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月一事大功告成,齐廷济和陆芝率先返回剑气长城,身形落在南边大地之上。
齐廷济抬头望向那个最高处的大字,微笑道:“你就没半点吃味?”
剑气长城最想刻字的剑修当然是陆芝,阿良已经刻字了,而左右对这种事情是根本无所谓,即便斩杀了一只飞升境大妖,可能都不愿意。
用阿良的话说,就是那家伙字太丑,不敢丢人现眼,但是没关系,自己可以代劳。
陆芝撇撇嘴:“不敢,怕被记仇。”
齐廷济有些意外。陆芝都会讲笑话了?就是有点冷。
陆芝好奇地问道:“如果将来你再斩飞升,还会不会刻字?”
在剑气长城战场,之所以难以斩杀飞升境大妖,不是齐廷济这些老剑仙剑术不高,杀力不够,而是大妖逃遁太过容易。
可如今两座天下形势颠倒,以齐廷济的实力,完全有机会与某只穷途末路的飞升境大妖捉对厮杀,再仗剑斩首。
齐廷济摇摇头:“就以这个‘萍’字收官,最好不过了。”
此地剑修人生如飘萍而不沉沦。
一场举城飞升,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
加上那些剑仙坯子,恰似浮萍四散天地间,如今的异乡,时日一久,将来也会成为各自家乡。
齐廷济抬头望向另外半座城头:“我们这位隐官,跌境不少。”
陆芝有些忧心:“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齐廷济疑惑道:“那个妖族剑修是怎么回事,怎么跟陆掌教喝上酒了?”
陆沉在城头朝陆芝遥遥招手,笑喊道:“陆芝姐姐,这里这里!”
陆芝与齐廷济一同御风去往城头,落地后陆芝一脸疑惑:“有事?要跟随陆掌教去白玉京做客的人是豪素,又不是我。”
陆沉朝陆芝抬了抬下巴,笑着不说话。
原来这会儿的陆芝还手持南冥,腰悬游刃。一尾青鱼蹈虚围绕陆芝,优哉游哉摆尾游弋。
陆芝也跟着不说话。
陈平安开口说道:“我没事。”
“宁姚很快就会返回。”齐廷济笑道,“豪素就不回了,只是让我捎话给你,让你放心那拨如今身在青冥天下的剑修,他会帮忙盯着,不会让人随便欺负,虽然不敢随口保证护住所有剑修的性命,但可以保证一旦有哪位剑修意外身死异乡,绝不至于无人报仇。”
陈平安点头道:“这就足够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豪素在剑气长城没怎么履行刑官职责,不承想却选择在青冥天下真正当起了刑官。
一位飞升境剑修的威慑力不管在哪座天下都是巨大的,尤其豪素还曾在浩然天下,在文庙和礼圣的眼皮子底下亲手杀过飞升境修士。
陈平安转头与陆沉说道:“陆掌教,你帮我问一下豪素,愿不愿分出一部分拖月功德与你们白玉京商议一事:以后杀个飞升境,在白玉京那边可以不用担责。”
陆沉头疼不已:“此事还得问过二师兄,他才是真正管事的,贫道这会儿可不敢打包票。”
揽事不是这位三掌教的风格,躲事才是他的老本行。
陈平安笑道:“可以让豪素尽量在你坐镇白玉京的那个百年之内出剑,也算给那位真无敌一个台阶下了,这总可以吧?何况我们那些剑修,在修行路上,不太可能主动挑事。”
陆沉无奈道:“行吧,怕了你了,贫道就这么跟二师兄商量,约莫还得喝酒壮胆,硬着头皮才敢开口。我那二师兄的性情天下皆知,对贫道这个师弟又是出了名的看不顺眼,百般挑剔,只希望贫道别好心办坏事。”
“再有,贫道得将丑话说在前头。白玉京那边,五城十二楼并无高下之分,按照我那位大师兄早年订立的法旨,在寥寥几条大道规矩之外,绝大多数事情,各位城主楼主能够各凭喜好驳回三位掌教的旨意。”
“不过不论如何,贫道都会竭力促成此事。”
其实余斗颇为看好剑气长城的这拨剑修,道理很简单,大玄都观的剑仙一脉实在是占据天下太多剑道气运了。
大玄都观曾经被人说成是青冥天下的剑气长城,孙怀中听说后气得跳脚,说骂他可以,怎么能骂剑气长城。
于是屁颠屁颠找上门去让人收回这句话,不然从今往后就与他彻底结下了梁子。
对方只得通过宗门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说大玄都观不是青冥天下的剑气长城,这才让老观主心满意足。
陈平安说道:“有件事得麻烦齐宗主与酡颜夫人说一声,请她择日走一趟宝瓶洲南塘湖青梅观。那处精心栽种的万余棵古梅树已枯死大半了,不知还有没有法子挽救。我肯定不会让她白跑一趟的。”
齐廷济点头道:“好说,她如今巴不得有个正当理由返回浩然游览四方。”
这位梅花园子的旧主人怕死是真怕死,待在蛮荒天下每天都心内难安,总觉得置身战场太危险了,已经变着法子找了数个蹩脚借口要回婆娑洲宗门待着了。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这位喜烛道友会跟我一起返回浩然天下,担任几年落魄山的不记名供奉。”
堂堂飞升境巅峰的远古大妖略带几分拘谨地起身作揖,再直腰微笑道:“喊我小陌就好了。”
齐廷济大为讶异,陆芝倒是根本不在意。是敌人最好,砍死就是了,无非是舍了一把本命飞剑不要,换来一个城头刻字,不亏。
陆沉抱拳道:“告辞告辞,贫道先去一趟天上的大门口,然后就直接去往浩然天下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结果无一人给句客气话。
小陌是打算等自家公子先开口,再与相逢投缘的陆道友寒暄几句。
陆沉就保持那个抱拳姿势。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见过了顾前辈,别忘了去趟云霞山。”
齐廷济跟着说道:“以后有机会去青冥天下拜会陆掌教。”
陆芝说道:“我不去。”
小陌这才作揖拜别:“陆道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陆沉心里这才稍微好受几分。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与陆沉抱拳告别。
下次重逢,多半就是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了。双方再不是末代隐官与浩然陆沉,而是骊珠洞天陈平安与白玉京三掌教了。
陆沉微微一笑,轻轻点头,身形化虹远去天幕。
确定陆沉已经远离城头,陆芝才以心声问道:“陈平安,这只剑盒怎么办?”
她是真心喜欢,何况用顺手了。
陈平安笑道:“陆沉以后肯定还会返回浩然天下,如果先去婆娑洲找到你,你别管他怎么说,就只管推到我身上,说买卖双方是他跟我,剑盒当然会归还,但是得让我亲自出面谈,不然到时候他取回剑盒,再跑到落魄山咋咋呼呼,存心一桩买卖挣两笔钱,就有失厚道了。”
“如果陆沉下次是先找到的我,就更好办了,我会先拖住他片刻,留他在落魄山做客,私底下给你通风报信,你到时候就先找个地儿躲着他,比如白帝城,或是文庙功德林、神僧了然的玄空寺。三番两次过后,陆沉就心里有数了。”
陆芝听得神采奕奕,频频点头。
其实她的本意是,实在不行的话,就让隐官大人跟陆掌教打个商量,她愿意花钱买下剑盒。
只是她砍人还算擅长,独独跟人砍价抹不开面儿,得让陈平安帮忙出面谈价钱,反正这次出行没少挣。
万一又给花没了,她就赊账,大不了让龙象剑宗或是陈平安先垫着。
其实陆沉也不是那么在意剑盒,此物对他来说比较鸡肋。
当然,陈平安不是真心想要帮陆芝黑下来,他早就想好了,被陆沉带走的珊瑚笔架,以及将来一半龙宫旧址的所有收益,都可以归陆沉。
以陆芝的性情,以后等她跻身飞升境,肯定会先游历五彩天下,再去青冥天下,所以陆芝只是嘴上说不去,不能当真的。
小陌轻声道:“公子是在等待道侣返回城头?”
陈平安笑着点头。
齐廷济率先返回渡口,留下陆芝,等到宁姚返回才动身。
天庭旧址,金色拱桥那边,周密身边有一个女子始终站在栏杆上。
青冥天下被誉为真无敌的余斗凭借一座天下的大道天时现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托一轮明月,蹈虚而行。
宁姚御剑重返人间。
一路打到天外的礼圣与白泽各自返回。
大骊京城的那个陈平安与从剑气长城返回的陈平安重叠为一。
青衫背剑,肩头停着一只雪白蜘蛛。
宁姚跟在陈平安身边,两人一起走向客栈。
一个老秀才坐在客栈门口晒着太阳,见状赶紧将手中一捧瓜子收入袖中,快步走向两人,却不是先与陈平安说什么,而是望向宁姚,笑道:“宁丫头,摊上这么个闲不住的家伙,多多包容。哪天要是真觉得委屈了,别管事情对错,都千万千万不要觉得是自己没道理啊,只管大大方方与我告状,我这个当陈平安先生的人肯定帮你骂他,绝不偏袒!”
估计天底下只有宁姚跟陈平安吵架,老人才会不帮自己的学生。
人间之事,其实好坏之间往往就只差那么一两句话。
气头上多了一两句不该有的重话反话,平日里少了一两句宽慰人心的废话好话。
因为越是亲近之人就越容易觉得对方做什么事都是天经地义的,觉得一切都只需要在不言中。
结果越是觉得对方应该什么都懂的时候,往往就是对方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宁姚笑着点头道:“好的,告状一事,我会跟某人多学学。”
就像所有人都觉得宁姚的练剑资质太好,她就应该是五彩天下毫无悬念的第一人,做出什么壮举都不会让人意外。
她是那座飞升城毋庸置疑的主心骨,岁月一久,还会被视为下一个剑道路上的陈清都。
而老秀才偏不如此认为,他觉得眼前的宁姚就只是个想要告状都无人可告的年轻晚辈。
宁姚先告辞离去,说她可能要闭关两天。她在修行路上,闭关次数屈指可数。
老秀才这才牵起陈平安的手,轻轻拍了拍关门弟子的手背,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蹦出个字:“嘿。”
坐镇剑气长城的贺绶已经将五位剑修联袂问剑托月山一事以最快的速度传信文庙,于是茅小冬就很快传信给了先生。
如今茅小冬担任礼记学宫的司业,官职仅次于学宫祭酒。
陈平安在先生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不过依旧眼神明亮,笑着回了个“嘿”。
一般人不太清楚,其实金石篆刻一道,“嘿”字同“默”。
曾经,老秀才还闹出过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早年杂书翻得少,圣贤道理之外,学问不够宽泛,以致在书铺翻看一本版刻精美的印谱,见着了个“嘿”字印文,误以为篆刻此印的某位书院山长是个极风趣的读书人,结果等到老秀才在文庙有了神像,专程跑去书院拜会那个山长,不料却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老秀才拉着陈平安坐在门口长凳上,重新拿出一捧瓜子,分给陈平安一半,边嗑边道:“先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走了趟落魄山,那会儿已经什么都安然无恙,先生很是马后炮了。不过见着了郑居中,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照旧。”
陈平安备感意外,欲言又止。
老秀才说道:“先生能够帮上点小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点头,就没有多说什么。
老秀才笑道:“东山那孩子这次与郑居中重逢吃瘪得很,气得不轻,总算有点少年郎的样子了。所以他主动开口请我帮忙,与你这个先生打个商量,希望落魄山的下宗就由他来当那个首任宗主,所以曹晴朗那边就需要你来解释一二。”
之前从正阳山返回落魄山途中,众人在那艘龙舟渡船上已经商量出了个既定议程,不管落魄山之外第二座拥有单独祖师堂的门派是一个拥有宗门头衔的“下宗”,还是在文庙暂无“宗”字头名号的“下山”,曹晴朗都是第一任宗主或山主。
米裕、种秋、崔嵬、隋右边几个就在那儿落脚修行,而崔东山和裴钱只是去帮几年忙,前者主要盯着“邻居”金顶观与那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动向,后者负责与青虎宫、蒲山云草堂的人情往来。
陈平安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只不过当初跟东山聊起这件事,我看他没有兴趣揽事,就退一步行事了。”
陈平安最早就是计划让仙人境的崔东山担任下宗宗主,在中土文庙都不用为了个“宗”字头名分跟谁掰扯什么,要更名正言顺。
这对曹晴朗也是好事,可以先在崔东山身边多历练个几年,人情世故、修行境界、山上山下的人脉香火,方方面面。
等时机成熟了,曹晴朗就是水到渠成的第二任宗主,不然陈平安多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拔苗助长了。
曹晴朗再行事稳当,再心性坚韧,可在陈平安这个先生眼中,难免还是……心疼几分,总觉得曹晴朗早早挑起重担处理一宗事务,治学怎么办?
将来还怎么跟他的朋友一起负笈游学,看遍大好河山?
只是崔东山那会儿不愿意,陈平安自然就不会搬出什么先生架子强人所难。
可现在崔东山愿意亲自出马,就什么事都跟着迎刃而解了。
至于曹晴朗,哪怕相信他不会多想,陈平安当然还是会解释清楚,反正就一壶酒的工夫、几句话的事情。
毕竟落魄山从没有那种故意话说一半,让人去揣摩心意的官场习俗,所有事情都是摊开了说。
老秀才看了眼陈平安肩头的那只蜘蛛,疑惑道:“这位道友是?”
陈平安以心声说了个大概,然后开口说道:“小陌,这位就是我的先生,你在此现身就是了,不用太拘束。”
一只原本铜钱大小的雪白蜘蛛从陈平安肩头向前一个跳跃,落地之时,已经是那个一身麻布衣衫、黄帽青鞋的喜烛道友。
他与老秀才作揖道:“小陌见过文圣。”
老秀才已经站起身,使劲点头道:“喜从天降,吉兆人间,好事好事。”这可是一位“万”字辈的飞升境巅峰剑修。
先生都起身相迎了,陈平安就只好跟着起身。
在老秀才笑眯眯看小陌的时候,小陌也在打量这位身材瘦削、个子不高的读书人。双方都很是正大光明,目不斜视的那种。
在小陌看来,相较于一般的山上修道之人,眼前老人的年纪其实不大,就是瞧着显老。
这说明两件事:此人修行晚、境界高,能够脱胎换骨的时候,却也没想着更换容貌。
陆道友说过公子这位先生的身份:浩然文圣,儒家文庙的第四把交椅。看样子打架本事不算太高,那就是学问极大了。
凭借一门望气神通,小陌心中有数了。文圣似乎是合道地利,三洲山河分别是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难怪能够当自家公子的先生。
不是说十四境的境界,而是说文圣独独选择这三洲作为合道之地,恰好都是被那场大战殃及的破碎山河。
不过所谓的打架本事不高,这只是小陌眼中的“不高”,专指杀力高低。
毕竟与小陌打过交道的同辈修士,只说剑修,就有陈清都和龙君,还有那个与兵家初祖关系亲近的元乡。
曾经有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也让小陌记忆极为深刻,对方是至圣先师的爱徒之一,高冠簪缨,身材高大,剑术极高。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以后遇到纠缠不休的泼皮无赖,就报上我的名号,如果不管用,再搬出落魄山的供奉身份。”
这位岁月悠久的蛮荒剑修暂时还不适宜在文庙录档,更不可以被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这事只需要老秀才跟亚圣还有文庙三位正副教主打声招呼,半点不为难。
小陌在明月中长眠万年,如今才刚刚醒来,之前两座天下的万年恩怨半点没掺和,身世清白得很,老秀才都已经酝酿好措辞,要如何跟文庙讨要功劳了。
小陌先点头,再作揖:“恕小陌不敢与文圣先生同辈相交,公子曾经提醒过我,到了浩然天下就要入乡随俗,循规蹈矩,礼数不可乱。”
“其次,小陌如今也并非什么落魄山供奉,只是公子身边的一个死士扈从。”
“最后,今天小陌得见文圣,学究天人,却平易近人,小陌荣幸之至。”
老秀才忍住笑,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关门弟子:哪里找来这么个彬彬有礼、行事古板的宝贝疙瘩,差点误以为是一位书院学宫的君子贤人了。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与小陌笑道:“先生说话当然比学生更大,小陌,这也是入乡随俗的一种,得讲个先后顺序。既然我先生说你是供奉,那即刻起你就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了。先生与你称兄道弟,你坦然接受就是了。”
老秀才抚须而笑。
心里暖啊,就像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加两个蛋,再搞点姜末,围炉而坐。
当然,最令人欣慰开怀的,是那个“围”字。
一人只是独坐,至少也得两三人才能说是围炉嘛。
小陌有些为难。他听陆道友说过,自家公子自幼就尊师重道,还喜欢当善财童子和记账。
门口有两条长凳,老秀才伸手虚按:“小陌兄,我们都坐下聊。”
陈平安说道:“先生,不如找个地方喝酒?”
老秀才担心道:“能喝?”
陈平安笑道:“境界随酒,越喝越有。”
老秀才嗯了一声:“那咱们就去人云亦云楼。”
要不是小陌兄在场,老秀才就直接带着关门弟子去火神庙找封姨前辈喝酒了,那里有座花棚,地方荫凉嘛。
蹭酒?老秀才敢摸着良心说自己跟关门弟子都不是那样的人,谁敢说是,有本事站出来,自己要把酒水都还给他。
小巷门口的那处山水道场里边,老修士刘袈正拉着弟子赵端明喝酒,等到发现小巷外边的三位,就立即撤掉道场禁制,先与文圣抱拳致礼。
陈平安介绍道:“这位是小陌,陌生的陌,我们落魄山的供奉。”
刘袈板着脸点点头:放行放行,再傻了吧唧见个人就拦路,老子就跟你陈平安一个姓。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以心声喊道:“陈山主?”
陈平安立即停步,问道:“有事?”
刘袈好像有些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问道:“最近不会再有外乡人路过此地了吧?”好歹让我缓一缓。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让我怎么保证,别人的腿又没长在我身上。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京城。”
刘袈松了口气,又看了眼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小陌立即朝他微笑点头。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等我离去之后,刘仙师记得打扫崔师兄的宅子。”
是提醒老修士等到自己离开大骊京城,就可以去那边“捡书”了。
雷法一道,如今陈平安不敢说如何精通,距离登峰造极还差得太远,但要说登堂入室,陈平安自认是有的。
只说那个雷局,在老龙城战场遗址观摩而来,托月山那边又一次次施展出来,最终趋于娴熟,造诣不低。
刘袈老脸一红,继而疑惑道:“陈山主这么快就凑出一本雷法书籍了?难道这趟外出凑巧见着了那位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
因为按照双方之前的约定,得等到这位陈山主游历中土神洲,去龙虎山天师府做客,见着了那个朋友,借书翻阅,才有可能拼凑出一本像样的雷法秘籍。
然后这本书不小心遗落在人云亦云楼里边,被刘袈不小心捡到,随便翻了几页,再与被雷劈过几次的徒弟传授道法。
刘袈连理由都想好了:自己某天喝高了,梦游远古雷部诸司,遇一神人为自己传授雷法。
刘袈越想越不对劲,他向来是有话就说的性子,直截了当道:“陈平安,你别是半路反悔,觉得此事棘手,在龙虎山无法借阅雷法秘籍,只是抹不开面子,就随便拿几句山上雷法口诀来糊弄我吧?这可万万不行,我本来就对雷法一道半点不懂,宁可不教端明什么,也绝对不会让这孩子误入歧途!”
陈平安解释道:“放心,这本我亲笔撰写的雷法秘籍品秩不会太低,保证不会误人子弟,赵端明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不会出错的,若是有半点纰漏,刘仙师就直接去落魄山堵门骂街。”
刘袈气笑道:“好你个陈平安,逗我玩呢?这才多久工夫,你就能琢磨出一门高深雷法来了?就此作罢,咱俩就当没这档子事,你也无须觉得丢人现眼。何况堵门骂街这种勾当,我可做不出。”你当自己是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还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啊?
陈平安有片刻恍惚。
确实,只是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因为礼圣帮着往返一趟,又有陆沉的三山符,只说光阴,确实不长,可稍稍回想几分,却恍若隔世。
两座天下的两个自己,一个跨越了半座蛮荒天下,一个将宝瓶洲从北到南走了一遍,两趟山水路程期间,实在是遇到了太多人,经历了太多事情。
小陌突然开口说道:“我家公子于雷法一道造诣极深。”
刘袈愣了一下。因为徒弟在场,他跟陈平安都是以心声交谈。
陈平安笑道:“反正不着急,那就等我游历过中土神洲龙虎山,将书分出个上下册,刘仙师再挑选。”
刘袈点点头:“陈山主做事情还是老到稳定的。”
此事就此说定。
临近宅子门口,小陌以心声说道:“公子,这个修士是不是太没个好歹了?”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当师父和先生的其实差不多,难免会患得患失几分,没有道理可讲。”
老秀才抚须而笑:“是也。”
巷口那边,赵端明突然说道:“师父,陈先生好像变了个人。”
刘袈转头看了眼那个青衫剑仙,摇摇头。不觉得。
到了书楼外,围着小院石桌落座,陈平安取出三壶酒和三只花神杯。
小陌起身接过,落座之后,突然想起一事:“那个叫陆芝的女剑仙杀气很重,看我的眼神有些……瘆人。”
陈平安说道:“不是陆芝故意针对你,她就是这么个脾气。陆芝其实跟我一样,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都是外乡人,但她早就将剑气长城当成了家乡。等陆芝哪天跻身飞升境,会是杀力最大的飞升境之一,到时候杀气更重。”
如果陆芝能够将本命飞剑北斗彻底炼化,再精心炼化那只剑盒中所藏的八把长剑,擅长攻伐而弱于防御的陆芝就会变得攻守兼备,类似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
未来陆芝的剑道成就其实有可能要比齐廷济更高一筹,当然,不是“一定”,但哪怕只是有这么一个可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小陌开诚布公说道:“公子,我除了是一位剑修,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说法,还能算作一位阵师。除此之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我还算比较擅长编织法袍。再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取之处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总觉得这套措辞听着十分耳熟,再一想,立即恍然:这就是自己找酒喝的独门秘诀啊。
小陌抬起一手,摊开掌心,其上搁放有一堆高低粗细不一的青色竹筒,显得袖珍可爱。
数量有五六十只之多,其中一些由数丈甚至是数十丈的“布料”卷起,归拢于一筒之内,更多是已经成型的数件法袍缩放在一只青竹筒中。
小陌说道:“依循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一个人拜山头得有见面礼,还请公子帮忙分发出去。小陌终究是死士身份,行事不好太过招摇,免得被有心人找到蛛丝马迹。这些法袍都是我早年随手编织而成,故而品秩不高,按照如今山上的评定,连那半仙兵都称不上。”
在皓彩明月陷入长眠之前,小陌在蛮荒天下留下了六洞道脉。
先前按照陈平安的推算,如今只有蛮荒南边一个“宗”字头洞府比较像是传承万年的旧道脉,其余要么是在漫长岁月里消散了,要么是改头换面了。
比如金翠城的几道编织手法,分明就是出自小陌。
这不是说金翠城就是小陌的道统,而极有可能是其中一脉洞府被金翠城吸纳了。
对于蛮荒天下的道统,其实已经算是与小陌没有半点道脉渊源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声,不插话。
陈平安无奈道:“又是陆沉教你的?是不是说拜山头,手里边得有敲门砖?”
小陌笑道:“公子天算。”
落魄山嫡传弟子加供奉,估计人手一件法袍,绰绰有余。
至于彩雀府女修织造出来的那件制式法袍,其实落魄山修士不太适合穿在身上。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陈平安就可以心安理得收下这份重礼,所以直接拒绝道:“小陌,等你哪天完成约定,可以离开落魄山了,如果还想送,我就不拦着你了。在这之前,我们不谈此事。”
小陌只得转头望向老秀才,老秀才笑道:“小陌,这件事就听你公子的。浩然天下有浩然天下的规矩,一座山头又有一座山头的风气,都不是那么刻板的。”
小陌翻转手心,收起那些竹筒法袍。
老秀才开始说正事:“平安,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妖族修士,尤其是像小陌这样活了万年或是大几千年、早早就是飞升境甚至飞升境巅峰的蛮荒大修士,别说一双手,可能两双手都数不过来,可为何除了那个化名陆法言的大妖,始终没有任何一只成功跻身十四境?”
说到这里,老秀才已经提起酒杯:“小陌兄,我就是就事论事,你千万别介意。我自罚一杯。”
小陌赶紧双手持杯,身体前倾,神色诚挚,言语恳切:“文圣先生说话直爽,敞亮人说敞亮话,分明就是把小陌当半个自己人了。杯也好,大些的碗也罢,天底下只有一口闷的酒,酒桌上就没有弯来绕去的话。不多说,我先闷一个,文圣先生随意。”
小陌一个仰头,酒杯空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人情世故、酒桌学问?自己还提醒小陌要入乡随俗,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老秀才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就冲小陌兄这份善解人意,我就得再走一个。”
陈平安提醒道:“先生,这是自家酒水,慢点喝。”
是提醒自家先生,既然是自己的酒水,就算自罚一壶,也不占半点便宜。
只有喝别人的酒水,喝多喝少,喝快喝慢,才是学问。
不过真正的原因是,不管是先生,还是自己,当下都不适宜喝得太多太快。
老秀才悻悻然揪须,陈平安突然小声说道:“封姨那边好像还有百来坛百花酿。”
老秀才一拍大腿:“离开宝瓶洲之前,一定要与封姨前辈道个别。”
陈平安点头:“陪先生一起去。”
老秀才继续说道:“虽说合道极难,包括小陌在内,还需要以酣眠的方式养伤,但是那些个旧王座的修行资质哪个会差?”
陈平安点点头。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的修道资质就极好。
妖族真身坚韧这个先天优势还带来一个后天优势,两者之间存在一个门槛,就是能否修行。
妖族登山修行,入门远远比人族要难,可一旦炼形成功,相同的境界,妖族修士的寿命就要远远长于人族的,就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大道补偿。
小陌放下酒杯,轻声说道:“是白泽。”
老秀才点头叹息道:“对了,是因为白老哥的存在。”
白泽拥有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真名,这就是白泽的本命神通,根本不用对方告知,只要炼形成功,有了真名,就会被白泽“记录在册”。
老秀才看了眼小陌,小陌笑道:“打又打不过,抢也抢不来,早就认命了。不单单是我,当年所有选择沉睡养伤的同辈修士都一样。”
其实小陌跟白泽不但打过架,而且还是两场,一次是觉得白泽看着不像是个能打架的,一次是得知白泽竟然准备帮助那个小夫子在浩然山巅铸造大鼎,要篆刻下无数的妖族真名,所以就有了小陌那趟皓彩明月之行。
老秀才一语道破天机:“其实白泽自己也为难,真名一事,可不是他想要归还给谁,就能归还给谁的。”
这大概就是白泽在修行路上唯一一件可以称之为大不自由的事情,这就意味着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一样为难。
原本白泽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天下所有飞升境大妖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需要得到某种大道认可,后世大妖才得以跻身十四境。
一旦白泽身死道消了,就像是失去了某种大道禁制。
假如白泽没死,两座天下相互攻伐,战事惨烈,蛮荒妖族伤亡越惨重,白泽的境界就越无限接近十五境,白泽的战力更会成为一个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十四境。
简单来说,到时候的白泽,杀力之大,完全可以视为一个不被剑气长城拘束的陈清都。
老秀才转头望向小陌:“浩然天下不比你家乡,如今世道也不是万年之前了,让你入乡随俗,起先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不过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熟稔轻松。”
小陌点头道:“如今我刚到浩然,所见人事还不多,未必相信万年之后的世道就一定会比万年之前好太多,但是我愿意相信公子和文圣。”
老秀才十分欣慰:小陌兄这么讲理,不去落魄山才叫可惜。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酒。
在京城,除了那桩私人恩怨之外,他还要请关翳然喝酒,以及与荀趣一起逛书肆。
可能还要去一趟苏高山在京城的府邸,不是一定要见谁,说什么做什么。
然后就是与先生道别,再带着宁姚,还有裴钱和曹晴朗一路南下,返回落魄山。先要去一趟杨家铺子。
听小米粒说,张山峰见自己不在山上,就先去找徐远霞了,说在那边等自己。所以去往桐叶洲之前,还要直接去清源郡仙游县喝酒。
老剑修于樾还一直在落魄山上等着自己,要挑选剑仙坯子收为弟子。按照小米粒的说法,这件事有点眉头。
陈平安倒是不会觉得有何失落,那九个剑仙坯子最后能留下几个在落魄山修行,随缘。
之后就是在桐叶洲选址和创建宗门了,一行人刚好可以乘坐那艘玄密王朝送来的渡船风鸢跨洲远游,顺便勘验出一条相对安稳的商贸路线。
到了桐叶洲,还要先去趟大泉王朝见姚老将军。
等到下宗事了,原本打算喊上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如今因为跌境,肯定要耽搁一段岁月了。
在大炼本命物之外,以修士身份开始真正意义上的闭关,将一身所学熔铸一炉,争取重新跻身玉璞境,再去太徽剑宗找刘景龙。
其实大小事情多如牛毛,但是都不会让人如何为难。
落魄山门口,在老秀才和郑居中离去后,崔东山、陈灵均、周米粒三个你看我我看你。
陈灵均又不是个傻子,先前瞧见文圣老先生跟那人多客气,立马就知道自己估计又扯犊子了。
他耷拉着脑袋,有些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问道:“为啥临行之前,那人会撂下一句教人没头没脑的怪话,说什么他师父高攀了?”
周米粒咧嘴一笑:“是那位郑先生在与景清说客气话呗。”
唉,景清还是小脑壳不太灵光。
自己总想着要将景清举荐进入极为隐蔽、门槛极高的竹楼一脉,都提过两次了,暖树姐姐总是不答应,裴钱的态度模棱两可,就只好一直拖着了。
陈灵均以心声问崔东山:“那人是谁啊,你肯定知道对方的身份,与我透个底?”免得吓着小米粒。
崔东山却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你只要知道他姓郑就可以了。”
老秀才还是很厉害的,只有他才能够先让白泽,再让郑居中改变主意,卖他个面子。
但是崔东山心里边就是不痛快。
陈灵均抬起一只袖子擦拭桌面,委屈道:“知道姓郑有啥用,肯定不是郑居中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灵均也懒得多想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笑嘻嘻道:“崔兄,想啥呢?”
崔东山说道:“在想下宗的名字。”
陈灵均轻轻一拍桌子:“不像话,取名字这种事情,老爷最擅长,你凑啥热闹,当自己是下宗宗主啊?”
崔东山一本正经点头道:“我就是啊。”
陈灵均哈哈笑道:“小米粒,你觉得这个玩笑好不好笑?”
周米粒挠挠脸,不说话。
崔东山突然心情大好。
先生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做成了那么多的事情,已经变得不一样,很不一样了。
虽然跌境很重,但是没关系。
跌的只是境界,暴涨的却是道心。
崔东山都不用去大骊京城见先生,就能够想象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以前的先生:你可以试试看。
这会儿的先生:你跟我好好说话。
在人云亦云楼的院子里,老秀才喝了个醉醺醺,说自己要去个地方,早就想亲自登门去道谢了,还说那儿曾是自己钱袋子的由来,让自己生平第一次凑齐了比较像样的文房四宝,真正像个在书斋做学问的读书人。
陈平安知道先生要去哪里,就没跟随。
老秀才离开院子,独自出京南游。
曾经在中土神洲一个小国的陋巷,一大一小师徒两个每次穷得揭不开锅了,闲着也是闲着,读书也读不出个肚子饱来,就会有事没事一起站在门口,眼巴巴等着少年一封家书的到来。
其实信上边写了什么两人都不在乎,反正等的也不是信,而是随家书一并寄来的那笔修金,也就是外乡少年与当地秀才拜师求学的薪水。
钱是英雄胆哪,偶尔碰到一些节庆日子,例如至圣先师的诞辰,远在宝瓶洲的东家还会为名义上的“西席先生”送一笔节敬,给个银钱多寡不定的节庚包。
穷酸秀才第一次跟银票打交道,就是收了一笔极丰厚的节敬。
那次收到少年的家书,只有一封轻飘飘的书信,秀才使劲抖了抖,别说碎银子了,都没个铜钱的声响。
秀才傻眼了,少年便蹲在门口,双手笼袖,其实挺愧疚的。
家里不是没钱,但是爷爷埋怨他私自离家出走,一走就走那么远,竟敢直接从宝瓶洲走到中土神洲,还找了个只有秀才功名的小国书生当先生。
其实以宝瓶洲崔氏的家底,找个书院君子贤人当家塾先生都不难,所以崔氏每次给钱给得极为抠搜。
当时还不老的秀才倒是没有埋怨自己的学生,反而安慰少年:“怨不着谁,得怪先生的学问不深,讨你家长辈的嫌了。”
因为上一封家书的末尾,少年的爷爷给了个几十字的科举制艺策题,算是考校秀才的真才实学。
秀才挑灯通宵,硬生生熬出一篇千余字的答卷,只觉得一肚子学问都给掏空了。
他实在不擅长这些,若是真擅长,早他娘的考中进士了不是?
等到少年的回信一寄出去,秀才其实就后悔了——实在是担心以后的修金和节敬都跟着驿骑一起跑没影了。
少年从先生手中一把抓过那信封,使劲攥成一团,丢到小巷对面的墙壁上,结果信封滚回了眼前,气得少年就要起身去踩上几脚,又被先生拉住胳膊。
少年赌气道:“这么个破家,回个屁,以后都不回去了。”
“不许说气话。”
秀才将少年拽回原位,一拍学生的脑袋,起身去捡回地上的信封,轻轻抹平,打开一看,里面就两张纸。
一张是家书,上边除了一些老调重弹的长辈话语,末尾还有一句:“你这先生学问一般,不过秀才功名多半是真的,字不错。”
另一张就是货真价实的银票了,足有百两。
秀才笑得合不拢嘴,一旁的少年也笑容灿烂。
在那之后,秀才好不容易又攒下些银子,在学生的怂恿之下,开设了一家门馆,算是可以正式收徒授业了,从讲授蒙学转为传道经学。
这其实也是秀才自己最憧憬的事情,毕竟总跟一帮穿开裆裤的孩子每天之乎者也不是个滋味。
是因为愧对一肚子圣贤学问?
可拉倒吧,还不是挣钱少!
后来那些年,秀才又多收了几个学生,四个嫡传弟子里边,老大一直是钱袋子,跟着秀才年月最久,老二是个混吃混喝的二愣子,老三空有一身腱子肉,也是个兜里没钱的,饭量倒是不小。
那几年,秀才总觉得自己被坑了,幸亏老大不知道从哪里拐了个孩子回来,聪明,灵秀,瞧着就让人打心底里喜欢,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
才情最高的首徒好像对科举很排斥,脾气还执拗,多半是指望不上,所以能不能冒出个进士老爷,就得看这个小弟子了,不偏袒他偏袒谁?
在那之后,秀才总算是过上了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就连自己那些文字都版刻出书了,虽说销量一般,但是对一个做学问的读书人来说,等于是立言一事有了个着落,秀才哪敢奢望更多。
除了老三君倩,其实崔瀺、左右、齐静春都是这个秀才一年年看着从少年变成青年的。
很多年之后,秀才也变成了老秀才,终于还收了个关门弟子,陈平安。
至于什么“文圣的学问天惊地怪,鲜有其匹”,什么“文圣于儒家文脉有擎天架海之功”,夸也好,骂也罢,老秀才都没怎么当真:你们愿意夸愿意骂,都各有各的道理,反正不耽误我当教书匠,给那几个学生当先生。
老秀才唯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几个学生受委屈。
下出过彩云局的浩然绣虎在欺师灭祖叛出文圣一脉之后,在浩然天下藏头藏尾,颠沛流离多年,最终选择宝瓶洲北方一个蛮夷之地作为落脚点,担任国师,要将事功学问传道一国甚至一洲。
崔瀺当年回到宝瓶洲之后,一次都没有回过崔氏家族。
老秀才知道为什么崔瀺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愤怒。
在异乡的大骊京城,国师崔瀺给自己的书楼取名为人云亦云。
老秀才来到阁楼上,通过窗口望向窗外。
人见飞鸟追云,皆追之不及。
这次崔东山愿意主动请缨担任下宗宗主是好事,东山再起。
陈平安和小陌走出巷子,一起去往客栈。
小陌一直在仔细打量这座大骊京城。
这里就是浩然天下的一国京城,首善之地,可能这就是当年初升心中设想的山下城池该有的样子。
小陌问道:“公子,如今浩然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多不多?”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是哪座天下,飞升境之上的一直就不多。”
修道之士,如果不以天下划分,而只以种族看待,就会发现十四境修士的数量寥寥各有原因:三教祖师的存在,以及白泽的截取真名。
陈平安打算将来在那艘夜航船上边开个迎接八方来客的酒铺,能否不花钱喝上酒,全看各自本事。
关于下宗的名字,陈平安其实已经想了一大箩筐,这大概就是太擅长取名的尴尬之处了。
再就是关于本命瓷的事情得有个结果了,反正也就是十四两银子的事。
不远处的客栈里。
师父和师娘不在京城,曹木头说是要去南薰坊找一个在鸿胪寺当差的科举同年叙旧,文圣老先生说要在门口晒太阳等人,裴钱就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散步。
是个把小门开在东南角的二进院,其实是刘老掌柜家的祖传宅子,专门用来招待不缺银子的贵客,比如一些来京城跑官跑门路的,毕竟这里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近。
宅子分出东西厢房,当下正屋空着,曹晴朗住在东厢房,裴钱就住在与之对面的西厢房。
裴钱看似散步,实则走桩,出神入化,沉肩坠肘气到手,她已经不用刻意讲究桩架本身,或是呼吸的绵长,但是每一次纯粹武夫的真气吐纳,都是人身小天地内处处山河气府的甘霖干旱、昼夜明晦之大变化。
这就像一位执掌天地的老天爷在有意控制山河万里的四季变迁、气象更叠。
俱芦洲那趟游历,裴钱其实时时刻刻都在练习走桩,不愿意让自己只是瞎逛荡,这使得她在走桩一事上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独到心得。
桩无形势,拳有神意。
这个不低的评价是李二给的,可不是裴钱自封的。
故而在狮子峰上喂拳之余,李二又传授给了裴钱一门自家师传的呼吸吐纳之法,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专门用来调理筋骨血肉。
李二最后教给裴钱的拳理极大:桩架一起,如座座山岳巍然不动;神意一动,似条条大渎汹涌流淌。
这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只要跻身拳法之巅,走到武道尽头,那么一位纯粹武夫就再不是什么一身拳意如神灵庇护了,而是“身即神殿,我即神明”。
这才是真正的止境顶点,正是十境气盛、归真两层之后的所谓“神到”。
裴钱学得很快,一教就会,关键是能够在生活起居的细微处学以致用。
所以李二才会与裴钱说句大实诚话:“如果撇开心性不谈,你比你师父的习武资质更好。”
裴钱听见了,非但没有半点欣喜,反而心虚不已,以致她觉得那位与师父同乡的李二前辈教拳喂拳的本事虽极高,说话却有些不着调。
院子里边除了裴钱,还有个打小就憧憬江湖的少女,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正是刘老掌柜的宝贝闺女,名鹿柴,小字苔米。
她此刻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脚边搁放着脸盆抹布。
刘鹿柴平时会帮着家里做些洒扫庭院屋舍、清洗晾晒被褥的琐碎活计,从她爹那儿挣些工钱,好攒钱买那些书商私刻、泛着墨香的豪侠传记、白话公案和志怪小说,直教少女经常感叹一句:“真是买不完的新鲜故事,怎么挣都挣不够的铜钱!”
刘鹿柴无论是大名还是闺名,确实都不像是小商贾门户出身的。
刘老掌柜是典型的晚来得女,虽然愁着女儿的女红实在是半点不随她娘亲,还成天疯疯癫癫的,怕她嫁不出去,可一想到女儿哪天会嫁人,就又忍不住揪心。
反正自己两个儿子混得都挺有出息,又都孝顺,加上女儿岁数到底还小,离着被那些媒婆惦念上的大姑娘岁数还远着呢,刘老掌柜就不急了。
刘鹿柴本来是打算打着休息片刻的幌子,与那个姐姐偷师学艺的。
柜台里有所有入住客栈的外乡人的关牒簿子,不过她没有去翻。
策马扬鞭、行侠仗义的江湖儿女,做事情得正大光明。
她只知道那个姐姐是那个外乡游侠、青衫剑客的嫡传弟子。
女侠嘛,自己以后也会是的。
刘鹿柴见那个姐姐闭着眼睛,跟梦游差不多,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姐姐你姓甚名谁呢?”
裴钱睁开眼睛说道:“郑钱。”
刘鹿柴眼神熠熠:“好名字!竟然与我最仰慕的郑大宗师同名同姓!”
江湖上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那位郑大宗师如花似玉,身姿纤细,却蕴藏着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力。
另外一种更了不得,说那郑撒钱虽是年轻女子,却身高一丈,孔武有力,膀大腰圆,一两拳下去,什么妖族剑修,什么妖族武夫,皆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刘鹿柴像是想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止住笑,道:“郑钱姐姐该不会还有个江湖化名,就叫裴钱吧?”
自家客栈离意迟巷和篪儿街就几步路,经常能听到一些山上和江湖上的小道消息。
之前那场火神庙附近的擂台比武,她又听到个传闻,说郑钱竟然真名叫裴钱,来自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
至于更多的神仙逸事、江湖趣闻,当时四周吵闹得很,少女竖起耳朵使劲听也听不太真切。
赔钱?
挣钱?
怎么好像两个名字都在跟钱较劲呢?
裴钱笑了笑,没说话。
刘鹿柴也笑了笑,觉得自己的这个说法有点可笑。
“郑钱姐姐,你看过某本山水游记吗?前些年卖得好极了,我出手晚了,就没买着,都要悔青肠子了。”
裴钱说道:“看过。”
刘鹿柴好奇地问道:“你这是在练拳吗?”
“嗯。出拳容易走桩难,一个难,难在学拳先学步,再一个难,难在滴水穿石,持之以恒。”裴钱继续散步,“我师父说过,辛苦练拳两三年,丢拳不过两三天。”
刘鹿柴一个蹦跳起身:“这个拳理,晓得晓得,只要路过武馆,每天都能听着里边噼里啪啦的袖子打架声响,不然就是嘴上哼哼哈哈的,然后猛然间一跺脚,踩得地面砰砰砰。按照拳谱上边的说法,这就叫骨拧筋转如爆竹,对吧?拳谱老话说得好,拳如虎下山,脚如龙下海,郑钱姐姐,你看我这架势如何,算不算入门了?”
裴钱无言以对,也不好给少女泼冷水,就只好装作没听见。至于少女在那边瞎逛荡,裴钱更是看得……十分亲切,跟自己小时候差不多。
一想到当年师父还有老厨子、魏海量他们几个看待自己的眼神,裴钱就有点臊得慌。
问题是那套小时候自创的疯魔剑法,裴钱自己都不耍了,结果却被小米粒学了去。
裴钱见少女就没消停的迹象,只得一个站定,开口说道:“学拳容易练拳难,架子好学意难学。什么叫登堂入室,就是赢得一份拳意在身,使得我辈武夫如有神助。更大功夫则是人驭拳,不是一味跟拳走,就像对神灵发号施令,一身拳意,十八般兵器,随便拿在手里,自然样样件件如臂指使。懂?”
刘鹿柴小鸡啄米:“必须的!不懂!”
裴钱微笑道:“天下拳架万千,门派拳理百十,拳法唯一。”
刘鹿柴一头雾水:“怎么讲?”
裴钱眯眼笑道:“身前无人,武无第二。”
师父亲口说过,什么事都能让,唯独习武登高不能让。与人问拳,要身前无人;习武登顶,要旁若无人。而且崔爷爷也说过类似的道理。
刘鹿柴听得满脸通红,心向往之:“霸气十足!”
裴钱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要走江湖?”
刘鹿柴坐回凳子上,毫不犹豫地道:“当江湖儿女多自由啊,不用嫁人,还可以认识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儿。最好是揣着一大兜金瓜子、金叶子,在路边找家酒铺,停下马,喝完酒丢出一颗大银锭,撂下一句‘掌柜结账’,多豪气!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裴钱笑道:“出门在外,除了一见如故,否则莫贪‘大方’二字。一来不露黄白是江湖规矩,再者,真正的武林中人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挣点钱不容易。书上写那大侠被人砍了一刀,眉头不皱,只是包扎好伤口就继续赶路,可能你都不用翻过一页书,大侠就已经养好了伤,在别处酒桌上谈笑风生了。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是连蒙童都知道的道理。”
刘鹿柴愣了愣,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尝试着用最大力气打自己一耳光。”
刘鹿柴蒙了:是个江湖骗子吧,有这么教拳的?
只是见郑钱姐姐不像是开玩笑,少女一个鬼使神差,还真就狠狠甩了自己一耳光,再看那无动于衷的郑钱姐姐,少女耷拉着脑袋:“不中了,对不对?”
裴钱笑道:“反正比我当年好多了。”
刘鹿柴下定决心:“郑钱,我想明白了,从今天起,就不练武学拳了!”
裴钱有些意外。
算了,自己果然当不来什么师父,什么狗屁传道人。
自己那个名义上的开山大弟子阿瞒与石柔相处融洽,到了自己这里,那是半点好脸色都没有的,惜字如金,甘愿当个小哑巴。
裴钱走到刘鹿柴身边,抬起掌心,轻轻搓揉她的脸颊,很快就散了红肿,笑道:“你想要寻找的那个人其实离你不远,所以不用去江湖里边找。”
刘鹿柴揉了揉脸庞,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个啥,但是知道眼前这个郑钱定然是女侠无疑了,便大声喊道:“郑钱姐姐,我要学拳!”
裴钱笑着摇摇头:“我自己都还学艺不精,教不了你什么高明拳法。”何况学拳实在太苦。
曹晴朗在柜台里陪着刘老掌柜聊了半天,来院子里找裴钱谈点事情,结果看到她在“教拳”,就停下脚步,安安静静站在廊道远处。
既然小师兄和先生先后都建议他保留翰林院编修的身份,他不是迂腐之辈,就放弃了辞官的打算。
陈平安带着小陌过来了,曹晴朗作揖道:“见过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温文儒雅,彬彬有礼,神采爽然,由此可见自家落魄山的风气之好。
刘鹿柴见着了那个外乡人,立即与裴钱告辞,拎起脸盆离开了宅子。
陈平安跟曹晴朗说道:“就在外边聊点事情,跟你有关的。”
曹晴朗立即去正屋搬来两把椅子和一条长凳。他可以和裴钱坐在一条长凳上,先生和那个陌生的客人坐椅子。
檐下廊道足够宽敞,双方可以相对而坐。小陌道了一声谢,才正襟危坐。
陈平安落座后,察觉到裴钱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裴钱虽然心虚,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早先在客栈门口,我一个没忍住,偷看了一眼小姑娘的心境。”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看了就看了。”
裴钱一脸意外,疑惑道:“师父不生气?”
陈平安摇头道:“以前规矩重管得严,是担心你走岔路。如今不用这么拘束了,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要保护好自己。”
在该立规矩的岁数,陈平安半点不含糊,是担心裴钱出拳没有半点轻重忌讳,可是等到裴钱大了,对于对错是非已经有了个清晰的认知,那么就不能被规矩束缚得太死,不能半点不知变通。
裴钱说道:“师父不用担心,我以后每次走江湖尽量不犯错,犯了错就改。”
这是裴钱长大后第一次与师父这么说话,很难想象眼前的裴钱是当年那个会私底下编撰《板栗集》的小刺猬,见谁扎谁。
也很难想象是那个会纠缠魏羡和卢白象每人随便灌输给她二十年内功就可以的“吃苦耐劳”小黑炭。
每一个道理就像一座渡口,可能只有将来走到了那里,亲眼瞧见了一些人事,才会真切体会。
而书上的圣贤道理、老人老话,书外的言行举止,就像一座座路上行亭。
陈平安笑道:“好的,师父相信你。”
然后笑着为小陌介绍道:“两个都是我的弟子和学生。裴钱,山巅境武夫。曹晴朗,大骊科举榜眼。”
陈平安再与两人介绍起身边的小陌:“道号喜烛,如今化名陌生,是一位异乡剑修,境界不低——这是自然,毕竟是跟师父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嘛。以后小陌会在落魄山修行练剑,这次返乡就会纳入霁色峰山水谱牒,担任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他跟你们刘师伯是一样的出身,以后可以喊他喜烛前辈。”
裴钱起身抱拳,曹晴朗起身作揖,好像对眼前这位喜烛前辈的妖族出身根本没有半点情绪起伏,很是习以为常了。
小陌都不用施展什么本命神通就能清楚感知到眼前这对年轻男女的诚心实意,他早已起身,微微弯腰,拱手抱拳,笑道:“我只是虚长几岁,不用喊什么前辈,不如随公子一般,直接喊我小陌就是了,我更喜欢后者。”
然后他就开始掏袖子,打算拿出两份准备好的见面礼。
陈平安笑道:“免了免了。”
自家落魄山有个财大气粗的周首席已经很够了,而且小陌不比有块云窟福地的姜尚真,送出一件礼物,家底就薄一分。
小陌坚持道:“公子,只是一点小小心意,又不是多贵重的礼物。裴姑娘和曹小夫子都是公子最亲近的嫡传,这要是没点礼物,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公子先前已经拒绝了那些法袍,不如这一次就容我在他们这边摆一摆长辈的架子?”
陈平安只得点头。
小陌在落魄山上一定会如鱼得水,混得不比周首席差。
擅长劝酒,那是酒桌上与人分高下的本事。
喜欢敬酒,从不躲酒,还要自己找酒喝,就是酒品上见人品。
果然是应了那句老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陌跟自己很像啊,酒品十分过硬,就是劝酒功夫差了点。
当年在酒铺,二掌柜是公认的躲拳不躲酒,至于那些赌棍酒鬼后半句的“反正一拳就倒嘛”,属于酒桌上的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裴钱和曹晴朗同时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继续点头,两人这才收下礼物。
陈平安看了一眼就知道深浅,是两件品秩比咫尺物更高的“小洞天”藏物法宝。
这种山上至宝,别说一般修士,就连陈平安这个包袱斋都没有一件。
两人与喜烛前辈道谢,小陌笑着不说话,见他们俩好像没有坐下的意思,这才坐下。
俩孩子,家教礼数很好啊,莫不是陆道友诓骗自己,故意将那民风淳朴的旧骊珠洞天说成个凶险万分的龙潭虎穴,算是送给自己一个惊喜?
小陌忍不住以心声道:“公子,裴姑娘很年轻啊,就快是止境武夫了?”
小姑娘在她师父面前很恭敬,陆道友显然又跟自己开玩笑了。
陈平安没有以心声作答,开口笑道:“裴钱是很年轻,不过蛮荒天下的云纹王朝有个名叫白刃的女子好像也差不多,五十岁就已经是止境了。而且听陆沉说,青神王朝的女国师更年轻就跻身了止境。”
裴钱点点头。
曹晴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先生的那种扬扬得意。
其实陈平安在离开大骊京城之前就已经看出了裴钱身上的古怪,让他这个当师父的都要哭笑不得,因为裴钱当下处于一种极为玄妙的境地——她在压境!
纯粹武夫的破境可由不得自己说了算,得熬。瓶颈一破,不升境,更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况且能够破境,天底下哪个纯粹武夫会像裴钱这样?
不过小陌见惯了打打杀杀,而且多是些山巅厮杀,所以对太多事都见怪不怪了,他如今反而对曹晴朗更好奇几分。
裴钱如今练拳确实只为压境,她要挑选某地某天,才让自己跻身止境。
陈平安开门见山,直接跟曹晴朗说了崔东山的想法,曹晴朗的回答很简单:“先生,其实如此最好,之前是因为见先生和小师兄好像有了决定,我才硬着头皮答应当那下宗宗主。”
陈平安笑道:“我们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这么大的事情,你自己有点想法多正常,当时就该直接跟先生说……算了,这次是先生考虑不周,以后我会注意的,你也是。”
曹晴朗点头道:“记住了。”
陈平安有些惋惜:“本来你可以是浩然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
曹晴朗也不好在这件事上边说什么。
以前文庙管得严,练气士担任一宗之主必须是玉璞境,这是条铁律。
山泽野修想要在四十岁之前跻身上五境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即便是底蕴深厚、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想要在这个岁数成为玉璞境修士,一样难如登天,在浩然历史上屈指可数。
再者,就算有这样的修道天才,让资质如此之好的天之骄子被那些烦琐的山头事务消磨掉宝贵的修道光阴,太得不偿失了。
何况大宗门里边,就算有那下宗,一个如此年轻的玉璞境也不适合直接当下宗的宗主。
一个练气士,在修行路上的势如破竹,极有可能是一大堆鸡毛蒜皮里边的磕磕碰碰、跌跌撞撞。
自己如何,陈平安几乎从来没有什么讲究,甚至行走江湖,反而担心“跌境”不多,但是到了裴钱和曹晴朗这边,就大不一样了。
比如曹晴朗摘得榜眼,陈平安高兴之余,难免有几分腹诽:我的学生怎么才是榜眼,不是状元?
以致陈平安这次造访京城,得强忍着才能不偷偷走一趟礼部档案库,翻出那位新科状元的殿试对策文章,看看会不会是自己得意学生的卷子只是字迹不那么馆阁体,才被那些上了岁数的读卷官看走了眼,或是被皇帝宋和故意降了名次。
曹晴朗说道:“先生,我刚刚找过荀趣,他说先生很是平易近人,不是那种假装没架子,而是真的没架子。荀趣不是那种喜欢谄媚谁的人,更不是故意让我转述给先生。他愿意这么说,肯定是对先生由衷仰慕了。他还说自己以后要是当了大官,就得像先生这样,不管与谁相处,都可以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没让荀序班觉得你找错了先生。”
陈平安有点体会到火龙真人的心情了。
出门在外,被人当成是趴地峰的火龙真人,以及昔年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还是张山峰的师父,两者其实是有微妙差异的。
陈平安轻声说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问题本身就不谈了,以后等到合适的时机会再来与你复盘。总之落魄山这边我可能还会多管些事情,大大小小的,看见了,只要觉得哪里不对,就会管一管。但是以后下宗我可能就会比较多放手了,所以你待在东山身边,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异议,甚至是争吵,到时候他是宗主,又是你的小师兄,这件事,你在去桐叶洲之前就可以想一想。”
他说着又自顾自摇摇头:“不是可能,是一定了。”
曹晴朗点点头:“先生,我其实不怕吵架的,只要不是意气之争,就可以取长补短,查缺补漏。”
陈平安嗯了一声:“记住,不单单是与你的小师兄,此外遇到诸多事情,喜欢、擅长讲道理是一回事,但是一定要考虑他人的情绪,讲究一个问因不问果,不以结果好坏来全盘认可或是否定他人。遇到难题,解决难题,就是修行。”
说到这里,陈平安摊开双手,轻轻一拍,然后掌心虚对:“我们称赞一个人,有分寸感,其实就是保持一种妥当的、得体的距离。远了,就是疏离;过近,就容易苛求他人。所以得给所有亲近之人一点余地,甚至是犯错的余地,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就不用太过揪着不放。心细之人,往往一不小心就会去求全责备,问题在于我们浑然不觉,但是身边人早已受伤颇多。老话说通达之人必有谋微之处,其实反过来说也是个好道理,擅长谋微之人,也当有一颗通达之心。”
“再就是一定要告诉自己,谁都不是没有半点火气的泥塑菩萨,谁都会有自己的情绪,情绪本身就是道理,很多时候看似是在跟人讲理,什么时候真真切切看在眼里了,却不觉得自己是在容忍,那就是我们真的修心有成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问道:“我问你,就事论事,好不好?”
曹晴朗毫不犹豫道:“很好。”
陈平安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就事论事,一方再有道理,还是在否定对方?”
曹晴朗愣了一下,思量一番,点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说道:“所以就事论事本身当然是好事,可一旦谁占理了,粗脖子瞪眼睛大嗓门说话,结果会如何?显而易见,道理本身是对的,讲理一事却是失败的。”
“真正的沟通和讲理,是要学会先认可对方。你自己先需要做到心平气和,然后用很多个认可来讲清楚你真正想要说清楚的那一两个否定。当然,你的一切言语仍需诚心诚意,不能是假的。这一点极为重要,要搁在‘心平气和’的更前边。”
曹晴朗仔细思量一番,点头道:“先生在这件事上的先后顺序,我听明白了。”
陈平安微笑问道:“再想想,看看有无遗漏。”
曹晴朗开始深思。
裴钱坐在一旁的长凳上欲言又止,陈平安望向她,笑着点头。
裴钱壮起胆子说道:“师父,这好像是……强者才能说清楚的道理。比如恰恰是不占理的一方,却地位更高,他反而一有人跟他讲理就半点不耐烦,立即粗脖子瞪眼睛,怎么办?又比如,山下门户里边的一家之主,山上的山主、宗主、掌律这些掌权者,他们要是不这么讲理,好像师父的这个道理就很难说清楚……师父,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裴钱越说越没底气,嗓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她挠挠头,赧颜道:“不该插话的。”
陈平安却朝裴钱竖起大拇指:“是了,这就是症结所在。”
然后陈平安又问道:“那么,裴钱、曹晴朗,你们觉得自己可以成为强者吗?或者说希望自己成为强者吗?又或者,你们认为自己现在是不是强者?强者弱者之别,是与我比,还是与暂时境界不高的小米粒、还是个孩子的白玄或是谁比?”
裴钱眼睛一亮,使劲点头:“懂了!”
曹晴朗站起身,与先生作揖,但是没有任何言语。
裴钱又不好跟着起身抱拳,不像话,就白了一眼身边的曹晴朗:马屁精!落魄山就数这个家伙的溜须拍马最深藏不露了。
陈平安喃喃道:“天下人事,莫向外求。”
曹晴朗突然问道:“先生是在担心落魄山和下宗以后会有很多人的言行举止都太像先生?”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弟子。他点头道:“是有这样的担心。”
当一个门派的开山祖师的个人烙印太过鲜明,就会自然而然上行下效,这种事情有利有弊。
但是陈平安还是希望不管是如今的落魄山还是以后的桐叶洲下宗,哪怕以后也会分出祖师堂嫡传、内门子弟和暂不记名的外门修士,每个人的人生都能够不一样,各有各的美好。
小陌坐在一旁,从头到尾都只是竖耳聆听,对自家公子佩服不已。
有序,拆解,精细,重新归一。
他越发觉得自己是个糙人,要与公子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陈平安起身说道:“你们两个先回落魄山等我。”
裴钱有些担心,她已经大致看出师父当下的处境了。
陈平安摆摆手,带着小陌离开客栈。
之前南下游历,陈平安打造了一只取材自豫章郡的木制食盒,现在准备出门在京城买些糕点,还有一壶酒,反正会总计开销十四两银子。
然后就走一趟大骊皇宫。
敬酒不喝,就喝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