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大袖一卷,挥手造就出一处天地禁制,帮陈平安遮掩那份跌境的惨淡气象,以心声提醒道:“既然你早有谋划,远在天边的事情,反正想管也管不着,那就先不管了,还是先收拾眼前事为妙,马上回城头。”
半座剑气长城是合道所在,能够帮助陈平安稳住道心和境界。
人身小天地之内的山河,一颗道心如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漂泊不定,那么合道所在的半座剑气长城就是天底下最佳的压舱石。
陈平安点点头,沙哑开口道:“稍等片刻。”
陆沉问道:“为何不在城头跌境?至少不用这么吃疼。”
陈平安给出一个让陆沉无言以对的答案:“修士跌境,山河破碎,却能够裨益武道,按照李叔叔传授的法子,可以让我摸清楚更多由血肉筋骨形成的‘山川’脉络,也算是一种打熬武夫体魄底子的手段。”
陆沉瞬间了然。
武夫气盛一层,学问极大。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对于跌境极惨的陈平安而言,苦当然不能白吃。
当下两人身边还有个拖油瓶,他始终保持沉默,小心翼翼打量着这两个人族修士。
一个是年纪轻轻的人族剑修,一个自称是前者身边的帮闲跟班。
一个跌境,一个升境。
十四境修为也能借人?这比起见着个十四境修士更让他心神震撼。
万年之后的人间,果然无奇不有。
通过那个存在赠予他的一份光阴画卷,以及几本类似《山海志》的书籍,他得知眼前此人是个道士。
在远古时代,天下练气士,无论人族还是妖族,都统称为道人。
不承想如今分出了个僧道,好像被道士独占了个“道”字,年轻道士头上所戴的那顶莲花道冠好像就是白玉京三脉道士的身份象征之一。
陆沉也在观察那只大妖。就几步路的距离,他很担心对方不问青红皂白就给自己来上一剑。
这会儿的大妖看着就是弱冠的岁数,黄帽青鞋,一身麻布衣衫,没有丝毫戾气,反而挺像个负笈游学的浩然书生,还是那种家境比较穷酸的——问题是,像什么有屁用,他的的确确是个战力完全可以媲美蛮荒旧王座的远古大妖啊!
陆沉以心声问道:“他也跟着登上城头?这家伙的本命神通似乎可以操控心弦,我们都得悠着点。”
陈平安点头道:“让他跟着就是了。”
陈平安当然信不过他,但是信得过她。
修行路上,时时刻刻,习惯了将简单问题复杂化,思量复思量,多想再多想,看似吃力不讨好,其实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面对所有一团乱麻的复杂局面时能够将复杂问题简单化,这就又是一种花果同时。
陆沉伸手搭住陈平安的胳膊,缩地山河,一同来到城头。
陈平安踉跄坐地,双手搁放在膝盖上,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虽然形神惨淡,可武夫血气之雄壮,还是让大妖刮目相看:体魄坚韧程度不输妖族了。
见那年轻人族掌心朝上,轻轻呼吸吐纳,运转五行之属本命物,面门七窍的雾气如条条白蛇,两袖之间宛如青龙萦绕盘踞,大妖点头赞许道:“好气象。”
不知怎么,来时路上就已经学会了中土神洲的大雅言以及宝瓶洲的大骊官话。
陆沉提醒道:“最好取出所有不曾大炼的身外物。”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接连取下夜游、养剑葫、行刑、斩勘,以及拂尘、剑阵、珊瑚笔架三件仙兵品秩的重宝,看得大妖眼皮直打战。
陆沉就跟个絮絮叨叨的管家婆差不多,继续问道:“如何处置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陈平安可以放心当个甩手掌柜,陆沉可不行。
身边杵着个飞升境巅峰剑修,如果只有自己在场,即便面对面吵架,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可如果还要为陈平安护道,就实在揪心。
陈平安显然没有就这么撂挑子的打算,不急于心神沉浸,转头问道:“有没有给自己取个化名?”
大妖立即蹲下身,轻声道:“不曾。”
陈平安想了想,建议道:“不如道号喜烛,喜欢之喜,灯烛之烛。道友意下如何?”
大妖点头道:“好名字。”
似乎觉得不够有诚意,还加了个说法:“幸甚。”
陈平安笑道:“不过在我家乡,无论修士还是凡俗,想要落地生根,都有户籍录档一说,你可以再给自己取个化名。”
这只大妖的真身是一只蜘蛛,而蜘蛛别称亲客、喜子,所以陈平安家乡小镇就有一个代代相传的老说法——蜘蛛集,百事喜。
老人都以蜘蛛结网为喜事之兆,在家里见着了蛛网,不管有无蜘蛛在网中,屋舍主人平时都不会清扫,只在年关以扫帚将其轻轻卷起,再让家里孩子接过扫帚送出门去,途中还需要说几句类似谢旧喜,求添新喜的言语,寓意辞旧迎新。
等到陈平安离乡远游,又发现浩然天下还有七夕习俗:女子穿新衣,在庭院摆上瓜果糕点,模样如有喜蛛结网。
焚香点烛之后,女子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过针孔,以此与天乞巧。
如果说大剑仙张禄的真身天禄是一种瑞兽,那么蜘蛛就是一种能够预兆吉祥的喜虫。
陈平安还在一些寺庙的壁画以及一些文人字画上边都发现了绘有蛛丝下垂、蜘蛛悬停的图案,美其名曰“喜从天降”。
要知道,陈平安是个在青蚨坊铺子门槛前不等到一句“恭喜发财”就不肯挪步的人。
大妖笑道:“容我想想。”
陆沉揉了揉眼睛:这位道友竟然还有几分腼腆神色。在那轮皓彩明月中初次相逢时,可不是这么个温和脾气。
大妖瞥了眼城头以南的广袤地界,想起了先前那场对话。
“主人如果将你驱逐,你就将一身剑术归还给我。”
“主人?”
那位至高之一轻飘飘的一句话,他就像早年被白泽按住脑袋往大地上砸出几百个大坑,再拖去明月中狠狠一丢,硬生生砸出一个“老巢”一般。
他的剑术,早年正是与那位持剑者苦苦求来的。至于万年之后,白泽让他醒来便醒来,当然是登山修行之后曾被白泽狠狠教训过。
他听到那个称呼后,立即恍然,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甚至因为担心多事,主动以一种远古封山秘术封锁了一切与“主人”这个词语相关的遐想,只为自己留下一道分量极重的心念,提醒自己不可忤逆那个叫陈平安的人族修士。
陆沉说他擅长操控心弦,其实所言不虚,一语中的。
陈平安说道:“我们约法三章,跟我回了浩然天下,道友必须遵守。”
大妖正色道:“公子请说。”
在给自己找名字的间隙,他也学会了不少浩然称呼。
“第一,不许对低于玉璞境的练气士出手,不管出于什么理由。”
大妖点点头。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一切术法神通,所有攻伐法宝,哪怕是剑修的飞剑,就当是挠痒痒好了,计较个什么?
“第二,飞升境之下,玉璞、仙人两境修士,遇到冲突,你可以将其拘拿封禁,却不可以只凭喜好擅自打杀。”
大妖还是没有异议。大道凶险,小心为妙。
此次醒来,先是遇到了一大拨剑修不说,天上一轮明月,不对,是两轮明月,说没就没了,再低头一看,还要加上人间少去了一座托月山。
如今的浩然天下,实在太吓人了。
公子如此提醒,看似约束,实则好心,自己不能不知好歹。
“最后,到了我的家乡,你就当入乡随俗了,少说多看,小心修行,好好做人。”
“在这三件事之外,我那落魄山规矩不多,没有什么山水忌讳,除了境界一事你还需遮掩,你的妖族身份倒是不用刻意隐瞒。”
大妖点点头:“公子的提醒,我都记下了。”
其实陈平安也很奇怪,似乎眼前这个和颜悦色的“年轻”修士与最早相逢于明月畔、蛛丝上的那只飞升境大妖差异太过天壤了,好说话得就像个在听教书先生开课授业的学塾蒙童。
陈平安看了眼陆沉,陆沉以心声说道:“可能是以某种秘法剑术切割性格了,压制住了所有的凶戾本性。这种事情,你又不陌生。”
陈平安说道:“以后在浩然天下,遇到不讲理的大修士,我帮你讲理。这种入乡随俗,你要赶紧适应。”
大妖笑着没说话。终究是一位飞升境剑修,在强者为尊的蛮荒天下,还是要靠境界说话的。
陈平安不以为意,笑道:“讲完道理,你再出剑。”
大妖这才嗯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他见陈平安打算养伤去了,说道:“公子,我给自己取了个化名,叫陌生,是否妥当?如果公子觉得可行,以后喊我一声小陌就是了。”
陆沉笑容尴尬。偷听心声,真不地道。
陈平安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口一个公子的,好不容易在老厨子那儿修炼出了一种耳旁风神通,结果又来一个?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不妥当的。不过你以后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小陌点头道:“好的,公子。”
“小陌,这算是见面礼。”
陈平安摊开手掌,宛如一轮袖珍明月在掌心山河之中冉冉升起,高悬在天——是那把长剑震碎的月色碎又圆。
陆沉憋着笑。
“这是我给公子的回礼。”小陌以双指拈住那轮明月,轻轻放入袖中,然后翻转掌心,其上多出了一座上古遗迹,琼楼玉宇,月光皎皎,雪白一片,细看之下,百余建筑,古老样式,鳞次栉比。
陆沉以眼神暗示陈平安:别瞎客气了,这是一处名副其实的月宫旧址,同那远古四海龙君的龙宫是一个品秩的!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毫不犹豫就收入了袖中——以后刘羡阳和赊月的婚礼份子钱有了。
陆沉叹了口气,大致猜出了陈平安的想法。善财童子,果然还是个善财童子。
陈平安开始稳固境界,就像一处人身天地的老天爷不得不四处平叛,收拾旧山河。
从武夫止境归真跌到了气盛一层,从修士玉璞境一路跌到了金丹境。
陆沉与小陌往远坐了坐,一起唠嗑。
陆沉取出两壶白玉京神霄城特制的桃浆仙酿,再拿出一张大如斗方小品的符纸当桌布,放上几碟佐酒小菜:手拍黄瓜、凉拌猪耳,最后还有一碟松子杏仁,满满当当。
看了眼略显拘谨的道友,陆沉越发啧啧称奇。
控制心境,更换心性,这分明是用上了远古神灵的手段。
这些个老前辈,施展起诸多失传手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陆沉笑问:“喜烛前辈此次重返人间,作何感想?”
小陌神色惆怅道:“物事两非,故友零落,心如刀绞,哀痛剥摧,情难自禁。”
停顿片刻,小陌提起酒杯,为自己的心绪做了个更加言简意赅的总结,就一个字:“苦。”
陆沉跟着举起酒杯,轻轻磕碰一下:“听到这里,小道可就要拦前辈一句了。”
小陌说道:“但说无妨。”
陆沉笑道:“人生难得苦尽甘来。再说了,有人共患难,苦就不那么苦了。”
小陌深以为然,微笑道:“陆道友高见。”
陆沉问道:“前辈似乎在后世……名声不显?”
言下之意是前辈你这么高的境界,为何在蛮荒天下没有留下一连串事迹在人间万年传颂?
小陌点头道:“我喜欢专心练剑,不太喜欢与谁厮杀,抖搂威风一事,确实非我所擅长的。”
陆沉叹息一声:“豪杰无名,是世道不对啊。必须与前辈走一个。”
各自饮尽一杯酒后,小陌想了想,道:“我曾经追杀过仰止,可惜当时剑术不精,消耗一月有余光阴都未能将其杀掉,让仰止被朱厌救下。我以一敌二,打不过就跑了。”
陆沉手一抖,酒水差点洒了一地。
他赶紧施展术法让酒水倒流回杯中,再仰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赶忙致歉:“听闻壮举如晴天霹雳,失态了,失态了。”
小陌心有疑惑:一个十四境大修士,何至于为了这种事情大惊小怪?不过看对方如此……捧场,小陌脸上也就多了几分笑意。
没办法,这只沉睡已久的远古大妖,更多还是对万年之前那些动辄各部神灵陨落如大雨、大妖战死后尸骸堆积成山的惨烈战役的记忆。
如今蛮荒天下那些被视为“祖山”“主峰”的雄伟山脉,几乎都是大妖真身尸骸的“断壁残垣”所化。
自然而然,他就从不觉得任何一场捉对厮杀当得起“巅峰”二字。
陆沉便与小陌说了些旧曳落河共主与搬山老祖的事。
朱厌如今依旧在逍遥快活,倒是仰止,被文庙拘押在了道祖一处弃而不用的炼丹炉遗址内。
小陌神色认真,显然是个极好的听众,等到陆沉唠叨完毕,这才抿了一口酒:“原来朱厌与仰止始终没有结成道侣。”
他环顾四周,继而感慨:“道心不定,三界无安,犹如置身火宅,众苦充满,业火不熄,甚可怖畏。”
陆沉点头道:“三界火宅,云水清凉,以渡人来自渡,就越发难能可贵了。”
他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好奇地问道:“前辈还精研佛法?”
小陌赧颜一笑:“曾经有幸亲耳聆听一位僧人在菩提树下说法,超脱文字藩篱,容尽十方云水客,委实是高妙无双。”
陆沉搭不上话了。他一向不太敢跟佛陀打交道。
小陌问道:“公子在家乡似乎有个大遗患?”
陆沉点头又摇头:“有,又没了。”
文海周密、年轻隐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周密追求利益最大化,而陈平安始终在追求无错,防止那个最坏的结果出现。
作为陈平安后手的白帝城郑居中,其实早先在中土神洲的山巅排名并不高,不然裴杯当年将弟子曹慈从剑气长城带回,从倒悬山重返中土,也不会问拳白帝城。
但是那个深藏不露的郑居中,陆沉一直觉得如何高看此人都不过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在周密觉得陈平安最志得意满的时候,加上礼圣不曾坐镇浩然天下,确实机会难得,稍纵即逝。
那么已经跻身十四境的郑居中,确实是最适合拿来针对周密一记“无理手”的对弈之人。
问题在于,陈平安是跟郑居中求情了,还是悄悄做了一桩什么买卖?
不管是哪种情况,陆沉都觉得陈平安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小陌说道:“等我跟随公子回了家乡,想来总有略尽绵薄之力的机会。”
陆沉笑道:“可以有,不要多。”
小陌点头称是,然后眺望远方,笑道:“我学剑快,出剑更快。”
只有提及剑术一事,才流露出一个飞升境巅峰大妖该有的气势。
之后陆沉就与小陌聊了些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
青冥天下的疆域大致分为十九洲,而浩然却是九洲,由此可见,两座天下的山运和水运相差悬殊。
即便是在道官遍地的天下,也还是有些寺庙存在,那些佛门龙象,佛法之艰深、不可思议之妙,超乎想象。
陆沉就曾游历天下,将大寺逛了个遍。
曾有一位寂寂无名的小庙老僧近乎天心了,所处之室一丈见方之地却能容纳数千师子之座。
玄都观孙道长和吴霜降就不用说了,那个绰号小白的岁除宫守岁人看似被高估,其实是一直被低估。
兖州一位名叫聂碧霞的散修剑仙,三千年云水生涯,行踪不定,游戏人间。
大修士元唤仙,道号南阳鱼,别号赤子词人,腰别一支铁笛,自称“天知我赤诚”,却是“天以百凶养一词人”的存在。
一位山阴羽客,道号太夷,喜欢养鹅。
陆沉一口气提了十几个名字,任何一位道官的生平事迹都可以写成一部神异志怪。
至于武道一途,天下武夫第一人林江仙,还有闰月峰的辛苦。
名叫辛苦,结果习武半点不辛苦,即便转去修行也不辛苦。
早知道取名字这么管用,陆沉就给自己改名陆有敌,道号蝼蚁了。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类似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而不是中土文庙。
既管着整座天下,辖境之广,就像一座宗门的私家地界,反观真正属于文庙的领地,其实就只有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
这些事情,都是陆沉与小陌道友一见如故的酒桌谈资,只是不小心给年轻隐官旁听了去,怎么能算他白玉京陆掌教通敌叛变呢?
冤死个人。
谁敢冤枉贫道,贫道可就要搬出余师兄了。
陈平安虽然如老僧入定,其实陆沉和小陌的对话都听得分明。
宁姚之前从五彩天下仗剑飞升浩然是临时起意,不然她可以给陈平安带来一份关于青冥天下的谍报,都是飞升城剑修四处搜集而来的,大致记录了青冥天下最近千年内发生的大事。
陆掌教的这些“谍报”当然很能查缺补漏,而且相对于那些传闻,会更加接近真相。
“陆道友的第二家乡高人辈出,想必那座大魁天下的白玉京只会更加高不可攀。”小陌大为感慨,“以后我就不去游历了。”
陆沉笑着不说话。这话说得早了。
小陌问道:“公子的家乡是怎么个地方?”毕竟自己以后就要在那边落脚了。
陆沉满脸得意扬扬,一手持杯轻轻摇晃,一手下筷如飞,含糊不清道:“道友算是问对人了,小道在那儿摆过多年的算命摊子,风评极好,有口皆碑,老幼妇孺瞧见了小道,眼神脸色都透着股发自肺腑的热乎劲儿。打个比方好了,你家公子在剑气长城是怎么个被待见法,小道在那旧骊珠洞天就是怎么个受欢迎法。”
小陌身体前倾,一手虚扶袖子,一手从菜碟里边拈起颗杏仁放入嘴中嚼完咽下,这才口齿清晰地点头道:“陆道友人缘好,不觉奇怪。”
陆沉抬起持筷之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道:“只是小陌兄要注意一事,到了那边,听你家公子一句劝,真要小心做人了。至于缘由,且容小道为道友慢慢道来。”
小陌听陆沉言语间对那座旧骊珠洞天充满了戒备,微微皱眉,忧愁不已。
果不其然,自己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死士啊。
不过最凶险的事情其实已经过去了,因为暂时无须归还剑术。
一旦陈平安在城头刻了“平”“安”,或“清”“都”,自己就会被那个至高存在带回城头,然后站着不动,被陈平安砍掉境界,直到砍出个刻字战功。
加上先前已有的“陈”字,可能就会凑成两个名字了,要么是陈平安,要么是陈清都。
陈清都,小陌当然很熟,是一个早年资质不算最好,但是登高最稳的剑修,而且在登顶之后,人族一众剑修当中就属陈清都最难缠,出剑最狠,怪话还多。
陆沉举起酒杯:“有小陌道友担任护道人,我就可以放心了。”
小陌摇头道:“不是什么护道人,我只是死士。”
他没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就像先前遇到了那位至高存在,双方久别重逢,哪怕万年之后,他依旧感激涕零,敬畏之情不减丝毫。
他是绝对不会还手的,这与双方剑术、境界高低没有半点关系,不然就算对上了白泽,假使起了争执,真有那涉及生死存亡的大道之争,他就算打不过,难不成连拼死一搏都不会?
剑修什么时候只会与境界更低之辈递剑了?
没有这样的道理。
除了跟白泽曾从人间打到明月皓彩之中,后来占据托月山的大祖、开辟英灵殿的大妖初升,身为天地间的第一位修道之士,还有与陈清都一个辈分的剑修元乡、龙君,他哪个没打过?
当然,都输了。
“小陌兄,你觉得为人最紧要事为何?”
“长久活着。”
比如万年之前,他结网捕捉天上一切“飞鸟”,鸾、凤、鹤之属,皆是果腹食物。
“陆道友似乎并不认同?”
“是得讲良心。人以国士待之,我以国士报人。”
小陌迅速翻检心湖书籍,寻找“国士”这个词语的含义。
“你在返乡之前,能不能去见一下仙槎?”陈平安突然开口问道,“当然,不是让你承认他的首徒身份,这是你的家务事,我不掺和。”
仙槎,又名顾清崧,是个不以境界名动浩然的奇人,曾经帮着陆沉撑船泛海访仙,所以一直被曹溶、贺小凉视为师尊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
顾清崧在文庙曾经答应过陈平安,以后会照拂所有他在修行路上遇到的落魄山弟子。
陆沉气笑道:“你就这么不把跌境当回事?!”
陈平安说道:“习惯就好,熟能生巧。”那是你不知道我当年在这儿碎过多少次金丹,跌过多少次境界。
小陌由衷感叹道:“公子真剑仙也。”
陆沉说道:“没问题,答应你了,只是跟那傻子见一面而已。”
陈平安竟然犹有余力丢给陆沉一物,陆沉接过手后,见竟是那珊瑚笔架,惊喜道:“送我了?!”
年轻隐官斜视一眼陆掌教,陆沉悻悻然道:“我可以尽量跟王洞之争取来半座龙宫的收益,只是咱俩怎么分账?”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看着办,凭良心。”
小陌笑着点头。看来公子真是把自己当自己人了,先前说话多客气,到了陆道友跟前,好像就不太一样了。
陈平安说道:“你我三七分成,前提是宝瓶洲云霞山那边,你得帮我想出个应对之策,如果可行,我们就四六分账。”
当年云霞山蔡金简帮忙飞剑传信,陈平安必须还上这份香火情。何况刚认识的那位耕云峰峰主黄钟侯也挺有意思的,可以算是半个酒友了。
云霞山在近百年之内挡不住气运流散的趋势,皮囊内空,所以就算被云霞山跻身了宗门,不出三百年,绿桧、耕云在内的云霞十九峰和那些尚未被地仙开峰的灵秀山水都会变成过眼云烟,沦为不宜修行的灵气稀薄之地。
而云霞山的这种气运衰落颇为古怪,在当时十四境修为的陈平安看来,甚至不是两张山字符和水字符可以解决的。
“妙不可言,贫道刚好有件宝物与那云霞山颇有缘分,青霞幽意不死方,好巧不巧,对症下药。”陆沉哈哈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枚玉圭,云纹浮雕。
此物有一大奇异,即颜色能随季节更替而变化,显现出不同的祥瑞图案、古篆文字。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有劳陆掌教在海上见过了顾前辈,再登岸亲自走一趟云霞山。”
陆沉疑惑道:“你不自己送去此物?”
陈平安笑道:“学一学杜俞。”不然以后得闲再去耕云峰找黄钟侯喝酒便少了几分滋味。
陆沉问道:“杜俞?何方神圣?”
陈平安却没有搭理,重新心神沉浸。陆沉就只好继续与小陌喝酒,不再言语。
小陌看着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人生在世,难免会有孤独之感。谁知求道不求鱼,此时方认自由身。
“郑居中不愧是郑居中!”陆沉突然面露喜悦,“这都完完整整挡得下来,而且半点无遗漏,还顺手解决掉了一些个隐患。”
陈平安睁开眼睛,摊开手:“来壶酒。”
陆沉抛过去一壶来自神霄城的桃浆仙酿,陈平安揭开泥封,喝了一大口,轻声道:“他娘的,老子终有一天要干死这个王八蛋。”
小陌还是那句肺腑之言:“公子真剑仙也。”
陆沉抹了把脸。这位小陌道友,在落魄山一定可以混得风生水起。
落魄山地界,又是很寻常的一天,风和日丽。
大骊龙州除了极少数几个修士,山上山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几乎整个宝瓶洲的练气士都是如此懵懂,因为那个异象实在太快了。
天开窟窿,一道白光一闪而逝。
落魄山中,只有躺在竹楼二楼廊道里的崔东山察觉到了不对劲。
骑龙巷里,箜篌感受到了一股近乎窒息的恐怖威势,就像一场飞升境大修士破境的浩大天劫。
山君魏檗心生感应,刹那之间,魏檗甚至误以为整个北岳地界就会毁于一旦,只是等到魏檗离开府邸,来到披云山之巅,发现又毫无异样。
错觉?当然不是错觉,那是周密亲自落向人间的一记手笔,是周密登天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凌厉出手。
只不过一场原本足可让整个旧骊珠洞天消失的灭顶之灾,只因为一人的出手阻拦,顷刻间就烟消云散。
一个好像是访客的陌生男子,身材修长,着一袭雪白长袍,站在落魄山门口的桌子旁,笑容温和,转头与一个黑衣小姑娘轻声问道:“可以坐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周米粒赶紧放下金扁担和绿竹杖,伸手攥住斜挎棉布小包的绳子,一路飞奔过来,仰头问道:“客人如果只是口渴,又着急赶路,桌上就有白水。如果愿意多歇一会儿,看看风景,可以喝茶,我这就去给客人烧一壶热水。”
那人笑道:“不是特别着急赶路。”因为在礼圣重返浩然之前,他都得留在落魄山附近。
周米粒立即笑容灿烂:“自家茶叶,没啥名气,不过先前有些跟先生一样路过此地的老道长都说好喝嘞。客人稍等,先坐着,我这就去烧水煮茶。”
见那人还站着,她立即瞥了眼长条凳,笑着补了一句:“客人放心,虽说不久前是下了一场大雨,不过我拿抹布和袖子仔细擦过了。”
桌凳不敢说纤尘不染,一定还算干净的。右护法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跑去擦拭一番,能不干净?
那人笑道:“好的。”
周米粒很快就回来了,踮起脚尖,动作娴熟、手脚伶俐地递给那人一杯热茶。那人双手接过,道了一声谢。
周米粒挠挠脸,笑容腼腆,轻轻摆手,告辞一声,返回山门另一头的竹椅上坐着,其间停步转身,与客人说有事就喊她。
远处有个青衣小童大摇大摆地晃着袖子走了过来,远远喊道:“哟,小米粒,又来客人啦?”
周米粒答道:“嗯,景清回山啦。”
陈灵均问道:“右护法要不要帮忙啊?”
周米粒咧嘴一笑,大手一挥:“哈,不用不用。”
等到渐渐靠近那张桌子,陈灵均就开始放慢脚步,两只袖子也不晃荡了,慢慢站到桌旁,刚好挡在客人和周米粒之间,作揖道:“落魄山陈灵均拜见先生,不知先生是来访友,还是纯粹路过赏景?”
那人微笑道:“不用客气,你与我师父是好友。”
陈灵均一头雾水:自己的江湖朋友实在太多,不知道这位是在说谁啊。
于是笑问道:“先生是从红烛镇那边来的吧,可曾被行亭里边一个摆摊的屁大孩子拦路记名?”
那人继续答非所问:“我师父是俱芦洲的陈浊流。”
陈灵均恍然大悟:他娘的,终于被陈大爷我碰到一个正常人了!
越看他越像是陈浊流那家伙的弟子,读书人嘛,一身书卷气。
不过穷得叮当响的陈浊流可以啊,约莫是收了个兜里有钱的徒弟?
真是缺啥补啥。
陈灵均咳嗽几声,双袖一抖,坐在长凳上:“那就辈分各算,你不用喊我世伯,喊我一声‘景清道友’即可。反正只要你师父不在,咱俩就以平辈相交。”
见那人笑容颇堪玩味,陈灵均吃了颗定心丸:肯定是陈浊流在山下骗了个富家子弟,都不晓得我辈山中道人颜色常驻,岂能以容貌判断年龄?
难道是陈浊流这家伙不地道,在弟子面前从没提过自己这么个好兄弟?
他娘的,如果真是这样不讲究,下次碰面,定要收拾他。
陈灵均突然灵光乍现,再次提心吊胆几分,试探着说道:“陈浊流收了个好弟子啊,我看老弟你境界不低?”
在从不犯同一个错误这件事上,陈灵均觉得自己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郑居中似笑非笑,说道:“不低,也不高,暂时与师父境界相同。”
稳当了!陈灵均闻言爽朗大笑,朝对方竖起大拇指:“不错不错!”
郑居中微笑道:“飞龙在天,云雨阗阗。老剑刃涩,神采犹生。雷雨时过,壁上暗吼阗阗声,与之相和。”
陈灵均心想:这是在跟我拽文呢?不愧是陈浊流的徒弟。
他再无半点怀疑,至于对方是怎么绕过白玄和赵树下偷摸到这来的,反正山上有大白鹅,北边还有个魏山君,总是出不了半点纰漏的。
崔东山站在山道台阶顶部,眯眼看着山门口那个跟陈大爷唠嗑的家伙,同时不得不佩服陈灵均的胆大命更大。
除了天上异象,其实龙州地下竟然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埋伏,隐蔽至深,一旦被文海周密得逞,后果不堪设想,落魄山仙人、止境之下都得死,所幸都被郑居中收拾干净了,干净得就像那几条长板凳。
先前这位白帝城城主明显是小心为上,力求万无一失,在出手阻拦那颗棋子之前,就已经使得落魄山和藩属山头光阴倒流,唯独置身山中的郑居中不被光阴溪涧所裹挟,但是他所有的言语、举止、神色,都是跟着光阴流水一同“倒退”,天衣无缝。
崔东山当然是选择站在这条河流当中原地不动了。
郑居中似乎在询问山上的崔东山一事:“你会不会觉得其实光阴长河就是一直在倒流,只是我们皆不自知?”
看似很好证明此事,就连稚童都可以做到——向前慢悠悠跨出一步不就行了?
可事实上,一旦真正深究,就连崔东山都不敢保证什么,近乎无解。
崔东山作揖道:“谢过郑先生仗义出手,这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郑居中摇头。仗义出手?不仗义。何况天底下从没有无以为报的恩德,不然就是一方施舍,一方忘恩。少装傻卖痴了,即便你只是半个绣虎。
崔东山叹息一声。
既然无法私了,就只好做买卖了。
他竖起两根手指,随后又加了一根——白帝城在蛮荒天下建造下宗一事,落魄山愿意鼎力相助,比如招徕两到三位剑仙。
郑居中好似懒得让崔东山抖搂这些小机灵,直截了当说道:“先前在骑龙巷铺子里,我跟你家先生已经谈妥,你这个当学生的就别画蛇添足了。”
崔东山有些无奈。
其实早先第一眼瞧见压岁铺子的那副对联,他是有怀疑的。
虽说是那位贾老神仙的亲笔无疑,可那副对联的内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玄乎,傻子都看得出不对劲嘛。
所以当时崔东山笑得不行,抢了对联就往铺子外边跑,说是要给先生的师兄瞧瞧,把贾晟给吓得魂不守舍。
所幸崔东山也就是吓唬吓唬贾晟,很快就还给了他。
其实那会儿崔东山已经将那对联的材质、文字、落款、钤印都给研究了一遍,的的确确没有半点玄妙可言,就真的只是很普通的对联,更是贾晟的手书字迹无疑。
等到郑居中自己道破天机,崔东山才喟然长叹一声,真正明白了那个“会心处不远”的真实含义。
学问不在对联本身,而在距离对联“不远处”的贾晟身上。同时提醒先生,只要会心想到此事,就距离白帝城郑居中不远了。
这说明郑居中极有可能在他师父陈清流还是贾晟之时就已经捷足先登,就像与师父毗邻而居多年,郑居中以此观道,与斩龙之人学习剑术。
事实上,之前两个郑居中确实都在蛮荒天下,只不过陈平安在草头铺子与“贾晟”曾经有过一番心声,贾晟自身就像一个负责收寄信封之人,对于双方书信往来的内容毫不知情。
郑居中则悄悄跟随韩俏色通过归墟,凭此瞒天过海重返浩然,再以“贾晟”作为一座山水渡口,跨海登岸,直接来到骑龙巷。
至于为何多此一举,故意从“会心处不远”那边现身,不过是让事后复盘此事的半个绣虎好好想一想,白帝城彩云间一别,百余年过去了,为何如今棋力不增反降。
崔东山顿时想明白一事,突然怒色道:“郑先生这就过分了啊!实在太过分了!”
郑居中一笑置之,准备走了。
崔东山赶紧快步跟上:“就不能换个对双方都更有利的法子?郑先生这种都快要跳脱三界外的高人,何必怄气呢?”
郑居中懒得多说一个字。
崔东山侧身而走,正色道:“我可以与郑先生再下十局棋。”
“既然都比不过当年的彩云十局,你是觉得我很闲?”郑居中缓缓而行,“你可以觉得输棋有滋味,但是我觉得赢棋没意思。”
身边这个眉心有红痣的白衣少年终究不是那个好不容易跻身心智圆满无漏、太上忘情之境的巅峰绣虎了,他有了太多的牵挂。
人味一多,棋力就浅。
郑居中叹了口气。少年崔东山,终究不是当年那个崔瀺了。
当年作为文圣一脉首徒的年轻读书人造访白帝城,双方对弈于彩云间,坐在郑居中对面的崔瀺拈子落子不言不语,但神色却像是在告诉他:你可以赢我这局棋,但是下一局棋的我就一定可以赢过上一局棋的我,只要棋局够多,你的赢面就会越来越小。
这才是郑居中愿意与一个年轻读书人连下十局的真正原因:明明输棋,而且是一输再输,却要比赢了棋更自信满满。
郑居中从不看自己的棋谱,只有彩云局是例外。如果不是崔东山好歹猜出了自己跟陈平安的那桩买卖,自己实在不愿意再多说一句。
作为出手帮忙阻拦周密的回报,自己让陈平安放弃在桐叶洲创建下宗的打算。
就这么简单。
只要不是桐叶洲,宝瓶洲、中土神洲,甚至是蛮荒天下,都随意。
是白帝城打算在桐叶洲有所谋划?
完全没有,就只是想让那位年轻隐官心里边不得劲儿。
你在书简湖没能做成的事情,就算你当上了剑气长城的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落魄山的宗主,更是一位剑仙了,在那桐叶洲依旧做不成。
任你在桐叶洲早有布局,先手不断,苦心经营,谋划深远,看似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缺,可你陈平安就是做不到。
郑居中曾经答应过崔瀺,要为他的小师弟护道一程。
这要还不是护道,怎么才算?
崔东山闷闷道:“有些人也就是欺负我家先生年纪轻,境界不高。”
郑居中停下脚步。
不是在意崔东山的含沙射影,而是觉得崔东山的这句话说得太过弱者。
弱者不是身体羸弱,腿脚无力,不是山上人眼中的凡夫俗子,也不是山巅修士眼中的山中人,而是遇事喜欢找借口,是一个人的心性太过软弱。
崔东山举起双手:“当我放了个屁。”
他极少如此吃瘪,谁让身边这家伙是郑居中。
郑居中的那个传道恩师,斩龙之人陈清流就算愿意出剑,也未必护得龙州地界这般周全。
在崔东山看来,真正称得上攻守兼备的得道之人屈指可数,白帝城城主当然稳居其一。
崔东山双手笼袖,问道:“既然已经事了,还在这儿散步?”
郑居中说道:“在等陈平安的第二记后手,李希圣。但是陈平安还是太过心软,既不愿求我,又不愿耽误李希圣修行,就只好与我做买卖了。”
一个修为实力不可以境界高低、以常理揣度的人。
师弟柳赤诚曾经为李希圣捎话给自己,郑居中很期待与李希圣下一局棋。
崔东山问道:“如果我先生求你,会怎样?”
郑居中说道:“还会怎样?不会答应。”
突然,一个老秀才出现在两人身后,一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往旁边挪了挪,又伸手抓住郑居中的胳膊,哈哈笑道:“郑先生,郑先生,且慢行一步。走,回去喝茶。”
郑居中停下脚步,摇头笑道:“文圣先生,喝茶就免了。”
老秀才一本正经道:“请郑先生给我一个面子!”
就是这么开门见山。之前匆匆赶来落魄山,一路偷听,老秀才终于忍不住了。郑居中当然心知肚明,只是不揭穿而已。
郑居中一时语噎。破天荒的事情。
老秀才攥着郑居中的袖子,轻声道:“聪明人何必为难好人。”
崔东山默不作声,怔怔地看着老秀才的侧脸。
郑居中笑了起来,转头望向桌子那边,点头道:“落魄山的茶水确实不错,那我就慷他人之慨,请文圣喝个茶?”
老秀才拽着郑居中就往回走,大笑道:“老善了!”
崔东山却只是站在原地。
老秀才转头瞪眼道:“愣着干吗,赶紧倒茶水去,你那眼力见儿比我们小米粒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东山挤出一个笑脸,屁颠屁颠抢先跑去桌子那边端茶送水。
老秀才以心声与郑居中说道:“谢了。”
求人之时要脸皮厚,谢人之时要脸皮薄。
郑居中看了眼白衣少年的背影,以心声答道:“文圣不用谢,我其实有私心。他可以不是文圣一脉首徒了,但他必须是一个更强大的新绣虎。”
老秀才不置可否:“以后我肯定经常去白帝城做客。”
郑居中笑道:“文圣缺酒,我可以让人送去文庙。”
显然是提醒老秀才:你人就别去了。
老秀才跺脚埋怨道:“跟我客套个啥,生分了不是!”
四座天下,天时有异,差不多刚好是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中的五城指的是青翠城、灵宝城、南华城、神霄城和玉枢城。
青翠城内有那函谷、渑池旧址,神霄城的桃林以及那“白云生处”都是名动天下的形胜之地。
五城的副城主人数全凭城主喜好,就像南华城,有一飞升两仙人共计三位副城主,如果不是师兄余斗拦着,陆沉还能再添两三个,甚至破例让玉璞境担任。
姜云生在那传闻是世间所有白云生处的地方喃喃道:“看样子,蛮荒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然后这位在倒悬山看门多年的“小道童”就发现天幕上突然出现了一扇门,竟是被剑气硬生生砍出来的。
见此异象,白玉京之内,仙师道官如流萤群掠而去。
被宁姚递剑开辟出来的那扇门附近,两拨势力各自御风悬停,一边是得以在白玉京位列仙班的道官,一边是大玄都观、岁除宫、采收山这些在各州执牛耳的仙家势力。
此外,还有一些零星修士两边都不靠,多是不入正统道门谱牒的山泽野修,或修行的道法属于不被白玉京认可的旁门左道。
三方都想要亲眼见证注定载入青史、流传千万年的“搬月”一幕。
白玉京有一小撮道官对此事最为在意,他们境界不高,但是地位超然,被誉为“山上史官”,专门编撰白玉京以及整座天下的正统“青史”。
类似山下王朝的起居注,记录一座天下道官的所作所为,无论善行劣迹,皆不为尊者讳。
白玉京每一道敕令、五城十二楼为天下各路道官传授道法、山下各大王朝变迁、四时气候、八方符瑞、各国道官户籍增减、大小道门宫观废置,皆由这拨“史官”详细记录在册,而且除了白玉京三位掌教,谁都没有资格翻阅。
不过大玄都观的孙怀中孙道长给了一句评语:落笔圆滑,弱于气象,不敢说真正的好话和坏话,浪费笔墨。
然后建议他们从白玉京搬到玄都观,保管从此妙笔生花,气象一新。
白玉京余掌教至今不曾降下一道法旨,更不曾亲自现身,自然就无人出手,擅自接引那轮明月迁徙青冥天下。
大门那边剑气凛然不说,又有礼圣和白泽一场厮杀,一着不慎,被裹挟其中,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有心气的未必有实力插手,白玉京之外既有胆子又有实力的暂时有三人,一个是懒得动,一个是不愿太早现世,还有一个是不愿在公开场合风头盖过自己的道侣。
这三人正是孙怀中及他不远处的两名女冠,她们年纪都不算小了。
孙怀中抚须而笑:“我就说嘛,怎么好久没见着二皮脸的陆老三了,原来是又出门遛弯了。”
孙怀中唏嘘不已。
方才匆匆一瞥,他瞧见了陈小道友的那顶莲花冠,以及坐在里边使劲朝自己招手的陆掌教。
他抚须而笑:“不得不承认,这次小三儿立功不小,换成我是那位真无敌的话,肯定得给师弟几大口热乎的。”
为朋友白送绰号,添砖加瓦,锦上添花,孙怀中要是自称天下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那个与贫道可谓莫逆之交的陈小道友,英姿飒爽,风采犹胜当年啊,观其财运气象,似乎又重操旧业,挣了个盆满钵盈。”
毕竟那种实打实“背井离乡”的勾当,不是谁都做得出来的。
上次远游他乡,孙怀中从浩然天下的俱芦洲收了詹晴和狄元封两个正儿八经的记名弟子。
原本彩雀府的柳瑰宝也可以成为他的嫡传,但是错过了。
用孙怀中的话说,就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一定要多跟年轻人打交道,可以蹭点朝气,磨掉些暮气。
只是传授道法一事,他自己没有太过上心——反正观内徒子徒孙本来就多,也比他更有耐心——就将詹晴和狄元封丢给了两个上了岁数的弟子。
老道长给出的理由极为服众:“你们这些师兄弟之间就该多亲近多走动,不然一年到头碰不着几次面,不像话。”
大潮宗的年轻宗主徐隽如今是一个玉璞境的鬼修,他的道侣朝歌则是飞升境巅峰女冠,更是两京山的开山祖师,道号复勘。
这两座曾经一见面就打生打死的道门大宗历史上都曾建立过下宗,结果都被对方宗门坑害没了,由此可见两宗之间仇怨之大。
所以孙怀中就必须出马了,说了句老成持重的肺腑之言:“天底下就没有一桩联姻解决不了的事情!”
此言一出,整座天下皆赞叹不已。
朝歌跟吴霜降一样,都曾是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因为闭关多年,又都退出了榜单。
在这件事上,只有孙怀中最“稳重”,都没有什么之一。
因为老观主自从第一次登评之后,就再没有掉出过十人榜单,就连名次都没有任何变化:第五。
朝歌身边还有名女冠。她施展了极为高明的障眼法,落在他人眼中的姿容相貌已经变化了数百种,让人如雾里看花。
这位十四境女冠转头望向孙怀中,神色不善。
孙怀中破天荒朝她赧颜一笑,略带几分心虚。
一个大老爷们,谁还没年轻过呢,怎么可能没点英雄气短的儿女情长?
不远处有一个中年相貌的美髯男子,此人名叫姚清,字资美,道号守陵,是那出了一拨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辅,被尊称为“雅相”。
青神王朝可是一处风水宝地,当之无愧的金玉丛林、莹澈道场。
能够在青冥天下穿龙袍坐龙椅的,几乎人人都是资质卓绝、道法高深的大修士,长寿延年,每个帝王之家都是家传道法无比悠久的存在,历代皇帝还能炼化龙脉,所以只有那些日暮西山的老朽王朝的龙子龙孙当中出不了必定可以跻身上五境的修道坯子,也就意味着国运衰落,根本不用钦天监提醒。
姚清曾经完成一桩壮举:斩却三尸,共登仙籍。裴绩、韦居道、宇文山麓三位尸解仙,一仙人两玉璞。
在青冥天下,尸解仙跟米贼、挑夫、一字师差不多,虽然不至于被视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可绝对不敢随便靠近白玉京地界。
孙怀中给姚首辅取了个绰号“四不像”,姚清本人也不以为意,倒是作为姚清三尸之一的裴绩曾经找过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麻烦。
之后大玄都观就带着一大帮剑仙去青神王朝游历,美其名曰结交朋友,实则堵门。
而孙怀中自己倒是没有抛头露面,不然就太欺负人了。
他去还是去了的,这才与其中几位五陵少年最年轻一辈成了忘年交。
成名要趁早,打人更要趁早。
与姚清并肩而立的女子是国师白藕,身材修长,姿容极美,天然妩媚,腰别一支手戟,名为铁室。
她是一位止境武夫,屹立武道之巅百余年,高居青冥天下十大武学宗师第三位。
不同于练气士的百年一评有人都觉得间隔太短,纯粹武夫是甲子一评犹嫌太长。
白藕第一次登榜时名次垫底,之后几乎每隔十年她就会宰掉名次在自己前边的那个,以致不到一甲子光阴,被她问拳之人去三存一,活下来的那个还跌境了。
所以,等到她第二次登榜时,就已经跻身前三甲。
众人一直将她与浩然天下的裴杯比较,而她也确实一直想要与那个所谓的女武神掰掰手腕。
孙怀中一直好奇,白藕那件旁生横刃的兵器,背不好背,挂在腰边,走起路来会不会割伤大腿?
哪怕武夫体魄足够坚韧,神兵锋锐,割破了法袍,岂不是春光乍泄?
可惜那个阿良在青冥天下没有久留,不然以那个家伙的脾气,肯定要帮自己问上一问。
至于自己,毕竟年纪大了,开不了这个口,不然容易落个为老不尊的风评。
陆抬和袁滢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米贼王原箓跟他的同乡,出身捉刀客一脉的纯粹武夫戚鼓也来凑热闹了。
低头缩肩的王原箓瞧见了风流倜傥的陆公子,就偷摸过去,好像站在陆公子身边比较安稳。
王原箓依旧是那头戴毡帽、脚穿棉鞋、一身青布道袍的寒酸装束,不是吝啬,这叫节俭,做人不忘本。
他与戚鼓虽然都出身青神王朝,但是与首辅姚清、国师白藕都不怎么亲近,甚至可以说半点好感也无。
孙怀中转头望向王原箓,抚须笑道:“咋回事嘛,见着了贫道也不吱个声,弄啥子?”
王原箓没好气道:“关你事!”
年龄、辈分、境界都很悬殊的双方都没有以心声言语,孙怀中说了一句“瓜皮”,王原箓回了一句“蕞娃”。
孙怀中笑问道:“咥一碗?”
王原箓点头道:“差的不要,来壶最贵的。”
孙怀中还真就丢过去一壶仙酿,似乎骂归骂,喝酒归喝酒。
米贼一脉道统不被白玉京认可,在青冥天下山上的地位有点类似山下落草为寇的贼子。
“闷啥时候才能找个暖炕的婆姨,休先儿咧?”
“不是明儿个,就是后儿个。”
老观主此举明摆着是在为米贼一脉撑腰,半点面子都不给白玉京。
不同于数量稀少的尸解仙,米贼这一脉道统在青冥天下已成气候,人数极多,在三州之地蔓延。
可他们只求个道士谱牒,不愿去朝堂官府当道官,如果一定要当官,那他们就干脆连道牒都不要了,而这都是孙怀中那位师弟一手造就出来的局面。
传闻余斗曾经在接掌白玉京百年期间差点就要亲自动手杀尽米贼一脉,但是被大掌教师兄给拦阻了下来。
戚鼓一直内心惴惴:就这么跟老观主说话?
真不怕被打个半死吗?
听闻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是出了名的小心眼,修行路上最大乐趣所在就是记仇翻旧账,擅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半路敲人闷棍。
“贫道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一点,嫉恶如仇,眼睛里揉不进半点沙子。”
你让贫道的眼睛里进沙子,贫道就往你的鞋子里装沙子,不耽误你修行赶路,就只是走路硌脚。
王原箓当年在家乡寂寂无名,第一次出门远游,半路跟这位隐姓埋名的孙道长碰着了,然后合伙做过些买卖,亏大了。
倒不是钱财上被坑,而是老道长骗王原箓自己是他祖上,担心王原箓不信,还拿出一部族谱让王原箓认祖归宗。
那会儿的王原箓才刚刚开始修行没几年,没见过世面,又实心眼,还真就诚心诚意地喊了孙怀中好几个月的老祖宗。
不过他也不是真的缺心眼,而是有自己的计较。
他不过是一个穷得娶不起媳妇的光棍汉,且都没能混出个最末流的道官谱牒,只能年复一年看守山中那些没半点名气的洞窟,根本不值得一位修道有成的老神仙诓骗什么,财、色,还是那一包破烂书籍?
王原箓就提醒那位刚认的老祖宗,这些书只需给个百两银子,都不用山上神仙老爷才用的雪花钱,就当孝敬老祖宗。
那会儿的王原箓只是想着若是能卖出那些书,他就立马回乡娶个姿色过得去的婆姨进门,哪里晓得自己之后过的是那么个刀光剑影、想都不敢想的山上生涯。
袁滢有些奇怪。
印象中王原箓这家伙跟自己未来相公同桌喝酒那会儿拘谨得跟个乡下村夫一般,哪怕是坐着喝酒都不敢直起腰的胆怯模样,见着了陆抬,那种自惭形秽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好像都不知道如何掩饰那份卑微,怎么到了孙老观主面前,就如此做人敞亮、说话大气磅礴了?
陆抬笑着以心声解释道:“这个王原箓会很了不起的,越往后越厉害。如果白玉京一直不把他当回事,放任自流,以后要吃大苦头。”
袁滢颇为意外,似乎陆公子对王原箓的评价要比对徐隽的更高。她问道:“白玉京里精通卦象的道官老爷不在少数吧?”
陆抬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轻敲一下袁滢的脑袋,笑眯眯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当然是明知如此,却故意偏不当回事。那位真无敌觉得自己真无敌呗。”
袁滢笑眯起眼。
陆抬哗一下将折扇打开——正主儿来了。
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道人,头戴一顶鱼尾冠,身披羽衣,手持仙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