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微亮,山中多雾,气象清新,朝露凝结在花叶,团团圆圆,摇摇晃晃,欲语还休。
陈平安腋下夹着个棉布包裹,拣选一条去往后山的小路,独自行走其中,心旷神怡。
停下脚步,陈平安转头望去,片刻之后,就看到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正快步走来,折了一枝花枝拎在手里。
这种事,落在一般人眼中,米剑仙来做是风流,眼前这个老厨子来做,就稍微有点老不羞的嫌疑了。
朱敛一手握拳贴在腹部,持花枝之手绕后如持剑,扯开嗓门笑道:“赶早不如赶巧,这就跟公子碰上了。”
公子做事总是这般在春风化雨中悄然雷厉风行。昨天才说要为曹荫、曹鸯教拳,今儿一大早就来了。
世人往往误以为天下远游只是两腿走路,游子离乡,千山万水。实则不然,每每心念起某事,到达成某事,就是一场心路上的远游。
陈平安笼袖站在路边,等着朱敛跟上,并肩而行,问道:“树下和登高已经不用拦阻那些外来访客了?”
两人都姓赵,一个是陈平安的武学嫡传弟子,一个是目盲道人贾晟的大弟子,约莫是性情相投,再加上出身相仿的缘故,赵树下和赵登高平时比较聊得来,再加上骑龙巷那边两间铺子的周俊臣、田酒儿、崔花生他们几个,算是一座小山头,只是相对于落魄山竹楼一脉来说,没那么引人注意。
朱敛点点头:“官府那边暗地里放出消息去了,不许外乡人随便靠近落魄山。我们处州这边勘验关牒本就严格,一来二去,算是帮忙拦下了许多慕名而来的求道野修、问拳武夫。他们也没敢有什么怨言,经过前些年的适应,大骊朝廷的规矩,算是真真正正深入人心了,毕竟各家仙府门派的祖山之巅都还立着碑呢,不是开玩笑的事。”
陈平安笑道:“果然还是官府说话更管用。”
朱敛说道:“我猜这不是刺史吴鸢,更不是那宝溪、龙泉几个郡守的意思。官场讲究多,担心画蛇添足,说不定是……”
朱敛说到这里,抬起花枝,指了指天——是大骊皇帝陛下的授意。
陈平安点头道:“不出意外,就是宋和给吴鸢的一道旨意。”
朱敛笑道:“有心了。”
而后朱敛好奇问道:“皇帝陛下既然如此有诚意,先前还曾亲自参与那场婚宴,当面邀请公子出山,公子为何不答应大骊宋氏担任国师?是有哪方面的顾虑吗?”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自家公子接替崔瀺担任大骊国师都是众望所归的事情,合则两利,更是毋庸置疑。
当然,如此一来,公子就要在山下事务上分心极多了,毕竟大骊不是小国,占据着宝瓶洲半壁江山呢。
公子的性格脾气,朱敛再熟悉不过,若是真答应“出山就仕”,至少一甲子,都会耗费大量心神、精力在大骊京城、陪都洛京两地。
与此同时,获利最多的自然是大骊皇帝宋和,因为一旦公子答应担任国师,除非宋和主动禅位,以兄传弟的方式传承国祚,否则洛王宋睦是绝无可能更进一步了。
陈平安点头道:“顾虑很多。”
朱敛也不细问:“那就再缓缓,等等看。”
看了眼公子腋下夹着的棉布包裹,朱敛笑问:“是送给那对璧人的礼物?”
陈平安解释道:“是送给曹荫的一些善本。镇妖楼青同如今是青萍剑宗的记名客卿,她先前送了仙都山不少价格不菲的珍稀书籍,我就挑了些在外边被划归为散佚一流的孤本。”
朱敛笑问:“公子给仙都山留下了几成孤本?”
陈平安拍了拍老厨子的肩膀:“做人要大方,行事要大气。嗯,我当时就是这么劝那位得意学生的。东山听进去了,还多嘴问了一句余下数量更多的善本要不要多带些回落魄山。既然学生跟先生客气,那先生还跟学生客气什么?”
朱敛忍住笑:“崔宗主在公子这边,还是很尊师重道的。”
陈平安说道:“暖树‘走水’一事,我已经有个大致框架了。昨夜我跟暖树主动聊起,她还是没答应,不愿意我在这些事上分神。暖树就是太懂事了,我哪里舍得说半句重话。呵,要是换成陈灵均,我早就把他的头按在地上了。”
朱敛放声大笑。
大概这就是养闺女跟养儿子的区别?
他好不容易才收敛笑意,点点头,正色道:“有一说一,暖树的破境难度确实是要比陈灵均的更大,大很多。涉及虚无缥缈的文运一事,可遇不可求。暖树最怕麻烦别人,怎么可能会答应公子这种事情。”
陈暖树是昔年书楼文运化身火蟒,如今是龙门境,所以寻常意义上的水裔走江化蛟对暖树并无意义。
最早跟随公子的粉裙女童与青衣小童性格刚好相反,一个外柔内刚,一个外刚内柔……陈灵均可能都不算柔,那叫。
陈平安说道:“所以除了我这边的一些安排,还需要些外物。我打算跟九嶷山购买一盆三千年岁月的文运菖蒲,刚好九嶷山神君主动邀请酡颜夫人去做客,邵剑仙肯定会与酡颜夫人同行。这种道龄的菖蒲总共就那么几盆,是九嶷山神君的心头好,不愿意出售实属正常,难度不小啊。不管如何,我都是势在必得。万事好商量,可既然关系到暖树的大道,那就得另算了。要是邵云岩跟九嶷山谈不拢,以后我和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肯定也会走一趟九嶷山。”说到这里,陈平安拧转手腕,“别逼我顺手牵羊,丢下钱就跑。”
如今落魄山泉府一把手,管着财库的财神爷韦文龙依旧还是金丹境。
韦文龙是剑仙邵云岩的嫡传弟子,自当初倒悬山春幡斋一别,师徒就再没重逢。
陈平安想着是不是让邵剑仙先来一趟落魄山。
朱敛突然道:“既然要为封姨和百花福地当个和事佬,就得送出那枚彩色绳结。劳烦公子下次游历福地时顺便帮我求证个事儿——志怪书上说的那种花神庙司番尉,是否当真掌管花信香泽。这些福地仙官皆是女子,还是亦有男仙,也恳请公子上上心。”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
朱敛说道:“崔宗主先前赠送曹荫三本道诀秘籍,分别对应曹荫的观海境、龙门境,以及如何打破龙门境瓶颈结金丹。光是崔宗主的亲笔批注就洋洋洒洒多达六千字,由此可见,崔宗主才是真正的营造大家,鬼斧神工,能够以曹荫的人身小天地作为地基,大兴土木,量身打造。裴钱和隋右边在拜剑台结茅修行的那段时日,也都曾为曹鸯教过几次拳。”
曹荫,字凤生,剑修,观海境瓶颈。曹鸯,小名梧桐,四境武夫巅峰。
当初正阳山举办宗门庆典,作为最重要的观礼客人,曹枰选择提早离开。
这位巡狩使大人等于是对诸峰观礼客人释放出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都不是什么暗示,而是明示了:正阳山跟大骊朝廷的关系实属一般。
故而如果大骊在落魄山和正阳山之间一定要作取舍,那么曹巡狩就已经帮忙给出答案了。
通过关翳然的牵线搭桥,陈平安与上柱国曹氏秘密达成了一桩长达三百年的盟约,曹氏出身的修道坯子和武学奇才都可以送来落魄山修行,甚至只要曹氏开口,陈平安还可以帮忙介绍给别洲宗门,到时候曹氏子弟只需带上一封陈平安的举荐信,就能去往俱芦洲的太徽剑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等处。
如今又多出了数个选择,其中有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俱芦洲大源王朝的崇玄署云霄宫,甚至可以是青同的镇妖楼。
所以陈平安打算让曹荫与家主曹枰通个气。
曹枰定然留给曹荫一条联系渠道了,不是曹枰就一定如何看中这个曹氏旁支子弟,即便曹荫是一个剑修坯子,对已经做到大骊朝堂武臣极致的曹枰而言还是不算什么。
只是既然选中了曹荫在落魄山修行,就意味着只要曹荫学有所成,曹荫这一支曹氏偏房在上柱国曹氏地位的水涨船高就势不可当。
一棵参天大树,有些原本粗壮的树枝会在风雨中腐朽剥落,有些纤细枝条却会逐渐成长为粗壮的枝干,再生长延伸出更多的枝丫,绿叶葱郁,供后世子孙乘凉,就是祖荫福报。
陈平安和朱敛来到后山宅子,大门已经打开,庭院内刀光闪闪。
曹鸯正在开辟为演武场的庭院内练习一门从沙场技击脱胎而来的曹氏祖传滚刀术,少女额头的发丝被汗水凝结成条状。
朱敛在门口停步,小声笑道:“小姑娘太要强了,不管学什么桩架,用什么兵器,都是在练刀。就像与人对敌,就是奔着杀人去的。”
陈平安道:“若无争胜之心,还要学武做什么?”
按照朱敛的说法,习武和修仙,最大的区别就是,同样的天才,练气士可以一路享福,破境顺遂,几个灵光乍现,就是腾云驾雾往上蹦,境界嗖嗖嗖往上攀升。
武夫则没这好命了,甚至越是天才越是得吃苦,否则过快破境,噔噔噔跑上山,在每一级台阶上停留不久,就会底子不牢靠,境界真是真,绣花枕头也是真。
曹鸯瞧见门口的两道身影,立即收刀,神色慌张,手足无措。
朱老先生是常客,又和蔼可亲,故而并不生疏,有亲近心,但是那一袭青衫实在是让曹鸯紧张万分。
一来,到了落魄山,她才与陈平安见过一次。
二来,天底下的剑修,山上金丹即可被誉为剑仙,但是世间的止境武夫屈指可数,更何况眼前这位看似神色和煦、眉眼温柔的年轻山主曾亲手教出一位同样是止境大宗师的开山大弟子。
他还曾去过剑气长城,在那剑修如云处当过末代隐官,独守城头多年才返乡……
一桩桩一件件,对于曹鸯来说,都是天边人做的天边事。所以要论敬畏之心,面对拥有无数身份的陈平安,曹鸯比起主人曹荫,肯定只多不少。
少女此时的心境就像一个大声背书的蒙学稚童突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位学究天人的儒家圣贤、一个尚未登堂入室的习武之人遇见一位已在山巅更去登天的止境大宗师,当然会将对方奉若神明。
朱敛倒是不奇怪少女的紧张拘谨,实属正常。
陈平安也曾这般看过别人,如今别人也是这般看着他。仿佛人生路上的山重水复,我与我之外互为风景。
陈平安跨过门槛,笑着提醒道:“曹鸯,方才你收刀,体内一口纯粹真气的收拢似乎纰漏较多,以合谷起,至偏历,再到曲池,速度过慢。除此之外,气机到天府时反而当稍作停顿,才可以温养皮肉、气血和筋骨更多,须有水流绕山缠绵之势。此后由灵府至灵墟,再到伏兔、梁丘和下巨虚,又需要一鼓作气,转为瀑布直泻,气机流转,能有多快就要有多快,营造出一种蛟龙撞幽潭,溅起千层水的气象,落在大钟穴位方能响若雷鸣,直透涌泉。”
“故而你方才一味追求脚步立定,刻意收拢气机为一细线,而舍此拳法真意,自然是错的,拳桩看似稳,然意思已无,属于定中求定,太过死板了。若能按照我的那个建议,将真气汇入涌泉穴,如以拳锤鼓,打得涌泉气血翻涌,宛如湖心坠石,大水浩浩荡荡。千万别怕这种‘乱局’,须知此即武夫淬炼体魄的意思所在,与你们曹家武学心法亦是契合的。你再借此看似气机散乱、浪花激荡而生出的云蒸霞蔚之势收敛心神,迅速提起一口纯粹真气由放转收,恰似一尾鲤鱼就此跃龙门,层层攀高,至关元处转至后背四渎处,真气稍作停歇如龙蟠,将刀法融入曹氏心法,驾驭真气如龙滚壁,犹如战场冲阵,蓄势待发。随后铁骑开关而出,此时又需要你活用刀谱心法,作高下转移为前后之假想,观想一人持刀即万骑凿阵于平地之上,冲至阳,沿神道,过风府如敲门,登高如履平地,最终气归神庭。”
曹鸯听得目瞪口呆,额头渗出细密汗水,好似比练刀更累人。
陈平安笑问道:“没记住?那我再说一遍。”
陈平安又复述一遍,曹鸯屏气凝神,一字不差,记住所有内容。
陈平安站在原地,笑道:“我再演示一遍,会放缓真气流转的速度,你暂时境界不够,肯定无法探究我的真气流转,就是看个意思。就像我们外行人看待字画真迹,很难说出个所以然,但是好与坏,是有体悟的。以后你下山历练,肯定也会看人出拳,也是如此,先看意再有思。”
陈平安言语之时,伸出一只手作握刀状,再挪一步,与曹鸯先前收刀如出一辙,所有细节丝毫不差。
曹荫也已经走出屋子,站在廊道檐下,不敢出声打搅陈山主为曹鸯的“传道授业”。
朱敛悄悄来到曹荫身边,蹲在台阶上轻声笑道:“你小子别瞎学啊,这是我们山主专门为曹鸯设置的一条路线。武夫真气流转如人行,道路方向和脚步快慢都是极有讲究的,曹鸯可以立即拿过来现学现用,可你要是依葫芦画瓢,只会处处岔气,一不小心就会殃及脏腑,反受其害。”
曹荫赧然一笑。难怪方才尝试按照陈山主的“导引术”运气,瞬间就觉得气闷不已。
朱敛笑道:“要是你真想学拳,可以自己与山主开口请教。但得根本莫愁末,群魔不能乱真说。我家山主与人教拳,机会难得,何止是千金难买。曹荫,你倒是可以试试看,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曹荫摇头道:“贪多嚼不烂,炼气习武难兼备,小子不敢提出这种无理要求,耽误陈山主的宝贵光阴。”
看着那位青衫男子的气定神闲,再看看曹鸯有所明悟的满脸惊喜神色,最后看着陈山主轻轻点头,好像认可了曹鸯的演练,少年心想,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宗师风范吧。
陈平安笑道:“光是说与听没大用,于静处走桩练拳,再多下苦功夫打熬体魄、练熟招数,就跟老学究在书斋的空头讲章,见不着真正功夫,没有大量的切磋和实战,任你学会了千百种高明拳招,还是花拳绣腿,遇到那些招数不多却能融合三两拳理为真意的同境武夫,很容易几拳就倒地。曹鸯,不如你我搭搭手?”
曹鸯满脸涨红。她还真不太敢。
朱敛轻声调侃道:“到底是小姑娘脸皮薄,换成白玄,这会儿已经龙精虎猛咋咋呼呼出拳往山主那边冲去了。”
曹荫以心声说道:“曹鸯对陈山主最是敬重,平日里每每与我聊起山主,她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朱敛聚音成线,与少年密语道:“放心,曹鸯只是礼重我们山主,不涉及男女情爱,今年心头喜欢之人还是去年之旧容颜。”
曹荫本没有往这方面去想,结果被老厨子这么一说,霎时间就红了脸。
陈平安将腋下包裹轻轻抛给朱敛,再伸手一抓,将演武场兵器架上边的一杆木枪驾驭在手。
五指指尖微动,木枪在手心处旋转数圈,如蛟龙滚壁,蓦然握紧,枪尖嗡嗡作龙鸣。
一身青衫长褂,脚踩一双布鞋,陈平安手持木枪,站在庭院中央,说道:“刚好借此机会让我见识一下你们曹氏武夫立身之本所在。”
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曹鸯输拳没什么,只是别丢了曹氏刀法的脸。
陈平安说道:“武夫问拳没有身份高低,只有拳法高低;没有年纪大小,只有意思大小。曹鸯,你要是担心伤到我,当然可以手下留情,我自会在这场切磋里边与宅心仁厚的曹鸯还礼致谢。”
少女哑口无言。
檐下观战的曹荫总觉得眼前的青衫男子与上次在竹楼外和颜悦色与他们闲聊的陈山主很不一样,判若两人。
朱敛会心一笑。从竹楼二楼走出来的武夫,为人教拳喂拳,说话都这样,寥寥数语,往往比拳头更有力道。
陈平安眯起眼,好像要提木枪前行。
刹那之间,曹鸯便持刀后退一步,低头弯腰,死死盯住那个气势浑然一变,宛如一座巍峨青山的男子。
直觉告诉她,对方只需递出一招,自己就会死,而且是那种连怎么死都不知道的憋屈死法。
陈平安却依旧站在原地:“退?你能退到哪里去,怎么不靠墙站着去?或者干脆撞破墙壁,从退变逃,中途胡乱挥几下刀,就算与我交手过招了,传出去好歹也是个名声。”
陈平安嘴上是这么说,其实曹鸯的那一步撤退是不差的,这说明曹鸯的神识是极其敏锐的,这就是武夫拳意上身才有的一种本能,能够帮助一位纯粹武夫能够在不知不觉中趋利避害。
但是这还不够,在陈平安看来,依旧属于舍本逐末。
陈平安的言语,其实已经算含蓄了,不然要是按照竹楼崔前辈的话说,就是遇敌就退,竟敢身退意更退,既然这么学拳,喜欢捡了芝麻丢西瓜,那就别学了,饿死拉倒,学什么拳,出门讨饭去,捧着个破碗见人就磕头,无非是多认几个异姓祖宗,丢什么脸,回头上坟祭祖,还可以邀功呢,就说帮各位多认了些亲戚,多孝顺……
曹鸯一咬牙,一步跨出,并未笔直一线持刀前奔,身如轻燕一个横移,蜻蜓点水,体内纯粹真气急速运转,瞬间去势更快,便来到陈平安身侧方位。
少女持刀手势是曹氏刀法中极负盛名的大雪拖枪走,曹氏刀法从战场而来,汇集百家之长,千锤百炼,并不拘泥于刀法本身。
只见曹鸯手腕拧转,刀光如雪,从侧面劈砍向那人。
“光有狠劲有何用,空耗气力给谁看。”
也不见陈平安如何出手,木杆长枪就已经戳中曹鸯额头。少女脑袋一个剧烈晃荡,整个人倒飞出去,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曹鸯手掌拍地,身形旋转,再以刀尖数次戳地,演武场上顿时火星四溅。
她强行扳回身形,围绕那一袭青衫,绕弧而走大半圈,再次递出倾斜上撩一刀,不等刀尖接近青衫就被那杆木枪以更快的速度与刀身错过,砰一声,直接撞在曹鸯肩头处,打得少女肩头一歪,身形原地旋转。
等到曹鸯回过神,静止不动的木枪枪尖已经抵住自己的脖颈。
“与强者对峙,心不稳,只会逞血气之勇,莫非出手之前就自认必输无疑,一门心思只求速死吗?”陈平安撤回木枪,“再来。”
随后,不管曹鸯如何发起攻势,仍旧近不得青衫之身,不多不少,双方身形次次都差着一杆木枪的距离。
其间陈平安木枪横扫,狠狠砸中少女腰肢。
曹鸯被一挑而起,整个人在空中弯曲如弓,再被长枪一段木柄给敲中心口,撞上墙壁。
少女双膝微屈,踩在墙上,借力反冲向那个闲庭信步而来的一袭青衫。
后者好像都懒得以长枪对敌了,只是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就像“轻轻”推开刀尖,再就是一记肘击,打得曹鸯满脸血污,倒地不起。
一枪戳地再斜挑,少女身形这一次再无法凝聚纯粹真气,在空中翻转数圈,结结实实撞在兵器架上,哗啦啦作响。
曹鸯口吐鲜血,单手撑地,踉踉跄跄站起身,眼神坚毅,只是那条握刀的胳膊不由自主地颤颤巍巍。
与此同时,曹鸯开始挪步,始终面对那个朝自己缓缓走来的男人。
陈平安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老厨子果然没说错,少女确实吃得住苦,而且学东西很快,就像此刻,恐怕曹鸯自己都不清楚,她已经用上了陈平安先前传授的那条真气流转路线。
这就是天赋,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持之以恒,长此以往,弟子不必不如师。
陈平安脚步不快,说道:“人生提气最难而泄气易,学武武学,究竟之学,还在做人。什么样的人,就能钻研出什么样的拳招,悟出几个拳理熔铸拳法中。曹鸯,习武之外,有想过自己为何要学拳,要学什么拳,你自己又是怎么个人吗?”
曹鸯一愣,结果只听陈平安笑道:“大敌当前,还敢分心?”
砰一声,少女再次撞上墙壁,颓然跌坐在地,以刀拄地,几次想要起身都是徒劳。最后脚尖重重点地,背靠墙壁,才得以缓缓起身。
只是下一刻,她眼前一花,下意识转头,耳边便传来墙壁的破碎声。若是她没有这一躲避,估计就要被木枪当场戳穿脑袋了。
朱敛笑着安慰身边少年:“不用担心,山主每一次出手都极有分寸。如果教拳只是停留在招数、拳理两事上,那山主才是在浪费自己的光阴。你因为是局外人,所以并不清楚,曹鸯此刻真正的煎熬之处在于她的直觉已经被山主有意牵引,笃定一着不慎就会被伤及根本,被随随便便打断武学路。如此一来,才算切磋,否则就只是轻飘飘地喂拳了,这样的教拳,就像山主说的,意思太小。归根结底,在曹鸯内心深处,会有一种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想法,可事实上,外人觉得是毫无悬念的胜负之分,对局中人曹鸯来说,却是生死之别。”
“武夫之拳路,就是我们的人生路程,每一步都脚踏实地,从不落空,想要苦尽甘来,就只能多吃苦。真气流转路线这等细枝末节,可以教可以学,但是人之念头与一身拳意,欲要追求两纯粹,就只能苦上加苦地苦熬了,每个当下,就连苦尽甘来的念头都不能有。”
最后朱敛笑呵呵总结:“估计公子会再添一把柴火。”
果然,陈平安没有拔出那杆钉入墙壁的木枪,说道:“曹鸯,休息片刻,估计你心里会不服气,觉得我是学拳早,境界高,才能只与你说几句大话空道理,居高临下惹人厌烦,属于以道压术。那我就再压一境,以三境武夫之身与你切磋切磋,只凭撼山拳的入门拳招,看看你能撑几招。”
只要不是给裴钱教拳,哪怕是在谪仙峰为叶芸芸喂拳不停,最终机缘巧合之下帮她跻身止境气盛一层,陈平安都觉得不难。
真是……收了个好徒弟,以至于当师父的,教拳比自己练拳还难。
之后陈平安就以三境武夫之身再次将曹鸯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曹鸯单膝跪地,以刀拄地,满脸鲜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曹荫以心声道:“朱先生,曹鸯不会有事吧?”
其实此问是不妥当的,等于是质疑陈山主的教拳手段,若是再上纲上线一点,便是怀疑陈山主的用心了。但是少年忍不住。
朱敛搓手笑道:“山主出手是不轻,却也不重,反正都在曹鸯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曹枰作为上柱国曹氏的当代家主,还是有几分识人之明的,晓得将曹荫、曹鸯送来落魄山。
从今天起,这对未曾被世俗浸染本心的少年男女算是真正入了自家公子的法眼,呵呵,公子以后肯定会常来。
说实话,要是公子再晚点返回落魄山,朱敛都要去仙都山抢人了,怕就怕那只大白鹅做事情不地道,故意以人心束缚公子。
要是真被打得一手好算盘的崔东山得逞了,那还得了?
公子到底是落魄山的山主,还是仙都山的山主?
等到曹鸯摇摇晃晃站起身,陈平安说道:“接下来看好了,我只演练一遍,你能学到多少是多少。这套拳法出自桐叶洲蒲山云草堂叶氏,源于祖传的六幅仙人图,分别名为观瀑、打醮、捣练、斫琴、高士行吟和竹篮捞月。云草堂武学都从图中来,传到当代山主叶芸芸手上,已经演化出六十多个桩架、拳招,自古就有‘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说法,其中能够对外示人的有四十余个,外人学拳无忌讳。”
曹鸯点点头,抬手擦了擦脸庞,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拳。
之后陈平安就故意放慢身形,为曹鸯演练了四十余个桩架、拳招,与此同时,再详细指点少女不同桩架搭配的真气路线。
习武的门槛虽说确实是没有成为练气士、登山修行那么高,但也不是随便丢几本拳谱就能学的。
想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纯粹武夫,到底不是空架子的江湖武把式,能否凝聚出一口纯粹真气,是天壤之别,能否让这一口气与拳招真正融合,相辅相成,又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停下最后一个拳桩,笑问道:“都记住了?”
曹鸯深吸一口气:“都记住了!”
朱敛刚起身,突然又重新蹲下。
因为只见自家公子并没有就此收工的意思,反而卷起双手袖管,正色道:“再传你一套拳法,桩架拳招皆无名,来自剑气长城一位女宗师,更是我的长辈。”
被自家公子称呼为前辈的山上修士可能不在少数,毕竟是出门在外的礼数嘛,但是被自家公子诚心诚意视为长辈的人就不多了。
陈平安打完一整套拳法,好像是生怕曹鸯会记不住,就又重新演练了一遍,而且再次放缓速度。
身架、脚步挪移极内敛,但是出拳极快,而且没有半点脂粉气。
曹鸯看得出来,这套拳法,最是适宜女武夫修行。
陈平安收拳后,笑道:“先前那两场切磋,你要有两份心思。今日输拳是必然,不用想太多,以后赢拳也可能,要多多思量。”
“曹鸯,别的武夫我不多管,人人有命,各有缘法,但你既然来到落魄山习武,我就必须提醒你一句。学拳先有救己性命之想,才有资格递拳胜、杀他人。”
曹鸯双手抱拳,嗓音沙哑道:“晚辈谨遵教诲!”
今日陈山主两场喂拳,其实一般来说是只有嫡传弟子才有的待遇。面授机宜,秘传心印,是谓亲传!
陈平安微笑道:“赶紧把脸上血污擦一擦,大白天也怪吓人的。”
曹鸯立即告辞,走向后院。
曹荫心中感叹不已:果然不再给人教拳的陈山主又是那个熟悉的陈山主了。
朱敛已经跑去收拾木杆长枪,再重新竖起兵器架。
曹鸯很快返回,之后一行人在正屋侧厅饮茶闲聊,都不用曹鸯这个侍女忙活,朱敛就给一手包办了,何况茶叶都是他亲手炒制的。
陈平安好似教拳上瘾了,就像从曹鸯这儿找到了一点为人师的信心,喝茶喝到一半,就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摊放在书桌上,喊曹荫、曹鸯一起观摩这幅出自天水赵氏家主的真迹。
货真价实的长卷,远胜书桌长度,足足长达三丈,以至于需要陈平安和朱敛站在两边托住玉轴。
即便如此,曹荫和曹鸯依旧无法看到这幅字的全貌。
一字一行,开篇是“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见一青衣拨棹孤舟翩然渡江”,收尾八字是“一笑横江,秉烛夜归”。
字如长枪大戟,气势雄壮,简直就是扑面而来的咄咄逼人。
陈平安解释道:“曹鸯,拳意不止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桩架上得来,天底下真正的好拳,必然来自拳谱之外,前者教我们武学底子打得牢固,后者却教我们在武学路上一拳独高。就像这幅字,形神兼备,可能文人雅士、书法大家来看,是观其笔意,最多就是临摹字帖,但是换成我们武夫来看,就可以看出更多意思,甚至是创出自己的拳招。过段时日,我就教你们这一拳,你们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朱敛帮忙收起卷轴,陈平安一本正经地道:“道理之外,也好与你们显摆显摆我的收藏。”
少年男女面面相觑。
朱敛系好卷轴绳结,轻轻递给陈平安:“收藏丰富不算什么,兜里有点钱就行,可要说收藏之精之美,能够力压同行,一骑绝尘,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就很考验收藏之人的鉴赏眼光了。”
陈平安笑着将卷轴重新收入方寸物中。
老厨子这种好话,确是大实话。
要知道,裴钱小时候就曾私底下与老魏诉苦,说老厨子的狗腿学都学不来。
老魏点点头,说有些人的看家本领在天成不在人力,最后不忘补上一句:“比如你的察言观色与我的酒量。”
各自重新落座,陈平安打算喝完一杯茶水就离开,问道:“曹荫,修行有没有遇到什么难题?”
“暂时没有。”曹荫摇摇头。有那崔仙师给的三本秘籍帮忙开道,再不开窍的练气士也能循序渐进。
陈平安笑道:“若是以后有任何问题是自己如何都想不明白的,就跟崔东山请教。我虽然也是剑修,但是在这方面的传道授业解惑远远比不过崔东山,到时候你自己去霁色峰剑房飞剑传信桐叶洲仙都山,不用担心会麻烦崔东山,我会跟他说好,所以你要是不问,就等于白白浪费了。”
曹荫起身作揖致谢,曹鸯便跟着起身抱拳。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就要起身离去,曹荫却主动开口问道:“陈山主,我能不能聊点自己的修行心得,再与山主请教一事?”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
朱敛已经为几人分别添上茶水。
曹荫说道:“我觉得,练气士的修道,甚至是武夫的练拳,都是一连串的术算解题。”
陈平安笑道:“怎么说?道如虚宅理如柱,不如你举个例子。”
曹荫就举了个将武夫淬炼体魄拆解为皮肉筋骨的具体例子,由此可见,身为剑仙坯子的曹荫并不担心自己的修行,却很在意曹鸯的习武之路。
朱敛笑着不说话。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其实很容易在未来形同陌路,只因为少年翻书太快,少女看书喜欢折角。
陈平安听得仔细,点头赞赏道:“这个举例就很好。”
曹荫有些腼腆,说道:“可能资质不好的人才会如此拆解。”
陈平安刚想再夸奖少年一句“你的这个想法与我不谋而合”,结果听到曹荫的这个说法,立即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
其实曹荫的这个见解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极有见地的修行感悟。
曹荫当然是天才,如此少年,就已经是观海境瓶颈的练气士,而且还是剑修。
可问题在于,世间确实有那么一小撮天才中的天才,比如宁姚、曹慈、裴钱、柴芜。
陈平安笑问道:“对佛家典籍了解吗?”
曹荫答道:“看过些,但是不多。”
陈平安就问了一个问题:“怎么看待佛家禅宗南北的顿渐之别?”
曹荫有些惶恐不安。这种涉及佛门一次大分流的重大问题,岂敢随便妄言,何况少年从未深思过。
陈平安又问道:“那我问你,当真能够立地成佛吗?顿悟之后如何立定在那个顿悟而来的境界中?”
曹荫似有所悟,只是好像心中文字反而成了诉说本心的大敌。
陈平安笑道:“慢慢想。”他喝了口茶,“方才你想要请教什么问题?”
曹荫回过神,鼓起勇气说道:“陈山主每天具体的时间安排是怎样的,能不能细说?我想要照搬,能学到几分真意是几分。”
看待他人的人生,就像看一幅堪舆图,标注出来的山川,名气大,但好像总是与自己无关。
可如果有机会接近那些名山大川,就是不一样的风光。
宛如天气晴朗时分站在远处眺望一座落魄山,不觉其高,越走近此山,仰之越高,等到走到了山脚,就会发现是何等高耸入云。
只是进了山,身在此山中,又是另外一番风景。
朱敛吓了一跳,连忙咳嗽一声,提醒少年这个问题并不合适。
陈平安摇头笑道:“说当然可以说,只是你学不来的。修行一道,讲究实在是太多了,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地而异。不同的门派、师承,就有不同的道法传承。呼吸吐纳之术千差万别,各自本命物的不同,昼夜阴阳的时辰变化,修行火法和水法的练气士,就会有截然不同的作息和道场选择。”
故而在山上,想要找个能够在遇到关隘、症结时指点迷津的明师何其难,才会有拜师如投胎的说法。
有了明师,就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少吃许多不必要的苦头。
公认野修心性坚韧,你以为他们自己当真愿意?
虽然坦然告诉少年学不来,不用学,可陈平安仍然是认真想了想,作为开场白的一番话,就让朱敛只觉得今日此行不虚:“我年少时离乡,匆忙赶路居多,那会儿走桩练拳不停是为了吊命,边走边出拳,争取每一步都在调整呼吸吐纳,每当停下休歇时,也会练习撼山拳的剑炉立桩,躺下睡觉前,就去演练睡桩千秋,争取让拳意上身,越多越好,一万拳、数万拳、十万拳、百万拳。只知道拳意上身就可以神明附体,当时不信也得信,就像书法一道,腕下有鬼神相助,异想天开。一有空闲,我就会看点书作摘抄,坚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第二次到了剑气长城,在那避暑行宫,其实能够潜下心来修行的机会不多。真正符合一般意义上修道之人的作息,可能只有前不久在桐叶洲仙都山的一处道场内。所以我才会说,你学不来我的修行作息。可话说回来,如果将修行尽量拆解到极致的小,呼吸、行走、睡眠,我觉得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万法无定法,万法却在一法中。”
曹荫笑容灿烂:“懂了!”
修行到了某些阶段,练气士就会无事可做,现在少年就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了。
曹鸯到底是女子,心细如发,便有些疑惑:陈山主不是一位已经证道的大剑仙吗,怎么好像都有白头发了?
朱敛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着那个与少年娓娓道来的年轻山主:这样的公子,什么样的女子见了不动心?
陈平安微笑道:“以后再有类似的问题,多问。如果我没来,你就主动去找我。”
朱敛轻声感叹道:“原来佛理只道平常话。”
陈平安置若罔闻,站起身,最后与少年说了三句话:
“子曰,十五立志于学。”
“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少年怎么可以不喝酒。”
第一句话,曹荫听出了陈山主对自己的期许。
第二句话,也是劝诫自己不要太过执着于破境,亦是极有道理的金玉良言。
只是这第三句话,让少年有点蒙,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一起走出宅子,曹荫满脸憧憬和期待,壮起胆子问道:“陈山主见过至圣先师吗?”
陈平安笑道:“见过的。”
曹荫一时无言,看着那位青衫剑仙的背影,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朱敛稍晚挪步,拍了拍少年肩头,笑呵呵道:“若干年后,有人询问一句,曹剑仙见过陈先生吗?”
曹荫蓦然而笑,一旁少女也是笑颜如花。
“下次来,咱们得喝酒啊。”朱敛双手负后,身形佝偻,快步追上自家公子。
曹鸯小声说道:“朱先生在上山之前,肯定也有很多江湖事迹吧?”
曹荫使劲点头。肯定啊。
陈平安放慢脚步,等着朱敛跟上。
“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先前欣赏公子教拳,行云流水,我就有点想法。”
“手痒了?来,过过招。”
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与落魄山的老厨子,就在山间小路上过起招来,双方的出拳速度堪称“惊世骇俗”,总之就是你一个蹦跳递拳,我一个摆头躲避;你一个黑虎掏心,我一个猴子摘桃。
辗转腾挪,乌龟爬爬,尽显高手风范……
亏得那对少男少女不曾亲眼目睹这场问拳,不然也就别再谈什么宗师风范陈剑仙、慈眉善目朱先生了。
风流子弟江湖老,从少年悠悠到暮年,其实酒杯不曾空过,因为喝完杯中酒,就以故事续杯。
大泉王朝京城蜃景城。
清晨时分,雨后初霁,杨柳依依,清景在新春,绿黄才半匀,诗家道得此时此景,百姓言语道不得,却也看得真切。
三辆马车在城西一处街道缓缓停下,一众男女纷纷下了马车,旁边就是一座池水幽幽的荷塘,一个身材修长的锦衣女子没有着急去往目的地,而是走向池畔。
她伸出雪白如玉的手掌,扶住微凉的青石栏杆,雨过碧玉天,水浮团圆叶。
这女子比美景更动人,她弯曲手指,擦了擦手心,随意拧转手腕,转头望去。
其余人没有打搅她,只是站在巷口耐心等着。
女子看到其中一个一只袖管空空的男人,身边站着个看似性情温婉的佩刀女子,会心一笑:难为自己还要给他们当月老牵红线。
姚家之字辈的男女如今都不年轻了,唯一一个没有着落的就是这位京城府尹大人了,只因为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落了个瘸了条腿少了条胳膊的下场,这些年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嫌疑。
当然,弟弟的眼光确实也高,一些个趋炎附势奔着他的身份头衔而来的权贵女子,他自然是瞧不上眼的。
这三人便是大泉女帝姚近之、京城府尹姚仙之,以及小名鸳鸯、道号宜福的女修刘懿。
刘懿如今是大泉王朝的三等供奉,前不久朝廷一纸调令,将她调到了蜃景府尹衙署,担任姚仙之的贴身扈从。
这当然是皇帝陛下假公济私,只是刘懿也没有拒绝。
一行人中还有新任国师韩光虎、首席供奉刘宗、少年简明,以及姚岭之——大泉女帝的妹妹,京城府尹的姐姐。
自从丢了那把名泉,姚岭之就彻底收心了,不再跟各路江湖人氏和绿林豪客打交道。
姚近之要去一座小道观见一个本该喊她一声嫂子的前朝皇子,如今礼部金玉谱牒上边的龙洲道人刘茂。小道观名为黄花观,位于蜃景城最西边。
姚近之走向巷口,抬起双手,呵了口雾气。姚岭之丢了个眼神给弟弟,示意他别傻愣着了,赶紧走在前边给陛下带路。
大泉王朝历来崇道,京城内道观数量众多,黄花观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小道观,曾是大泉立国没多久,太宗皇帝用来祈福的敕建道观,供奉在道家谱系中地位尊崇的三官大帝。
稍大一点的马车难以通过那些曲折的狭窄巷弄,姚岭之陪着姐姐走在光线昏暗的陋巷中,轻声道:“陛下,司礼监和礼部衙门都有人通知刘茂今日准备好接驾事宜,不过原本是让他在辰时候着,我们这会儿提前了一个时辰,不知道刘茂那边……”
姚近之笑道:“黄花观那边,观主加上常住道人总共才三人,让他刘茂还怎么接驾?都随意了。”
其实刘茂大清早就等在门口了,换上了一身洁净道袍,持一柄拂尘,双手叠放在腹部,闭目养神。
还有俩孩子,不情不愿地陪着观主师父起了个大早,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迷迷糊糊的。
师父也没说要迎接谁,这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实在累人。
就在前不久,刘茂说自己准备结丹了,希望朝廷能帮忙安排一处道场。
道观大门上张贴有两张气态威严的彩绘灵官像,等人高。
在那位赊刀人曾先生的引荐之下,于今年开春时节担任大泉国师的韩光虎笑道:“陛下,这刘茂的修道资质不差啊,四十来岁就有机会结丹。”
只要不跟那些不讲道理的年轻修士比较,这位大泉前朝的三皇子殿下若真能在不惑之年结金丹,当得起“天才”一说。
现在就看陛下的想法,是打算让龙洲道人就此鱼跃龙门,还是打算让他这辈子就留在龙门境修为了。
可能这个答案,需要等到陛下与那位昔年的小叔子见过面才得知,也可能其实陛下心中早有定论,今日驻跸黄花观,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据说刘茂每年都会主动将亲笔撰写的青词绿章、三官手书和节庆符箓请人送入宫内,陛下也会转赠给一些依旧在朝堂当差的文武老臣。
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刘茂借此机会,帮着皇帝陛下证明一事:大泉刘氏先帝的儿子刘茂还活得好好的,陛下隆恩,刘茂感激涕零,故而潜心修道之余,愿为姚氏新朝略尽绵薄之力。
不知不觉,走着走着,姚岭之就与韩国师更换了位置,与师父刘宗,还有少年简明一同走在小巷最后。
走在前边的姚仙之一瘸一拐,放缓脚步,转头笑道:“国师,这个刘茂可不是省油的灯,打小就城府深沉,擅长算计和笼络人心,要不是他跑去当道士了,轮不着我当京城府尹,我姐那边的江湖事也该是刘茂一并打理了。这厮的才情确实是好,就说当年前朝编撰的那部《元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四百多卷的大部头著作,其实真正负责提纲挈领的总裁官就是刘茂。”
“前些年我一直盯着他,还算老实。而且刘茂还是个精通术算的高手,书架上边好些算数著作我都是看天书。不过我觉得刘茂这些年修心养性,可能一开始还有点想法,如今却不是做做样子,是真打算安心修道了。上次我来这边,他还与我说了些推心置腹的言语。当然,话是难听了点,反正刘茂打小就喜欢跟那些他打心底瞧不上眼的人故意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姚岭之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皇帝陛下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就加快脚步,伸手拧了一把这个弟弟的肋部,提醒他别妄言。
姚仙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真正的心里话。
陈先生说过,刘茂这家伙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只需运作得当,说不定大泉王朝未来百年之内可以多出一个帮忙绵延国运的元婴供奉。
正因为陈先生有这个判断,姚仙之才敢在今天这么说,不然当了这么久的府尹大人,真当他是个酒囊饭袋吗?
姚近之笑了笑,不置可否。
姚仙之轻声道:“到了。”
刘茂收敛心神,手捧拂尘,走到小巷中央位置,等到皇帝陛下一行人走近,刘茂打了个道门稽首:“黄花观住持道士刘茂,拜见皇帝陛下。”
刘茂起身后,再次行稽首礼:“刘茂见过国师、府尹大人。”
姚近之笑道:“不必多礼。刘茂,我们好像多年没见面了吧?”
相较于那个野心勃勃、狂悖无礼的大皇子,姚近之跟这位三皇子其实没有太多私人恩怨。
道观里边的两个小道童当场傻眼,什么礼数都给忘了。
何况他们懂什么礼数,师父平日里也没教过啊。
所幸那位皇帝陛下好像也不生气,反而是姚仙之伸手按住一个小道童的脑袋,调侃道:“怎么不皮了?平时的那股子横劲呢?”
刘茂神色越发恭敬,再不行道门稽首,而是以臣子身份行弯腰揖礼,轻声道:“启禀陛下,距离上次一别,十余年,快若弹指一挥间。”
韩光虎打量着这个观主。刘茂作为前朝余孽,能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活到今天,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进了道观,姚岭之临时提出要去主殿祭拜。
众人视野所见,唯有飨殿和寝殿各一,因为是皇家敕建,道观虽小,规格却不低,飨殿深广肃穆,光线略暗,暖阁去主殿不过三尺,两者间以黄色龙幔遮掩,铺设有一张华贵地衣,放了两把古色古香的交椅,褥以团龙黄锦,用孔雀翎织正面龙。
只是神台上祭品简陋,簋中只有肉三块、黍数粒而已,礼器粗朴,多是朱红木器。
刘茂立即取来一支香筒,等到皇帝陛下拈出三炷香,众人皆脚步轻轻,退出大殿。
皇帝陛下敬过香,没有立即走出大殿,而是推开那道黄幔帘子,去暖阁看了一会儿。
其实刘茂这一脉在前朝大泉刘氏的皇家宗谱上不属于高祖皇帝子嗣,而是太宗皇帝后裔。
所以姚近之有意将刘茂安置在这座太宗皇帝敕建而成的道观,也不能说她是毫无用意。
姚近之跨出门槛,不去更为宽敞的客堂,反而说要去刘茂的书房坐坐。人多屋子小,尤其书房内就两把椅子,而且一看就是崭新的木工。
刘茂始终面无表情。
修道之前,贵为皇子,满堂华贵,觥筹交错,御制红烛粗如臂,夜白如昼,主人也嫌不够热闹。
修道之后,两人共处,就觉喧哗。
韩光虎眼尖,瞥见书房墙上一幅装裱简陋的小字,抄录自道教经典《黄庭经》。
乍看之下,一气呵成,浑然天成。
可若是细看,却是两种字迹,末尾十六字,是“分道散躯,恣意化形,上补真人,天地同生”。
老人双手负后,又仔细看了会儿,小声点评道:“后来者居上。”
姚仙之乐不可支,搬了把椅子,打算请陛下落座。
姚近之却让他坐着好了,府尹大人也不客气,坐下后轻轻握拳捶腿。
一到雨雪天气,这条老腿就造反,经过这些年的调养,其实已经好了很多,前些年刚当国舅爷那会儿,才叫遭罪。
好在有陈先生送的羽衣丸,服用之后,效果立竿见影。
陈先生当时还曾调侃一句“小伙火力壮,屁股能烙饼”。
姚近之视线随意游弋,笔筒里的两支鸡距笔想必是刘茂专门用来抄写经文的。
事实上,这座黄花观,尤其是这间书房内的每一支笔、每一本书,包括它们各自放在什么地方,姚近之都一清二楚。
比如笔筒内那两支铭刻有“清幽”“明净”的鸡距笔,连同那本属于朝廷禁书的《天象列星图》,还是先前“抄家”时,她故意留给刘茂的,目的是好心劝诫这位黄花观的年轻观主:身处“清幽”之地,就得有与之相契合的“明净”之心。
修道之余,闲来无事,还可以翻翻《天象列星图》这类书。
既然是修道之人,多抬头看天,就不要一门心思盯着地上事了。
至于刘茂能否心领神会,姚近之倒是全然无所谓,反正黄花观的龙洲道人什么事情做差了,该是什么下场就是什么下场,难不成还要她这个已经放过他一命的皇帝陛下对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度仁慈?
姚近之挪步去往书架,抽出那本禁书,瞬间眯起眼。她快速翻阅,略显拥挤却寂静无声的屋内,唯有书页哗啦啦作响。
书的扉页和尾页上各钤印有两方并排印章:“无限思量”和“退一步想”,“知足”和“知不足”。
姚近之将书随便放归原位,转过身,朝那位身穿道袍的观主伸出手,虚按两下,眼神温柔,示意刘茂坐在最后一把椅子上。
刘茂犹豫了一下,见姚近之神色依旧,只得坐下。居养体宜养气,眼前这位昔年柔柔弱弱的女子确实很有帝王威严了。
简明双臂环胸,斜靠房门。
很奇怪,他本来是想将腋下这把镇国至宝归还大泉姚氏的,只是这位国色天香的皇帝陛下却没有收回去,反而随手就赠予自己。
作为交换,简明担任刑部录档的朝廷三等供奉,会具体参与之后对几个藩属小国的搜山一事,按功升迁。
可能是因为韩老头担任大泉国师的关系,简明随时随地可以放弃供奉身份,离开大泉王朝。
姚近之走到书桌旁,伸出双指,轻轻敲了敲笔筒,笑道:“刘观主,你知不知道如今我们大泉造办处新设置了文房司,其中就有匠人专门制造这鸡距笔,厂址就选在距离黄花观不远的荷花桥,在户部的宝泉局和仓场衙门旁边。这笔即将远销一洲南北,就是不知道接下来的销量如何。早先工部呈交上来的几种官制样式,我看过之后,都不太满意,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大泉王朝的鸡距笔最适宜书写小楷,名动一洲,各国达官显贵和文人雅士曾经都喜欢购买一些鸡距笔,搭配云窟福地出产的落梅笺,作为书信往来的诗词唱和。
而这桩买卖,就是大泉工部与那座青萍剑宗联手,不过用了对方后边的一个建议,改“官制”为“御制”。一字之差,价格就直接翻了两番。
作为开凿大渎的盟友之一,南边的玉圭宗连同整个云窟福地在内,加上碧城渡在内的几座仙家渡口,与大泉王朝预订了三万支鸡距笔。
刘茂小心翼翼说道:“敢问陛下,不知这鸡距笔定价如何?”
姚近之笑道:“一支御制鸡距笔,一枚雪花钱。玉圭宗神篆峰已经跟我们预订了三万支,光是定金的数额就不小,所以我才会这么为难,总不能让造办处文房司随便捣鼓出些制式低劣不堪的鸡距笔来糊弄玉圭宗吧,此事可大可小,神篆峰真要追究起来,就不是退钱的事了。”
刘茂一时无言。
抢钱吗?
以前大泉鸡距笔种类繁多,如果刘茂没有记错的话,撇开那些私家订制、穷尽豪奢的鸡距笔不谈,只说市面上批量出售的,其中工艺最佳、价格最高的,也不过十几两银子。
御制?
放眼一洲版图,哪家朝廷的内廷造办处能够一口气御制出三万支毛笔?
姚近之看到一脸欲言又止的龙洲道人,似乎心情不错,从笔筒中抽出一支鸡距笔,在手指间迅速翻转几圈,看了眼铭文,是“明净”。
她微微挑起视线,瞥了眼一旁始终正襟危坐的刘茂,将笔随便丢回笔筒内:“等你出关之后,若能成功结丹,就不要太清净修行了,不妨一边稳固境界,一边在红尘里边炼心。按照你们山上的说法,涉足红尘,亦是修行。比如朝廷即将印发新钱,既然黄花观距离宝泉局和文房司厂址都这么近,你就多去走走,回头我着刑部给你个合适的官场身份,放心,肯定是个清贵闲散的差事。”
刘茂连忙起身,与皇帝陛下作揖致谢:“微臣领旨,谢陛下恩典。”
姚近之笑道:“那就预祝刘观主结丹功成,道场一事,护关人选,姚府尹最晚在三天之内会帮你敲定。”
刘茂再微微侧过身,与姚仙之出声致谢。
姚仙之气不打一处来:咱俩私底下相处,怎么没见你这么彬彬有礼?
姚近之率先走出屋子,姚岭之留下了一件礼物在桌上。
刘茂将一行人送出道观大门后,轻轻扯了扯姚仙之的袖子。
姚仙之停下脚步,压低嗓音,疑惑道:“有事?”
刘茂轻声问道:“府尹大人,道观内私藏禁书,与朝廷礼制不合,能否恳请陛下命人带回这本《天象列星图》,上缴书库?”
姚仙之笑骂一句,腹诽不已:这刘茂真是个人精。不过仍是答应下来,转身跟上一行人。
原路返回,走在小巷中,韩光虎皱眉道:“陛下,万瑶宗的韩绛树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这么一直拖着,也不给个确切说法。订金都给了,至今也没有一个与朝廷接头的修士,她那三山福地就这么笃定我们找不到别的买家?”
姚近之微微皱眉:“确是怪事。”
之前韩绛树找过她,万瑶宗准备与大泉王朝订购一艘跨洲渡船,双方谈得还算愉快。
这位家族拥有一块福地的上五境女仙从头到尾并无半点倨傲,反而好说话得像个有事相求的人。
韩光虎冷笑道:“陛下,要是按照我的意思,再过一个月,韩绛树如果再没有回复,这笔订金,万瑶宗就别想要回去了,到时候不管是谁找上门来,我来负责替陛下说理。别说是个玉璞境,就是她那个当宗主的父亲亲自登门,也休想在我这边讨到好。”
刘宗叹了口气。
人比人气死人,这就是一位止境武夫的说话底气了。
要知道,就连皇帝陛下都不敢过多催促万瑶宗,只是让礼部寄了一封书信给韩绛树指定的福地联系人,可惜如泥牛入海。
万瑶宗本就是“宗”字头仙府,按照大泉王朝的推算,凭借那份砸钱砸出来的战功,文庙极大可能不会阻拦,故而万瑶宗一定会在数年之内拥有一座下宗。
只是不知为何,韩绛树作为万瑶宗的话事人,在桐叶洲现身后,好似惊鸿一瞥,就杳无音信了,与大泉朝廷预订跨洲渡船雷车一事就一直搁浅。
姚近之微笑道:“就这么办好了。这万瑶宗,宗门势力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
先前大泉王朝半买半造,拥有了第一艘跨洲渡船鹿衔芝。
跨洲渡船最昂贵的就是那张被各大宗门列为头等机密的图纸,如果只是购买一艘渡船,价格其实还不至于高到令人咂舌。
皑皑洲那座宗门之所以愿意出售图纸和船坯,一来,大泉王朝会跟他们签订契约,承诺不会对外泄露图纸;二来,渡船某些关键部位的后续检修事宜,以大泉工部目前的实力,即便拥有图纸,还是无力承担,这就需要将来跟出售方一直保持长远合作;三来,对方也希望通过出售渡船,帮助自己在桐叶洲拥有一座最大的渡口;最后,大泉以后依循图纸打造出来的每一艘崭新渡船,那个宗门都是有分成的。
大泉姚氏就打算在接下来的十到二十年之内再打造出两艘跨洲渡船,分别命名为峨眉月和雷车,大泉会自留一艘,卖出一艘,以填补购买图纸和打造三艘跨洲渡船的国库窟窿。
目前有意雷车的两家仙府,除了万瑶宗,还有北边的金顶观。
葆真道人尹妙峰和邵渊然这对道门师徒都曾是大泉王朝的一等供奉,金顶观的首席供奉芦鹰与大泉接洽过,只不过金顶观的开价要比万瑶宗低三成。
姚仙之拿肩头轻撞刘宗一下,朝老人挤眉弄眼。
刘宗呵呵一笑,故意装傻。
见姚仙之还在那儿不消停,刘宗就转头看了眼身后与徒弟并肩而行的女修。
姜还是老的辣,府尹大人立即败下阵来。
先前按照刘宗的提议,大泉自留鹿衔芝、峨眉月两艘跨洲渡船。
前者走南北航线,途经桐叶、宝瓶、俱芦三洲。
后者建成后,就跟皑皑洲刘氏联手开采极北冰原,途经婆娑洲、中土神洲和皑皑洲,与龙象剑宗在内的十数个宗门、仙府和山下王朝总计十六座大型仙家渡口结盟,签订渡船停靠的详细条款。
此事已经通过了御书房议事,只不过有资格参与议事的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能够给出这种方案的人,肯定不是刘宗这位首席供奉。
而且等到韩光虎担任国师后,方案又有更改,主要是路线有变,可以走芦花岛、雨龙宗和扶摇洲以及金甲洲这条商贸航线。
毕竟韩光虎在金甲洲极有威望,山上山下都有极为可观的深厚人脉和香火情。
韩光虎并不觉得刘宗提出的路线方案如何高明,只对一点赞不绝口,说刘宗眼光长远,极有见地。
按照刘宗的建议,渡船途经的所有宗门仙府、王朝各大渡口,大泉定要一口咬死价格,与各家签订年限极长的条款。
如今的浩然天下,绝大多数跨洲渡船都被文庙征用了,各个渡口要维持运转和保证盈利,就很需要鹿衔芝、峨眉月这样未被文庙抽调的跨洲渡船靠岸商贸,带动人气和稳定财源。
所以大泉王朝在这个时间段与渡口签订条款,就可以用一个远远低于往年的价格,而年限越长,以后大泉王朝每年交给渡口的过路费和买路钱就省去越多。
省钱就是挣钱,这个粗浅道理,谁都懂。
姚近之一番权衡利弊,一时间确实难以取舍,思来想去,不如再打造出一艘跨洲渡船?她连名字都取好了:火珠林。
姚岭之早已为人妇。
最向往江湖的女子却嫁了个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如今儿女双全。
先前陈平安托姚仙之转交给她的子女两个红包,前不久正月里拜年时,弟弟这一手,一下子就把俩孩子给彻底镇住了。
以往俩孩子总是对舅舅的诸多说法将信将疑,如今礼数周到得一塌糊涂不说,见面就拍马屁:“舅舅,几天没见,瞧着又年轻了,越发英俊了。我帮你跟鸳鸯姐姐当说客吧,你要是不反对,我就直接喊舅妈了啊……”
毕竟对于孩子来说,山上众多神仙之中,就数剑仙最令人神往,没有之一。而那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又是剑仙中的剑仙嘛。
其实姚近之也好,姚岭之也罢,甚至姚老将军,对这件事都是乐见其成的,只是姚仙之一直不开窍,就耽搁了。
刘懿是大泉本土人氏,家族是地方郡望,六十三岁的龙门境,但姿容年轻,这就意味着她的修道资质极好。
之前刘懿在京畿和蜃景城两处战场舍生忘死,胆子很大,却极有韬略,以龙门境修为积攒下来的战功竟是不输几位金丹修士。
但是最后刘懿只跟大泉朝廷要了一个三等供奉的身份,其实按照战功,二等供奉绰绰有余。
有些事情,女子不反对,本就是再明显不过的表态了,还要她如何大胆?
姚岭之看着身边的刘懿,笑了又笑。
刘懿假装不知,只是悄悄红了耳朵。
姚岭之替她倍感不值,于是快步向前,踹了姚仙之一脚,踢得后者一个踉跄,连忙伸手扶住墙壁,转头问道:“又怎么了?”
姚岭之没好气道:“管得着吗你?”
姚仙之气笑道:“姐,你无缘无故踢个瘸子一脚,还有理了?回头我非得跟外甥外甥女说道说道,看看到时候他们帮谁。”
姚岭之呸了一声:“瘸子?傻子才对吧。”
难怪听说爷爷跟陈先生在渡船上有过一场对话,一个说姚仙之配不上某个姑娘,一个附和说自己也觉得是如此。
姚近之并不理会后边的打闹,继续与老国师商量正事:“文房司总不能只靠着一桩鸡距笔买卖,大泉王朝境内也是有些封禁多年的老砚坑的,退一步说,新坑石材也不一定就不如老坑。就说南方边境的洮河,我小时候还经常跟岭之和仙之一起去砚坑里边玩耍。那里开采颇早,出产一种润泽若碧玉的制砚石材。其实要我看,发墨不输其他名砚,迄今有一千二百多年的历史了,只是荒废多年,地处边陲,确实得之不易。”
姚仙之闻言点头道:“只是那几个主要矿坑都位于洮河深水之底,如果不动用一定数量的练气士,寻常石匠开采难度太大。最大的问题还是从无专门的书籍著录。在我们大泉,洮河砚尚且名隐而不显,就更别提卖给别国了,否则那几个我们小时候经常逛的眉子坑,还有庙前青、庙后红,石材质地真心不差。可惜山上山下都喜欢厚古薄今,否则价格合适的话,加上量又大,朝廷只需在旧坑中续采,就是一笔不小的收益。”
刘宗撚须笑道:“我听说大几百年前曾经有本专门鼓吹桐叶洲各地老坑名砚的《洞天清禄集》,里边罗列了十几种珍贵砚台?不如我们重刻一版,在翰林院找几个文采好点的笔杆子往里边偷偷加上一篇《洮河绿砚》就行了,笔墨着重写那洮河砚如何好,开采如何难,再添加几笔志怪仙迹。有钱的读书人喜欢厚古薄今?这不就很‘古’了嘛。”
姚近之转头看了眼首席供奉。姚岭之更是大为惊奇:师父老人家这是跻身了远游境,连着生意经都一并灵光了?
姚仙之憋着笑,偷着乐,朝刘老头伸出大拇指:可以可以,厉害厉害。
韩光虎思量片刻,点头道:“一本万利的勾当,可以做,运作得当,打出名号,除了本洲,借着跨洲渡船与鸡距笔在内的大泉特产一同远销别洲,确是一笔不小的财源。”
老国师再次对刘宗刮目相看:真不是个吃干饭的主儿。
刘宗撚须而笑。遥想自己年轻那会儿,江湖上“小朱敛”的绰号不是白来的。
黄花观那边,两个小道童蹲在檐下叽叽喳喳,雀跃不已:皇帝陛下真好看!
书房内,刘茂打开桌上那只小锦盒,里边装着一块宫廷御制的圆形墨,正面隶书“君子修之吉”,额题“九寿攸叙”,阴识填青,墨背绘有一幅“金木水火土”五行图。
刘茂长呼出一口气。不得不承认,此次能够渡过难关,真得感谢那个姓陈的。
临近马车,皇帝陛下绕路走回先前停步的栏杆旁,沉默片刻,与身边的老国师问道:“听说马上就要开始最新的三教辩论了?”
韩光虎点点头:“之前因为那场大战,拖延了好些年。”
姚近之犹豫了一下,问道:“以国师的身份,能够旁听辩论吗?”
韩光虎哑然失笑,摇头道:“我只是一介武夫,可没这个资格。当年在金甲洲,即便有个国师身份,一样无法参加这种大事中的大事。”
姚近之点点头,似乎有些遗憾。
约莫是提到了金甲洲,老人便难免有几分思乡之情。
皆有所念人,相隔远远方。
姚近之亦是眼神迷离,神色恍惚。人在远方,也在心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