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问道:“先前在禺州地脉深处,具体是怎么个情况?”
谢狗已经恢复成貂帽少女的模样,答非所问:“当初那场水火之争,大致缘由和过程都晓得吧?”
陈平安说道:“只听说过些粗略的内幕,多是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勉强知道几个重要节点。”
那场名副其实惊天动地的水火之争,当然是最重要的导火索。
因为有灵众生“供奉”的香火一物能够淬炼神灵金身,导致同样位列五至高的两尊神灵大道此消彼长,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以称之为一场亘古未有的大道之争。
按照青同的说法,那场架的结果,就是“天柱折,地维绝”,整个天道随之倾斜,继而使得日月星辰的移动轨迹越发明显,从而衍生了后世的许多道脉。
同时无数参战神灵如流星般陨落大地,遍地火海燎原,生灵涂炭,人间水潦尘埃四起,原本极为完美无缺漏的天道出现了诸多漏洞。
这既是人间大地之上一切有灵众生的浩劫,对于“道士”而言,也是继“术法如雨落天下”之后的第二场大机遇。
谢狗显然不信这套说辞,瞥了眼年轻山主,笑道:“真是这样吗?”
陈平安笑道:“容我先喘口气,休歇片刻再赶路。”
天外御风,极其消耗练气士的心神和灵气,地仙修士置身其中,如同溺水,呼吸不畅,坚持不了多久。
所幸这片广袤太虚犹有一些散乱流溢的灵气潮水可供陈平安汲取,不过以陈平安当下的御风速度,想要返回浩然天下,估计铆足劲,在自身灵气储备足够的前提下,也得花费个把月的光阴。
所以等到陈平安调节好体内的五行本命物和紊乱灵气,还需要谢狗开道、小陌搭把手才行。
三位剑修蹈虚而立,周边这点灵气潮水,谢狗根本瞧不上眼,就像一次撒网只能兜住几条小鱼,费那力气作甚。
谢狗笑眯眯道:“这次被小夫子亲自邀请赶赴天外,山主收益不大,出力不小。”
陈平安谦虚道:“没有什么功劳,只有些许苦劳,不值一提。”
白景试探性问道:“跟那白帝城郑居中和符箓于玄借取的六百颗金精铜钱,当真要还吗?”
小陌闻言揉了揉眉心。
陈平安没好气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有借钱不还的道理?”
白景见风使舵,很快回了一句:“对对对,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是这么个理儿。”
本来她还想好心好意与陈山主建言一番,那个白帝城城主,一看就是个难缠至极的主儿,这笔钱肯定得还,倒是那个符箓于玄,能拖就拖,反正没有订立字据,以后等他合道十四境再说。
跻身了十四境,还有脸跟陈平安提钱?
多拖几年,说不定就可以用谷雨钱折算了。
“落魄山泉府还有三百颗金精铜钱的盈余,回头就还给于老神仙,你要是愿意带着这笔巨款跑腿一趟,我就在这边先行谢过。”这么一笔巨款,陈平安实在不放心通过飞剑传信的方式寄往桃符山填金峰。
道场位于填金峰的符箓于玄,是桃符山的开山祖师,此山是目前浩然天下唯一一个同时拥有正宗、上宗和下宗的山头。
总有些吃饱了撑着的野修,喜欢打传信飞剑的主意。
历史上有不少承载重要秘宝、书信的跨洲飞剑,就那么泥牛入海,不知所终,留下一笔糊涂账。
谢狗问道:“山主就放心我独自游历中土?不怕我扯起落魄山的一杆旗帜,狐假虎威,在外边惹是生非?”
陈平安笑道:“只看谢姑娘从北俱芦洲入境,一路跨洲南游至落魄山的所作所为,可以放心。”
谢狗看了眼小陌,要是小陌愿意同行中土神洲,她不介意远游一趟,路上喝点小酒,醉醺醺,酒是色媒,嘿嘿嘿。
小陌说道:“如今公子受了点伤,我不会擅自离开大骊地界。”
陈平安突然问道:“方才叠阵所在青道轨迹区域,附近灵气潮水还剩下多少?”
谢狗恍然,难怪陈平安这么乌龟爬爬慢悠悠御风,敢情是早有来一记回马枪的打算?只等礼圣他们一行离开,就去打扫战场,收拾残局?
小陌给出一个大致答案:“归拢归拢,相当于一个仙人境的灵气储备。”
谢狗搓手笑道:“就怕那个精通此道的老妪去而复返,已经被她捷足先登了。山主,要去咱们就抓紧。”
陈平安点点头,身形化作十八条白虹剑光,原路折返。
谢狗刺溜一声,咋舌不已:半点不像受伤的样子啊。
风驰电掣御剑途中,谢狗忍不住以心声问道:“小陌小陌,你家公子先前瞧见了什么?那么生气,竟然差点没忍住就要一剑砍向蛮荒?”
“蛮荒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假的宗垣。”
“谁?”
“宗垣,他是继老大剑仙之后,剑气长城最有实力的剑修,如果不是战死,宗垣早就是十四境纯粹剑修了。公子猜测当初那场大战,蛮荒妖族的最终目的就是杀宗垣,防止剑气长城出现第二个十四境。宗垣在世的时候,口碑很好,公子很仰慕这位前辈。”
风雪庙剑仙魏晋,就得到了一部陈清都赠予、传自宗垣的剑谱,而被老大剑仙视为继承宗垣剑道最佳人选的魏晋,之所以迟迟无法获得那几缕上古剑意的“青睐”,就在于托月山百剑仙之一的年轻妖族剑修在城头炼剑时,利用“陆法言”,或者说周密私下传授的水月观和白骨观,试图摹刻出一个崭新的剑修宗垣。
因为老大剑仙的一番言语,再加上魏晋剑心足够通明,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算是各有所得——周密还是算计得逞,大功告成,人间重见“宗垣”;魏晋则继承了宗垣遗留下来的四缕剑意,只说在飞升城的祖师堂谱牒,魏晋就是属于宗垣一脉的剑修了。
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那个手持拐杖的蛮荒老妪,还真被谢狗说中了,当陈平安他们赶到青道旧轨附近时,老妪正在鲸吞方圆万里的灵气潮水,与此同时,老妪还在收拢那一截在此崩碎的“青道”的独有道意。
些许灵气只是添头,后者才是老妪不惜涉险返回天外的关键。
谢狗二话不说,就是一剑斩出,漆黑苍茫的天外太虚被瞬间撕裂出一条雪白长线,兴许这就是远古大妖打招呼的方式了。
官乙凭空现身,挡在老妪身前,伸手扯住那条白线,手掌晃动,剑光白线裹缠她整条胳膊,电光绽放,吱吱作响,搅烂了官乙的一条雪白胳膊,官乙肩头微动,又生出一条完整手臂。
谢狗疑惑道:“官乙,你一个外人,为了帮她捞取这点灵气和道意,犯不着跟我结仇吧?你脑子都长在胸脯上边了吗?”
官乙苦笑道:“有事相求,不得不出手相助。”但凡有点脑子的修士,都不愿意跟谢狗这种货色纠缠不清。
谢狗伸出一只手掌,勾了勾手指:“一码归一码,好商量。”
官乙没有任何犹豫,朝谢狗抛出一根坠有绿芽的古老树枝,这就是破财消灾了。
那老妪身形消散,官乙随之失踪,小陌转头俯瞰一处,陈平安摇头道:“算了,对方是有备而来,不宜追杀。”
谢狗环顾四周,说道:“只是残羹冷炙,没剩下多少灵气了。”
陈平安说道:“蚊子腿也是肉,就有劳谢姑娘帮忙了,能收回多少是多少。”
谢狗不太情愿,只是想起刚刚得到一件宝贝,便换了一张灿烂笑脸,她抬起一条胳膊,如立起一杆幡子,使劲摇晃数下,灵气便疯狂涌来。
陈平安估算一下,这笔收益,相当于一个玉璞境修士的气府家底。
将这些灵气放入藕花福地,散入天地,对整个福地来说,可能不是特别显著,可要是单独放置在某一座道场仙府内,例如高君的湖山派,某座大岳的山君府,或是赠予那位入山中修行的南苑国太上皇,就是一笔不小的入账。
至于先前通过叠阵汲取的三股灵气潮水,陈平安打算落魄山和青萍剑宗各占其一,最后一股则放入密雪峰上的长春洞天赤松山。
谢狗将这股灵气凝为一颗青杏大小的珠子,丢给陈平安。
陈平安将其收入袖中,之所以这颗宝珠会呈现碧绿颜色,是因为其蕴藉青道轨迹的道意,比起被大修士以秘法凝为实物的一般灵气灵珠,自然更为珍稀。
他们再次御风返回浩然,陈平安随口问道:“谢姑娘,那截树枝是什么来路?”
谢狗笑哈哈道:“天晓得官乙这婆姨是从哪里捡来的,值不了几个钱。”
陈平安学那谢狗,伸出一只手掌勾了勾——按照约定,坐地分赃。
一路都在思索如何蒙混过关的谢狗,只得高高抬起袖子,伸手从里边摸出三颗大如拳头的碧绿珠子,灵气和道意更为充沛“结实”。
陈平安将三颗宝珠叠放在一起,手心轻轻掂量一番,转头望向谢狗,微笑道:“听小陌提起过,谢姑娘在北俱芦洲那边的市井山市,经常摆摊做买卖,可惜就是生意不太景气,挣不着几个铜钱,不会是因为缺斤短两的缘故吧?”
小陌难得帮着谢狗说了句公道话:“公子,谢狗没有私自克扣,这三颗珠子有相当于两位寻常飞升境修士的灵气储蓄。”
由此可见,陈平安通过一座叠阵辛苦挣来的灵气潮水,还不如白景随便祭出几件法宝捞取的分量。
陈平安满脸意外:“说好了五五分账,就是五五分账。不承想谢姑娘的包袱斋,还是童叟无欺、以诚待人的路数。”
谢狗揉了揉貂帽,她可感动了,小陌今儿胳膊肘拐向自己哩。
其实陈平安就是故意有此一问,等于白给小陌一份人情。
陈平安抛竿,小陌上钩,谢狗咬饵,皆大欢喜。
陈平安远眺一座“浩然天下”,日月循环之余,犹有五颗辅弼星辰,日月加上五星,光亮皆照天下,故而合称七曜。
其中木曰岁星,体积最大,绕行一圈为十二年,与地支同,故名岁。
而那颗鲜红色的荧惑星,轨迹路数最为不定,古称“大火”。
一场“共斩”之后的兵家初祖,就被囚禁在那颗象征杀伐的荧惑之内。
自古以来,各朝各代钦天监的繁密记载中,关于可骇、可疑的种种天象,多与此星有关,每一次出现荧惑守心的天文,对于人间世俗君主都是一场无形的大考。
陈平安说道:“先前谢姑娘跑题了,我们继续聊。”根据从长春宫水榭那边旁听而来的消息,禺州地脉深处,其余大骊地支一脉六个修士,应该与谢狗碰头了。
“铺垫,怎么能算跑题呢?”白景笑着自我辩解,然后她从袖中掏出厚厚一大摞纸张。
纸张极薄,故而数量极多,画面内容,都是远古岁月的景象,每一页都可谓孤本。
若是将其编订成册,再飞快翻页,挺像一本市井书肆卖给稚童的小人书。
谢狗将其丢给陈平安,说道:“事先声明,只是借阅。”
陈平安接过那摞绘画有诸多天地异象的纸张,没来由笑了笑。当年小黑炭去学塾读书,在课本每张书页的边角空白处,绘画了小人儿。
老厨子曾经偷藏了一本,作为裴钱“读书辛苦”的证据,再用另外一本替换,而且还有意照着画了些一模一样的小人儿。
只是裴钱多人精,不知怎么就给她发现不对劲了。
她担心不小心被师父瞧见,着急得团团转。
结果裴钱翻箱倒柜都没能找到那本“离家出走”的课本,她便怀疑是不是有家贼犯案,于是她一手轻轻揪着骑龙巷右护法的耳朵,一脚重重踩住骑龙巷左护法的尾巴,让他们两个赶紧坦白从宽。
陈平安先一眼扫过所有在手中急速翻动的“书页”画面,然后从头再看一遍,这一次就慢了。
其中一页画面有两个空白处,分别位于这张书页的西北和东南角,其中一处如火灼烧出个窟窿,另外一处则是一片水渍,漫漶不清。
先前与青同那场闲聊,陈平安当时用了个很土气却极其恰当的比喻,水火之争宛如后世田地的火烧和翻土,经过浓郁充沛灵气的浸染,从贫瘠之地转为肥沃良田;散落各地的众多神灵尸骸,又成为天地灵气的源泉。
遇到大年份,年景就好,就有大收获。
不计其数的修道之士置身其中,各有机缘造化,得以占据一处处风水宝地,纷纷开辟道场,收拢天材地宝,人间大地之上,随处都是“裸露”出来的道法脉络,只说后世雷函这类原本秘不可显的“天书”,是数不胜数。
除了水火两部诸多神灵陨落之外,权柄极重的雷部诸司神将,又不可避免地被这场内乱裹挟。
说句不夸张的,在那段天才辈出、“道士”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岁月里,地上的机缘,简直就是“俯拾即是,不取诸邻”。
白景唏嘘不已:“等到登天一役结束,人间修道之士,终于反客为主。再就是那场分裂成两个阵营的内斗了。落败一方,惨兮兮啊,没谁有好果子吃。”
她跟小陌这拨大妖,为何会沉睡万年,还不就是那场架打输了,必须躲起来养伤。
不过最惨的,还是那位作为一方领头者的兵家初祖,原本他是可以直接立教称祖的,当初儒释道三教祖师对此并无异议,只因为想要占据那座远古天庭遗址,结局就是那场共斩了。
谢狗还是极为佩服此人的,完完全全当得起“大丈夫”一称!
这位兵家初祖的野心勃勃,可是毫不掩饰的,直接摊开来,没有玩弄任何阴谋诡计,直接掀桌子!
这次谢狗看似撂挑子,独自离开蛮荒,寻找小陌结成道侣,其实还藏着一份不可告人的私心,若是这位兵家初祖重新出山,再有类似的干仗,必须继续算她一份!
“之后便是小夫子出手,绝地天通。”
但是为后世天下修士专门留下了一道无形大门,或者说是一条通道,进身之阶。
练气士除了炼日拜月之流,还可以通过自身命理和术法,牵引本是浮游天外神灵尸骸的天外群星,从中汲取天地灵气,不断壮大各座天下的那个“一”。
由道祖领头,三教祖师在河畔订立万年之期,就是道祖早早看到了这个“一”。
在不断扩张之后,他们三位身为十五境修士在各自天下,最终会出现一种不可避免的“道化”。
准确说来,就是一种同化。此后礼圣联手“叛出”妖族的白泽,共同铸造九鼎,又有了后世几乎泛滥的搜山图。
再后来,就是请三山九侯先生出山,共同制定新礼。
谢狗转头望向天外茫茫深处,唏嘘不已,说道:“无垠的天外太虚中,其实悬浮着无数的日月,荧惑也一样。”
陈平安点点头。
白景继续说道:“但同样是日月之属,还是有品秩高低的,就像如今宝瓶洲各国境内多如牛毛的胥吏,只有极少数人,能够成为封疆大吏。我相中的那轮大日,就是出身比较好、品秩比较高的。万年之前,我就心心念念,要将其开辟为道场,按照当年的规矩,它就是属于我的私人地盘了。”
小陌终于开口反驳道:“是想要将其炼化为本命物吧?”
谢狗的修行资质实在太好,以至于她在修行路上从无贪多嚼不烂的顾虑。
打个比方,同样是一天光阴,小陌一整天专心炼剑,而谢狗花费半天就有同样的成效。
剩下半天,谢狗可不会闲着,就跑去学兰锜那般炼物,或者修行那些远古地仙的旁门左道。
可能眼前的这个嬉皮笑脸的“谢狗”,就是白景故意剥离出来的那份……渣滓,貂帽少女好像每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谢狗哈哈笑道:“还是小陌懂我。”然后她埋怨道:“小陌,别打岔啊。这轮被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大日,是有机会开窍炼形,成为一头金乌的,我哪怕不吃掉它,当个宠物养在身边,修行之余,逗逗乐子解个闷,也是极好极好的,像那王尤物骑乘的那头白鹿,不就是脱胎于一轮明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在那边修道数百年,结果它还是给那场内战波及了,被道祖一袖子引发的那股磅礴道气远远砸中,啪叽一下,就掉地上了。亏得我咬咬牙,壮着胆子,豁出性命不要,帮它护道一程,才免去分崩离析的下场。我早早与它约好了,以后有缘再会!陈山主,你是读书人,来评评理,凭良心说,这轮大日,归属何人?!大骊朝廷凭啥跟我抢,就知道欺负一个背井离乡、势单力薄、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好意思?!”
陈平安说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貂帽少女一脸懵懂:“啥个意思?是在夸人吗?”
小陌见她故意装傻,便帮忙解释道:“公子在劝你少说废话,言语精练几分,多说点正事。”
陈平安笑道:“你们误会了,其实是自省。”
谢狗使劲点头:“晓得晓得,你们槐黄县的风俗嘛,骂人先骂己,吵架赢一半。”
陈平安不计较她的讥讽,说道:“别跑题了,你如何处置那轮大日?”
谢狗说道:“还能如何,学陈山主,和气生财呗,出门在外笑哈哈,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原来谢狗跟大骊宋氏做了一笔交易,这轮大日算是她暂借给大骊朝廷的,所有权归白景,使用权属于大骊宋氏,被搁置在那座新福地内。
她可以在大日内开辟道场,其余任何修士,都不得染指。
而这处“道场”的租赁期限是一千年,每过百年结算一次。
第一笔定金与后续的利息,大骊朝廷都需要以金精铜钱结算,按时送到她手上。
若是她不在落魄山,比如已经返回蛮荒,大骊宋氏同样需要找机会与她私底下碰头,反正不得逾期,否则就别怪她翻脸不认人。
陈平安说道:“谢姑娘要是不在落魄山,送给小陌不是一样?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还怕小陌贪墨了去?”
谢狗抽了抽鼻子,委屈道:“又不是道侣,无名无分、不清不楚的,搅和在一起,教人看笑话。我可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子。”
不搭理这茬,陈平安故作后知后觉的恍然模样:“如此说来,谢姑娘岂不是手头颇为充裕?随随便便拿出三五百颗金精铜钱,不在话下?”
来了来了。谢狗伸手揉了揉貂帽,开始装傻,甚至吹起了口哨。只要我比陈山主更不要脸,陈山主就拿我没办法。
其实有件事,谢狗故意忽略不计了,主要是担心被小肚鸡肠的陈山主秋后算账。
过去的事情,就没有重提的必要了嘛,反正又没掀起任何波澜。
原来在那地脉深处,作为谢狗允许李希圣打开匣子的“酬劳”,她当时提出了一个条件:既然这么喜欢揽事上身,谢狗就让那个自称是跨越天下而来的年轻读书人,接下她轻如鹅毛的一剑。
对方还真就傻了吧唧答应了。
不但如此,对方还真就毫发无损地接下了那一剑。
虽说谢狗担心自己倾力一剑下去对方就完蛋了,陈平安就会联手小陌将她赶出落魄山,没有使出全力,但是一个飞升境圆满的剑修的“随手”一剑,一个才半百道龄的练气士,接得住?
不死也得掉半条命吧。
不料一剑递出,李希圣依旧活蹦乱跳的,这让白景大受挫折,怎的随便碰到个年轻人,就这么扛揍?
难道她这个飞升境的剑术,在万年之后,就已经变得如此不值钱了吗?
还是说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随随便便就能获得“无境”二字的真意?
所以在天外,一见到那个跟李希圣差不多路数的离垢,谢狗就气不打一处来。谢狗哪里清楚自己所见的年轻儒士与那位白玉京大掌教的关系?
用至圣先师的话说,寇名要是生在远古岁月,不说一定可以跻身远古十豪之列,至少捞个候补是毫无悬念的。
而十豪与候补的分别,其实并不单单是境界修为的高低,更多是“开辟道路”的功劳大小。
像那开创炼物一道的兰锜,虽然法宝堆积成山,只说她厮杀斗法的本事,其实是不如那几位候补的,但是这丝毫不妨碍她成为备受敬重的十豪之一。
陈平安问道:“谢姑娘,想好走哪条合道之路了?”
谢狗看了眼小陌,满脸幽怨,委屈极了:这种事,你也对外说?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小陌都分不清楚吗?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一粒剑光,无限小,就注定要找到那个组成天地的最小之‘一’,太难了,白玉京陆沉就是个反面例子,他至今未能找出一条在立教称祖之外的十五境道路。所以我觉得追求无限大,可能成功的概率更大。”
不得不承认,在陈平安内心深处,陆沉其实要比那位真无敌更有机会跻身十五境。
毕竟至今还没有谁敢说自己已经找到了万事万物的最小之“一”。
道祖可能已经找到了,但是道可道非常道,说即不中?
而追寻无限大的广袤天地,看似空泛,却是相对简单。
两把本命飞剑,笼中雀和井口月,目前即是在走这条提升品秩的道路,至于未来能否开辟出新路,获得某种崭新神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陈平安笑道:“而且这条力求宽广无量的剑道,与谢姑娘的性格是契合的。”
谢狗犹豫了一下,摇头道:“陈平安,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怎么说?”
“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经无意间步入一座大殿,见过那种被具象化的‘想象’,那是一种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古怪境界。你只要敢想,好像什么都可以实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完全是颠倒的。不对,都不能说是颠倒,真实与虚幻,已经混淆不清,根本就没有界限。不知道有多少地仙被困其中,一颗道心深陷泥潭不可自拔,就此渐渐腐朽死去。”
听到这里,小陌终于开口说道:“据说只有佛陀能够完全压制此境,就算是道祖和至圣先师,都只能做到全身而退。”
“佛陀唉,是唯一一位真正脱离所有‘障’的超然存在嘛,的的确确,厉害得不能再厉害了。”
谢狗满脸羡慕神色,使劲点头道:“据说佛陀的法相,多如恒河之沙,可以遍及以前、现在、未来。我们剑修再厉害,都是没法比的。”
陈平安笑道:“谢姑娘,你好像还没有说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大殿的。”
谢狗伸手挠挠脸,难得有几分赧颜:“糗事一桩,不说也罢。”
之后陈平安便让小陌帮忙,御风速度暴涨,其间路过岁星附近,强劲的湍流和磅礴的罡风,地仙修士一着不慎就会被牵扯进去,被撕成粉碎,却是个止境武夫打熬体魄的绝佳地点,效果之好,如同“打潮”。
只不过碍于文庙规矩,纯粹武夫是不可随便御风天外的,想必与那兵家初祖坐镇荧惑有关系。
刚刚与这颗岁星遥遥擦肩而过,陈平安突然察觉一丝气息,立即转头望去,依稀可见一位襦衫男子的渺茫身形——
千古悠悠,不知何人吹铁笛,清响破空冥。
陈平安立即让小陌停下御剑,与那位不知名的儒家圣贤作揖行礼。
等到陈平安作揖起身,那道身形却已经消散在天风旋涡中,没有要与他们客套寒暄的想法。
在陈平安一行继续赶路后,礼圣现身岁星一处旋涡边缘,有书生坐在旋涡中央,身前有一块石台,摆放了两摞书,数量分别是九本和十四本,最上边两本书,分别写着“流霞洲”和“翥州”。
这个书生见到礼圣,没有起身相迎,只是称呼礼圣为小夫子。
书生问道:“下个十年,找好帮手了?”
礼圣点头道:“下次就人手充裕了,还可以喊上一拨年轻人。”
书生看了眼远处,说道:“万年刑期即将结束了。”
礼圣笑问道:“打过照面了?”
书生点头道:“不出所料,我们这位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不辞辛苦回了一趟天外捡漏,确实是块做买卖的好材料。”
礼圣说道:“伏升曾经提议让陈平安秘密进入文庙,担任一段时间的财神爷,发挥特长,专门负责调拨整个浩然天下进入蛮荒天下的物资,只是被老秀才骂了一通才作罢。”
此地访客寥寥,儒家之外的练气士,就只有皑皑洲刘财神、商家范先生。
临近浩然,谢狗随口说道:“陈山主,那位纯阳真人,那几手剑术抖搂的,瞧着相当不俗啊,跟谁学的本事?”
陈平安说道:“是纯阳前辈自学,并无山上师传。”
谢狗撇撇嘴,显然不信,又问道:“你好像很怕那个姓郑的?”
陈平安笑道:“我劝你一句,以后哪天跟落魄山撇清关系了,谢姑娘还能留在浩然天下随便晃荡,招惹谁都可以,就是别去挑衅这位郑先生。”
谢狗笑呵呵道:“十四境,谁敢招惹?”
小陌沉声道:“白景,即便郑先生只是飞升境,你同样不可随意启衅。”
谢狗嫣然一笑,故作羞赧道:“小陌,我改名啦,以后喊我梅花就是了。”
不理睬这一双万年冤家的“打情骂俏”,陈平安突然说道:“我们绕路,换一处天幕大门,先走一趟中土神洲。”
小陌点点头,谢狗搓手道:“做啥子?”
砸场子?
记得先前那个道号“纯阳”的真人联手于玄,顺藤摸瓜,朝中土神洲落下一剑。
莫非是要急匆匆登门讨要说法?
没有隔夜仇?
陈山主你这脾气,差得可以啊。
陈平安笑道:“还能做啥子?我这个小小元婴境练气士,狐假虎威而已。”
看管中土神洲天幕的陪祀圣贤之一,是个身材魁梧的大髯老者,听闻陈平安一行要由此进入中土,也没有说什么,就打开大门。
年轻隐官抱拳致谢,小陌跟上,谢狗竟然拎起裙摆,施了个万福。
老者只觉得别扭。
那个貂帽少女脚步轻灵,觉得自己真是贤淑,有此良配,小陌真有福气!
走入大门后,三道璀璨剑光皆一线坠落,直冲中土神洲的阴阳家陆氏。
三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两位飞升境剑修,一巅峰一圆满,陈平安与小陌都是倒栽葱的俯冲姿势,唯独谢狗是双臂抱住那顶刚刚摘下的貂帽,任由天风吹拂,头发就跟撑伞一般,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小陌问道:“公子,下边的陆氏大阵?”
陈平安眯眼微笑道:“有阵破阵,有人打人。”
谢狗咧嘴笑道:“陈山主陈山主,我觉得你越发对胃口嘞。”
陈平安调侃道:“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谢姑娘可别见异思迁,教小陌伤心啊。”
谢狗挠挠脸:“小陌,你放心,肯定不会的,我发过誓,最少还要喜欢你一万年呢。”
小陌板着脸,置若罔闻。
约莫是心情大好的缘故,谢狗骤然间加快速度,直接以双脚打破那座陆氏的层层大阵,空中响彻琉璃崩碎声。
陈平安和小陌飘落在那座最高的陆氏禁地司天台之时,谢狗已经将原本就仅剩半座的司天台凿出个窟窿,整个人斜着钉入地面。
貂帽少女晃了晃肩头,将双腿先后拔出地面,然后“哎哟喂”一声,一个后仰,倒地不起,双手抱住膝盖,扯开嗓子只喊疼,开始满地打滚起来。
陈平安面无表情,没来由想起早年游历壁画城途中的那场“碰瓷”,眼前谢狗,同样演技拙劣了点。
一袭青色长袍,双手笼袖,站在半座司天台之上,俯瞰大如一座王朝巨城的陆氏家族。
黄帽青鞋的小陌,手持绿竹杖,以心声提醒白景别装了:“你能跟陆氏讨要几个医药费?”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指向司天台附近戒备森严的一处,谢狗所有剑气都被其抵挡在外:“多半是那座芝兰署了。”
陆氏先祖,曾是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
儒教历任太卜,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职责,就是看管那部号称万经之祖的经书。
此外还有两部秘不示人的辅经:一部放在功德林的麟台,经生熹平负责日常看管;另外一部大经,初刻本就藏在阴阳家陆氏的这处芝兰署。
凭借这部经书,“邹子谈天,陆氏说地”的陆氏,才得以衍生出作为重要分支的《地镜》一篇。
又因为这篇地书,陆氏高人另辟蹊径,与邹子提出的五行相克学说走不同道路,以艮卦作为起始,人之命理如山连绵。
潜藏在骊珠洞天多年的仙人陆尾,因此才得以帮助家族以勘察三元九运、六甲值符的秘法,订立某个将陈平安作为坐标的一幅完整堪舆图,然后一小撮身份隐蔽的“陆氏观天者”和“天台司辰师”,就可以通过陈平安的山川路线和成长轨迹来观道。
陆氏司天台与芝兰署相辅相成。
小陌笑道:“不知道那位陆前辈今夜会不会露面?”
陈平安说道:“在自家地盘,来这边见两个旧友的胆气,总归还是有的吧。比起我,我们陆前辈肯定更不愿意见你。”
确实,上次大骊京城皇宫一场叙旧,陆尾在小陌手上可谓吃尽苦头——小陌一手剑术如一张雪白蛛网遍布整座京城,再勘破障眼法,成功将遁地的陆尾揪出,掐住脖子,将其放回桌边。
陆尾还被小陌一手割掉头颅,就那么放在桌上。
之后陈平安才有了抖搂一手雷局的机会,将陆尾魂魄困住。
仙人被迫将心神凝为一粒,见到了不少光怪陆离的光阴长卷,最终经受不住煎熬,彻底心神失守。
陆尾原本一颗几近无瑕的道心轰然崩碎,原本有望跻身飞升境的仙人就此跌境为玉璞。
小陌说道:“好像陆氏撤掉了几座攻伐阵法。”
陈平安笑道:“不然陆尾之流的阴阳家前辈,要与你们展开对攻吗?”
小陌会心一笑,也对,那个陆尾就是个纸糊的仙人,体魄孱弱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实在不堪一击。
从芝兰署内联袂走出五人,来到司天台之下停下脚步。
这拨陆氏修士,相貌各异,气质如一,都是冷冷清清的神态,形若青鹤。
他们站成一排,身高相差悬殊,高低不平如一道水纹。
居中一位,辈分和境界都是最高的,少年姿容,他正是现任陆氏家主陆神,道号古怪——天边。
其余四人中就有陆尾。
这个陆尾的脖颈处,有一条不易察觉的青线。
再次见到那个面带微笑的青衫剑客,陆尾看似神色平静,实则心有大恨!
差点就被这个笑里藏刀的年轻隐官,关押在那座别称“天牢”的雷局炼狱之内磨灭魂魄。
谢狗坐在地上,可惜此地纤尘不染,否则满身尘土,就显得更可怜了,不赔偿个百颗金精铜钱,休想打发了她,她又不是乞丐。
陆神抬头拱手,淡然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陈平安根本没有理睬这位陆氏家主,只是随便抖了抖袖子,身边便多出一位妖族修士银鹿,仙簪城副城主,大妖玄圃的爱徒。
陈平安笑道:“银鹿,你与陆道友,难得故友相逢,都不打声招呼?”
之前陆尾心神曾经来到一处没关门的府邸门口,里边有个席地而坐的家伙正在持笔写书,兢兢业业。
正是蛮荒仙簪城的副城主银鹿,他被年轻隐官拘拿了一魂一魄,真身跌境为玉璞,这个“分身”就被陈平安关在屋内,按照约定,不写够一百万字,而且必须保证内容的质量,否则这辈子就别想“出门”了。
故而这段时日,这个“银鹿”可谓绞尽脑汁,将家乡天下的见闻秘史逸事一一记录在册,好不容易才凑齐五十万字。
由不得这个副城主每日长吁短叹,写书真是一桩难事。
银鹿有模有样打了个道门稽首:“陆道友,又见面了。”难得出来透口气,却是如履薄冰,如果银鹿没猜错,地上那拨练气士,就是浩然中土陆氏的那些老不死了。
陆尾只能是装聋作哑,总不能真与那蛮荒妖族礼尚往来吧。
陆尾出身陆氏宗房,作为大骊地支修士之一的儒生陆翚则非陆氏宗房嫡传,只是陆翚与通过那串灵犀珠获知真相的太后南簪不同,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陆尾在骊珠洞天内押注大骊宋氏,秘密扶植了后来成为大骊中兴双璧的曹沆和袁瀣。
正因为这一文一武成为后来一洲门户都会张贴的门神,陆尾得到一大笔源源不断的“分红”,仙人境瓶颈出现了一丝松动迹象。
若非走了一趟大骊京城,为陆绛当说客,不小心阴沟里翻船,仙人陆尾本该功德圆满,返回中土陆氏闭关寻求飞升境了。
陆尾当时在大骊皇宫,不管是心中积郁已久,还是别有图谋,都是与陈平安吐了些苦水的。
按照这位仙人的说法,陆氏家族实在过于庞大,宗房跟几个旁支之间,以及宗房内部,纷争不断。
不单纯是利益之争,更存在着诸多微妙的大道分歧。
所以陆氏家族的祠堂议事结果,与离开祠堂后的各自行事,在雾里看花的外人看来,往往是自相矛盾的。
好像被晾在一边的陆神神色自若,继续自顾自说道:“要与陈山主请教一事,不知那枚倒刻符字的六满雷印,是否出自我家某位祖师之手?”
按照陆氏谱牒,像陆尾这样的老人,都得称陆沉一声叔祖。
而陆尾被一枚极有可能是陆沉亲手打造的法印拘押,差点魂飞魄散,只能通过一盏祠堂续命灯重塑肉身,从头修行。
陈平安明知故问道:“某位祖师?陆氏族谱那么厚,我一个首次做客陆氏家族的外人,怎么知道陆家主是在说哪位?”
一个站在陆神身边的中人之姿的年轻女子,她竟是直接笑出声。
虽是一个姓氏的同族,她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家主陆神。
由此可见,阴阳家陆氏内部山头林立,各自为政,不是虚言。
她确实是有资格不卖面子给陆神,因为陆氏有一条道脉,重要性半点不输观天者那一脉。
这一脉负责辅佐酆都,保证世间人鬼殊途,幽明异路。
所以这一脉的陆氏“土地官”,与酆都以及天下城隍庙都是极有香火情的。
而她刚好就是这一脉的祖师。
陆神两次主动言语,陈平安都没有理会。
那个坐在地上的貂帽少女,还故意添油加醋:“这都能忍,老王八吗?都说打人不打脸,被一个年轻晚辈如此欺辱,不得卷袖子狠狠干一架啊?”
谢狗又哎哟喂连连出声,才想起自己还身受重伤呢,她伸手揉着膝盖,打了个寒战,嚷着“疼疼疼,瘸了瘸了”。
一个相貌清癯的高个老者心中愤懑不已:什么时候我陆氏祖地落到如此地步?
就是那文庙教主、祭酒来我陆氏做客,不一样需要处处恪守礼仪,该有的尊重,半点不缺!
陈平安挪步走到司天台边缘,轻轻跺脚,令半块青砖坠地,盯着那个陆氏家主:“如果不是朋友陆台,今天我肯定要去芝兰署逛一逛,与你们借走几本书才肯离开。”
上次陈平安提醒过陆尾,记得给中土陆氏捎句话:“以后别打大骊的主意。”还与陆尾彻底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陆尾的出现,就等同于陆氏率先问剑,我陈平安和落魄山,则已经正式领剑。”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这其实就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听到一个外人提起陆台,几个老人都是神色不悦。
陆台这个出身宗房的悖逆之徒、不肖子孙,差点给整个家族带来一场灭顶之灾——整座司天台上空,出现了一口好似倒悬的古井,井口朝下,遮天蔽日。
当时聚在司天台的观天者,光是当场跌境者就有三个。
而陆氏观天者的珍稀程度,外界根本无法想象。
如果不是天地异象之初,家主陆神第一时间就动用了供奉在祠堂内的两件重宝,堪堪挡住了那口古井的下坠,恐怕绝对不许出现丝毫浑浊之气的芝兰署都会被殃及。
那个高瘦老者忍不住厉色训斥道:“竖子成名,好大胆,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谢狗一个蹦跳起身:“贼老儿,谁借你的胆,敢这么跟我家小陌的公子如此这般大言不惭?!”
陆神一卷袖子在身前迅速画了个圆,空中出现了一面神光灿烂的八卦镜。
一道雪白剑光瞬间砸中这面八卦镜,火光四溅,八卦镜逐渐出现一道裂纹,镜面龟裂声响越来越大。
芝兰署门口那边,有个慵懒青年从彩绘门神当中一步跨出,没睡醒似的,揉了揉眼睛。
结果被谢狗手持一剑洞穿腹部,钉入大门,谢狗则被那个青年反手按住脑袋,转身按在门上。
少女咧嘴一笑,青年突然身形倒退,双指并拢掐诀,将身前出现的一团团绽放剑光压缩在一丈之内。
若非其以秘法压制下剑光的威势,整座芝兰署就要报废了。
青年修士叹了口气,停下脚步,原来这具法相已经被无数条无形剑气切成了碎片。他正是陆神的出窍阴神,亏得不是一副阳神身外身。
陆神问道:“陈山主,这是要开战?”
陈平安将那“银鹿”收回袖子,再与谢狗招呼一声:“走了。”
蹲在芝兰署墙头上的貂帽少女哦了一声,化作剑光拔地而起,追随小陌一道离开。
那个胆战心惊的高瘦老者咬牙切齿道:“奇耻大辱!”
而那个好像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奇耻大辱,不过如此。”
陆神只是仰头看着那座崩塌半数的司天台,神色凝重,轻轻叹息一声。
三人重返天幕途中,谢狗抱怨手都没焐热,太不过瘾。
小陌问道:“公子?”小陌发现身边公子好像一直心不在焉。
陈平安摇头笑道:“没什么,分神而已。”
万年之前,那处山顶的篝火旁,光是陈平安一粒远游心神认识、猜出身份之“道士”,就有至圣先师,道祖,佛陀;人间第一位修道之士,兰锜,那位鬼物,剑道魁首,巫祝,兵家初祖。
陈清都,礼圣,白泽,三山九侯先生。
一个神采奕奕的女子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一件刚刚铸造成功的物品:“瞧瞧,等着吧,肯定有大用处的!”
一旁的青年修士伸出手,微笑道:“我看看。”
有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书生,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闭着眼睛,或点头或摇头。
一旁坐着那位巫祝,言语似歌似吟,与那位后来的至圣先师一起商讨音律。
小夫子,未来的礼圣,手持一截树枝,在地上圈画。
白泽蹲在一旁,单手托腮,看着小夫子的“落笔”。
一个少年模样的道士,腰悬一截葫芦藤,一只手掐指,不断变幻,一只手摊开掌心,仔细观看掌心纹路。
一个神色妩媚的女子,站在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身后,双臂叠放在男子的脑袋上,下巴朝那少年抬了抬,笑眯眯道:“别总是招惹他啊,这个闷葫芦,反而最小心眼,暴脾气哩。”
男人笑声爽朗:“怕他个卵,等我那门拳脚功夫大成,可以单手揍他。”
女子笑得花枝招展,少年只是扯了扯嘴角,蹦出两个字:“莽夫。”
壮硕男人唉了一声:“打一架?”
不承想他的道侣后退一步。男人刚抬起屁股,只得悻悻然作罢,小声埋怨道:“也不拦着我。”
她坐在他身边,依偎着他的肩膀,柔声道:“打架输了又不丢脸。”
一个人坐得与所有人都隔得很远,云遮雾绕,身形模糊,不见面容,他横剑在膝,轻轻屈指一弹,然后微微歪着脑袋,竖耳倾听剑鸣。
有个笑容温和的年轻男子头别簪子,正在往篝火堆添加木柴。
一个姿容极其俊美的少年,躺在地上,跷起腿,他眼神明亮,怔怔看着天上。
一旁是个粗眉大眼的青年剑修,用后世眼光来看,只算相貌周正吧。
他用一本正经的语气与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年说道:“你这模样,难看了点,小心以后找不到道侣。”年轻男人跷起大拇指,指向自己,“论相貌,得是我陈清都这样的,你不行。”
俊美少年翻了个白眼,从怀中摸出一卷刻字的竹编道书,高高举起,仰头观看。
三位剑修观照、元乡、龙君,与后来的托月山大祖,以及初升,竟然聚在一起喝酒,看着关系不错。
龙君微笑道:“那个落宝滩的碧霄洞主在这里就好了,他酿造的酒水才好喝。”
托月山大祖忍住笑,伸手指了指那位少年道士:“别提了,无缘无故打了一架,没打过咱们这位,听说碧霄道友正在生闷气呢,撂了句狠话,让他等着。”
初升笑着打趣道:“能不打架就别打了嘛,学我们小夫子,讲点道理。”
有人突然问道:“你们说以后,很久以后……比如一千年,两三千年以后,是怎么个世道?”
那个几乎从不与人言语的剑道魁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陈清都眯眼而笑,双手抱住后脑勺,小声呢喃道:“都会很自由自在吧,能够上山修行的,保护那些不能修行的。”
未来的托月山大祖神采奕奕,突然挺起胸膛:“必须如此!”
那个身材魁梧的书生,朝他竖起大拇指。
一个始终闭目的中年男子,睁眼微笑道:“当为汝说,如是我闻。”
听到这句话,片刻寂静之后,他们一同哄堂大笑。
这就是万年之前,曾经的人间大地,而他们即将为整个人间与天庭开战。
文庙陪祀圣贤坐镇的天幕大门,相互间并不相通,所以陈平安三人就重新去了趟天外,再通过宝瓶洲那道大门重返浩然。
既然到了宝瓶洲上空,他们就不用着急赶路了,去往大骊处州,三人如拾级而下。
俯瞰一洲大地山河,云在青天水在瓶。
蹦蹦跳跳的谢狗转头看了眼小陌,感叹道:“小陌,你这般装束,照理说土气的,可是穿在你身上就不一样了,俊俏得很哩,真真切切应了一句诗文,眼前有景道不得!”
小陌默然。
谢狗大摇大摆行走,学那巡山小水怪肩头一晃一晃:“黄帽青鞋绿竹杖,剑仙踏遍陇头云。”
在落魄山待久了,入乡随俗,谢狗学了不少习惯和人情世故。
小陌忍了又忍。谢狗好像文思如泉涌,挡都挡不住:“三千年来寻剑客,道树枯木又逢春。自从一见梅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陈平安笑问道:“开篇为何不是‘一万年来’?”
谢狗嗤笑道:“能比‘三千年’更好?”
陈平安点头道:“倒也是。看来吟诗作对这一行,谢姑娘是登堂入室了。”
谢狗双手负后,缓缓说道:“世事短如春梦,投簪下山阁,拾取水边钗,个中须着眼,诸君分明看,仔细认取自家身。”
陈平安沉默片刻,真心有点遭不住了,说道:“小陌,你以后做自己就好了。”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道:“白景的这句酸文,比打油诗好些。”
走在中间的陈平安抬起双手,朝他们分别竖起大拇指:“你们俩,天造地设。”
谢狗突然说道:“好像那个李希圣,在赶来这边的路上。”
陈平安点头说道:“你们俩先回落魄山,我跟他聊完,就直接去村塾那边。”
其实在被陈平安喊走之前,谢狗在陆氏司天台和芝兰署那边偷偷留了一份“见面礼”。
他们走后差不多半炷香工夫,整个陆氏家族出现了好似地牛翻身、鳌鱼拱背的异动,如今陆氏为了收拾烂摊子,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
光是那笔修缮费用,就是一大笔谷雨钱。
在小陌和谢狗御风去往落魄山没多久后,李希圣在陈平安附近现身,面带笑意,开门见山道:“陈平安,三山九侯先生让我捎句话给你,让你不用猜了,他当年游历骊珠洞天,确实曾经在泥瓶巷住过一段时日,只不过时间不长,几年而已。至于后来发生那么多事,这位前辈还是让你不用多想,是你‘自找’的。放心,这位前辈的‘自找’一语,是褒义的。”
陈平安松了口气。
李希圣笑道:“从地理位置上算,你们确实是邻居,但是隔了太多年,其实没有什么道脉渊源可言,你大可以如释重负。”
陈平安终于从李希圣这边,验证了一个猜想。
李希圣以心声说道:“陈平安,只说一个我的猜测,你听过就算。你可知道曾经三山九侯先生配合礼圣,尝试为浩然天下订立新礼?”
陈平安点头道:“听先生说起过这件事,知道些内幕。”人间曾经有希望出现一位“人道之主”。
李希圣看了陈平安一眼,点点头,既然他已经获悉真相,就不用多说了,便转移话题:“听说过闰月峰的辛苦吧?”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多次提起此人,羡慕不已。”
“青冥天下的武夫辛苦,与那蛮荒晷刻是一样的存在。”李希圣说道,“每座天下,都有这么一个存在。而我们浩然天下那位,他对于礼圣的做法并不认同,所以导致新礼无法推行下去。”
陈平安对此不予置评,实在是不敢妄加议论。犹豫了一下,陈平安小心翼翼说道:“钟魁?”
如果说对于剑气长城而言,担任末代隐官的陈平安是一个变数。
那么桐叶洲就有两个变数,一隐一显,分别是扶乩宗的那个杂役弟子,以及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
陈平安想知道,钟魁是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传承者之一?
李希圣微笑道:“既然是猜测,不妨胆子再大一点。”
陈平安震惊道:“钟魁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分身之一?!”
原本他至多猜测钟魁是这位前辈某位嫡传弟子的兵解转世。
就像陆沉所说,若非三山九侯先生几乎不怎么现身,不然那些犯了“前朝天条”的鬼仙,出现一个,就会被斩一个。
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三山九侯先生,从自身修行的道路,到道统传承和收取弟子,都极为隐蔽。
暂住京城火神庙的封姨,先前向陈平安泄露些许天机,陈平安这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的一位亲传弟子和两位相对比较年轻的不记名弟子。
那位“有据可查”的嫡传弟子,是治所位于方柱山的青君。
而上古三山的地位,还要高过如今的浩然中土五岳。
此外两位不记名弟子,其中之一是道士王旻,与白也是同一个时代的练气士,遵旨奉敕出海访仙。
另外一位剑修卢岳,在浩然天下出现和落幕极快。
那个远古天庭雷部出身的老车夫,在京城曾与陈平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也说了些老皇历:三山九侯先生曾经在骊珠洞天驻足,只是岁月长短未知。
但是可以确定一事,骊珠洞天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归根结底,皆是因他而有。
福禄街,自然是符箓街。
桃叶巷的那些桃花,也是三山九侯先生随手种植。
事实上,就连大骊王朝铸造的那三种金精铜钱的雕母,都是三山九侯先生赠予的。
而剑修卢岳,便是出身福禄街卢氏。
与卢氏王朝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福禄街卢氏,在卢氏王朝覆灭后,没有被连累,想必与此大有关系。
陈平安猜测,剑修卢岳,虽说昙花一现,没有留下太多山上事迹,但是极有可能始终在世,至多有过一场兵解离世的劫数。
通过某些秘术,卢岳能够保留前世记忆,所以才使得大骊朝廷如此忌惮,没有对福禄街卢氏这一脉赶尽杀绝。
李希圣无奈道:“都敢跑去中土陆氏砸场子了,陈山主就这么点胆子?”
陈平安愣了愣,望向李希圣。李希圣轻轻点头,没猜错,就是了。当然不是全部。
李希圣问道:“还记得你是怎么认识刘羡阳的吗?”
陈平安点点头,是刘羡阳被一伙同龄人追赶到泥瓶巷,那拨出身富贵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下手极狠,差点打死了刘羡阳。
为首之人,正是福禄街卢氏子弟,此人如今还在清风城那边博一份富贵前程。
李希圣笑道:“如果我的推衍没有出错,卢岳的转世,就是那个白裳。”
北俱芦洲的剑修第一人,白裳?!
如此说来,徐铉岂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再传弟子?
难怪徐铉这个家伙,行事那般跳脱跋扈,敢在北俱芦洲横行无忌。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给李希圣。
李希圣接过手后,笑道:“真迹无疑,好好珍藏。”
福禄街卢氏,曾经送给当时还是大骊皇后的南簪几页古书,都是祖传之物。
其中一页,看似只是记录了一门山上最简单的穿墙术:“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那会儿的南簪,或者说中土阴阳家陆氏的陆绛,当时还没有使用那串灵犀珠,再加上大骊先帝对她颇为约束,并不理解这张书页的珍贵程度。
两人边“下山”边闲聊,等到临近大地,大骊处州疆域一览无余,唯独家乡小镇的上空,依然云雾萦绕,看不清道不明。
上次陈平安与稚圭重逢于一处桐叶洲旧大渎龙宫遗址内,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认不认识三山九侯先生。
虽然稚圭没有给出确切答案,但是显而易见,她不但认识,而且对他既恨,更怕。
一口铁锁井,却恰好是“苟延残喘”的真龙王朱那一口生气所在,让她与外界天地相通。
那座位于小镇和西边大山接壤处的真珠山,则是真龙所衔“骊珠”所在。
一条龙须溪与一条小镇主街,是一隐一显的两条龙须,桃叶巷和福禄街则分别是一段龙脊和龙颈,街上的每一座府邸就是一张符箓,那些屋舍的占地大小都是有讲究的。
桃叶巷的每一株桃树,根须扎入地底,就是一颗困龙钉。
福禄街用以镇压真龙龙颈处的气府,防止其“抬头”。
那数十座烧造瓷器的龙窑,号称千年窑火不熄,对于王朱来说,就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大火烹炼,让其宛如置身于油锅内。
故而小镇窑工每一次开窑烧瓷,是为“业火”不断灼烧王朱的魂魄。
要知道这种符箓手段,不只是镇压一条真龙而已,而是在压制整个人间的蛟龙气运。
一着不慎,就会疯狂反扑作为“始作俑者”的压胜之人。
修士最怕沾染红尘因果,可从来不是一句虚言。
李希圣解释道:“对于王朱来说,这既是一场漫长的残忍酷刑,又相当于一种迫不得已的淬炼和苦修。唯有熬过去了,才能脱胎换骨,等待重见天日,然后恢复自由身。”
“小镇并非一开始就是如今的四姓十族,最早在这处古战场落脚扎根的各方练气士开枝散叶后,时日一久,势力各有消长,比如某个姓氏家道衰落了,不得不变卖祖产,搬迁到类似二郎巷、杏花巷这样的地界,交割地契后,原先旧宅邸被新主人拆掉墙壁。每一次变更地界,就等于其中一张符箓有所松动,这正是王朱的希望和盼头所在,她在长达三千年的漫长岁月里,凭此熬过了一场又一场的煎熬。”
“齐先生当年对她起了恻隐之心,故而对她多有庇护。只是那会儿王朱尚未完全开窍,懵懂无知,对此并不领情就是了。所以齐先生,当然还有你这个邻居,在王朱心目中,都是很特殊的。”
李希圣说到这里,突然伸出手,问道:“有酒吗?”
陈平安笑着取出两壶酒水,盘腿坐下,与李希圣轻轻磕碰酒壶,各自饮酒。
每一位路过旧龙州的外乡大修士,只要境界够高,眼力够好,就可以看出些深浅不一的端倪。
就像小陌,破碎坠地、降格为福地的骊珠洞天遗址,置身其中,就像在与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对峙,而且双方近在咫尺。
所以小陌上次听公子第一次说及关于两把飞剑的设想,就给出一个建议:可以悉心揣摩小镇的山水格局,相当于与三山九侯先生问道求法一场了。
小镇处处暗藏玄机,都是学问,有点类似那兵家初祖的十一境一拳,拳谱就嵌在陈平安人身天地内的山河之中。
当时的陈平安却是知难而退,说了两句话:“我如今想要让小天地内一朵花开都做不到,现在就想要仿制出这座大阵,有点好高骛远了。”
“不过这是大道所指的方向,肯定是没问题的。大不了多花些时间,靠着滴水穿石的笨功夫,一点一点慢慢拆解吧。”
其实精通阵法的刘景龙,早就发现小镇本身就是一座宝山,根本就是一部无字的道书。
毕竟那位三山九侯先生被推为天下符箓一脉的开山鼻祖,后世所谓的七十二家符法,至少半数道路,都是这位前辈开辟而出。
陈平安想了想,从心湖那边抽出一张纸,是一幅彩绘夹杂白描的画卷,类似一幅光阴走马图。
纸上彩绘处,皆是陈平安记忆里的深刻景象;白描和粗糙处,便是记忆模糊的人与事。
李希圣接过纸张,扫了眼,问道:“是北俱芦洲的鬼蜮谷?”
陈平安点点头,第一次游历骸骨滩的鬼蜮谷,在那宝镜山,曾经遇到当时还是金身境武夫的杨凝真。
杨凝真是为了得到那把所谓的三山九侯镜,才在山中消磨光阴。
不过此物得手后,杨凝真却是送给了那位被誉为“小天君”的弟弟杨凝性,后者如今已经进入白玉京修行。
在夜航船上,吴霜降也曾与陈平安提及一桩秘事,早年曾经碾压所有同辈修士的皑皑洲大修士韦赦,在跻身飞升境一百年后,就开始尝试合道,跻身十四境。
结果第一次合道失败后,三山九侯先生便亲自走了一趟皑皑洲,按照吴霜降的说法,属于主动侧身让步,为韦赦留出了半条道路。
可惜韦赦还是没能抓住机会,两次试图合道皆失败,韦赦好像就再没有尝试第三次合道的心气了。
李希圣将书页递还陈平安,忍俊不禁道:“终于明白三山九侯先生为何在临行之前,要与我说一句‘不必拘束,大可随意’了,原来是评价你的说法,害我这一路胡乱推衍,都是一团乱麻。”
陈平安自嘲道:“关于那位,我如今得手的线索实在太少了,若是将茱萸峰田婉作为一条光阴长河的锚点,凭此展开各条脉络,我觉得只会是一条起步就是歧途的错路。思来想去,就想要换个与小镇既有交集,又有足够分量的练气士作为坐标,才不至于被那位自身道法带起的长河浪花一冲就散。”
即便身边有李希圣在,陈平安依旧不敢直接言说“邹子”二字。
先前在天外,陈平安几次话到嘴边,都不敢开口言说此事,就怕在三山九侯先生那边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这意味着陈平安必须推倒重来,另寻人选。
要说陆沉,境界当然足够,但是肯定不行。
好像每一位提及三山九侯先生的修士,或多或少都会带着一种油然而生的敬意。
陆沉这种混不吝的,在他刚成为道祖小弟子那会儿,甚至会与结伴游历白玉京的纯阳吕喦说一句“大话”:“天下道法,自然始于师尊道祖,再薪火相传于师兄,香火鼎盛于陆沉,将来陆沉再将这份蔚为壮观还给天下。”可是当陆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时,同样不缺敬重。
嗯,只有一人算是例外——正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门人,郑大风。
邹子当初游历骊珠洞天,就在杏花巷那边摆了个卖糖葫芦的摊子。
而此人的师妹田婉,正阳山茱萸峰的峰主,也曾偷偷进入小镇,找到那个开喜事铺子的真名蔡道煌的老人,也就是胡沣的爷爷,其真实身份是昔年所有定婚店的主人。
而他手上只剩下半部的姻缘簿子,不知为何,一路辗转落入了柳七手中,被柳七带去了青冥天下。
但是田婉依旧得到了一批“月老”红线,被她用来操控人心,继而通过对李抟景、魏晋以及刘羡阳等人的姻缘线乱点鸳鸯谱,掌握宝瓶洲剑道气运的流转,作为她砥砺自身大道的修行手段。
而红绳是无法炼制和仿制的,所以当时郑大风用了个褒贬皆有的说法:“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够通天了吧,一样没法子炼制。”说这句话的时候,郑大风神色玩味,似乎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陈平安好奇问道:“柳七先生游历青冥天下,是希望凑齐一部姻缘簿子,以此作为合道契机?”
李希圣点头道:“因为下半部簿子就在道号‘复勘’的朝歌手上,她是远古姻缘神的转世。”李希圣笑着说了句题外话:“淇水鲫鱼,很美味的,绝对不比跳波河的杏花鲈逊色半点,你有机会一定要尝尝看。”
陈平安点点头。
李希圣喝了一口酒,问道:“走了趟天外,经此一役,有何感想?”
陈平安想起剑气长城城头上的刻字——一横,就好像一条山间栈道,稍微思量一番,说道:“好像天地间存在着一张张渔网,间距很大,凡夫俗子如小鱼,倏忽穿梭网格中,仿佛来去自由,甚至能够将那些绳线作为栖息之地,而练气士如大鱼,境界越高,体形越大,反而无法穿网而游,只能强行挣脱,比如成为陆地神仙,以及合道十四境。”
“所见略同。”李希圣会心一笑,放下酒壶,取出一个材质普通的麻绳圆环,然后将其打了许多绳结,笑道,“在白玉京青翠城散道之前,我觉得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世道。只是后来我又觉得整个人间就是一本书,但是底本从来不在我们手中。有人随便单独摘出一页纸来,就能够延伸出一系列崭新故事。读书如树木,翻书若乘凉。”
听到这里,陈平安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今想来?”
李希圣笑着摇头:“没有头绪啊。”
陈平安晃了晃酒壶,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了一壶酒,又拿出一壶酒,李希圣却摆摆手:“你喝,我酒量不行,难得喝酒。”
若说人情反复,世路崎岖,那就喝酒,唯有喝酒醉乡。
李希圣看着那个喝酒不停的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当年的泥瓶巷少年会变得如此好酒,他笑问道:“已经想好了如何打磨两把飞剑?”
陈平安抹了抹嘴角,道:“除了一直吃金精铜钱,还需要不断添砖加瓦。”
“佛家说一尘含数刹,道家说一与万物,殊途同归。”李希圣点头说道,“笼中雀涵盖天地十方,井中月成就光阴长河,集一千小千世界。”
陈平安打算跟那位身为青萍剑宗客卿的青同道友,购买那些极为珍稀的梧桐叶。
不过没什么把握,估计青同不会点头答应的,至多就是不卖只送,送出几张梧桐叶,不会超过十张,打发自己了事。
陈平安的心理预期,是最少三张梧桐叶,当然多多益善。
至于如何回报青同,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以后双方是近邻,打交道的机会多了去了。
陈平安看得出来,青同明显是想要开山立派的,只是比较心虚,根本不敢主动与文庙提及此事。
之前在那旧钱塘长曹涌那边的七里泷,在征得这位大渎淋漓伯的同意后,陈平安将那些被地方志记录在册的诗词内容,总计数十万字,从书上剥离出来,让其化作一条金色长河涌入袖中。
此外,陈平安还曾在北俱芦洲那处仙府遗址内,得到一本当年谁都没有在意的书,上边写了许多悲欢离合。
自古观书喜夜长。
陈平安在村子那边当学塾先生,每晚都会亲自书写关于年轻游侠跟哑巴湖大水怪的一系列山水故事——一个年纪轻轻却剑术超群的江湖游侠,与担任军师和智囊的哑巴湖大水怪并肩作战,与各路妖魔鬼怪斗智斗勇……
相信一定可以给小米粒一个惊喜,就跟看一场活灵活现的镜花水月差不多,山山水水,人神鬼仙,走马观花都像真。
不过这个长长的故事,只有竹楼一脉的那个小山头,才可以陪着小米粒一起观看,其他人就别想了。
不同于那个不学无术的银鹿觉得写书太难,陈平安反而觉得有耐心长久看本书更难。
李希圣说道:“陈平安,准确说来,我们两个还是同姓。”
其实双方都姓陈,只是同姓不同乡。陈平安当然是骊珠洞天本土人氏,李希圣的祖籍却是在那北俱芦洲。
陈平安点点头,早就知道此事了。兄妹三人,李宝瓶,李宝箴,作为大哥的却叫李希圣。
李希圣站起身,清风拂面,微笑道:“古诗有云,功成何必藏姓名,我非窃贼谁夜行。”
陈平安说道:“这句话,得记下来。”
闲来无事,两人并肩蹈虚,天风清凉,俱是心境祥和。
逐渐恢复前身记忆的李希圣,是在想念白玉京那两位师弟。
陈平安则是在担忧阿良和师兄左右的处境。
之所以没有忧心忡忡,是因为直觉告诉陈平安,即便不是最好的那个结果,也肯定不是最坏的那个。
只是不知为何,斐然、初升都已现身蛮荒,仍是没有阿良和左右的消息。
临行之前,郑居中给了个古怪说法,一个在很久以前,一个在很久以后。
陈平安与师兄左右,撇开第一次短暂见面不说,其实就只在剑气长城的那段岁月才勉强有点师兄弟的样子。
左右虽说也传授给这个小师弟剑术,但是言语之中,陈平安可以明显感受到一点,师兄对自己的剑修身份,是不太看重的。
师兄左右更像一位治学用功的醇儒,致力于追求读书人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其实一开始陈平安就很好奇,只是碍于这位师兄的脾气,不敢问。后来陈平安实在忍不住询问了一句:“师兄的本命飞剑叫什么?”
左右果然脸色就难看起来,只用一句话就把陈平安堵了回去:“先生在场的时候,你怎么不问?”
陈平安哪敢继续追问,再问下去,肯定是要后果自负了。
陈平安突然内心一震,随即释然,因为李希圣已经告辞一声,赶赴桐叶洲了。
小陌身形落在小镇,跟着的谢狗疑惑道:“不直接回落魄山吗?”
小陌说道:“找个路边摊,吃顿夜宵再回。”
谢狗皱了皱眉头,有点不适应了。
挑了个摆在小镇主街的夜宵摊,小陌落座后,跟摊主要了两碗猪肉荠菜馅的馄饨,从桌上竹筒取出一双筷子,递给谢狗后,轻声问道:“什么时候返回蛮荒?”
谢狗默不作声,用袖子擦拭那双竹筷,像是在赌气。
等摊主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小陌这才拿起一双筷子,说道:“别发呆了,趁热吃。”
谢狗单手各持一只筷子,分别戳中一个馄饨,放入嘴中,腮帮鼓鼓:这么难吃,不付钱啊。
小陌细嚼慢咽一番,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并没有剥离出魂魄,你一直是你,始终是白景。”
简而言之,所谓的“谢狗”,就是一种蹩脚的伪装。
谢狗板着脸哦了一声。
小陌继续说道:“如果是一种迁就,我觉得没有必要。如果是一种嬉戏人间的姿态,可以照旧。”
谢狗问道:“那你觉得哪个更顺眼些?”
“说实话,都不顺眼。”小陌一向以诚待人,停顿片刻,笑道,“但是我很佩服那个好像永远在向前奔跑的白景,万年之前是如此,万年之后亦然。”
遥想当年,他第一次见到白景,她身陷重围,出剑凌厉,最终站在一具亲手斩杀的神灵尸骸之上。
身材修长的女子,长长的头发扎了个马尾辫,环住脖子,她高高扬起脑袋,不知道嘀咕了什么,身形一闪而逝,剑光如虹,在空中划出一道极长的弧线,大地之上雷声大震。
谢狗神色复杂,只听前半句,不觉得意外,但是小陌的后半句,反而让她有几分不自在,便端起碗,喝了一口清汤:馄饨不好吃,汤不错。
等会儿结账的时候,多给几枚铜钱。
谢狗闷闷说道:“我并不知道如何喜欢一个人。”这种狗屁倒灶的混账事,比练剑难太多了。
小陌说道:“别委屈了,你稍微设身处地,想想我的感受?”
谢狗咧嘴一笑。最后是小陌结的账,她也没抢着付钱。
一起走在街上,谢狗的尾巴又开始翘了,她嘿嘿说道:“小陌,我们要是有个女儿就好哩,嗯,就像小米粒那样的,每天憨憨傻傻的,我们把她保护得好好的,不着急,一天天慢慢长大。”
小陌无言以对,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自认足以撇清关系的话语:“你开心就好。”
貂帽少女双手摊开,双脚并拢向前跳着格子,自顾自高兴着:“开心真开心。”
小陌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白景的画面,但是小陌却没办法知道白景第一次见到自己,是何时何地。
毕竟双方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是白景直白无误地说要与他问剑一场,再结成道侣。
看着一头雾水的小陌,当时白景还补充解释一句:“谁问剑赢了谁睡谁!”
天外,陆掌教远远看过了热闹,便开始躺着御风,做脸庞仰天向后凫水状,确实是优哉游哉。
结果就要被一个老道士抬脚踩在脸上。
陆沉赶紧一缩头,躲过那即将压顶的鞋底,翻转身形再站定,嬉皮笑脸打了个稽首:“见过碧霄师叔。”
老观主站在原地,讥笑道:“这种明知结果的热闹,有什么好看的?”
有小夫子在场,再加上那条青道的轨迹显示,从一开始蛮荒天下就没想着跟浩然天下来个玉石俱焚。
否则重返蛮荒的白泽,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两艘“渡船”交错为一。
明摆着就是那个周密在恶心文庙,让礼圣无法通过自身行走的那条老路,顺利填补上至圣先师散道后留下的空缺。
陆掌教眼神呆滞,有苦难言:“碧霄师叔你很严于律人、宽于律己啊。”
老观主说道:“我是来看老友的,跟你能一样?”
陆沉埋怨道:“这个小陌,也真是的,都不晓得主动来见一见师叔,就凭他跟我的交情,跨越天下远游又咋的?我亲自去天幕迎接,谁敢拦着?”
老观主神色淡然道:“陆掌教记得自己今天说的话。”
陆沉悻悻然道:“小陌来我们这边做客,也别大张旗鼓了,见过碧霄师叔,悄悄来悄悄走就最好了。”
老观主说道:“那个吕喦的大道成就,会很高。”
陆沉使劲点头道:“有幸与纯阳道友同游青冥,与有荣焉。”
老观主笑了笑:“至于白景,一旦被她跻身十四境,同样不容小觑。”
陆沉还是点头如小鸡啄米:都厉害,都厉害,一个个都牛气冲天才好,反正贫道小胳膊细腿的,都喜闻乐见。
老观主冷笑道:“亲眼见识了陈平安的那两把飞剑,再加上最后那合道一剑,陆掌教是不是想想就后怕,脖子发凉啊?”
陆沉揉了揉下巴,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好还好,我与陈平安是至交好友,见面只会喝酒,不会刀兵相见的。”
因为陈平安没有联系已经碰头的郑居中和吴霜降,陆沉先前活蹦乱跳返回青冥天下,算是逃过一劫。
至今想来,陆沉还是心有余悸,半点不夸张,一旦形成合围之势,真不是闹着玩的。
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曾与老观主“师叔”有过一番复盘。
按照老观主的说法,关键所在,是对方如何拘押陆沉的梦境和心相。
对付一位十四境,终究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就像周密针对白也的那场扶摇洲围杀,就只能是老老实实耗尽白也的心中诗篇。
在那之前,白也手持仙剑,任你王座大妖数量再多,白也依旧立于不败之地。
陆沉心知肚明,主持这场围杀的,表面上是陈平安,幕后人却是那头阴魂不散的绣虎。
而崔瀺与三山九侯先生学到几种远古“封山”之法,毫不稀奇,在此基础上,以崔瀺的脑子,宛如于高原之上起高峰。
只说那“绣虎自称第二,无人敢说第一”的剥离神魂术法,一旦崔瀺与郑居中私底下切磋过道法,再被后者学了去,最终陈平安负责先手,那拨剑修负责中盘,郑居中和吴霜降负责收官,彻底困住陆沉的所有心相,并非不切实际的空想。
当时老观主说了句风凉话:“两个白帝城郑居中,一个岁除宫吴霜降,就是三个十四境了。再加上齐廷济、宁姚、豪素、陆芝、陈平安。这种阵容,这么大的排场,就只是为了对付一个十四境,你陆沉可以引以为傲,偷着乐了。”
当时陆沉果真就背转身去,挤出个笑脸,张大嘴巴“哈,哈,哈”,如此这般,接连笑了三声。
老观主瞥了眼陆沉,即便眼光高如自己,还是不得不承认,陆沉的修道资质,尤其是道心,实在太好。
真正敢说自己道心即天心的,陆沉算一个。
万年以来,撇开蛮荒陆法言、大妖初升这些藏头藏尾的十四境修士,以及刻意隐匿行踪的女冠吾洲,被文庙“囚禁”在雄镇楼之内的白泽,有四位举世公认最“能打”的大修士:白也,即便不是纯粹剑修,依然杀力最大。
落宝滩碧霄洞主,后来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道法最高。
在十万大山驱使金甲力士、不知捣鼓个什么的老瞎子,身份最为神秘,修为深不见底。
此外绰号鸡汤和尚的僧人神清防御最强,被誉为“金身不败”第一。
某人曾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地对外大肆宣扬一番,说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飞升境剑修,砍上个三天三夜,都是给老和尚挠痒痒。
某人说鸡汤和尚有“半个十四境修士的杀力,一个半十四境修士的防御”。
半个加一个半,如此算来,可不就是两个十四境修士了。
所以在他看来,几个十四境修士里边,还是鸡汤和尚最厉害。
此言一出,天下震动,以至于老僧隔三岔五就要被人追着砍。
这位原本只是以三场护道被山巅熟知的佛门龙象,修养和脾气再好,也经不住这种层出不穷的骚扰啊。
后来老僧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找到那厮,非要让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通过各路山水邸报与外人澄清一下。
不出意外,没谈拢。那厮坚决不改口,说他说话从来负责,一口唾沫一颗钉,让他昧着良心说话,以后还怎么混江湖?
鸡汤和尚只得“称赞”对方两句:“阿良,你的加减法,这么强的吗?难道上学塾读书那会儿,亚圣府邸里边,别人都在念书,就你在吃书?”
那个脸皮厚到没边的家伙,不怒反喜,双手叉腰,只说“这么新颖的夸人路数,脸红,脸红了”。
老观主问道:“有想过万年以后的世道吗?”
陆沉反问道:“这是想了就有用的事情吗?”
老观主说道:“那就瞪大眼睛看看眼前事?”
陆沉笑道:“好像更没意思了。”
陆沉站在无垠太虚中,头戴一顶莲花冠,双袖垂落,神色肃穆,冷不丁冒出一句:“您觉得我立即跻身十五伪境,会如何?”
老观主笑道:“想入非非,说来容易。”
陆沉蓦然而笑:“师叔,看破不说破嘛,否则没几个朋友的。”
老观主说道:“我一个修道万年都未能跻身十五境的,高攀不起一个动动嘴皮子就能跻身十五境的。”
陆沉立即纠正道:“伪境!”
老观主淡然道:“挂一漏万吗?”
陆沉疑惑道:“这个成语,难道还能这么用?”
老观主懒得搭话。
陆沉伸了个懒腰,准备打道回府,白玉京那边,有的忙。
老观主问道:“佛陀当年拉你进入那处玄之又玄的大千世界,你见到、经历了什么?按照当时你的观感,度过了几万年?”
陆沉恍惚神色一闪而逝,很快就恢复如常,微笑道:“的确见过了很多世界,一障接一障,田垄复田垄,稻谷也好,稗草也罢,终究都是无法跨越天堑的。若说空中楼阁的归纳法是小道,那么看似步步推进的演绎法就只是小术了……总之回头来看,这些所谓的屋舍和梯子,我们以为的道与路,半点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都觉得自己很渺小,总觉得天外有天,但可能……可能恰恰相反。”
老观主说道:“但你还是需要有个亘古不变的坐标,帮你确定这种可能,否则就是刻舟求剑的下场。”
陆沉嗯了一声:“否则还是梦中说梦啊。经常扪心自问,想那么多做什么呢?”陆沉自问自答:“可是不想这么多又能做什么呢?”
老观主微笑道:“一位故友曾经提出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说人间每一个疯子,都是真正的主人,早已独行思路之上。”
陆沉惋惜道:“若非是师叔的故友,贫道定要见上一见,好好聊几句肺腑之言。”在陆沉眼中,修行既是反客为主,又是天地道之大盗。
约莫三千年前,有个乘船出海的年轻道士,莫名其妙就满脸泪水。
因为他觉得修道到最后,哪怕境界高如十五境,其实都是守着一块无边无际的田地,永远只是个不自知的佃农,只是与一个相互间从不打照面,也永远不会见面的地主租赁田地,勤勤恳恳,年复一年,打理着庄稼。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谁。
陆沉朝着无垠太虚,轻轻喂了一声,然后询问:“在吗?”他伸出一只手,挡在耳边,做竖耳倾听状,如等回响。
老观主看着那个又一次满脸泪水,却犹有笑容的道士,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在对方肩膀:“陆沉,别犯傻了,陪师叔喝酒去。”
陆沉回过神,却是扯起老观主的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师叔早说嘛。”
一个少年道士微笑道:“一起。”
一个火急火燎赶赴天外星河的老秀才,见着了于玄,双手抓起老真人的双手,使劲摇晃起来,左看右看:“纯阳道长呢?”
于玄笑道:“不凑巧,纯阳道友前脚刚走。”
老秀才手上动作幅度更大了:“于老哥,劳苦功高哇。这趟出远门,我虽未目睹,可就是用膝盖想,根本不用猜,就晓得于老哥又立奇功一桩了,就是免不了又耽搁了跻身十四境的进程。老弟我要是文庙管事的头把交椅,绝对不忍心如此调遣于老哥!”
于玄面带微笑,坚决不搭话:老秀才你一个文圣,出了名的滚刀肉嘛,你可以这么随意编派礼圣和亚圣,我可不蹚浑水。
老秀才小声道:“听我那关门弟子提及一件憾事,憾事啊!于老哥曾经尝试画出一张崭新的五岳符,响当当的大符,只是在穗山周游那个傻大个那边碰了壁,才功亏一篑?”
于玄挣开老秀才的双手,袖子一挥:“以讹传讹,没有的事,是那陈道友误会了。”
要是陈平安跟自己聊这茬,于玄也就照实说了,毕竟这位年轻隐官的人品,信得过。
之前在文庙议事,于玄跟火龙真人、赵天籁闲聊,火龙真人着重提及一点,跟陈山主做生意,大可以放心,稳赚不赔的买卖,只需要闭着眼睛收钱。
可这是老秀才上杆子谈买卖来了,无事献殷勤,自己还是得悠着点。
老秀才说道:“咱们俩啥交情?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说吧,需要几斤穗山土?五斤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就多拿点,十斤!”
于玄笑呵呵道:“文圣就别开玩笑了。”一个能跑去九嶷山,在一尊山君眼皮子底下假传圣旨,想要搬走几盆文运菖蒲的老秀才,就算你拿得出来,我敢收?
敢买?
老秀才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只要于老哥愿意开口,给句准话,老弟刀山火海都去得,几斤土算什么?而且我可以保证,周游那个傻大个绝对不会找任何人的麻烦。”
于玄将信将疑:“真能成?”
老秀才笑呵呵道:“只管放心,在傻大个那边,我都不提于老哥半句,随便编个理由,就能蒙混过关。”
于玄撚须沉吟片刻:“如此简单?”这就乖乖上钩了不是。
老秀才使劲点头:“我毕竟是读书人,不太擅长说谎。”
于玄说道:“不如说你那关门弟子需要五色土?”好像这个理由比较合情合理。
老秀才嗯了一声:“可行。”
于玄试探性问道:“是怎么个价格?”大岳五色土,自然是没有市价可供参考的。
老秀才跺脚道:“于老哥,怎么还骂上人了呢?!这话就说得太不中听了。”
于玄顿时一阵头大,说实话,他还真希望跟老秀才只是清清爽爽的钱财往来,别欠人情。
觉得自己已经跳入一个大坑的于玄,不打算再跳第二个了:“钱财分明大丈夫,亲兄弟明算账嘛。”
老秀才说道:“问题是咱哥俩也不是亲兄弟啊!”
于玄笑容尴尬。
老秀才随即补救道:“不得比一般的亲兄弟更亲?”
于玄笑容僵硬起来。
于老哥个儿也不高,老秀才不用踮脚,就可以拍对方的肩膀:“听说我那关门弟子,跟老哥借了三百颗金精铜钱?”
于玄心一紧,不妙。
老秀才感叹道:“这得是多少颗谷雨钱哪。”
于玄绷着脸,打定主意,坚决不松口,借出去的金精铜钱,陈平安和落魄山就得用金精铜钱还。谷雨钱?他于玄会缺这个玩意儿?
老秀才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于老哥,打个商量,不如这笔账,就由我这个当先生的来偿还?”
于玄硬着头皮坚持己见:“不好吧?只有父债子偿的道理,哪有学生欠债先生还债的说法。”
你偿还?怎么还?还不是赊账,一年年利滚利的,哪天拖欠到三千颗,就更不用还了吧?
就在于玄即将认命的时候,老秀才自顾自乐和得不行,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交给于玄:“看把你吓的,只管放心拿着,我与周游原原本本说清楚了,这十斤穗山土,是傻大个亲自点头答应下来的。他还说了,如果分量不够,回头你于玄只需跟穗山打声招呼即可,都不用亲自跑一趟。”
“再就是那笔金精铜钱,平安那孩子,打小就最是知冷知热,本金加利息,肯定会一颗不少,还给你这位前辈的。可不是我乱夸人,在不欠人情这件事上,我这个关门弟子比我强,跟你是一样的性格。当然了,于老哥是一辈子没为钱发愁过,这一点,你们俩就又不一样了。”
于玄收起那只装满泥土的袋子,点头道:“陈平安有你这个先生,是他的幸运;文圣一脉,有个陈平安,同样是幸事。”
老秀才笑容灿烂:“善,此言大善!”
于玄说道:“咱哥俩喝点酒?”
“不着急,好酒自己又不长脚,跑不掉的。”老秀才抖了抖袖子,再正了正衣襟,朝于玄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于玄道友,请坐。”
老秀才继续说道:“我曾在宝瓶洲,在那仿白玉京内与一位前辈论道,谈天说地,小有心得。今宵天河清澈,最宜与豪杰论道。”
于玄呆滞无言,道心一震,深呼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打个道门稽首,沉声道:“有请文圣赐教!”
陈平安返回严州府境内的村塾,至于那几个分散各地的符箓分身,都不敢离开宝瓶洲,当下也都一一“醒来”。
一直站在檐下的赵树下望向风尘仆仆返回学塾的师父。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去了趟天外,做了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嗯,勉强算是帮了点小忙。”
师父去天外做什么事?帮谁的忙?虽然心中十分好奇,但是赵树下没有多问。
陈平安说道:“就别管我了,早睡早起。”
赵树下点点头,回灶房那边打地铺。
夜幕中,一个苗条身影御风极快,一个转折,飘然落地。
陈平安躺在一张藤椅上闭目养神,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放在腹部。
方才女子在御风途中只是瞥了眼,等她近距离见到那张面孔,确认无误后,顿时大为震惊——这位年轻隐官,怎么跑来这边了?
如今负责看管那座龙宫遗址的修士主要有两个,她就是其中之一,却不是她道法如何了不起的缘故,只是这座龙宫与她极有仙家缘法,开门一事,她立功不小。
真正管事的,是另外一个藏在暗中的大骊皇家供奉,老元婴,行事稳重,且精通风水堪舆术。
她就是风雪庙女修余蕙亭,这些年一直担任大骊随军修士。
魏晋属于神仙台一脉,按照祖师堂谱牒,她称呼魏晋一声师叔,毫无问题。
事实上,余蕙亭对这位魏师叔,那是极其崇拜的,当然了,整个风雪庙,仰慕魏晋的各脉女修多了去了。
今夜的余蕙亭,依旧是腰间佩刀,穿窄袖锦衣和墨色纱裤。
按照米大剑仙的说法,早年她脚上这双绣鞋,鞋尖曾经坠有两粒“龙眼”宝珠,只是都被她拿来当作打开龙宫禁制的“敲门砖”了。
她见那位年轻隐官毫无反应,只是发出轻微鼾声,她犹豫了一下,以为对方是下了一道无形的逐客令,就打算识趣地“悄然”离去。
她之所以赶来此地,是之前有谍报说,新任细眉河水神高酿好像来过这个位于山脚的僻远村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想来这边看看。
余蕙亭想起了她心中记挂的魏师叔,没有就此御风离去,硬着头皮轻轻咳嗽一声,小声说道:“陈山主,冒昧登门,还望见谅。这次前来,并非专程来找陈山主,只是误打误撞,实属偶然。”
陈平安睁开眼,立即坐起身,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在想事情。”
余蕙亭自然不信,一位大剑仙,还是止境武夫,能察觉不到自己的那点动静?
陈平安拿蒲扇指了指一旁檐下的竹椅,笑道:“比较简陋,余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随便坐。”
余蕙亭才坐下,那个先前得到陈山主授意的高酿,在得到一道大骊礼部下达给各路山水神灵的旨令后,就急匆匆赶来这边与年轻隐官汇报情况,结果就撞见了余蕙亭。
高酿一脸尴尬,看来先前登门拜访这件事,是自己做得有失水准了。
陈平安笑着让两人稍等,自己去灶房那边搬来一张矮几,搁放在檐下,三人围桌而坐。三条竹椅,矮桌上搁放三只白碗,几碟佐酒小菜。
看着那个摆好“酒桌”的年轻隐官,余蕙亭哑然失笑,怎么莫名其妙就喝上酒了?
算不算一桩山野逸事?陈平安已经跟高酿碰碗饮酒了。倒是真没什么架子,在这件事上,陈平安跟魏师叔好像是一种人。
余蕙亭不是那种扭捏的女子,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直接问道:“魏师叔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除了练剑,还做什么?”
高酿低下头喝酒的时候笑了笑,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何尝不是难过英雄关啊?
天下关隘,情关最高。
高酿拈起一粒盐水花生,丢入嘴里慢慢嚼着,男人嘛,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谁还没有点花前月下的缠绵悱恻呢?
陈平安笑道:“魏剑仙在那边,还是很有声望的,虽然平时不苟言笑,其实人缘不错,他更是极少数能够与老大剑仙聊几句的剑修。”
“魏剑仙还是我们那个酒铺的大主顾,独一份,最好的酒水都被他包圆了,买酒爽快,喝酒更是豪迈。”
“相信魏剑仙再返回宝瓶洲时,剑术又会精进一大截。说句一般人不敢信的实话,风雪庙魏晋,如今剑术近道。”
余蕙亭闻言顿时笑靥如花。就算陈山主所说内容,如酒兑水了,可魏师叔与那位老大剑仙聊天,总不能作假吧?剑术近道的评价,是能瞎说的?
“同乡之谊,这就是极其珍贵的同乡之谊啊。”高酿立即点头附和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咱们宝瓶洲修士,到了剑气长城那边且长久留下的,就陈山主和魏大剑仙两个,定然是当之无愧的英雄相惜了,美谈啊。可惜陈山主跟魏大剑仙,都不喜自夸,甚至不喜他人夸奖,否则名气之大,至少翻几番。”
余蕙亭一时无言。
陈平安忍住笑,朝灶房那边喊道:“树下,给我们做点宵夜,然后一起来这边喝酒。”陈平安与面前两人笑问道:“两位,有没有忌口的?”
余蕙亭想要多听些关于魏师叔的故事,就没有客气,说没啥忌口。
这会儿高酿是赶都赶不走,巴不得在这边多留片刻,只说随意。
余蕙亭虽然不太喜欢官场那套,却并不是那种不谙世情的修士,所以在酒桌上,她端起碗,主动向高酿敬了两次酒。
之后多了个赵树下。
陈平安毫不掩饰自己对赵树下的喜爱,笑着介绍道:“高老哥,余姑娘,这位是我的嫡传弟子,姓赵名树下,如今跟我学拳法学剑术,是我碰运气才能找到的得意弟子。”
听到师父竟然这么说,赵树下赧颜。余蕙亭没有太当真,高酿好像太当真,赵树下自己则不敢当真。
陈平安无所谓,反正自己说的是实话。
之后一桌谈笑风生,气氛融洽。各喝各酒无须劝,就已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