中修为最高,总觉得眼前这女国师有点古怪,只是具体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就像缺少了一点人味。

  王朱眯起眼:竟然是个瓷人。她跨上台阶,道:“让虞麟游和黄山寿立即来见我。”

  吕碧笼侧过身,等到王朱率先跨上三级台阶才跟着挪步,点头而笑:“水君稍等片刻,我这就喊人过来。”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折纸而成的青鸢,双指并拢夹住,放在嘴边轻声言语:“东海水君驾临积翠观,有请太子殿下和大将军黄山寿一同赶来此地相会。”随后轻轻抛向空中。

  青色纸鸢流光溢彩,如飞鸟振翅,去势极快。

  吕碧笼将这一行外乡贵客领到一间雅致房间,取出一套御制茶具,屈膝而坐,开始煮茶。

  王朱盘腿而坐,单手撑膝,托着腮帮,也懒得在意对面那位鸠占鹊巢的女冠,只是转头望向外边的庭院。

  宫艳以心声笑道:“听说那黄山寿是个远游境武夫,才四十来岁,也无明师指点,一身武艺都是沙场上搏命厮杀出来的,如果传闻不假,短短十年之间,连破三境。”

  李拔说道:“难得一见的庙堂大才,虞氏王朝就靠他撑着了。”

  黄山寿出身贫寒,读书不多,年少就投身边军行伍。

  当年一洲陆沉,黄山寿没有跟随虞氏老皇帝一起逃往青篆派秘境,而是在妖族大军的重重包围之下,拉起一支精锐轻骑,以战养战,很大程度上牵扯了一座蛮荒军帐的精力。

  蛮荒妖族曾经专门派遣一位玉璞境截杀此人,数次抛出鱼饵设置陷阱,黄山寿却好像拥有一种未卜先知的战场直觉,从不曾咬饵。

  直到两座天下的大战落幕前期,黄山寿的那支精骑也不曾停止对妖族在虞氏王朝各地驻军的袭扰。

  所以天目书院的新任副山长温煜曾经公开评论黄山寿是虞氏王朝这个茅坑里的玉石——毫不掩饰自己对黄山寿的赞誉,以及对虞氏王朝的厌恶。

  黄幔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撚动鬓角一缕发丝,笑眯眯道:“才是不惑之年,就到了功无可封的地步,这不是功高震主是什么?”

  宫艳冷笑道:“要不是温煜那句话,以虞氏老皇帝的猜疑性格,估计他当不了几年大将军就可以养老去了。”

  结果黄山寿没来,只来了一个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

  虞麟游坐在吕碧笼身旁,满脸歉意,解释说黄将军除了主持一国兵部事务,兼领刑部尚书衔,刚好有个紧急会议,涉及两部衙署所有重要官员,故而实在脱不开身。

  吕碧笼似笑非笑,转身递给太子殿下一杯热茶。

  难为虞麟游了,帮黄山寿找了这么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王朱依旧没有转移视线,盯着庭院里的一株矮树,漫不经心道:“既然黄山寿的架子这么大,那就劳烦你们虞氏王朝多给几个荣衔,例如太子太保之类的,让黄山寿就此告老还乡去。反正仗都打完了,还要一个大将军做什么,不如好好休养,用心钻研武学,说不定熬个二十年,你们虞氏王朝就能多出个镇压武运的止境宗师了。”

  虞麟游脸色微白,五指攥紧茶杯,怔怔无言。

  王朱直起腰,转头望向这位太子殿下:“听不懂人话?”

  虞麟游颤声道:“黄将军是我虞氏王朝的国之砥柱……”

  王朱摆了摆手:“那我就说得再清楚一点,让你在皇位和黄山寿之间选一个。反正等老皇帝一死,朝堂上边,你们只能有一个露面,要么是你虞麟游坐在那张龙椅上,要么是黄山寿继续站在文武官员的班首位置。这次喊你们一起过来原本就只是这么件小事,如果是你没来,黄山寿来了,我就会问他有无兴趣更改国姓,不然就辞官归隐好了。”

  虞麟游神情变幻不定,显然是陷入了一场天人交战。

  王朱讥笑道:“不都说生在帝王之家的龙子龙孙,但凡有机会坐一坐龙椅的,莫说是男子,就连女子都有几分帝王心性吗?这么简单的选择,你还需要犹豫?”

  黄幔以心声笑道:“我还以为虞麟游会勃然大怒,义正词严拒绝此事,宁可舍了王位不要,也要保住黄山寿的官身。”

  李拔淡然道:“等着看吧,虞麟游离开积翠观就会立即秘密寄信给大伏书院,与文庙申诉此事。”

  宫艳嫣然笑道:“真不怕跟我们水府彻底撕破脸皮啊,太子殿下果真如此涉险行事的话,算不算富贵险中求?”

  吕碧笼起身相送,虞麟游失魂落魄地离开积翠观,心情沉重,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

  宫艳笑问:“这是?”

  王朱随口道:“无聊,闹着玩。”

  不像是开玩笑。

  黄幔后仰倒地,双手作枕,跷起腿一晃一晃:“我的水君大人,何必自找麻烦,如今儒家书院管得多宽啊,尤其是那个天目书院的温副山长,更是个出了名的刺头,招惹谁都别招惹这个温煜。”

  王朱神色淡然道:“我就是虞氏王朝的过路客人,有幸与太子殿下在积翠观偶遇,相谈甚欢,喝了杯茶,再提了个私人建议,虞麟游不接纳就是了,我又不能将虞氏王朝如何,从今往后,各走各路。”

  黄幔也不愿与王朱就这个问题掰扯什么。

  真有这么轻巧就好了。

  位高权重的水君大人做事说话向来如此,想一出是一出,他们这些扶龙之臣习惯就好。

  教她“做人”?别忘了,王朱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大修士,更是世间唯一的一条真龙!

  只说掌管一座天下陆地水运的澹澹夫人,这个骤然显贵起来的飞升境大妖被文庙亚圣亲自封正之后,道号青钟升格为金玉谱牒之上的神号,在同样拥有神号皎月的南海水君李邺侯和神号碧水的西海水君刘柔玺跟前其实是颇有几分架子的,虽然大家在文庙的神位品秩相同,可澹澹夫人等于是自立山头,故而隐约高出同僚半头。

  唯独与王朱相处时,和颜悦色,细声细气,都不是恭敬,而是谄媚了。

  私底下,黄幔几个水府扈从猜测澹澹夫人在斩龙一役之前是不是有把柄落在王朱的祖辈手上。

  毕竟三千年前,桀骜不驯的龙蛟,由于属于远古登天一役的功臣,得以占据整座浩然天下的水运流转,后世但凡是个修行水法的练气士,不管是什么出身,遇见这些行云布雨的水运主人,往往都要礼敬、避让几分。

  只是关于此事,谁都没敢与王朱询问。龙有逆鳞,千真万确。

  王朱看着那个完全与真人无异的瓷人:“那个真的吕碧笼如今躲哪里去了?”

  吕碧笼微笑道:“回禀水君,那个真名为龙宫的万瑶宗谱牒修士如今在天目书院喝茶呢。”

  黄幔眼睛一亮,看热闹不嫌事大,坐起身好奇问道:“拥有三山福地的万瑶宗?我记得宗主好像叫韩绛树,据传是个很能打的仙人,尤其精通符箓一道,杀手锏极多。”

  王朱并不在意一个仙人境修士。

  手段再高再多,也还只是个仙人,桐叶洲的一条地头蛇罢了。

  即便已经是飞升境的浩然山巅修士,王朱如今也没几个瞧得上眼的,既是自负,更是自信。

  何况就算是十四境又如何?

  她也可以是。

  而且时日不会太久,这就是王朱为何愿意担任东海水君的唯一原因,将来等她闭关,有个身份,可以更稳当些。

  她的死敌,唯有一人——剑修陈清流。在那场斩龙一役途中,陈清流曾经在渌水坑暂作休歇,还有过一场鲸吞东海水运的玄妙炼剑。

  当然,澹澹夫人当年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才打开渌水坑禁制,主动邀请那位剑仙进入其中。

  只是王朱如今恢复真龙身份,管你这些什么情不得已的所谓苦衷?

  此外,澹澹夫人与李邺侯、刘柔玺不一样,她是妖族出身,又是修行水法,故而先天被真龙压胜克制。

  但是没关系,除了王朱,以及上次文庙议事期间碰到的几个“闲聊”的得道之人——火龙真人、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还让澹澹夫人战战兢兢外,她如今在中土神洲,每次外出巡视辖境,还是很威风八面的。

  只是在这之外,犹有一桩让澹澹夫人犹如哑巴吃黄连的无妄之灾,让她在王朱跟前越发没办法说半句硬话。

  昔年道祖手植葫芦藤,结出七只养剑葫。

  东海观道观,碧霄洞主的烧火童子拥有一只斗量,被小道童斜背在身后。

  这个臭牛鼻子老道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做了件对浩然水运影响深远的大事,让王朱颇为愤懑:老观主下了一道法旨,让小道童或请或捉,将几乎全部的东海蛟龙装入斗量葫芦,这也是渌水坑名下的歇龙石前些年再没有一条蛟龙休歇的缘由所在。

  此外,老道士又以术法通天的手段让大海倾斜,西北高东南低,注入斗量之中。

  按照王朱的估算,这个臭老道至少带走了浩然天下的一成水运,但是文庙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阻拦。

  青冥天下原本水运稀薄,远远逊色于浩然天下,若是臭老道倒出了葫芦里边的海水,青冥天下就可以凭此增加三成水运。

  澹澹夫人觉得老道士如此作为跟自己毫无关系,但先前在那艘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的渡船上,王朱偏偏问她为何不阻拦。

  澹澹夫人差点没当场崩溃,只觉得一肚子苦水,又不敢晃荡:我的小姑奶奶,你让我一个飞升境修士怎么拦一个喜欢吃饱了撑的与道祖掰手腕的十四境?

  王朱站起身,走出屋外,抬头望天。

  即将迎来新一次的三教辩论了。浩然天下这边,中土五岳神君与四海水君都有资格旁听。

  三教之争,坐而论道。

  浩然文庙、西方佛国、青冥天下白玉京都会各自派遣君子贤人、道种和佛子参与辩论。

  儒家这边,横渠书院的年轻山长、亚圣的关门弟子元雱不出意外是肯定会参加的,青冥天下那边,道祖的关门弟子,那个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多半也会参加。

  三教能够参加论道的人数一般是三到九人不等,并无定例。

  毕竟这又不是打群架,人数多寡并不重要,甚至在三教辩论的漫长历史上已经证明了人数多全无用处。

  但是只派出一人的也是极少,将近万年以来就只有三次。

  最近两次,一次是青冥天下派出离开家乡的陆沉,后来的白玉京三掌教;一次是文庙让一个只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参加辩论,此人就是后来的儒家文圣。

  陆沉那次,他最先开口,之后就再无人开口,其余两教的“书生”和僧人直接认输。

  另一场辩论,那个姓荀的读书人最后发言,结果直接让多位道种、佛子转投儒家门下。

  故而如今已经得到文庙邸报的高位山水神祇和顶尖宗门都有一个共同的疑问:文庙会不会让那个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参加此次辩论?

  一位身材修长,地位更是尊崇的山君跟一个身材瘦削的老秀才就那么大眼瞪小眼。

  双方身高悬殊,所以老秀才就踮起脚尖,腋下还夹着两盆青翠欲滴的菖蒲。

  呸,这叫偷吗?这叫抢。

  九嶷山神君真名宁远,道号玉琯,神号苍梧。

  宁远拦住这位文圣的去路,板着脸说道:“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我觉得合适。”老秀才点头道,“你要是再让我多拿一盆,腾不出手来,就真的不合适了。苍梧老哥,别瞎讲究,咱俩谁跟谁?就凭咱俩这关系,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跟我客气,犯不着。两盆菖蒲,够够的了。”

  宁远黑着脸:“姓荀的,你差不多得了,我脾气比穗山周游好不到哪里去。”

  方才喝过了酒,聊得好好的,老秀才就告辞离去,结果很快,文运司主官就急匆匆跑过来说文圣老爷拿走了两盆文运菖蒲,大摇大摆走出园子,一路见人就说是山君送的。

  老秀才想了想,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苍梧啊,做人可不能光长个头不长良心。你自己说说看,这九嶷山最拿得出手的榜书是咋个来的?啊?”

  九嶷山中碑碣林立,古迹之多,在浩然不计其数的名山之中只逊色于中岳穗山。

  而且白也从未在穗山留下过诗篇崖刻,却在九嶷山中一写就是数篇。

  只因为白也曾与刘十六一起登山,据说是在刘十六的建议之下,白也才如此不吝笔墨和才情的。

  而刘十六之所以如此,又只在于九嶷山的神君苍梧不光是对先生的学问推崇备至,最关键的是,先生还曾亲口透露过一事,说这个宁远极有见地,称赞自己是为人极清苦,故而文章最高古。

  这也不算什么,如今先生小有名气,这类好话,大街上遍地捡就是了。

  但是宁远的某个见解就很有嚼头了,说我这个老秀才的文章如日月星辰,经纬天地,有生之类皆知仰其高明,你那首徒,绣虎崔瀺则不然,其道如元气,行于混沌之中,万物由之而不知也。

  先生总是这般,从不介意别人称赞自己的学生,哪怕是评价甚至高于自己:你夸我老秀才本人,乐和乐和就行了,谁当真谁是傻子。

  可谁要是夸我的学生,而且还言语真诚,那我老秀才可就要当真了!

  宁远无奈道:“好歹留下一盆。”

  老秀才打了个酒嗝。

  宁远闷声道:“大不了我给你换一盆,不足三千年,也有两千年岁月了。”

  其实上次文圣恢复文庙神位,这位九嶷山神君前往功德林道贺时就送出了一盆千年的文运菖蒲。

  不是宁远不肯拿出更好的贺礼,而是身处山水官场,是有些顾虑的,否则以宁远跟老秀才的私谊,当时就送出一盆三千年岁月的菖蒲根本不算事。

  这就跟山下市井包份子钱是一样的道理,差不多家境的道贺客人都是一两银子的红包,结果有个人非要包个十两银子的,就是打别人的脸了。

  倒是那个烟支山女神君没有这些忌讳,送出的礼物是当时最为贵重的,这其中又自有她的理由。

  老秀才埋怨道:“酒桌怕劝酒,做人怕小气。我印象中的苍梧兄何等的胸襟气魄,今儿再扭扭捏捏,我可就要看你不起了!”

  苍梧神君气笑道:“先前不让你心爱的弟子登山,外人不知真相也就罢了,觉得我是在摆架子,你老秀才跟我装什么傻?”

  老秀才这么闹,说到底,还是心里边有气,不讲道理地护犊子呗。先前九嶷山没让陈平安登山,学生前脚吃瘪,先生后脚这就来找茬了。

  老秀才疑惑道:“什么真相?”

  “少跟我明知故问。”

  老秀才怒道:“你要是非要这么说,我可就不乐意听了,容我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是至圣先师的意思,你别跟我装傻。”

  “那你把至圣先师喊过来啊,我与老头子面对面对质,勘验真假!”

  苍梧满脸苦笑:有你这么耍无赖的吗?

  结果有人按住老秀才的肩头:“怎么个对质法?说说看。”

  老秀才转头望去:哦,是至圣先师啊。

  肩头一歪,脚尖一拧,老秀才就已经转身,站在至圣先师身旁,腋下还夹着两盆菖蒲,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苍梧神君要送我三盆菖蒲,我说不用,苍梧神君就不乐意了,拦住路不让我走……”

  宁远与至圣先师作揖行礼,至圣先师笑着点头致意,率先挪步,老秀才立即屁颠屁颠跟上。

  宁远犹豫了一下,老秀才转头朝他使眼色:别杵在那儿,跟上。

  至圣先师说道:“有无打算?”

  老秀才满脸尴尬地道:“还是算了吧。”

  至圣先师笑呵呵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没有推荐陈平安去参加三教辩论。

  老秀才说道:“毕竟还年轻,他如今又忙,咱们文庙这边别总是烦人家。”一边说,一边将两盆菖蒲交给宁远,说是先帮忙拿着,然后卷起两只袖管,摆出一副干架的架势,“实在不行,如果一定要赢,就让我来。”

  宁远满脸疑惑:三教辩论是有规矩的,已证道果的、儒家陪祀圣贤、道教天仙、佛门常驻罗汉是不可以参加辩论的。

  结果只听老秀才说道:“反正撤掉神位也不是头一回了,等我吵赢了,再搬回去。”

  宁远深吸一口气,至圣先师都懒得搭话。

  老秀才叹了口气:“在五彩天下,我跟那个小和尚聊过两次,确实佛法高深,我觉得浩然天下年轻一辈的读书人没谁吵得过他。”

  至圣先师说道:“如果李希圣会参加辩论呢?”

  老秀才摸着下巴给出一句公道话:“比起我参加的那种稳操胜券,略逊一筹。”

  至圣先师微笑道:“你陪我走趟韶州。”

  老秀才突然一把拽住至圣先师的胳膊:“不急不急,晚点去。”

  至圣先师拍了拍老秀才的手背,示意撒手。

  不顶事,根本不管用。

  至圣先师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拍下去,老秀才依旧没有放手,反而加重力道。

  古乐有《韶》,子曰尽美矣,又尽善也。

  至圣先师没好气道:“姓荀的,不要逼我骂人。”

  老秀才松开手,满脸伤感,喃喃道:“天下读书人,我们读书人,从来不需要一尊高高在上的泥塑雕像,需要有人冷眼热肝肠,看着我们读书人的所有犯错和改错!”

  至圣先师微笑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也?”

  老秀才揉着下巴,点头小声道:“过奖了,怪难为情的,可不能让礼圣和亚圣听去。”

  然后宁远就听到至圣先师说出一句……三字经。

  这好像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踏足处州这座州城。

  处州,宝溪郡和屏南县,州府县治所同城,其中宝溪郡府衙,榜额黑底金字,一看就是天水赵氏家主的手笔,楷书,略带几分古碑神韵。

  初看法度森严,一丝不苟,若是细看,规矩之中又有自由。

  陈平安是要来见一个认识没多久的朋友,宝溪郡新任郡守荆宽,京城吏部清吏司前任郎中。

  朋友的朋友未必能够成为朋友,但能够与荆宽这样的真正读书人成为朋友,陈平安觉得很荣幸。

  如今新处州的官场,大小衙署不设门禁,至于这个传统由何而来,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源于袁正定的龙泉郡太守衙门,也有说最早是从曹耕心在任上的那座窑务督造署开始的。

  按照那位酒鬼督造的说法,小镇老百姓只要别来督造署晒谷子,晒得官吏们没路走,就随便逛,可如果带了酒,那也是可以商量的!

  曾经有稚童的断线纸鸢坠入衙署,还是曹督造亲自送去家中的。

  不过也有人说了,是因为那个穿开裆裤的小娃儿有个姐姐长得很水灵,曹督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像曹督造这样当官的,好像没有留下太多值得在县志上大书特书的清明政绩,但是可能对小镇百姓来说,对大骊官员的印象就多了一种,而且是好的。

  总之在那之后,上行下效,从槐黄县衙开始,久而久之,就成了整个旧龙州约定俗成的官场规矩,上任刺史魏礼对此也没有异议。

  只是可以随便进衙门,不代表可以随便在衙署公房走门串户。

  得知是落魄山的陈山主登门造访,立即有人通报荆大人。

  簿书堆案使人忙,身穿公服的荆宽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中一份关于辖境内河渠沟防的公文,快步走出衙署公房,见着了陈平安,这位郡守大人只是抱拳而已,也没句客套话,不过脸上的笑意不算少。

  陈平安抬起双手,玩笑道:“两手空空就拜山头来了,回头荆大人去落魄山喝酒,我先自罚三杯。”

  荆宽连忙摆手道:“去落魄山坐一坐毫无问题,喝茶就很好,陈先生现在就别跟我提喝酒了,上次在菖蒲河,够呛,喝得我现在闻到酒味就头疼。”

  陈平安说道:“我就是来逛逛,不会耽误荆兄公务吧?”

  荆宽说道:“要说客套话,作为一郡主官,今儿就是整天陪着陈先生闲逛都是公务。可要说实诚点,衙署待客不周,忙里偷闲两刻钟,倒也不成问题。”

  陈平安笑道:“那就带我随便逛逛衙署?两刻钟足够了。”

  荆宽小有意外,不过这没什么,不算破例。

  说实话,陈先生不管有多少个身份,底色还是儒家门生。

  虽然双方其实只见过两次面,喝过一顿酒,荆宽对自己的这个感觉十分笃定。

  之后荆宽就带着陈平安逛过一座府衙的诸多公房,一路上,陈平安也会询问诸多提调学校、祀典驿递等诸多细节,也亏得荆宽是个极为勤政,并且喜欢且擅长追究琐碎细节的官员,否则还真未必能够当场答上来那些可谓刁钻的问题。

  一问一答,两刻钟光阴很快就过去,陈平安也逛遍了整座衙署,就此告辞离去,只说邀请荆兄得闲时去落魄山喝个小酒,他亲自下厨,桌上不劝酒。

  再就是问起如今作为宝溪郡首县的屏南县新任县令是不是叫傅瑚,来自京城兵部车驾司辖下的驿邮捷报处。

  荆宽点头说是,还说此人是上任宝溪郡主官傅玉的弟弟,因为府县治所同城,荆宽经常跟这个下属碰头,不过暂时看不出这位首县主官的为政优劣。

  陈平安就此离开衙署。

  上任宝溪郡太守傅玉是京城世家子,跟吴鸢一起来的小镇,属于最早进入骊珠洞天地界的大骊官员,去年入京述职,升为詹事院少詹事,职掌左春坊,一等一的官身清贵。

  可惜傅玉不是科场进士出身,也未曾像刘洵美那样投身沙场。

  缺少这两种履历,对于傅玉未来的升迁之路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阻碍。

  屏南县内有条河蜿蜒过境,河上有舟子撑船捕鱼,山中竹笋抽时,春涨一篙添水面。

  今天傅瑚刚处理完一桩公务,不着急返回县衙,就让几个佐官胥吏先行打道回府,独自坐在河边开始垂钓,都是出门就备好了的。

  傅玉刚好比傅瑚年长一轮,长兄如父,再加上傅玉仕途顺遂,平步青云,所以傅瑚很怕这个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的兄长。

  毕竟捷报处是个无实权的小衙门,一把手也才正七品,跟那遍地都是郎中的南薰坊相比,一个天一个地。

  傅瑚一手持竿,另外一只手里攥着个羊脂玉的手把件轻轻摩挲。

  这次出京为官,离开那条本以为会再多待几年的帽带胡同,属于平调。

  不过处州本就是大骊上州,而屏南县又属于上县,成为这个县的父母官,当然是重用了。

  傅瑚与那位槐黄县的县令,即便到了刺史府邸,与几位太守说话,嗓门都是可以大一点的。

  公文传达到捷报处时,在那边优哉游哉混日子的傅瑚一头雾水,起先误以为是父亲或兄长暗中加了一把劲帮忙运作,才让自己得了这么个地方的实缺。

  结果吃完一顿年夜饭,与傅玉一起熬夜守岁的时候,傅瑚鼓起勇气主动问起此事,兄长却摇头说不是他和家族的作为,直言自己只是詹事院少詹事,还没有这本事,能够靠着几句话就决定一个大骊上县主官的人选。

  最后傅瑚就稀里糊涂地来这处州屏南县走马上任了,辖境内多山多竹林。

  傅瑚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头别玉簪、提着钓竿、腰系一只鱼篓的青衫男子缓缓而来。

  对方挑了个相邻钓点,有借窝的嫌疑,一看就是行家里手。

  傅瑚也不计较这些,天下钓客是一家,只要这家伙别眼红自己的鱼获,回头往水里砸石头就行。

  结果对方抛竿撒饵半天也没条鱼上钩,看来就是个半桶水。

  主要是几次提竿都有点着急了,不跑鱼才怪。

  那人便放下钓竿,挪步来傅瑚这边蹲着,伸长脖子看了眼鱼篓,再与傅瑚对视一眼。

  双方瞬间心领神会,各自点一下头,都不用废话半句,就算达成共识了:回头傅瑚会从鱼篓里拿出几尾鱼送给这个萍水相逢却钓技不精的同行。

  如此一来,那人回家可以少挨顿骂。

  毕竟只要不空手而归,还能怪鱼情不好,与钓技关系不大。

  那人开始没话找话:“这位兄弟,鱼线打结很有讲究啊,以前没见过,一开始就是奔着三五十斤重的大青鱼来的?”

  傅瑚笑道:“想学?”

  那人点头道:“只要兄弟愿意教,我就学。”

  傅瑚便干脆收竿,与此人详细讲解绳结的诀窍。那人小鸡啄米,看样子是学到了。

  之后傅瑚再次抛竿入水,发现这家伙也没有回去继续钓鱼的意思,忍不住笑问道:“老哥,放心,等会儿我收竿,肯定让你随便挑两尾大点的鱼。你总这么盯着我算哪门子事,怕我提溜起鱼篓就跑路啊?不至于。”

  蹲在一旁的男人却笑道:“钓鱼有三种境界:喜欢钓鱼但钓不着、每次总能满载而归,以及钓鱼只是钓鱼,不求鱼获。再往上还有一层境界,可遇而不可求,得看钓鱼人的天资了。”

  傅瑚笑道:“哦?还有一层更高的境界?怎么讲,老哥你说说看。”

  那人一本正经道:“比起钓鱼,更喜欢看人钓鱼。”

  傅瑚竖起拇指,哈哈笑道:“拐弯抹角,原来是自夸,老哥可以。”

  京城子弟,有那盛气凌人的,也有傅瑚这般和和气气的,用傅瑚的话说,就是靠着祖辈混口饭吃而已,成天只会拿寻常老百姓找乐子,跌份儿。

  那人问道:“听兄弟的口音,不像是我们当地人。”

  傅瑚点头道:“京城那边来的,做点小本买卖,混吃等死。老哥你呢,哪儿的人?”

  “槐黄县那边的,来这边走亲戚。”

  “槐黄县?离我们屏南县可不算太近。”

  “不算什么,以前当过窑工,经常上山砍柴烧炭,走这几步路都不带喘气的。”

  傅瑚笑道:“老哥聊天是要比钓鱼强些。”

  那人也是个脾气不错的,被调侃一句反而蹲那儿傻乐,傅瑚就觉得这哥们儿能处,问道:“我姓傅,龙窑师傅的傅,老哥呢?”

  那人笑答:“我姓陈,耳东陈。”

  傅瑚的家世还没好到让他能够拥有家族扈从的地步,家族供奉自然是有的,只是哪里轮得到他傅瑚,即便是兄长傅玉,除了出远门,平时在京城也不会每天有练气士跟着,再说了,在这处州,他傅瑚好歹也是个七品官,怕什么?

  既然如此,牛气哄哄个什么劲儿?

  真有资格横着走的是曹耕心、刘洵美这种,在意迟巷、篪儿街,老人都不太在他们跟前摆谱的。

  至于傅瑚,只要是能够消磨光阴的活计,比如钓鱼,还有鸽哨,他都喜欢,典型的不务正业,这就叫高不成低不就,胸无大志。

  陈平安说道:“咱们处州可是个很容易升官的好地方,老一辈都说这里官运足,能出大官,而且口碑都不错。”

  傅瑚撇撇嘴:“都说旧龙州,如今的新处州,各级官员精明能干,要我看啊,真也是真,呵。”

  陈平安笑着说道:“就是?”

  傅瑚摆摆手:“不聊这个,老哥你个老百姓,我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操这闲心不是吃饱了撑的嘛。”

  陈平安说道:“我猜傅老弟的大致意思是觉得处州各级官员太会当官了,骨子里太把当官当回事了?事情也做,做得确实也比别地官员更好,就只是官味重,骨子里的官威大,让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嗯,就跟傅老弟教我的鱼线打结差不多,环环相扣。”

  傅瑚转头望向这个串门走亲戚的男人,微有白发,面相看着还是年轻的,所以不好确定真实年龄。

  傅瑚笑了笑,随便敷衍一句:“大概不这样也无法做到官运亨通,对吧?”

  陈平安点点头:“傅老弟能够这么想,不去当个县老爷真是可惜了。”

  傅瑚犹豫了一下,说道:“陈老哥,咱俩投缘,我就与你透个底。方才诓你了,其实我是在县衙公门里边当差的。京城人氏出身倒是没骗你,上个差事是在一个叫驿邮捷报处的地儿坐冷板凳,老哥听都没听说过吧?哈,清水衙门,名副其实的屁大地盘,谁要是放个响屁,整个衙门都听得见,最大的官帽子也才是个七品,戏文上边说的芝麻官。”

  交浅言深在哪里不是忌讳?陈平安微笑道:“傅老弟说话也风趣,跟钓技一般好。”

  傅瑚懒洋洋道:“当个好官,不敢奢望,当个清官,摸着良心都敢说的。”

  但是接下来这个姓陈的当地百姓所说的一席话听得傅瑚头皮发麻。

  只听那人神色平静,看着河面,娓娓道来:“功过分开算,上任刺史魏礼其实是有失职之处的,不在事,而在教化。清平狱讼、籍账驿递、缉捕盗贼、河渠道路诸多事务,魏礼作为一州主官,当然都得管好,这是他的分内事。但是一州之政,按照大骊律,亦有宣风化以教养百姓的职责,这恰恰是京察大计和地方考评无法具体量化的。可能通过一州境内多了几个科场举子、进士勉强可以看出些端倪,只是依旧远远不够。”

  “郡守似乎是一个亲民之官,实则不然,作为封疆大吏的刺史大人就更算不上了,一年到头见不着多少老百姓。虽说职责在督导,在引领,在统筹,在调和,只是一个朝廷的官衙运转,从上到下,总不能州、府、县三级官员人人只在做官一事上下功夫吧?否则在我来看,一个越是官吏干练、运转快速的衙署,隐藏、遮掩错误的本事就越好,就越是神不知鬼不觉。”

  “在那官吏手段蛮横的地方,老百姓受了委屈,至少谁都知道受了委屈,旁人瞧见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但是在这处州,或者说以后的处州可就不好说了,如车驾过路,自有人跟在车驾后边帮忙抹平痕迹,主官不欲人知,人便不知。上边的朝廷庙堂、下边的老百姓都不会知道,唯有官员同僚、上下级之间早有默契,就如你我方才相视一眼便知‘规矩’如何。所以我可以断言,如果以后的大骊朝廷就是一个更大的处州官场,是很有问题的。在这件事上,前任刺史魏礼留下了一个看不见的烂摊子给吴鸢。”

  傅瑚怔怔无言。让他倍感震惊的地方不在于对方一口一个魏礼、吴鸢,随随便便直呼其名,甚至都不在于对方的那些观点。

  说实话,在京城官场,就说他当一把手的那个捷报处,私底下说谁不是说,关起门来骂几句六部尚书又如何?

  我要是谁谁谁就如何如何的空话废话大话,越是小衙门,相互信得过的同僚间越是每天都有一箩筐,他傅瑚当年就特别喜欢跟那个闷葫芦林正诚聊这些。

  所以真正让傅瑚觉得震惊的地方在于此人这番话恰好说中了傅瑚的一桩心事,终于让他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前不久刺史衙署一个专管文教的官员喊上一州境内诸府县所有的县教谕,大致意思是刺史大人极为重视此事,专程腾出整个下午的时间邀请诸位去衙署闲聊谈心。

  刺史大人说了,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多谈问题,多提意见,多说不满意的地方……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当时也在场的傅瑚觉得别扭的地方是那个官员临了的话:“这等机会在往年在别地可都是不常见的,诸位都是读书人,应当珍惜这个机会,有幸见到了刺史大人,言语尽量简明扼要,少攀扯那些无关紧要的,刺史大人公务繁忙……”

  傅瑚倒是不怀疑那位从五品地方官的用心,肯定没有什么恶意,但恰恰是对方身上的那种“官味”,那种天经地义觉得官阶、等级就是一切的官场气息,让傅瑚这个在京城见惯了朝堂权贵、大官威严的世家子都觉得极其不适应。

  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傅瑚苦笑道:“娘亲唉,陈老哥,这种话可别乱说,说了也就说了,这儿就咱哥俩,你说过我听过就算,假装啥都没发生,千万千万别外传!”

  你一个“老百姓”可以不当回事,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胆大心更大,还是读过几本书就喜欢扯这些有的没的。

  可我傅瑚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县令,虽说肯定不至于因言获罪,但是被官场同僚听去了,还不得一年到头被穿小鞋?

  见那人笑了笑,傅瑚就越发心里边打鼓:莫非是个混山上的?毕竟这处州境内,山上修道的神仙确实为数不少。

  傅瑚说道:“话说回来,陈老哥,就冲你这份见识和气魄,要是去当官,当个县令都屈才了,得是府尊起步!”

  陈平安微笑道:“傅老弟的眼光比钓技更好啊。”

  傅瑚乐得不行,不再那么心弦紧绷。接下来,他就见那人蹲下身,双手插袖,轻声道:“傅老弟,我觉得这样不对,远远不够好,你觉得呢?”

  傅瑚叹了口气:“陈老哥,还来?那我就真得劝你一句了!”

  那人主动接话道:“别咸吃萝卜淡操心?当着平头老百姓,操着朝廷一部正堂官的心思?”

  傅瑚大笑不已,伸出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傅老弟,可曾听说过南丰先生?”

  傅瑚摇摇头。他打小就不爱读杂书,对付那些科场典籍就已经够累人的了。

  “那我跟你推荐这位老先生的几篇文章,估计你会喜欢。《越州赵公救灾记》和《宜黄县学记》,我觉得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道德文章。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

  傅瑚无奈道:“好的好的,有空就去翻翻看。”你咋个还跟我较真了呢?

  接下来,这个姓陈的倒是不客气,扯起傅瑚的鱼篓就开始“搬鱼”了。

  得嘞,估计就是个在科举一道时运比较不济的穷书生,酸秀才?亏得自己方才还觉得对方是个山上修道之人。

  傅瑚忍不住打趣道:“陈老哥,魏大人如今在京城可是当了大官,新任刺史吴大人更是厉害得很,以后有机会见着他们,敢不敢当面讲这些话啊?”

  那个长褂布鞋的男人已经走回了自己的位置,手持钓竿,系好腰间鱼篓,微笑道:“也就是咱哥俩投缘,蹲着聊天也是开心事,换成魏礼和吴鸢他们两个,这些个道理,我坐着说,他们得站着听。”

  傅瑚闻言再次无语,朝那家伙竖起大拇指。

  好家伙,看把你牛气的,你姓陈,咋个不叫陈平安呢?!说话这一块,我傅瑚算是服气了,还是陈老哥你更高。

  “欢迎傅老弟去落魄山做客,我家有座黄湖山,鱼更大。”那人与傅瑚挥手作别,笑道,“对了,我叫陈平安,耳东陈,平平安安的平安。”

  骑龙巷压岁铺子,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白发童子显得有点无精打采,见着了来查账的陈平安,竟然也只是闷闷地喊了声隐官老祖。

  此处比起以往略有不同,相邻的两间铺子间多了条乡野村落最为常见的长条木凳,街坊邻居,有事没事,有个地儿落脚,坐一起聊几句。

  陈平安坐在一旁,抖了抖青衫长褂,跷起腿,意态闲适,笑问道:“想不想去桐叶洲修行?那边有座小洞天,白玄、程朝露他们几个如今都在。我可以让崔东山给你建一座道场,钱我来出。整个宗门地界,方圆数百里如今都是自家地盘,你到了那边,要是有兴趣,还可以指点程朝露他们的修行。其中有个小姑娘名叫柴芜,修道资质极好,是魏羡的开山大弟子,你学问驳杂,想必教谁都没问题。有喜好的山头,你就跟崔东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直接划拨给你,就当不举办庆典的开峰了。青萍峰祖师堂的谱牒身份,供奉客卿,随你挑。以后遇到了资质好的,想要收为弟子,你都可以随意。”

  因为白景的到来,骑龙巷很容易引来某些有心人的窥探,反倒是青萍剑宗那边,更能藏人。

  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尤其还是活了万年之久的蛮荒妖族,无论是身份还是实力,都远远要比一座新生宗门更能引人注意。

  箜篌还是提不起精神,病恹恹道:“路太远,去不动。在这儿当个杂役弟子挺好的,都混得熟了,好过去那边从头再来,费心费力。给人传道教拳更是麻烦,我不擅长这个。”

  “隐官老祖,你可不能喜新厌旧啊,只是多了几个类似崔花生、谢狗的货色就赶我走。不说别的,就我这份忠心耿耿,别无分号。”

  陈平安笑道:“既然不愿意挪窝就算了。”

  箜篌抽了抽鼻子,左看右瞧,鬼鬼祟祟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册子:“拳谱,活的。总计三十六幅图,就是三十六种拳招,青冥天下止境武夫数得着的成名绝学,压箱底的好货,普通的都没资格被记录在册。某人的眼光如何,是何等挑剔,你比我心里更有数。”

  陈平安笑道:“早几年给我还有用处,现在意思不大了。”

  话虽这么说,他伸手的动作倒也不慢,看也不看就收入袖中。

  这句话倒不全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就像蒲山出自六幅仙人图的拳法,对于如今陈平安拳法造诣的裨益其实就极为有限,如果不是需要为人教拳,陈平安可能都不会那么耗费心神去完善、改良蒲山拳理,试图降低一般武夫的学拳门槛,再来编订成册。

  好像学拳越多,自身境界越高,就越能感受撼山拳的难能可贵。

  陈平安当然也想要编撰出一部完全属于自己的拳谱,能够让两宗弟子中的纯粹武夫在以后的十年百年千年里按照这部拳谱渐次修行,稳步登高,然后再如蒲山云草堂一般,后世子弟能够不断完善拳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听说过关于武夫止境三层的另类见解吗?”

  箜篌摇摇头:“我又不是习武练拳的,跟我说不着这个,估计就算说了,我可能也没当回事。”

  陈平安歉意道:“不该聊这个的。”

  箜篌咧嘴一笑:“都不像隐官老祖了。”

  归真之下,从武夫九境,到止境气盛一层,还很重视拳招、拳架的数量,尤其是气盛,更需要武夫的眼界和宽度。

  等到跻身了归真一层,武夫就需要将自身武学心得、桩架招数、拳理拳法熔铸一炉,求个“凝练”二字,证得返璞归真一语。

  至于何谓“神到”,陈平安还在摸索,也只能是靠自己去琢磨,别无他法。

  当年在竹楼二楼练拳,老人从不聊这些,偶尔沾边的言语,也多是些不中听的话,例如“就凭你陈平安这种体魄如纸糊、心性稀烂如糨糊的废物也敢奢望山巅之上的十境?这辈子能够打个对折,成为五境武夫,就该烧高香了”……

  在陈平安看来,朱敛就是每天趴窝在远游境的境界,结果成天想着归真一层的玄妙和关隘。

  拳有轻重,法无高下。

  这个道理,平常人说出口,底气不足。

  但是朱敛不用开口,就是这么个道理。

  毕竟是藕花福地历史上首个将其余天下九人屠戮殆尽的武疯子,朱敛心气之高、心境之广,就连陈平安都不敢说能够看个真切。

  箜篌从坐着变成蹲着,可能是这样显得个儿高些。此后两两沉默,一起晒着初春时节的和煦阳光,懒洋洋的。

  陈平安神游万里,思绪如脚踩西瓜皮,想到哪里是哪里。

  佛家禅宗一直有“头上安头”和“本来面目”两说,陈平安突然就想起当年神仙坟的众多残破神像,好像其中就有一尊三头六臂降魔法相的神像。

  抖了抖袖子,陈平安闭上眼睛,冥想片刻,睁眼后犹豫了一下,没有起身,就只是坐着掐道诀、结法印,速度极快,转瞬间就有二十余种,不过很快就收手了。

  箜篌假装浑然不觉,等到陈平安停下那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才突然嘿嘿而笑:“一加一等于二,穿开裆裤的孩子都知道。五加五等于十,答案也明显。但是你说一加一等于二,再加三等于五,再加二加三最后等于十,就会偏有人要说等于八,或者等于九,偏偏见不着一个一,一个二。”

  “一加十是十一,一不是十一,十也不是十一,少了十,谁都看得见,所以这类纰漏不太常见,但是少了一,相对隐蔽。”

  “十尚且如此,一百又如何?一万呢?百万呢?所以某人说过,天下学问都在铁了心做减法,最好减到一个一都不剩下,几乎就没有谁愿意做加法的。”

  陈平安先是会心一笑,继而笑出声,然后整张脸庞都泛起笑意,最后干脆哈哈大笑起来。这下反而轮到箜篌觉得奇怪了:“很好笑吗?”

  这其实只是吴霜降当年的一个古怪说法。那会儿道号天然的岁除宫女修就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只当是吴霜降在胡思乱想,反正他历来如此。

  陈平安当然是一个很含蓄内敛的人,不是那种将喜怒形于色的,只是也不是那种成天阴郁、长久沉默的人,即便是在剑气长城老聋儿的牢狱里边,陈平安也会苦中作乐,经常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滑稽举动,用陈平安自己的话说,就是人可以吃苦,却不可有苦相。

  但是在箜篌的记忆里,陈平安像现在这样笑得合不拢嘴,确实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陈平安确实不是假装,而是真的挺开心的,好不容易才止住笑,点头道:“很好笑!”

  箜篌努努嘴:“你们都是怪人。”

  陈平安跷着二郎腿,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微笑道:“读书人吵架,哪怕是君子之争,往往最不喜欢按部就班、环环相扣讲道理,嗯,确实也不擅长。难得从头到尾都还算讲理的,例子不多,那场鹅湖之辩当然能算一个,次一等的,昔年苏子门下相互之间的诗词体格之争也是很好的,再次一等的,就开始搬出仁义道德了,最下作的,估计就是只拿私德说事了。世事好玩的地方就在于往往是最后这个反而最有杀力,流传最久,比如翁媳扒灰、拷打妓女……每每提起,先下定论再反推。反正既然德行有亏,肯定所有学问就是糟粕,哪里清楚儒家诸脉的具体发展脉络。历代儒生先贤,当然,我是说那些真正有担当的读书人,他们到底做过多少尝试,走了多少弯路,为此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代价……真不知道如今是这样,千年以后,万年以后,又会如何。”

  而在佛家历史上,不光是有着大乘小乘之别,后来最蔚为壮观的禅宗一脉,与早先的地论师、佛理精深的经师、持戒严格的律师,其实都有很大的分歧,即便是在禅宗内部,也是纷争不断,相互诘难,这才有了那么多的公案、灯录、颂古拈古和看念头……陈平安在避暑行宫时就经常会将《碧岩录》《空谷集》和《从容庵录》反复阅读。

  不喜欢读书,自然就认可书上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喜欢读书,自然就对读书是为下辈子而读心生欢喜。

  但是喜不喜欢读书,与到底成为怎么样的人,好像关系不大。

  大概就像昔年藕花福地心相寺的那位住持老僧所说,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如何看待我们。

  箜篌淡然道:“就一定要多读书吗?”

  陈平安笑道:“我说的读书,又不单指书本身。”

  能够把不顺遂的生活过得从容不迫,陈平安自认做不到,但他见过这样的人。

  在书简湖鬼打墙的那段岁月里,他曾经见到一个衣衫洁净的贫寒老妪,以至于他觉得这样的人就是苦难人间里的菩萨。

  一个孩子渐渐长大,尤其是等到爹娘走后,就像一家门户少了一扇大门,门外就站着死神,轮到这个人去与之对视。

  箜篌转过头,轻声说道:“隐官老祖,把眼泪擦擦。”

  陈平安愣了一下,抬起手,只是不等触及脸庞,气笑不已,就一巴掌拍过去。

  箜篌歪头躲开,心情大好,放声大笑。

  陈平安站起身,走入铺子,代掌柜石柔立即拿出账簿。

  谢狗没在铺子里,估计又去张贴那些狗皮膏药,跟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家斗智斗勇了。

  陈平安站在柜台旁,随手翻阅账本,瞥了眼那个低头看一本志怪小说的孩子,问道:“俊臣,听红烛镇的李掌柜说,你在那边买书喜欢赊账?”

  要让这个自己开山大弟子的开山大弟子主动喊自己一声祖师,很难。

  周俊臣难得有几分心虚,当起了小哑巴,想要蒙混过关。

  陈平安要是跟他谈师门辈分,周俊臣从来不怵,唯独谈跟钱有关系的事,孩子就有点胆子不足了,三文钱难倒英雄汉呗。

  陈平安说道:“我先前路过书铺,帮你把那几十两银子的账给结了,还帮你垫付了些,以后买书别欠钱。”

  小兔崽子买起书来真是大手大脚,气概豪迈得很,也不知道是谁教的,给孩子当师父的裴钱绝对不会这么教。

  周俊臣一听,笑逐颜开,在祖师这边难得有个诚心诚意的笑脸。

  不料这位祖师立即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别跟书铺赊账,传出去不好听,欠我钱就没有问题,以后可以慢慢还,就从每个月的俸禄里边扣。”

  石柔忍住笑。

  关于此事,与她无话不说的小哑巴很是胸有成竹,原本是想要跟师父裴钱借钱还债的。

  按照周俊臣的小算盘,你一个当师父的,借钱给徒弟,以后好意思开口要债?

  结果今天被这个祖师横插一脚,这笔糊涂账就一下子变得半点不含糊了,周俊臣这会儿已经悔青了肠子,早知道就不买那么多了。

  陈平安又问道:“牛角渡的那块招牌是谁出的主意?”

  周俊臣大包大揽道:“我一个人想出来的法子,跟别人没关系!”

  孩子到底是江湖经验不老到,此地无银三百两。

  石柔立即有点担心,落魄山的门风、规矩极为宽松不假,可是当山主的陈平安一旦认定某事,那就一定会很较真。

  小哑巴依旧半点不怕。烦得很,自己果然跟这个祖师爷不对路,师父怎么找了这么个师父?

  石柔伸出手,在柜台底下轻轻扯了扯孩子的袖子,示意他赶紧服个软,别犟。

  不料陈平安点点头:“还是太小家子气了,回头可以补上风雪庙魏晋和俱芦洲指玄峰袁灵殿。他们都是咱们落魄山的客卿,而且是正式记名的那种,即便以后路过牛角渡,瞧见了牌子,也不会找人兴师问罪。还有桐叶洲玉圭宗那边,韦宗主的两位嫡传弟子韦姑苏和韦仙游相信以后都是名气很大的陆地剑仙,你也可以补上名字,记得写明境界,如今都是金丹境,然后在名字、境界后边各自加个括号,来日剑仙再来此地。”

  周俊臣疑惑问道:“以后才是剑仙?那现在写上名字有啥用,占位置吗?蹲茅坑不拉屎的,白白拉低了其他铺子客人的身价。”

  “你懂什么,以后补上才没啥用,等到他们跻身了元婴境,甚至是玉璞境,就有说法了——吃了压岁铺子的糕点,可以破境。”

  周俊臣蓦然瞪圆眼睛。还能这么耍?本来以为谢狗为了挣钱已经够不要脸皮的了,不承想眼前这位更过分。

  陈平安提醒道:“就只是个建议,跟我没关系啊。”

  周俊臣咧咧嘴,再次破例给了陈平安一个灿烂笑脸。

  这个成天不着家的祖师爷,果然还是有几把刷子的,难怪可以买下那么多的山头。

  陈平安笑道:“不谈修行成就,只说做生意这块,你小子跟我,还有跟你师父,都差得远。”

  周俊臣自动忽略掉这句话,想了想,认真思量一番,问道:“这么胡说八道,不会犯山上忌讳吗?”

  陈平安斜靠柜台,随手翻阅那本不厚的账簿:“犯啥忌讳,这叫美谈。我跟你打个赌,将来那两位都姓韦的剑仙肯定还会来买糕点的,而且半点不生气。”

  “不赌,一文钱都不赌。”

  “小赌怡情,就几钱银子好了,输赢都有数的。”

  “门口那个白头发矮冬瓜说你当年在剑气长城名气大得很,什么新老四绝都有份,与人切磋一拳撂倒,还有坐庄无敌手,赌品奇差,只要上了赌桌的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三个全杀光……”

  陈平安一笑置之。

  在门外晒太阳的箜篌立即急眼了,一个蹦跳来到门口,跳脚骂道:“小哑巴,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啥时候说隐官老祖赌品奇差了?”

  周俊臣哦了一声:“你是说陈平安赌品极好,我反着听就是了啊。”

  箜篌一时间竟是无法反驳小哑巴的歪理,眼神哀怨道:“隐官老祖,我冤枉,我委屈!”

  陈平安也不理睬这个活宝,只是伸手揉了揉周俊臣的脑袋:“你就皮吧,在我这边只管横,有本事当你师父的面说这种话。”

  周俊臣呵呵笑道:“我脑子又不像某些人,缺根筋。”

  箜篌双手叉腰:“小哑巴,你再这么阴阳怪气说些混账话,小心我骂你啊。实不相瞒,平时跟你吵架都是故意让着你,只发挥了一成不到的功力!”

  周俊臣嘴角翘起,满脸不屑道:“那就骂呗,随便骂,有本事就祖宗十八代一并骂了,反正我师父又不在这里,你怕个锤儿。”

  箜篌是真给气到了:哟呵,还会斜眼看人了,学谁呢,谁教的……

  只是当白发童子发现又多出个人斜眼看自己,就立即消停了,抽了抽鼻子,皱着脸,抬头望天——心里苦啊。

  石柔双手叠放在柜台上,满脸笑意地看着这一大两小插科打诨,等他们暂告一段落方以心声说道:“山主,先前裴钱托人送了盒胭脂给我,谢了。”

  再不是她平时那种刻意沙哑低沉的嗓音,而是柔糯的女子嗓音。

  陈平安笑着点头:“不用跟她客气。”

  当年裴钱在这儿有过一段学塾读书的短暂岁月,也就是那会儿,裴钱才开始跟石柔亲近起来。

  犹豫了一下,陈平安以心声问道:“石柔,想不想换一副皮囊,恢复女子姿容?山上除了沛湘的狐皮美人符箓,仙都山也有一种玉芝岗秘法制造的符箓,都可以让你……换个住处。”

  石柔摇头道:“山主,不用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我真心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况且这副仙蜕就是一处练气士梦寐以求的绝佳道场。”

  周俊臣难得正儿八经跟陈平安商量事情,甚至还用上了尊称:“祖师爷,既然你这么会挣钱,咋个不替我们压岁铺子,还有隔壁的草头铺子出出主意?”

  陈平安笑道:“神仙钱也挣,碎银子与铜钱也都要挣的,只要是正门进的钱财,不在数额大小,要求个细水长流;不求财源滚滚,求个源远流长。”他伸手按住孩子的脑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这个不是道理的道理。”

  周俊臣点点头。虽说道理不值钱,可不值钱的道理好歹也是个道理,又没收自己的钱,听听看也好,等等看便是。

  陈平安微笑道:“其实不懂某些道理更好。”

  很多书上看见很多道理,一个苦处明白一个道理。

  只看见,不明白,就是幸运。

  陈平安离开骑龙巷,箜篌闲着也是闲着,就跟在隐官老祖身后当个小跟班。

  他们先去了杨家药铺,当下只有一个年轻伙计看店。因为当年的那场变故,这些年铺子生意一直不算好。不过杨家底子厚,根本不在意这个。

  店伙计叫石灵山,来自桃叶巷门户,虽然不在四姓十族之列,在小镇也算是好出身了。

  只是可能他如今还不知道自己是后院那个老人的关门弟子,更不知道他的师兄到底有哪些,又是如何的名动天下。

  箜篌坐在门口,没进铺子。一屋子药味,没啥兴趣。

  陈平安跨过门槛,笑问道:“苏姑娘不在?”

  石灵山说道:“师姐外出游历了。”

  没说去哪里,不过看着像是出远门,很远。可能明年就回来,可能后年回,可能很多个明年过去了她都不曾回来,总之他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石灵山好奇问道:“陈平安,你找师姐有事?”

  都是小镇本地人,再加上师承的关系,石灵山对这位落魄山的陈山主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观感,身份再多,跟他也没有一枚铜钱的关系。

  若是发迹了就瞧不起人,那就别登门,反正谁都不求谁;若是登门,臭显摆什么?

  我也不惯着你,谁稀罕看你脸色。

  最重要的是,按照铺子东家那边的一些个小道消息,就是不敢对外宣扬,好像陈平安小时候是受过药铺一份不小恩惠的。

  陈平安笑道:“没事,随便问问,本来有些以前的事想要跟苏姑娘当面聊几句。”

  石灵山心生警惕:“你跟我师姐有什么可聊的?”

  陈平安忍俊不禁,打趣道:“石灵山,你再防贼也防不到我头上啊。”

  石灵山撇撇嘴,这可说不定。吊儿郎当的郑大风曾经说过,老实人是不吃香,但老实人有了钱,就格外吃香了。

  一直竖耳聆听的箜篌直乐和,没来由想起一桩落魄山“典故”。

  据说李槐小时候跟着陈平安一起去大隋山崖书院求学,双方混熟了之后,就一路给陈平安当拖油瓶,一门心思想要让陈平安当自己的姐夫,结果这个小傻子思来想去得出个结论:我姐不配。

  他娘的,小米粒所在的那个“帮派”都是人才,我咋个就不能混进去?

  箜篌双臂环胸,也开始认真思量起来。

  难道我就只能从朱衣童子手中接任骑龙巷右护法一职?

  那岂不是名副其实混得比一条狗都不如了?!

  铺子里,陈平安问道:“我能不能打开抽屉,看看几味药材?”

  石灵山没好气道:“开门做生意,反正都按照规矩来,我跟你又没仇,你随便看。”

  陈平安习惯性抬起手,蹭了蹭身上青衫腰肋部,再走向药柜,看着上边的标签,轻轻打开一个抽屉。

  采药、抓药、熬药,在这些事上,陈平安可能比经验老到的药铺郎中都不逊色。

  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药材也是一样的道理,最认土地,同样的药材,生长在不同的山头地界,药性就会差异很大,那么用药的分量就得跟着变化。

  这些年,西边大山都成了私人产业,那么入山采药就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所以药铺的很多药材都需要另寻渠道,比如从红烛镇那边与各路商贾采购。

  箜篌越想越气,猛然站起身跑入屋子,打算走捷径,直接绕过裴钱这个总舵主,跟隐官老祖请下一道法旨,直接让自己当个副总舵主得了,知足常乐,不嫌官小啊。

  箜篌压低嗓音与隐官老祖说了这茬,结果毫不意外,隐官老祖直接让她滚蛋。

  陈平安又拉开一个抽屉,嗅了嗅。

  这味草药的名字很有意思,叫王不留行。

  他轻轻推回抽屉,转头笑着建议道:“石灵山,以后铺子进山采药,可以随便去仙草山、朱砂山,还有蔚霞峰这几个地方,差不多能有五六十种药材,可能都要比从外地购买的好上几分,还能省下点钱。”

  石灵山打着算盘,心不在焉道:“你跟我说不着这个,进山采药不归我管,我就是看店面的伙计。不过我可以跟某个家伙说一声,事先说好,那家伙不靠谱,说话比放屁响,干活比放屁少,光听打雷不下雨,铺子靠他,至今还没关门,都是祖坟冒青烟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小镇民风历来就是这般淳朴,说话总是喜欢夹枪带棒,个个是无师自通的江湖高手,石灵山这样出身桃叶巷的,最多只能算是这个门派的外门杂役弟子。

  箜篌在一旁敬石灵山是条汉子,竟敢这么跟自家隐官老祖说话。

  即便时过境迁,福禄街、桃叶巷与其他街巷留下来的当地人,抛开藏在幕后的那种仙俗之别,其实变化不大。

  还是会有穿洁净长衣、念过书说子曰的人,也会有指甲里总有泥垢、喜欢满口骂娘的人。

  陈平安离开药铺,跨过门槛后,站在原地片刻,之后就路过了那座螃蟹坊。

  陈平安绕着牌坊楼缓缓走了一圈,双手笼袖,始终抬头望着。

  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气冲斗牛。

  箜篌则始终站在原地。没啥看头,四块匾额如今都没剩下丝毫道意了。

  陈平安继续散步,街旁属于小镇最高建筑的那栋酒楼的生意依旧很好,本地人每逢摆喜宴,都喜欢来摆个阔。

  一些个在这边买了宅子当道场的练气士也喜欢来小酌几杯,不过他们喝的酒跟老百姓喝的自然不一样。

  一口铁锁井,早就被县衙圈禁起来,砌上了石围栏,老百姓再也无法挑着水桶来此汲水了,老槐树更是没了。

  沿着县城主街一路走去,就走到了小镇最东边的那栋黄泥房子,是自家落魄山的首任看门人郑大风的。

  再往外走去,就是昔年杂草丛生的神仙坟,可以绕路去北边的老瓷山,不过分别被大骊朝廷建造成了文武庙。

  陈平安在路边的木桩上坐下,对箜篌道:“别跟着了,容易让人误会。”

  箜篌故意装傻,高高举起手,比画了一下双方高度:“就咱俩,能误会啥?”

  不过说实话,要是真能当上隐官老祖的闺女,想来是一件蛮幸运的事情吧?

  看看裴钱、陈暖树、周米粒,就知道这家伙将来要是有个女儿,得有多宠了。

  那你倒是与宁姚来个饿虎扑羊,赶紧生米煮成熟饭哪。包一个,活该打光棍。

  陈平安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坐在木桩上,转头望向一直蔓延向远方的道路。

  剑气长城,剑修如云,要说剑修之外的练气士不宜在剑气长城修行并不奇怪,那边剑气太重,沛然浩荡充斥天地间,对练气士来说就是一种煎熬。

  但是有件事,陈平安始终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觉得透着一股玄乎,那就是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止境武夫数量实在太少,甚至可以说少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白嬷嬷曾是止境大宗师,只是在战场上受伤跌境,才是山巅境。

  按照避暑行宫的档案记载,再往上追溯,剑气长城在极长一段岁月里也只有一位止境武夫,而且同样是女宗师,就好像剑气长城的武运只为女武夫网开一面。

  陈平安手指轻轻敲击膝盖,蹙紧眉头。

  在金色长桥上,她曾经一语道破天机。古星启明,又名长庚,其实就是那座古怪山巅所在。

  纯粹武夫,肉身成神,可惜那位兵家老祖未能真正走通这条大道。

  剑气长城的三个官职按照设置的初衷,是刑官主杀伐,隐官主谋略,祭官职掌祭祀。

  避暑行宫的绝密档案上,历代祭官的档案都极为详细,唯独上任祭官只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剑修,玉璞境,战功寥寥——可以说毫不出彩。

  记得宁姚说过,她第一次来小镇时,曾经在杨家铺子听杨老头主动提及一事,说曾有一位过路剑仙留下了一部山水游记。

  按照老人的说法,是经常翻阅这本游记,所以知道了一些外边的事情。

  与来自剑气长城的宁姚提及一位剑修,老人却是用了个“剑仙”的称呼。

  以前陈平安没怎么在意这个细节,现在就由不得陈平安不去深思了。

  所以陈平安怀疑避暑行宫关于上任祭官的档案都是刻意作假,于是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了于禄。

  陈平安站起身,没有去神仙坟,而是原路折返,穿街过巷,再离开小镇,走向那座石拱桥。

  箜篌还是跟在身后,大摇大摆,走上石桥后,指了指河畔的一片翠绿好奇地问是啥。

  陈平安瞥了一眼,说是蒌蒿,炒肉极清香,很好吃,但是属于时令野菜,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春风里,万物茂盛生长,好像什么都有,等到了冬天,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挖冬笋其实并不容易,尤其是大雪满山的时候。

  陈平安笑着说蒌蒿见于诗,可能最早是苏子的手笔,只需要三言两语,苏子就可以写出极动人的节令风物之美。

  箜篌就问老厨子会不会炒这道菜,陈平安说他自己就会,箜篌只是哦了一声,却也没有想要去摘野菜的想法。

  陈平安站在桥上举目远眺,突然发现河里的鸭子好像又多了起来。对了,刘羡阳和圆脸姑娘都不在铁匠铺,难怪,难怪。

  箜篌走过桥面,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说道:“隐官老祖,我在这边等着啊。”

  因为她知道陈平安要去做什么。很多事情都可以百无禁忌,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不该开玩笑。

  陈平安转头笑道:“跟着就是了,又没什么讲究和忌讳。”

  他要去坟头敬香和添土。

  这趟桐叶洲之行,又去过了好些山头,返回落魄山途中,在老龙城下船,跟宋前辈走了一段山水路程,道别后,陈平安其实又悄悄跟在老人身后,直到老人走向一处城门,突然抬臂挥挥手,默默跟随的陈平安这才笑着离开。

  之后又路过和驻足好些青山,有些犹有积雪。

  陈平安敬过香添过土,再拿出一壶酒,蹲下身倒在坟头,箜篌就蹲在远处看着。

  陈平安转头望去,身后的坟头遥遥对着远山,其中有双峰若笔架。

  陈平安愣了愣。

  他还是第一次察觉到此事,曾经年少无知,哪里知道这些门道。

  后来离乡多次,懂了些望气、堪舆的皮毛,只是每次上坟,也从未看一眼远处青山,此刻他就干脆坐下来,默默望山。

  由此可见,当年爹娘走后,坟头选在这里,是有讲究的,可能是早年小镇懂这些的老人帮忙选的。

  家乡小镇,年复一年,老人少了,年味就淡。

  听裴钱和小米粒都说过,如今年夜饭都不热闹了。

  有一年陈平安不在家,还是小黑炭的裴钱几个在泥瓶巷祖宅守夜,一大清早就开门放爆竹。

  要不是陈平安早就有过叮嘱,估计那会儿兜里已经有几个钱的裴钱都能买下一整座铺子的爆竹。

  周米粒曾经有个谜语——真是黑衣小姑娘自己想出来的,不是陈平安教的——问什么东西跑得最快,什么东西跑得最慢,却又都是追不上的。

  陈平安给了很多答案,周米粒都说不对,还真把脑子还算灵光的陈平安给难住了。

  小姑娘开心坏了,乐得不行,高高兴兴地给好人山主说出谜底:“是昨天和明天!”

  好像就是这样的,所有的昨天都不可追回,所有的明天又都在明天。

  箜篌一直没有打搅他。

  山温水软,杨柳依依,草长莺飞,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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