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阳就真的只是回乡看一下,看完之后,就要乘坐落魄山那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无法直达老龙城,需要在宝瓶洲中部一处梳水国附近的仙家渡口中转——沿着那条走龙道南下。
珠钗岛所有祖师堂嫡传修士,早已从书简湖搬迁到了鳌鱼背,算是与落魄山最早缔结盟约的一座仙家势力。
昔年垂帘听政的长公主殿下,如今的岛主刘重润,亲自暂任渡船管事,一条渡船没有地仙修士坐镇其中终究难以让人放心。
阮秀在牛角山渡口为刘羡阳送行。
龙舟巨大,本身就是一座金山银山,看得刘羡阳感慨万分,早年三人,最想挣钱的,其实不是顾璨,是陈平安才对。
不过与顾璨那种想挣钱也早早想好如何花钱不太一样,陈平安就是穷怕了,只有每天可以挣着钱,无论多少,家底哪怕只是比昨天多出一枚铜钱,才能让不安稳的日子变得安稳,让安稳的日子变得更安稳。
这次回乡,刘羡阳多是在走门串户,与那些留在小镇上了岁数的街坊邻居拉家常,老人一年比一年少去,穿开裆裤的孩子们,一年一年长大成人,各有婚嫁,见着了刘羡阳也未必认识,那些个昔年的同龄人,忙着在州城那边做生意,所以刘羡阳真正能够与人说上话的机会不多了,而且以后注定会越来越少。
如今与老人闲聊,杏花巷成了山上神仙的马苦玄,在家乡买下许多山头的大地主陈平安,莫名其妙成了龙子龙孙的宋集薪,还有在州城那边与官老爷们一起做大买卖的董水井,都是小镇百姓聊得最多的话题人物。
而且这些把苦日子熬出头的老人,好像都特别喜欢称赞杏花巷和泥瓶巷的风水,说半点不比那福禄街和桃叶巷差了。
刘羡阳喜欢听老人们念叨这些家长里短,尤其是一些个早先与泥瓶巷不熟的老人,说起那个陈平安,好像就是每天看着长大的自家晚辈似的,让刘羡阳听得很乐和。
确实,在待人接物这方面,尤其是与长辈打交道,陈平安从小就比较擅长,平时话不多,可在路上见着了人,都会主动招呼,从不会乱了辈分,哪怕对方不理睬,斜眼都不给,下次见了面,陈平安还是会规规矩矩称呼一声。
有些发迹,骤然富贵,是靠命好,羡慕不来。可有些成事,是靠日积月累的点点滴滴,好像可以随便学,又好像学不来。
刘羡阳等待龙舟渡船停岸,还需要卸货装货,如今龙舟的买卖,与北俱芦洲的披麻宗和春露圃都有关系,这是许多小镇百姓都无法想象的天边事了。
刘羡阳突然笑问道:“山上那个叫谢灵的孩子,相貌挺清奇。”
话里有话,从来是小镇风俗。
阮秀嗯了一声,说道:“就是个孩子。”
刘羡阳有些幸灾乐祸。
阮秀说道:“你管不住顾璨的。”
刘羡阳点头道:“撑死了就是我打他一顿,顾璨不还手,改不了小鼻涕虫的根本心性,这一点,我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我也没想着怎么管他。这小王八蛋总算剩下点良心,知道谁是真正对他好。”
阮秀与刘羡阳是旧识,刘羡阳其实比陈平安更早进入那座龙须河畔的铸剑铺子,而且担任的是学徒,还不是陈平安后来那种帮忙的短工。
烧造瓷器也好,铸剑打铁也罢,好像刘羡阳都要比陈平安更快入乡随俗。
刘羡阳如同铺路,有了条路可走,他都喜欢拉上身后的陈平安。
人生路上,许多人都愿意自己朋友过得好,只是却未必愿意朋友过得比自己更好,尤其是好太多。
刘羡阳不是这样,陈平安也不是,这大概就是两个性情大不相同的人,为何能够成为真正的朋友,并且在双方人生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反而更是朋友。
阮秀一手捧绣帕,拈起一块桃花糕,问道:“没去泥瓶巷与她打声招呼,聊几句?”
刘羡阳感慨道:“少年时的爱慕欣欣焉,回头再看,就是美好的怀念。”
等到刘羡阳感慨完毕,阮秀已经吃完一块糕点,又拈起一块杏仁酥,说道:“你与我爹聊了什么,我爹好像挺高兴的。”
刘羡阳笑呵呵道:“阮师傅喝酒,我骂陈平安。”
阮秀哦了一声。
刘羡阳倒也不算骗人,只不过还有件正事,不好与阮秀说。
陈淳安当年出海一趟,返回之后,就找到刘羡阳,要他回了家乡,帮着捎话给宝瓶洲大骊宋氏。
刘羡阳觉得让阮邛这位大骊首席供奉兼自己的未来师父去与年轻皇帝掰扯,更合时宜。
那件事不算小,是关于醇儒陈氏会支持大隋山崖书院重返七十二书院之列,但是大骊建造在披云山的那座林鹿书院,醇儒陈氏不熟悉,不会在文庙那边多说一字。
刘羡阳当时有些疑惑,便坦然询问,不知亚圣一脉的醇儒陈氏,为何要做这件事情,就不担心亚圣一脉内部有非议吗?
刘羡阳的这份隐忧,不是没有道理的,中土文庙的一位副教主,无论是境界,还是辈分,都与陈淳安不相上下,简而言之,陈淳安是名动天下的醇儒,是亚圣一脉的顶梁柱,但陈淳安在亚圣一脉的文脉道统当中,言行还是会有很多的束缚。
陈淳安当时好像心情不错,与刘羡阳说这是自己与陈平安做的一桩读书人买卖,若是陈平安只靠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身份,敢这么与他陈淳安说大话空话,那就有些不善了。
最后在那脚下便是大河滔滔的石崖之上,陈淳安拍了拍刘羡阳的肩膀,老先生与年轻人说了一句新鲜言语,说:“我们这些读书人,不必耻于谈利益,心中务虚要高远,手头务实要厚重,读书人要走出书斋,走在老百姓身边,讲些没读过书的人也都听得懂的道理。”
刘羡阳当时脱口而出一句话:“我们读书人的同道中人,不该只是读书人。”
陈淳安大为欣慰,抚须而笑,说:“我们醇儒陈氏的家风学风,还是相当不错啊。”
阮秀突然说道:“说了已经不挂念太多,那还走那条地下河道?直接去往老龙城的渡船又不是没有。”
刘羡阳双手搓脸颊,说道:“当年小镇就那么点大,福禄街、桃叶巷的好看姑娘,看了也不敢多想什么,她不一样,是陈平安的邻居,就住在泥瓶巷,连我家祖宅都不如,她还是宋搬柴的婢女,每天做着挑水做饭的活计,便觉得自己怎么都配得上她,要真说有多少喜欢,好吧,也有,还是很喜欢的,但是没到寤寐思服、抓心挠肝那份儿上,一切随缘,在不在一起,又能如何呢。”
阮秀问道:“剑气长城,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刘羡阳想了想:“是一个什么都少、唯独剑修很多的地方,修行,生死,在剑气长城那边,好像都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所以在那边,酒鬼也多,剑修和剑仙毕竟都喜欢喝酒。甚至可以说,印象中,剑气长城是我家乡之外,高人最不像高人的一个地儿。”
阮秀点了点头。
刘羡阳脸色别扭,犹豫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道:“阮秀,我与你认识很早,对吧?我们关系也很好,对不对?只是有些话,我真不好多说什么,陈平安,你,都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就只能在某件事上,尽量不说那些你可能比较想听的言语。”
阮秀抬起头,望向刘羡阳,摇摇头:“我不想听那些你觉得我想听的言语,比如什么阮秀比宁姚好,你与我是比宁姚更好的朋友。”
刘羡阳如释重负,笑了起来:“阮姑娘毕竟是阮姑娘。”
阮秀说道:“我方才这么问,除了好奇如今剑气长城是怎么个样子之外,也想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要是因为有宁姚在的缘故,他过得很好,我与他是朋友,当然也会很高兴。”
刘羡阳刚要顺着阮秀的言语多聊几句,说陈平安那小子在剑气长城是如何的如鱼得水,却突然打住,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千万别多嘴。
刘羡阳再过几年,下一次重返家乡,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嫡传,关于此事,在刘羡阳登山后,阮邛与嫡传和记名弟子都讲明白了,只是刘羡阳在祖师堂谱牒上的名次,是在开山大弟子董谷之后,还是直接丢到谢灵之后,阮邛没说,刘羡阳没问,就成了如今龙泉剑宗许多记名弟子茶余饭后的一桩趣谈。
宗门上下,如今也都熟悉宗主的脾气,只要练剑心诚,言语忌讳不多。
关于刘羡阳的修行境界,更是猜测颇多。
毕竟正儿八经的儒家弟子,剑修不多。
阮秀好奇问道:“为什么还是愿意回到这里,不在醇儒陈氏练剑修道?我爹其实教不了你什么。”
刘羡阳无奈道:“陈平安太会照顾别人,不太擅长照顾自己,我离得远了,不放心。”
“我不放心陈平安。”阮秀轻声念叨了一句刘羡阳的肺腑之言,笑了起来,收起了绣帕放入袖中,沾着些糕点碎屑的手指,轻轻拈了拈袖口衣角,“刘羡阳,不是谁都有资格说这种话的,可能以前还好,以后就很难很难了。”
刘羡阳笑呵呵道:“我不放心陈平安。”
阮秀笑眯起眼,装傻。
老龙城藩王府邸,书房。
书案上摆了一些不同朝代的正统史书、文豪诗集、书画册子,没有搁放任何一件仙家用物作为装饰。
书案后边摆放着四条屏,一幅旧大骊地图,一幅宝瓶洲版图,其余两幅,是分别绘有桐叶洲、北俱芦洲仙家门派的分布图。
从北方家乡刚刚返回南边藩地的宋集薪,独自坐在书房,挪动椅子方向,面朝四条屏而坐。
宋集薪双手环住一把小巧玲珑的养心壶,轻轻旋转,小壶地款为“山魈”二字。
宋集薪轻轻拧转着手中小壶,此物失而复得,算是物归原主,只是手段不太光彩,不过宋集薪根本无所谓苻南华会怎么想。
当年苻南华进入骊珠洞天,以一袋子金精铜钱和一枚老龙布雨佩,从宋集薪手中买下了这把小壶,这笔买卖,其实还算公道,当然苻南华还是凭本事捡到了个不小的漏。
不同于许多山上法宝空有品秩,对于地仙修士却是鸡肋之物,这把养心壶是品秩极高的珍稀法宝,最适宜地仙修养道心、润泽气府,不但如此,壶中别有小洞天,还是件方寸物,所以苻南华得手之后,请高人勘验一番,喜出望外,十分珍爱。
昨天苻南华与年轻藩王“叙旧”,宋集薪便提及了这把小壶,今天苻南华就托人送来了。
宋集薪并不是真正贪图一把养心壶,而是此次回乡游历,让一直看似勤勉为政、实则得过且过的年轻藩王,不知不觉提起了一份心气,终于不再是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泥瓶巷宋集薪,而是开始以大骊藩王宋睦自居,那么这把重新落入手中的小壶……宋集薪松开一手,轻轻掂量,这就是山下权势的分量。
自古仙家轻王侯,但是如今的大骊王朝不一样,早已是将一洲所有山上势力打压、掣肘、威慑得喘不过气来,你是神诰宗、真境宗这样既是宗字头,更有别洲大靠山的庞然大物又如何,到了大骊皇帝宋和的御书房小朝会之上,依旧要以半个臣子自居,需要看人脸色行事,乖乖落座,乖乖起身。
宋集薪随意抛着那把价值连城的小壶,双手轮换接住。
身后桌上有两份秘档,都是宋集薪要求铜人捧露台收集的情报。
宋集薪完全信不过绿波亭谍子,因为绿波亭最早的主人,毕竟是那位大骊娘娘,如今的太后娘娘,更是宋集薪的亲生母亲。
虽说如今绿波亭与牛马栏一并属于国师大人,但是宋集薪很清楚,绿波亭许多没被剔除出去的老人,都知道如何做,在皇帝宋和、太后,与势单力薄的藩王宋睦之间,如何取舍,傻子都清楚。
捧露台却是大骊军方独有的谍报机构,只会听令于皇叔宋长镜一人,一直以来连国师崔瀺都不会插手。
宋集薪转过头,瞥了眼那两份档案,一份是北俱芦洲上五境修士的名单,十分详细,一份是关于“少年崔东山”的档案,十分简略。
趴地峰火龙真人太霞一脉的李妤已经兵解离世,指玄峰袁灵殿,此外还有白云、桃山两脉,所幸其中一人只是元婴境,不然火龙真人这一脉,实在是太可怕了。
天君谢实。
骸骨滩披麻宗,宗主竺泉,两位老祖师。
鬼蜮谷京观城,高承。
桃林之中有道观、寺庙,藏藏掖掖,具体底蕴如何,暂时未知。
浮萍剑湖,女子剑仙郦采,已经远游剑气长城。
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老祖师黄童,新玉璞境剑仙刘景龙。韩槐子也身在剑气长城多年。
北地第一剑仙白裳,徐铉的恩师。
猿啼山嵇岳,已战死,与十境武夫顾祐互换性命,这对于整个北俱芦洲而言,是莫大的损失。
水龙宗,北宗孙结,南宗邵敬芝。
琼林宗宗主。
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杨氏家主。
清凉宗贺小凉。
暂时不知生死的仙人境野修,黄居然。
此外还有许多与桃林道观、寺庙差不多的存在,以及那些现世不多、悄然隐居闭关的高人,大骊王朝的谍报很难真正渗透到北俱芦洲腹地,去探究那些尘封已久的真相。
还有一些秘史,是所有在世、已死剑仙的剑气长城之行。
至于那个崔东山,捧露台只给了一张白纸。
不过有两张从刑部辗转到此地书房的纸张,一张简略阐述了此人曾经在何处现身、滞留、言行举止,以书院求学生涯最多。
首次现身于尚未破碎坠地的骊珠洞天,之后将卢氏亡国太子少年于禄、改名谢谢的少女,一起带往大隋书院。
在大隋书院,与大隋高氏供奉蔡京神起了冲突,在京城下了一场无比绚烂的法宝大雨。
后来与阮秀一起追杀朱荧王朝一位元婴境瓶颈剑修,成功将其斩杀于朱荧王朝的边境之上。
刑部档案第一页纸张的结尾语,是此人破境极快,法宝极多,性情极怪。第二页纸张,密密麻麻,全是那些法宝的介绍。
宋集薪收回视线,转头继续凝视着那四条屏,如今出入藩王府邸的山上修道之人,鱼龙混杂,许多隐蔽身份,对方不主动说破,宋集薪打破脑袋都猜不到,有那桐叶宗潜伏在宝瓶洲多年的祖师堂秘密供奉,还有那北俱芦洲琼林宗在宝瓶洲的生意管事人。
宋集薪起先就像个傻子,只能尽量说些得体的言语,但是事后复盘,蓦然发现,自认得体的言语竟是最不得体的,估计会让不少不惜泄露身份的世外高人,觉得与自己这个年轻藩王聊天,根本就是在对牛弹琴。
因为宋集薪一直以来,根本就没有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换回宋和那个本名?
与弟弟争一争龙椅?
宋集薪没兴趣,或者说宋集薪很怕重蹈覆辙。
但凡是个看过几本史书的人,都知道帝王之家的兄弟阋墙,是会死很多人的。
当今天子也好,太后娘娘也罢,终究都是他的至亲。
宋集薪发现自己的人生好像一直这么拖泥带水,爱谁都很难纯粹,恨谁都不彻底,到最后自己就都一一还债,督造官宋煜章,邻居陈平安,婢女稚圭……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宋集薪攥紧手中那把养心壶,猛然起身。
书房门口的稚圭,其实悄然站立许久,这会儿才开口说道:“公子,有人求见,等候已久。是云林姜氏嫡女,苻南华名义上的妻子,嗯,那女子瞧着有些富态。不过是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真实容貌,还行吧。”
宋集薪笑着走向门口。
与她并肩行走的时候,宋集薪轻声问道:“蛇胆石,金精铜钱,需要多少?”
稚圭眼睛一亮,笑道:“公子,当然是与早年银两一般,多多益善,只是如今这些物资,朝廷管得可严,京城皇库那边不会随便拿出来的。”
宋集薪笑道:“放心吧,随便找个由头的小事。我可以与南岳山君做笔买卖,拿那范峻茂当幌子,争取截取半数送给你。”
稚圭好似意外,偷偷看了眼宋集薪,公子如今是有些不太一样了。
她继续视线游移,只是没有泄露天机。如今宝瓶洲能够让她心生忌惮的人物,屈指可数,那边刚好就有一个,而且是最不愿意去招惹的。
在宋集薪远离书房之后,从四条屏后边绕出一个白衣少年郎,墙脚还蹲着个从头到尾不用呼吸的木讷孩子。
崔东山一手持折扇,轻轻敲打后背,一手翻转手腕,变出一支毛笔,在一道屏风上圈圈画画,北俱芦洲的底蕴,在上边帮着多写了些上五境修士的名字,然后趴在桌上,翻看关于自己的那三页纸张,先在刑部档案的两页纸上,在许多名称不详的法宝条目上,一一增补,最后在捧露台那张空白页上,写下一句:崔瀺是个老王八蛋,不信去问他。
写完之后,比较满意。
招了招手,让高老弟走到自己身边,崔东山弯腰,在孩子脸上提笔作画。
然后头也不抬,微笑道:“马苦玄,享受惯了不讲规矩的好,总有一天,你会吃大苦头的。”
马苦玄现出身形,斜靠在书房门口:“多大的苦头?身死道消?因果纠缠?国师大人,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井底之蛙,攒簇浅水中。但是你岂会不清楚,我最不怕这个?”
崔东山依旧在高老弟脸上画乌龟:“来的路上,我瞧见了一个大义凛然的读书人,看待人心和大势,还是有些本事的,面对一队大骊铁骑的刀枪所指,假装慷慨赴死,愿意就此殉国,还真就差点被他骗了一份清誉名望去。我便让人收刀入鞘,只以刀柄打烂了那个读书人的一根手指头,与那官老爷只说了几句话,人生在世,又不只有生死两件事,在生死之间,劫难重重。只要熬过了十指稀烂之痛,只管放心,我保管他此生可以在那藩属小国,生前当文坛领袖,死后还能谥号文贞。结果你猜怎么着?”
马苦玄皱了皱眉头。
崔东山作画完毕,点了点头,处处神来之笔,不愧是毕生功力的显化,这才转头笑道:“你说自己不怕身死道消,我是信的,只是你连因果纠缠的厉害都不明白,井底之蛙,哪来的资格与我说自己怕不怕?只说马兰花一事,是谁的安排?不是我吓唬你,光靠境界高便是本事大,多少人能杀我?即便你将来有了通天的境界,我依旧让你揪心千百年,随手为之罢了。所以啊,聪明点,让我省点心。不然到时候你有了真怕了的那一天,于我而言,有何益处?事功学说,根本宗旨之一,就是尽量不让人犯蠢,务必让求利益者,可得利益。”
马苦玄点点头:“有道理。”
崔东山坐在椅子上,旋转手中折扇,笑嘻嘻道:“几天不挨打,就打穷乞丐,你说好玩不好玩?”
马苦玄笑道:“今天能打穷乞丐,明儿说不定就可以打富家翁了,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不然干脆一辈子当乞儿。”
崔东山恍然,使劲点头道:“有道理。”
马苦玄抱拳道:“希望以后还能聆听国师教诲。”
崔东山在马苦玄离去后,摇晃折扇,悠然自得,扇面上写着四个大大的行书:以德服人。
崔东山伸出一根手指,随便比画起来,应该是在写字,沾沾自喜道:“竖画三寸,千仞之高。一线飞白,长虹挑空……”
崔东山转过头,看着那个默默站在书案旁边的孩子:“哪家孩子,这么俊俏。”
整个脸庞都被画上鬼画符的孩子突然说道:“先生,我想学棋。”
崔东山白眼道:“教拳教步,饿死师傅,教你下棋,我有什么好处?”
孩子说道:“可以陪先生下棋。”
崔东山摇头,没有给出答案,只是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怪话:“遗簪故剑,终有返期。”
刻舟求剑非痴儿,杞人忧天不可笑。
崔东山开始闭目养神,孩子就开始发呆。
半个时辰后,宋集薪独自返回书房,稚圭说要出城逛逛。
宋集薪看到了那个鸠占鹊巢的白衣少年郎后,停下脚步,然后继续前行,挑了张椅子坐下,笑道:“崔先生真是不见外。”
老龙城不是一个可以让修道之人如入无人之境的地方。
崔东山睁开眼睛,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宋集薪点头道:“有些猜测。”
崔东山以折扇敲打肩膀:“高老弟,与他说说看我是谁,我怕他猜错。”
孩子一板一眼开口说道:“我家先生是东山啊。”
崔东山收了折扇,蓦然捧腹大笑,带着整把椅子都东倒西歪起来。
崔东山蓦然收敛神色,站起身。被气势震慑以及无形牵扯,宋集薪身不由己,立即站起身。
崔东山沉声道:“事到如今,我便不与你捣糨糊了,我叫崔东山,那崔瀺,是我最不成材的一个记名徒孙。”
宋集薪弯腰作揖,轻声道:“国师大人何苦刻薄自己。”
崔东山以手做扇,清风拂面:“何以解忧,唯有自嘲。”
桌上那三张纸,都化作灰烬,随风消散。
崔东山绕过桌子,走到宋集薪附近的窗台旁边,轻声说道:“齐静春对你期望不低的,为何这些年不上心?”
宋集薪沉默不语。
崔东山哀叹一声:“宋集薪啊宋集薪,你知不知道,你这种命,搁在好多的演义小说里边,就是开篇第一个出现的,还是结局最后出现的那个。你咋个就自己不争气嘞?小脑壳儿不灵光嘞?你瞧瞧那杏花巷马苦玄,身边带了只猫,你更了不起,出门之前,就带了个王朱,比如再加上那桃叶巷的谢灵,自家老祖宗都能从谱牒前几页走出来,你们这种人啊,都是天命所归的小老天爷啊!”
宋集薪脸色难看,这都什么跟什么?
白衣少年抬起头,摆出默默流泪状,似乎觉得氛围不够,便打了个响指。
那个高老弟心领神会,开始唱那支小曲儿,那是一个关于臭豆腐好吃的欢快故事。
在崔东山看来,一个人有两种好活法:一种是老天爷赏饭吃,小有近忧,无大远虑,一睁眼一闭眼,舒舒服服每一天。
一种是祖师爷赏饭吃,有了一技之长傍身,不用担心风吹日晒雨淋,有钱,所以就可以吃糖葫芦,可以吃臭豆腐,还可以一手一串,一口一个糖葫芦,一口一块臭豆腐。
可怜年轻藩王,站在原地,不知做何感想。
霁色峰祖师堂大门外的广场上,召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武林大会,为表重视,摆放了一张桌子四条长凳,桌上摆满了瓜果糕点。
当然祖师堂的大门不是随便开的,更不能随便搬东西出门,所以桌凳都是专门从落魄山祖山那边搬来的。
在座各位,如今都是龙泉郡总舵辖下东华山分舵大佬。
分舵主裴钱,坐在主位上,背对祖师堂大门口,双臂环胸,她身前桌上搁放着一块木牌,是龙泉郡总舵的盟主令牌,宝瓶姐姐交由她保管多年。
刚刚升任分舵副舵主没多久的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分舵供奉陈暖树列席这场会盟,供奉陈灵均缺席,已经被舵主裴钱在账本上记过一次。
管着落魄山所有房门钥匙的粉裙女童,和怀抱金色小扁担、绿竹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并肩坐在长凳上。
分舵下辖书院某学舍小舵主李槐,成员有山崖书院学生刘观和马濂,三人挤在一条长凳上。
刘观、马濂与李槐不但是大隋山崖书院的同窗,还是一个学舍的好友,刘观是寒族子弟,马濂是大隋豪阀出身,马家与大隋弋阳高氏还是姻亲,刘观、马濂都是被书院夫子寄予厚望的大隋读书种子。
还有荣升骑龙巷右护法,原馒头山、后龙州城隍阁香火小人,因为个头最小,被分舵主准许破格坐在桌上,有幸能够与分舵主面对面。
骑龙巷左护法趴在长凳下边。
身为武林盟主的总舵主李宝瓶,分舵名誉舵主大白鹅崔东山,两人缺席此次会盟。
裴钱咳嗽一声,视线扫过众人,说道:“今天召集你们,是有三件事要商议,不是儿戏……周米粒,先把瓜子放回去。刘观,坐有坐姿。”
小姑娘默默放下手中攥着的那把瓜子。刘观悻悻然坐好。
舵主大人,果然铁面无私,没有感情。
裴钱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颁布分舵的几条规矩,是些行走江湖的根本宗旨,都是裴钱从江湖演义小说上边摘抄下来的,主要还是围绕着师父的教诲展开。
比如:拥有一技之长,是江湖人的立身之本;行侠仗义,则是江湖人的武德所在;拳脚刀剑之外,如何分辨是非、破局精准、收官无漏,是一位真正的大侠需要思量再思量的;路见不平一声吼,必须得有,但是还不太够。
再就是关于分舵一系列职务变更、升迁的缘由。着重表彰了周米粒和香火小人的点卯准时,以及严厉批评了那个骑龙巷左护法的惫懒怠工。
最后一件事,她马上要和李槐去趟北俱芦洲,这是分舵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下山游历,所以需要群策群力,多聊些行走江湖的自家经验,陈暖树负责在旁提笔撰写,编订成册后抄录几份,将来人手一本。
聊完了正事,裴钱大手一挥:“嗑瓜子!”
霁色峰上,其乐融融。
一路与天上大风、飞鸟为伴,披麻宗那艘被英灵拖曳于云海中的跨洲渡船,顺顺利利停靠在骸骨滩渡口。
披麻宗有两位落魄山记名供奉,分别是与宗主竺泉一起驻守鬼蜮谷青庐镇的元婴境修士杜文思,以及木衣山祖师堂嫡传剑修庞兰溪。
陈灵均手持行山杖、背着竹箱走下渡船,好些南下游历宝瓶洲、终于返回家乡的修士,纷纷飞掠下渡船,咋咋呼呼,下饺子似的,与不少渡口修士起了争执,看得陈灵均大开眼界,北俱芦洲的修道之人,果然名不虚传,浑身英雄胆,十分豪爽。
这要搁在自家的那座牛角山渡船,得被龙泉剑宗和大骊修士打趴下多少人?
陈灵均先去了趟日渐冷清的壁画城,买了一套廊填本神女图,算是给披麻宗的登门礼,这些开销,落魄山祖师堂早早预支了一笔神仙钱给陈灵均,不过陈灵均没动用那个小金库一枚雪花钱。
开玩笑,陈大爷会缺这点钱?
如果是早年在御江辖境,行走江湖兜里哐当响,神仙钱相互磕碰,跟打雷差不多,只不过到了龙泉郡之后,陈大爷才稍微与人为善了点,不然就他这火暴脾气……早被人一拳打死了。
有些时候,很喜欢一个人胡思乱想的陈灵均,总觉得天底下所有的练气士,都应该在小镇住一段时间,与自己虚心讨教些江湖经验。
在气象森严的披麻宗,宗主竺泉没露面,两位老祖也都不在山上,一位远游在外多年,至于另外那位掌律老祖晏肃,这些年一直忙着与莅临披麻宗的中土上宗老人一起加固护山大阵,庞兰溪在闭关,杜文思还在青庐镇跟那帮骷髅架子较劲。
陈灵均没见着熟人,一边腹诽自家老爷的面子不够大,竟然都没有宗主亲自接驾,为自己办一场接风洗尘宴,一边辛苦维持自己见过大世面的架势,还要小心翼翼四处打量。
早年在小镇铁匠铺子那边,与阮邛过招,差点着了道,一个风雪庙圣人打扮得跟庄稼把式差不多,这不明摆着故意坑人嘛。
所以这趟出门,陈灵均觉得自己还是悠着点比较稳妥。
陈灵均送了礼,接待陈灵均和收礼之人,是个名叫韦雨松的,和和气气,自称是个每天受窝囊气、说话最不管用的账房先生,陈灵均就觉得自己遇上了难兄难弟,只是不断提醒自己这次出门,就别轻易与人称兄道弟了。
陈灵均这一路,没少翻书,只是多是那些山水险峻之地的注意事项,披麻宗、春露圃这些个自家老爷踩过点、结下香火情的山头,陈灵均没怎么仔细瞧,这会儿觉得韦雨松挺投缘,是个斩鸡头烧黄纸的好人选,陈灵均便赶紧临时抱佛脚,找了个机会,偷偷拿出自家老爷的一本册子,翻到了披麻宗,果然找到了这个韦雨松。
老爷专门在册子上提过几笔,说韦雨松是个极会做买卖的前辈,算是披麻宗的财神爷,提醒陈灵均以后见到了,一定要敬重几分,少说几句浑话。
既然得知对方是一座宗门管钱的大人物,陈灵均便立即心里有数了。
一座仙家山头,三种人不能招惹,管着师门规矩的,肯定拳头硬,管着钱财的,更不是省油灯,肯定心脏手黑,最后一种,则是年纪极小的祖师堂嫡传。
与那韦雨松道别,婉拒了对方的挽留,更不敢劳驾对方送到山门,陈灵均独自下山的时候,半路遇上了一位姿色平平的妇道人家,好像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陈灵均有些犯别扭,老子又不是那魏檗,瞅啥瞅。
那妇人好没眼力见儿,竟然鬼鬼祟祟跟了陈灵均一路,到了山门口那边,陈灵均有些犯怵,就打算改变主意,重新登山,在披麻宗住上几天,好歹将那妇人甩掉再动身不迟。
山门口,当那腰间佩刀的妇人自称竺泉之后,陈灵均膝盖一软,身形一晃,好不容易稳住。
竺泉笑道:“魏檗已经飞剑传信木衣山,以后走江一事,若是有些麻烦,你可以报上披麻宗竺泉的名号,未必能够一定救命,但是肯定可以帮你报仇。当然,没有麻烦最好。不过会很难,在咱们北俱芦洲游历江湖,没缠上一堆麻烦,算什么历练。”
陈灵均战战兢兢道了一声谢。竺泉挥挥手,陈灵均道了一声别,竺泉突然问道:“陈平安什么时候从剑气长城返回?”
陈灵均摇头道:“不太清楚,我家老爷每次出门游历,什么时候回家,都没个准数的。”
竺泉看了眼陈灵均的竹箱、行山杖,大笑道:“你们落魄山,都是这副行头走江湖?”
陈灵均使劲点头。
竺泉突然感慨道:“有些羡慕那个家伙的……自由。”
陈灵均听不懂这些山巅人物藏在云雾中的古怪言语,不过好歹听得出来,这位名动一洲的女子宗主,对自家老爷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
不然她根本没必要专程从鬼蜮谷回木衣山一趟。
寻常山上仙家,最讲究个平起平坐,待人接物,规矩繁复,其实有个韦雨松见他陈灵均,已经很让陈灵均心满意足了。
一宗之主上五境,还敢死磕鬼蜮谷高承这么多年,这般女子真豪杰,竟然亲自露面,所以陈灵均离开木衣山后,走路有点飘。
按照既定路线,陈灵均乘坐一条春露圃渡船去往济渎的东边入海口,渡船管事正是金丹境修士宋兰樵,如今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了一把交椅。
陈灵均拜访过后,宋兰樵客气得有些过分了,直接将陈灵均安排在了天字号客房不说,还亲自陪着陈灵均闲聊了半天,言语之中,对于陈平安和落魄山,除了那股发自肺腑的热络劲儿,恭谨谦卑得让陈灵均更加不适应。
如今落魄山、披云山、披麻宗、春露圃,四方结盟,其中披麻宗韦雨松和春露圃唐玺,都是负责大小具体事务的管事人,宋兰樵与唐玺又是盟友,本身能够成为春露圃的祖师堂成员,都要归功于那位年纪轻轻的陈剑仙,何况后者与宋兰樵的传道恩师,更是投缘。
宋兰樵几乎就没见过自己师父如此对一个外人念念不忘,那已经不是什么剑仙不剑仙的关系了。
陈灵均离家越远,便越思乡。谁都想念,连那黄湖山结茅修行的老瞎子道长,也会经常想起。
魏檗在渡船离别之际,说过一番言语,说修道之人,出门在外,以术杀人,以势压人,不算太难,难在赢得他人的人心。
陈灵均头一次仔细翻阅了以前遗漏掉的册子内容,然后去往观景台,趴在栏杆那边发着呆,天边高挂明月,半圆掩映云海中,又远又近,好像渡船只要稍稍改变路线,就可以一头撞上去,就像游人穿过一道拱门那么简单。
老爷在不在落魄山,是两样的,这一点,陈灵均早有感触。只是不离开落魄山,不走这一遭,就很难理解为何会不一样,不一样在什么地方。
与老爷朝夕相处的时候,老爷什么境界什么身份,好像很容易被忽略,等到陈灵均走在老爷走过的山水路上,才发现原来当年那个自己不情不愿跟着的泥瓶巷少年,好像真的变得很厉害了。
陈灵均收敛思绪,收拾好行李包裹,去与宋兰樵打了声招呼,然后中途离开渡船,去了趟随驾城,直奔火神庙。
在苍筠湖龙宫湖君的暗中谋划下,曾经沦为废墟的火神庙得以重建,当地官府花重金重塑了一尊彩绘神像,香火鼎盛。
陈灵均挑了个深夜时分,毕恭毕敬敲门拜访,见着了那位瞧着境界不太高的汉子。
陈灵均拿出了许多仙家酒酿,那现出真身的汉子十分开心,只是关于陈平安如今事,汉子半句不问。
陈灵均便觉得这位老哥很对自己的胃口,与自己一般,最有江湖气!于是双方饮酒,都无须劝。
老爷不但在书上、册子上写了,还特意口头叮嘱过陈灵均,这位地方神祇,是他陈平安的朋友,欠了一顿酒。
苍筠湖龙宫那边,得了火神庙庙祝的禀报,湖君殷侯立即深夜赶来,没有任何心腹跟随,八百里距离对于一位整座随驾城都在辖境之内的湖君而言,不过是逛荡自家院子多走几步路。
见着了那个满脸酒红、正在手脚乱晃侃大山的青衣小童,湖君殷侯愣了愣,那位陈剑仙怎的有这么位朋友?
只是一顿酒,喝得都算尽兴。
不过火神庙那汉子,在殷侯来了之后,只是以礼相待,并不热络,倒是与陈灵均喝酒痛快。
清晨时分,陈灵均离开火神庙,去了一趟金乌宫,拜访那位金丹境瓶颈剑修柳质清。
一样是被隆重对待,被毕恭毕敬送到了柳质清闭关修行的那座山峰。
陈灵均见着了柳质清。俊美少年的神仙姿容,头别金簪,一袭雪白长袍,直教人觉得仿佛天底下的名山大川,都在等待这类修道之人的临幸。
柳质清笑着询问要不要饮茶,陈灵均说不用不用,柳质清也不强求,其实双方没什么好聊的,柳质清更不是那种擅长应酬的山上修士,主客双方多是些客气话。
陈灵均没话可说的时候,柳质清就不挽留了,陈灵均便起身告辞,柳质清要送到山脚,陈灵均知道此人是在闭关,连忙拒绝,飞奔下山,离开金乌宫,至于山脚恭候的金乌宫宫主,陈灵均更是一并拒绝了对方的宴席,告罪、道谢和相约下次,一气呵成,陈灵均越来越熟稔。
之后此去春露圃,不再乘坐仙家渡船。
到底是天性亲水,陈灵均挑了一条寻常船只,船行画卷中,在两岸猿声里,轻舟做客万重山。
到了春露圃地界,陈灵均没有着急去找已是老熟人的宋兰樵唠嗑,而是按照图册,先逛了一遍大渎入海口的两岸山水,再去春露圃,游览了一遍玉莹崖,再去那座自家老爷创办的蚍蜉铺子待着,有代掌柜操持,生意很好,陈灵均就当了两天的店铺伙计。
这天夜幕里,蓦然一洲祭剑。
整座春露圃瞬间灯火辉煌起来,陈灵均连忙打开铺子大门,抬头望去,大街上熙熙攘攘,都说是有剑仙陨落于剑气长城了。
远离家乡千万里的陈灵均,想着那个比自己更远离家乡的老爷,便坐在门槛那边,双手托腮,神色黯然。
剑气长城的南边战场上,第三次出现了金色长河。
陈平安背了一只剑匣,剑匣里装满了借来的剑坊长剑。
陈平安站在城头之上,眺望战场片刻,一步跨出,身形急坠大地,下坠过程当中,双手已经卷起袖管,即将落地之时,双膝微曲,踩在虚空,整个人却蓦然前冲,身后大地之上,轰然凹陷出一个大坑,地底深处,闷雷震动。
不御剑,却御风。如同一支箭矢瞬间远离城墙百余丈,双手按住两颗妖族修士的头颅,轻轻一推,将两具头颅稀烂的尸体摔出去。
陈平安飘然落地,战场周边所有剑修都下意识远离此处,自动为第三次出城厮杀的年轻隐官让出一条道路。
如今的剑气长城再无半点怨怼之心,因为年轻隐官原来是剑修,更能杀人。
一个妖族兵家修士身披重甲,手持大戟,直刺而来,年轻隐官直线向前,随便以头颅撞碎那杆长戟,一拳震散对方身躯,一脚稍重踏地之时,拳架未起,拳意先开。
以陈平安为圆心的周边战场十数丈内,拳意洪水肆意倾泻,不但如此,第二个更大的拳罡圆圈在远处再起,激荡不已,一层拳架一层神意,圆圆相生如层层月晕。
居中武夫,如日中天。
陈平安一路独自往南凿阵,所到之处,术法、灵器倾泻而下,下起了一阵阵的滂沱大雨。
然后陈平安终于碰到了一个硬茬,是一个披挂鲜红锁子甲的矮小汉子,偏戴了一顶凤翅紫金冠,插有两根长尾雉的极长翎子,好似浩然天下那些市井戏台上的花哨装束。
敢在剑气长城战场上这么招摇过市的,除了不怕死,肯定还有不怕死的资格。
这个妖族修士身形极快,近乎缩地符,转瞬之间就从数里地之外,来到了陈平安身侧,一拳直接破开陈平安庇护周身的浑厚拳意,砸在陈平安太阳穴上,打得陈平安横飞出去数十丈。
陈平安一掌拍地,飘然旋转,起身站定,后者如影随形,与陈平安互换一拳。
双方几乎同时倒滑出去,在大地之上犁出一条没过膝盖的沟壑,后者抖了抖出拳的右手手腕,左手双指扯下一根翎子,开口言语,竟是剑气长城的方言:“你就是新任隐官?武夫远游境了?拳头不轻,难怪能先输曹慈三场,再赢郁狷夫三场。”
他抬起右手,示意围杀而至的妖族大军都退后,将战场让给自己与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抹去嘴角血丝,再以手心揉了揉一侧的太阳穴,力道真不小,对手应该是个山巅境,妖族的武夫境界,靠着先天体魄坚韧的优势,所以都不是纸糊的。
只是九境武夫,身负武运,不该这么送死才对,穿着也好,出拳也罢,对手都过于“无所谓”了。
陈平安很快了然,便难得在战场上与敌人言语:“你是蛮荒天下的最强八境武夫?要找机会破境,获得武运?”
那身材矮小的汉子松开手中那根翎子,翎子砰然弹起,点头笑道:“如何?你我问拳一场?我要说不会有谁掺和,你肯定不信,我估计也管不住一些个鬼鬼祟祟的剑修死士。没关系,只要你点头,接下来这场武夫问拳,妨碍我出拳的,连你在内皆是我的敌人,一并杀了。”
陈平安伸出一手,指了指剑气长城那边,笑道:“城池里边,有位教我拳法的九境前辈,你可以去那边问拳。”
矮小汉子眼神阴沉,自己极有诚意,这位如今声名显赫的年轻隐官,却很不上道啊。
陈平安说道:“最后陪你聊几句,一位武夫,不管输给谁,哪怕他是曹慈,都谈不上虽败犹荣,输了就是输了。以此可见,蛮荒天下的最强远游境武夫,不谈拳头硬不硬,只说武夫气魄心胸,确实很不咋的。你要是得了‘最强’二字,跻身九境,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双方对话,其实都无甚意思。
只是各自算计都不小,那矮小汉子故作豪迈,要单独问拳陈平安,不过是要以年轻隐官作为武道踏脚石,一旦就此破境,除了蛮荒天下的武运馈赠,还可以攫取剑气长城的一份武运底蕴。
至于陈平安,当然是在暗中寻找那位蛮荒天下的百剑仙第一人。
先前三教圣人两次造就金色长河,陈平安两场出城厮杀,与对方都打过交道,交手看似点到即止,都未出全力,但是细微处环环相扣,谁率先在某个环节出现纰漏,谁也就死了,而且死法注定不会如何慷慨壮烈,只会让境界不高的观战剑修觉得莫名其妙。
那矮小汉子好像也没了钩心斗角的兴致,以靴子轻轻拨弄地面沙砾:“站着聊完了,等下我给你躺下说话的机会。对了,我叫侯夔门。”
陈平安一手负后,微微转头,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示意有本事朝这边再来一拳。
突然有了个想法,可以试试看。试试看的前提,就是先让对方试试看。
侯夔门自然不会客气。
侯夔门一拳递出之后,稍作犹豫,没有乘胜追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被自己一拳打飞出去的陈平安。
根本没有躲避更没有还手的陈平安一脚重重踏地,止住身形,笑望向侯夔门,神色之中,略有讥讽。
侯夔门方才担心有诈,便收力几分。
一个以算计著称于六十军帐的年轻隐官,总不至于傻到站着被自己打死才对。
所以一拳功成之后,便有一丝后悔,如果这一拳不是试探,而是倾力递出,这会儿那个年轻人还能站着?
只是为何对方要硬挨自己一拳?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再来一拳。”
侯夔门抬起双臂,双指分别拈住翎子。
他这身鲜红锁子甲装束,与那紫金冠和两根熠熠生辉的翎子,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山上器物,而是一整套的上古兵家重宝,只不过炼化之后改变了相貌而已。
半仙兵品秩,攻守兼备,名为剑笼,能够拘押剑仙飞剑片刻,没了本命飞剑的剑仙,一旦被他近身,就要乖乖与他侯夔门比拼体魄了。
侯夔门松开两根翎子,身形一闪,来到一心求死的同辈武夫陈平安身前,一拳递出,随后年轻隐官整个人摔在了远处。
陈平安站起身,吐了一口血水,瞥了眼侯夔门,用家乡小镇方言骂了一句娘。
原本是打算让这个八境巅峰武夫帮助自己打破七境瓶颈,不承想这个侯夔门两次出拳都磨磨蹭蹭,这让在北俱芦洲狮子峰习惯了李二拳头分量的陈平安,简直就像是白挨了两记妇人挠脸。
如今的剑气长城,流传着一句公道话,看年轻隐官打人,或是看他被打,都是赏心悦目的事情。
侯夔门神色复杂。
陈平安以蛮荒天下的大雅言问道:“你到底是要杀隐官立功,还是要与武夫问拳破境?!”
侯夔门深吸一口气,双拳轻轻敲击一次,沉声道:“最后一拳,你要不死,就算我输。陈平安,我知道你一样有所求,没关系,就看谁拳法更高!这一拳,你只管还手。”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隐约之间,侯夔门的磅礴拳意,在他四周凝聚出一份模糊气象,类似圣人坐镇小天地。
早年在书简湖,与青峡岛章靥同行远游,陈平安就发现自己能够依稀瞧出些迹象了。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轻轻舒展铺开。
一瞬间,年轻隐官和侯夔门所处战场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漫天风沙里夹杂着向四面八方迸射的细密拳意,乱如万千极小飞剑溅射。
刹那之后,大地震颤,风沙四散,只见侯夔门一手死死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间渗出,一手握拳,环顾四周。
最后侯夔门看到在一个妖族修士身后,那个年轻隐官左手短刀刺入剑修死士后背心,再以右手短刀在脖子上轻轻一抹。
侯夔门已经无法顺畅言语,含糊不清道:“陈平安,你作为隐官,我亲身领教了你的本事,只是身为纯粹武夫,真是让人失望,太让我失望了。”
原来先前问拳,年轻隐官硬扛侯夔门一拳,却袖中出刀,直接由下往上,刺入后者脖颈,不但如此,左手一拍刀柄,侯夔门如果不是重重踏地,拔高身形,然后撤退数步,差点就要被锋刃搅烂唇舌,再被刀尖当场捅穿头颅。
若是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没有天生坚韧体魄支撑,受此重伤,断然是无法言语半个字了。
陈平安将自己身前妖族剑修死士的那具尸体轻轻推开,聚音成线,与侯夔门微笑道:“你先后三次出拳,哪一次符合纯粹武夫的身份。你要是第一拳就足够纯粹,我根本不介意与你互换三拳,说不定还能各自破境,那才是真正的谁生谁死,只看拳法高低。”
当陈平安现身之后,战场又自行腾出一大片空地来。
年轻隐官,双手反持短刀,轻轻松开,又轻轻握住。
这是与于禄学来的一个小习惯。
至于持刀姿势,则是脱胎于梳水国剑水山庄瞧见的一种佩刀姿势。
其实在山下江湖上,刺客刀客也有此举,但是在陈平安眼中,意思不够,是个死架子。
侯夔门到底是只知道年轻隐官,而太不清楚陈平安的厮杀习惯。
当陈平安开始拖泥带水的时候,一定是在追求什么后手。不然所有的言语,至多只会在分出生死之后。
侯夔门没有就此撤退,拳意不减反增,很好。
陈平安将那对得自北俱芦洲割鹿山刺客之手的短刀收入袖中,站立不动。
侯夔门不知施展了什么秘法,脖颈附近鲜血停止流淌,双臂下垂,亦是纹丝不动。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武夫问拳该有的心境。
在那之后,只要是两道身影所到之处,必然殃及池鱼一大片。
两位各在武学瓶颈的纯粹武夫,就像两把剑仙飞剑,肆意切割战场,满地残肢断骸。
侯夔门出拳越来越“轻快”,拳意却越来越重。拳拳皆有九境武夫的气象雏形,这就是破境大契机。
不知为何,那个年轻隐官已是公认的剑修,却始终没有祭出飞剑,甚至连背后剑匣里边的长剑都没有动用任何一把。
战场极远处,一位与年轻隐官身为同道中人的中年男子,看似被妖族大军裹挟,浩浩荡荡往剑气长城那边涌去,但他一直在留心陈平安和侯夔门的厮杀,大致看出了些端倪,在犹豫要不要打乱陈平安的算盘。
只是当他视线扫过几个方位,距离不近,掂量一番后,便放弃了出手,就不与那座天才辈出的甲申帐抢战功了。
侯夔门一身血肉模糊,堂堂八境巅峰武夫,身披重宝,与明明相差一境的晚辈武夫陈平安一场问拳,竟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匪夷所思。
满脸血污的侯夔门蓦然站定,低头轻笑,大快人心,抬起头,死死盯住那个同样突然收拳的年轻人。
侯夔门似乎是在说,等我九境,武运傍身,再来打你这个确实不太讲理的金身境瓶颈,就该轮到我侯夔门不讲理了,任你有那乱七八糟的算计,还能得逞?
还能活着离开这处战场?
有本事你陈平安也破境一个?!
此番问拳,明明境界更高一筹,却落了下风,症结不在侯夔门体魄不够,不在拳轻,关键是陈平安对于拳路好似未卜先知。
此刻侯夔门见陈平安如临大敌的模样,不似作伪,只觉得痛快,此生练拳,次次破境,仿佛都未曾如此酣畅快意。
陈平安今天助自己破境,稍后留他全尸便是,前提是自己跻身九境之后递出的数拳,年轻人体魄扛得住不被分尸!
蛮荒天下的一道道武运,破空而至,降临战场,疯狂涌向侯夔门。
陈平安会心一笑,终于来了。
侯夔门的拳头太轻,打不破自己的瓶颈,至多是帮助自己打熬几处关键的筋骨肌肉,锦上添花而已。
因为担心会影响后续战事,许多九境力道拳头,直奔关键气府,一旦砸在身上,陈平安不怕受伤,只是怕那拳意在人身小天地之内翻江倒海罢了,所以他还不能全部扛住,得卸去大半。
侯夔门出拳是痛快了,陈平安与之对拳,却半点不痛快。
没关系,打退武运,陈平安有经验,在那老龙城,还不止一次。
何况陈平安连扛那天劫都有过两次,在北俱芦洲随驾城,在这剑气长城与离真对敌,都做过。
陈平安脚尖一点,拔地而起,笔直去往高空,并未出拳,只是一味攀高,仿佛是要去往天幕最高处才罢休,虽未出拳,却是以云蒸大泽式的拳意,迎向那些来自蛮荒天下的一条条白虹武运。
那个中年男子停下脚步,仰头望去,自言自语道:“武运也能抢?生意能这么做?”
因为那个年轻隐官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手段,竟是直接扯着所有武运白虹,一起升空,使得年轻人宛如白虹飞升。
世间武运,本就是极为虚无缥缈的存在,不然不会连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庙都无法阻拦、截取此物,以至于只能听之任之,在九洲版图的天才武夫之间流转。
在蛮荒天下,同样是连托月山都无法约束此事。
处境最为尴尬的,自然是那武运来临却不曾近身的侯夔门。
侯夔门双膝微曲,同样去往高空,追逐那个已经小如芥子的陈平安身影,更是希冀着尽量靠近那些武运。
以剑客自居的中年男子依旧没有出剑偷袭陈平安,不是讲究什么规矩道义,战场厮杀,他与陈平安的路数如出一辙,每次出手,以至于每次与对手的换伤,都像是做一笔笔锱铢必较的买卖。
这位在百剑仙谱牒之上力压离真、背箧所有天才的年轻剑客,在冥冥之中,察觉到了一丝大道真意。
此刻出剑,即便能够得手,于自己大道而言,只会得不偿失,因为此生此世,会处处招惹来天地武运的无形压胜。
若是纯粹武夫,以此砥砺自身武道,反而是好事,可惜他终究是剑修。
不对!那陈平安的一身拳意与动机,皆是假的。
他突然一伸右手,从一个不远处妖族剑修手中直接驭来一把长剑,轻轻一震,崩碎出十数块剑身碎片,同时左手手腕翻转,强行以自身剑气炸碎手心几条脉络,鲜血渗出之后,在那些剑身碎片之上一起抹过,使出了诸多压箱底手段之一的中年男子,一挥袖子,将那些碎片激射向高空处,直直去往侯夔门那边。
几乎同时,侯夔门眼前一花,相距百余丈的那一道身形,先用了一张缩地符,再以松针、咳雷两把炼化飞剑作为牵引。
双手持刀,一刀刺中侯夔门腮帮子,横穿整个脸颊,一刀捅入侯夔门心口,一击得手,再用缩地符,身形瞬间消失。
下一刻,侯夔门四周悬停了那些长剑碎片,如同一座袖珍剑阵,护住了这个暂时不好说是八境还是九境的妖族武夫。
如果不是长剑碎片赶到,陈平安能够直接割下侯夔门半颗头颅。
侯夔门一咬牙,挨了两刀后,“飞升”身形虽微微停滞,但仍继续飞掠向高空,那些武运,又被那个年轻隐官拖曳向了更高处。
那些长剑碎片在确定侯夔门性命无忧之后便一闪而逝,返回中年男子那边。
两位纯粹武夫,先后撞开了两层广袤云海。一层只比剑气长城城头稍高,更高处的那片云海,则远远高出城头。
蓦然高出云海而悬停,陈平安再一次紧皱眉头,只是这一次,却不是与那侯夔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演戏了,而是真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阴谋气息。
更高处那些武运,千真万确。
侯夔门虽然不知那年轻隐官为何停步,破开云海之后,依旧凭借御风,接近那些如蛟龙游走的条条武运。
陈平安略作思量,竟是直接舍了先前所有谋划,坠入云海,返回大地。
侯夔门便要大大方方笑纳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武运,云海之上,大日照耀,侯夔门好似一尊神灵。
只是刹那之间,侯夔门一双眼眸变作漆黑,挣扎片刻,竟是开始追随陈平安而去,同时牵引着那些武运一并落向大地。
武运撞入侯夔门身躯当中,跻身九境的侯夔门朝陈平安一掠而去。陈平安三次转变撤退轨迹,依旧躲避不及。
大地之上,砸出一个仿佛剑仙本命飞剑炸裂的惊人大坑。九境武夫侯夔门连同一身武运全部粉碎。
甲申帐,五个蛮荒天下的剑仙坯子,不再遮掩行踪,齐齐出现在大坑边缘,各据一方。背箧、离真、雨四、流白、涒滩。
那个中年男子叹息一声,隐匿身形,就此离去。
竟是有那王座大妖,运转本命神通,附身于破境在即的侯夔门,直接舍了一个板上钉钉的九境武夫,来换取年轻隐官陈平安的重伤?
背箧说道:“小心是陷阱。”
一个微笑嗓音在众人心湖之中同时响起:“怎么可能。”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流白一直在关注四周战场形势,以心声迅速言语道:“事出突然,暂时并无剑仙救援,我们还是要速战速决。”
这名与剑仙绶臣一起出自周密文脉的女子剑修,在甲申帐便一直担任主官木屐的副手,至今不曾出剑。
少年涒滩第一个祭出本命飞剑,贴地而飞,围绕着大坑边缘画出一道经久不散的剑光流萤。
“必须逼迫对方现身!”
涒滩腰间悬佩双剑,双手分别按住剑柄,凝神俯瞰尘土弥漫的大坑底部,些许尘沙遮掩不住一名剑修的视野,只是不知对方施展了什么高明障眼法,竟是找寻不见那位年轻隐官的身影,但是陈平安绝对不曾离开此地。
涒滩以心声与好友们交流:“不管了,既然眼睛瞧不见,那我就直接去大坑内一探究竟,不给他养伤的机会。背箧,注意地底山根的动静;流白,注意出剑截杀陈平安。”
涒滩一跃而下,以本命飞剑甲骑开道,剑光散去,整个大坑边缘地带出现了数以千计的具装铁骑,密密麻麻攒簇结阵,虽然每一骑不过巴掌大小,看似滑稽,实则每一骑都如飞剑,一时间无数袖珍铁骑从大坑顶部沿着斜坡往下冲锋,好似潮水倾泻一处洼地。
飞剑甲骑率先以大军突进姿态开阵,最适宜勘探那位年轻隐官的陷阱细微处。
涒滩若是剑气长城的剑修,光凭这把飞剑最适宜沙场破阵的本命神通,就可以至少被隐官一脉评为乙等,与岳青的百丈泉、云雀在天,齐狩的跳珠并列。
若这把本命飞剑拥有更多玄妙,兴许都足可与吴承霈的那把甘霖同列。
背箧是刘叉的开山大弟子,如果不是刘叉在此次战役当中收取了一拨记名弟子,他便是唯一的嫡传。
只是大战以来,背箧始终没有出手,比那同一军帐的女子剑修流白要更加云遮雾绕。
背箧除了一个天下皆知的师承,其余飞剑有几把、本命神通、练剑路数都是未知。
他身后背负巨大剑架,此刻其中六把长剑纷纷离开,围绕大坑,最终掉转剑尖,一把把长剑瞬间没入大地,在地底极深处结阵,不给已经负伤的年轻隐官逃脱包围圈的机会,年轻隐官即便犹有余力破开剑阵,也会露出蛛丝马迹,到时候等待年轻隐官的,必然是凌厉飞剑的拦截,并且绝对不止一把。
雨四身穿一袭黑袍,只以一截雪白绸缎系挽头发,风流倜傥贵公子。
他心意微动,附近地面上几件破碎兵器,立即从不同方向向远处掠去,最终坠落在地,所过之处,并无半点涟漪震动,这就意味着并无阵法陷阱。
照理而言,从陈平安与担任鱼饵的侯夔门交手,到最后侯夔门被“手持鱼竿”的王座大妖附身,挟武运大势,不惜与陈平安玉石俱焚,陈平安都处于一个个意外当中,哪怕身穿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这会儿都不死也要掉好几层皮了。
只是雨四依旧觉得不妥。
离真已经蹲下身,拈起一撮土壤,轻轻撚动,尘土四散而飞,都粘连着丝毫剑意。
离真环顾四周,微笑道:“果然有古怪,是一座类似小天地的禁忌之地。上次与我厮杀,都没有拿出这份本事来。好,很好,我总算可以输得服气了。”
原来那些尘土飘荡到了十丈之外的时候,如灯芯瞬间点燃,随即化作灰烬。
雨四再次驾驭一些坠毁在地的破碎器械,以及妖族的残肢断骸,一并飞向远处。果不其然,如撞墙头,纷纷落地。
那个年轻隐官既是剑修,又是纯粹武夫,斩杀起来尤为麻烦,哪怕耗竭一口纯粹真气,仍能够转去御剑杀人,一旦灵气需要补给,就转为武夫出拳,武夫真气,与剑修灵气,相互轮换,生生不息,故而先前剑修第二场出城厮杀,事后甲申帐统计双方战功,靠着从头到尾参加了一整场战事,积少成多,年轻隐官的军功,高居剑气长城出城剑修榜首。
当然这与剑仙需要镇守金色长河有关,而城头驻守的剑仙,要么据守一方,要么为年轻剑修压阵,剑仙真正出剑的机会不会太多。
那一场厮杀,年轻隐官一直在隐藏身份、更换气息,手段层出不穷,与第一次出城厮杀,有宁姚护阵,以纯粹武夫光明正大地开阵截然不同。
第二次赶赴战场,更像是一位四处捡漏的刺客,只有迫不得已,才以拳剑杀敌。
所以在蛮荒天下各大军帐,这位剑气长城的外乡人,为自己赢得了一个新鲜说法:南绶臣北隐官。
将陈平安从战场上找出来,已经很难,找到了,将其打伤更难,哪怕愿意与陈平安以伤换伤,甚至不惜以死换伤,但是陈平安撤离逃遁太果断异常,关键是陈平安持续作战的实力,太过惊人,所以比起剑气长城那些堂堂正正出剑、杀力极大可通天的剑仙,战场上年轻隐官这种对手最恶心人。
“好家伙,差点着了道。各位,对不住,先前是我的失误。”
雨四心中恼火不已,伸手按住佩剑,剑意凝聚为实质,丝丝缕缕雪白剑气萦绕于手臂和剑柄四周,剑气森森,整个剑鞘都被一层薄薄冰霜蔓延覆盖。
“不过由此可见,受伤不轻,不然离真此举,咱们这位隐官大人肯定会继续藏藏掖掖,不至于这么快就露出马脚。作为赔罪,我最后一个出剑便是!”
不是甲申帐的成员,肯定会觉得雨四“最后”这个说法,太过莫名其妙。
背箧皱眉问道:“离真,这座小天地,到底如何而来?是与圣人借?小天地也能借吗?”
众人当中,只说对于小天地的熟悉,离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离真早已开始散步,一如首次与陈平安捉对厮杀的闲庭信步,每走几步,就丢出一件山上重宝,没办法,身为托月山的关门弟子,不缺法宝。
而离真的布阵之法,造诣极高。
背箧的地底剑阵,离真信不过,还得亲自再布一座阵法才能放心,既能防止陈平安破阵而出,还可以稍稍拦截剑仙营救。
离真笑道:“天晓得怎么来的,当务之急,是确定这座小天地的玄妙,到底是能够帮助陈平安拔高一境,还是一处刻意针对练气士的无法之地,或者就只是个拖延战况的障眼法,好让剑仙及时赶来与陈平安会合。”
雨四早已在勘验此事,身边四周残肢断骸悬空飞掠,在那堵无形墙壁附近磕磕碰碰。
雨四看了眼大坑之中,尘土早已被自己驱散,只是坑底景象依旧白雾茫茫。
“除了隔绝天地的禁制,坑底那边依旧不好确定,我们四周好像什么古怪都没有。要不然我们干脆出剑,破开这座小天地?”
离真摇了摇头,蹲下身,将最后一件法宝压胜于大地之中,同时以心声答道:“意义不大,陈平安并不介意我们就此离开,别忘了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围杀陈平安。先前我以飞沙试探,已经有答案了。如你所料,陈平安确实受伤不轻,以小天地故弄玄虚,归根结底,他还是为了赢得喘息时间。我们先看看涒滩的出剑结果吧。”
雨四颇为无奈。有了围困之局,竟然找不到人,有些憋屈。
大坑之中的甲骑大军,枪矟皆附有小幡,五彩缤纷。枪矟所附彩帜、彩穗,便是涒滩飞剑本命神通之二。
炼剑所需天材地宝繁多,其中最重要的根本之物,就是来自蛮荒天下各大山岳的山根土壤,可不是为飞剑显化而出的“铁骑大军”装装样子那么简单。
涒滩一个心神不稳,再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悬停于一处云海之上,隐约有数座山峰高出云海,如岛屿一般。天地极大。
涒滩立即停下御风,悬停空中,低头望去,大地之上,好似一处战场,一支支铁骑冲阵,竟都如无头苍蝇一般,地理形势,根本不按常理,许多原本间距极远的铁骑,最终刹那之间就相互冲撞在了一起。
视野所及,恰好有一支碧绿纷纷的铁骑大军,与彩帜绯红的大军相互碾压而过。
涒滩并没有收取本命飞剑甲骑,只要铁骑踩踏在大地之上,哪怕是在虚幻的小天地当中,所有枪矟附幡的甲骑大军便不损丝毫。
事实上战场上也是这般,铁骑不断粉碎,又不断生成如初,不知疲倦,一次次行进以展开冲锋。
涒滩很快就发现了那处战场的玄妙之处,仿佛是一张张薄如白纸的书页,被幕后人一次次进行他人肉眼不可见的精巧折叠,故而一支支铁骑的行军路线,尽在对手掌控之中。
涒滩发现自己的言语心声,已经无法与背箧他们交流,身陷困境,少年依旧剑心澄澈,拔出双剑,一闪而逝。
一剑消逝之后,一处天幕电光交织成网,疯狂涌动,不断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画卷。
一剑化虹远游,往最远处急急而去,想要摸索出这座小天地的版图大小。
涒滩伸手一抓,本该远去千丈外的第二把佩剑,竟然往自己后背心直刺而来,被少年握在手心。
涒滩冷笑道:“鬼鬼祟祟,就靠着些花哨伎俩,这么与我耗下去?”
一座山峰之巅,一粒芥子身影,蓦然大如山岳,那庞然巍峨的青衫客背负剑匣。
法相屹立于山峰,就好似一人站在路边石子之上。
陈平安笑着低头俯瞰持剑的涒滩,抬起一手,手中多出了一把学生赠送的玉竹折扇,迅猛拍下,四周云海被那股磅礴气象扯动,滚动如沸,隐约有雷鸣声。
涒滩竟是纹丝不动,任由大扇当头一拍而下,最终一穿而过。
涒滩冷笑道:“你的真身,果然受伤极重,就只能靠些假象一味拖延了。”
陈平安又抬起一手,掌心托有一枚法印,翻转手掌,大印如山,再次迎向涒滩。
涒滩挥出一剑,将那枚山字印一斩为二,没有半点气机涟漪,唯有剑光。又是那心意显化而成的虚假之物。
涒滩抖了抖长剑,朝那装神弄鬼的年轻隐官勾了勾手指。
陈平安微微一笑,又拈出一张金色符箓。
因为法相所持符箓,在少年涒滩眼中过于庞大的缘故,一张符胆如金色雷池的金色符箓,气势汹汹,飘荡向少年剑修涒滩。
与此同时,陈平安法相左手轻轻一抬,大地之上,一条山脉直接被拔断山根,从下往上,配合当头笼罩涒滩的金色符箓,掠空砸向后者。
涒滩手指一抹长剑剑身,手指抵住剑尖处,剑尖处绽放出一粒璀璨光亮,最终以其为圆心,生出一个剑光大圆,与那符箓和山脉撞在一起。
此次年轻隐官出手,果然皆是真物!
涒滩一个福至心灵的猛然后仰,双指掐诀,身上那件法袍,焕发出光彩夺目的七彩之色,浮现出一位位彩带飘摇的诸天乐伎,身姿极其小巧可爱,立即护住他所有本命窍穴。
涒滩御剑远离原地,下一刻悬停之时,他身后亦是出现了一尊金身法相,是一位姿容绝美的天女,微微弯腰倾身,双手刚好捧住他身形。
涒滩脖颈之间,缓缓渗出一长串鲜血珠子。
涒滩脚下长剑缓缓颤抖,好似为天地大道所压制。
护住少年的那尊女子神祇金身法相也开始出现一寸寸剥落迹象,原本无瑕的璀璨金身被腐蚀得极快。
涒滩驭剑在手,另外一手轻轻抹去脖子上的血迹。
分明是一处针对世间所有练气士的“无法之地”。还差点被那家伙一刀割走头颅。
涒滩终于切身体会到了那些与年轻隐官对敌之人的感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全是问心,皆是算计。
剑气长城城头之上,魏晋与老大剑仙问道:“真不需要我去解围?”
陈清都笑道:“解围?解谁的围,陈平安,还是你魏晋?你以为对方没有藏着后手?只说那五个极好的剑仙坯子,谁来负责接引离开?死了其中任何一个,甲子帐都要心肝疼。”
魏晋说道:“有陆芝帮忙压阵,我可以试试看。”
陈清都摇摇头:“等着就是了。谁后出手,谁就占优。”
陈清都眺望南方众多妖族军帐,十四头王座大妖,哪怕是周密出手,都还好说,唯独那个刘叉,如果让他有了出剑的理由,比如死了个被刘叉寄予厚望的嫡传弟子,剑气长城这边就会有点麻烦。
到时候他陈清都,是不方便出剑的。
那么由谁来拦阻?
董三更被牵制在金色长河那边。
陆芝?
远远不够。
便是加上那个随之也有了出剑理由的牢头老聋儿,也还是不够的。
距离涒滩极远处的一座山岳山脚,转瞬之间便一去一返的陈平安,此刻站在相对纤细的“一条山脉”之上。
陈平安脚下正是那具侯夔门死后现出妖族真身的尸体,至于锁子甲、紫金冠和两根翎子,先前对撞之后,破损却未崩碎,按照常理,早就应该被捡了破烂,被隐官大人收入囊中,只是这次陈平安却没有全部收入囊中,只是将那翎子收入了和晏溟以一换一、“暂借”给他的咫尺物中,不但如此,咫尺物中先前储藏之物,也已搬空。
至于侯夔门的甲胄与紫金冠则都被陈平安以搬山术法,放置在了远离侯夔门尸体的地方。
陈平安这会儿受伤极重,脸色惨白,以至于右手整条胳膊已经不受控制,一直在轻轻颤抖,这对于陈平安来说,是极其稀罕的事情。
先前侯夔门那一手,太过歹毒,陈平安相当于挨了十境武夫的倾力一拳,如果不是稍稍避开,早就被侯夔门一拳当场洞穿了心窍。
若是搁在演武场上,挨了十境巅峰一拳而不死,那就是滋味极好。
但是此刻看似玩弄少年剑修涒滩于股掌之中,事实上陈平安还是难逃围杀之局,那就滋味极其不好了。
方才对少年剑修涒滩一击不中,也让陈平安极其无奈。若是自己体魄巅峰之时,天才剑修涒滩的那颗头颅,此时就该搁放在方寸物当中了。
不过涒滩在这里束手束脚越久,无法强行破开小天地,陈平安就可以恢复越多。
陈平安望向涒滩被神灵呵护于手中的姿态,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涒滩不去看那尊装模作样、好似闭目养神的山巅法相。
涒滩死死盯住一缕气息残余的远处,虽然看不真切那处山脚景象,但是他可以确定那个年轻隐官的真身就藏在那边。
山巅巍峨法相睁开眼睛,双指掐剑诀,从背后剑匣中掠出一把把巨大飞剑,朝涒滩破空而去。
以双手护住少年身形的天女法相,旋转身形,背对那些大如仙家渡船的飞剑。
涒滩一咬牙,呕出鲜血。那把交织电光的佩剑,突然悬停天地间,在剑尖和剑柄首尾之间,绽放出一丝剑光,分别往天幕和大地直直激射而去。
陈平安便以肆意折叠天地山河的神通,尽量改变两条剑光的轨迹,一旦稍稍更改路线,剑光不再在笔直一线之上,陈平安就能够让那少年剑修无法以此勘验天地界线。
不承想涒滩竟是直接炸开了那把佩剑,剑光蓦然扩大,天地之间如同撑开了一根栋梁。
那把佩剑,其实便是涒滩的第二把本命飞剑。
与此同时,本命飞剑甲骑从铁骑大军凝为一剑,返回涒滩一处窍穴当中。
天女法相,双手并拢,护住不惜毁掉一把飞剑的主人涒滩,风驰电掣掠向那道剑光,显然是打算以开道之剑光作为退路。
山巅法相一手举起,掌心指向天幕处被涒滩剑光破开的窟窿,一手手心贴在山巅,弥补远处大地之上被涒滩破开的大坑。
陈平安法相双手手心虽未真正触及剑光,却被不断消磨。
小天地被陈平安分出三层,由里向外,分别庇护真身体魄,再就是打开大门禁制,以半吊子的法相现世,专门针对第一个陷阵的少年剑修涒滩,最后一层最为稀薄,负责以障眼法迷惑其余四位天才剑修。
所求之事,便是尽可能更多休息调养的同时,将对方各个击破,能伤则伤,能杀则杀,总之能杀一个都是赚。
只是目前看来,光是斩杀涒滩,便不轻松,极有可能要收起最外围的第三层天地,巩固第二层,才有可能击杀涒滩。
陈平安依旧不愿意太早拿出两把本命飞剑的全部神通。
不过因时而异,涒滩的选择,让人意外,陈平安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先杀一人再说。
当涒滩以毁去一把本命飞剑作为代价,也要强行离开此地之际,一道剑光已经破开第二层小天地的天幕。
陈平安双手持短刀,就要截杀涒滩,突然心意微动,停下了身形。
就在此时,陈平安袖中那件咫尺物砰然震动,毫无征兆。不但如此,被陈平安丢掷在远处的甲胄、紫金冠,都同时轰然炸碎。
一道如弧月悬空的外来剑光,切开了两层天地的屏障,刚好劈在了那处宝甲粉碎之地。
陈平安却望向了另外一处,紫金冠自行销毁处,出现了一处极其细小的飞剑痕迹,没有任何瞩目剑光,没有一丝剑气,没有任何涟漪波动。
如果不是位于自己坐镇的小天地当中,陈平安根本无从察觉。
等到陈平安想要捕捉那把飞剑轨迹之时,竟然毫无线索。
坐镇小天地,如同圣人随时随地起心念,便可掌观山河,一览无余。
这让陈平安对那把不知名飞剑充满了戒备,远比那破开屏障的一剑更加重视。
前者简直就是一把更加夸张的齐狩飞剑心弦。
若是战场对峙,被那把飞剑盯上,注定会极为棘手。
不是雨四,不是离真,不是已经递出凌厉一剑的背箧,那么就应该是那个被涒滩称呼为流白的女子剑修了。
难怪涒滩要提醒流白注意截杀自己,这个流白的本命飞剑,和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北俱芦洲女子剑仙谢松花是差不多的路数。
擅长温养剑意,出剑极快,杀力极大,追求一击毙命,瞬间分出生死。
陈平安放弃了斩杀涒滩的念头,既然形势变化,涒滩身负重伤,留在战场上,便又大有用处了。
涒滩是可杀可不杀,女子剑修流白是必杀之人。
离真瞬间来到流白身侧,循着小天地屏障被背箧一剑破开的剑意痕迹,离真稍稍心算,便立即一语道破天机:“先前我们心声言语,极有可能被陈平安听在耳中,这座小天地,不是他跟谁借来的,就是他的小天地。”
流白突然提醒道:“是留在上边的雨四!”
在流白出声之后,背箧护住的少年涒滩,与离真护住的流白,原本双方间隔极远,并且都悬停云海之上,此刻却莫名其妙就站在了相距数丈的大坑底部。
在这期间,四位蛮荒天下最出类拔萃的年轻剑修,如有清风拂面,是那三层小天地相互转换的蛛丝马迹。
倏忽之间,双方又恢复原先处境,两拨人四位剑修,相隔遥遥云海上。
背箧说道:“离真,别藏掖了,阵法之外,再打造出一座更大的小天地,然后不断缩减。”
离真点了点头,祭出七件刚刚炼化没多久的本命物,蓦然升空,最终如星斗悬天,相互牵连一线之后,再与先前离真布下的大地阵法交相辉映,原本白昼时分,夜幕沉沉,下一刻,天地间又恢复清明。
离真身形逐渐消散,魂魄分别掠向七个方向,与背箧他们提醒道:“至多一炷香之内,我可以让陈平安的小天地现出原形,只是在这期间,我便暂时无法出剑了。”
两座小天地发生了大道之争,天地随之摇晃,几名剑修视野中的景象,扭曲不定起来,仿佛一幅摊放在书案之上的画卷,却被人手持画轴一端剧烈抖动。
背箧背后剑架中的一把把长剑不断远掠而走,带起一道道虹光,小天地当中的所有云海、山岳,皆被长剑摧毁,剑光之外,剑气绽放。
一些飞剑路过的山岳、江河“废墟之地”,刚想要重新生成幻象,便被残留剑气再次搅烂。
背箧仿佛是想要将无穷尽的剑意布满整座小天地,即便陈平安是此处圣人,也只有那立锥之地,再难以随心所欲转移身形。
背后剑架,已无长剑。
背箧手持长剑,落在大地之上,以剑尖抵住地面,剑身缓缓没入大地,一圈圈涟漪荡漾而起,以极快速度向八方散去。
大地之上的涟漪当中,悬起一粒粒精粹剑意凝聚而成的水珠,追随着那些圆圈涟漪不断生发,如一道雨幕悬停大地。
显而易见,背箧已经不愿意等待离真。
少年涒滩盘腿而坐,流白已经顶替离真,站在涒滩身旁护阵。
先前承诺自己会最后一个出剑的雨四,手持长剑,以满身血迹的狼狈身形,蓦然从云海处倒滑而出,好像他被人一脚踹中腹部,然后强行破开天地屏障,最终才得以撞向流白不远处。
流白直接祭出那把被誉为“海底针”的本命飞剑,从那个“雨四”后背一穿而过。
涒滩也再次祭出那尊来历不俗的天女法相,悬在自己与流白身后,法相一手护住一人。
这尊远古天女法相不似寻常,仿若活人一般灵动,先前以后背硬扛来自山岳之巅青衫客的飞剑,竟有些许神色变化。
此时她低头凝视主人,更是满脸和蔼。
那个“雨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背箧一把长剑剑光在先前开门处一闪,随之消失。
最深层的那座小天地当中,陈平安伸手捂住被飞剑洞穿的肋部,苦笑不已。好一个流白。
原本只要流白稍稍手下留情,哪怕她足够谨慎和心狠,按照陈平安的预期,轻伤“雨四”来判定真假,那么十余丈距离,就足够让硬扛一剑的陈平安近身,一旦近身,杀她也好,杀涒滩也罢,都有大好机会。
不承想流白那一记本命飞剑,直接奔着“雨四”一处所有剑修的根本气府而去,陈平安只好略微转换身形,以轻伤代价果断撤退。
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至于那把尾随而至的背箧长剑,陈平安躲避不难,很快就被他“礼送出境”。
而陈平安所在小天地之内,雨四的处境,就要比先前涒滩更加不堪。
因为体魄在逐渐痊愈的陈平安,再没有任何花哨举动,小天地当中,处处皆飞剑。
甲申帐剑修雨四,避暑行宫那边的秘档内容,比起背箧、流白要更翔实。本命飞剑瀑布。
雨四祭出飞剑之后,如天寒地冻时分,刚好身披旋袄。所以哪怕被那些纵横交错、肆意飞掠的飞剑围困,却还能够支撑下去。
如果流白与雨四对调位置,流白应该已经死了。
陈平安两把本命飞剑的本命神通,刚好完全压胜和克制流白的那把古怪飞剑。
只可惜没有这种“好的如果”,今天一战,多是不好的意外和万一。
武夫侯夔门,同样被动了手脚的三件至宝,少年剑修涒滩的果决行事,女子流白对待一位袍泽好友的狠辣……
至于在自家小天地之内,折叠山河如折纸的神通,源自早年陈平安在大隋京城目睹茅夫子身陷法阵异象的一个灵感。
只可惜陈平安尚未真正得心应手,不然离真与背箧的强势破阵,远不是一炷香能够办成,因为飞剑笼中雀,并非死物的山水阵法,与那圣人坐镇书院、道观寺庙或是战场遗址,又有差异。
后者坐镇的山河版图,几乎是固定的,但是陈平安凭借笼中雀却是行走之地皆天地。
同样还是陈平安身为隐官,无法真正潜心修道、炼剑的关系,不然这种笼中笼的天地层次之分,会更加圆转如意、滴水不漏。
世事历来如此,便宜好处占不尽。
不是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陈平安也根本炼不出这两把与剑气长城“大道契合”的本命飞剑。
雨四能够保证暂时不死,却绝不好受。
年轻隐官除了以飞剑杀敌,更会在这处压胜对方飞剑而己方飞剑更加顺畅流转的无法之地,以纯粹武夫出拳,双手持刀,神出鬼没。
雨四脸颊处血肉被陈平安一刀剐去一大块,身上更是伤痕累累。
所幸既非剑气盘桓关键气府,也无拳罡激荡窍穴中,雨四终究是剑修体魄,并无什么致命伤。只是与现身之时的玉树临风天壤之别了。
突兀一剑,破开天幕。长剑被送出天地,背箧凭借丝丝缕缕的残余剑意,找到了此地。
陈平安身形消逝,运转天地,本就是正在等这一剑,这才故意遗留那点剑意。
流白的本命飞剑难寻轨迹,背箧这些剑意落在陈平安眼中,无异于夜幕中近在咫尺的点点萤火。
陈平安动不了有剑气飞瀑庇护的雨四,便颠倒天地,让正忙于抵挡一百多把飞剑井中月的雨四,刚好位于那道剑光的劈斩方位。
背箧以心声言语道:“雨四!”
背箧没有言语更多,便谈不上泄露天机,只看默契。
雨四没有让背箧失望,伸手抓住那道剑光。
剑光竟是弯曲如绳索,背箧驾驭心念与剑意,猛然一拽,就要将攥紧剑光的雨四拖出好似大牢笼的小天地。
为了防止陈平安借机行事,免得救人不成,反而被陈平安袭杀撤退路线有迹可循的雨四,流白无须背箧言语提醒,便祭出那把好似不存在于世间的本命飞剑。
背箧出剑之时,就站在了那尊天女法相的肩头。
陈平安微微叹息,任由背箧救走雨四,他去杀涒滩,原本各不耽误。
你救你们的人,我杀你们的人,做买卖得公道。
既然背箧早有预料,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与陈平安一起走过千山万水的飞剑初一、十五,终于同时现世。
然后在那天女身后,蓦然出现一尊更加巍峨巨大的青衫法相,双手十指交缠变作一拳,当头朝她头颅砸下。
手中持剑的背箧一剑朝空中扫去,弧月剑光再度凭空出现,直接将陈平安法相的握拳双手斩断。
既然围杀剑修中的几个软肋皆不可杀。那就还给对方一个意外,杀一个最强者。
陈平安强行更换天地厚薄,将自己置身于折叠山河当中,比那松针、咳雷牵引,再加缩地符更加迅速,瞬间就来到背箧身后。
背箧整个人被一拳打在后背心处,跌落神女法相肩头,砸到远处大地当中。
陈平安则被背箧反手一剑刺中,腹部结结实实挨了一剑,背箧可以躲却没有躲,摆明了就是要与陈平安互换伤势。
初一与十五已经与流白那把本命飞剑相互撞击不下百次。
手段不仅如此,天地之间生出了两条符箓长河,金光熠熠,往雨四那边浩浩荡荡,汹涌冲去。
背箧哪怕被一拳砸飞,依旧牵引那道剑光,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弧,尽量将雨四拽向自己。
流白则抓住涒滩肩头,继续驾驭本命飞剑阻拦初一、十五,她自己则带着涒滩御剑去往远处,绝不给陈平安近身搏杀的可能。
果然,那年轻隐官紧跟雨四而去。
雨四却怒吼道:“流白!”
女子剑修流白头脑中一片空白,凭借本能丢开手中的少年涒滩,她就要自毁金丹,再驾驭本命飞剑,直刺自己心口,希冀着先杀自己,再杀那年轻隐官。
但是对方五指攥住她的脖颈,往后一拽,离开原地,然后陈平安重重一拧,直接将流白的整个脖子扯断。
更有一拳重重砸中流白的脊柱,拳罡大震,渗入体魄,打得流白气机崩散,连心意念头都被殃及,迫使那把本命飞剑在原先轨迹之下飞掠过后,出现了一丝凝滞。
陈平安刚要再补上一拳,试图打穿流白的整个后背,不但要将其整条脊柱和那颗金丹当场震碎,还要彻底打断她的长生桥。
不承想陈平安额头如同遭受一记重锤,身形被迫消逝。
流白虽然肉身销毁,终究勉强护住了一半的大道根本,只是再想要跻身上五境,尤其是仙人境,此生就要希望渺茫、难如登天了。
陈平安快速瞥了一眼流白头颅附近,是涒滩悄悄在流白身上留下了一道符箓。
涒滩本就伤上加伤,呕血不已,满脸血污,视线模糊,但为了施展那道救命的符箓,他依旧是竭力招手,以那张残破符箓裹住了流白的金丹与魂魄,收入袖中。
做完这些,涒滩几乎就要晕厥过去,他维持住脑海中最后一丝清明,又伸出手,不管如何,他都要将流白姐姐的那副皮囊取回。
不承想,天幕处出现了一道道不知该说是剑光还是星光的光柱,将背箧、雨四、涒滩,还有流白那具毫无生机的身躯,一并笼罩其中。
陈平安刚好躲过流白那一道,但是在自己的小天地当中,竟然避无可避,躲不可躲,被第二道光柱砸中。
至于流白的那副身躯皮囊,则已经被光柱冲刷殆尽。
陈平安被一撞坠地,在空中身形踉跄,一个翻滚,躲过一道如影随形的光柱,再折叠山河,瞬间远去数百丈。
离真身形悬停天幕处,仿佛一位穿过光阴长河的远古神灵,双手托起了本该悬在夜空的北斗七星。
星斗缓缓转移,小天地之内随之四季流转,春雷震动,夏日炎炎,秋风肃杀,大雪纷纷,大道运行,如磨盘转动,碾杀万物。
在这期间,背箧先前布下的无数剑气,越发凌厉,天地之间,剑意水珠凝聚出一条不断开疆拓土的剑气长河,晃荡不已,洪水漫天。
陈平安要么收起飞剑笼中雀的本命神通,要么就要陷入一场与离真纯粹比拼消耗神意的艰苦战场。
陈平安的身影在小天地之中一次次出现又消失。
陈平安一个横滑,出去十数丈,瞬间站定。显化为小天地的笼中雀,凝聚为一剑,掠入本命窍穴当中。小天地消散。
陈平安站在大坑斜坡之上,离真悬停大坑上空,其实不过十数丈,背箧背负剑架,刚好位于坑底中央地带,雨四搀扶着涒滩,站在大坑顶部边缘。
背箧埋在地底下的剑阵刚要有所动作,天地再度一变。
这一次的小天地,相较于先前的广袤无垠,显得逼仄太多,方圆十数里而已。
处处坟茔的诡谲景象,只是坟茔四周却又有那杨柳依依。这就是那个年轻隐官的真正心境?
一直心如止水的背箧,破天荒露出一抹怒气。
雨四以飞剑瀑布护住自己与涒滩,咬牙切齿,心中大恨。
这个陈平安,就这么难杀吗?!
离真随意抬起一手,便能触碰天幕,啧啧笑道:“最惜命的隐官大人,这次真打算逃也不逃了?”
接下来陈平安能做的,撑死了就是拿走涒滩剩下的半条命,再加一个雨四。
至于离真自己,与那背箧,在这场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围杀当中,不缺飞剑杀力,缺的是倾力出剑。
陈平安被围困当中,身形摇晃,显然两次祭出笼中雀,再以一人对敌五人,无论是一次次雪上加霜的武夫体魄,还是支撑两把本命飞剑近乎修士的灵气,还是一个人的精气神,都已是强弩之末。
离真摇摇头,眼神怜悯:“涸泽而渔,取死之道。”
只是神色轻松,心中却憋屈至极。
如果早早知道陈平安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己方五人,完全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凄惨田地,稍作应对,不说他离真,其余四位剑仙坯子,只要开口求人,谁会缺傍身法宝?
他们先前准备的许多攻伐法宝和秘法,根本就没有机会使出来。
结果到现在围杀不成,还导致流白和涒滩大道受阻,未来成就有限。
只是修行路上,千金难买早知道。
陈平安以拳重重击掌,微笑道:“送诸位一程,安心上路。”
天地之间的四面八方,从那天圆地方的小天地所有屏障界线之处,出现了无数把飞剑井中月,向四名剑修缓缓推进。
又是一把不讲道理的本命飞剑!
离真心中惊悚。这个疯子,真要换命?
背箧眉头紧皱,这个年轻隐官是临死都不愿被人以飞剑斩杀?所以选择拼了性命和大道不要,都想着多杀一人?
片刻之后,陈平安一个后仰倒去。笼中雀与井中月两把飞剑,都瞬间返回窍穴。
于是得知真相后的离真,忍不住骂了一句娘。
原来陈平安后仰倒去的地方,是那剑气长城的墙脚了。
这就意味着离真他们所有人,被这个狗日的年轻隐官骗到了,以两把本命飞剑与他们搏命是假,折叠山河、更换战场是真。
但是接下来一连串的事情,对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而言,都是天大的意外。
先是一位隐匿于战场上的王座大妖现出身形,大袖一卷,将那已经出剑的背箧、想要撤退的离真等人,一并收入自己的袖中乾坤当中,同时手指一弹。
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劈去那头大妖针对陈平安的术法。
陆芝刚要离开城头,一个大髯背剑佩刀的汉子,直接以双拳击退两位剑气长河之上的剑仙,来到了靠近剑气长城的战场之上,伸手按住刀柄,仰头望向女子大剑仙陆芝。
只要陆芝不出剑,他便不拔刀。
这还不算是那个“天大”的意外。
陈清都仰头望去,笑了笑。
甲子帐灰衣老者步出军帐,似乎是想要亲眼看看某一幕场景。
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的共同天幕处。
一道大如山岳的虹光砸开整座天下的恢宏禁制,笔直落在战场之上,并不靠近剑气长城,反而直接选择了金色长河以南的妖族大军腹地。
方圆数百里的巨大战场之上,瞬间大地翻裂,震起妖族大军无数,死伤大片。
一个从天外而来的汉子,微微屈膝,站在战场之上,抬起双手,贴住额头,往后缓缓捋过头发。
那汉子挺直腰杆,环顾四周皆妖族,大笑道:“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