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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6章 谁人道冠莲花开

第416章 谁人道冠莲花开

  泼墨峰作为合欢山地界为数不多的高山,却没有被谁占据。

  曾经有人试图在此开辟道场,而那虞府君闷了,便会朝泼墨峰这边随便丢掷法宝,祭出一杆雨幡,当投壶嬉戏,砸得这边山石滚落,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处无主之地,故而泼墨峰山中多大坑,处处龟裂如蛛网。

  道门高真大多驻颜有术,已有五百载道龄的程虔,身穿一件品秩极高的天仙洞衣,腰悬一枚形制古朴的鎏金火铃,这位好似返老还童的道士呼吸绵长,每一次小周天循环运转,便有日升月落、斗转星移的宏大气象。

  不过程虔施展了障眼法,落在一般中五境修士眼中,他也就是个青色道袍的少年道士。

  赵、虞两位府君有三女一子,虞阵作为合欢山名义上的“潜邸储君”,屏住呼吸,毕竟是面对一位精通水火雷三法的陆地神仙。

  要论单打独斗,这位金阙派当代掌门是一把好手,程虔曾经在大骊陪都战场与一个妖族金丹境剑修捉对厮杀,不落下风,大放异彩,青杏国皇帝陛下邀请他担任护国真人,三请三辞。

  那个身穿墨青蟒袍的苻气,更多兴趣,还是在那个天曹郡女子剑仙身上。

  老龙城与青杏国金阙派素无交集,既无香火情,也没什么仇怨,相信一位道门神仙总不能因为他站在虞阵身边,就随便将他打杀了。

  来的路上,虞阵与他大致介绍过合欢山这边的情况,之所以在泼墨峰这边停步,就是要脱掉身上那件家族祠堂赐下的蟒服法袍。

  程虔微笑道:“劳烦虞公子与赵府君说一声,今夜贫道就不去山中道贺了,免得打搅诸位贵客喝酒的雅兴。”确实,就像一帮落草为寇的贼人在喝酒庆功,突然多出个专门负责缉捕贼匪的县尉,何止是扫兴?

  程虔继续说道:“只是那三方玉玺,其中嗣天子宝玺,今夜就交由贫道带回京城,其余两方,倒是不用着急,两位府君若是一时间难以割舍,就当陛下借与两位合欢山府君暂作文房清供、把玩之物,不过最迟在今年梅雨结束,务必归还青杏国皇室。虞公子,贫道就在这边等消息,半个时辰,如果合欢山没有送来那方嗣天子宝玺,那贫道就亲自登门取走所有宝玺了,省得赵浮阳多跑一趟京城。”

  虞阵满脸苦笑,作为局外人的苻气也察觉到不对劲:青杏国柳氏显然是下定决心,要与合欢山撕破脸皮了。

  合欢山分上下山,坠鸢山氤氲府,赵浮阳,乌藤山粉丸府,虞醇脂。

  此外还有两座山神祠,李梃就是乌藤山祠的山神。

  那三方印玺,合欢山这边先前的开价,是坠鸢、乌藤两山的山神,青杏国那位皇帝陛下,以一国之君亲自封禅大岳的规格,封正两山,敕建神祠。

  这当然是两尊府君在狮子大开口了,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柳氏皇帝若是真敢如此“屈尊”,恐怕只会沦为一洲帝王将相和山上仙师的笑柄。

  只不过谈生意嘛,总是免不了一场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拉锯战。

  事实上,先前双方已经秘密磋商,谈到了由一位礼部侍郎封正两山的地步,但是卡在了敕建山神祠的费用上,到底是柳氏内府出钱,还是青杏国给名分,费用得合欢山这边自掏腰包。

  虞阵犹豫了一下,嗓音微涩道:“真人何必为难一个还没走到家门口的晚辈。”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刚好在这泼墨峰撞见了虞公子,天理分明,合该有此一叙。”程虔淡然道,“捎句话而已,有何为难?怎么,虞公子连这点面子都不给贫道?是觉得攀附上了老龙城苻家燕誉堂一支,便眼高于顶了?如果贫道没有记错的话,苻家燕誉堂一脉,专养闲人,按照祖训,既无科举功名和沙场军功,也不得担任山上仙府与世俗王朝的供奉、客卿。”

  貌若少年的老真人,明摆着是连身份清贵的苻气一并敲打了。

  苻气倒是不恼,只是越发好奇,青杏国柳氏皇帝近期到底找到了什么靠山,能够让程虔连老龙城苻家都不放在眼里?

  要知道家主苻畦,虽说已经卸任老龙城城主,但他如今已经是一个玉璞境修士,同时拥有两件半仙兵。

  金阙派与老龙城苻家比修士,比财力,比人脉,其实都没法比,只说老龙城苻氏与大骊藩王宋睦的关系,如今宝瓶洲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当然,燕誉堂苻氏这一支只是苻家六房之一,而且确实如程虔所说,比较扶不起来。

  家族祠堂议事,少则二十几个,多则四十余人,燕誉堂苻氏成员,数百年来就只有象征性的一把座椅。

  说句难听的,燕誉堂就是苻氏用来养废物的。

  可燕誉堂苻氏在家族内部不得势,却也绝对不是一个金阙派能够随便挑衅的。

  金阙派诸峰,没有元婴境修士坐镇山头,已经三百多年。

  程虔摆摆手:“半个时辰,足够虞公子与两位府君商量出个对策了,成与不成,合欢山那边都给贫道一句准话。”

  麻衣草鞋的虞阵叹了口气,拱手抱拳告辞:“晚辈这就返山,给真人捎话。”

  带着苻气一起御风前往合欢山,虞阵满脸阴霾,远离泼墨峰数十里后,虞阵以心声笑道:“让你看笑话了。”

  苻气笑道:“虞兄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要说被人看笑话,谁比得过我们燕誉堂的苻氏子弟?”

  虞阵调侃道:“有,怎么没有?正阳山那群剑仙。”

  苻气一手扯住衣领,一手掐诀默念道诀,将身上那件蟒服法袍收为一团,低头收入袖中:“这位老真人,好像还是个术家,修道法门可谓驳杂。”

  苻气所谓的术家,并非上古方术之道,而是术算之术。

  术家往往擅长术算,精通天文历算,只是在诸子百家当中一直地位不高,跟商家处境差不多,只说“如果一加一当真必须等于二,那世间炼气炼物炼丹算怎么回事”,术家便被山上调侃不已。

  虞阵疑惑道:“何以见得?”

  苻气说道:“要不是看你们势若水火,我都要猜测程虔与两尊府君是不是师出一脉了。”

  虞阵没好气道:“你就别卖关子了。”

  苻气解释道:“程虔身上那件法衣,有道法大化流转运驰不息的景象,瑰丽奇绝,令人叹为观止,绝非一般的法宝,说不定是一件金阙派祖师堂故意不对外张扬的镇派之宝,比起老真人腰间所悬的鎏金火铃,品秩只高不低,甚至那枚传说可以敕令鬼神的青精神符,都无法与之媲美。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件法袍本身就是一部天书。”

  虞阵问道:“你小子能够勘破一位陆地神仙的障眼法?”

  苻气笑道:“家传小术。”

  那位真人程虔的法袍之上,隐约可见阴阳两气坱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清浊两气感通聚结为山川河流、风雨雪霜。

  虞阵调侃道:“这跟术家又有什么关系?苻气啊苻气,我真是服气了,你们这些个饱读诗书的文人,真是书券三纸未有驴字。”

  苻气一语道破天机:“程虔的法袍,范围天地,幽赞神明,关键是七政右旋,显而易见,是一件极有年月的重宝了,说不定比金阙派的历史还要久远。”

  虞阵气笑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苻气一时无奈:“跟你这种粗鄙汉当朋友,心累。”只得给这个粗通文墨的朋友,耐心解释何谓七政右旋。

  七政亦称七曜,是天文星象术语,是指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而左旋与右旋的分歧,就牵扯到一场浩然山巅的吵架了。

  儒家和术家对于七曜左旋、右旋,一直争论不休,儒家数位编订天文历法的文庙圣贤,与中土阴阳家陆氏,还有几位术家祖师爷,打了不少笔仗。

  早期是七政右旋说占据绝对上风,几乎成了定论,左旋之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后来文庙出了一位高人,才彻底改变局势,左旋从此成为定例和官学。

  故而苻气才会凭此断定程虔身上那件七政右旋的道教法衣极有年头。

  一般练气士,确实难以接触到这种好似“高高挂起”的内幕,也就是出身藏书丰富的燕誉堂一脉的苻气有钱又有闲,才有机会了解这些看似与练气士修行无关紧要的杂学。

  只不过还有些内幕,苻气没有多说,比如程虔那件法袍,极有可能可以打通幽明显隐,通乎昼夜之道,简单来说,就是能够帮助程虔行走于阴冥道路。

  苻气提醒道:“虞兄,记得到了伯父伯母那边,只说我是一个出身云霄王朝的山泽野修。”

  虞阵点头笑道:“你也记得别被我妹妹盯上,是朋友,才好心提醒你。”

  泼墨峰那边,张彩芹问道:“程世伯,赵浮阳当真会乖乖交出那方嗣天子宝玺?”

  少年面容的道士胸有成竹道:“若是平时,他多半会觉得我是在虚张声势,从而置之不理,我少不了要亲自走一趟合欢山。今夜正是合欢山声势最为鼎盛的光景,赵浮阳和虞醇脂反而会惊疑不定,不敢不当回事。”如果赵浮阳执迷不悟,他就只好替师伯清理门户了。

  苻气的那句玩笑话,还真就一语中的了。

  赵浮阳的确曾是金阙派的弟子,得到了某位金阙派祖师爷的青睐,金阙派祖师爷亲自为赵浮阳破例传下一篇秘传口授的道诀。

  不过赵浮阳因为是妖族,始终未能跻身祖师堂嫡传之列,后来又有一桩风波,赵浮阳一气之下,就离开了清静峰金仙庵一脉。

  其实清静峰才是金阙派的祖山,历代掌门之位,都被金仙庵牢牢把持。

  只是到了程虔这一代,垂青峰才后来居上。

  那赵浮阳原是一条山蟒,当年在金仙庵得了一桩造化,修炼得道之后,离开金阙派,成为一名散仙,通过收集亡国玉玺来汲取龙气,用以增补道行,试图凭此炼山证道,修成清静峰一脉所说的金仙果位,届时赵浮阳无须走水,便可化蛟,离开这座既是道场也是牢笼的合欢山,从此天高地阔。

  一头元婴境山蛟,足可横行宝瓶洲了。

  程虔看了眼身边的晚辈,目露赞赏神色,笑道:“彩芹,不管如何,既然那位大人物答应参加观礼,青杏国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老真人眯眼望向远处的合欢山轮廓:“我们青杏国边境地界,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非妖即鬼,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都胆敢自称小书简湖了,把这千里山水搞得乌烟瘴气,太不像话。还好,距离年中典礼还有一段时日,否则我还真没脸面去见那位陈隐官。”

  张彩芹点点头。

  如果陈平安在年中时分南游青杏国京城,参加观礼,那么此地的存在,注定纸包不住火,被这位年轻隐官听说青杏国有这么一块鬼祟作乱的地盘,可就不是一般的有碍观瞻了。

  别说青杏国柳氏和金阙派,张彩芹所在的天曹郡张氏家族,同样会浑身不自在。

  正是她先前跟洪扬波走了一趟牛角渡,无意间遇到那位同样闲逛包袱斋的年轻山主,对方竟然答应参加青杏国太子的及冠礼,青杏国柳氏皇帝和护国真人程虔,这才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联手天曹郡张氏,以及与其余两国朝廷暗中通气,定要将包括合欢山在内方圆千里之地打扫干净,荡平群魔。

  如果合欢山觉得他程虔此次只是为了那三方玉玺而来,那就太天真了。

  程虔盯着那座合欢山,微笑道:“市井俗语‘晴天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形容一条道路不好走。”

  张彩芹会心笑道:“程世伯,所以才需要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嘛。”一切只为了那个落魄山陈隐官大驾光临。

  程虔问道:“彩芹,你能够说服此人莅临京城,奇功一件。洪扬波这个闷葫芦,在信上说得含糊,你能否细说?”据说这位陈山主,可是轻易不买人面子的。

  张彩芹神色尴尬,说道:“程世伯,绝无隐瞒,真就只是运气好,早年他去过几次青蚨坊,与洪伯结下了香火情。”

  程虔笑了笑,没有多问什么。

  聊到了那位年轻隐官,老真人就不由得想起昔年陪都战场,那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拳法真是无敌。

  要是这个“郑钱”,也就是陈隐官的开山大弟子裴钱,出现在小镇那边,就有意思了。

  不知两位府君作何感想?

  合欢山那边,粉丸府位于下山乌藤山,其中一座去苦园,是府君虞醇脂的私家园林。

  赵、虞两尊府君亲自将那位贵客带到此地,“影壁”竟是一枚硕大无比的雪花钱。

  绕过这堵“影壁”时,秦傕以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宽是宽,就是薄了点。

  虞醇脂曾经游历书简湖,与青峡岛女修田湖君是旧识,关系不错,早年间常有书信往来。

  不过那会儿的田湖君尚未结丹,还是一个龙门境修士,而且谱牒身份,也非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大弟子,而是二弟子。

  只是那位大师兄运道不济,遇上了某个混世魔王小师弟,双方结了仇,随随便便就给打杀了,师尊刘志茂竟然也未追究此事。

  如今田湖君是素鳞岛的岛主,是书简湖的本土金丹境修士,更是真境宗的谱牒修士,在宫柳岛祖师堂拥有一席之地。

  只是相比那位姓顾的小师弟,依旧是云泥之别,相形见绌了,毕竟后者如今已经是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还有一个小道消息传至宝瓶洲,仙人境韩俏色对这位师侄极其宠溺。

  在宴客厅落座后,秦傕发现房梁上塑有木雕,站着福禄寿三尊老神仙和一个小仙童,有那吉星高照满堂喜的美好寓意。

  其实整座宴客厅,都是附庸风雅的虞醇脂,拆掉了山下王朝世族豪阀的一座华美祠堂,再让匠人一一标注部件,原封不动搬到了乌藤山,重新组建起来,几乎与旧宅一模一样。

  合欢山的上山坠鸢山和下山乌藤山都改过山名,曾经皆是极有来历的名山。

  坠鸢山曾经是一个大国的中岳储君之山,建有皇室家庙,皇帝让驸马督尉和工部侍郎率领数万军民,前后历时十年,在此大修府邸、敕建宫观,地位仅次于五岳,朝廷常设提督官,改朝换代之后,便荒废不用。

  而其脚下乌藤山粉丸府的前身,便是一位县主的壮丽私宅。

  两主一客,坐在太师椅上,聊了些宝瓶洲近些时日的山水趣闻,比如南边邻国云霄王朝境内的那座灵飞观,已经提升为道宫了,紧随广福禅寺之后,获得了“宗”字头身份。

  秦傕的师尊是真境宗的刘首席。如今整个宝瓶洲,即便加上佛门广福禅寺和道教灵飞宫,才几个“宗”字头?

  虞醇脂说话直接,半开玩笑说了一句:“秦兄弟,刘老成是仙人了,必然志在大道飞升,有无可能,让刘真君接任真境宗的宗主之位?”

  秦傕笑了笑,没接茬,这种一不小心就会要人命的话题,他哪敢随便置喙?只是吹捧了几句刘宗主的励精图治。

  赵浮阳喝了一口上山坠鸢山山祠炒制的云雾茶,笑道:“听说广福禅寺那位大和尚,去年刚刚举办升座庆典,落魄山那边,虽然隐官大人没有亲自道贺,却也让北岳魏山君帮忙送去了一副对联。广福禅寺也极为重视,将其与中土玄空寺的对联挂在一起。”

  秦傕神色自若,实则心情复杂,点点头:“确有此事。”如果可以的话,秦傕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个姓陈的,即便对方还给自家青峡岛当过一段时日的账房先生。

  虞醇脂说道:“都说这个大和尚佛法高深,有采云补衲和放虎归山两桩禅宗典故,名动一洲。其实还有一桩公案,只是在宝瓶洲流传不广,我也只是听浮阳提起。相传大骊先帝曾经召见这位高僧,与之说禅,他们行走在御花园内时,鸟雀皆惊飞,狐兔亦远遁。大骊先帝便笑问一句,只听说得道高僧行走山林,猛兽非但不扰,反而相亲,愿为护法,为何今日是这般光景?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和尚竟然答以一句‘老衲好杀’。秦兄弟,你见多识广,此事是真是假?”

  秦傕点头道:“凑巧听师尊提起过,此事不假。师尊还说其实当时大骊国师也在一旁,曾与老僧言说一句,和尚哪有那么多的心中贼可杀,养虎为患吗?”

  虞醇脂愣了愣,啥个意思?她转头望向自家夫君。

  赵浮阳沉吟片刻,点头道:“真是仙人高在云中之言语,想入非非,不可思议。”

  之后虞醇脂又提了几句关于正阳山的糗事,如今宝瓶洲山上,不扯几句剑仙如云的正阳山,不大笑几声,那都不叫聊天。

  其实他们仨聊这些事,就像偏远县城的有钱人聊那富甲一国的首富。

  秦傕本身只是个龙门境,如果只是这点境界,远远不至于让合欢山两位皆已金丹境的府主如此礼重,甚至虞醇脂在言语之际,还透露出几分谄媚和讨好。

  其实以赵浮阳和虞醇脂的手段,合力杀个金丹境不是没有可能。

  上次天曹郡张氏修士气势汹汹,攻伐合欢山,双方其实就已经打出了真火,如果不是那位金身境纯粹老匹夫从中作梗,真要被他们夫妇留下一位金丹境地仙了。

  虞醇脂跟田湖君是旧识,赵浮阳与秦傕亦是朋友,当初赵浮阳含恨离开金阙派,也想过要在书简湖那边落脚,只是一来他修行的秘法与书简湖不契合,更重要的,还是书简湖实在水太深。

  不提当时就已经是上五境的宫柳岛刘老成,只说青峡岛刘志茂、黄鹂岛仲肃,哪个是易与之辈?

  赵浮阳当年只是个龙门境,当然不敢在那边占据岛屿开府修行。

  时过境迁,百年光阴弹指间,赵浮阳实在无法想象,秦傕这种骨子里就是野修的凶狠之徒,都能成为一个宗门的谱牒修士。

  四小姐跟山神李梃一同出现在宴客厅门外。她摘掉了帷帽,露出一张与虞醇脂颇为相似的鹅蛋脸。

  虞醇脂神色宠溺,给秦傕介绍道:“秦兄弟,这是家里边的老四,么儿,叫赵胭,从小就被浮阳宠得无法无天了。浮阳是舍不得她嫁人,我是不敢放她出去,带在身边,我还能管束几分,嫁了人,就怕过不了几天,被婆家赶出门,哭哭啼啼跑回家,成何体统。”

  女子赶忙施了个万福:“赵胭拜见秦叔叔。”

  秦傕和颜悦色道:“早就听大师姐说四姑娘修道资质极好,二十岁出头一点就跻身了洞府境,天纵奇才。要我看啊,合欢山直接招婿入赘就是了,千万别远嫁,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梃赶忙作揖抱拳:“小神见过秦仙师。”

  谱牒修士有自己的立身之本、处世之法,山泽野修也有其生存之道。

  宝瓶洲有本编撰之人无据可查的小册子,上边记录了一洲仙府、王朝豪阀不宜招惹的人物,百余人。

  青峡岛的秦傕和其师弟晁辙,都在这本册子上,不过名次比较靠后。

  一座书简湖,将近占据了名单的十分之一,还有黄鹂岛的吕采桑、鼓鸣岛的元袁等年轻修士。

  当然如田湖君这样的金丹境地仙,素鳞岛的一岛之主,自然就无须登榜了。

  赵浮阳说道:“李梃,这里没有外人,你直接说事。”

  李梃说道:“回禀两位府尊,张雨脚和金缕的态度比较圆滑,既没点头,也没说要强行登山,如今他们已经身在山脚小镇。”

  赵浮阳便给秦傕介绍起这两个修士的身份背景。

  虞醇脂笑眯眯道:“这俩孩子,不愧是谱牒修士,游山玩水、卿卿我我,都到了合欢山地界。”

  赵浮阳说道:“那个张雨脚是中五境剑修,不容小觑,他要是在这边出了意外,天曹郡张氏就等于被剐掉一块心头肉,是不会罢休的。李梃,你传令下去,只要对方按约不登山犯事,小镇那边不准主动惹他们。”

  李梃抱拳领命:“下官谨遵府尊法旨。”

  知女莫若母。虞醇脂笑问道:“胭儿,那少年剑仙的模样如何?”

  赵胭挑了张椅子坐下,点头笑道:“挺好看的。”

  如果秦傕不在场,她们可就不是这么聊了。

  一盏茶工夫过后,赵浮阳转头望向门外,瞧见两个身影,冷哼一声:“你还舍得回来?”原来是虞阵和苻气来了。

  虞醇脂立马不乐意了,瞪眼道:“虞阵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摆什么脸色?不是你亲生的,便这般不待见吗?”

  赵浮阳说道:“虞阵要是我亲生的,敢这么一年到头不着家,不乐意分担半点两府事务,就知道在外边游手好闲,早就被我吊起来打几顿了。”

  虞阵神色尴尬。事实上,赵浮阳这个后爹待他不薄,既当父亲又当师父,悉心传道,称得上倾囊相授,还赐下一件镇山之宝,比亲爹还亲了。

  虞醇脂笑问道:“这位小哥是?”

  虞阵笑着介绍道:“一个朋友,姓燕名射,是云霄王朝那边的散修,一起走过那座古怪的秋风祠,换命交情。”

  赵浮阳笑道:“小兄弟有个好名字,式燕且誉,好尔无射。燕而娱乐,始终不已,若真能如此,真是无事小神仙了。”

  苻气连忙抱拳:“晚辈拜见赵府君、虞府君。”

  虞阵与妹妹赵胭不一样,他曾经去过书简湖,跟田湖君和秦傕这种山上的世交长辈都不陌生,所以直截了当说道:“方才在泼墨峰那边,程虔和张彩芹一起露面了。老真人让父亲在今夜交出嗣天子玉玺,等今年梅雨结束,其余两方一并归还青杏国柳氏。如果合欢山这边不答应此事,从我离开泼墨峰开始计时,半个时辰之内,程虔就会亲自登山。”

  秦傕面无表情。赵浮阳微皱眉头。

  虞醇脂疑惑道:“这个程虔,莫不是昏头了?还是碍于情面,承受不住天曹郡张氏的怒火,必须给后者一个交代。即便如此,也不至于他这一把老骨头亲自登山涉险吧?虞阵,可曾瞧见天曹郡张氏子弟和青杏国供奉修士的行踪,附近是否隐匿有程虔麾下朱兵?”

  虞阵摇摇头:“好像就只有程虔和张彩芹。”

  虞醇脂哑然失笑,难不成就靠他们两个,再加上小镇的张雨脚和金缕,就要跟合欢山干架?

  程老儿也不晓得挑个投胎的好日子,偏偏选今天?

  那三方玉玺,本来就只是一桩青杏国“破财消灾”的买卖,谈妥了价格,根本犯不着打打杀杀,程虔作为护国真人,何必如此意气用事,非要与合欢山斗个你死我活?

  青杏国就不怕在这边大伤元气?

  赵浮阳眯眼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程虔这个人最务实,绝对不会为了天曹郡张氏强出头。”

  程虔是只极有城府的老狐狸,年轻那会儿就擅长算计,否则当年清静峰金仙庵,同样有个金丹境地仙,本该是顺势继承掌门的不二人选,为何是刚刚结丹没几年的垂青峰程虔接任了掌门?

  虞醇脂问道:“张筇会不会躲在暗处?”

  张筇是天曹郡张氏老祖,也就是剑仙张彩芹的太爷爷,因为前些年在陪都战场立下战功,得到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三等无事牌。

  要是这个老东西真不要半点脸皮了,只需悬挂这块腰牌,大摇大摆登山,翻箱倒柜,四处搜寻玉玺,赵浮阳和虞醇脂还真就拦都不敢拦。

  只是上次张氏修士攻打合欢山,张筇不知为何,没有露面。

  赵浮阳心情沉重起来,仔细斟酌一番:“实在不行,我亲自走一趟泼墨峰。”

  虞阵告辞离去,他要给苻气安排一个下榻宅邸。

  赵胭跟着走出宴客厅,虞阵小声问道:“老三呢?”

  赵胭神色古怪,玩味笑道:“三姐在忙着梳妆打扮吧。”

  虞阵不再多问。

  上山一处地气神异之地,四周白雪皑皑,却有一口温泉,热气升腾。

  合欢山的三小姐,与一个坠鸢山山祠的山神娘娘,在此泼水嬉戏,岸边胡乱堆满衣裙,各色首饰散乱在地。

  她们俱是美人,皮肤白嫩,犹如玉膏凝脂。

  双方追逐嬉笑过后,两具雪白酮体便纠缠在一起,温泉内水花翻腾,如两尾白蛇在水中做胡旋舞。

  一个年轻道士蹲在不远处,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嘴上却默默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小镇外与白茅道别后,背剑少年独自徒步走在夜幕中,来到一棵枯树下,遥望那两山做依偎状的合欢山。

  可惜受限于符箓分身的境界,看不真切,缩地山河与掌观山河这类地仙神通,都成了奢望。

  这也是他先前没有直奔山脚小镇的原因,若是遭遇意外,就等于整座大阵前功尽弃,必须尽量不与地仙修士起冲突。

  山精水怪,尤其是蛟龙后裔之属,其实有两种成道方式,一种是最为普遍的走水,还有一种相对稀少,就是“盘山”。

  拣选一条灵气充沛、形势稳固的龙脉,盘踞其中,慢慢炼化山根,汲取天地灵气和风水土运。

  只是这条修炼道路门槛高,对血脉的要求极高。

  他望向某处,笑道:“那位不姓柳的姑娘,何必隐匿身形,都是朋友。”

  视野中,先凭空出现那把油纸伞,再缓缓露出一双绣鞋,最后便是那个无头女鬼,比起泼墨峰时,此刻她身上多了个包裹。

  背剑少年笑道:“姑娘一路跟踪至此,是有事吗?”

  她施了个万福,摘下包裹再打开,竟是……一颗眉眼清秀的女子头颅,她将那颗头颅放在脖颈上边,这才满脸歉意道:“先前路上,有一位少年剑仙在,到了小镇那边,人多眼杂,始终没有与陈公子独处的机会,只得出此下策。公子独处水井旁时,只因为附近巷弄恰好就是那拨骑卒的落脚地,我还是不敢现身。对了,陈公子,我姓周名楸,木字旁加个‘秋’字的楸,公子直呼其名便是了,是真名。”

  少年笑着点头:“不知道周姑娘找我有什么事情?”无头女鬼如今有了一颗脑袋,瞧着反而有点不适应了。

  周楸眨了眨一双秋水长眸:“陈公子先前曾言,我若是去往书简湖五岛派,会有机缘?”

  背剑少年沉默片刻,有点难为情:“瞎扯的。”

  周楸摇摇头:“我相信陈公子不是胡乱说的。”

  少年笑道:“为何?”

  她嫣然一笑:“女子直觉。”

  少年似乎并不着急刨根问底,他指了指合欢山,好奇问道:“周姑娘可知赵、虞两位府君的大道根脚?”

  周楸点头道:“一蟒一狐,俱是山野精怪出身,极有名气,一般修道之士不敢招惹。双方以一条大江为界,百年间,就有了江左有毒蟒、江右有妖狐的说法,后来才知道原来双方早就结为道侣了。等到那场大战落幕,两位府君各自占山为王,修补破碎山头,尤其是虞府君不知施展了何等神通手段,竟然能够将乌藤山搬迁至此,与坠鸢山做依偎状,对外说是嫁妆。实则……”说到这里,周楸有点难以启齿。

  少年倒是个老江湖,语气淡然道:“两山如‘交尾’,是一门颇为高深的道门房中术。”

  周楸小有意外,她眼神坚毅地说道:“传闻赵府君其实是某个正统仙府出身,所以能够凭借道法压制天性和戾气。而坠鸢山中,自古就有一处禁制重重的隐蔽洞窟,内有石壁崖刻,其神异内容类似谶语,‘毒雾飞鸢坠,腥风白蟒盘,一朝化蛟归海去,山中只留老头陀’。小镇山门口的那棵古树,便是赵府君的一根龙角雏形。寻常望气士所见的那张蛇蜕,其实是障眼法,此外还有‘龙气缠古树’的说法,以及坠鸢山中那口温泉常有虹光出废池,不过是赵府君故意让人散布出去的谣言罢了。”

  少年疑惑道:“周姑娘懂得这么多?”

  周楸犹豫了一下:“我是谍子出身。”

  此话一出,两人沉默。

  周楸其实一直在等对方询问自己的意图,结果看对方好像根本不感兴趣,总不能就这么耗着,她只得主动说道:“我们无法离开合欢山地界,就想着请陈公子帮忙将一位小恩公带出此地,之后是往北去青杏国京城,还是南下皆可。”

  “我们?”

  “我有某些难言之隐,恕我不能详细告知陈公子。”

  那草鞋少年说道:“周姑娘,我可是老江湖了,换成你,愿意在这么个穷山恶水之地,掺和这种事情吗?”

  周楸说道:“恳请陈公子相信,我们绝无任何歹意和险恶用心。”她从袖中取出两只钱袋子道:“一袋小暑钱,一袋雪花钱,前者是酬劳,后者是那位于我们有恩之人的盘缠。陈公子只需要将他带离合欢山地界,之后便可分道扬镳。在那之后,陈公子只管走自己的江湖路,这个于我们有恩之人是生是死,但凭天命,总之都与陈公子无关了。”

  少年笑道:“即便我傻了吧唧信了你们,可你们就这么信得过我?”

  周楸幽幽叹息一声:“实在是没法子了。”

  少年点头道:“周姑娘这句话才是实诚话,我比较爱听。行吧,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这趟镖,我接了!”

  周楸抛出那两袋神仙钱,她转头望向不远处,柔声道:“青泥,出来吧。都听见了吧?你就跟着陈公子离开此地,以后都别回来了。”

  亦是一个撑伞的,不过却是阳间人,并非鬼物。

  显然,这两把油纸伞都有障眼法的功效。

  周楸与他挥手作别,不给对方言语挽留的机会,身形一闪而逝。

  一个黝黑少年红着眼睛,咬着嘴唇,斜挎着个棉布包裹,将油纸伞合拢起来,拎在手里。两人对视,差不多年龄,个头也差不多。

  那黝黑少年嗓音沙哑,主动开口问道:“听周姐姐说,你是个江湖高手。”一个四境武夫,他是有概念的。

  背剑少年点头道:“纠正一下,我不是一般的高手,是正儿八经的武学宗师。一般的江湖人士,学艺不精,根本走不到小镇,更走不出小镇。”

  那小镇少年才与这个叫陈仁的聊了一句,就有点烦对方了:周姐姐和他们,真没有看错人吗?

  他叹了口气:“我叫青泥,青色的青,泥土的泥,不是那个‘亲昵’……”

  背剑少年摆摆手:“一个假名,连姓氏都没有,你不用跟我解释,而且我贵人多忘事,记不住。”

  青泥一时语噎。

  陈仁问道:“怎么把油纸伞合拢起来了,不打开隐藏身形?”

  青泥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我灵气不够,从小镇走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背剑少年开始挪步。

  片刻之后,青泥停步,震惊道:“我们不是远离合欢山吗?为何返回小镇?”

  陈仁没好气道:“你就没有看出你的周姐姐已经心存死志,打算慷慨赴义了?”

  青泥站在原地。

  陈仁转过头,笑道:“就这么怕死?周楸养了一头小白眼狼吗?”

  青泥最终还是没有破口大骂。

  背剑少年径直前行,双臂抱胸:“跟上,怕什么?一座合欢山而已,些许邪祟精怪罢了,谈笑间灰飞烟灭……”

  青泥脸上惨白无色。

  十分豪杰气概的背剑少年,突然神色慌张起来,一个弓腰前扑,往路边荒草丛一跃而去,使劲招手,压低嗓音喊道:“不妥,有鬼物路过!赶紧躲起来!”

  见那青泥还愣在原地,只得骂骂咧咧蹦跳起身,一把抓住那黝黑少年的脖子,往路边一丢,腾云驾雾一般,即将重重摔在草地中,又被那陈仁抓住肩头轻轻一放,最终两人一起趴在个小土坡后边,陈仁小声提醒道:“小傻子,要是能打开油纸伞就赶紧的,不行就屏住呼吸,别泄露了身上活人的阳气,这些鬼物凶煞对这个最是敏锐,可别连累了我。”

  青泥伸手绕到脖子,有点生疼,闷声道:“不用你教。”他在小镇长大,如何跟鬼物打交道,最是熟稔。

  十数头鬼物敲锣打鼓而过,为首一个身披铠甲、武将模样的家伙瞧见地上那些脚印,嗅了嗅,蓦然一声暴喝:“谁?!滚出来受死!”

  青泥心一紧,不知哪里露出马脚了。

  照理说,按照周姐姐传授给自己的那篇口诀,是绝对不会泄露阳气的。

  黝黑少年转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那个背剑的家伙匍匐在地,已经逃出去数丈远,快是真快啊,几个眨眼工夫,草间窸窸窣窣,就没了身影。

  这家伙是打算将他撇下不管了?

  刚收了钱,就这么溜之大吉了?

  书上不是说押镖的都是舍生忘死的好汉?

  退一步说,多少得讲一点江湖道义和礼义廉耻吧?

  青泥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只得壮起胆子站起身。

  按照周姐姐的说法,青泥没有练武的资质,只学了些三脚猫功夫用来强身健体,对付鬼物毫无用处。

  而且那个刘伯伯说过,习武之人,若无拳意上身,都是空谈,对付几个市井地痞尚可,杀妖捉鬼就免了。

  黝黑少年从袖中摸出几支小巧卷轴,猛然间一抖,哗啦啦摊开四幅不大的挂像,他双指并拢,霎时间涨红脸,调用仅剩的一点天地灵气,那些挂像竟然悬空而停。

  青泥这一手,还真就把那些已经亮出兵器的鬼物给吓住了。

  背剑少年蹲在草丛中,揉了揉下巴,这个化名青泥的小姑娘,还真是个练气士,不过只是一境,好像是刻意延缓了破境。

  倒也不难猜,没有合适的鬼道修行之法,在那座阴气极重、鬼魅横行的小镇,一个练气士随便开府,汲取天地灵气,很难抽丝剥茧,祛除那些凶煞浊气,根基不稳,很容易被潮水倒灌几处本命气府,轻则伤及大道根本,重则心性大变,变得嗜杀。

  他见到那四幅画像,便有点哭笑不得。

  有那位神诰宗祁真祁天君,道门老神仙嘛,昔年一洲仙师执牛耳者。

  还有两张画像,是曾经贴满一洲山下门户的袁、曹两幅彩绘门神。

  要说这三位,被那青泥拿来震慑妖魔鬼怪,辟邪……虽说没什么用处,可也算合情合理。

  只是最后一幅画像,青衫仗剑,是个年轻男子。

  陈仁一时无言,揉了揉眉心。

  只见那四幅悬空挂像环绕少年,缓缓旋转起来,有模有样,还挺有几分仙家风采。

  而那拨过路鬼物先是充满警惕,还真怕遇到个山上修士,继而看那黝黑少年身形摇摇欲坠,就开始嘲讽大笑。

  为首鬼将拔刀出鞘,砍了再说,路上就当夜宵了。

  若是这几幅挂像当真管用,那随身携带三教祖师的挂像,岂不是就可以横行天下了?

  只是片刻之后,为首鬼物便觉得如遭雷击,晃了晃脑袋,竟是双膝一软,就要跪地。

  它胡乱劈出几个刀花,咋咋呼呼,边挥刀边跑,一下子就没了身影,其余喽啰见势不妙,瞬间作鸟兽散。

  青泥颓然坐在地上,赶忙将那四支小巧画轴收入袖中。之前还被周姐姐和刘伯伯嘲笑来着,不承想还真管用?!

  青泥转过头,看到那个背剑的王八蛋正朝自己缓缓走来。

  陈仁一边走一边拍去头上的杂草和身上的泥土,点头道:“不承想你还是个练气士,一只脚已经踩在山上了,可喜可贺,以后我们就以道友相称好了。青泥,好名字好道号,我认识一个道号与你只差一个字的,境界就挺高。”

  其实陈仁也觉得好笑,这算是被那青泥歪打正着了,只因为那幅挂像与他这个真人和正主才几步远,无形中就有了一线牵引。

  青泥咬牙切齿道:“怎么说?还回小镇吗?!”

  陈平安笑道:“听你周姐姐的,远离是非之地,方才我就是试探试探你小子的胆识。”

  黝黑少年默默跟着那个不靠谱的家伙,哪怕周姐姐看走眼了,可仅凭他一个人,是绝对无法活着走出合欢山地界的。

  这一路上,几乎每七八十里就有一处大妖或厉鬼的道场,凶险万分。

  去年冬末,曾经有一次趁着大雪天,周姐姐将自己护送到了合欢山边境,结果周姐姐敏锐察觉到一股隐藏气息,而且无法确定对方的方位,他们只得原路返回。

  没法子,周姐姐他们在合欢山地界,实在是树敌太多,其实自己是无所谓的,她反而更喜欢陪在周姐姐他们身边,但是周姐姐总说她命不错,宜远游。

  远处,一个披甲汉子伸手摸着胡茬:“这算哪门子江湖高手?”

  周楸亦是满脸无奈:“兴许是我卦数不精,只是事已至此,死马当活马医吧。”

  汉子点点头:“没法子的事,只能听天由命。这丫头,一看就是个福大命大的,我就觉得她一定可以活着走出此地。”

  这下子轮到周楸备感意外了:“真放心把她交给此人?”

  他点点头:“就当赌一把。”

  “就你的赌运,不总是输钱?”

  “正因为赌桌上一直输,相信赌桌外总有赌赢的一次。”

  “对了,刘标长,那几个鬼物方才为何自行退散?是你出手了?”

  汉子摇摇头:“怪事。我还以为是你的手段。”

  “不继续跟上一段路程?”

  “终有一别。何况我相信你的卦数。”

  两个萍水相逢的“少年”,都不言语,一前一后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

  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蹲在一条河边掬水洗脸,腋下夹着一大堆衣物。

  见到背剑少年,他赶忙将衣物丢在地上,站起身,小跑向那个背剑少年。

  陈平安停下脚步,皱了皱眉头。陆沉叹了口气,摇摇头。显然,陆掌教要找的那个存在,并不是这个化名青泥的“少年”。

  那个存在既然在宝瓶洲,那么年轻隐官、重返家乡的马苦玄、顾璨,就都有可能碰到。

  而且他们遇见那个存在的可能性要比一般练气士大上许多。

  与蛮荒天下和妖族的因果纠缠越深,可能性就越大。

  这也是陆沉为何会主动找到陈平安的根源所在。

  但这只是可能性较大而已,天道无常,世事难料啊。

  陈平安也没有与青泥解释什么,问道:“先前泼墨峰那阵风,是你作怪?”

  陆沉委屈道:“怎么可能?!”那就是了。

  陈平安提醒道:“陆沉,接下来你找归找,记得下次就别跟我见面,事不过三。”

  先有裁玉山散花滩,又有合欢山地界的泼墨峰,以及此地。

  陆沉开始转移话题,笑道:“有人评价你的书法,由印观字,输在天资不足,胜在用功颇深。”

  陈平安点头道:“是个很客观的评价。”

  陆沉转头望向那个黝黑少……女,笑道:“好造化,能让贫道与陈山主一同为你护道。”

  少女此刻心情糟糕至极,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哪根葱”,只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是青冥天下的山上前辈?”

  陆沉卖了个关子:“一位高人,境界高,气性高,眼光高。”

  陈平安瞥了眼少女的挎包,里边装有那支大骊斥候精骑的腰牌。

  “之所以在此成为英灵,始终徘徊不去,不作归鸟避窑烟,想必只因为心有执念,杀妖。”陆沉双手笼袖,缓缓道,“贫道瞎猜的,那位周姑娘说有难言之隐,肯定是很有些曲折了。”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劳烦你送青泥离开合欢山地界,我回一趟小镇,可以将她安顿在青杏国京城的那座仙家客栈。”

  陆沉笑道:“何必这么麻烦,咱们仨一起回小镇就是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陆沉笑道:“不妨听贫道的,算卦一事,想来周姑娘不如贫道精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陆沉与那个黝黑少女笑嘻嘻开口道:“青泥道友,你与我们两个联手,可杀十四境!”

  青泥好奇道:“这位道长,十四境是什么境界?”

  按照周姐姐的说法,外边天地,无奇不有,可武夫境界不是最高才山巅九境,山上练气士出神入化才地仙吗?

  陆沉一本正经道:“十四境都不懂?就是十四个一境练气士!”

  少女看了眼吊儿郎当的年轻道士,再看了看那个遇事就跑路的背剑少年,觉得他们能成为朋友,真不是没有理由的。

  陆沉笑道:“山巅一阵风吹过,就扯出山外这么多的红线、因果线。”

  言外之意,当然是说陈平安答应参加青杏国观礼一事。

  在那牛角渡,陈平安一个无关善恶的点头而已。

  千万里之外,就是整个合欢山地界各有各的悲欢离合,兴许是咎由自取,可能是自作多福,抑或是命中注定。

  陈平安取出那只朱红色酒葫芦,只是喝酒。

  陆沉转头问道:“青泥小道友,先前四幅画像所绘神仙,你觉得哪一位最年轻英俊啊?”

  不等青泥回答这个白痴问题,就见那背剑少年打出一记摆拳,年轻道士当场横飞出去,落地后便直挺挺不动弹了。

  被吓了一大跳的青泥,颤声道:“你这一拳是砸中了那道长的太阳穴?他真没事吗?”

  背剑少年没好气道:“看错了,是天灵盖,打得这位道长直接证道飞升了。”

  青泥到底是担心那人是否受伤,再次转头望去,只听那年轻道长轻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结果没能起身,整个人重新摔在地上,道士只得伸手撑地,踉跄起身,使劲晃动肩膀,抖落一身尘土。

  道士好像没事人一样,根本不与那背剑少年计较那一拳,问道:“青泥小道友,你与神诰宗祁天君很熟吗?这么巧,贫道也与他有点渊源唉。”

  少女稍稍放心,板着脸说道:“我很熟悉祁天君,祁天君跟我不熟。”

  那个头戴莲花冠的道士以拳击掌:“又巧了不是,祁天君很熟悉贫道,贫道与祁天君不熟。”

  少女皱眉道:“道长说反了吧?”

  陆沉揉了揉下巴,假装沉思:“青泥小道友,你觉得我陈兄弟人品如何?相貌如何?是不是当得起‘年少万兜鍪’一说?”

  “呵。”陆沉双手绕后抱住脖子,伸了伸懒腰,“若有谁知春来去,除非问取笼外莺雀。”

  一路平安无事,青泥带着两个怪人顺利返回小镇。

  外人眼中的鬼祟污秽之地,在少女眼中是可亲的,回了小镇,消瘦少女明显就放松许多,脚步都轻灵了几分。

  先前她跟着背剑少年走在荒野,明显身体有几分僵硬,时时刻刻都是心弦紧绷,可能对在此土生土长的少女而言,熟悉的小镇与外边的陌生天地,有天壤之别。

  年轻道士问道:“青泥小道友,小镇有名字吗?”

  “丰乐。”

  “昔年兵家用武之地,如今四时之景无不可爱。”这个头戴莲花冠的道士,穿着一件厚重的棉布道袍,袍子才及膝,小腿上绑缚着布条,约莫是合欢山地界无官道坦途的缘故,布条上边还沾着些荆棘、倒刺。

  少女此刻更担心,等会儿返回住处,周姐姐会生气,别看周姐姐温婉贤淑,平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其实少女早就发现,刘伯伯他们这帮大老爷们,都很敬畏周姐姐。

  七弯八拐,青泥带着年轻道士和背剑少年,走入一条阴暗巷弄,路上她偶尔转头回望一眼,就看到那个道士贼头贼脑的,是在踩点吗?

  撑伞穿绣花鞋的周楸出现在巷子的拐角处,微皱眉头:“怎么回来了?”

  身材瘦弱的黝黑少女拧着衣角,抿起嘴唇,一路上想好了几个蹩脚借口,等见着周姐姐,少女就不愿说谎了。

  所幸背剑少年帮忙解围,解释道:“先前在树下,我收下钱那一刻起,这趟镖就算接了,只是又没说何时起程赶路。周姑娘,我保证会把青泥带出合欢山地界,全须全尾,活蹦乱跳。周姑娘要是不信,我陈某人可以在这边发个誓,青泥若是今夜在小镇这边少掉一根汗毛,我身边这位号称是我挚友亲朋的陆道长就砍掉自己的狗头,与周姑娘谢罪,赔个不是。”

  陆道长一脸茫然:“啊?”

  周楸压下一肚子怒气,问道:“这位是?”

  年轻道士赶忙转过头,轻轻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再打了个稽首,朗声道:“小道姓陆,精通测字和抽签算卦,尤其擅长给人看手相,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不准不收钱!”

  周楸身后走出一个披甲汉子,手心抵住腰刀的刀柄,他看到这一幕,既舍不得骂那个傻丫头,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只得以心声埋怨道:“周楸,你自己说说看,这算哪门子事嘛。”

  周楸亦是一个脑袋两个大,以心声说道:“怪我,找错人了。”

  汉子问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找戚老头帮忙?”

  周楸说道:“等我跟他们聊过再说。”

  汉子提醒道:“别拖太久了。”

  周楸摸了摸少女的脑袋:“平时那么听话,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胡闹上了。”

  青泥小声道:“家在这里,周姐姐、刘伯伯你们都在这里,舍不得走。”

  周楸苦笑无言,领着他们来到一栋宅子,简陋却洁净。

  少女放下斜挎包裹,熟门熟路,去灶房那边取出白碗,拿葫芦瓢,从酒缸里舀出糯米酒酿。

  四人围坐在院内一张小桌旁,青泥端酒碗上桌后,她没有上桌,给自己也倒了一碗糯米酒,就坐在灶房门口的门槛上边。

  佩刀汉子笑道:“我叫刘铁。相信陈公子和陆道长都看出来了,我早就不是阳间人了,两位不计较这个,还愿意同桌喝酒,先敬两位。”

  背剑少年和年轻道士都端起酒碗,刘铁一饮而尽,周楸没有喝酒,将自己那只酒碗推给汉子。

  陈平安问道:“刘老哥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青杏国这边的。”

  刘铁说道:“北边来的。”

  陆沉笑问道:“哪个北边,大渎以北?”

  刘铁摇头道:“陆道长说笑了。那条大渎以北,可就是大骊王朝了。”

  陆沉赞叹道:“小道的境界兴许不高,看人眼光却是奇准,一看刘老哥就是个力能扛鼎的沙场猛将,戎马倥忽,当过大官的。”

  刘铁愣了愣,周楸脸色如常。

  门口那边的少女疑惑道:“不是戎马倥偬吗?”这个吊儿郎当的道士,是个不学无术的别字秀才?

  背剑少年微笑道:“约莫是念了个通假字?”

  陆沉可没有半点难为情,用拇指擦拭嘴角:“刘老哥如今在哪座山君府高就?小道听说坠鸢、乌藤两山,各自设有军营,俱是兵强马壮,以刘老哥的本事,不捞个校尉当当,都是两府管事者的眼睛长在屁股上边了。”

  刘铁笑了笑:“高攀不上。不说这些大煞风景的,我还有事,就不久留了。”

  喝过了两碗酒,刘铁便告辞离去,周楸起身相送,出门到了巷子那边,相视苦笑,本以为那个道士是个高人,若是能够与那个四境武夫陈仁相差无几,有洞府境修为,一个练气士配合纯粹武夫,护送青泥离开此地的把握就更大,不料这道士在小镇呼吸凝滞,呼吸间浊气颇重,显然一时间无法适应小镇这边的阴煞气息,定然不是中五境修士了。

  周楸生前既是谍子,也是一名随军修士,刘铁这十几骑,生前也好死后也罢,都对周楸很服气。

  陈平安问道:“小姑娘真名是什么?”

  坐在门槛那边的黝黑少女怔怔无言,自己是怎么被看穿性别的?

  周楸笑道:“倪清,反过来再取谐音。”

  年轻道士就像个不通文墨的土鼈,问道:“姓什么来着?”

  周楸笑道:“陆道长是道门神仙,难道就没有读过那位道教至人的大宗师篇和秋水篇?‘不知端倪’的倪,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别说陆道长这种高功法师,即便是道教之外的修道之人,甚至是书香门第的凡夫俗子,都该知道这两句话吧?”

  陆道长急眼了:“小道只是没读过什么篇什么篇,怎就是假道士了?周姑娘是欺负小道自幼家境贫寒、读书不多吗?”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抿了一口糯米酒,滋味不如董水井家的酒酿。

  周楸笑道:“道之高低不在背书多少,陆道长。”

  那道士唏嘘道:“此人何德何能,竟能让周姑娘如此熟稔——”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就得了。”

  陆沉只得停下原本已经打好腹稿的一番自吹自擂,转移话题,望向那个身材干瘦的黝黑姑娘,微笑道:“倪清,好名字,卮言日出,和以天倪,秋气强劲肃杀,清气大至,草木凋零。其实青泥亦是好名字,青泥小剑关,风雪千万山。真名倪清,道号‘青泥’,真是绝了。”

  周楸心中狐疑,单凭一句“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这个姓陆的道士,就肯定读过大宗师篇和秋水篇。

  她看了眼那个落座后便寡言少语的背剑少年,再看着那个喝了七八口都没喝掉一两酒的年轻道士,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好说大言,一个絮絮叨叨,嬉皮笑脸,好发奇谈怪论。

  难怪这俩能够凑一块。

  周楸说道:“陆道长。”实在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泼墨峰那边亮起的虹光与剑光,就是在跟她打招呼。

  年轻道士赶忙说道:“喊陆哥就行。”

  周楸置若罔闻,说道:“这丰乐镇是怎么个地方,想必你们两位大致有数,尤其今夜是合欢山招亲婚宴的日子,鱼龙混杂,凶险程度远胜平常,我与刘铁,有点私人恩怨要解决,但是胜算不大。知其不可而为之,自然是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两位不必追问。只因为注定照顾不到倪清,所以我先前才会找到陈公子,希望能够将倪清带出合欢山地界,远离这处是非之地。我当年沦为鬼物后,就借住在倪清这处祖宅内,后来刘铁他们也在这条巷子落脚,这么些年,一些鬼物不宜做的事情,其实都是倪清在帮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恳请两位速速带着倪清离开丰乐镇,陈公子若是嫌弃钱少,不愿押镖,我可以多给一笔神仙钱。”

  陈平安指了指陆沉:“我本来已经打算去往青杏国京城了,是他要回的,信誓旦旦说倪清返回小镇,就有一桩机缘等着她。”

  周楸望向那个道士。

  不料道士早已侧过身,面朝院门口那边,不与周姑娘对视。

  周楸无奈,只好等刘铁那边的消息,请那位戚姓老人帮忙,让那位金身境武夫找人将倪清送出小镇。

  院内几个,接下来就是干喝酒,不说话。

  刘铁很快就带了一老人一女子来此,周楸站起身,拱手道:“戚前辈,吕姑娘。”

  老人姓戚名颂,是天曹郡张氏的首席客卿,金身境武夫。

  上次张氏修士在此碰壁,正是戚颂负责殿后,才免于更大折损。

  双方鸣金收兵后,唯独戚颂独自走到山脚小镇,赵浮阳和虞醇脂也不愿与一个身负武运的老匹夫死磕到底,就由着对方在山脚住下。

  今年开春,又来了个戚颂的嫡传弟子,虽是女子,却是个极狠辣的武夫,在丰乐镇多次出手。

  这个叫吕默的娘们,三十多岁,就已经是五境巅峰的武学境界,据说青杏国那边都想要招揽她担任禁军教头。

  戚颂是个戟髯蛙腹的矮胖老人,笑眯眯的,瞧见了棉袍道士跟草鞋少年,故作疑问:“柳姑娘这边有客人呢,不会打搅各位喝酒吧?”

  年轻道士使劲招手,笑道:“来者是客,打搅什么?家里又不缺酒。”

  那吕默体态丰腴,不似周姑娘那般身姿纤弱,乍一看,真不像个练家子,更像是豪门大族里养尊处优的贵妇人。

  方才道士死死盯着院门口,率先撞入眼帘的,可不是女子的侧脸,本钱丰厚,可想而知。

  道士朝刘铁挤眉弄眼,嘿,原来刘老哥好这一口,喜欢吃肥瘦兼备的五花肉啊。

  刘铁如坠云雾,只当没看见那陆道长的古怪脸色,倪清从正屋搬来两条长凳,周姐姐和刘伯伯,戚颂师徒,各坐一条。

  周楸硬着头皮说道:“陈公子,陆道长,我也不与你们兜圈子,刘铁已经与戚前辈和吕姑娘谈妥了,由吕姑娘亲自出马,护送倪清一路离开小镇。”

  陈平安点点头,只说了个“好”字,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陆沉觉得自己脸皮薄,只得小声提醒道:“陈老弟,也没半点眼力见儿,周姑娘在暗示你拿出那两袋子神仙钱呢。”

  陈平安斜眼望去:“关你屁事。”

  陆沉着急得差点抠脚:“别愣着啊,一袋雪花钱给戚宗师和吕姐姐当押镖费用,一袋小暑钱归还周姑娘。”

  戚颂呵呵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吕默微微皱眉,哪里冒出这两个骗子,那个姓陈的少年,当真有武夫四境?

  周楸笑道:“陆道长兴许是记错了,那袋小暑钱,才是我与陈公子约定好的押镖费用。”

  “自家兄弟,这都骗?!先前不是说只挣一袋雪花钱吗?”年轻道士瞪大眼睛,随即满脸跃跃欲试,眼神炙热,搓手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平日里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到处降妖除魔,才挣几个雪花钱?一袋子小暑钱!这趟镖,贫道接了!不劳吕姐姐大驾——”

  吕默面无表情,端起酒碗,轻轻拧转鞋尖,霎时间那年轻道士连人带板凳一起倒飞出去,她小有意外,道士如此弱不禁风?

  她只得翻转手腕,一阵罡风巧妙“垫”在道士与墙壁之间。

  年轻道士摔落在地,起身后一手叉腰,一手抬起,颤声道:“没事……哎哟,无妨,不能算无事,就是闪到腰了,小事,还是小事!”

  背剑少年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抬头说道:“吕姑娘如此冒失试探,就不怕碰到硬钉子吗?还是说天曹郡张氏的客卿武夫,脾气都这么冲?”

  戚颂点头笑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吕默,赶紧给陆道长道个歉。陈小友说得对,出门在外与人为善,不要总觉得全天下都是心怀叵测的鬼蜮之辈。”

  吕默起身抱拳道:“多有得罪。”

  年轻道长拎着那条小板凳,踉跄走回原位,咧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打是亲骂是爱,吕姐姐……”

  嘴上说着不正经的言语,年轻道士蓦然间神色变化:小娘皮敢跟道爷如此放肆,看镖!

  一个箭步,将那板凳当作暗器砸向那吕默。

  身形鬼魅的女子几步绕过桌子,一手抓住那板凳,往地上一丢,再来到道士眼前,一记肘击打在对方胸口,打得道士整个人双脚离地,悬空侧摔入宅院正屋内,后背撞在那张八仙桌边缘,嘎吱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趴在屋内泥地上,年轻道士咿咿呀呀半天起不来,含糊不清地说:“腰断了,陈兄弟救我一救。”

  那背剑少年掏出两袋神仙钱,随手丢在桌上:“既然喜欢揽事就拿去。”

  周楸瞥了眼桌上的两袋钱,柳眉倒竖,深呼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强忍住,没开口道破玄机,算了,少掉的那几颗小暑钱,就当是这个陈仁护送倪清回到小镇的路费。

  吕默将那袋小暑钱收入袖中,再将另外一袋神仙钱抛给倪清,笑道:“小丫头,我们可以动身赶路了。”

  周楸说道:“刘铁,护送一程。”

  汉子放下酒碗。

  倪清欲言又止,见那周姐姐有生气的迹象,只得重新拿起油纸伞和包裹,跟着那个女子一起离开宅子,回头望去,周姐姐朝她点点头,背剑少年板着脸喝酒,那个头戴一顶莲花道冠的道士趴在正屋门槛那边,朝她挥手,竟然还笑得出来。

  走在小巷中,少女想起一事,勉强施展心声手段,道:“刘伯伯,那个陆道长,头上道冠好生奇怪,我在小镇从未见过。”

  听周姐姐说过,有度牒的正经道士,衣冠都有讲究,不可有丝毫僭越,否则一经发现,就会吃牢饭,像那神诰宗祁天君的道冠便是鱼尾冠形制,而那个姓陆的年轻道长,却是莲花道冠。

  小镇这边,也有些精怪出身的练气士,喜好做那“道爷”装扮,都没有这种道冠。

  刘铁神色微变,笑问道:“怎么说?”

  倪清说道:“道冠如莲花开。”

  刘铁停下脚步,神色复杂,一时间犹豫不决。

  如果他没有记错,在这宝瓶洲,有资格头戴莲花冠的道士所在道观,除了神诰宗山上几座寂寂无名、香火凋零的小道观外,就只有旧大霜王朝的那座灵飞观了。

  灵飞观上任观主仙君曹溶,只因为他是那位白玉京陆掌教的弟子,便能头戴莲花冠,一荣俱荣,道观内的授箓嫡传弟子,也有这种殊荣。

  这还是刘铁从周楸那边听来的山上秘事。

  最玄妙之处,在于刘铁眼中的那个年轻道士,根本就没有头戴道冠!

  若说他看不穿障眼法也就罢了,周楸可是一个极有家学渊源的龙门境修士,她岂能看走眼?

  那姓陆的,要么是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山泽野修,要么就是一位出身灵飞观的谱牒道士?!

  刘铁心思缜密,继续前行,看似随口问道:“吕姑娘,看得出那道士的山上道统与根脚吗?”

  吕默笑道:“就是个穷酸骗子,不过确是个练气士,会些强身健体的吐纳导引术。我前边在院内那两下,用了巧劲,若真是中五境修士,不至于如此狼狈,要说假装,不至于,以我师父的眼力,除了地仙,骗不过他老人家的。一位云游四方的陆地神仙,言行举止,想必不至于如此掉价。”

  刘铁又以心声问道:“传言程老真人的金阙派,有那清静峰金仙庵一脉,香火鼎盛,历来不输垂青峰,而且与最南边的那座灵飞观有些渊源?”

  吕默大为惊奇,用上了武夫聚音成线的手段,笑道:“刘标长消息这么灵通吗?连这种山上内幕都晓得。我曾经听师父说过,金仙庵所在清静峰,是金阙派的祖山,那位开山祖师的真实道统确实出自灵飞观,只是不知为何金仙庵数百年来一直不肯对外言说此事。照理说,能够与灵飞观攀上关系,不说对外大肆宣扬,怎么都不至于藏藏掖掖才对。师父猜测那位金仙庵的开山祖师,当年兴许是被曹溶天君驱逐下山的弃徒,所以根本不敢提及此事。师父知晓这些,还是因为与天曹郡张氏老祖关系莫逆、无话不谈。”

  刘铁攥紧刀柄,以心声询问身边少女:“倪清,那位道长可有显露身份的言语?好好想想,别放过任何线索。”

  倪清说道:“都是些不靠谱的怪话,比如什么神诰宗的祁天君熟悉他,他不熟悉祁天君,还说我要是跟他们两个联手,可以杀什么十四境,嗯,按照那个道士的说法,就是十四个一境练气士。”

  刘铁怔怔无言,吐了口唾沫,骂了句狗日的骗子,然后沉声道:“走,我们速速离开小镇。”之后他要赶紧回去提醒周楸,一定要远离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道士,还有那个背剑少年,也要远离才好。

  不知为何,少女却是心中空落落的。

  那两个才见面没多久的怪人,虽说都没个正行,却言语有趣。

  比如中途在一条河边歇脚时,背剑少年掸去泥土,嚼着草根,看着河水发呆,那个陆道长便说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

  见无人捧场,道士便转头主动与她搭话,问她晓不晓得为何一个人的左耳听力要比右耳更好,又何谓面朝黄土背朝天……她没有理睬,道士便自顾自解释说是天地间有阴阳两气,天清地浊,地之秽者多生物,而左耳属阳,故而天听敏锐,右耳属阴,地听更好,此外男女有别……说到这里,年轻道士笑着指了指河水,说了些让从不怕鬼的倪清都觉得毛骨悚然的言语,他说河内若是有漂浮溺死的尸体,哪怕被浸泡得面目全非了,岸边人依旧一眼就能辨认出男女,男子以面为阴、后背为阳,故而尸体漂浮在水,定然是面朝水底背朝天的,此事亦是我们人在冥冥之中法天象地的一种端倪迹象,毕竟万灵之首不是白叫的……

  小院那边,周楸将戚颂送到巷弄拐角处,老人轻轻拍打着腹部,笑道:“既然目的都是一致的,为何不干脆与我们联手?”

  周楸摇头道:“两回事。”

  老人叹了口气:“即便是为报私仇,只要周姑娘愿意与青杏国柳氏泄露身份,何愁合欢山不肯交出那头为蛮荒大帐通风报信的妖物?”

  周楸淡然道:“没有证据。”

  戚颂暗示道:“证据?只要那头妖物落在周姑娘手上,不就有了?”

  周楸笑了笑:“依边军律,为了一己之私,滥用公器,按律当斩。”

  戚颂见她心意已决,只得作罢,犹豫了一下,说道:“院内那两位来历不明,你们还是要小心些。”

  周楸回到小院,那个坐回原位揉着腰杆的年轻道士还在嘴硬:“周姑娘,别看你陆哥瞧着身体羸弱,骨架子不够龙精虎猛,但坚挺着呢,这就是道心坚韧魂魄定的‘神在’之天大好处了。只要周姑娘不嫌弃,贫道马上传授给周姑娘一门导引术,学成后哪怕是白昼行走在阳光底下都无妨。来,容贫道先给周姑娘看个手相,贫道所学驳杂,需要对症下药才能事半功倍……”

  周楸摆摆手:“陆道长好意心领了,陈公子,别怪我下逐客令。”

  陈平安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几颗小暑钱,就当是陆道长为周姑娘排忧解难的报酬了。”

  陆沉停下揉腰的动作:“啥?”

  陈平安说道:“合欢山两府赵浮阳、虞醇脂,他们可曾勾结蛮荒妖族?还有青杏国柳氏是否知情瞒报?别跟我说什么证据不证据,你跟刘标长,只需心中有个猜测即可。”

  周楸内心一震,眯起眼,缓缓道:“你到底是谁?!”

  她方才与戚颂的对话,距离宅子颇远,何况一个龙门境练气士,一个金身境武夫,岂是院内两人可以随便偷听的?

  年轻道长委屈道:“‘你们’,周姑娘,你少了个‘们’字。贫道亦是一条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呢!生平最是看不惯不平事。”

  陈平安看了眼陆沉:“见钱办事。”

  陆沉放下酒碗,打了个酒嗝,先是嘀嘀咕咕,似与人窃窃私语,然后道士抖了抖袖子。

  无奈也是真无奈,只是见钱办事,都不是拿钱办事啊。谁让贫道与陈山主是一见面就可饮酒的挚友亲朋呢。

  周楸缩手在袖,惊疑不定,这个穷酸道士是在装神弄鬼作妖吗?只是意义何在?

  片刻之后,巷子那边便凭空出现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身材修长,露出高高的额头,她望向院内背剑少年,笑道:“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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