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柳树抽条的时候,朱太后顿悟天命,开始交代后事了。
她招来了自己的两个兄弟,纳言朱广元和左仆射朱广庐。
看着两个兄弟隔着珠帘跪泣拜倒,朱太后也是老泪纵横。
她勉力支撑起已经骨瘦如柴的身躯。
身旁的宫女忙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住。
强撑着起来已经花费了她大半力气,朱太后头晕脑晃,眼冒金星的闭眼喘息了好一会才稍稍回过神来。
她再次睁开眼,对她的兄弟留下最后的劝诫:“我们朱家,蒙先皇与陛下垂爱,现如今已算是满门荣耀。只是月满则盈水满则亏。须知历朝历代,得势太久的外戚家族,能得善终的有几个?权力再好再美,但是它只能是源于皇座给予帝王。哥哥们啊,见好就收吧。先前你们极力要将我们家的女孩儿送进宫已经是犯了第一个忌讳了。切不可再触逆鳞!否则哀家这一去,将来谁来为你们周旋?还不如趁早逐步抽身,未来我们朱家在大魏史上,也将是流芳百世。否则,不但万劫不复,怕还是要遗臭万年了!哥哥们,一定要记得哀家的话啊!”
她苦口婆心的劝诫着,两位重臣也是流泪一一的应承下来。
该说的话说完,朱太后的精力也即将耗尽。
她再也无力支撑软倒,随后不顾两位哥哥悲切的呼唤,命他们退下了。
随后已经浑浊大半的双目,无神的看着虚空:她已经尽了最后的气力了,未来如何,只有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太平八年春,朱太后殡天!严炅不在,本该皇后主持大局。
只是皇后懦弱无用,完全不能统筹局势。
无奈之下,恬熙只好站出来,代为行使大权。
虽然也没有什么经验,但在他的主持下诸事进行的还算顺利。
毕竟比起有名无实的皇后,他才算是这后宫中最有权势的人。
调配主事的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惟命是从,故而行事也是比较顺利轻松。
眼看着朱太后的棺椁被葬入皇陵,与先太祖皇帝合葬,恬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再三犹豫之下,他仍旧是将事情告诉了他。
下笔之前他再三斟酌措辞,短短的一封信,居然花费了一个下午的功夫。
去信后一直没有回应,他不知严炅究竟心境如何,于是更加的牵肠挂肚。
只恨不得派个可靠的人前去北境探望一下。
想来想去,便命人将严炅的日用大氅衣裳还有各色用具都收拾了,然后让马良安带着几个机灵内侍,在一队羽林卫的护送下千里迢迢的赶往北地。
心神不宁的等了快两个月,终于把马良安给盼了回来。恬熙看着风尘仆仆的马良安,第一句话就是:“陛下瘦了吗?”
马良安忙回禀说“陛下无事,身体也很好,吃的好睡的好。虽然操心战事故而有些消瘦,但看着精神极好。请娘娘放心。”
末了他捧出一封信,“此乃陛下亲笔所写,请娘娘亲阅……”。
恬熙忙通过薄桃将信笺接过来拆开一看,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薄薄的信笺上话有些长,内容也非常平淡。
他没有过多的提及朱太后的死,只是淡淡的感谢恬熙为她的葬礼所作的一切。并要恬熙好好休息,不要操劳坏了身体。
他这里一切安好,让他也不用惦记,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们就好。
后面就是一些琐碎小事,如北地的风光,当地的风土人情,还有天气的变化,饮食的不尽如人意。
最后终于说出了恬熙最想知道的事:战事已经趋于平和,也许再过半年他就能班师回朝。
收到了这封信,恬熙就像吃了颗定心丸。
他不在漫不经心百无聊赖,天天兴致勃勃的要求宫人们精心养护着他的容颜和身体。
每天都容光焕发的期待着严炅的归来。
可他等啊等啊,严炅没等回来,却先等到了薇薇的死信!
咋闻噩耗,恬熙静默了良久。表情经历过漫长的凝固后,他终于打破了沉默:“是吗?她也死了!”
严钢站在屏风外简短的回答:“是!”
恬熙的目光微动,脖子无意识的转了转,自语道:“连她也去了啊……”
严钢继续说道:“薇薇她临死之前,求我给娘娘带一句话!”
恬熙哦的一声,问:“什么话?”
严钢缓缓说道:“她说,这辈子欠您的,她已经是还不了了。如果有下辈子,她就把一条命都赔给您!”
恬熙听了,淡淡一笑,随后自若评论道:“哄小孩子的话!下辈子这种没影的事也值得拿出来讲?还不如老老实实的为过去的罪孽向本宫忏悔呢!”
严钢静静的听着,随后突然问:“那,娘娘,您原谅她了吗?”
恬熙仍旧微笑着,继续说道:“原不原谅,已经是无意义的事了。本宫从不无用功!”
严钢再无话说,随后便告退了。
恬熙命轻雯送他出去,随后静静的原地坐了一会。坐久了人就有些乏了。
他扭头看向窗外,一株包了蕊桂花生的正好。
恬熙看着看着,恍惚间,便看到桂花树下一个瘦弱的小男孩正在哭泣。
再看着,他便成了那个小男孩。
躲在桂花树下,悲悼早逝的双亲还有无助的自己。
然后,然后就是面目和善的男子,牵着一个虽衣着简朴却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了过来,推着她催促道:“快,喊哥哥!”
那小姑娘扑闪扑闪着亮亮的眼睛,果然甜甜的喊了声:“哥哥!”
随后亲热的过来,用袖子为他擦拭脸上的泪涕。
恬熙呆呆的望着他们。
那小姑娘活泼的对着他笑,小手在荷包里掏了掏,终于逃出一块米糖来,递给了他:“喏!哥哥,吃吧!很甜的,吃了你就不会哭了。”
米糖沾着他的嘴唇,恬熙下意识的张开嘴。
那小姑娘将糖喂进去,看他含住了便快活的笑了。
她抬头看着父亲高兴的喊道:“爹,爹,你看哥哥吃了。”
那男子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顶,夸道:“薇薇乖,知道把好东西跟哥哥分享,做的真好!”
随后,他看着恬熙,向他伸出手来:“来吧,孩子!族长带你去看你的新家!”
恬熙怔怔的看着,他的魂似乎分成了两半,一个是那个无助的男孩,被这男子和他的女儿一左一右的牵回了家。
一个就像个旁观者,默默的记下这一刻的每一个细节。
看着他们生活在一起,看着那男孩跟那小姑娘一起长大。
每日一起开心一起伤心。
看着那男子始终慈爱的照顾着他们,永远像一棵不够粗壮但足够庇佑他们的树。
直到他们终于长大成人,直到一切的变故解开了序幕。
终于,幻觉破灭了,眼前没有了男子,小姑娘,男孩。
这里,只有他,只有他一人!
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那颗桂花树,仍旧在静静的吐蕊。
恬熙又看了一会,然后起身,不理睬忙凑上的宫女们,一个人默默的走进了琥珀阁──严炅为他营造的仙宫──躺上了那张奢华的大床,他在被褥间翻滚着,扭动着。
被丝绸被褥缠住的身躯,就像一只被蛛网摧残的蝴蝶。
在浑噩间,他反复只会念叨一句话:快回来吧,严炅!
快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