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天下,玄都观。
桃花林中,一位老道长与一个头戴虎头帽的清秀少年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个胖子,四处张望,看看地上有无桃枝可捡。
那拨来自剑气长城的远游剑修,分别落脚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神霄城、岁除宫、玄都观。
玄都观只分到了这个财迷胖子,不过胖子与老观主相当投缘,当然也可能是自认投缘。
反正晏琢这些年偷偷打着老观主的旗号,买卖做得不小。
玄都观这样的庞然大物,藩属山头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再加上依附玄都观的数十个王朝和藩属国,即便只说玄都观一脉本身,辖下道官就将近十万人。
老观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那些钱财往来,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晏胖子要是哪天能够从白玉京坑到钱,给他送块金字匾额都没问题,甚至老观主可以让陆老三题字落款。
老观主沉吟许久,终于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白也,你将来愿不愿意担任玄都观住持?”
白也似乎也不觉得意外,摇摇头,直截了当道:“不可能的事。”
老观主点点头:“知道是这么个答案,就是忍不住多问一嘴,万一呢。”
老观主沉默片刻,又问道:“观主不愿意当,世俗庶务一大堆的监院,比当观主更麻烦,也就不可能了,那么当个上座呢?”
一座道观的观主,可虚可实。
愿意管事情,就什么都可以管,事无巨细,全部一把抓都没问题;不愿意管,就只是个虚衔,大可以放手给道观监院。
而上座,被誉为道教宫观之栋梁,道众之模范,唯有功德卓着、精通律例的得道高真,才可以胜任,凭此表率丛林,人天眼目。
有点类似浩然天下山上门派,一人兼任首席供奉和客卿。
白也还是摇头:“实在不愿分心。”
老观主喟叹一声:“让你去当个执事,就算你白也愿意,贫道都没那脸皮给你,白白给青冥天下看笑话。”
一般规模较大的道观,除了设置八大执事,还有三都五主十八头。
晏琢发现气氛有点沉闷,便毛遂自荐道:“老观主,观主上座什么的,要是不嫌弃的话,晚辈……”
老观主已经点头接话道:“嫌弃。”
晏琢又没失心疯,哪敢奢望当什么玄都观的观主、上座,只是他前些年就开始打小算盘,觉得以自己跟老观主的深厚交情,怎么都要琢磨琢磨那个十方云水堂的堂主一职,专门负责安置各路游方道士,虽说油水不多,但是晏琢自有手段,广开财路,还不是那种偏门财。
老观主突然说道:“晏胖子,哪天等你跻身玉璞境了,贫道就找个机会,开一场祖师堂议事,顺嘴提一提,举荐你小子当那账房执事。不过事先说好,贫道久不管事,在道观内威望不够,未必能成啊,你今天听过一耳朵,别太上心,能成是最好,当不上,也别怨贫道不顶事。”
晏琢搓手而笑:“我懂我懂,好说好说。”
以玄都观的巨大规模和雄厚底蕴,八大执事之一的账房执事,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山下大王朝的户部尚书了。
老观主转头望向一处,就要告辞离去。白也欲言又止。老观主会心笑道:“若有机会,补种桃花。”
老观主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桃林别处。溪涧旁,站着一位满头白发却是少女面容的女冠。
老观主打了个稽首,沉声道:“师姐。”
女冠只是点头致意,仰头望天。
玄都观一直对外宣称她在闭关,其实是在外四处云游,如今功德已满,这才重返玄都观。
静待天时,只等下雨。
既是未雨绸缪的一场深远谋划,也是一种颇为无奈的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此次现身,她也就不与小孙摆什么师姐架子了。
女冠收回视线,低头望向溪涧,喃喃道:“桃花流水窅然去。”
此句出自白也的那篇《山中答俗人问》。
她名为王孙,道号空山,曾是玄都观历史上公认资质最好的道官,甚至可以说,几个师弟打小就是被她打大的,其中就有如今的观主孙怀中。
总角闻道,是外界对她的赞誉。白头无成,是她对自己的评价。
岁除宫,鹳雀楼外,江水滚滚东流,有一处中流砥柱,是世间为数不多的歇龙石之一,建筑林立,崖刻众多。
老元婴境剑修程荃,此刻就与一位故人站在崖畔观水,只是双方身高悬殊,老剑修身边站着一个面容稚嫩的孩童,但是显得老气横秋。
故人正是剑气长城巅峰十剑仙之一的纳兰烧苇。
要比飞升城的陈熙,稍晚一些“现世”。
只因为岁除宫实在太客气了,兴师动众,为他找来了一副飞升境大修士的仙蜕,而且还是一位剑修兵解离世遗留下来的珍稀遗蜕。
河畔高楼,站着一位凭栏而立的年轻道官,满身书卷气,望向河对岸,怔怔出神,一条江水,好似天堑。
一边如蚁拥簇,一边身影寥寥。
因为在此人眼中,宛如以这条江河作为界线,一边是十四境大修士,一边是十四境之下的有灵众生。
纳兰烧苇瞥了一眼鹳雀楼边的年轻道官,看着挺像个读书人,便随口说道:“岁除宫修士,不是在闭关,就是在着手准备闭关,怎么经常看到这家伙登楼闲逛?”
程荃说道:“他叫高平,有两个道号,太行和走戈,听着就玄乎。高平是岁除宫的掌籍道官,貌似当了很多年,也没能升官,一直负责所有宫观道士的簿籍录档和度牒递请,不过高平除了正儿八经的掌籍身份,好像还有个岁除宫独一份的官职——‘文学’,反正就是个之前我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要是隐官大人在,他肯定懂得这里边七弯八拐的门道。”
纳兰烧苇点头道:“是浩然天下的一个古老官职,很有些年头,如今不太用了。官帽子很小,不过没点学问,肯定当不了这个官。”
程荃一脸讶异地望向纳兰烧苇。
纳兰烧苇笑骂道:“啥眼神,老子懂得‘文学’的来历,有什么好稀奇的,搞得像是发现陈平安那小子不懂一样。”
程荃笑呵呵道:“要说比剑术,你比隐官大人暂时高出一筹,我认;可要说比拼肚子里的墨水,真比不了,你也就是碰了个巧。”
纳兰烧苇扯开话题:“你跟他打过交道?”
程荃点头道:“在楼内和河边都碰见过几次,是个闷葫芦,聊得不多。关于他,岁除宫有些传闻,说他只与那个昵称小白的守岁人聊得来,好像喜欢下棋,吴宫主偶尔也会参与其中,不过有个古怪的规矩,双方只下前四十手。”
纳兰烧苇点头道:“我当年也经常跟孙巨源他们几个手谈,赢多输少。”
程荃问道:“你当真晓得棋盘上边有几条线?”
纳兰烧苇气笑道:“你就是嘴欠。”
程荃笑道:“过过招?”
纳兰烧苇不搭理这个剑气长城骂架前三名的高手,只是望向那个年轻的掌籍道官,有机会得找他对弈几局。
鹳雀楼那边,高平以心声微笑道:“等纳兰剑仙哪天有空了,可以来这边做客,我想与纳兰剑仙对剑气长城最后一役,共同复盘一二。”
纳兰烧苇笑道:“我不懂那些虚头巴脑的,你找错人了,你得找避暑行宫那拨年轻人聊这个。”
高平微笑道:“纳兰剑仙自谦了,就是一场纸上谈兵。”
纳兰烧苇不置可否。
高平稽首致礼过后,转身走入鹳雀楼,关上门后,这位掌籍道官的视线中是一幅九洲形势图,几乎每年都会有细微变动。
将来岁除宫的问道白玉京,宫主吴霜降自身,兴许至多只占一半。另外一半,正是这幅形势图囊括的天下九洲。
风雪茫茫,雪花片片大如掌。
一位光脚的紫衣僧人,踏雪无痕,独自行走在两州边境线上,来到了一处灵气稀薄几近于无的穷山恶水之地,眺望一处山崖。
山中有高人。九十世僧,深谷危坐。万古千秋,高风不堕。
与雅相姚清作别、离开青神王朝的姜休,要来此听听对方的意见。
得到那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后,姜休只是一笑置之,继续远游,悄然进入幽州地界。
在那相传是一处远古战场遗址的逐鹿郡,一个叫甲马营的地方,有座瀍河桥。
一个村妇,走出一条铜驼巷,挑着担子过桥。
担子两头各挑着一只竹篮,篮子里边坐着俩孩子。
姜休微笑道:“这是挑着俩祖宗呢。”
幽州偏远地界,一处名为注虚观的小道观。
门外不宽的街道上,在那街角处支起一个书摊子,既有江湖演义小说,也有小人书、连环画,只租不卖,花一枚铜钱,就可以看一本书。
高高低低的板凳上,坐着一些穿开裆裤的稚童,也有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无赖,在那儿一边翻书一边聊些荤话。
摊主是个面容白皙的年轻道士,浓眉大眼,身材健硕,名叫毛锥,暂无道号。
注虚观是小县城里边的小道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毛锥是那座小道观的典造,也就是管伙食的,可好歹是个清流入品的道官。
走在路上,被人称呼,是可以有个“老爷”后缀的。
而他的师父,更是道观的知客道士,地位仅次于观主和监院,坐第三把交椅。
年轻道官在这边摆书摊,其实也挣不了几个钱。他年少时就当那跑山人,入山采药,抓蜈蚣,编织蟋蟀笼,什么挣钱活计都肯做。
照理说,是个道官,相貌也不差,不至于打光棍才对。
可问题在于,街坊邻居都说这个姓毛的典造老爷,好像脑子有点拎不清。
经常愣愣地发呆,或是吃着饭,一下子就会满脸泪水,问题是也没个哭声。
久而久之,也就没谁敢提亲了。
不然有度牒的道官老爷,哪个不是香饽饽?
毛锥手掌摊放着一油纸包的酱肉,里边放了七八个蒜瓣,正在细嚼慢咽。
街上来了一个青年道士,头戴硬檐圆帽的混元巾,露出发髻,以一支黄杨木簪横贯之。
外乡道士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小道观的匾额,微笑道:“好个挹盈注虚,取有余以补不足。”
持盈之道,挹而损之,方可免于亢龙之悔、乾坤之愆。
外乡道士转头笑望向那个毛锥。
大州小国,大郡小县,小小道观,却是一位大修士。
不是“却有”,而是“却是”。
因为道观众人与道观本身,都是这位道士所化。
毛锥转头望向那位外乡道士叹了口气:“收摊了。”
孩子们立马不乐意了,毛锥只得说道:“下次每人看三本书,都不收钱。”
反正也没有什么下次了。
孩子们欢天喜地,一哄而散。
至于那几个青壮,也没计较什么,拗着性子,骂骂咧咧几句也就走了,主要是觉得那个外乡道士,不像是个善茬。
外乡道士笑道:“费了老大劲,才找到这里。难怪陆掌教找不到你。”
毛锥说道:“他不是找不到我,是暂时不需要找我。”
外乡道士笑道:“反正一样,都是贫道先到一步。”
“青神王朝护不住你的,姚清顾虑太多,境界也差了点意思,所以就与贫道打了声招呼。贫道的地肺山,大阵一开,你再往华阳宫老祖洞一躲,护住你百年光阴,想来问题不大。反正开启山门大阵的一切花费,贫道都可以与青神王朝报销。”
毛锥冷笑道:“你就不担心下一刻,他就在眼前了?”
“一来贫道的阵法造诣与遮蔽天机的手段,都不算太差。”外乡道士走到摊子那边,挑了条长凳落座,微笑道,“再者,明摆着与白玉京不对付的,已经有了玄都观和岁除宫,再多出一个地肺山,也不算什么,真无敌嘛。”
幽州某个国力底蕴不输并州青神王朝的大国,其中弘农杨氏,自古就是庙堂主心骨。
而杨氏历来是华阳宫的最大香客。
不单单是香火钱,地肺山的众多道官都来自弘农杨氏。
只要落在某个一百年内的白玉京人手上,可罚可不罚的,必然重罚;可杀可不杀的,必杀。
这些其实都没什么,反正谁都清楚,余斗从不刻意针对谁,只是就事论事。
问题在于这个道老二,每次问责违禁之人,按例或杀或重罚,除了就事论事,还会追究“教不严,师之过”,让整个山头低头。
这也没什么,只是地肺山曾经有个被剥除天下道士度牒、永世不得录用为道官的年轻人不服气,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师尊和山头,非要与道老二讨要一个说法和公道。
而这个人,不但出身弘农杨氏,也是这位外乡道士最小的弟子。
结果闹了一场,这个姓杨的昔年道官,不但罪加一等,又连累家族“子不教,父之过”,虽说不至于让弘农杨氏伤筋动骨,但至少损了“无瑕杨氏”的声誉。
当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那次就站在白玉京边界,远远看着那座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楼。
他便是地肺山华阳宫的老祖宗高孤,道号巨岳,是公认的数座天下的炼丹第一人。
毛锥摇头道:“你还是太小觑那个人了。”
高孤微笑道:“不如换个说法,是高孤高估自己了?”
毛锥扯了扯嘴角:“这个笑话听着不错。”
“纯阳道友曾言,一粒金丹在吾腹,始知我命不由天。”高孤说道,“我辈有幸生而为人,又可登山修道,所求之事,说破天去,究其根本,不过是为了保持人性。至于你,白骨真人,毕竟不同于行尸走肉,是在寻求人性,证道自我。道友,以为然?”
毛锥沉默片刻,说道:“等我吃完酱肉和蒜瓣。”
大骊洪州豫章郡,新设置了采伐院。
而与洪州相连的禺州,在这之前就设立了织造局,名义上管着一州境内的御用、官用所需纺织用品的监督织造。
首任主官是一位名叫李宝箴的年轻官员,沙场出身,有武勋在身。
但是就连一州刺史都没有资格调阅、翻查此人的档案。
李织造在上任之时,只带了两名贴身扈从,担任织造衙署的佐官,都姓朱。
大骊禺州地界,根据地方志记载,经常在日近中午的禺中时分,无缘无故天有巨响,声大如雷,因此得名禺州。
今天深夜,织造官李宝箴带着两名衙署佐官,一起拜访豫章郡采伐院。
一行三人见着了林正诚,李宝箴执晚辈礼,作揖道:“林叔叔,小侄冒昧拜访。”
坐在书房火炉旁守夜的林正诚,只是点头致意而已。
见那李宝箴好像打算继续站着说话,林正诚拿着火钳拨弄几下木炭,虚按几下,示意三位访客就别站着了,道:“反正今夜不谈公务,又都是同乡,随便坐下聊好了。”
其实以双方的身份,是不可能谈什么公事的,新设的禺州织造局和洪州采伐院,类似最早的龙泉郡窑务督造署,都属于大骊朝廷的一种“下沉”机构,衙署密折,直达天听。
若是两位主官私自接触,密谋些什么,属于官场大忌。
但是一般的人情往来,倒是不用太过刻意疏远,至于其中的尺度拿捏,就看各自公门修行的道行了。
就像今夜这次见面,林正诚和李宝箴双方都会主动录档,而且就算他们有意隐瞒,织造局或是采伐院,也肯定会有某些官吏让皇帝陛下知晓此事。
按照大骊新编律典,禺州织造局要比豫章郡采伐院的品秩高出一大截,身为织造局主官的李宝箴,官衔就是从四品,再加上一些隐蔽的权柄,说李织造是半个封疆大吏,都不算夸张了。
四人围坐火炉旁,火盆上边夹着一张铁网,烤着些泛出金黄色的年糕、豆腐块,大概就算是夜宵了。
那对姓朱的父女,早已脱离贱籍,跟随自家公子李宝箴,在外闯荡二十多年。
经过公门修行的打磨和一些不见刀光剑影的别样战场厮杀,如今,朱河和女儿朱鹿分别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和一位六境武夫,后者在今年初刚刚破境。
老武夫,年近花甲,双鬓微霜。
林正诚转头望向朱河,笑道:“朱河,我们好多年没见面了吧。”
朱河笑着点头道:“距离上次见面,怎么都该有二十年了。”
当年林正诚是最早一拨离开骊珠洞天的小镇本土人氏,搬到了京城。
朱河虽然是福禄街李家的护院,属于家生子,但是早年在小镇,林正诚是督造衙署的佐官,经常陪着督造官去查看窑口,而李家又拥有自己的龙窑,都是朱河在打理具体事务,所以双方经常碰头,并不陌生。
林正诚转头问道:“朱鹿,可曾嫁人?”
朱鹿略显拘谨,轻轻摇头:“还不曾嫁人。”
林正诚点头道:“知道你打小就心气高。”
朱鹿神色赧然。
李宝箴其实比较羡慕这对父女,能够与林正诚叙旧几句,不像自己,今天来这采伐院,就只是拜个山头。
关于林正诚这个深藏不露的旧督造署官吏,李宝箴只通过一点,就知道大致的深浅了。
就像堂堂正三品的禺州刺史,都无法调阅自己境内一个从四品的织造官的档案,这就是李宝箴的底气。
而李宝箴作为昔年执掌宝瓶洲整个东南谍报的主官,曾经接触过不少大骊谍报机密档案。
从林正诚那份看似翔实、庸碌的履历中,以及之后林正诚在大骊京城捷报处的任职,李宝箴却嗅出了一种极其隐蔽的不同寻常的气息,甚至产生了某个让他感到背脊发凉的推断。
这个年少时记忆中不苟言笑的林叔叔,说不定就是国师崔瀺安插在骊珠洞天的一颗关键棋子,而这颗看似毫不起眼的棋子,又极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整个大骊朝廷的走势,这是李宝箴的一种官场直觉。
林正诚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李织造,李宝箴不算年轻了,不惑之年,官居从四品。
如果撇开天子心腹的身份,其实在大骊京城和陪都两座庙堂,织造局毕竟是大骊朝廷的特设机构,属于游离在官场边缘地界的“冷板凳”衙门,所以李宝箴不像曹耕心、袁正定这些上柱国姓氏弟子那样太过瞩目,但是有些人确实好像天生就是混官场的料,毕竟整个底蕴深厚的福禄街李氏,唯一一个涉足官场的,就是李宝箴。
林正诚用火钳轻轻拨弄着炭火,蒙在灰尘里,淡然道:“一个人动用智慧,就像烧炭取暖,要学会韬光养晦,才能烧得长久。”
李宝箴点点头,微笑道:“除了勤俭持家、节省炭火之外,也要增长智慧,上山伐木烧炭是一种,与人购买木炭又是一种。此外,寒冬时节烧炭取暖,除了自己要掌控好火候,也要留心围炉而坐的旁人,尽量让所有人都不觉得炭火太烫。”
林正诚点点头,举一反三,是个聪明人,聊天不费劲。
福禄街李氏年轻一辈的三兄妹,确实都应了那句谶语。
林正诚随口问道:“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有没有什么感悟?”
“不可轻视任何人。”李宝箴说道,“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山上神仙,鬼魅精怪,各有各的可取之处,尤其要注意一点,下下人有上上智。”
朱鹿犹豫了一下,还是柔声说道:“林叔叔,这么些年来,公子一直喜欢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与大骊官员的交集反而不多。”
林正诚笑道:“潜龙勿用。”
李宝箴神色如常。
林正诚说道:“想要得个‘见龙在田’的评语,还差点意思。当然了,我就是个采伐院当差的,只是碰见个同乡的晚辈,忍不住说几句倚老卖老的言语,反正我也不是大骊礼部高官,李织造不用太当真。”
李宝箴笑道:“也是离开家乡多年,才晓得家乡的老人老话,是何等金贵。”
不同于一般地方的人,离开家乡越远越久,就会觉得家乡越小,骊珠洞天这拨年轻人,但凡有出息的,无一例外,都会觉得家乡小镇之“大”,深不见底。
之后的闲聊,林正诚还是言语不多,多是李宝箴找话聊,朱河也会见缝插针说些往事,林正诚始终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脸色。
随后李宝箴告辞离去,带着朱河和朱鹿离开采伐院。
离开郡城后,李宝箴为了照顾朱鹿,祭出一条符舟,重返禺州,却不是直奔织造局,而是去往一处山头。
夜幕沉沉,李宝箴闲来无事,在船头盘腿而坐,拈起一粒灵气凝聚而成的光球,符舟风驰电掣,在夜空中划出一抹流萤。
父女二人,沉默不语,各怀心思。
朱河已经跻身七境武夫多年,再打熬几年体魄,有望以纯粹武夫之身覆地远游,按照二公子的安排,只要成为远游境,就会让他由织造局转任地方武官,虽然官职不会太高,但是有军功武勋在身,又是远游境武夫,想必也不会太低,那么未来立祠堂、编宗谱,供奉祖先神主牌位,都不再是奢望。
朱河一介武夫,以昔年贱籍身份能有此作为,也算光耀门楣了。
朱河一直就不是一个有太大野心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报答李家的恩德,也需要为了独女朱鹿做长远考虑,其实朱河更希望能够离开官场,在远离大骊王朝的宝瓶洲南方某国江湖上落脚,要么开山立派,要么开馆收徒。
朱鹿则心情复杂。离乡多年,早已不是少女的朱鹿,偶尔会想,当年她要是没有离开那支求学队伍,自己的人生际遇,又会是如何?
当初一行人离开小镇,走过龙须河和铁符江,路过棋墩山,最终到达红烛镇,然后就有了那场风波,就此分道扬镳。
如果不曾分开,她跟着去了大隋书院,会如何?
李宝瓶,她和父亲。林守一,李槐,还有那个人。
朱鹿觉得那会儿的两拨人,虽然同行,可就是两种人。
其间他们遇到一个戴斗笠、佩刀、牵毛驴的男人,自称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剑客。
阿良自称剑术无敌,绝世无双,认真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一手剑术,挥洒自如,泼水不入,湿了一片衣角就算他剑术不精……所以每次路过河边,李槐就要阿良站在岸边,自己去捡一堆石头,让阿良抖搂一下所谓的剑术,或是掰着手指头等待下雨天。
一直闹哄哄,闹到最后,就连朱河这样的老实人,都觉得那个看似深不可测的剑客,莫不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江湖骗子?
结果在那三江汇流之地,如那江水之分合,好像刚好分出了三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她和父亲,黯然离开红烛镇,追随福禄街李氏的二公子。
李宝瓶一行人继续前往大隋山崖书院。
至于那个吊儿郎当的色坯,竟然在那一天破开天幕,去往青冥天下,又竟然能够与白玉京二掌教既问拳又问剑,还以剑修身份,跻身了十四境……
林守一,担任过中部大渎的庙祝,已经是一位元婴境修士,据说最近已经开始闭关。
李宝瓶,已经是书院君子。就连那个李槐,也莫名其妙成了大隋山崖书院的贤人。
至于那人,更是……在未来人生的“山路”上,一骑绝尘。
听说之后在大骊边境,求学队伍中又多出三人,白衣少年崔东山带着两个卢氏遗民,于禄和谢谢,一同远游大隋。
于禄,是卢氏亡国太子殿下,早就是远游境武夫了,跻身山巅境,十拿九稳。谢谢也早已是一位陆地神仙。
除了福禄街李家的小主人李宝瓶,其余诸人,简直就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怪物。
尤其是那个姓陈的泥腿子,草鞋柴刀,曾经是一个黑炭似的消瘦少年。
后来得知对方先后买下落魄山在内的诸多山头,渐渐有了几分山上仙府的气象,她心中就有了一些顾虑,但是觉得只要跟着二公子,便可以万事无忧。
再后来落魄山问礼正阳山,朱鹿更是忧心忡忡,不过父亲劝她不用如此,说那个人性情淳朴,绝对不会与我们父女翻旧账的。
又后来,一封来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山水邸报,让朱鹿彻底慌了神。
朱河察觉到女儿的心事重重,轻声问道:“想什么?”
朱鹿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禺州境内有一处风景名胜,名为天烛峰。
一峰独高,每逢日出日落,就会有那金色云海,风景壮丽。
一位中年却尚未娶妻的实权武将,夜宿山中道馆,准备在此地看日出。
此人出身大骊藩属国,却已经做到了禺州将军的高位。文官柳清风,武将曹茂,都是极有名气的大骊本土以外出身的高官。
按照大骊朝廷律例,武将担任巡狩使的官位最高,是从一品,走到了这一步,就已经官无可封,只有那几个谥号、虚衔的高低讲究了。
接下来,就是四征四镇四平,总计十二位将军,如今半数都跟随宋长镜去了蛮荒天下,剩下半数,都驻守在宝瓶洲中部漫长的边境线上,然后就是一州将军了,但是并非所有州都有,大骊只在类似禺州这样的兵家必争之地设置。
曹茂在深夜时分撇下几名行伍扈从和一名随军修士,独自离开那座山中敕建的道馆,登顶天烛峰,寻了一处平坦地方,搬来石头做凳,默然而坐。
曹茂突然眯起眼,原来有一条符舟倏忽而至,只见它稍稍更换轨迹,没有去往道馆,而是在峰顶这边飘然落地。
曹茂看清符舟上的三人后,无动于衷,全然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一个出身骊珠洞天福禄街的从四品织造官,论私交,只是见过几面而已,点头之交都算不上;说公事,双方都在禺州当差,谁都管不了谁。
李宝箴抱拳笑道:“见过曹将军。”
曹茂只是点点头,也不开口询问对方来意。
李宝箴挪步前行,蹲在一旁,朱河朱鹿父女两人,就站在不远处。
曹茂见那李织造竟然摆出一副当哑巴的架势,微微皱眉,他实在是不愿被一个外人打搅清净,只得问道:“有何贵干?”
李宝箴微笑道:“就是想要与一个念旧的人叙叙旧,不然下官就直接去衙署找曹将军了。”
禺州将军曹茂,是巡狩使苏高山麾下,当初跟随大骊铁骑一路南下,到了一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之后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不得不以老龙城作为据点,以一洲之力抵御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大骊边军便且战且退至宝瓶洲中部大渎。
一南下,一北归,在这两场连绵不绝的战事中,曹茂立下了一连串战功。
虽然不是大骊王朝本土人氏,却最终脱颖而出,成为苏高山旧部诸将当中最为前程广大的一个。
曹茂会在每年正月里抽出时间,以前是去大骊京城拜会那位大将军的遗孀,如今就是去苏高山家乡拜年。
京城官场里边不是没有闲言碎语,有说他是做样子给皇帝陛下看的,是想要借机拉拢苏巡狩旧部,自立山头,也有一些更刺耳的言语,说他是在烧冷灶。
曹茂对此却都无所谓,苏将军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苏将军在世时,拜年也好,道贺也罢,篪儿街苏府门口人满为患,不缺他一个,今时不同往日,苏将军走了,拜年的人里边,少了谁,都不能少他一个。
曹茂说道:“李织造,好像我们还没熟到那个份上。”
李宝箴笑问道:“曹将军何时衣锦还乡?”
曹茂微笑道:“李织造何出此言?”
石毫国现在的皇帝韩靖灵、大将军黄鹤之流,对如今大骊朝廷一州将军的曹茂,是完全没办法平起平坐的。
假使曹茂愿意恢复身份,摘掉禺州将军的身份,孑然一身,重返石毫国,就此改朝换代,都不是没有可能。
李宝箴是大骊谍子头目出身,当然清楚这个禺州将军的真实身份,“曹茂”本名许茂,来自昔年旧朱荧王朝藩属之一的石毫国,投奔大骊朝廷之前,是正四品武将。
许茂拥有一条祖传长槊,是公认的马战第一人,石毫国朝野上下,皆知那个先帝御赐的名号,“横槊赋诗郎”。
许茂本是皇子韩靖信的心腹,许家更是石毫国的边军砥柱之一,许茂却失心疯一般,不惜弑主,拎着两颗头颅,转投大骊边军铁骑,在苏高山那边,从斥候标长做起,凭借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晋升为如今的禺州将军。
不过许茂还算聪明,知道隐姓埋名,早早用了曹茂这个化名,不然以许茂的所作所为,一旦泄露出去,当年就别想在大骊边军里边混了。
虽然石毫国当年为了阻滞大骊铁骑的南下马蹄,不惜打光了所有边军,也要困守京城,但是大骊铁骑,从武将到校尉和士卒,反而对不惜以卵击石的石毫国将士颇为敬重。
李宝箴摇头道:“许茂兄何必明知故问。”
曹茂眯眼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李宝箴哑然失笑,捡起脚边一块石头,轻轻抛向崖外,道:“陛下对许茂兄一向信赖有加,何况我们大骊边军上至巡狩使,下至一般武卒,最近百年以来,不论出身,只看军功,陛下岂会因为许茂兄的身份,横生枝节,白白损失一员功勋大将和边军砥柱。”
曹茂说道:“如今可是无仗可打的太平光景,我一个带兵打仗的,跟你一个管织造的,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李宝箴笑道:“用我家乡的话说,咱俩是老同哥。”
曹茂讥笑道:“又不是同年同乡,李织造何来此说?”
李宝箴说道:“我与许茂兄是同属相啊。在我家乡,别说是同属相了,就算都是入赘的女婿,俩人在路上碰到了,也要喊声老同哥。”
朱河板着脸,朱鹿忍住笑,公子又在胡说八道了。
曹茂没了耐心:“如果没事,就别找事。”
李宝箴又找了几块石头,丢到崖外,道:“你我都曾遇到过那个人,都在他手上吃过亏。”
曹茂默不作声,思绪飘远。
早年邻近书简湖的石毫国,风雪中,两拨人狭路相逢。
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轻人,带着两名随从,分别是鬼修少年曾掖和披着一张狐皮符箓的女鬼马笃宜。
尚未封王就藩的皇子韩靖信,带着的贴身护卫,是那石毫国武道第一人,金身境武夫胡邯。
还有两名心腹扈从,有那“横槊赋诗郎”美誉的年轻武将许茂,以及府上供奉曾先生。
那场风波过后,许茂亲手将那拨王府精锐扈从的四十余骑卒一一击杀。
再以战刀割下皇子韩靖信的脑袋,系挂在腰间。
挑了三匹战马,打算就此离开家乡,另寻出路,搏个出身。
只是许茂在漫天风雪中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坐在马背上,等着那个去追杀胡邯的棉袍男子返回原地。
后者将胡邯的那颗脑袋抛给许茂,许茂也没有客气,将头颅悬在马鞍另外一侧,同样是一笔不小的战功,拿来当那投名状。
当时的石毫国,作为旧朱荧王朝的重要藩属国之一,从皇帝陛下到庙堂文武百官,再到各路边军主将,几乎皆是主战一派。
虽然国力悬殊,石毫国未能给大骊铁骑造成太大的伤亡,但是即便北境边军打光了,京城被苏高山的大军围困起来,哪怕国祚断绝,也不与大骊宋氏俯首称臣。
比如皇子韩靖信,就曾领着许茂一行人,亲自伏杀了两支拥有随军修士的大骊边军斥候。
只不过大势所趋,下场只能是以卵击石罢了。
而落了个护主不利的名声的许茂,即便能够侥幸活着潜入京城,见着了那个石毫国皇帝,不出意外,要么被直接赐死,要么被丢到战场上,美其名曰将功补过,反正都是个死。
毕竟死了个原本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殿下,可不是什么小事。
许茂便干脆投靠了大骊武将苏高山。
李宝箴以心声说道:“除此之外,我也曾见过一位赊刀人,姓曾。他曾许诺给我一个官职,如果没有猜测,他也曾许诺过给你一个官职,大骊巡狩使?”
许茂反问道:“你呢,上柱国姓氏?”
许氏有一条口口相传的祖训,大致意思就是许氏子孙将来需要报答一位“登门讨债”的恩公,不管对方讨要什么,不管隔了多久的年月,持有风雪长槊的许氏子孙,见到此人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就都必须无条件偿还对方的恩情,虽死无悔,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条长槊,传到许茂手上,已经是第五代。
石毫国许氏,世代忠烈,在边关抛头颅洒血热,为历代韩氏皇帝镇守边境,到了许茂的父亲,只因为与京城权贵不合,就只能告老还乡,郁郁而终。
而那位墨家赊刀人,便是一直隐瞒身份的“曾先生”,在那场风雪夜变故过后,双方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交谈,许茂最终得以继续保留那条长槊,曾先生也预祝许茂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大骊巡狩使。
审时度势,做不成英雄,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当那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枭雄。
这位心思叵测、行事诡秘的曾先生,自称只是混江湖的,哪里有饭吃,就去哪里讨饭吃。
李宝箴继续以心声密语道:“我跟你还不太一样,我跟同乡董水井一样,也都是一个赊刀人,只是同行不同脉,各做各的买卖,井水不犯河水。”
许茂问道:“我的耐心有限,麻烦李织造说句敞亮话。”
“有请许茂兄同舟共济,算了,我干脆就说得难听点,就是恳请许茂兄,与我,准确说来,是与我们,一同当那鸬鹚,合力抓捕一条漏网之鱼。”李宝箴说道,“事成之后,我可以保证许茂兄生前位极人臣,死后极尽哀荣,并且可以另谋出路,比如一举成为宝瓶洲地位尊崇的山岳英灵之一,到时候是想当某尊大骊高位山神,还是当那石毫国五岳山君,只看许茂兄自己的意思。”
李宝箴丢完手中石子,拍拍手,道:“豪杰暮年,壮心不已?这怎么够,远远不够。”
许茂伸手指了指夜幕,神色淡然道:“天下匹夫在马背,月满人间几千州。”
李宝箴轻轻叹息:“就当我今夜没来过此地。”
因为这就是许茂的答案。石毫国的横槊赋诗郎许茂也好,大骊边军的禺州将军曹茂也罢,都是一介武夫,生死荣辱都在马背上、沙场上。
中土文庙,功德林一处秘境。
一名阶下囚,坐在湖边,用那酒糟玉米打窝。
汉子守着一条鱼路,为了散饵雾化,所以一次次抛竿提竿,都是空竿。
今天那个少年又来了,刘叉从不过问对方的名字,也不去计较一个才是下五境的儒家弟子,为何能够来到此地。
刘叉也懒得解释什么,一看少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
少年好奇地问道:“听说钓不同的鱼,要用不同的鱼竿。”
刘叉笑呵呵道:“高手一根竿,外行摆地摊。”
少年点点头:“一听就是高手说的话。”
蛮荒天下,曳落河。
绯妃开始闭关了。
然后来了一拨外乡修士,好像约好了,同一天赶来曳落河,来见白泽,就像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觐见”。
其中有一位,极为扎眼,少年模样,身材消瘦,披着一件老旧貂裘,脸颊有两坨腮红,整个人显得十分活泼有生气。
少年嗓音清脆,大大方方说道:“白老爷,与你商量个事呗。”
原来是个长得像少年的姑娘。
白泽笑道:“说说看。”
她难得流露出几分扭捏神色,道:“我打算走一趟浩然天下,我也不主动惹事,但是从那剑气长城开始,谁敢阻拦,我就砍死谁,就当我为蛮荒天下出过力了,砍不过,被揍被抓被打死,都当我技不如人,认栽便是。可我要是顺利走到了浩然天下某个洲,比如宝瓶洲那边,我也不会乱来……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白老爷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我是怎么个意思了。”
白泽微笑道:“是去找他?”
她咧嘴而笑,一张笑脸,灿烂如阳光。
白泽说道:“那我们做个约定,将来等到哪天我跟礼圣打起来了,你得找机会返回蛮荒,所以此行远游浩然,你必须事先为自己找好一条退路,哪怕丢了半条命,都得回到蛮荒天下。在那之前,我可以与礼圣打声招呼,你只需要保证以后不与蛮荒为敌,也不在浩然天下随心所欲,横行无忌,越境游历,想必问题不大。”
她显然大为意外:“真行啊?!”
她就是随口说说的,与白泽打过了招呼,她就准备一走了之,没想到白泽这么好说话,看来敬称一声白老爷,绝对没白喊哪。
就是这么个“少女”,便是远古妖族剑修中的最拔尖者,拥有一大堆的道号,白景、朝晕、外景、耀灵……
白泽笑容和煦,轻声道:“看来是真心喜欢了。”
“也不确定是不是喜欢,就是那家伙躲着我,一直没得手。”白景破天荒有些赧颜,“对了,白老爷,如今我叫谢狗。这个新名字,咋样,很凑合吧?”
白泽嗯了一声,点头道:“取名一事,我不擅长。”
白景还好说,其余那几个从万年长眠中醒来的远古大妖,一个个的,都是道心震颤,悚然一惊,脸色都不太好看。
一个能让剑修白景都要恭恭敬敬尊称一声“白老爷”的,哪怕是场面话,那也得有资格让白景低头服软才行。
白泽笑道:“如果没有猜错,你们几个,连同白景在内,事先都商量好了,看看能不能合起伙来,跟我订立一条盟约,比如劝我别管你们太多,差不多就得了?”
白景笑哈哈道:“白老爷,不过现在我反悔了,站白老爷这边。都姓白嘛,一家人。”
其余那几个远古大妖,一个个死死盯住白景这个倒戈一击的叛徒,这就是蛮荒天下了。
“没有一个十四境领衔,只靠着数量多,在我这边,意义不大。”白泽眯眼说道,“合情合理,下不为例。”
白景哪里管那拨“盟友”的死活,只是开开心心嘀咕一句:“小陌,小陌?这名字取的,真心一般。”
采伐院,林正诚独自守夜。
作为昔年小镇的阍者,林正诚将很多事情都看在眼里,比如那个少女时总喜欢自怨自艾的朱鹿,至今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的真正来历。
她一直觉得当年那拨同龄人,之所以能够有今天的成就,出身和天资,运气与福缘,占了很多成分。
比如于禄的亡国太子身份,又例如陈平安是因为认识了宁姚、棋墩山土地公魏檗,侥幸成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才有了之后的一连串机缘履历……
但其实在青冥天下,有个流传不广的成语,叫作“朱陈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个比较生僻的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因为要论出身,朱鹿是相当不错的,甚至可以说在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只要撇开阮秀、李柳、李希圣这一小撮人不去谈,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甚至要比桃叶巷的谢灵、喜事铺子的胡沣他们更好,因为朱鹿属于半个骊珠洞天的“外乡人”。
至于机缘,也是给了她的。
之前陆沉来这边做客,就跟林正诚泄露了更多的天机,原来朱鹿的前身前世,来自青冥天下的古战场,幽州逐鹿郡。
所以她既不是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更不是什么小姐身子丫鬟命。
甚至就连她的取名,都大有来头,有点类似福禄街的李宝瓶之于宝瓶洲,而“朱鹿”这个名字的赐名之人,来自白玉京某位道法极为高妙,就连余斗都颇为礼重的女冠。
因为她是白玉京,或者说是陆沉,为大师兄安排的小镇护道人。
当然,也可能只是“之一”。毕竟神诰宗道士周礼身边,不出意外,也会有一位暗中的护道人。更多的,陆沉也没有说什么。
但哪怕只是三人之一,以陆沉对掌教师兄的敬重,也足以看出朱鹿的身世不俗,修行天资之好,以至于陆沉不惜刻意为提前几年进入骊珠洞天的朱鹿遮蔽天机。
林正诚当时听着三掌教在那边神神道道,一副痛心疾首状,念叨了两句,其中一句是:“朱陈一家,朱遇陈事必恭让。”
林正诚听得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因为李希圣本该姓“陈”,故而朱鹿身为白玉京花费不小代价送往浩然天下的一颗关键棋子,同时作为“李希圣”登山路上的护道人,朱鹿对李希圣待之恭敬,是题中之义。
还有一句“男遇男于友,男遇女于婚,结朱陈之好,永不相背”。
林正诚当时就眼神古怪起来,陆沉悻悻然而笑,自嘲一句,乱点鸳鸯谱,贫道当年这不是想着为未来的小师弟、白玉京四掌教拉郎配一次嘛。
由于李希圣占据了一部分小镇陈氏气运,故而朱鹿的出现,本该既是一种还债,又是一桩花果因缘,类似佛家所说的“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
要说“朱遇陈事必恭让”,用在朱鹿和泥瓶巷陈平安身上,原本也是适用的。
此外,朱鹿若能为李宝瓶一路护道至大隋,顺便在山崖书院游学,于宝瓶洲就是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德,将来三教祖师散道,等她重返青冥天下家乡,想必又有一份“报酬”从天而降,总之白玉京绝不会让她白走一遭异乡天下。
如果朱鹿的人生历程,能够按部就班走到这一步,原本可以成为一桩山上美谈。
只是到手的机会都抓不住,那就只好“不谈”了,陆沉就假装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
就像那灵宝城庞鼎的嫡传弟子,在白玉京最高处,表现出一种无运自通的坚韧道心,反而让余斗和陆沉高看一眼。
正如老龙城孙嘉树,错过了一桩等同于“整座老龙城”的财运,也未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悟出一个“造命在天,立命在己”的可贵道理。
林正诚也懒得与陆沉拐弯抹角,直接询问对方准备如何处置朱鹿。是就这么对朱鹿弃之不管,还是准备有朝一日带回青冥天下?
陆沉答非所问,只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言语。
“人生会有很多的结果,却没有任何一个如果。”
林正诚问道:“陆掌教就没打算告诉她真相?”
陆沉摇摇头:“以后再说吧,现在道破真相,于事无补。事情一旦长远看,对错是非,好坏偏正,就都要一团糨糊了。”
林正诚疑惑道:“既然朱鹿如此重要,陆掌教为何对她放任不管,眼睁睁看着朱鹿走向一条与预期不符的岔路?”
那封李宝箴寄给朱鹿的密信,是个极为关键的转折点。
既没有防患未然,陆沉在摆摊那些年里,与朱鹿从未有过交集,好似故意不去推敲朱鹿的心性,不去雕琢一块蒙尘的璞玉,红烛镇那场风波,陆沉也没有任何亡羊补牢的举措。
以陆沉的道法,不至于推算不到,只说朱鹿的习武一事,陆沉如果想要指点一番,当初朱鹿的武道前三境,就绝对不会走得那么磕磕绊绊。
因为按照国师崔瀺的猜测,青冥天下的十大武学宗师,陆沉的某个分身,必然占据一席之地。
“只是不符合贫道初衷的岔路,却可能是这一世朱鹿的正途,这种事,这个道理,又该怎么算?”陆沉笑道,“修道之人,来世上走几遭,开窍与否,归根结底,还是咎由自取,还需自求多福。”
好像往前看一万年,都是必然。似乎往后看一万年,都是偶然。
道理可以是年年一换的春联、福字,是一场悄然来去的春风细雨,是总会消融殆尽的冬日积雪,是一去不复还的流水,是缝缝补补又一年的老宅子,是看似推倒重建却始终保留地基的新屋子。
还可以是骊珠洞天的小镇街巷,喜欢的门户,就登门做客;吵过架拌过嘴的宅子,不喜欢就绕路。
是那粮店、布店、酒肆、白事铺子、喜事铺子,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青石板,也可以是杏花巷的黄泥路。
甚至可以是桌面上的鸡粪,家门口墙脚根的狗屎,可以是一只积满灰尘的酒杯,是小巷里边年复一年的滴水痕迹,是一双懒得清洗、每次吃饭就随手往腋下一抹的青竹筷子……
但是真相,只会是大夏天曝晒穷人后背的骄阳,是所有人抬头望向太阳时灼烧的视线,任你有千百道理,万千理由,不管明不明白道理,都得受着。
小镇那边有一句土话,被年纪大的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眼睛看不清耳朵聋,已经是个菩萨了”。
表面上,这就是一句充满自嘲意味的言语,人之将死,行将就木,已经跟泥塑、木雕的菩萨差不多了。
但是如果往深处细究,这却是一个极有深意的说法。
只是当老话传得太久,代代相传,年轻人早已不当真,听过就算,甚至就连说这种话的老人,也只当它是一句略带几分伤感或是彻底看开了的玩笑话。
恐怕一地方言的消散,就是一座故乡的消亡,就像一个老人的逝去,入土为安。
昔年小镇某座龙窑窑口,有个每次劳作过后永远衣衫洁净的老师傅,还有个一年到头都跟木炭、泥土和窑火为邻的窑工学徒。
之后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一位先生俩学生。
先生饮酒率先言语一句,两个得意学生,崔东山和曹晴朗先后唱和。
“贫儿衣中珠,本自圆明好。”
“不会自寻求,却数他人宝。数他宝,终无益,只是教君空费力。”
“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里生……出言便作狮子鸣。”
泥瓶巷内狮子鸣。
青冥天下,雍州与沛州的边境线。
两位女修,闲庭信步,并肩登高。
女冠的面容模糊不清,如云水飘摇不定。一件水云袍,仙山万叠。
正是屈指可数的十四境大修士之一,参加过上次河畔议事的吾洲。
她身边跟随一位姿容妩媚的年轻女子,帝王冠冕,身穿黄色龙袍,则是雍州鱼符王朝的当今天子,朱璇。
在青冥天下,女子登基继承正统,十分平常。
朱璇肩头停靠着一只紫色燕子,身边围绕着一条虚实不定的金色游鱼,已经生长出两条货真价实的龙须。
鳞虫中的金鱼,羽虫中的紫燕,一向被视为物类神仙,故而这两类灵物,炼形得道,相对容易。
传闻双方行至大道高处,前者可作鱼龙变,有幸成为真龙,后者可脱胎换骨化为传说中的“朱雀”。
前者还算数量众多,后者却是屈指可数。
双方一起“登山”。只是此山,却是位于大渎水底的一条山脉。
好个“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而山神祠庙竟然建造在水底,也是青冥天下独有的景象。
飞阁流丹,云蒸霞蔚。
高山之巅,因为山势稍稍凹陷如盆,有那“洗脸盆”的俗称,其中一座山神祠庙,又有个“梳妆台”的绰号。
好像是孙怀中曾经游历此地,由这位玄都观老观主最先给出的两个说法,很快就在数州之地广为流传。
这位老观主,简直就是青冥天下行走的山水邸报。
吾洲笑问道:“听说陆老三答应过你,会为你们鱼符王朝带来一位首席供奉?”
朱璇点头道:“所以这些年位置一直空着。此次陆掌教重返白玉京,怎么都该给我一个交代了,好歹给个大概年限,否则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
好像但凡是与陆沉相熟的,都不会计较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与境界。
吾洲笑道:“你们雍州这是要出第二条真龙了?”
浩然天下,已经有了真龙王朱。
青冥天下,是九山一水的格局,水运的浓郁程度,远远无法与浩然媲美,确实难出真龙也难养。
因为登天一役,当初论功行赏,其中修炼得道的蛟龙,几乎全部留在了拥有四海水域的浩然天下,开辟出来的四海龙宫,大渎、江河湖潭各类水府,不计其数,负责行云布雨。
朱璇说道:“不敢做此奢望。”
吾洲提醒道:“是可以再争取一下戚鼓,他破境后,武运馈赠一事,不算什么,主要还是那个米贼王原箓,大道可期,你要是成功拉拢了戚鼓,以他跟王原箓的交情,说不得就是桩买一送一的好买卖。”
看得出来,戚鼓与那王原箓,都是极为念旧情之人。
若是戚鼓担任鱼符朱氏的皇家供奉,再有王原箓跟随,当个境内某处十方丛林的观主,对蒸蒸日上的鱼符王朝而言,等于多出两大臂助。
朱璇愁眉不展:“只是那戚鼓含糊其词,明明心动了,却依旧不肯点头,给句准话,说是要先回一趟家乡五陵郡。”
相较于并州的青神王朝,无论是国力,还是比拼道官的顶尖战力,鱼符朱氏还是差了一大截,毕竟雍州只是个小州,底子薄,有点类似浩然天下的宝瓶洲,很多事情真就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了。
只是所幸身边这位太阴祖师重返故地,如此一来,雍州就等于拥有了一位十四境修士坐镇山河。
吾洲之所以如此青睐鱼符王朝,一来此地曾是她的修道之地,只是早已成为遗址;再者她炼制的第一件仙兵,就是如今鱼符王朝的镇国之宝,当年被吾洲赠予了鱼符朱氏的开国皇帝,那个雄才伟略的男子,曾经能算是吾洲的半个道侣;最后便是吾洲看好朱璇的大道成就,百年道龄,就已经是一位仙人,再给朱璇四五百年,再给她一桩大道机缘,她将有望飞升,而且可能会是那品秩极高的乘龙飞升,一人一龙,同时证道,届时鱼符王朝的国势更是值得期待,所以吾洲才愿意在这雍州重新开启道场遗址。
一位练气士,跻身了传说中的十四境,成为得道之人,接下来的修行之路,就会变得很……尴尬,以及无聊。
吾洲笑道:“事在人为。”
朱璇点点头:“尽人事听天命。”
吾洲随口道:“换成我是你,就干脆微服私访一趟,跟着他们一起去那青神王朝,就当是游历散心了。”
朱璇无奈道:“是有这个想法,可惜实在是脱不开身。”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雍州地盘小,鱼符朱氏属于一枝独秀,所以朱璇登基后,兵戎战事寥寥,但是斋醮祭祀一事,实在是耗神耗力又不可有半点马虎之要事,因为祭祀种类繁多,且仪轨复杂,除了祭祀天地的燔烧、牺牲,还有那祭水之沉没、祭祀山神的悬投等等,天神、人鬼和地祇,还有诸多山川神灵,都需要礼敬。
此外,犹有每隔几年就要各置办一场的金、玉两箓大醮。
由于朱璇属于资历尚浅的一国之君,暂时无法将这些事情交给外人,所以一年到头,她至少有三个月,不是在斋醮祭祀,就是在去斋醮祭祀的路上。
尤其是最近,整个鱼符王朝在全力着手准备一场百年不遇的普天大醮,供奉醮位多达三千六百神位,会邀请举国甚至是一州经师、高功道官、各脉道观住持来到京城共襄盛举,都需要身为主祀的女帝朱璇亲力亲为,所以她才有“脱不开身”一说。
亏得先帝是在她跻身仙人境后才将皇位禅让给她。
吾洲打趣道:“你们鱼符缺个足可让君主垂拱而治的雅相。”
雅相姚清,确实是任何一位帝王都梦寐以求的辅政大臣。
临近山巅,吾洲突然停下脚步,眯眼望天,透过大渎水幕,她的视线一路延伸至北边最高处。
吾洲没来由地说了句类似天文术语的话:“北斗群星浑天仪,事发始末期可寻。”
作为道官,尤其是一国之君,还要经常主持祭祀,朱璇当然不会感到陌生,顺着吾洲的视线,望向那座传闻相较万年之前群星黯淡许多的……紫微垣。
紫微临大角,皇极正乘舆。天市居中间,垂地牵偶线。
紫微垣在北天中央的位置,以北极作为中枢,左右环列,藩屏之象,两弓相合,环抱成垣。
因为天神运转,乾坤造化与阴阳开合,传言曾经都在此宫之内,故名“紫宫”。
吾洲继续挪步登高,微笑道:“两京山,大潮宗,再加上两座宗门各自设置的那些藩属山头,勾连在一起,再加上某个人,就很巧了。巧合巧合,最巧合的,当然是那种犹如天公作美的天作之合。天文垂象,朝歌这丫头,下了好大一盘棋。”
朱璇内心微动,皱眉道:“所以徐隽当年才会……必须死一次?类似以鬼物英灵之身成神?难不成这些都是朝歌和两京山的布局?”
吾洲笑了笑:“可能是朝歌早有预谋,也可能是她误打误撞,更大可能,还是她在闭关期间看到了一种让她可以顺势而为的时机,说不定她的合道契机所在,不在己,而在某种天时。就是些猜测而已,我不擅长算卦,你下次遇见那位陆掌教,可以自己问问他,他历来精通此道。”
如果撇开过程不谈,只看结果,赤黄连两藩,君有喜。
原本身为一对死敌的大潮宗与两京山,摒弃前嫌,双方精诚合作,当然属于双赢,那么徐隽一人身兼两宗之主,更是占尽了天大便宜。
紫宫和而正,则致凤凰,颂声作。是说那场联姻,是说两京山女祖师朝歌与徐隽结为道侣,女冠朝歌绝对不会白忙活一场。
紫宫星盛即吉昌,内辅强。
当然是说如今的两京山和大潮宗合拢之后,势不可挡。
那么一旦紫宫旗直者,就是天子出,亲自率将兵,随后紫宫大开,便是天下兵起之态势。
吾洲说道:“我们这些修道之人,除了破境一事,还是有很多事情可做的,尤其是修行碰壁,打破不了某个瓶颈,总要找点事情做做,就像我,此次出山,不也走到了这里。”
三教一家,儒释道加上一个兵家,三教祖师散道,此消彼长,那么兵家崛起,大势不可挡。
从蛮荒天下入侵浩然天下,再到浩然天下反攻蛮荒,反观如今的青冥十四州,何尝不是乱象横生?兴许稍微给点火星,就是野火燎原之势。
席卷天下的战事,不管打来打去,不论谁输谁赢,最终是谁得利?
自然是兵家祖庭之外,那一小撮躲在幕后的某些得道之士,坐享其成,窃据气运。
其实兵家内部,存在着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
所以当初中土文庙圣贤,以“功业无瑕”作为理由,变动武庙七十二将陪祀神像的位次,绝不是简单的书生意气,而是有深远意义的。
周密如果,不是如果,这家伙是一定在人间留有后手,那么就有几种可能性,帮着已经登天而去的那个周密,上下呼应,里应外合。
比如周密曾经在人间留下一具隐蔽的分身,要么是剑修,保证将来有机会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要么就是能够浑水摸鱼的兵家修士,然后就是所有的……其他可能。
毕竟周密的想法,一般人还真猜不到。
只是剑修一途,得利最多,但是风险最大,因为浩然天下少了一位人间最得意的,但是青冥天下的玄都观,却多出了一位已经是剑修的白也。
好个白也。等于先后两次坐断津流,仅凭一己之力拦阻周密的去路了。
朱璇诚心问道:“我能否为前辈做点什么?”
吾洲哑然失笑。
朱璇自知失言。她都能做到的,吾洲又岂会做不到?
吾洲笑着捏了捏朱璇的脸颊,道:“好意心领。”
朱璇欲言又止。
吾洲摇头道:“那把破阵,你不会给,我也不会要。”
先前朱璇招徕戚鼓担任供奉,她给出的条件,就是从皇室密库中取出这件神兵,暂借给戚鼓使用,期限三百年。
事实上,这件神兵,曾是一件定情信物,正是吾洲早年亲手送给鱼符王朝的开国皇帝的。
吾洲是需要收集神兵,用来继续合道,多多益善,唯独这一件,吾洲没什么想法。
如今青冥天下记录在册、有据可查的,连同破阵在内,总计有十八件神兵遗物。
都是来之不易的珍稀之物,只有极少数神兵,才是在登天一役中遗落在青冥天下的,绝大多数,都是白玉京天仙一次次涉险远游天外,从那古战场遗址、神灵尸骸化作星辰之地挖掘而出,或是从光阴长河的破碎秘境中捞取而来。
其中品秩最高的两件,一件珍藏在白玉京碧云楼,是一副封禁数千年的远古甲胄。
另外一件,就在吾洲身上,或者说她本身就是,因为准确说来,此物早已是她合道的一部分。
她在年少修道时,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铸造者”的一部分本命神通。
吾洲亲手铸造、锻炼出来的半仙兵,早就超过了双手之数,这还只是被青冥天下山巅修士勘验根脚的,至于仙兵的数量,除了吾洲自己知晓具体数目,外界就只能胡乱猜测了。
所以吾洲是当之无愧的数座天下第一炼师。
当年参加徐隽和朝歌的婚宴,同坐主桌,吾洲便以心声问过余斗一句,结果被对方直接拒绝了。
吾洲给出的条件,不可谓不诚意,只要碧云楼取出那件甲胄,交由她炼化,那么她可以帮助白玉京,在未来解决掉某个隐患,至于这个隐患是哪个州,或是某个人,都由白玉京决定,只要给个消息,她就帮忙摆平,愿意不惜代价。
但是那个道老二根本不为所动。多半是打算留给那个道号山青的道祖关门弟子,作为将来担任某城、某楼之主的贺礼吧。
之后十五件有据可查的神兵,其中就有岁除宫吴霜降的那把佩刀,上古行刑台遗物之一的斩勘。
在余斗这边无果,其实并不算太过意外,白玉京家大业大的,道老二又是那么个脾气,只是吾洲微微皱了皱眉头,若说道老二拒绝这桩交易,还算合情合理,为何岁除宫也是这么个态度?
一把狭刀斩勘,不算品秩太高,吴霜降自己又不用,为何不愿点头?是要摆在岁除宫里边吃灰吗?
吾洲先前秘密去往鹳雀楼,同样给出了一个自认极有诚意的交易条件,不承想还是落了空。
吾洲有过一番大道推演,只是都未能绕过“吴霜降”,对方显然是在故意拦路。
毕竟演算推衍一途,吾洲自认确实不算精通,只能算是入门而已。
这类神兵,最大的古怪之处,就是练气士想要将其炼化,可谓千辛万难,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孕育出生灵的四把仙剑,哪怕道法高如余斗,也只能是让其认主,却始终无法炼化为本命物。
练气士侥幸得手某件神兵,若是自身修为境界不够高,或是道心不够坚韧,很容易心性变迁,跟随那件神兵的本命神通,发生微妙变化,最终就像被鸠占鹊巢一般,酿成大祸。
轻则伤及大道根本,重则走火入魔,迷失心智,性情大变,走向一种极端,比如变得杀心极重,且不可抑制。
青冥天下历史上,这类毫无征兆的祸事,光是白玉京那边有明确记录的,就有将近二十起之多。
但是最奇怪的地方,在于如果被纯粹武夫得手,那就是如虎添翼,用起来十分顺手,几乎没有什么后遗症,甚至可以淬炼体魄,有点像是本命飞剑之于剑修,天然互补。
汝州林江仙,闰月峰辛苦,并州女国师白藕,这三位止境武夫,天下武道前三的大宗师,刚好人手一件神兵。
紫气楼姜照磨好像也有一件品秩一般的神兵,属于他的前身旧物了。
反观练气士,手握神兵,都需要小心再小心。
曾经有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差点就手持神兵,彻底打开天外天屏障禁制,足可成为一条让化外天魔来到青冥天下的通道。
余斗离开白玉京,仗剑远游,也差一点就要砍掉这位大修士的头颅。
还是大掌教亲自出手拦下双方,再补上窟窿,然后将那位老修士带回白玉京青翠城,跟随大掌教修道数百年,才好不容易恢复一颗澄澈道心,之后担任神霄城城主。
大掌教寇名,曾经担任函谷令。早年道祖骑牛过关之初,寇名夜观星象,勘破天机。
相传道祖传授五千言,寇名注解出一部《西升经》,为楼观派一脉推重,尊奉为首经。
吾洲笑道:“有可能会去一趟蛮荒天下。在那边,有个老不死的,刚刚醒来没多久,不凑巧,他与我起了一场潜在的大道之争。”
吾洲取出一只荷叶杯,自行酒水满溢,酒香扑鼻,她也不忙于饮酒,只是轻轻拧转,略带几分伤感,自嘲道:“回头看故人长绝,可以叙旧之人寥寥。”
神霄城的上任城主,也就是那位差点酿下大错的老修士,真名姚可久,道号拟古。
他曾与地肺山高孤之流,是一个辈分的白玉京之外道官。
而神霄城与玄都观,都拥有一座桃林。
姚可久也是极少数能与玄都观孙怀中做朋友的白玉京道官。
他并非出身白玉京嫡传,而是半路转投的白玉京。
他犯过大错,如果不是大掌教寇名拦阻,早已死在余斗剑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将功补过的改错机会了。
寇名当年将走火入魔的姚可久带回青翠城道场,之后让姚可久担任神霄城城主,其实非议不小。
因为信不过姚可久,或者说是信不过这位飞升境修士的道心,甚至猜测这位道号拟古的白玉京城主天仙,其实与化外天魔无异了,只是这些非议被大掌教帮忙镇压下来。
所以不少白玉京道官,那么些年,对整座神霄城都观感不佳,一直冷眼旁观,好像就在等着姚可久重新犯错。
姚可久慢慢积攒功德,终于在白玉京那本唯有三位掌教可以翻看的簿子上边,还清了债,一笔勾销。
那一天,姚可久独自离开白玉京,去遥远家乡的市井酒肆,请自己喝了一顿酒,自饮自酌。
就像个市井百姓,闷头做事,辛苦还债多年,无债一身轻,终于可以痛快喝酒了。
那份心酸过后的惬意,不足为外人道也。
姚可久喝着市井劣酒,如鱼得水,优哉游哉,好似修道以来,从未如此轻松。
酒肆外边,滂沱大雨,姚可久一边饮酒,一边转头望向外边,如观雨战。
正身直行,众邪自息。
姚可久神色怡然,反复默念两字:心乡。
先后有三人,从雨幕中走入铺子,落座与老道士同桌共饮。
一个是孙怀中,一个是陆沉,还有一个是高孤。
三人其实事先都没有打招呼,属于不约而同,刚好坐满一张酒桌。
大概修道之人,不只有修行事。
最终,姚可久选择去了剑气长城,是那坐镇天幕的三教圣人之一。
他没能回来,可能是就没想着回来。
一个人的离乡远游,就像一场两手空空的搬家,只是在心中搬走了整个故乡。
吾洲和朱璇,两人行至山顶“洗脸盆”内,见那溪涧之上,架有一座单孔的小巧石拱桥,此桥看着不起眼,名号却极大,名为回龙桥。
桥对面,便是那座被鱼符王朝严密护卫起来的山神祠,规格极高,屋脊铺满碧玉琉璃瓦,如能拘押云雾,好似积雪一般,铺在屋脊之上,却是缓缓流动的。
朱门赫赫,两扇大门,如灿然日光凝聚不散之所,又有丹朱点染。
形势巍峨,山根稳固,祠庙控扼万里大渎之水脉,生杀威灵,庙神总掌四方之祸福。
祠庙旁有一棵古老樟树,极为神异,高百丈,围十尺,古木夹日月,岁久空深根,枝叶繁茂,敷张如帐,上有玄狐与黑猿,将樟树作为道场。
吾洲仰头瞥了眼樟树,幽幽叹息一声,来一回,老一回,人与树皆是。
此树在青冥天下极负盛名,因为传说这棵万年老樟树,虽然始终未能孕育出灵智,但是主四州气运,斫之可占四州吉凶。
樟树分出四枝树杈,每枝各主一州诸国运势,让四位护法力士持斧劈砍枝丫,若斫之复生,其州有福;若是树枝多年未能痊愈,无法恢复原貌,则州伯有病,意味着一州山河存在隐患,那么各国君主就可以颁布罪己诏了;可如果那树枝积岁经年不得复生,其州灭亡!
鱼符王朝此次以国主朱璇担任主祀,举办一场道教斋醮中规格最高的普天大醮,其实就等于是一张“关牒”,成功举办这场大醮,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帮助鱼符王朝和雍州,甚至是天下四州勘验福祸。
虽说此山和祠庙都属于鱼符王朝辖境,照理说,鱼符朱氏想要如何处置老樟树,外界都没办法指手画脚。
可事实上,鱼符朱氏先帝,在位五百年,再加上上任君主的三百年,足足八百年岁月,都不曾举办普天大醮了。
有两个关键原因,一内一外。
前者是鱼符朱氏两位皇帝陛下都“自认德不配位”,不敢轻易泄露天机,因为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反受其殃。
而后者,所谓的外部压力,当然是鱼符朱氏需要看白玉京的脸色了。
吾洲问道:“你打算砍几个方向的枝条?”
只砍老樟树一枝,毫无问题,反正是福是祸,都算鱼符朱氏咎由自取。
可若是砍伐两枝,比如加上沛州方向的枝条,若是枝条复生,也就罢了,可要是枝条创伤不愈,你让沛州大大小小百余国的皇帝君主,如何自处?
真去下一道罪己诏吗?
可问题当真只是一道罪己诏的小事?
万一,一个不小心,出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沛州的道官不得暴跳如雷?
人人自危,暗流涌动,可能原本没啥事情,都要硬生生搞出点事情来了。
朱璇眼神坚毅道:“劈砍四枝。”
吾洲率先走上石桥,斜靠桥栏,慢饮杯中酒,瞥了一眼身边同行的年轻女子,是个大美人,天然妩媚。只是看似有花的态度,实则有雪的精神。
真的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一往无前,百无禁忌。
要知道先前那场河畔议事,十四境大修士当中,吾洲是第一个提出要去天外做掉周密的人。
青冥天下的顶尖战力,从古至今,从无阳盛阴衰的嫌疑。
除了道号太阴的吾洲,她此次现世,已经验证了外界揣测她早已跻身十四境的那个猜想。
白玉京南华城的第一副城主,一向被尊称为魏夫人,道号紫虚,青冥天下女元君第一尊。
还有玄都观那位闭关极久的女冠,道号空山的王孙,她在同门师弟孙怀中崛起之前,是当之无愧的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
两京山开山祖师,道号复勘的朝歌。
此外天下武夫前十,除了白藕,还有两位是女武夫,只是武评名次与问拳事迹,都不如白藕那么高和显赫。
而白藕跻身前十之列后,她每次找人问拳,都会故意绕开女武夫。
吾洲手持荷叶杯,轻轻拧转酒杯,她眯着眼望向那座祠庙。
如果吾洲没有猜错的话,昔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共斩”之一,如今就在这祠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