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沣被迅速的带走送出了皇城,当日他所有的随从,全部被杖毙。
而皇后的母族也受到了牵连。
皇子伴读李恭协同残害皇子,罪不可恕。
年十岁,足够大魏律法制裁,于是也下了大狱等候问斩。
他的父母也被问罪,流放千里。
他被废黜的原因传开后,原本力荐他的大臣们沉默了。
小小年纪,便做出残害手足这种泯灭人伦之事。
即使他是皇后嫡子,也再也无继承大统的理由了。
而李婉婉得知儿子闯下滔天祸事之后,第一时间赶到与严沣跪在一起。
却无力拯救孩子的命运,只能眼睁睁的看他被强制带走。
她悲痛欲绝,便脱簪批发跪在严曦殿外哀求。
可严曦听不见,他整日都守在严蘅小小的身子边,谁都不见,连恬熙都不见。
更加听不见劝,自然也听不到李婉婉的哭喊。
他只是痴痴的看着孩子,不准任何人碰。
晚上,轻雯整理好床铺。
转身看到恬熙仍旧木木的蜷坐在窗边,呆呆的看着天空的月亮。
她叹了口气,走过去说:“娘娘,夜深了,您也安寝吧。”
恬熙迟钝的回头,看着她,神色有些茫然的问道:“安寝?”
随后自己也像是明白过来一样,说道:“是啊,我也该睡了。可是轻雯啊,每天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的时候,一想到明天还要睁开眼我就好疲惫。我好累,累的不想再动了,我也没力气动了。”
轻雯闻言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捂住嘴,强忍着泪说道:“奴婢知道您伤心,可是请您千万别这么想,就算不为您自己,也要为您其他的孩子们还有您的母族想想。”
她提到了恬熙曾经最关心的人们,但是这一次恬熙却摇摇头,说:“你说的对,他们还需要我,我必须要坚持下去。可是……我真的,真的不行了。我已经拿不出更多的力气来了。”
轻雯已经不忍再听,便打断道:“没关系,您只是累了。放心,你睡一晚上,睡一晚上就有精神了。走吧,咱们去歇着,走吧!”
她不待恬熙反应,忙招呼人来跟她一起将恬熙搀起来,送往床上躺下。
恬熙木呆呆的任她们摆弄,可过一会轻雯去看时,却发现他眼睁睁的看着帐顶,根本没睡着。
这时,轻雯终于崩溃了,她大哭着抱着他,说道:“娘娘,您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求求您哭吧!”
恬熙无神的看着她,摇摇头说:“不,我没力气了!”
她又看了看这个追随他多年,忠心耿耿的侍女,说道:“你替我哭吧!”轻雯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她连连点头,在他面前哭了一个晚上。
三天之后,严曦终于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
他憔悴的走出宫殿,还算平静的吩咐准备严蘅的丧事,并以“宝”字为严蘅的谥号。
这时候,他才看到李婉婉,知道她已经在这里跪了三天。
看着她摇摇欲坠的纤瘦身体,严曦只是吩咐了一句:“回去吧!”
李婉婉凄厉的喊了声:“陛下!”
严曦不带任何温情的看着她,说了一句:“你再为他求情半句,朕立刻下旨将他流放得更远!”
李婉婉听到这一句话,终于绝望的晕了过去。
她醒来之后,便不吃不喝,整日跪在佛祖面前不言不语。
等到严曦闻讯赶来时,她已经绝食了两天,加上三天的脱簪请罪,整个人虚弱不堪。
等到严曦来见她时,她刚刚从昏厥中苏醒过来。
严曦走进她的寝殿,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淡淡说道:“听说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李婉婉闭着眼面对着佛像,虚弱的说:“臣妾在一心为孩儿赎罪,还请佛祖能看在臣妾的诚心份上,宽恕我孩儿的罪过。让他在人世间少收点磨难,今后能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
严曦闻言冷笑,说:“你的孩儿靠你这几招苦肉计就能安稳一世,那朕的孩儿呢?他没有做过什么,却为何连经受磨难的机会都没有了?”
李婉婉身体一颤,她睁开眼转身看着严曦,问道:“陛下,您是不是忘了,沣儿也是您的骨肉。”
严曦冷冷道:“从他害死他的弟弟起,他就没有资格做朕的孩子。”
这绝情的话让李婉婉凄楚一笑,她说道:“是啊,他本就不是陛下所钟爱的孩子,现如今害死了您的心头肉,自然是罪无可恕了。倘若今日他们之间调换过来,是沣儿被蘅儿所害,您还会如此狠心吗?”
严曦无言,李婉婉便继续说道:“您不会,您会千方百计的遮掩此事,哪怕杀了在场所有人让沣儿含冤莫白都在所不惜,对吗?”
面对她的追问,严曦只是淡淡的回答了一句:“朕从不做无谓的假设!”
他看着李婉婉苍白憔悴的面容,回想起他们大婚之夜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般的清丽娇羞,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怜悯之心突然升起,他终于放缓了语气,淡然的说:“你放心,虽然沣儿犯下了如此罪行,但与你无关。你仍然是朕的皇后,这后宫之主。朕永远不会让任何人来动摇你的皇后之位。从今往后,你就安心的过日子吧!至于孩子,你还年轻,总能再有的。”
李婉婉听了他这一席话,只是凄凉一笑。
痴痴说道:“除了坤妃所出,孩子之于陛下不过是多一个少一个的区别,可对于臣妾,却是剜心割肉之痛。陛下才刚刚体验过,难道忘了吗?”
严曦心里很不舒服,转身便要走。
李婉婉突然在后面又叫住了他。她有几分急切的问:“陛下,臣妾想问您一件事。”
严曦转身看着她,问:“你想问什么?”
李婉婉稍稍停了停,仿佛要攒足力气才好开口。
她终于说道:“您能告诉臣妾,您曾经…有没有那么一会会,爱过臣妾,就像您对坤妃那样的爱?”
她问出口之后,紧张又迫切的看着严曦,那双眼中灼热的光芒仿佛一小块燃烧过盛的火炭,随时会焚烧殆尽。
严曦看着她,终究是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朕曾经,也相信你会是一个非常称职的皇后!”
李婉婉怔怔的看着他,眼里的火焰瞬时熄灭了。
严曦有几分不忍,说道:“别胡思乱想了,从今往后好好过日子吧。”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李婉婉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嘴里喃喃念道:“好好过日子?过…日子!”
她大病了一场,病床上将金珠唤到身边来。
对她说:“好金珠,如今我已经不行了,可沣儿那边我是如何也放不下心的。现如今我身边能够依靠的只有你了,我求你,我求你去他身边,好好照料他抚养他长大,如此,我就算是去了黄泉,也可以瞑目了。”
金珠哭着说道:“娘娘,您千万别做这种丧气的想法。陛下只是一时之气,他终究是会回心转意的。到时候奴婢一定能将好好的皇子给您带回来,您放心的等着吧。”
李婉婉得到她的承诺,露出了安心的笑容,轻抚着她的脸,说道:“好姑娘,多谢你了!”
她有了金珠的承诺,似乎心头担子放下大半,很快便能起床了。金珠也不耽搁,匆忙的上路去找严沣去了。
李婉婉在安排好她与严沣今后的生活后,便差人去请恬熙,说要与他说话。
恬熙收到邀请有些诧异,但他随后心念一动。
冥冥之中的直觉让他猜到了此行将会面临的境遇,他心里居然为此充满了奇特的期待,仿佛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几乎都不耐烦听从轻雯栀香的劝告,他执意出宫赴约了,甚至不准宫人们报与严曦知晓。
恬熙面无表情的穿过一株株花树,已是暮春时分,曾经繁花似锦喧嚣热闹的花海开始凋谢,无数花瓣飘落下来,在石子路上铺上密密的一层。
曾经娇美的模样不复存在,或任人践踏成泥,或静静枯败成灰。
步辇上散开的裙摆如一朵盛开的木芙蓉,浓烈张扬的颜色一旦沾染上飘落的花朵,更加揭露出内里虚假的生机。
恬熙目光在裙摆上扫了两眼,抬手将裙摆上的花全部抖落,任它们无助的飘落,被宫人们接连踩踏。
轻雯轻轻的说:“娘娘,到了。”
恬熙一抬眼,远远一株繁茂如冠的天女木兰下,跪坐着一位素服佳人。
他心头一跳,扶着轻雯的手缓缓步下,然后对轻雯说:“你带着他们就在这里守着。”
轻雯一阵愕然,说:“娘娘,还是让奴婢跟着吧,您跟前还要伺候着呢。”
恬熙摇头,微笑的看着她,说:“不用,本宫要与她好好谈谈。”
说着便一个人径直往那棵树去了。轻雯无奈,只好目送着他离去。
恬熙一步步的走到那株天女木兰下,淡淡的打了个招呼:“婉婉!”
树下铺着一块毡毯,李婉婉本长颈微垂认真的摆弄着手里的器皿,听到声音便抬起头来,对他微微一笑,说:“你来了,请坐下吧。正好水滚了,可以喝茶了。”
恬熙也不多话,依言跪下与她对坐。
李婉婉忙着沏茶不再理会他,他也默默无言。好一会,李婉婉递给他一杯茶。
他一口饮下,随后皱眉道:“好苦!”
李婉婉抿嘴一笑,说:“这是今年上供的武夷岩茶呢,独此一棵的极品茶水,偏生你从来喝不惯,倒是便宜了我。”
恬熙也笑,说:“你就是爱喝这个。”
他看她将茶水饮尽,竟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忍不住问了句:“真的不苦吗?”
李婉婉淡淡一笑,苍白的脸颊比这暮春的天女木兰还脆弱:“一点都不苦。”
恬熙便问道:“为什么你都不觉得苦呢?”
李婉婉嘴角一直噙着笑容,她颇为怀念的说道:“以前,心里是甜的,所以喝什么都觉得是蜜糖水。后来呢,苦得麻木了,也就不觉得苦了。”
她语气平常的娓娓道来,仿佛确实是随意的闲话家常。恬熙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说:“你的苦,我其实知道!”
李婉婉闻言浅浅一笑,嘴角一个梨形酒窝非常可爱。
她继续说道:“当初圣旨下来的时候,我母亲抱着我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她看起来那么伤心,但是嘴里却说我是有大福之人,我将来会非常非常幸福的过一辈子。她一边说,一边眼泪将我的衣服都湿透了。”
她停了停,略微苦涩的笑了笑,说:“那时候,她早就预料到我会经历什么了吧。”
恬熙沉默的看她继续摆弄着茶具,看她又递上了一杯。
他无言半晌,说道:“婉婉,你真的非要如此做吗?”
李婉婉看着他,眼里并无意外,而是平静的说:“你知道了?”
恬熙叹息,说道:“这不难猜!玩这些你还是很稚嫩。”
李婉婉笑了,说:“是,其实我早就明白了,我在你面前从来都不会有胜算,可以前总是争一时之气。都劝我要忍让,要大度,可我做不到。如果我不去恨你跟你争,去跟你斗,我竟不知这漫漫深宫中,还有什么能激起我活下去的勇气。”
恬熙忍不住提醒她说:“可你还有沣儿,他是你的骨肉不是吗?”
提起严沣,李婉婉的神色又不一样了。
几分慈爱几分痛苦在她面容上闪过,她凄婉的笑笑,说:“是啊,他是我跟陛下的骨肉。那孩子很可怜,我爱他,可陛下不爱他。而我,做不好一个妻子,也做不好一个母亲。我完全没办法将所有的关注都给他一个人。我做不到,我对不起他!”
恬熙心中酸楚,轻轻说道:“你是太爱严曦了,爱得可以忽略一切!”
听到严曦的名字,李婉婉的眉宇间便带上了一层眷慕温柔。
她温婉的微笑,颇有几分怀念的说:“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个子高高的长得真好看,比我的几个哥哥都长得好看。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严肃,可笑起来真让我满心欢喜。你知道吗,当我接到圣旨的时候,我欢喜得一晚上没睡着。恨不得立刻就进宫去,去见他陪在他身边,与他一起长大,做他的新娘,做他的皇后,做他的……妻子!”
她抬头看着恬熙:“我曾经非常非常的努力,努力做一个称职的皇后,一个贤惠的妻子!不为什么国母职责,家族荣耀,仅仅是希望他能因为我而更加幸福,希望他能更爱我一些。”
恬熙神色黯然,叹道:“终归是,我也曾对不住你!”
他终于向她道歉,可李婉婉却摇摇头,说:“不!你并未有对不住我。是我自己一直没明白一个道理:他爱你,就像我爱他。”
她自嘲一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从我亲耳听到他喊你‘爱妻’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他从未真正将我放在心上。可我不敢承认,所以只好将所有的怨怼都发泄在你身上。我无法恨他,便只好恨你。靠着对你的恨意才能支撑着不崩溃,才能坚强的活着。但终究,我骗不了自己太久的。他从未爱过我,也正如你从未爱过他一样。”
她说到此刻,又突兀一笑,竟是有几分调皮的说:“放心,我不会再告诉他真相了。这也算是他的报应,不爱我,却非要来招惹我,还偏偏要去爱你。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帮我报了仇呢。”
她絮絮叨叨的,又将手中的茶杯往前递。恬熙看了一眼汪汪茶水,问道:“既然你已经想明白了,为何还要如此做呢?”
李婉婉先不回答,却问道:“为什么你明知道有毒,却还是愿意喝下去呢?”
恬熙沈吟半晌,终于说道:“因为,我也倦了!我需要有个人来帮我结束,可婉婉,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