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灵峰竹楼这边,确实风景绝美,在这边赏过景的客人,都说陈山主独具匠心。
山中黄鹂成群恰恰啼,崖外飞云如赶春,与人当面化龙蛇。
小陌说道:“郑先生回到家乡,就更热闹了。”
陈平安没来由笑道:“郑大风说我辈读书人翻旧书,如小别胜新婚。”
小陌点头道:“郑先生是极有才情的饱学之士,是学问人故作风流语,与伪君子假装道学家,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陈平安说道:“上次去飞升城的酒铺,碰到的老主顾,一个个都说郑掌柜的荤话能佐酒,我这个二掌柜是远远比不上的。”
小陌笑道:“郑先生豁达,有情有义却不拘小节,走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
“陪我走走。”陈平安丢给小陌一壶酒,两人一起拎着酒壶,去往山顶那边,边走边喝,山色青欲滴,携酒上翠微。
一座顶尖宗门的护山阵法,往往都属于叠阵,相互补充,层层加持,必然攻守兼备。
落魄山如今拥有两座护山大阵,其中一座陆陆续续拼凑起来的剑阵,是勤俭持家的山主陈平安如燕子衔泥一般,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家底;另外一座,则是“因祸得福”。
老观主当初做客落魄山,在山门口喝茶,由于陈灵均出言不逊,本来是要与落魄山兴师问罪的。
这位“从不饶人”的落宝滩碧霄洞主,不屑与一条小小元婴境水蛇计较什么,那就只好拿陈平安这位山主开刀了。
根本不用怀疑老观主的手段,更不该怀疑这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胆识和魄力。
“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从来不是什么溢美之词。当初小陌逃入落宝滩,如白景这般行事跋扈的剑修,一样需要主动止步。
只是不承想一来二去,老观主反而送出了一幅五岳真形图。
使得作为山君的魏檗如今想要造访落魄山,明明就这么几步路,却需要一份“通关文牒”才能不那么拖泥带水。
难怪魏山君会在郁闷之余,忍不住与小米粒说了一句玩笑话:“这是天底下最值钱的一碗茶水了。”
这话半点不假,老观主非但没给陈平安穿小鞋,还送出一幅老祖宗级别的真形图,不等于是两件仙兵了?
山巅那座旧山神祠内,供奉有一幅陈平安从剑气长城带回的剑仙画卷,之前是放在倒悬山敬剑中。
陈平安原本想要归还飞升城,只是宁姚不愿意收回,她的脾气,陈平安最清楚不过了,拗不过她的。
走到山顶,小陌感慨道:“公子,落魄山能有今日气象,当真来之不易。”
陈平安自我吹嘘道:“赀财盈筐,决然勤俭持家。”
太平山早年曾经赠送给陈平安一幅阵图,落魄山一直苦于没有适合的飞剑,以至于前些年,陈平安就一直在打北俱芦洲那座恨剑山的主意。
所幸上次走了趟蛮荒腹地,其间路过云纹王朝的玉版城,作为包袱斋的后起之秀与集大成者,年轻隐官再次发扬了“贼不走空,见好就收”的吾辈江湖宗旨,从一位道号“独步”、蛮荒崭新飞升境的皇帝叶瀑手上,得到了十二把飞剑和那个搁放飞剑的珊瑚笔架,陈平安将前者收入囊中,后者则拿来跟陆沉做了一笔长远生意。
如此一来,太平山阵图刚好与十二把飞剑搭配,可谓天衣无缝。
上次桐叶洲举办下宗庆典,刘景龙作为陈平安最要好的“酒友”,当然要观礼青萍剑宗建成仪式。
他带着弟子白首离开太徽剑宗,在南下途中,按照陈平安的请求,刘景龙先去了一趟大骊京城,为地支一脉的阵师韩昼锦指点修行。
其实刘景龙在那边把酒水喝饱之后,还曾秘密进入落魄山,帮助那个当惯了甩手掌柜的家伙,为画卷中那些“只余下剑意而无灵智”的剑仙英灵“镜像”,做成了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刘景龙仔细研究过太平山阵图后,以这幅阵图作为道场基础,挑选出十二位剑仙英灵,拣选出与其剑道相近的飞剑,让这十二位剑仙英灵每人手持一把飞剑,使得这座攻伐大阵,终于真正意义上趋于圆满——从以前陈平安估算的“可杀玉璞,震慑仙人”,提升为“可以重伤一位事先不知情的仙人”。
至于飞升境修士,就别来这边瞎晃荡、抖搂威风了,一来如今进入宝瓶洲,需要与大骊仿白玉京主动通报行踪,再者真当落魄山没有飞升境吗?
真惹急了陈山主,可就不讲半点江湖道义了,开门关门放谢狗。
此外魏檗又偷偷摸摸绕过大骊朝廷,根本没有上报大骊礼部和录档,就直接为这座剑阵大开方便之门,使得那些持剑英灵能够自由来往于大半个北岳地界。
看见披云山门口那边,郑大风和魏檗的礼尚往来,小陌打趣道:“我们魏山君是典型的好人有好报。”
送出那只木盒后,郑大风看似与魏檗勾肩搭背,实则强拽着魏山君一起登山,去往那处女官数量最多的乐府司喝酒。
至于魏山君会不会事先与乐府司官吏们提醒几句,让她们小心点郑大风,就不得而知了。
小陌想起一事:“不知谢狗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我们宝瓶洲五岳山君,有可能获得文庙封正,公子,此事属实?”
陈平安摇头道:“这还真不太清楚,茅师兄在信上没有说及此事,回头我跟文庙那边问问看。”
如今浩然天下,确实有个未经证实的传闻:曾经的大骊五岳山君,如今宝瓶洲五岳之主,有可能会拥有神号。
至于由谁来主持封正仪式,照理说最低也该是一位文庙副教主,不过极有可能是文圣莅临宝瓶洲。
一旦果真如此,那么对于魏檗、晋青和范峻茂这几位山君而言,获得文庙的封正,既是一种殊荣,更是一种实打实的大道收益。
别洲修士对于此事,是几乎没有什么怪话的,毕竟宝瓶洲受得起这份待遇。
至多就是不约而同调侃一句,北岳魏檗的神号,必须是那“夜游”嘛。
北岳魏檗,金身粹然,是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后来金身高度又有提升,修为境界相当于仙人境。
君倩师兄当年曾经坐镇落魄山,出拳迎敌,使得北岳地界落下数场金色大雨,魏檗受益颇多。
如果魏檗凭借宁姚赠送的那份谢礼,能够再次提升金身高度,那么第一个宝瓶洲上五境山神,第一个仙人境,再来第一个相当于飞升境的山神,这可就是一洲山水官场的“连中三元”了。
因为神灵几近不朽的缘故,那么山君魏檗,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在陈平安这位年轻隐官横空出世之前,宝瓶洲山上仙府和各国朝堂达成了一个共识:修行境界的瓶颈,就看当下三位“仙人境”的最终高度了。
剑修,看那已经是大剑仙的风雪庙魏晋,能否跻身飞升境。
山水神灵,得看披云山魏檗;山泽野修,就看书简湖的刘老成。
他们三位,就是各自道路走在最前边的领头者。
后边的人只需要跟着走,不奢望能够追上,并肩而行,更别提赶超了。
陈平安站在崖畔,轻声道:“我们都喜欢说居高临下、高屋建瓴这类成语。浩然天下九洲,如果将海平面作为尺子,陆地的高度,就是西北高,东南低。此外海平面,其实是存在微妙倾斜的,幅度不大而已,但是这件事,书上从无记载,一般修士根本无从得知,更难准确测量。”
“宝瓶洲的地势,就是更为显著的北高南低了,这倒是一个山上皆知的常识,所以同样是身为一洲山君,范峻茂就比较吃亏。一洲练气士,之所以都认为魏檗是最有希望成为首个金身高度相当于飞升境的山水神灵,不光是觉得魏檗与大骊宋氏关系莫逆,占据了人和,还有就是这座披云山,最为占据地利优势,是整个宝瓶洲陆地上,海拔最高的那座山头。”
陈平安说到这里,双手笼袖,抬起头:“故而此山离天最近。”
陈平安第一次了解到金精铜钱的价值,还要归功于老龙城苻南华的“炫耀”,他用了一句不知出处的古诗,来形容这种神仙钱:“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论。”
关于宁姚送出的那份谢礼,郑大风去往披云山找魏檗之前,就已经跟陈平安通过气了。
宁姚让郑大风转告陈平安三句话:“这是我早就给披云山备好的礼物,你和落魄山,不能总这么亏欠魏檗,人家不计较,不是你这个山主不上心的理由。”
“此物是要比金精铜钱值钱许多,但是唯独你最不适合炼化此物,送给魏檗,却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雪中送炭,他若是凭此抬升一个大台阶,以魏檗的性格,只会更加照顾落魄山。”
“送就送了,无须心疼,反正我会在五彩天下这边搜集更多的金精铜钱。”
这就是宁姚为人处世的一贯作风,也是陈平安认识她之后,一直坚持的共同习惯:有事直接说,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宁肯当场吵架,惹对方不高兴,也绝对不给误会留出丝毫余地。
所以在剑气长城那边,不管任何选择,陈平安都不曾对宁姚隐瞒。
事实证明,这就是他和宁姚最好的相处之道。
陈平安满脸得意扬扬,将宁姚的那些言语,与小陌大致复述了一遍。
小陌由衷赞叹道:“山主夫人,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贤内助。”
陈平安伸手出袖,揉了揉下巴,突然转头望向小陌,神色诚挚道:“小陌啊,下次夜游宴,你就别参加了,这种热闹别凑,闹哄哄喝酒而已,没啥意思。”
小陌嗯了一声,陈平安刚刚松口气,结果小陌就来了一句:“那就劳烦公子帮我捎带贺礼。”
陈平安无可奈何,吾山门风,确实是以诚待人,可也不是让小陌你做人太实诚啊。
小陌立即识趣转移话题,问道:“公子,树下练拳如何了?”
陈平安说道:“近期破境难度不大,就是需要打磨底子,体魄缺漏待缝补的地方不少,跻身五境武夫后,还有得磨。”
小陌笑道:“树下心性醇正,后劲足,又有公子亲自指点拳法,武道肯定可以走得高远。”
既然聊到了武学,陈平安就好奇问道:“小陌,在那岁月峥嵘的远古时代,有谁能够单凭拳法,就将一位地仙的因果、命数一并打散?准确说来,是那种彻彻底底地打成虚无,不单单是魂魄消失而已。”
小陌一向心思缜密,没有着急给出答案,反问道:“公子的意思,就只是驱动身体的筋骨气力,不动用丝毫天地灵气,单纯以蛮力,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武道,打杀一位地仙,使其再无来世,彻底‘兵解’?”
陈平安点头道:“差不多。”
原来“兵解”的本义,是这么个意思?
小陌想了想,缓缓说道:“包括三教祖师在内的远古天下十豪,撇开不谈,碧霄道友就能轻松做到,最早跟在至圣先师身边的几个书生,也不差,这次与我和白景一并醒来的那个无名氏,他早年身边也跟着几个差不多路数的扈从,拳脚都不轻,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半百人数,总是有的。”
陈平安惊讶道:“这么多?”
小陌微笑道:“若是再加上出生在太古时代的妖族,就更多了。只是他们往往不轻易露面,因为人间剑修多了之后,最喜欢找他们的麻烦。”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道:“比如公子的那位师兄,君倩先生,他出身神异非凡,在千奇百怪共同横行人间的太古岁月里,他都是有数的存在,曾有屹立大地小日月、振翅只恨青天低的大道气象。如果君倩先生不是被佛祖拉去论道一场,被佛法浸染天性,稍稍改变了性情,我估计后世的上古时代,白帝城郑先生的那位传道人,都没有斩龙的机会。”小陌继续说道:“公子,我有个猜测。”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
小陌说道:“我猜测当年天下真龙,之所以会叛出天庭,极有可能是君倩先生通过佛祖,暗中与所有龙宫水族,许下某个承诺,比如不伤蛟龙水仙之属。”
陈平安点点头:“应该就是事实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小陌,按照如今山上推测,武道十一境,大致可以视为练气士的十四境。是如此吗?”
在太平山那边,陈平安因为拜自己那个开山大弟子所赐,挨了某位十一境武夫的一拳,确切来说,是半拳。
当时就已经是十境气盛的陈平安,面对那半拳,就只能是乖乖站好挨打而已,别说还手了,招架都难,躺在大坑里半天没起身。
后来知道真相后,陈平安是又好气又好笑,只能是哑巴吃黄连了,毕竟哪里舍得教训裴钱半句。
何况裴钱打小就心思重,陈平安就没打算跟她聊这个,免得她多想。
换成某个“得意”学生是罪魁祸首的话,陈平安还不得把这只大白鹅的脖子打个结。
小陌摇头道:“不太清楚。此事可以问问白景。”
如今陈平安的潜心修行,无非三事:炼剑,练拳,画符。
炼剑一途,主要就是针对笼中雀和井中月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陈平安试图炼化出一条大道运转有序的光阴长河,将小天地变得更加趋于“真相”。
而武道攀升,就比较枯燥乏味了,陈平安反反复复,只练半拳。
那位山巅“古怪”的十一境之拳,如同一部至高拳谱被一分为二,一半在那具仙人遗蜕身上,是那位坐镇荧惑的兵家初祖故意留下了韩玉树的皮囊。
另外一半,就在陈平安自身天地的山河内。
挨了半拳,人身小天地内山河震动,山川改道……每一处遗留痕迹就是拳路。
至于画符一道,耗时颇多,陈平安看似是在分心,其实钻研符箓,正是陈平安用来补全光阴长河一系列渡口、渡客等存在的关键手。
陈平安笑着邀请道:“走,带你看看我的一些收藏,以及我是如何修行的。”
小陌对此期待已久,作揖道:“恭敬不如从命。”
与小陌一起缩地山河,返回竹楼那边,陈平安率先步入没有关门的竹楼一楼,阵阵涟漪,小陌紧随其后,跨步走入屋内后,却是别有洞天——天地茫茫,一望无垠,是陈平安本命飞剑笼中雀内的景象。
陈平安笑问道:“需不需要变幻景象,我可以直接搬来一座镇妖楼,甚至是穗山,就连托月山都是可以的,足可以假乱真。”
小陌笑着摇头:“公子,只需有一张蒲团即可。”
陈平安指了指小陌,调侃道:“这就是你不如老厨子和裴钱的地方了。”
言谈之际,两人身后各自出现一张北俱芦洲三郎庙秘制的蒲团,就像陈平安说的,确实以假乱真。
小陌盘腿而坐,赧颜道:“有些天赋,学不来就是学不来。”
“在桐叶洲太平山,我与万瑶宗宗主韩玉树狭路相逢,当时他被我坑了,白挨了一拳。这位仙人境修士身上至少半数家当,连同本命物都被打成齑粉了,没能留下更多宝贝。不过韩玉树的一身道意和灵气,全部都入了这幅山河图中。”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个古画卷轴,让其悬停在身前,手指一抹白玉轴杆,便有一幅古意盎然的山川水墨图,舒展摊开,大地山河如工笔白描,画上绘有五岳和九江八河,落款是“三山九侯先生”。
陈平安再抖了抖袖子,从中掠出几件万瑶宗的秘藏重宝,一一悬停在身前,天地间霎时宝光四射,光彩绚丽。
一柄法刀青霞,隐藏有一位远古神灵傀儡的礼器云璈,还有一枚能够温养三昧真火的绛紫葫芦。
其实还有两张来自万瑶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只在宗主手上代代相传,秘不示人。
小陌笑道:“对于一位仙人来说,韩宗主属于财大气粗了。”
陈平安点头道:“这就是老字号宗门的底蕴。”陈平安指着那幅山河画卷:“这幅画,就是万瑶宗的护山阵法,也是韩玉树压箱底的撒手锏,估计在他们祖师堂供奉有大几千年的岁月了,反正画卷的年纪肯定要比万瑶宗更大。万瑶宗的开山鼻祖,曾是个桐叶洲的少年樵夫,他就是误入福地,获得这幅与三山福地同龄的古老画卷,才走上修行路。据传万瑶宗声势鼎盛时,占据了半数福地的天地灵气和各种气运。只是那位老祖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闭关失败,未能跻身十四境,竹篮打水一场空,一身气运悉数归还福地。”
陈平安发现小陌的兴趣,只在那件道门礼器上边,笑问道:“认识?”
这件道门礼器云璈,古称云墩,仿自远古神灵用以腾云驾雾的神物。
按照山上说法,天地间云有云根,雨有雨脚。
白云生处有人家,与白云深处有人家,只是一字之差,就有天壤之别。
前者是修道有成的真仙无疑,后者就可能只是隐士。
后世云璈多是小锣形制,眼前这件木架,以万年古木松明子炼制,上面还系挂有小槌,小槌上有一行云篆小字,“上元夫人亲制”。
小陌点头道:“曾经抬头见过几次。”
远古云师神官,驾五色云车,驭六龙,乘风而行,出入天门,跨三山行四海泛五湖,青云路下有九州。
陈平安一挥袖子,那原本大小如巴掌的袖珍云璈,蓦然变作等人高,四周云雾升腾。
陈平安站起身,脚踩白云,摘下小槌,轻轻敲击云璈,以一种晦涩的古语,念念有词,“云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烛空,灵风异香,神霄钧乐……”
片刻之后,也无异象,陈平安就将小槌放回木架,笑道:“这百余个字的真言青词,照搬韩玉树,一字不差,但是他就能够敕令一位天官神女,我不成,始终无法请神。”
至于古语的含义,陈平安是事后与崔东山请教得知,之前询问姜尚真,一问三不知,周首席反而询问陈平安那位神女姿容如何。
小陌笑道:“公子,不如我来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道:“只管随意,跟我客气什么?”
小陌是会“古语”的,之前在风鸢渡船,小陌给柴芜、白玄和孙春王这几个孩子传授上古秘术道法,双方就是用古语交流。
不过陈平安还真不相信小陌一个剑修,就能敲出朵花来。
结果小陌同样步罡踏斗作云上神游,念诵那串古语真言,顷刻间便有其气百道至,于高处凝聚出一片金色云海,从中睁开一双金色眼眸,俯瞰大地。
小陌立即停下动作,云海逐渐消散,那双金色眼眸的主人重新化作一道道精粹清灵之气,复归天地。
陈平安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其中的差异,疑惑道:“我所念咒语,其中有六个音节,跟你不一样?所以请神不灵?”
小陌笑了笑,似乎笃定自家公子可以想明白其中玄机,根本无须自己多做解释。
陈平安立即了然,是韩玉树故意说错了几个关键音节。
这位韩宗主,出门在外,不够以诚待人啊。
短短百余字的内容,韩玉树就读错了六个字,这种比例,除了用心险恶,故意坑人,没有其他解释了。
但如果只是想到这一层,那陈平安的江湖就算白走了。
上古祭文,惜字如金,一个字都错不得,而韩玉树依旧能够请出那尊远古神官,必然是用了某种心声,或是依循某种古老礼制,类似鼓腹而鸣,点燃心香,唱诵敬神。
果不其然,小陌接下来就传授给陈平安一种配合真言的古礼,拣选九处气府,灵气升腾,如点燃香火,吟诵时香火袅袅“直达天庭”,与此同时灵气一路叩击沿途气府墙壁、道路,分别做击鼓、磕头声响……若非得此“真传”,陈平安恐怕就算敲打云璈几百上千年,都无法成功“请神归位”。
小陌说道:“若非公子足够神异,换成一般地仙修士,照搬韩宗主敲响云璈,次数多了,心神越是沉浸其中,越容易走火入魔。”
陈平安心中悚然,沉默片刻:“是我大意了。”
这就是与陆沉暂借十四境道法之后的后遗症了。“登顶则小天下”,眼界一高,修士就会心境大开,这自然是有利有弊。
陆沉曾经打过两个比方,形容大修士在人间的登顶:天地丸为大块,任我转圜炉锤;山顶种棵树,树上挂本书。
不过其实陈平安独处时,更多是利用质地极为坚韧的云璈,偶尔演练那招神人擂鼓式。
故而在此间天地敲打云璈,就是被陈平安当作一种散心的举动。
小陌开始解释为何自己停下动作:“公子,我是剑修,又无祈愿之心,一旦完成请神降真的仪式,就必须付出某些代价,作为供奉这位云部神灵的祭品。”
陈平安点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陈平安心念微动,小陌便看到一位悬空而立的女修,身穿一件绛色法袍,宝光如月晕栩栩如生。
陈平安问道:“她是韩玉树的嫡女,名为韩绛树,是一位玉璞境。小陌,你能否看出,她是否神灵转世?”
小陌摇摇头:“除非我亲眼见到她的真身,否则无法确定。”眼前女子,终究只是一副“皮肉”虚相。
小陌又说道:“不过绛树是远古神树之一,与镇妖楼青同是差不多的根脚。她既然是韩玉树的嫡女,生下来就是一座宗门的山上仙材,取名一事,想必不会太过随便,她是神灵转世的可能性比较大。”
陈平安再轻描淡写一挥袖子,凭借井中月的数万柄细微飞剑,编织出一幅画卷,正是先前他与那尊天官神女的对峙景象:在韩玉树造就出来的那座天地内,腰间悬佩一把狭刀斩勘的陈平安,与掌控云璈的站在白云上的司云神女,遥遥对峙。
他以武夫拳意罡气凝出一轮圆满明月,就像以神道对神道。
一架云璈,总计悬挂有十二面锣鼓,神女亲自擂鼓,显化出十二座布满金色雷电的云海,相互间架有一条金色长线,最终构建出一处行刑台。
小陌当然是一个“识货”之人,这种匪夷所思的“镜花水月”,已经远远超出山上摹拓术法的范畴。
后者只是类似先前“女修韩绛树”,一眼假,当下这幅画卷,却是名副其实的“次一等真迹”。
简单来说,那尊神女的道法真意,都是真实的展露,除了这位神女是假的,其余一切都是真的。
就像原始书稿,与书籍的初版初刻的区别,后者甚至可以更加精美。
小陌没来由想起几句话:身心脱桎梏,可说不思议。
眼见即为实,世界名世界。
陈平安说道:“我推测这尊神灵的残存破碎金身,实力相当于半个飞升境,大概是韩玉树准备用来证道飞升的契机所在。所以当时跟我厮杀的时候,这么一个杀伐果决的仙人境修士,唯独在使用这尊残破神灵的时候,道心出现了一丝犹豫,不太舍得让她跟我玉石俱焚。”
“公子,我依旧无法辨认她的确切身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座禁地。”小陌收敛心绪,看着那座云海雷池,说道,“这是远古行刑台之一的化龙池,隶属于雷部斩勘司。天庭神位分工极为明确,不允许有丝毫差池,她为何与云璈一并落入万瑶宗之手,同时又能够跨界驾驭化龙池,就是谜题了。估计得找个机会潜入三山福地,才有可能找到线索。”
化龙池。昔年天下水族过龙门者,在此化龙,遭受抽筋剥皮等酷刑的受罚真龙则坠落此间,神性真灵在此消融殆尽,失去真龙之身。
陈平安盘腿而坐,微微皱眉,双手大拇指轻轻敲击。
记得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曾经在披麻宗的壁画城,花了二十颗雪花钱,买下一只装有五幅神女图的套盒。
那五位当时就已经从彩绘壁画变成白描图的神女,分别名为“长檠”“宝盖”“灵芝”“春官”和“斩勘”,其中神女斩勘又叫仙杖,她们分别持有一柄长杆金色荷花灯,撑宝盖,怀捧一支灵芝如意,百花丛中鸟雀飞旋,甲士持斤斧,极其英武,浑身缠绕雷电。
先前陈平安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位与万瑶宗韩玉树大道休戚相关的神女出身壁画城。
只是好像时间对不上,披麻宗是外乡势力的下宗,在北俱芦洲好不容易才扎下根,就是奔着壁画城去的。
万瑶宗开山祖师误打误撞进入三山福地,却是极早的事情了。
只有一种可能,某位神女施展了障眼法。
其实她早就离开了壁画城,但她彩绘画像施展了秘法,使其不褪色。
最近千年内,九位神女开始陆续选择各自侍奉的主人。
按照北俱芦洲山上修士的“盯梢”和追查,离开壁画的五位神女,“春官”销声匿迹,有一位仙女被剑仙白裳亲手斩杀,有两位神女与主人共同兵解,而这尊被陈平安怀疑最有可能是斩勘神女的云部天官,却也完全对不上。
这位神女一直存在于北俱芦洲视野中,因为她是一位仙人境修士的侍从,根据避暑行宫那边的记载,她还曾跟随主人一起去过剑气长城。
陈平安伸手抬臂,手中多出那把狭刀斩勘。
不出意外,这位俗称“仙杖”的雷部斩勘神女,就是奔着陈平安手中这把行刑台神物去的。
而狭刀斩勘,又是白发童子早年从青冥天下岁除宫带到剑气长城的。
陈平安点点头,收起两幅画卷,却留下了那片云海,轻轻呵出一口气,便有异象出现,仿佛白云生于仙人吹嘘间,雾气袅袅,如架云梯,继而从陈平安搁放那方水字印的本命水府当中,缓缓飘出一张碧绿符箓,水运浓郁且精纯。
此符一出,水光潋滟,四方莹澈。
陈平安祭出此符后,解释道:“据说万瑶宗以六张信物宝箓,作为修士的身份象征,宗主得其三,其余被包括掌律在内的三脉瓜分。这张宝箓,就是其中的吐唾为江符。”
按照《丹书真迹》的记载,符箓之妙,不在纸面,而是需要与修士金丹、元婴融合,比如在那丹室墙壁上,一尊元婴在关键洞府内立碑,以元神驾驭那种虚无缥缈的“纯青炉火”,书写比道家青词更加古老的“祭文”。
练气士在人身小天地内,勒石刻符,立碑纪事,才算远古符箓真意。
以此画出的符箓,才属于修士己物,独得天地造化,与大道会心不远。
所以陈平安从不觉得自己在符箓一道登堂入室了,还差得远。
白玉京供奉有数部被誉为大道根本的大经,其中一部名为《说符》,只是没有陆沉的那部《黄庭》出名,流传不广。
李希圣赠送给陈平安的那本《丹书真迹》,就像一本被精心裁剪过的缩略版《说符》。
“知道是好东西,但是一直不敢将此符大炼为本命物。就怕韩玉树未卜先知,早早动了手脚,或是他居心叵测,一门心思想着遇到强敌,就故意落败而逃,留下这张祖山符箓给对手炼化。”
陈平安说道:“通过演化和拆解,一路倒推回去,我已经大致了解这张秘符的修炼过程。修士先在自身水府内开辟出一口深井,井口绕圈铭刻‘雨师敕令’四字,井口必须朝内倾斜些许,呈外高内低状,有点类似小镇那边家家户户都有的天井,有四水归堂的讲究。每隔约六十年,在冬至日,寻一处水运充沛的江河巨湖,取水一斗,分成四份,分别浇筑‘雨师敕令’四字,先后由‘雨’字居中一竖、‘师’字一撇、‘敕’字最后一捺、‘令’字最后一点,流入水井内。”
因为是在自身小天地内,万事随心所欲不逾矩。
在陈平安和小陌之间,凭空浮现出一口水井,井口铭刻有“雨师敕令”四字,一斗水悬空,浇在那四个字内,缓缓流入井内。
俗语说井水不犯河水,但是自古修道一事,修仙法,求长生,颠倒阴阳,无视幽明异路……本就是公认的逆天之行。
“在来年夏至日,修士拈符现世,借助烈日阳气走水一遭,手攒一组雷局,掐五龙开山诀,焚烧至少十二种类似大江横流符、潮水倒灌符的‘藩属’水符,作为进贡给此符的祭品。修士做鲸吞状饮尽一斗水,在人身天地内造就出瀑布从天倾泻于地的景象,冲击水井底部。经过数十上百个甲子的‘滴水穿石’,这口水井,便能够与外界的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灵感相通。修士持符念咒,如持有天条律令,法天象地,口含天宪,当然借水无碍,滔滔江河之水遮天蔽日,足可覆山,变陆地为沧海。”
只见一斗水,高悬在天,一线垂落,有大瀑倾泻直下的激荡声势,笔直坠入水井后,井内有雷鸣声响。
小陌笑道:“凭借此法,久久见功,张嘴一吐,祭出符箓,就能够倾泻一条江河,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口唾沫淹死人。”
陈平安点头道:“周首席当时也用了这么个比喻。”
难怪他们两个都还没见面,就已经有了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
贾老神仙就曾在酒桌上唏嘘:“不是贫道不念周首席的旧情,实在是小陌先生做人太厚道。”崔东山更绝:“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来,就干脆别回来了。”
陈平安说道:“此符最贵重的地方,在于其材质能够承载一层层叠加起来的道意,符箓威力也会越来越大,上限极高,几乎可以触及水法大道的渊源,但美中不足的是无法仿造复刻,只能一代传一代,至于量产就更别想了。”
小陌说道:“既然问题症结只在符箓材质,倒是不难,以后我与碧霄道友重逢,可以与这位道友讨要。”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欠谁的人情,都别欠这位老观主的人情。”
小陌说道:“公子放心,我是例外。”
陈平安一时语噎。
实在是当年那趟藕花福地之行,让陈平安对这位东海观道观“道法通天”的老道士犯怵,很是“道心蒙尘”。
说得简单点,就是陈平安对老观主已经有心理阴影了。
这就跟大骊地支一脉修士,每每想起那位年轻隐官,是差不多的心境。
陈平安又祭出一张同样出自万瑶宗祖山的古老符箓,显化出一座古老大岳,名为“太山”。
世间山符多如牛毛,脉络繁杂,撮土成山,各有各的神通,各有长短优劣。
在气府内拈土一小撮,默念真言咒语,赋予真意,抛撒在地,即成大山,凭空屹立在天地间。
其中公认威力最大的一脉,就是与天下大岳“搬山”,借用“真形”,用来砸人,威力很是巨大。
两张祖山符箓,形成水绕高山的格局。
小陌一眼就认出此山根脚,说道:“曾经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传法之地,为能够登山的各方道士传授符箓。不过这位先生跟道士仙尉不一样,门槛很高,一向不轻传外人。太山多迷障,绝大部分道士都上不去。好像后世的山水破障符,就是当初为了上太山,被道士钻研出来的。我曾经游历过此山,当然是强行以剑气开道登顶,不过当时这位先生已经离开。据说是跟天下十豪之一的那位剑修打了一架,剑气太重,盘桓不去,主人觉得不宜修行,就下山远游了。至于那场架胜负如何,外界都不清楚。”
道士,书生,先生,夫子,在远古时代,都是一个个含金量极高的称呼。
陈平安笑道:“难怪后世想要成为符箓修士,门槛这么高,难度仅次于剑修。”
韩玉树曾经依循开山祖师传下的一篇金书道诀,以这座太山作为符纸,在山上画出一条条金色丝线,用来增加一座古山的道意。
山中布满数以百计的金色江河、溪涧,从山巅处四下落至山脚。
当时陈平安就在韩玉树的眼皮子底下依葫芦画瓢,现学现用,以至于韩玉树断定陈平安一定早就接触过三山符箓的旁支。
两张祖山符箓,再加上那座云海。云海在最下,山倒悬,水居中环绕,陈平安和小陌依旧坐在蒲团上,故而他们眼中所见的景象如天翻地覆。
陈平安无奈说道:“我早就看出这是一种叠符了,但是无凭无据,无迹可寻,拎不出线头,就跟敲云璈差不多,没有独门秘诀作为辅助,还是怎么都学不来。”
陈平安手指晃动,指尖出现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最终摹拓出一张万瑶宗秘传的远古符箓,既是山符,又是剑符。
只是相较于先前两张祖山符箓都是实物,当下这张符箓是陈平安凭空画成。
这是一张绘有五座古老山岳的金色符纸,以某种珍稀五色土精心炼为画符丹砂,最后以剑诀书写“五岳”二字作为符胆。
修士祭出此符,如五山倒悬在空,峰如剑尖,直指大地。
陈平安说道:“这张五岳符,在山上有个‘大’字作为前缀,专门用来区分后世常见的五岳符。这张五岳符,除了符纸特殊之外,又有奇异的地方,就是用剑诀作为符胆,所以兼具剑符效果。可以确定,那座万瑶宗祖师堂,必然存在一道暂时不为人知的远古剑脉法统。”
按照姜尚真的估计,这种被誉为“大五岳符”的符箓,因为旧五岳中“东山”的消失无踪成了绝品。
符箓于玄,龙虎山天师府,皑皑洲刘氏十六库之一的符箓库……全部加在一起,数量不会超过三十张。
传言东山是一座虚无缥缈的山市,会随着光阴长河随水漂走。
崔东山,这么显而易见的关联,陈平安当然询问过他与那座“东山”有无渊源。
崔东山当时说得斩钉截铁,自己取名为“东山”,只是求个好兆头,是学生的一种自我勉励,就像刻在心头的“座右铭”,告诉自己一定可以通过孜孜不倦的勤勉修行,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与那古岳“东山”,没有半点关系!
小陌问道:“就不能退而求其次,用各国五岳土壤炼制为画符朱砂?”
陈平安摇头道:“试过,终究不成。用上了我们宝瓶洲的五岳土壤,都不管用。”年少时当窑工学徒,经常跟着姚师傅入山,陈平安没少“吃土”。
对于土性的了解程度,陈平安远胜一般练气士:“只能是取土于浩然天下的上古五岳,但是这五座山,如今只存穗山,其余太山、东山,都太难找了。”
或许以那五座中土五岳土壤能炼制出此符,但是要从那些拥有神号的大岳神君手中,取走附着在山岳山根处的一抔泥土,谈何容易。
据说当年符箓于玄好不容易凑足了四岳土壤,依旧功亏一篑。
于玄已经足够德高望重了吧,结果仍是在神号“大醮”的穗山周游那边吃了闭门羹,不管于玄如何开价,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不成,神君周游就是不点头。
陈平安只能在自己小天地内,临摹此符。
在密雪峰那座洞天道场内,陈平安尝试过不下百次,每每符成之际就是消散之时,瞬间就会分崩离析,都不是那种赝品符箓灵气流失极快,而是直接符胆炸裂,导致整张符纸当场粉碎。
小陌对符箓一道毕竟不太熟悉,难免心生疑惑:“公子,既然已经拥有了一条光阴长河,何必如此精研符箓?”
陈平安是第一次与外人提出关于他构建这座天地的具体设想和细节布置:“这座天地总共分为四层。第一层,光阴长河造就出种种天地景象,无限接近真实,相当于障眼法。被问剑之人置身此地,要想找到我的‘真身’,先须破障。在这期间,他的任何举动,每一次呼吸,每一个脚步,每一次出剑和祭出法宝,等等,所消耗的自身灵气,自然而然都归为我所有。”
“我打算下次去桐叶洲,走一趟镇妖楼,跟青同购买那些其中藏有一座座幻境的梧桐叶。青同的梧桐叶,有那一叶一菩提的玄妙,只要数量一多,当真有那‘恒沙世界’的妙用。”
“第二层,他破开迷障后,还需要与整座天地问道或问剑一场。符箓一道,就是我用来稳固天地屏障的,所以我会炼制出数十万,甚至数百万的符箓,符纸品秩不用计较高低,以量取胜,当然有类似吐唾为江符这样的大符更好,不断加固天地的山根水脉、云根雨脚等大道运转,最终达到那种光阴长河‘江长天作限’‘山固壤无朽’的大境界。”
“有没有泉府财库里边的三百颗金精铜钱,这条光阴长河的宽度和深度,真是……天壤之别!”
“天下道法,殊途同归。追本溯源,究竟之法,大概都是一树开出千万花。道树有低枝,触手可及,术法就容易学;道树有高枝,修行门槛就跟着高,高不可攀。”
陈平安坐在蒲团上,狭刀斩勘横放在膝,双手握拳抵住膝盖,神采奕奕,眉眼飞扬。
“第三层,我会观想出三位坐镇天地枢纽的关键人物,一剑修,背夜游。一武夫,手持斩勘与行刑。一符箓修士,手握无穷符。”说到这里,陈平安咧嘴一笑,“外人进入这座天地,要见我的真身,就得先过三关。”
小陌沉默许久,问道:“公子,最后一层?”
陈平安微笑道:“暂且保密。”
牛角渡包袱斋那边,与那个自称陈山主叔叔辈的汉子分开,洪扬波与那位侍女情采继续闲逛铺子。
在老人看来,这边的生意确实冷清了点,与牛角渡这么个重要枢纽太不相称了。如果自家青蚨坊是开在这边,肯定每天都是人满为患。
洪扬波以心声笑问道:“东家,觉得这处州如何?”
竹外桃花,蒌蒿满地,阳气初惊蛰,韶光暖大地。
被老人敬称为东家的年轻女子说道:“处州山水好是好,就是置身其中,难免觉得局促。”
老人点点头,深以为然。
即便龙泉剑宗搬出了处州,这里依旧山头林立,仙府众多,披云山更是山君魏檗治所。
对于外乡练气士来说,实在是束手束脚,走到哪里都有寄人篱下之感,光是御风需要悬佩剑符一事,就让外乡修士备感不适。
他们这次在牛角渡下船,是专门去落魄山拜访那位年轻隐官。
寄信一封给霁色峰请陈平安,青蚨坊这边都觉得毫无用处,说不定还会被落魄山当成那种不知轻重、不懂礼数的角色。
洪扬波已经在青蚨坊二楼的那间屋子里边,做了将近八十年的买卖。仿佛几杯酒的工夫,就悠悠过去了百年光阴。
老人与陈平安有过三面之缘,亲眼看着他从一个悬酒壶的背剑少年,变成戴斗笠的青年游侠,再到不惑之年的落魄山山主。
当年陈平安在二楼,情采刚好在三楼寒气屋内擦拭古剑,敏锐察觉到了楼下的异样,她就假扮端茶送水的侍女,去洪扬波的屋子内一探究竟。
两人走入一间卖盆栽的铺子。
这间铺子的代掌柜,是一个珠钗岛年轻女修,按辈分,她是流霞、管清几个的晚辈。
铺子门口,站着个青衫男子,他抱拳笑道:“洪老先生,情采姑娘。”
女子笑着自我介绍:“陈山主见谅,我是青蚨坊的现任掌柜,真名叫张彩芹,弓长张,五彩之彩,水芹之芹。”
当年陈平安离开青蚨坊,曾经回望一眼,看到这个凭栏而立的女子,就已经可以确定,她是一位隐藏气机的剑修。
铺子后院有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屋舍,茶叶酒水都备着。陈平安亲自煮茶待客,开玩笑道:“洪老先生是真心难请,今天属于意外之喜。”
洪扬波笑道:“陈山主若只是邀请我来落魄山这边做客,我岂会再三推辞?但陈山主是公然挖墙脚啊,我怎敢答应?”
毕竟是见过少年陈平安的,双方还正儿八经做过几次买卖,所以老人要比张彩芹更轻松自在,说话也随意。
洪扬波问道:“当年与陈山主一起游历地龙山渡口的那两个朋友,他们如今可是落魄山谱牒成员?”
“那位大髯刀客,名为徐远霞。”陈平安笑道,“年轻道士叫张山峰,他们都是我早年江湖偶遇的好朋友,不是落魄山谱牒成员。一个架子大,比起洪老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请了,我求他来落魄山都不乐意;一个跟洪老先生差不多,已经有了山上师承,我可不敢挖墙脚。”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在北俱芦洲的威望之高,无人能比。
张山峰又是这位老真人的爱徒,陈平安哪敢挖墙脚?
不说老真人,包括袁灵殿在内的几个张山峰的师兄,就能来落魄山这边堵门了。
火龙真人是出了名的与人为善,记名与不记名的那些客卿头衔,不计其数。
但是老真人都会提醒一句:“给你们担任客卿一事,莫要外传。当然了,摊上事,就来趴地峰找贫道,能帮忙,是肯定会帮忙的。”
一开始还有仙师沾沾自喜,觉得能够请老真人当自家客卿,不说独一份吧,总归是屈指可数的。
结果跟要好的山上朋友凑一堆,喝高了,一聊,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对劲,一个个面面相觑——你是?
你也是?
你还是啊?
原来都是啊!
洪扬波正色道:“此次前来,东家和我,就是专程找陈山主的。”
陈平安给两人递去茶水,点头笑道:“洪老先生直说便是,都不是外人。”
洪扬波说道:“我们青蚨坊位于地龙山仙家渡口,而这座渡口的真正主人,其实是青杏国皇室。因为位于大渎以南,按照约定,青杏国就摘掉了大骊藩属国的身份。复国之后,新任国师是我的一个山上好友,认识百多年了,知根知底。也怪我贪杯,管不住嘴,与他吹嘘自己跟陈山主是旧识,估计他就去柳氏皇帝那边邀功了,刚好青杏国太子殿下将要在年中举办及冠礼,皇帝陛下就希望陈山主能从百忙中抽出点时间,参加这场典礼。”
张彩芹犹豫了一下,因为事实并非如此,是她主动与青杏国柳氏皇帝说及此事,她和皇帝陛下,都觉得可以来落魄山这边试试看,成了最好,不成也就当游历了一趟北岳地界。
陈平安是何等的老江湖,只是张彩芹的这么一个细微表情,就立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假装不知真相,笑着答应下来:“没问题。”陈平安还半开玩笑补了一句:“要是洪老先生实在不放心,怕我忘了,就在庆典举办前几天,寄一封信到霁色峰,就当是提醒我此事。”
谈妥了正事,心中大石落地,张彩芹诚心实意与那位陈山主抱拳致谢。
陈平安只得笑着抱拳还礼:“不用这么客气,就当我为先前接连挖墙脚赔罪了。”
其实邀请陈平安参加这场典礼,张彩芹是不太抱希望的。
很多事情,一旦开了个口子,就得照顾到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
打个比方,一座仙府门派里边有诸多山头和法脉道统,一位祖师堂老祖师,受邀参加了一次某峰的观礼,接下来其余诸峰跟着开口邀请,这位老祖师要不要露面?
所以要么就干脆全不去,否则很容易顾此失彼。
不然就是成天参加各种名目的典礼,别想着清净修行了。
“我们东家,年幼时曾经遇到一位云游高人,得了‘地仙剑修’四字谶语。”洪扬波主动提及一事,“至于商贾之术,经营之道,东家虽然用心不多,但毕竟还是耽误了修行,不然如今多半已经一语成谶了。”
她有些无奈,何必与外人说这个,关键还是与一位城头刻字的年轻隐官聊什么“剑修”,不是贻笑大方吗?
这“地仙”在那正阳山可能值点钱,在陈平安的落魄山,能算什么?
陈平安内心微动,说道:“冒昧问一句,当年那位过路高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至于夸几句张彩芹资质如何好、未来成就不会低的客套话,免了,在座双方,都是做惯了生意的人,说得矫情,听着也不会觉得顺耳。
由于涉及隐秘,洪扬波不宜开口,就转头望向东家,张彩芹没有藏掖,说道:“是一位貌不惊人的妇人,荆钗布裙。她曾经为家族几个长辈算命,都极准,所言之事皆灵验。在那之后,我果真很快就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
其实这位不知名的世外高人,还赠给张彩芹一件见面礼,是一方砚台,雕龙纹,铭文“龙须能辟暑”。
妇人还曾泄露过天机,预言张彩芹此生最大的一桩修道缘法,在“蝉蜕”二字。
陈平安轻轻点头,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高人所谓的‘地仙’,并不是金丹、元婴两境,而是上五境的仙人境。老说法了,专门形容一位常驻人间的陆地神仙。”
果然是田婉捣的鬼。
极有可能,田婉是相中了张彩芹的资质,却不愿意像苏稼那样带去正阳山,交给别人栽培。
再者苏稼身份特殊,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估计田婉打算与白裳合谋成功后,再将张彩芹收为嫡传,或是推荐给白裳,为自己赚取一份人情。
陈平安突然问道:“洪老先生铺子里的那幅《惜哉帖》,可是这位高人当年故意留下的?”
张彩芹和洪扬波对视一眼,都不知陈平安为何有此问。
这幅字帖,在宝瓶洲山上名气不小,曾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剑仙的墨宝,属于他证道之前的得意之作。
正因为如此,写得格外神气横溢,笔墨淋漓,毫无老成内敛之意。
洪扬波卖给陈平安的那幅,当然是摹本,笔意很接近真迹,极有古意,用双钩之法,先勾勒空心字再填墨,使得《惜哉帖》字迹宛如秋蝉遗蜕,世间宝帖法书摹勒上石,多用此法。
陈平安没有继续多聊这幅字帖,最后洪扬波说因为有故友相约,马上要和东家一起去趟京畿之地,南返之时,他们再去落魄山做客。
陈平安就没有挽留,将他们送到铺子门口。
两人走向牛角渡,张彩芹不由感叹道:“领教了,滴水不漏。”
尤其是那句看似提醒洪扬波的提醒,才是人情世故的真正精髓所在。
一来表明自己肯定参加庆典,这是给他们两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吃了颗定心丸。
再者下次飞剑传信霁色峰的,可以是青蚨坊,当然也可以是青杏国礼部。
如此一来,就等于青蚨坊帮着青杏国柳氏,与落魄山真正搭上了私人关系。
属于陈平安额外送给青蚨坊一桩人情,算不得一场及时雨,却绝对算是锦上添花。
既然决定了要参加典礼,落魄山就顺水推舟,再多给青杏国一份面子,表面上看,就是青杏国皇帝邀请到年轻隐官亲临京城。
就只是一封看似“多余”的书信而已,落魄山,青蚨坊,青杏国朝廷,三方皆大欢喜。
洪扬波笑道:“幸好陈山主是个好人。”张彩芹哑然失笑。
将洪扬波和张彩芹送出门后,陈平安没有离开铺子,而是返回后院屋子,收拾好茶具。
那个少女满脸涨红,一只手攥紧衣角,一边埋怨自己不机灵,竟然要陈山主亲自收拾,一边壮起胆子,主动打招呼道:“陈山主,我叫兰桡,名字是祖师赐下的,我是珠钗岛修士!”
话一出口,少女就差点懊恼得直跺脚,陈山主岂会不知自己是从螯鱼背那边来的?牛角渡包袱斋这边的铺子,不都是她们在打理嘛。
陈平安轻轻点头,笑问道:“兰桡,你的师父是谁?”兰桡,是小舟的美称。刘岛主还是很有才情的。
少女笑道:“师尊名讳洛浦,如今就在陈山主的福地内修行。”
陈平安笑道:“这说明你师父的资质很好。”
兰桡使劲点头。是她的师父唉,必需的!
陈平安离开牛角渡后,身形化虹,一闪而逝,直接来到黄湖山,看到了那条蹲在水边的“土狗”。
陈平安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脑袋,忍住笑,道:“难为你了。”既然它至今尚未炼化成形,就可以不用视为道友了。
它咧咧嘴,晃了晃尾巴。
以前那个小黑炭在小镇学塾混日子,每天放学,就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
身边跟着个身为骑龙巷右护法的黑衣小姑娘,还有一条夹着尾巴走路的骑龙巷左护法。
裴钱走路喜欢大摇大摆,穿街过巷,只要附近没有外人,经常大声嚷嚷:“走路嚣张,敌人心慌!谁敢挡道,一棍打走。若是朋友,相逢投缘,宰了土狗,我吃肉来你喝汤!”
押韵是挺押韵的,就是半点不照顾那条土狗的感受。
那段往事不堪回首的惨淡岁月,有苦说不出。
就算早就能够开口言语,它也打死不说。
一开口,还了得?!
被裴钱知道了,它都怀疑会不会被裴钱吊起来打。
当年裴钱每次教训周米粒,就是那句口头禅:“小米粒啊,咱们做人可不能太左护法,尾巴翘上天,是要栽大跟头的。”
偶尔,他们仨一起蹲在骑龙巷铺子门口,晒太阳嗑瓜子,裴钱经常掰扯她那险象环生又精彩纷呈的江湖履历,以及一些肯定无从考证的道理,比如“晓得吗?我师父曾经与我说过一句至理名言,钱难挣屎难吃!这就叫话糙理不糙。咦,不对啊,左护法厉害啊,你竟敢是个例外,狗头何在?!来来来,敬你是条汉子,领教我一套疯魔剑法”。
亏得小米粒还算护着它,不然它真要离家出走了,别说骑龙巷,小镇都不待。
陈平安笑问道:“有想好真名吗?”
它低了低脑袋,意思是已经有真名了。
陈平安站起身,略有遗憾:“那我就不帮忙取名了。”
离开黄湖山前,陈平安忍不住问道:“打算叫什么名字?”
它抬起一脚,在地上划拉起来,写了两个字,字迹还挺像那么回事:韩卢。
陈平安点头笑道:“确实是个好名字。”
没有直接返回落魄山,陈平安先去了一趟远幕峰,老厨子正在当木匠,手持原木一段,眯眼准备弹墨,脚边是遍地刨出的木屑。
见到了陈平安,老厨子笑道:“公子怎么来了?”
陈平安卷起袖子,微笑道:“不是闲逛,给你搭把手。”
白发童子急吼吼御风而至,一个前冲,在地上翻滚数圈再跳跃起身,站定,拍了拍身上尘土:“隐官老祖!我要与您老人家禀报一个重要情报,谢狗已经悄悄离开处州地界了!”
陈平安冷笑道:“都是一个门派的,你就这么讲义气?”
白发童子跺脚道:“这就是忠义难两全啊。这不是没法子的事情嘛,忠义忠义,忠在前边,义且靠后!”
朱敛点头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回头把‘忠心’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一手心写铁骨铮铮,一手背写义薄云天,出门散步,可就威风八面了。”
白发童子埋怨道:“老厨子你说话咋个这么不中听呢?怪腔怪调的,都不知道跟谁学的臭毛病。没事多跟咱们隐官老祖学学怎么说话,如何做人。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倒好,净整些有的没的,每天待在隐官老祖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半点真本事都没学到。”
朱敛还是点头道:“在理在理,你说得都对。”但凡跟你拌嘴半句,就算我输。
白发童子双手叉腰,本想开骂,想想还是算了,吵架是注定吵不过这个老厨子的。
陈平安没好气道:“别拉着郭竹酒跟你们瞎胡闹。”
白发童子眼神幽怨,委屈万分,抽了抽鼻子:“我这不是想着打入敌人内部嘛,舍得一身剐,不惜龙潭虎穴和刀山火海走上一遭,先跟那个谢狗混熟了,就好给隐官老祖通风报信了。”
陈平安气笑道:“那我不是还得谢谢你啊?”
白发童子抬起脚尖,一下一下,踹得地上木屑乱飞:“隐官老祖要是说这种见外话,就寒了麾下心腹大将的一颗赤胆忠心了。”
朱敛又附和道:“是那活泼泼、滚烫烫的一颗赤胆忠心。”
陈平安忍住笑,收拾这家伙,还得老厨子出马才行。
白发童子瞪大眼睛,都快憋出内伤了。
其实在说怪话这件事上最厉害的,不是朱敛,也不是郑大风,而是落魄山的周首席。
周首席既有天赋,又见多识广,所以在说笑话这一块堪称无敌手,就连老厨子和郑大风都自愧不如。
比如我家那边的祖师堂议事,就是猪圈里吵架;只要见着美人还能抬起头,就是老当益壮,半点不服老;山下打架,小鸡互啄……
披云山乐府司那边,其实没有什么脂粉味,既无曼丽厨娘鱼贯出入,也无歌舞助兴,就只是郑大风与魏檗拼酒,喝了个酩酊大醉,说自己有个想法。
魏檗听完之后,被震惊得久久无言。
你一个纯粹武夫,跑去齐渡那边做什么?
陈平安独自返回崖畔竹楼,坐在石桌旁。
当年在剑气长城,陈平安还只是个卖酒坐庄的二掌柜,尚未担任隐官,入主避暑行宫。
除了练拳,每天忙碌的事情,就是雕刻印章,打造折扇,编订《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宁姚偶尔会去屋子那边坐一会儿,陈平安怕她觉得闷,稍坐片刻就离开,就会没话找话,主动跟她解释印文底款、边款的心思和用意,以及题写在扇面上边那些文字内容的缘由和寓意。
一开始宁姚会认真听,还会主动询问几句关于文字、语句的出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宁姚听得多了,就会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脸色,不明显,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但是陈平安的心思是何等细腻,很快就不再多说什么,打定主意少说话,只是每次她打算起身离去的时候,变着法子用一些蹩脚理由挽留她。
宁姚觉得自己好像渐渐地与陈平安很难聊到一块去了,她难免忧心忡忡:今天是如此,明天呢,后天呢?
宁姚觉得自己这辈子只会练剑,但是陈平安不一样啊。
不管宁姚在修行路上如何一骑绝尘,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女子。
只要走在人间情路上,谁不是患得患失的胆小鬼?
听了句不顺耳的话,女子的心路上,就会愁云惨淡,阴雨绵绵;听见一句中听的情话,又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陈平安趴在石桌上,双手叠放,下巴搁在手背上,怔怔看着远方。极少发呆这么久,以至于云卷云舒,日落月升了,陈平安还保持着这个姿势。
酒,剑,明月,陈平安想念宁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