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摊开双手,掌心朝上,轻轻晃了两下。
久别重逢,示意剑气长城的自家人,尤其是对自己心心念念的好姑娘们给点表示。
原本陷入沉寂的整座剑气长城城头之上,顿时口哨、嘘声四起。
女子大剑仙陆芝低下眉眼,懒得看那男人,她真是没眼看。
背对城墙的男人点了点头,很满意,自己还是这么受欢迎。
战场之外,剑气长城中就是个路边孩子,遇见了酒鬼赌客外加大光棍的汉子,都会喊一声狗日的阿良。
战场之上,那个男人,就是阿良,只是阿良。
阿良视线游移,瞥了几眼那些散落各处的军帐,朗声道:“不要犹豫,来几个能打的!”
一个大髯汉子转过身,盯住那个家伙,沉声道:“我来。”
阿良没转身只转过头,望向单独站在金色长河那一侧的刘叉,昔年十分投缘,双方亦敌亦友。
阿良慢悠悠转身,搓手笑道:“好兄弟打个商量?先来几个不那么能打的,帮我热热手?你这样的高手,我打不了几个啊。”
背剑佩刀的刘叉面无表情:“等你已久。为何还是没能找到一把趁手的剑?”
阿良双手手心贴紧,轻轻拧转手腕,既然一上场就是硬仗,那就只能自己先热热手了。
刘叉拇指轻轻抵住刀柄,轻轻一推,刹那之间,就已经掠过金色长河,来到阿良身前,一刀劈下。
战场之上,此后根本不见两人身影,只是激荡起一圈圈好似山岳砸入大湖的惊人涟漪,每一层涟漪瞬间向四周扩散,皆如墨家剑舟展开一轮齐射,飞剑细密,不计其数。
阿良从天而降之后,方圆百里之内的妖族大军,没死的,都在紧急撤出,各大军帐的督战官都没有任何阻拦。
大地之上,伴随着一声声炸雷声响,出现一处处间距极远的巨大坑洼。
所有坑洼出现蓦然凹陷之后,四周全无生机,妖族修士的身躯、魂魄,坠地后化作齑粉,兵器、山上重宝,与那黄沙尘土一起,皆被凝聚不散的剑气笼罩,如同凭空出现一座座凝聚的天然剑阵,剑意森森,绞杀万物。
皆是两位剑修交手瞬间带来的剑气余韵使然。
各自屹立于一座天下剑道之巅的剑修,硬生生打出了一番天地异象。
某座相对接近两人战场的军帐,被一条长线瞬间割裂开来,避之不及的数名修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叉站在被一分为二的军帐顶部,脚下军帐并未倒塌,帐内修士已经作鸟兽散。
数里地之外,阿良停下身形,伸手一抓,将一把上五境剑修的飞剑握在手心,先是攥紧,然后以双指抵住飞剑的剑尖和剑柄,加重力道,将其挤压出一个夸张弧度。
这把飞剑细如牛毛,极其幽微,关键是能够循着光阴长河隐蔽长掠,看样子是位极其擅长刺杀的剑仙。
电光石火之间,飞剑竟是被阿良双指压得几乎如满月,飞剑到底不是大弓,在就要绷断之际,远处响起不易察觉的一声闷哼,付出巨大代价,以某种秘术强行收走了那把被阿良双指禁锢的本命飞剑,然后气息瞬间远遁,一击不成就要远离战场,不承想在退路之上,一个男人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按住他的脑袋,剑意如水浇灌头颅,阿良一个后拽,让其身体后仰,阿良低头看了眼那具剑仙尸体的面容:“我就说不会是绶臣那小王八蛋,只要战场上有我,那他这辈子就都没出剑的胆子。”
那具尸体被阿良轻轻推开,摔在数十丈外,重重坠地。
另外一个方向,大地之上蓦然飞升出一道雪白光柱,弃了皮囊不要的妖族剑仙魂魄,连同被魂魄严密包裹的金丹、元婴,被那道蕴含无穷剑道真意的光柱一冲而过,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在这短暂的停歇期间,阿良环顾四周,白雾茫茫,显然已经身陷某个大妖的小天地当中。
“小把戏,吓唬我啊?你怎么知道我胆子小的?也对,我是见着个姑娘就会脸红的人。”阿良仿佛呵手取暖,以他为圆心,白雾自行退散。
天地间唯有黑白两色的战场之上,出现了一头庞然大物的大妖真身,雄踞一方,坐镇天地,正在俯瞰那个小如一粒黑点的渺小剑客。
阿良抬头望去,愣了一下,好大一只啊。
他就问了一个很真诚的问题:“我都不认识你,你怎么敢来?”
道理很简单,除了那些在英灵殿拥有古井王座的存在,其余与他阿良没打过照面、交过手的妖族,在蛮荒天下就没资格被称呼为大妖。
既然都不是大妖了,在他阿良眼中,“够看”吗?
那头被阿良认定为“不知名”妖族的庞然大物,刚要驾驭天地神通,试图碾杀那个在蛮荒天下久负盛名的阿良,不承想妖族真身从头顶处,由上往下,出现了一条笔直白线,就像被人以长剑一剑劈为两半。
但终究是在这个仙人境妖族修士的小天地当中,虽然妖族修士瞬间被伤及根本,但转移战场不难,真身只是刚刚止住声势,堪堪抵御那道光亮长线带来的汹涌剑意,便出现在了小天地边缘地带,尽量与阿良拉开距离。
只是他如何都没有想到整座天地之间,不但是小天地界线之上,连那小天地之外,都出现了数以千计的光线,贯穿天地,仿佛整座小天地,都变成了阿良的小天地。
一座万剑插地的剑林。
最终被数十条剑光死死钉住真身的仙人境妖族修士,别说挪动身躯,便是稍稍心念微动,就有绞心之痛,他惊骇地发现在自己小天地当中,亦是逃无可逃的凄惨处境。
阿良根本没有理睬这个仙人境妖物。仙人境妖物这座小天地脆如瓷器,好像被剑修以剑尖轻轻一磕,就是支离破碎的下场。
天地恢复清明之后,以阿良所占之地为起始,无数条剑光纷纷涌现,就像一个不断扩展的巨大圆圈,方圆数十里之内一举荡空。
先前站在军帐顶部的刘叉,抵挡那些剑光并不难,他此刻变成了悬停空中,再次成为战场上唯一与阿良对峙的存在。
他淡然说道:“奉劝一句,谁都别掺和。”
就算愿意送死,好歹也要给阿良带来一点伤势。
刘叉收刀入鞘,伸手绕后,拔剑出鞘,握剑在手。
在蛮荒天下,行走四方,出剑机会近乎没有,所以刘叉才会期待与阿良的重逢,本以为会是在浩然天下,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连破两座大天下的禁制,直接返回剑气长城。
阿良伸手,从金色长河以北的战场上,远远驾驭回一把剑坊制式长剑,他握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轻巧了些许。
他叹了口气,竟然连剑坊都要被迫偷工减料,这场仗确实打得有些惨烈了。
先前刘叉见面就朝他脸上一刀,太不讲江湖道义。阿良便还了刘叉一剑。
相互一剑过后,阿良倒退撞入云霄中,剑气长城上空的整座云海被搅烂,如破絮纷飞。
阿良一脚后撤,重重凌空踩踏,止住身形。刘叉后背撞烂整座大地,身陷地底极深,不见踪迹,地下响起一连串沉闷雷声。
两人分别以更快速度递出第二剑,阿良从云海那边倾斜落地而去,刘叉现身大地之上,皆是一线直去与一剑递出。
这一次双方倒退身形更远,阿良竟是直接被一剑击退到了剑气长城最高处的那片云海。
阿良抖出一个剑花,随意震散刘叉滞留在剑身上的残余剑意,与坐镇天幕的老道人笑道:“老伙计,二十年不见,咱们剑气长城那些早年挂鼻涕的丫头片子,都一个个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吧?晓不晓得她们还有个出远门的阿良叔叔啊?”
手挽着那把麈尾的老道士,换了一条胳膊,搭住那把折损严重的拂子,面带微笑,以青冥天下的方言骂了一句。
双方一番“礼数周到”的寒暄客套之后,阿良便一闪而逝。
整座云海被剑意牵扯,随之剧烈晃动起来,盘腿而坐的道门圣人有些无奈,伸出一手,轻轻按住云海,这才止住云海的震动翻涌。
阿良高高举起手臂,好似不曾学剑的稚童,一记抡剑劈砍而已,打得刘叉连人带剑再次身形消逝,退往地底深处。
阿良这一次却半步没退,只是手中长剑已粉碎消散。
这种战场,哪怕只有两人对峙,依旧谁都不愿近身,除非那个站在甲子帐外观战的灰衣老者一声令下,让数位王座大妖对阿良展开围杀。
但灰衣老者只是冷眼旁观。一些原本蠢蠢欲动的王座大妖,便各自打消了率先出手的念头。毕竟刘叉还未出全力。
手中无剑的阿良双手各自掐诀,战场之上,两股剑气洪流就像两条走江的蛟龙,分别蕴含着剑气长河和蛮荒天下的剑道真意,浑厚无匹,疯狂涌入刘叉的撤退方位,撞入底下。
方圆百里的大地,轰然塌陷。原本离地不过数丈高的阿良,变成了悬在高空。
上五境妖族皆俯瞰而去。
刘叉站在低于战场百丈的“大地”之上,一手负后,一手双指掐诀。
刘叉当下手中并没有持剑,身前却有佩剑显化而出的一个雪白玉盘,纤薄莹澈,光线璀璨迸射,如一轮人间冉冉升起的明月,挡住了那两股剑气洪流形成的天上星河。
两道剑气瀑布倾泻而下,撞击在那轮莹白圆月之上。已是在大地之下的刘叉身后,山根土壤依旧在不断崩裂直至稀碎。
剑气四散,远处许多境界不高的妖族地仙修士,竟是以掌观山河的神通看了片刻,便觉得双眼生疼,如凡夫俗子直视日光,只得撤掉神通,再不敢继续凝视那处被双方硬生生打出来的“小天地”。
刘叉一袭粗布麻衣,衣袖飘荡,猎猎作响,仰头说道:“去了天外天,打杀了些化外天魔,结果就只是这样?还是说那道老二,道法不高,名不副实?”
阿良笑道:“是朋友才与你说句真心话,你要是真这么觉得,那么你会死的。”
刘叉摇摇头,竟是收起了那把剑,握剑在手之后,任由两股剑气洪流撞向自己。
刘叉不再蓄力,开始刻意收敛剑气。
稳如磐石,亦如中流砥柱,任你剑气如洪水,刘叉自身剑道却是巍峨山岳,浩浩荡荡的两条剑气长河,与刘叉体魄激荡撞击之后,自行绕开,激起数十丈高的剑气浪花。
或听闻、或亲眼见识过左右剑气极多,冠绝数座天下,在剑气长城历练之后,左右甚至已经能够将自身纯粹剑意凝为实质,但是刘叉此刻,却是以剑道凝为真身。
阿良笑了笑。然后在他和刘叉之间,出现了一条世间最虚无缥缈的光阴长河,光阴长河现世之后,焕发出光彩琉璃之色。
整条长河如一把巨大飞剑,拧转起来,将刘叉裹挟其中,刘叉仿佛凭空置身于他人剑鞘中,他人又再将长剑归鞘。
原本与天地大道最为契合的光阴长河,不知如何被阿良扯出之后,开始被蛮荒天下的大道排斥,使得光阴长河四周出现了无数大道真意的压胜气象,两者接壤处,焕发七彩琉璃之色的光阴长河不断如碎冰崩碎,但是整条光阴长河虽然被挤压,却越来越坚固紧密,好似天地间蓦然出现了一把以飞升境琉璃金身打造而成的长剑。
灰衣老者赞叹一声:“好手段。”
在某处军帐,一心只教弟子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也抬起头,仔细端详远处战场。
阿良仰起头。
真身被暂时拘押、剑道被逐渐消磨的刘叉,当然不会这么简简单单就束手待毙。
一尊屹立于天地之中的法相,只有半截身躯显露出大地,以双手握剑之姿,一落而下,剑尖直指阿良,瞬间临头。
在先前那座军帐遗址,也出现了一个刘叉,双指并拢,以剑意凝聚出一把长剑。
最早阿良曾经笑言,刘叉这样的高手,自己打不了几个。
但是剑道真身、阳神身外身外加一个阴神远游的刘叉,一分为三,到底不等同于三个巅峰刘叉。
阿良从来不打只能挨打的架。
哪怕打架的对手当中,有剑气长城的董三更,也有目前这位蛮荒天下的刘叉,还有青冥天下那个臭不要脸的真无敌。
下一个瞬间,一尊堪称顶天立地的夸张法相,出现在了刘叉法相身后,一手按住后者头颅,将其头颅砸入大地。
阿良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就一直想要告诉刘叉,自己有没有趁手的剑,有些关系,可只要对手同样没有仙剑之一,那就关系不大。
早年不在战场相逢,与刘叉是朋友,所以阿良没好意思说这个。言语太耿直,容易没朋友。
同时,一手按住刘叉法相头颅的那个阿良,另外一手持剑,一斩而下,一线之上,刚好存在着八座军帐。
三位王座大妖,白莹、肩扛长棍的老者、金甲神人,分别出手,阻拦那一剑。
阿良嬉皮笑脸道:“溜了溜了。”
那条被阿良凝聚为一把长剑的光阴长河,崩裂开来。
刘叉身外身那处,一道剑光莫名其妙撞向剑气长城的城墙,连那条金色长河都被一剑洞穿。
剑光消散之后,有个人趴在城墙之上,缓缓滑落下去。
灰衣老者来到刘叉真身那边,瞥了眼嘴角渗出血丝的大髯汉子,笑道:“所以说下一次出剑,就别扭捏了。”
刘叉点点头。
出窍远游的阴神法相,与还给阿良那一剑的阳神身外身,皆归为一人。
而那个被一剑“送到”城墙上边的阿良,起先刚好是在那个“猛”字的上边,他一路滑向大地,其间不忘偷偷吐了口唾沫在掌心,脑袋左右转动,小心翼翼摩挲着头发和鬓角,与人打架,得有追求,追求什么?
自然是风采啊。
记得倒悬山那边,好像有个在黄粱福地卖酒的小姑娘,她当年是怎么说来着,好似是说看见他的容颜之后,就像心头蓦然蹿出一头小鹿,在她心路上,撒腿乱跑。
这些肺腑之言,可以收下,至于姑娘们的爱慕之情,就算了。
男人在那个大字的某一横处,突然悬停身形,向前一脚跨出,他对一个神色古怪的老剑修笑着招呼道:“这不是咱们殷老哥嘛,瞅啥呢?多瞅几眼,能涨几个境界啊?”
一巴掌打在元婴境老剑修殷沉的肩膀上,阿良埋怨道:“殷老哥,真不是老弟说你啊,这些年趁我不在,光顾着看小姑娘啦?不然怎么还没有上五境?”
肩头一个歪斜,一阵吃痛,阿良出手半点不客气,在剑气长城以难打交道著称的殷沉,依旧绷着脸,死活不说话。
阿良双手重重一拍老剑修脸颊,瞪大眼睛,使劲摇晃起来,急匆匆问道:“殷老哥,殷老哥,我是谁都认不得了?你是不是傻了……”
殷沉无奈道:“认得,我就是一时半会儿,心情太激动,说不出话来。”
阿良松开手,收敛了笑意,说道:“总算还剩下几张熟面孔,怪我,怪我来得晚了。总是这样,走过路过错过。”
殷沉心知不妙,果然下一刻就被阿良勒住脖子,被他卡在腋下,挣脱不开,还要挨那些唾沫星子:“殷老哥,一看到你还是老光棍的样子,我心痛啊。”
阿良突然放开殷沉,一步跨出墙头之外,飘向城头那边,最后来到老大剑仙身边。
城头上,魏晋抱拳笑道:“阿良前辈。”
阿良拍了拍魏晋肩膀,伤心道:“见什么见,不还是光棍一条。”
阿良盘腿而坐,面朝南方,难得神色肃穆起来。
哪怕被他这么一搅和,不过是片刻的安宁,接下来仗还是继续打,人还是继续死。战场之上,厮杀依旧。
陈清都站在阿良身边,笑问道:“难道青冥天下那座白玉京,没有几个长得好看的黄冠道姑,这么留不住人?”
阿良指了指头顶云海,然后单手托腮,眺望战场,一手抵住心口,默默调养气息,嘴上言语却没老实:“有啊,怎么没有,不过是在白玉京下边露了一面,光是那个老伙计在白玉京的两个师妹,看我眼神就要吃人,更别提其他的仙子了,行走天下,此事最恼人。”
陈清都呵呵一笑。
阿良问道:“那小子伤势如何?我当时只是远远瞥了眼,比较古怪,看不真切。”
陈清都随口说道:“反正给宁丫头背回去了,死不了,半死不活这种事情,习惯就好。”
阿良说道:“到底只是个年轻人,还是外乡人,老大剑仙身为长辈,多少护着点人家,这小子除了喜欢宁丫头,其实根本不欠剑气长城什么。倚老卖老,不是好习惯。”
陈清都笑道:“你这是教我做人,还是教我剑术?”
阿良站起身,小声道:“我这人最不好为人师,可如果老大剑仙一定要学,我就勉为其难教一教。”
魏晋大为佩服。无论是先前出剑,还是此时言语,不愧是阿良前辈。
陈清都斜了一眼阿良。城头一震,阿良已经不在原地,溜之大吉。只是阿良前辈的逃跑方向,是不是错了?
饶是魏晋都目瞪口呆,忍不住问道:“老大剑仙,这是?”
陈清都看了眼魏晋:“看不出来?打架啊。”
魏晋无言以对。
陈清都再瞥了眼那道起始于城头的挂空长虹,阿良的去势太过迅猛,笑问道:“当年他游历宝瓶洲,就没跟你讲过,他最喜欢被一群飞升境围殴?”
魏晋沉默片刻,神色古怪:“当年阿良与晚辈说,他在那座剑仙如云的剑气长城,都算能打的,反正肯定能排进前五十,还让我千万别觉得他是在吹牛,很……言之凿凿的那种。”
所以魏晋一开始还以为遇到了个骗子,不过亏得阿良前辈当时关于剑道的见解和感悟,看似胡说八道,却恰好让魏晋大受裨益,他这才忍住没出剑试探,在那之后,便有了那个阿良前辈所谓的小赌局,魏晋输掉了那枚养剑葫,然后开始闭关,果然顺利跻身上五境。
出关之后,魏晋自然而然,对剑气长城充满了神往之心,想要亲眼看一看,等于拥有五十个阿良前辈的剑气长城,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陈清都突然说道:“除了一直以剑客自居,阿良还是个读书人。”
阿良身形远去,直接越过了那条金色长河,当他重重坠地之后,四周妖族大军在些许错愕之后,立即如潮水般退散,拼命逃窜,撒腿狂奔的,御风御剑的,皆有。
狗日的又来了!
阿良高高扬起脑袋,双手捋过头发,自问自答道:“还能够更帅气吗?不吹牛,真心不能够!”
言语之时,以他为圆心,出现了一条陆地龙卷,越来越大,最终遮天蔽日,是那无数剑意凝聚而成的飞剑在结阵。
剑阵全然不受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
远离剑气长城之后,飞升至天外天,拳杀化外天魔不计其数,还要与道老二搏命,原本就已登顶之剑道,更高一层楼,可通天。
那个施展袖里乾坤,硬生生从剑气长城墙根那边卷走背箧一行人的王座大妖,正是将无数座仙家遗址炼化成自家庭院的黄鸾。
陆芝仗剑离开城头,亲自截杀这个被誉为蛮荒天下最有仙气的巅峰大妖,加上金色长河那边也有剑仙米祜出剑拦截,黄鸾以毁去右边半截袍袖、一座袖中天地为代价,加上大妖仰止亲自接应,才得以成功逃回甲申帐。
陆芝站在那条剑仙越来越稀少的金色长河之上,没有返回剑气长城,而是留在原地,据守一方。
先前她出剑,太过束手束脚,因为战场位于长河与城头之间,己方剑修太多。
老剑修殷沉盘腿坐在大字笔画当中,摇摇头,神色间颇不以为然,嗤笑一声,腹诽道:“若是我有此境界,那黄鸾逃不掉。这场仗都打到这份儿上了,还不知道如何算账才赚,你陆芝怎么当的大剑仙,娘们就是娘们,妇人心肠。”
殷沉在剑气长城,那份人敬人爱的口碑,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甲申帐外,黄鸾抖了抖右手袖子,如撒豆在地,芥子大小的几位年轻剑修纷纷现身。
背箧收剑道谢,离真脸色阴沉,雨四狼狈不堪,搀扶着昏迷不醒的少年涒滩。至于流白,折损最为严重,所幸魂魄已经被涒滩收拢起来。
不是剑修,却是甲申帐领袖的少年木屐,在得知流白的处境之后,虽然心急如焚,依旧与这个前辈弯腰致谢。
黄鸾微笑道:“木屐,你们都是我们天下的气运所在,大道长远,救命之恩,总有报答的机会。”
木屐神色坚毅,说道:“晚辈绝不敢忘记今日大恩。”
一旦甲申帐真正战死一位剑仙坯子,那他木屐作为甲申帐领袖,就不光是账本上的功过得失了,所以黄鸾此举,之于少年木屐,同样无异于救命之恩。
仰止一挥手,将雨四直接拘押再打退,她站在了雨四原先所在的位置,将涒滩轻轻抱在怀中,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涒滩眉心处,一道天地间最为纯粹的水运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浇灌少年各大气府,与此同时,她一搓双指,凝聚出一把莹白短剑,是她珍藏多年的一件上古遗物,被她按向涒滩眉心处,少年毁去一把本命飞剑,那她就再给一把。
片刻之后,涒滩悠悠然醒来,见着了帝王冠冕、一袭黑色龙袍的女子熟悉的面容,蓦然红了眼睛,颤声道:“师父。”
仰止柔声道:“些许挫折,莫挂心头。”
涒滩到底是少年心性,遭此劫难,身受重创,虽然道心无损,可谓极为不易,但伤心是真伤透了心。
他哽咽道:“那家伙太阴险了,我们五人,好像就一直在与他捉对厮杀。流白姐姐以后怎么办?”
说到底,少年还是心疼那个流白姐姐。
仰止笑道:“那流白,师父本来就嫌弃她模样不够俊俏,配不上你,如今好了,让周先生干脆给她更换一副好皮囊,你俩再结成道侣。”
涒滩赶紧摇头,他并非这般心意。
仰止揉了揉涒滩脑袋:“都随你。”
黄鸾大为意外,仰止这婆娘什么时候收取的嫡传弟子?
剑仙绶臣匆忙赶来甲申帐,从涒滩那边收走了自己师妹的魂魄,确定流白的金丹与元婴皆无大碍之后,松了口气,仍是与诸人道谢一声,然后小心翼翼以术法拢着流白魂魄,赶紧绕路去往师父那边。
至于为何绕路,当然是那个阿良的缘故。
黄鸾御风离去,返回那些琼楼玉宇当中,选择了僻静处开始呼吸吐纳,将充沛灵气一口鲸吞殆尽。
此次出手,其实数他损失最大。
他将自己精心栽培出来的侯夔门打造成战场上的牵线傀儡,作为针对年轻隐官的先手,结果没了一颗重要棋子不说,还挨了陆芝和米祜各自一剑,碎了半截法袍袖子,外加一座小天地,关键是白白折损了三百年道行。
黄鸾心意一动,只见不远处凭空多出了一座众多蛟龙尸骸作为栋梁、廊道的阁楼,黄鸾立即打开禁制,收入自家天地。
黄鸾微笑道:“谢过老祖赏赐。”
木屐已经返回军帐。
背箧和离真并肩而立,在遥遥观战。
先前围杀隐官一役,他们两人因为始终没机会倾尽全力,所以都没有受伤。只是比起流白、涒滩和雨四这三人,估计他们两人才是最憋屈的。
离真与背箧心声言语道:“想不到输在了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之上,如果不是这样,就算给陈平安再多出两把本命飞剑,一样得死!”
背箧说道:“抱怨可以,但是希望你不要迁怒涒滩和雨四。”
离真讥笑道:“你不提醒,我都要忘了原来还有他们参战。三个废物,除了拖后腿,还做了什么?”
背箧皱眉说道:“离真,我敢断言,再过百年,就算是受伤最重的流白,她的剑道成就,都会比你更高。”
离真沉默片刻,自嘲道:“你确定我能活过百年?”
背箧反问道:“是不是离真,有那么重要吗?你确定自己是一位剑修?你到底能不能为自己递出一剑?”
背箧心中大为疑惑,先前的托月山离真,虽然桀骜不驯、目中无人,但是那种锋芒毕露的意气风发,背箧不觉得有什么错。
只是不知为何,离真在“死”了一次之后,性情好像越来越极端,甚至可以说是灰心丧气。
离真双手揉着脸颊,喃喃道:“你亲身走过光阴长河吗?可能没有,可能走过,但是你肯定不曾见过光阴长河的河床,我走过,那就是命运。”
背箧听着离真的小声呢喃,紧皱眉头。
雨四孤苦伶仃一人站在那边,比神色黯然的离真,更加失魂落魄。
独处容易让人生出孤单之感,孤独却往往生起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一道身形凭空出现在他身边,是个年轻女子,双眼猩红,身上那件法袍,交织着一根根细密的幽绿“丝线”,是一条条被她在漫长岁月里一一炼化的江河溪涧。
她轻声安慰道:“公子,没事,有我在。”
然后她死死盯住身材婀娜的仰止,对峙双方,是新旧两位曳落河之主。
雨四伸手撇开年轻女子的手,率先挪步,淡然道:“走吧。”
那女子尾随其后。
涒滩看到这一幕后,顿时愕然。
坐在军帐内的木屐抬起头,又低下头。
木屐一直清楚离真、背箧和流白三人的师门,却是今天才知道涒滩和雨四的真正靠山。
木屐挠挠头,不知道自己以后什么时候才能收取弟子,然后成为他们的靠山。
陈平安猛然惊醒过来,从床榻上坐起身,还好,是许久未归的宁府小宅,不是剑气长城的墙脚。
陈平安伸手抵住额头,头疼欲裂,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只是即使这么个小动作,就让整座人身小天地翻江倒海起来,应该不是梦境才对。
山上神仙术法万千,世间古怪事太多,他不得不防。
陈平安怔怔望向门口那边,门槛那边坐着个男人,正拎着酒壶仰头喝酒。一屋子的浓郁药味,都没能遮掩住那股酒香。
男人站起身,斜靠房门,笑道:“放心吧,我这种人,应该只会在姑娘的梦中出现。”
说到这里,男人抹了把嘴,自顾自乐和起来。
世事短如春梦,春梦了无痕,譬如春梦,黄粱未熟蕉鹿走……读书人想起了一些美好的书上诗句罢了,正经得很。
陈平安如释重负,应该是真人了。
陈平安与阿良对视许久,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一个大煞风景的问题:“阿良,你什么时候走?”
希望阿良返回剑气长城,但是不希望阿良留在剑气长城,因为会死的。
这场战争,唯一一个敢说自己绝对不会死的,就只有蛮荒天下甲子帐的那个灰衣老者。
即便是仰止、黄鸾那些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都不敢如此确定。
剑气长城这边,更是无人例外。
“我想走,一大帮子飞升境留不住;我不想走,老大剑仙都赶不跑,你小子劝得动?”
阿良叹了口气,晃荡着手中酒壶,说道:“果然还是老样子。想那么多做什么,你又顾不过来。当初的少年不像少年,如今的年轻人,还是不像年轻人,你以为过了这道门槛,以后就能过上舒坦日子了?做梦吧你。”
今日事之果,看似已经了解昨日之因,却往往又是明日事之因。
山上修道,为何上山?不全是占据一方风水宝地那么简单。
阿良伸手以酒壶点了点陈平安:“就不该让你这么早又练拳又修行,左右这个师兄当得不行,下次见面,我说说他。”
修道之人,劳心不劳力;纯粹武夫,劳力不劳心。这小子倒好,两样全占,可不就是自讨苦吃。
不过阿良也没多说什么重话,自个儿有些言语,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总比站着说话腰都疼要好些,不然男人这辈子算是没盼头了。
阿良示意陈平安躺着修养便是,自己重新坐在门槛上,继续饮酒,这壶仙家酒酿,是他在来的路上,去剑仙孙巨源府上借来的,家里没人就别怪他不打招呼。
陈平安好奇问道:“打过架了?”
阿良面朝院落,背对着陈平安,神色惫懒:“不多,就两场。再打下去,估摸着甲子帐那边要彻底炸窝了,我打小就怕马蜂窝,所以赶紧躲来这里,喝几口小酒,压压惊。”
不是被围殴的架,他阿良反而提不起精神。
只是好不容易故地重游,酒水滋味依旧,许多朋友成了故友,还是伤心多些。
他这辈子,好像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所以喝酒再多,从来难开怀。
阿良随口问道:“你小子是不是答应了老大剑仙什么?”
陈平安说道:“剑气长城能够额外多守三年。”
不知不觉,在剑气长城已经有些年。如果是在浩然天下,足够陈平安再逛一遍书简湖,若是独自远游,都可以走完一座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了。
担任隐官之后,在避暑行宫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唯一的散心举动,就是去躲寒行宫那边给那帮孩子教拳。
“那你是真傻。”阿良摇摇头,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愁苗来当这个隐官大人,你打个副手,就会轻松很多,剑气长城的结局,也不会相差太多。如今第五座天下已经开辟出来,城池北边的那座海市蜃楼,老大剑仙与你说过内幕没有?”
陈平安刻意忽略了第一个问题,轻声道:“说过,整个海市蜃楼,是一座断断续续打造了数千年的仿造飞升台,加上隐官一脉的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就是一座远古三山阵法,到时候会携带一批剑气长城的剑道种子,破开天幕,去往最新的天下。只是这里边有个大问题,海市蜃楼宛如一座小庙,容不下上五境剑仙这些大菩萨,所以离开之人,必须是中五境、下五境的剑修,而且老大剑仙也不放心某些剑仙坐镇其中。”
阿良啧啧称奇道:“老大剑仙藏得深,此事连我都不知晓,早些年四处逛荡,也只是猜出了个大概。老大剑仙是不介意将所有本土剑仙往死路上逼的,但是老大剑仙有一点好,对待年轻人一向很宽容,肯定会为他们留一条退路。你这么一讲,便说得通了,最新那座天下,五百年内,不会准许任何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进入其中,免得给打得稀烂。”
果然哪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里边,不埋藏着一两坛银子。
这等惊世骇俗的飞升大手笔,到时候谁来护阵?自然是那位老大剑仙亲自出剑。
阿良忍不住狠狠灌了一口酒,感慨道:“我们这位老大剑仙,才是最不痛快的那个剑修,半死不活,窝囊一万年,结果就为了递出两剑。所以有些事情,老大剑仙做得不地道,你小子骂可以骂,恨就别恨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恨,不敢骂。”
阿良笑道:“隔三岔五骂几句,倒是没啥关系。”
陈平安无奈道:“老大剑仙记仇,我骂了又跑不掉。”
阿良点点头,语重心长道:“喝酒唠嗑,溜须拍马,揉肩敲背,有事没事就与老大剑仙道一声辛苦了,一样都不能少啊。再就是你都受了这么重的伤,就一瘸一拐去城头茅屋那边,看看风景,那时无声胜有声。装可怜?需要装吗,本来就可怜透顶了,换成是我,恨不得跟朋友借一张草席,就睡老大剑仙茅屋外边!”
陈平安笑了起来,然后昏昏然,安心睡去。
阿良独自坐在门槛那边,没有离去的意思,只是缓缓喝酒,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道理就一个,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陈平安,你打小就不懂这个,很吃亏的。”
能者多劳,长久以往,难免会让旁人习以为常。
文圣一脉。
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有一份造化功德。
首徒崔瀺坐镇宝瓶洲。
左右拄剑于桐叶洲。
关门弟子陈平安,身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已经两年半。
整座剑气长城的剑修,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每个人的每个道理,都会带给这个摇摇晃晃的世道,真真切切的好与坏。
片刻之后,陈平安便再度从梦中惊醒,他瞬间坐起身,满头汗水。
阿良没有转头,说道:“这可不行。以后会有心魔的。”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面容惨然,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阿良默不作声,依旧独自一人,坐着喝酒。
大概是觉得门槛有些硌屁股,便换了个姿势,蹲着喝酒。
当年在宝瓶洲,戴斗笠的汉子,是骗那泥腿子少年去喝酒的。
其实世间从无大醉酩酊还逍遥的酒仙,分明只有醉死与尚未醉死的酒鬼。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再没有那架秋千了。
某位剑仙再不用对着一碗阳春面不敢下筷子。
外乡剑仙元青蜀战死之际,意气风发。
北俱芦洲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战死前后,无言语。
一位白发老妪站在宁府大门口那边,在低声喃喃:“老狗,老狗。回来看门。”
阿良站起身,听到战场上遥遥响起一声号角,蛮荒天下收兵了。
双方会各自清理战场,下一场大战的落幕,可能就不需要号角声了。
阿良来到斩龙崖凉亭处,松开手中那只空酒壶,身体旋转一圈,号了一嗓子,将酒壶一脚踢出凉亭,摔在演武场上。
大战告一段落,一时间城头上的剑修,如那候鸟北归,纷纷返家,一条条剑光,风景如画。
闭关,养伤,炼剑,饮酒。逝者已逝,生还者的那些伤心,都会在酒碗里,或豪饮或小酌,在酒桌上一一消解。
阿良忘记是哪位高人在酒桌上说过,人的肚子,便是世间最好的酒缸,故人故事,就是最好的原浆,加上那颗苦胆,再勾兑了悲欢离合,就能酿造出最好的酒水,滋味无穷。
一番思索,一拍大腿,这个高人正是自己啊。做人太过妄自菲薄真不好,得改。
很快就有一行人御剑从城头返回宁府,宁姚突然一个急急下坠,落在了大门口,与老妪言语。
其余陈三秋、叠嶂、董画符、晏琢、范大澈,依旧直奔凉亭,飘然而落,收剑在鞘。
阿良一手撑在亭柱上,一脚脚尖抵地,看着那个亭亭玉立的女子,感慨道:“叠嶂是个大姑娘了。”
叠嶂笑着喊了声“阿良”。
小时候,叠嶂经常陪着阿良一起蹲在街头巷尾犯愁,男人是犯愁怎么捣鼓出酒水钱,小姑娘是犯愁怎么还不让自己去买酒,每次买酒,都能挣些跑路费的铜钱、碎银子。
铜钱与铜钱在破布钱袋子里边的“打架”,若是再加上一两粒碎银子,那就是天底下最悦耳动听的声响了,可惜阿良赊账次数太多,好些酒楼酒肆的掌柜,见着了她也怕。
董画符问道:“哪里大了?”
阿良笑眯眯道:“问你娘去。”
董画符呵呵一笑:“重峦叠嶂,我娘亲说你帮叠嶂取这个名字,不安好心。”
阿良无奈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让你娘亲少看些浩然天下的脂粉本,就你家那么多藏书,不知道养活了南婆娑洲多少家黑心书商,版刻又不好,内容写得也粗鄙,十本里边,就没一本能让人看第二遍的。你姐更是个昧良心的丫头,那么多关键书页,撕了作甚,当厕纸啊?”
董画符不说话,这件事情,他也有份,他姐哗啦啦翻书,杀气腾腾,他只负责帮着撕书,然后他姐偷偷装订成册。
陈三秋踢了靴子,盘腿而坐,意态闲适,背靠栏杆。
他喜欢董不得,董不得喜欢阿良,可这不是陈三秋不喜欢阿良的理由。
恰恰相反,陈三秋很仰慕阿良的那份洒脱,也很感激阿良当年的一些作为。
比如为了自己,阿良曾经私底下与老大剑仙大吵一架,大骂了陈氏家主陈熙一通,却从头到尾没有告诉他,他是事后才知晓这些内幕的。
只是知道的时候,阿良已经离开剑气长城,头戴斗笠、悬佩竹刀,就那么悄悄返回了家乡。
有些剑仙,剑术很高,却不自由,人生天地间,始终不自在。好像最自由的阿良,却总说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了无牵挂。
晏胖子在给阿良揉肩敲背,低声问道:“阿良阿良,我如今剑法如何,去了浩然天下,能不能让仙子心如撞鹿?你可说过,只要是剑仙,哪怕模样没那么俊俏,出了剑,就是女子最好的胭脂,瞧见了高明的剑术,她们就像抹了腮红一般,到底作不作数?”
阿良点头道:“作数,怎么可能不作数,浩然天下我很熟,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那边游历,我就给你一张地图,将那些有仙子的山头全部标注出来,你也别傻乎乎去问剑,只需去了山脚,御剑而起,绕着山头走上一圈,耍上一套剑术,打完收工,在这期间什么话都别说,摘下酒壶,留给仙子们一个仰头喝酒的背影就成,直到这一刻,你再高声吟诗一首,潇洒远去……”
晏琢头大如簸箕:“阿良,我不会吟诗啊。”
阿良说道:“我有啊,一本册子三百多句,全部是为我们这些剑仙量身打造的诗词,友情价卖你?”
董画符问道:“册子上的诗句,早就都被你用烂了吧?”
阿良有些悻悻然。
范大澈最为拘谨。
他与阿良前辈不熟。
哪怕阿良前辈平易近人,可对于范大澈而言,依旧高高在上,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这就像许多年轻剑修遇见董三更、陆芝这些老剑仙、大剑仙,前辈们兴许不会看不起晚辈什么,但是晚辈们却往往会不由自主地看不起自己。
阿良笑道:“你叫范大澈吧?”
范大澈赶紧点头,受宠若惊。
阿良说道:“你跻身金丹境,比我和老大剑仙原先预期的要早些。”
范大澈不敢置信。自己都能入阿良前辈和老大剑仙的法眼?
阿良笑道:“其实每个孩子的成长,都被老大剑仙看在眼里。只是老大剑仙性情腼腆,不喜欢与人客套。”
这话不好接,毕竟不是待人以诚二掌柜。
宁姚与白嬷嬷分开后,走上斩龙崖石道,她到了凉亭之后,阿良已经跟众人各自落座。
宁姚有些倦容,问道:“阿良,他有无大碍?”
“那小子一直睡不踏实,被我打晕了,这会儿鼾声如雷,好多了。”
阿良有一说一:“陈平安在短期内应该很难再出城厮杀了,你该拦着他打先前那场架的,太险,不能养成赌命这种习惯。”
宁姚摇头道:“大事由他,我劝不动。”
阿良啧啧称奇:“宁丫头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宁丫头吗?”
宁姚默不作声坐下,肩靠亭柱。她背负剑匣,身穿一袭雪白法袍。
凉亭之内,随便闲聊。
多是董画符在询问阿良关于青冥天下的事迹,阿良就在那边吹嘘自己在那边如何了得,拳打道老二算不得本事,毕竟没能分出胜负,可他不出一剑,就能以风采倾倒白玉京,可就不是谁都能做成的壮举了。
故作轻松语,定有难以释怀事。
阿良最后为这些年轻人指点了一番剑术,点破他们各自修行的瓶颈、关隘,便起身告辞:“我去找熟人要酒喝,你们也赶紧各回各家。”
宁姚起身目送阿良和所有朋友先后御剑远去。
宁姚独自走下斩龙崖,去了那栋小宅子,轻手轻脚推开屋门,跨过门槛,坐在床边,轻轻握住陈平安那只不知何时探出被窝的左手,左手依旧在微微颤抖,这是魂魄战栗、气机犹然未稳的外显。
宁姚动作轻柔,将陈平安那只手放回被褥,她低头弯腰,伸手抹去陈平安额头的汗水,以一根手指轻轻抚平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陈平安喜欢自己,宁姚很开心。
可陈平安喜欢她,便要这么累,宁姚对自己有些生气。
所以熟睡中的陈平安眉头才刚刚舒展,她自己便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呢,也不能不喜欢他,也舍不得他不喜欢自己啊。
这些情愁,未下眉头,又上心头。
阿良直接回了城头,却不是去往茅屋那边,而是坐在了依旧在勤勉炼剑的吴承霈身边。
吴承霈眺望战场,那条金色长河已经被三教圣人收起,大地之上,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厮杀。
面无半点悲苦色,人有不堪言之苦。
对于很多初来乍到的外乡游历的剑修,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几乎个个脾气古怪,难以亲近。
阿良也没说话。
吴承霈终于开口道:“听米祜说,周澄死前,说了句‘活着也无甚意思,那就死死看’,陶文则说痛快一死,难得轻松。我很羡慕他们。”
阿良说道:“确实不是谁都可以选择怎么个活法,就只能选择怎么个死法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
吴承霈说道:“你不在的这些年里,所有的外乡剑修,无论如今是死是活,不谈境界是高是低,都让人刮目相看,我对浩然天下,已经没有任何怨气了。”
阿良取出一壶仙家酒酿,揭了泥封,轻轻晃荡,酒香扑鼻,低头嗅了嗅,笑道:“酒中又过一年秋,酒味年年赢过桂子香。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酒水,确实都不如剑气长城。”
吴承霈突然问道:“阿良,你有过真正喜欢的女子吗?”
阿良想了想,刚要说话,吴承霈已经摇头道:“不用回答了,问这个问题,就已经很后悔,估计听了答案,我更后悔。”
阿良笑了笑:“行走江湖,没点儿女情长,喝什么酒。你看那些痴情种,哪个不是酒坛子里浸泡出来的醉汉。情场上,谁都是胆小鬼。”
吴承霈有些意外,这个狗日的阿良,难得说几句不沾荤腥的正经话。
陆芝难得现身,坐在吴承霈另外一侧。
阿良抛过去手中酒壶,结果被陆芝一巴掌拍回去,阿良接住酒壶,埋怨道:“跟你阿良哥哥客气什么,一壶酒而已。”
陆芝扬起手臂。
阿良哀叹一声,取出一壶新酒丢了过去:“女子豪杰,要不拘小节啊。”
陆芝饮酒之后,问道:“听闻青冥天下有道门剑仙一脉,历史悠久,剑法具体如何?比那龙虎山大天师如何?”
阿良揉了揉下巴:“你是说那个大玄都观的孙掌教吧,没打过交道,有些遗憾。大玄都观的女冠姐姐们……哦,不对,是道观的那座桃林,不管有人没人,都风景绝好。至于龙虎山大天师,我倒是很熟,那些天师府的黄紫贵人,每次待客,都特别热情,堪称兴师动众。”
见面不用说话,先来一记五雷轰顶,当然很热情。
阿良一把挪开吴承霈的脑袋,与陆芝笑道:“你要是有兴趣,回头拜访天师府,可以先报上我的名号。”
陆芝冷笑道:“报上你的名号?是不是就等于向龙虎山问剑了?”
阿良大笑道:“剑气长城最知我者,莫若陆芝。”
吴承霈说道:“两位,我在炼剑,喝酒聊天,去往别处。”
陆芝说道:“心死于人之前,炼不出什么好剑。”
吴承霈说道:“不劳你费心。我只知道飞剑甘霖,就算再也不炼,还是在甲等前三之列,陆大剑仙的本命飞剑,只在乙等。避暑行宫的甲本,记载得清清楚楚。”
陆芝说道:“等我喝完酒。”
吴承霈说道:“求你喝快点。”
剑仙吴承霈,不擅长捉对厮杀,可在剑气长城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怕,阿良当年就在吴承霈这边吃过不小的苦头。
吴承霈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阿良喝了小半年的愁酒。
“你阿良,境界高,来头大,反正又不会死,与我逞什么威风?”
让人为难的,从来不是那种全无道理的言语,而是听上去有些道理,又不那么有道理的言语。
这会儿阿良大手一挥,朝不远处两个分坐南北城头的老剑修喊道:“坐庄了!程荃、赵个簃,押注押注!”
陆芝却已经站起身,将酒壶丢往城墙之外,御剑离去。
陆芝远去之后,阿良说道:“陆芝以前看谁都像是外人,现在变了很多,与你难得说一句自家话,怎么不领情?”
吴承霈神色恍惚,说道:“自家话听了才难受。”
阿良点了点头:“也对。”
吴承霈说道:“萧𢙏一事,知道了吧?”
阿良后仰躺去,枕在手背上,跷起二郎腿:“人各有志。”
吴承霈突然说道:“当年事,没有道谢,也不曾道歉,今天一并补上。对不住,谢了。”
阿良却说道:“在别处天下,像我们哥俩这样剑术好、模样更好的剑修,很吃香的。”
吴承霈确实是一位美男子,在许多外乡女子言谈中,经常与米裕并称“双璧”。只是一个痴心,一个多情。
亲眼见过了两位玉璞境剑修的容貌风姿,那些个个备感不虚此行的外乡女子才恍然,原来男人也可以长得这么好看,美人美人,不唯有女子独享美字。
吴承霈将剑坊佩剑横放在膝,眺望远方,轻声说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
吴承霈随即问道:“坐看山云起,加个山字,与水呼应,会不会更好些?”
阿良随口说道:“不好,字多,意思就少了。”
吴承霈思量片刻,点头道:“有道理。”
阿良笑道:“怎么也附庸风雅起来了?”
吴承霈答道:“闲来无事,翻了一下《皕剑仙印谱》,挺有意思的。”
阿良疑惑道:“啥玩意儿?”
吴承霈笑道:“不认识‘皕’这个字?怎么当的读书人。你爹没被你气死?”
阿良笑嘻嘻道:“你爹已经快要被你气死了。”
吴承霈伸了个懒腰,面带笑意,缓缓道:“君子之心,天青日白,秋水澄镜。君子之交,合则同道,散无恶语。君子之行,野草朝露,来也可人,去也可爱。”
阿良愣了一下:“我说过这话?”
吴承霈笑道:“读书人说的。”
陈平安再次清醒后,已经行走无碍,得知蛮荒天下已经停止攻城,也没有怎么轻松几分。
没能找到宁姚,白嬷嬷在躲寒行宫那边教拳,陈平安就御剑去了趟避暑行宫,结果发现阿良正坐在门槛那边跟愁苗聊天。
愁苗、董不得他们这些本土剑修,都与阿良再熟悉不过,反而林君璧这些外乡剑修,对同乡人阿良,其实就只知道个名字,谁都听过,谁都没见过。
阿良在剑气长城待了百余年光阴,对浩然天下年纪不大的修道之人而言,有关阿良的就只有口口相传的事迹了。
在北俱芦洲的姜尚真,故事多;已经走过三座天下的阿良,故事更多。
由于摊开在避暑行宫的两幅山水画卷,都无法触及金色长河以南的战场,所以阿良早先两次出剑,隐官一脉的所有剑修,都不曾亲眼看到,只能通过汇总的情报去感受那份风采,以至于林君璧、曹衮这些年轻剑修,见着了阿良真人,反而比那范大澈更加拘束。
来自扶摇洲的宋高元更是神色激动,满脸涨红,可就是不敢开口说话。
宋高元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一脉的那位女子祖师,对阿良十分爱慕。
那时候宋高元仗着年纪小,问了许多其实比较犯忌讳的问题,那位女子祖师便与他说了许多陈年旧事。
宋高元印象很深刻,女子祖师每每谈及阿良的时候,既怨又恼也羞,让当年的宋高元摸不着头脑,是很后来才知道那种神态,是女子真心喜欢一个人才会有的。
郭竹酒蹲在门槛旁边,双手托腮,使劲盯着阿良。
她年纪太小,不曾见过阿良。今儿多看几眼补回来。
郭竹酒偶尔转头看几眼那个老姑娘董不得,再瞥一眼喜欢老姑娘的邓凉。
阿良被这个不忘背只竹箱的郭竹酒盯得有些发毛。现在剑气长城的小姑娘,不含糊啊。
偶尔对上视线,郭竹酒就立即咧嘴一笑,阿良破天荒有些尴尬,只得跟着郭竹酒一起笑。
这让阿良没来由想起了李槐那个小王八蛋,小镇淳朴民风集大成者。
郭竹酒瞧见了陈平安,立即蹦跳起身,跑到他身边,又一下子变得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没事,慢慢养伤就是。”
郭竹酒使劲点头,然后用手指指了指门槛那边,压低嗓音说道:“师父!活的,活的阿良唉!”
陈平安揉了揉郭竹酒的脑袋:“忘了?我跟阿良前辈早就认识。”
阿良竖起大拇指,笑道:“收了个好徒弟。”
郭竹酒也投桃报李,竖起大拇指,大概是觉得礼数不够,又伸出一根大拇指:“我师父认识了个好前辈。”
阿良也跟着再伸出大拇指:“小姑娘好眼力。”
郭竹酒保持姿势:“董姐姐好眼光!”
阿良说道:“郭剑仙好福气。”
郭竹酒刚要继续言语,就挨了师父一记栗暴,只得收起双手:“前辈你赢了。”
最后郭竹酒大摇大摆走入屋内。
陈平安和阿良一左一右坐在门槛上。
两个剑客,两个读书人,开始一起喝酒。
两个异乡人,喝着他乡酒。
阿良率先开口,打趣道:“恢复得这么快,纯粹武夫的体魄,确实了不得。”
筋骨血肉的痊愈,紊乱魂魄的趋于安稳,本命飞剑的修缮温养,三者速度之快,确实都有些出乎阿良的想象。
陈平安无奈道:“命悬一线,还是有些后怕。”
不仅仅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会因为各种理由,选择秘密传信给蛮荒天下的军帐,妖族大军当中也会有修士,将情报泄露给剑气长城。
经此一役,甲申帐那五位天才剑修,避暑行宫这边已经给出一份翔实的战力评估。
当然年轻隐官拥有两把本命飞剑的压箱底手段,如今肯定也都已经为蛮荒天下的诸多军帐所熟知。
阿良玩笑道:“不能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道理我懂。”
任何一位外乡人,想要在剑气长城有立足之地,都很不容易。阿良是过来人,对此深有体会。
阿良起身伸了个懒腰,道:“走,带你去城池那边四处逛逛。一个人的心弦,不能总是紧绷着。”
一旁的陈平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呼吸,自采药起,从小到大,都在“讲规矩”。
人有呼吸是为活,这是头等大事,几乎所有修道之人既然一辈子都在致力于长生久视,入门自然都会从“吐纳”二字起手,下苦功夫。
骊珠洞天杨家铺子,那个辈分奇高的老头子,早年传授给陈平安的吐纳法门,并不高明,品秩一般,但是中正平和,井然有序,故而是一种食补,不是药补。
虽然习惯成自然,不会给陈平安造成什么体魄上的负担,反而只有长久的裨益,如那一条潺潺流淌的源头活水,滋润心田,可修行是修行,做人是做人,心田之间,田垄分明,行走有路,仿佛每一步都不逾越规矩,每天都能够守着庄稼收成,如此约束人心,好事自然是好事,却会让一个人显得无趣,所以当年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潜移默化,总会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印象。
陈平安学拳之后,每次独自游历江湖,总喜欢刻意控制呼吸和脚步,以高境界伪装低境界,总能信手拈来,比老江湖还老江湖,并非纯粹是天赋使然。
陈平安跟着起身,笑问道:“能带个小跟班吗?”
阿良点头道:“那就一人带一个。”
陈平安喊上了郭竹酒,她至今仍算是陈平安的小弟子,不过就陈平安这个岁数,才三十而立,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年龄宛若市井稚童罢了,郭竹酒成为落魄山关门弟子的可能性,极小。
郭竹酒重新背起竹箱,手持行山杖。
阿良则喊了那个扶摇洲鹿角宫的年轻剑修宋高元。
鹿角宫是扶摇洲第一流的仙家门派,几位在世的祖师爷都是女子,所以女子修士众多,因此鹿角宫的男子修士,最是羡煞旁人。
鹿角宫以水法神通著称一洲,占据着一条入海大渎的小半水域,其中鹿角宫辖下的妒妇渡和胭脂津,更是名动四方的游览胜地。
一处需要过渡的妇人女子卸去妆容,换上布裙木钗,不然水神娘娘就要兴风作浪;另外一处则恰恰相反,需要女子涂抹胭脂,装扮得娇艳欲滴,行人才可安然涉水而过。
鹿角宫对此从不过问,只要两处津渡不伤人性命,都由着两位任性的水神娘娘单凭个人喜好,订立古怪规矩。
在扶摇洲游历了好几年的阿良,当然去过妒妇渡和胭脂津,还与两位水神娘娘聊得很投缘,一个活泼,一个羞赧,都是好姑娘。
至于鹿角宫的一场偶遇,那是在一个月光皎皎的大晚上。
阿良当时答应为妒妇渡的水神娘娘补上一份见面礼,帮那个可怜女子恢复破碎的容颜,便去了鹿角宫禁地的祖传荷花池,那里的每一张荷叶皆大有妙用,不知有多少对自己容貌不满意的女子修士,心心念念,苦求鹿角宫一张荷叶而不得,因为有价无市,买不着。
鹿角宫的山水禁制很有意思,当时阿良只能一路匍匐前行,扭来扭去,才偷溜到了荷花池畔,撅着屁股,卧剥莲蓬摘莲叶。
不承想远处大如碧绿床褥的一张莲叶上,突然坐起一个姑娘,她瞪大一双眼眸,看着那个怀里乱揣着几张小莲叶的邋遢汉子,正趴在地上剥莲蓬啃莲子。
见着了她,阿良便递出手去,问她要不要尝尝看。
女子待客周到,一道漂亮至极的水法当头砸下。
往事可追可忆。
四人徒步离开避暑行宫,陈平安一贯心细,发现先前屋内众人当中,董不得和庞元济好像有些微妙的心境变化,就是不知道在自己到来之前,阿良与他们分别聊了什么。
出了大门,宋高元壮起胆子,满脸涨红,轻声问道:“阿良前辈,以后还会去我们鹿角宫吗?”
阿良笑问道:“说吧,是你的哪位师门前辈,这么多年了,还对我念念不忘。去不去鹿角宫,我现在不敢保证。”
为尊者讳,宋高元便以心声与阿良前辈悄悄言语:“是蓉官祖师经常提及前辈。”
事实上,那位远离红尘百多年的祖师爷,每次出关,都会去荷花池,经常念叨着一句:莲子味道清苦,可以养心。
果然果然。阿良叹了口气:“是她啊。”
宋高元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蓉官祖师在我远游之前,叮嘱晚辈,如果在剑气长城见到了阿良前辈,就与阿良前辈说一句话。”
阿良默不作声。
宋高元说道:“蓉官祖师想要与前辈说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阿良挠挠头,没有多说什么。
宋高元也不敢为难阿良前辈。何况有些事情,不可讲道理,为难了只会更为难。
一路随便逛荡向城池,其间路过了两座剑仙私宅,阿良介绍说一座宅子的地基,是一块被剑仙炼化了的芝亭作白玉雕明月飞仙诗文牌,另一座宅子的主人,喜好收集浩然天下的古砚台。
只是两座宅子的老主人,都不在了,一座彻底空了,无人居住,还有一座,如今在其中修行练剑的三人,是某位剑仙收取的弟子,年纪都不大,得了剑仙师父临终前的一道严令:嫡传弟子三人,只要一天不跻身元婴境剑修,就一天不许出门半步。
阿良遥望那处私宅墙头,感慨了一句“用心良苦啊”。
陈平安神色古怪。
那栋宅子里边的三位金丹境剑修,皆是男子,不但无法离开私宅,据说还会身穿妇人装束,是剑气长城的一桩怪事。
他们曾以飞剑传信避暑行宫,希望能够出门厮杀,但是隐官一脉翻阅档案,发现逝世剑仙早早就与避暑行宫有过一份白纸黑字的约定,有老剑仙的名字,和一个小小的巴掌印,应该是上任隐官萧𢙏的“手笔”。
陈平安只好作罢,婉拒了三位金丹境剑修的请求。
在剑气长城,战死剑仙的托付之事,规矩最大,只要落在了纸面上,就要遵守,没得商量。
墙头那边,只探出一颗脑袋,是个年轻容貌的剑修,不过留着络腮胡子,开始对阿良破口大骂。
阿良开始回骂,说:“我不过是与你们师父说了个典故,你们师父要依葫芦画瓢,关我阿良屁事。”
年轻剑修怒道:“狗日的,敢不敢进来干一架。”
阿良跳起来朝那边吐唾沫。
陈平安伸手揉着额头,没眼看。
陈平安怀疑城头程荃和赵个簃两位老剑修骂架的压轴手段,就是跟阿良学的。
然后阿良发现了一旁瞪大眼睛的郭竹酒,与如被施展定身术的宋高元,赶紧捋了捋头发,念叨着“失态了失态了,不应该不应该”。
陈平安一问,才终于解开了那桩剑气长城悬案的谜底。
原来那位老剑仙有一门古怪神通,最擅长找寻剑道种子,事实上,如今剑气长城这个大年份里边的年轻一辈天才,约莫有半数都是被老剑仙一眼相中的。
太象街、玉笏街这样的高门豪阀还好,可是类似灵犀巷、蓑笠巷这样的市井巷弄,一旦出现了有希望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剑修坯子,难免有所遗漏,而天底下不光是剑修,事实上所有的练气士,自然是越早步入修行之路,未来成就越高,像叠嶂,其实就是阿良凭借那位剑仙传授的术法,找寻出来的好苗子。
许多未来成为剑仙的剑修,在年幼时,资质并不明显,反而极为隐蔽,不显山不露水。
阿良一次与身受重创、命不久矣的老剑仙喝酒,和后者随口聊了聊浩然天下一个书香门第的故事:先祖屡次科举不第,被金榜题名的同窗羞辱,愤懑返乡,亲自教书授业,让家族所有男丁皆穿妇人衣裳,寒窗苦读,只要没有考取功名,四十岁之前就只能一直穿着女装,一开始沦为朝野笑谈,可最后竟然还真有了一门六进士、三人得美谥的盛况。
阿良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儿戏?害得三个年轻天才被笑话了几十年,以至于那三人觉得只要能够出门出剑,都愿意死在战场上,才得解脱。”
阿良又说道:“老人那一脉的剑术,一直是杀敌伤己的路数,所以容易命不长久,成为剑仙很快,成为剑仙再死,也最快。老人在世的时候,还能护着些门下弟子,老人一走,别说是三名弟子,就是收了三十个,就这么个打仗法子,跟前边宅子一样的光景,早就没人了。收了弟子,视若儿女,就是牵挂,每个当师父、做传道人的,总要对弟子的人生负些责任。”
阿良摘下酒壶,喝了口酒,笑道:“顺便再与你们说件陈年旧事。早年有位老剑仙找到老人,询问那道术法能否公开,以便剑气长城挖掘出更多少年天才,老人没答应,说此法不外传,就是陈清都亲自离开城头求他开口,都没用。最后用一句话将那位出于公心的老剑仙给顶了回去:‘谁他娘的说一定要成为剑修,才算好事,你齐廷济规定的?’”
说到这里,阿良笑了起来,开心多于伤感了:“我私底下问他,是不是真的老大剑仙开口相求,一样不行。老人说怎么可能,若是老大剑仙开口,多大面儿,没啥好藏私的,聊完事情,再邀请老大剑仙喝个小酒儿,这辈子便算圆满了。我再问,若是董三更登门呢,老人说那我就装死啊。”
阿良最后感慨道:“在浩然天下,这样的剑仙有是有,不过太少。”
宋高元点点头,深以为然。
阿良此后言语不多。
其实以前的阿良不太喜欢与晚辈们聊正经事,年纪小,忧愁也该不大,剑气长城的大事,让剑术高者去扛就是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以后会是一个万年未有的崭新局面,几乎每一个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哪怕是孩子,都已经与之戚戚相关,一个个都要快速成长起来,大势汹涌,忧虑来时,不问岁数。
一行人到了玉笏街郭府大门口,陈平安让郭竹酒回家,再让主动告辞返回避暑行宫的宋高元,与隐官一脉所有剑修都打声招呼,这两天都可以随便走走,散散心。
宋高元回望一眼两人的背影。
那个阿良前辈,在鹿角宫名气很大,当年被蓉官祖师带着师妹一起追杀的时候,他始终没有还手,只是嚷嚷着自己与扶摇洲大剑仙徐颠是至交好友,请求鹿角宫仙师们给那位徐剑仙一个面子。
徐颠是出身扶摇洲第二大宗门的谱牒仙师,也算是扶摇洲一位声名显著的后起之秀,年纪轻轻就是元婴境剑修了,只是鹿角宫修士,向来我行我素,徐颠哪怕大道可期,终究还不是真正的剑仙,何况辈分又不高,再者鹿角宫的宫主,自身便是扶摇洲十人之列,德高望重,水法通天,对师妹蓉官更是疼爱有加,所以阿良逃命路上的临时抱佛脚,搬出这么座小靠山,根本没用。
到最后,阿良成功溜之大吉,也没留下姓名,倒是没少吟诗。
鹿角宫事后飞剑传信徐颠所在宗门,连同一幅男子画像,向徐颠兴师问罪,追问此人根脚与下落。
徐颠一头雾水,遭了一场无妄之灾的剑道天才,赶紧回信鹿角宫,说自己根本不认识画上男子。
结果徐颠所在宗门一位经常嬉戏人间的老祖师,虽说貌若稚童,一身修为早已返璞归真,事实上比鹿角宫宫主的修为还要高些,得知此事后,风驰电掣,亲自御剑跑了一趟鹿角宫,说徐颠不认识,我认识啊,我与阿良老弟那是换命的好哥们。
外人只知这位远道而来的老前辈下山之时,一手覆红肿脸颊,骂骂咧咧,在离开鹿角宫山门后,高声喊了一句:阿良你欠我一顿酒。
少年时候的宋高元,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与蓉官祖师问了个胆大包天的问题:那个阿良,是故意做了什么让祖师喜欢的事情吗?
蓉官祖师当时想了想,摇头说他没有,可她就是喜欢了。
郭竹酒和宋高元离开后,陈平安跟阿良说了一些自己的山水故事,零零散散的,想到了什么就聊什么。
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乘坐老龙城渡船桂花岛,途经蛟龙沟,差点死了,是大师兄左右出剑破了死局。
与同龄人曹慈的三场问拳,连输三场,输得毫无还手之力。
在桐叶洲误入藕花福地,走了一场结结实实的江湖,收了曹晴朗和裴钱当学生弟子,可其实不知道如何传授学问给曹晴朗,也担心裴钱太着急长大。
前些年与叠嶂一起经营了一家酒铺,卖那竹海洞天酒,生意不错,比坐庄来钱慢,但是细水长流。
谁都不信那些酒水与青神山当真有关,所以阿良你得帮着铺子说几句良心话。
你与青神山夫人是熟人,我们又是朋友,我这酒水怎么就与竹海洞天没有关系了?
倒悬山那座捉放亭,被道老二捉了又放的那头大妖,依附在一个名叫边境的年轻剑修身上,被隐官一脉揪了出来,斩杀于海上。
如今的落魄山,不但有了竹楼,按照约定取的名字,还在霁色峰有了一座开山立派的祖师堂,阿良你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两人走过一条条大街小巷。
阿良每一处都熟门熟路,听着陈平安的故事,偶尔问些感兴趣的问题,比如那个太平山女冠黄庭,与那个大泉王朝的姚近之,哪个更好看些。
陈平安笑着说,都好看,可在我眼中,她们加在一起,都不如宁姚好看。
阿良说宁丫头又不在这里,你小子与我说句男人言语,陈平安环顾四周,不过思量一番,嘿嘿一笑,还是没说什么。
战事停歇,城内酒铺生意就好。
这一路上,遇到了阿良和年轻隐官,与他们双方各自相熟的某些剑修,都没怎么打招呼,最多就是点个头意思意思。
认识阿良的,未必愿意与年轻隐官打交道,是陈平安酒铺老主顾的,却未必敢与阿良言语。
虽然两个外乡人,共同点很多,但是在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眼中,狗日的阿良与狗日的二掌柜,像也不像。
阿良没有去叠嶂酒铺那边喝酒,却带着陈平安在一处街角酒肆落座。
人满为患。因为沽酒妇人美姿容,是位本命飞剑早早毁坏了的妇人。
见着了阿良,妇人十分热络,亲自端酒上桌,狠狠剐了眼阿良,埋怨了一句死没良心的。
然后妇人与年轻隐官笑脸嫣然,言语很不见外:“哟,这不是咱们二掌柜嘛,自家酒水喝腻歪了,换换口味?遇见了好看的女子,一拳就倒,真不成。”
陈平安一阵头大,只能微笑不语。
阿良端起酒碗,与陈平安磕碰了一下,然后没来由感慨道:“年少时看杂书,在书上曾经见过一句警世名言,穗大者低头多,只是不走江湖,到底感悟不深,只有真正走过江湖,才知道饱满谷穗自低头,的确是金玉良言。”
陈平安神色古怪。
阿良一脚踩在长凳上,坏笑道:“想啥呢,好好的道理想歪了不是?”
陈平安问道:“你与青神山夫人的传闻,魏檗说得言之凿凿,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阿良笑道:“那个棋墩山小山神知道个屁。”
陈平安说道:“在竹楼外,有一次提起你,魏大山君难得真情流露,说了你许多好话。”
阿良立即改口:“作为古蜀国版图的神水国旧山君,魏兄弟还是有点东西的,言谈很有见地。难怪当年头次相逢,我就与他一见如故。”
大概阿良所谓的一见如故,就是给了魏檗一记竹刀。
说到这里,阿良突然放下酒碗:“骊珠洞天的出现,与古蜀国蛟龙众多的内里牵连,再加上你那个泥瓶巷的邻居,你有想过吗?”
陈平安点头道:“有想过。”
“那就是想了,却没有扯起那条隐藏脉络的线头。”
阿良瞥了眼陈平安,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有些内幕,如今的陈平安,就算打破脑袋也是想不到的。
阿良忍不住摇摇头,问了个问题:“你那落魄山,有没有瞧着很不起眼的外乡修道之人,精怪鬼魅除外,肯定境界不高,尤其是你可以确定对方境界低的那种人,而这个人,与陆沉相中的那个陈灵均,关系应该会不错。”
陈平安在脑海中捋了一遍,点头道:“有。”
阿良笑道:“这么说来,你离开落魄山,来到这剑气长城,不全是坏事。”
陈平安疑惑道:“能说缘由吗?”
阿良犹豫了一下,说道:“也不是不能说,何况只是我的一点猜测,作不得准。我猜那个斩杀蛟龙最多的家伙,有可能已经将自己置身于落魄山周边了。”
阿良喝了口酒:“此人很好说话,只要不涉及蛟龙之属,随便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就算杀他他都不还手,大不了换个身份、皮囊继续行走天下,可只要涉及最后一条真龙,他就会变成顶不好说话的一个怪人,哪怕稍稍沾着点因果,他都会斩尽杀绝。三千年前,蛟龙之属,依旧是浩然天下的水运之主,是有功德庇护的,可惜在他剑下,一切皆是虚妄,文庙出面劝过,没得谈,没得商量,陆沉可救,也一样没救。到最后还能如何,好不容易想出个折中的法子,三教一家的圣人,都只能帮着那家伙擦屁股。你境界很低的时候,反而安稳,境界越高,就越凶险。”
阿良笑道:“当然,世间从没什么真正的无敌之人。更多的内幕,你现在知道不如不知道。只需要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就行了。我还是那句话,你顾不过来的。”
陈平安点点头。一来是穷尽心力都无法揣测之事,二来最坏的结果并未发生,再者他眼下注定无法返回宝瓶洲,多想无益。
然后阿良又好像开始吹牛,伸出大拇指,朝向自己:“再说了,以后真要起了冲突,只管报上我阿良的名号。对方境界越高,越管用。”
一般来说,被阿良主动称呼为兄弟的,像那扶摇洲的剑修徐颠,都是被阿良坑惨了的,其实是他看不顺眼的人。
徐颠在那场风波过后,几次下山游历,只要遇到鹿角宫女修,就没人待见过他,而鹿角宫的女子练气士交友广泛,所以以至于半座扶摇洲的宗门女修都看徐颠不太顺眼。
用徐颠那个幸灾乐祸的祖师的话说,就是被阿良当头浇过一桶屎尿的人,哪怕洗干净了,可还是被浇过一桶屎尿的人嘛,认命吧。
但是报上名号,敢说自己与阿良是朋友的,那么在浩然天下的几乎所有宗门,兴许同样还是不受待见,但是绝对能抵挡许多灾殃和意外。
阿良没来由啧啧道:“与宁丫头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陈平安抬起酒碗,突然转头问道:“老板娘,有没有不要钱的佐酒小菜?”
这就很不像宁丫头了。
关于陈平安和宁姚,阿良倒是早早觉得两人很般配,那会儿,一个还是剑气长城的宁姚,一个还是刚走江湖的草鞋少年。
一个什么都不愿意多想的姑娘,遇上个愿意什么都想的少年,还有比这更两相宜的事情吗?
不是所有男人,都会意识到自己的身边人心爱人,是万万年只此一人有此姻缘的。
那妇人笑道:“咱这小本买卖,可比不得二掌柜酒铺的生意兴隆,再说了,二掌柜又坐庄又卖酒,还会遍地捡法宝,会缺钱?”
陈平安只能一笑置之。
阿良望向对面的陈平安,缓缓道:“当一个人,只能做三两重的事情,就说不出半斤重的道理。就算读过书,讲得出,别人不听,不还是等于没讲?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平安点头道:“需要我们讲道理的时候,往往就是道理已经没有用的时候,后者偷偷在前,前者公然在后,所以才会世事无奈。”
阿良笑道:“很没劲?”
陈平安摇头道:“有劲。有意思。越是这样,我们就越应该把日子过得好,尽量让世道安稳些。”
然后陈平安喝了一大口酒,神色从容,眼神明亮:“就像一个人,只要酒量够好,自己就喝得掉酒碗里的糟心事,都不用与旁人说醉话。”
阿良哈哈大笑,十分开怀。
因为在眼前的陈平安身上,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没走过的江湖,已经被寄予希望的眼前的年轻人帮着走了很远。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虽然没去过蛮荒天下,但是我知道,战场上,死在我拳下剑下的妖族,在战场之外,相当一部分也是弱者,甚至是真正意义上身不由己的弱者。”
阿良笑了起来,知道这小子想说什么了。陈平安看似是在说自己,其实更是在劝慰阿良。
陈平安又说道:“一旦剑气长城被攻破,那些蛮荒天下的真正弱者,一样会成为身不由己的强者。”
阿良反而不太领情,笑问道:“那就该死吗?”
他其实才是世间最了解蛮荒天下风土习俗的剑修,至少也会是之一。
阿良甚至在那边,在战场之外,还有刘叉这样的朋友。除了刘叉,阿良认识许多蛮荒天下的修道之士,早已与人无异。
陈平安已经喝完两碗酒,又倒满了第三碗,这座酒肆的酒碗,是要比自家铺子大一些,早知道就该按碗买酒。
陈平安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晃了晃脑子,说道:“我就是本事不够,不然谁敢靠近剑气长城,所有战场大妖,全部一拳打死,一剑砍翻,去他娘的王座大妖……以后我如果还有机会返回浩然天下,所有侥幸置身事外,就敢为蛮荒天下心生怜悯的人,我见一个……”
打了个酒嗝,陈平安又开始倒酒,喝酒一事,最早就是阿良撺掇的。至于见到了一个就会如何,倒是没说下去了。
阿良没拦着。
阿良只是嬉皮笑脸道:“你陈平安见着了那些人,还能咋样,人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啊,反正又没谁逼着剑气长城死这么多人。”
陈平安停下喝酒,双手笼袖,靠着酒桌:“阿良,说说看,你会怎么做?我想学。”
学习他人之好,一直是陈平安擅长的事。
算账一事,当账房先生,就在大泉王朝边境狐儿镇的小客栈与钟魁学过。
当包袱斋,偷偷摸摸捡破烂,真正的绝活,该是怎么个境界,在北俱芦洲结伴游历的孙道长身上,陈平安大开眼界。
甚至很早之前,林守一的一句无心之语,大致意思就是出门在外,事情可以管,但是不用管太多,也让陈平安越到后来,越感同身受,越觉得有嚼头。
在更早之前,陈平安那一手被很多行家里手视为“匠气有余,灵气不足”的字,无形之中,其实都是学之于陆沉的那份药方的三张纸。
当年陆沉说了三件事,却只明说了去捡蛇胆石碰运气在内的两件事,陈平安当时还问了一句,陆沉却没说破,原来学字,就是最后一件事。
阿良笑着给出答案:“我根本不在乎啊。”
陈平安怔怔无言,想起了蛟龙沟当时冥冥之中,听到的那些旁人“心声”,想起了天劫过后的随驾城。
陈平安伸手出袖,抿了一口酒,一手持碗,一手挠头:“有点难学。”
阿良笑道:“不用学。”
上山修行后,举头天不远。
修道之人,离山巅越近,对人间越没耐心。有例外的,可惜不多。
阿良也担心陈平安会成为那样的山上神仙。
就像陈平安学字一事,阿良不是不清楚陆沉赠予药方的深远用心,只说陈平安的画符,为何如此顺遂?
简直就像是毫无门槛,一步跨过?
要知道符箓一途,无论是不是道家一脉的练气士,都被视为天堑,与剑修如出一辙,不成就是不成。
但是这种事,他阿良偏偏不能开口道破,得陈平安自己去琢磨。
剑术高,便觉得天下事皆容易?没这样的好事,他阿良也不例外。
这一顿酒,两人越喝越慢,阿良不着急,自己酒量好,陈平安也想要多喝一些。
那位沽酒妇人到底与阿良是老交情了,托人从酒楼带了一屉佐酒菜过来,与二掌柜笑言不收钱。
就这样,两人竟是喝到了天昏地暗夜幕沉沉,四周酒客越来越稀疏,其间来了些主动客套寒暄的剑修,二人来者不拒,只管落座喝酒,记得结账。
所以喝到了现在,两人只需要结账桌上的一壶酒即可。
在剑气长城,不会有人以剑修本事喝酒,单凭先天酒量。
阿良早已满脸通红,指了指天上其中一轮明月,与那妇人笑道:“谢妹子,我去过,信不信?”
出门在外,遇见比自己年轻的,喊妹子、喊姑娘都可;遇见比自己大的女子,别管是大了几岁还是几百岁,一律喊姐,是个好习惯。
妇人趴在柜台那边,瞥了眼那轮明月,直截了当来了一句:“有母的?”
阿良晃了一下手掌:“小姑娘家家的,尽说些俏皮话。”
妇人没好气道:“要打烊了,喝完这壶酒,赶紧滚蛋。”
阿良与陈平安喝完最后一壶酒,就要起身离去,陈平安掏钱结账,同行本是仇家的妇人,却笑着摆摆手:“陈平安,算我请你的。”
陈平安也没问缘由,收起那几枚雪花钱,道了声谢。
两人走在深夜寂寥的大街上,步伐都有些晃荡,也没散掉那满身酒气。
临近宁府,阿良说道:“陈平安,我们不是在白纸福地,身边人不是书中人。现在记得不算本事,以后更要牢记。”
陈平安嗯了一声。
阿良突然信誓旦旦说道:“喝酒没花钱这件事,我不会跟宁丫头说的。你说那黄庭和姚近之长得很好看,我更不会说。”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你说了我就会怕?开什么玩笑,阿良,真不是我吹牛……”
宁府大门那边,出现一个身影,年轻隐官立即深吸一口气,打消酒意,瞬间震散一身酒气,屁颠屁颠飞奔过去,一只手绕到身后,示意身后男人自个儿一边凉快去,一路跑上台阶,见着了她,站定,说道:“对不起,回来晚了,酒其实没多喝太多,阿良一直劝,我说有伤在身都不管用,下次不会了啊。”
阿良站在原地,竖耳聆听那边的言语,然后目瞪口呆,二掌柜绝非浪得虚名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宁姚转头看了眼阿良。
被嫌弃了。
阿良悻悻然转身离去,嘀咕了一句:“能在剑气长城谢姑娘的酒肆,喝酒不花钱,破天荒头一遭,我都做不到。”
门口那边,宁姚没说话。陈平安有些心虚。
宁姚根本没理会阿良的告刁状,只是看着陈平安。他怎么好像又高了些啊。她踮起脚尖,与他眉眼齐平。
陈平安歪着脑袋,眯眼而笑,说道:“快说你是谁,再这么可爱,我可就要不喜欢宁姚喜欢你了啊。”
宁姚还是不说话。等到陈平安开窍的时候,宁姚已经转身走了。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魏晋被迫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画卷正是宁府大门那边,阿良捶胸顿足:“傻小子愣头青啊。”
老大剑仙双手负后,弯腰俯瞰画卷,点头道:“是傻了吧唧的。”
原本还有些不情不愿的魏晋,这会儿笑着附和道:“二掌柜不解风情,确实大煞风景。”
阿良咳嗽一声,轻轻推开魏晋的手掌:“魏晋啊,堂堂剑仙,你竟然做这种事情,太不讲江湖道义了,你良心会不会痛?”
老大剑仙转身离去:“是不应该。”
原地只留下一个原本好好练剑的风雪庙剑仙。
在老大剑仙茅屋那边的城头上,阿良盘腿而坐:“能不能换一个人,比如我?”
陈清都摇头道:“不行。”
阿良恼火道:“我境界不更高?”
陈清都说道:“到了我们这个高度,境界有什么用。你以前不懂就算了,现在还不懂?”
阿良默然。老大剑仙话糙理不糙。
两人沉默许久,陈清都坐在阿良身旁。
阿良有些讶异。老大剑仙很少有此举动。
陈清都轻声道:“有些累了。”
只是老人又笑道:“剑修陈清都,有幸遇见你们这些剑修。”
阿良大笑道:“这种话,扯开嗓门,大声点说!”
陈清都斜眼看去。
阿良立即耍无赖:“喝了酒说醉话,这都不行啊。”
陈清都轻声说道:“不知道万年以后,又是怎么个光景。”
阿良说道:“总是让人失望又希望的吧。”
陈清都点点头:“大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