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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让道

第381章 让道

  李二带着媳妇和女儿,跟着女婿韩澄江,一起走了趟北俱芦洲北边的花翎王朝,这算是两家结亲后,第一次正儿八经串门走亲戚。

  妇人自打下了马车,在那条名为乔梓巷,却比大街更宽的地儿,就开始局促不安,等到见着了女婿家的府邸,还没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她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搁哪儿了。

  女婿先前说了这条乔梓巷的由来,“乔木高高然而上,梓木晋晋然而俯”,还有一些道理,妇人也听不懂,就没太上心。

  只是等她听说一整条巷子都是他们韩家的,按照韩氏祖训不得分家,这让妇人咂舌不已,女婿家也太有钱了,这么长一条巷子,都姓韩,光是一年的饭钱,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了吧?

  只说门口那么大的一块金字匾额,加上那两尊蹲着都比人还要高的白玉狮子,就已经给妇人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

  等到进了宅子,弯来绕去的,转得她头晕,一路上都没点鸡粪狗屎,吐口痰都不敢。

  妇人狠狠掐了一把男人的腰肉,男人转头咧嘴一笑,就要伸手握住她的手,被妇人连忙拍掉,老夫老妻的,也不害臊,若是被这里边的读书人瞧见了,连带着看不起咱们槐子,咋办?

  妇人只得轻轻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疼,不是做梦。

  之前带着女儿女婿,一起回了趟家乡小镇。同样是亲戚家,妇人都敢嫌弃掌厨的姑子手艺不济了,如今到了女婿家里,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妇人其实早就知道女婿出身很好,是那种所谓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但是妇人哪里能够想象,女婿家的门槛会这么高,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女儿如今嫁了人,还是老样子,闷闷的。

  李柳打小就这脾气,不大气,没法子,她脾气随爹嘛,亏得女儿模样、身段都随自己,不然如今估计就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倒是自家男人,平时看不出来,几棍子打不出个响屁的德行,不承想关键时刻,还挺镇得住场面,见了谁都不犯怵,也不怎么说话,板着脸,点点头,确实比自己更沉得住气。

  这让妇人稍稍心安几分,只是忍不住轻声提醒男人一句:“李二,就这样,少说话,反正别给槐子丢脸,不然我跟你急眼,让你晚上打地铺去。”

  李二咧嘴一笑,点点头。

  妇人赶紧一瞪眼,土老帽。

  韩澄江赶忙笑着说道:“丈母娘,不用这么拘谨,就当自己家好了。”

  其实丈母娘紧张,韩澄江更紧张,只是没有摆在脸上,他就怕家族里边的繁文缛节,惹来妻子一家三口的不适。

  所以在返乡路上,韩澄江就接连寄了两封家书回绛县乔梓巷,提醒家族不可缺了礼数,同时尽量不要兴师动众。

  要不是爷爷亲自回了一封书信,让孙子只管放心,韩澄江还能再写一封。

  妇人声若蚊蝇,小心翼翼道:“澄江,听说你是长子长孙,家大业大的,规矩肯定多,咱们家不一样,小门小户穷惯了的,柳儿又是个闷葫芦,就怕给你丢人现眼哩。”

  在家乡槐黄县和狮子峰山脚的小镇,但凡家里边人丁稍微多一点,家产都要争来抢去的,韩家这么个高门大户,还不得打破头去?

  在韩府待了几天,儿子李槐是大隋山崖书院的贤人,这是妇人最拿得出手的事情了。

  结果后来才晓得,女婿家族中,书院的副山长、君子贤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妇人实在是待不住,住不惯,怕闹笑话,出丑,在那家宴上,吃个饭夹个菜,都不晓得往哪儿下筷子。

  幸好韩澄江的爷爷——韩老爷子,和气得很,以前是在京城当官的,年纪大了,就告老还乡了。

  在宴席上,也没有半点官老爷的架子,都让妇人生出一种错觉,莫不是你们乔梓巷韩家,欠我们家钱啦?

  听说韩澄江的爹娘,如今都在赶来绛县的路上,因为韩澄江的父亲,也是个当京官的,返乡需要向朝廷告假。

  韩澄江的父亲,正是花翎王朝的当朝首辅。而这个韩老爷子,又正好是上一任首辅,当了将近四十年的一国宰执,当之无愧的群臣领袖。

  花翎王朝的吏部和兵部,历来不是姓韩,就是武据韩氏的门生。

  妇人想着见过了亲家,就早点去狮子峰山脚的小镇铺子,还是那边自在些,听得见鸡鸣狗吠,说话嗓门大些,谁管呢?

  不像这边,丫鬟仆役们走路都没个声响的,就是那些个屁大点的孩子,在府上见着了他们,也会一个个学那夫子作揖,约莫这就叫知书达理吧。

  在一间铺设有地龙的书房里,年近百岁高龄却依旧精神矍烁的韩老爷子,看着孙子和孙媳妇,老人笑容慈祥,十分欣慰。

  韩澄江其实是一位下五境练气士,属于误打误撞走上修行路,志不在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对那所谓的证道长生从无兴趣。

  韩老爷子神色和蔼,望向那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女子,笑问道:“可还住得惯?”

  李柳微笑道:“我还行,就是娘亲不太习惯。”

  韩老爷子点头笑道:“无妨,在县城外边,韩家还有一处山林别业,回头让澄江带你们去那边住,与乡野无异。”

  李柳道了一声谢。

  作为武据韩氏的家主,韩老爷子的消息,当然很灵通,再者李二和狮子峰也没如何藏掖,便对这家人大致知根知底了。

  狮子峰李二,是一位止境武夫,其实他不是北俱芦洲本土人氏,来自宝瓶洲骊珠洞天。只不过如今的北俱芦洲山上仙师,知晓此事的还是不多。

  听说那个老匹夫王赴愬曾经去过狮子峰山脚,在李二这里挨了顿打,之后在文庙议事,止境、山巅武夫扎堆垂钓,王赴愬好像与人说过李二的拳法,其实一般,不重。

  北俱芦洲的花翎王朝,与那中部的大源卢氏王朝差不多,都是屈指可数的大国,国力鼎盛,更是少数几个山下庙堂能管山上仙府的王朝,要知道这可是在北俱芦洲。

  而这个家族祠堂位于曲沃郡绛县的武据韩氏,在花翎王朝一直有那“太上皇”的绰号,历史上拥有“文”“武”谥号的多达百余人,配享太庙的韩氏先贤数量可观。

  但是作为韩氏嫡长孙的韩澄江,已经不惑之年,在庙堂上却仍是毫无建树,做官只做到了礼部郎中,然后修了五六年书,前些年就干脆辞官了。

  之前花翎王朝着手编订大部头巨著,担任正总裁官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便举荐了礼部郎中韩澄江为总编纂官。

  韩老爷子问道:“如今在做什么?”

  这些年韩澄江一直在外游历,爷孙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正襟危坐的韩澄江,恭敬地答道:“正在编撰两本书,分别暂名为《百家杂钞》和《警言联璧》。”

  韩澄江读书很杂,将自己看书过程中特别留意的序跋、诏令和那列传、典志、祭文、奏议等,分门别类,抄录整理。

  每遇先贤嘉言警句,不问古今,随手辄记,再额外将这些语句单独拎出来,又分成治学、存养、处世和文藻等十类,条分缕析,编订成册。

  韩老爷子笑着点头:“那就是类似两吴选定的《古文观止》和那陆湘客的《醉古堂剑扫》了。”

  韩澄江说道:“就只是拾人牙慧了。”

  韩老爷子摆手道:“两部书做得好,也不失为成己成人之宝筏,希圣希贤之阶梯。回头把草稿给我看看,帮你把把关。以后若能版刻出书,记得用化名就是了。”

  韩澄江答应下来。

  韩老爷子突然笑道:“李柳,澄江写得一手好字,槐黄县城祖宅的春联包在他身上。”

  孙子韩澄江的书法,确实极具功力,深得当今天子青睐,故而花翎王朝每有御制碑版,必然让韩澄江提笔书写,在担任总编纂官之前,就连皇帝陛下的书斋名,都是韩澄江的手笔。

  毕竟韩澄江是公认的少年神童,弱冠之龄,就考取了二甲头名,传闻这还是韩首辅以“官宦之子不该占天下寒士之先”的理由,向陛下主动请求降低嫡长子韩澄江的殿试名次。

  故而此次韩首辅返乡祭祖,尤其还需要见一见亲家,皇帝陛下便赐下一柄玉如意,寓意“此次出京往来事事如意”,此外还赠予内府孤本书百余册,当然是专门给韩澄江的。

  李柳笑道:“春联和福字,都是我弟弟写的。”

  言语无忌,直来直往。

  韩老爷子闻言哑然。

  韩澄江看到爷爷脸上这种不常见的表情,忍住笑。

  李柳瞥了一眼文房匾额,“愧怍斋”。

  取自亚圣的那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而且与门口的那条乔梓巷也算一种呼应。

  墙上悬一副对联,铁画银钩。

  “风来海立,剑鞘之中有龙气。”

  “云抱山行,酒杯以外皆鸿毛。”

  韩澄江轻声笑道:“爷爷其实不喜欢喝酒,就只是单纯喜欢这副对联。”

  韩老爷子年轻那会儿,还曾投身沙场,戎马生涯十数年,是一位著名的儒将,所以他后来在官场上有一句奇怪的言语。

  “我的朋友,多是你们不认识的年轻人。”

  韩老爷子感慨道:“狮子峰是个修行的好地方,我只在年少时去过一次,这类天下名山道场处久了,不光是修道之人的风水宝地,还可以让读书人开阔心境,最能感发人希圣希贤之志、利己利人之心。”

  狮子峰山主,一位久负盛名的老元婴修士,与鱼凫书院上任山长周密,还是关系极好的挚友。

  韩老爷子突然问了一个在外人看来会觉得极为不可思议的问题:“能不能问一句,怎么看得上澄江?”

  李柳直截了当道:“属于山上事,既有宿怨,也有宿缘,得在这一世做个清爽的了断。”

  她跟韩澄江成亲,先前就只是在狮子峰山脚的小镇办了一场喜酒,韩家无人露面。

  韩澄江和武据韩氏也算好说话了。

  韩澄江的两次前世,在中土神洲和流霞洲,都与一次次兵解转世皆生而知之的李柳有过不小的交集。

  当初杨老头让李二一家三口离开小镇,搬去北俱芦洲,而那次出门游历的韩澄江就刚好碰到了李柳,然后一起去往狮子峰。

  就好似一桩天定的缘分。

  李柳倒是心知肚明,是杨老头托付蔡道煌的手笔,定婚店内翻开姻缘谱,写名字,牵红线。

  作为交换,杨老头送给了胡沣一桩机缘,他这才得以上山修行。

  不过那只藏着一座洞天的金色蝉蜕,就只是弟弟李槐随手为之。

  韩老爷子怔怔无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李柳,你当下的境界?”

  李柳说道:“仙人境。”

  韩老爷子看了一眼韩澄江,好像也是头一回听说此事,却是一脸无所谓的神色,心宽多福,确实不假。

  先前韩澄江陪着李柳回乡省亲,在那槐黄县城,挑水砍柴的活计也做得,粗茶淡饭也吃得,就是被好友刘羡阳吓得不轻,故意将那林守一和董水井说成是打小就喜欢套麻袋敲闷棍的混世魔王。

  还参加过落魄山建立宗门的庆典观礼,跟那位主动下山登门拜访的陈山主喝了一顿酒,只是对方酒量实在太好,自己喝不过他。

  韩老爷子沉默许久,伸手出袖,抬了抬,轻声问道:“可有希望更上一层楼?”

  李柳点头道:“至多百年,必然之事。”

  韩老爷子再次沉默。

  如今咱们北俱芦洲,飞升境修士好像暂时就只有趴地峰的火龙真人吧。

  韩老爷子笑道:“立不世之功勋而终保晚节与身后名者,不多的。李柳,以后澄江就托付给你了。”

  功高震主一事,历来是古人在封侯拜相的路上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险隘。

  李柳点头道:“没问题。”

  韩老爷子好奇地问道:“听说那位陈隐官也是出身骊珠洞天,好像如今还很年轻,他具体年岁是多大?”

  李柳说道:“四十岁出头一点。”

  韩老爷子犹豫了一下,问道:“能不能问一下陈隐官的境界?”

  按照之前的说法,作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剑气长城的陈十一,是玉璞境剑修,山巅境武夫。

  李柳想了想,摇头道:“难说。”

  红烛镇,小巷里边的书铺。

  来了个五短身材的木讷汉子,看着那个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的黑衣青年,说道:“来买书。”

  冲澹江水神李锦立即坐起身,笑道:“稀客稀客,难得难得。”

  当初眼前这个家伙,狮子大开口,跟大骊直接讨要一个州城隍的位置,说是若只给那郡县城隍爷的头衔,他就继续在那馒头山土地庙待着,不挪窝了。

  山水官场的升迁,一个萝卜一个坑,比朝廷补缺更难,不过大骊朝廷还真就答应了此事。

  曾经,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帮助神水国的开国皇帝,只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打下了将近半壁江山的辽阔版图,几乎统一了历史上的古蜀地界。

  那会儿的神水国,疆域广袤,囊括了如今大隋王朝和黄庭国,就连昔年大骊宋氏的宗主国,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卢氏王朝,也有一部分版图隶属于神水国边境州郡。

  一代名将,开国功臣。功成身退之时,好像还不到四十岁。

  只不过此人的名字,倒是半点不稀奇,张平。

  如今红烛镇就有好几个叫张平的。

  大骊北岳披云山的第一场夜游宴,辖境内唯一一位没有到场的山水神灵,就是这位馒头山的小小土地爷。

  外界猜测是他品秩太低,未曾受邀,可事实上,山君府的第一批请帖,而且还是魏檗的亲笔手书,邀请之人,就有这个张平。

  而魏檗,曾是神水国的大岳山君。只不过那会儿神水国不断有国土分裂出去,版图缩减得厉害。

  等到大骊宋氏立国之后,将魏檗这个亡国余孽一贬再贬,他直接从一个大王朝的五岳山君,最终沦为棋墩山的土地公。

  与那旧朱荧王朝的山君晋青,是截然不同的境遇,也难怪两位大岳山君是出了名的各自看不顺眼。

  这位州城隍爷问道:“有没有兵书?”

  李锦指了指一处书架,道:“都在那边了。”

  张平走到那处书架前,扫了几眼,抽出一本版刻精良的《二十七史百将传》,是说那中土神洲历朝名将的,他随手翻了几页,又放回去,重新取出一本,好像找到了想要浏览的某位名将列传,便将书收入袖中,转头问道:“多少钱?”

  李锦笑道:“破例不收钱,送你了。”

  张平也没客套寒暄的意思,转身就要走。

  李锦招手道:“再聊会儿,如果没记错,这是你第一次来书铺?”

  张平停下脚步,问道:“怎么回事?”

  先前这红烛镇书铺,山水气象的动静不小,连州城隍庙都察觉到了这边的异象。

  李锦笑道:“之前落魄山的大管家,送了我两幅画,陈山主前不久来了一趟,帮忙描金,钤印私章。”

  张平点头道:“恭喜。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李锦摇摇头,笑道:“你一个兵家子弟,倒像是个道家练气士。”

  就像名将列传中有一人,便是这个张平极为推崇的杀神,姓白。

  浩然天下各地武庙,依循文庙礼制而建。

  郡县两级,只悬武庙十哲的挂像。州一级武庙,财力不足的,挂像;有那财力的,就为武庙殿上十人塑造神像。

  各国京城、陪都,分成殿上十人及两庑六十二人,一同享受人间香火。

  传闻那中土亚圣府,红边黑色油漆大门,嵌着狻猊,绕过影壁,便是仪门,两边各挂两幅彩绘门神,总计四位武庙陪祀圣贤,正是那“武功无瑕”武庙十哲中的四位。

  李锦笑道:“你仰慕的那位,实在是杀性太重,手段过于酷烈了。”

  张平神色淡然道:“我给他牵马都不配,至于你们,就别妄加评论了。”

  武庙七十二将,主殿十人,两庑六十二人,不同于变动极少的文庙,武庙经常会有神主更换,颇为频繁,但是一般来说,陪祀人选更换挂像、雕像和神主,浩然天下的异议不会太大,唯有一人是例外,此人入庙陪祀岁月极久,从最早的武庙副祀十哲,却在后世地位一降再降,先是被撤出主殿,搬去了两庑之一,之后名次越来越低,差点连陪祀两庑的资格都要没了,如今在武庙里边,就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之列。

  宝瓶洲是小地方,历史上只有一位武将入选武庙,但是陪祀岁月极为短暂,很快就被剔除出去,因为被别洲名将顶替了位置,以至于后世宝瓶洲根本就不知道兵家老皇历上边,还有这么一页。

  而此人正是神水国张平。

  李锦笑问道:“那个与你相依为命的小家伙呢?”

  张平瞥了一眼馒头山土地庙,没好气道:“小崽子又去那边点卯了。”

  李锦忍俊不禁:“也是一桩不小的善缘。”

  红烛镇往西约莫两百里水路,水面辽阔,水势平稳的江心地带,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头,有个俗称,馒头山,上边有个香火还算凑合的土地庙。

  如今张平发迹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土地庙也没荒废,虽然神主金身迁徙去了州城隍庙,这边类似下山,但还是有了庙祝,修缮了客房,并在香火小人的拼死谏言之下,拿出了点钱,给这边的泥塑神像重新彩绘、贴金,看着终于有那么点像样了。

  身穿朱衣腰系白玉带的香火小人儿,约莫巴掌高,骂骂咧咧道,张平这厮就是个王八蛋,带着自己来到这边,结果他说走就走了,也不捎自己一程。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苦日子熬出头了,总算发达了,阔绰了。

  朱衣童子狠狠一跺脚,因为蓦然记起一事,然后呆滞无言,咋办咋办?今天得点卯啊,还来得及吗?

  它立即施展一门神通,下了一道勉强可算敕令的“法旨”,片刻之后,就游来一条三尺长的青色鲤鱼,如渡船靠岸。

  朱衣童子一个健步如飞,跃上青鲤背脊,双手攥住两根鱼须,如手握缰绳,劈波斩浪。

  等到了红烛镇,急匆匆跳上岸,小家伙一路飞奔,绕过那条脂粉香腻的河段,许多在外行商的大骊商贾,都在这边的各州会馆过年。

  到了棋墩山附近,香火小人儿掐诀跺脚不停,很快就蹦出一个土地公。

  如今棋墩山的山神是那“宋金头”,跟自家城隍爷一样,都是臭茅坑里边的石头,但是宋山神手底下的这位土地爷,与这位州城隍庙的第二把交椅,却是老相识了,见着了香火小人,立即神色谄媚,都不用询问,就招来了一条水桶粗的白花蛇。

  朱衣童子道了一声谢,跃上长蛇背脊,伸手揪住两片蛇鳞,风驰电掣,直奔落魄山,一路上念念有词:“来得及,肯定来得及,一定不能破功啊,大爷我按时点卯就快要凑足一百次了……”

  到了落魄山地界,便让那条白花蛇回去了,朱衣童子埋头狂奔,可怜两条小腿飞快晃荡,跟车轱辘似的。

  小家伙火急火燎来到了山门口,大半夜的,没能瞧见那个看门的仙尉。

  落魄山的看门人,最早是言谈风趣的大风兄弟,后来是只会看些正经书的曹晴朗和元宝,然后是慧眼独具、极有识人之明、对自己极为赏识的右护法大人,不过如今换成了那个年轻道士。

  它环顾四周,一咬牙,趴在地上,从宅子门底下的缝隙一钻而过,到了屋门口,朱衣童子蹦跳起来,使劲敲门,扯开嗓子喊道:“仙尉仙尉,这么早睡觉,睡个锤子的睡,赶紧起来,大年三十的,竟敢不守夜,懂不懂规矩……”

  小家伙敲了半天门,有气无力苦兮兮地说道:“仙尉道长,开个门,求你了,我晓得你没睡,屋子里边有火光呢,求你了啊,真心实意的!”

  它想要趴在地上,从门缝里边钻进去,结果门缝可不比那大门,挤得小家伙脑壳疼也没能进去。

  小家伙站起身,眼神呆滞,捶胸顿足,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号起来,命苦啊。

  实在不行,就去山上找暖树,她今儿肯定会守夜的,而且就在竹楼一楼。

  唯一的问题在于,不知道自己这两条瘦了吧唧的小腿,赶不赶得上时辰。

  吱呀一声,仙尉手中卷起一本书,开了门,蹲在地上,笑嘻嘻道:“终于晓得喊我一声仙尉道长了,说吧,大半夜摸上门来,想要干啥?”

  小家伙挺直腰杆,双手叉腰,高高扬起脑袋,怒道:“干啥干啥,还能干啥,大爷来按时点卯啊!他娘的,城隍庙来了一大帮来我家问夜饭的官场同僚,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平就是个不靠谱的主儿,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废物,我不得帮忙待客啊,一不小心就喝高了,之后去了趟馒头山,这一路好跑,差点累死大爷了。”

  仙尉这才记起,这个香火小人,今天好像确实需要来落魄山点卯。

  还真把落魄山当个衙门了啊?不过小家伙心诚是真心诚。

  仙尉转身走入屋内,小家伙一个飞奔,跳到火炉边沿,蹲着烤火取暖,对于朱衣童子来说,火盆就像一座小火山。

  小家伙埋怨道:“粽子呢,芋头条呢,屁都没有啊?仙尉啊,真不是我说你,咋个混得这么寒酸,被老厨子克扣俸禄啦?”

  仙尉置若罔闻,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是小米粒留在这边的,巴掌大小,每页都标注日期,让这个香火小人每次圈画一下,就算当天点过卯了。

  朱衣童子发号施令道:“赶紧的,愣在那儿作甚,笔墨伺候啊,就你这点悟性和眼力见儿,要是混官场,吃屁吧你。”

  仙尉白了小家伙一眼,弯腰从火盆里边捡起一块木炭,随手丢在火盆边沿上,小家伙只得抠出一小粒木炭做笔,神色认真,在那册子上边圈画过后,如释重负。

  仙尉将册子丢回桌上,结果又挨了一顿骂,不过习惯就好。

  仙尉坐在小竹椅上,好奇道:“一直没问,每半个月来一次,你这么按时点卯,到底图个啥?”

  那位城隍爷在山水官场的官品可不低,张平作为一州城隍之首,管着郡县两级的所有城隍庙,还有那些土地公、土地婆。

  眼前这个朱衣童子,可不是世俗官场所谓的“宰相门房”能比的。

  香火小人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斜眼看那年轻道士:“只要点卯次数足够了,老子就可以按部就班,一级一级升官啊,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久居人下?!”

  阴差阳错的,约莫是缘分未到,香火小人至今没能见到那位陈山主。

  按照裴舵主的说法,在山门口点卯一百次,以后再见着了那位山主大人,就可以跟山主主动打招呼了。

  仙尉哭笑不得:“升官?多大的官?”

  小家伙愣了愣,挠挠脸,嗓音立马小了下去:“反正咱们裴舵主和周护法大人心里都有谱的,我可不晓得,从不问这些,显得不心诚。”

  当年朱衣童子顶替周米粒,接任了骑龙巷右护法。

  而且私底下听周护法的意思,以后裴钱有可能会设置骑龙巷总护法,责无旁贷,这么一副重担,只能由香火小人挑了!

  这些年来,其实他们这座秘密小山头,只举办过一次“祖师堂”议事。

  这场武林大会,声势浩大,极为隆重,就在那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一张桌子,四条长凳,桌上摆满了瓜果点心。

  龙泉郡总舵,如今势力扩张得可怕,已经下辖两个分舵了,东华山分舵,骑龙巷分舵。

  而那块总舵盟主令牌,被上任武林盟主兼总舵主的李宝瓶交给了裴钱。

  裴钱现在是东华山分舵舵主,兼任骑龙巷分舵舵主,身兼两职,位高权重,地位显赫。

  周米粒卸任骑龙巷右护法之后,顺势升迁为骑龙巷分舵的副舵主,当大官了。

  至于分舵供奉,有陈暖树和陈灵均。

  东华山分舵辖下又有某学舍小舵,小舵主李槐,手底下管着两个小喽啰,与李槐是山崖书院同学舍的刘观、马濂。

  当年那场共襄盛举的武林大会,没有功劳却有苦劳的城隍庙香火小人儿,由于升迁为骑龙巷右护法,被分舵主裴钱准许破例坐在桌上议事。

  那次,总舵主李宝瓶,骑龙巷分舵名誉舵主,大白鹅崔东山,都缺席了会议。

  结果大白鹅就被杀伐果决、六亲不认的裴舵主当场记大过一次了。

  至于那条骑龙巷左护法,呵呵,可就混得不行喽,只能趴在桌旁的长凳底下。

  朱衣童子说道:“来点瓜子嗑嗑。”

  仙尉剥开一颗瓜子,放在火盆边沿。

  朱衣童子点头赞赏道:“仙尉,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交心话,以后我哪天升官了,就与裴舵主和周护法鼎力举荐一番,空出来的骑龙巷右护法一职,非你莫属。”

  仙尉笑呵呵道:“我是该谢谢你啊,还是该谢谢你啊?”

  山君晋青秘密离开山君府,走了一趟篁山剑派,找到剑修元白。

  元白玩笑道:“岂不是要我当那三姓家奴?”

  晋青说道:“我觉得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

  元白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道:“不管篁山剑派的首任山主是谁,不管将来能否跻身宗门,我还是希望能够留在这边。”

  “落魄山的下宗,仙都山青萍剑宗,将会是桐叶洲第一个剑道宗门。”晋青继续劝说道,“陈平安很看重你,不在剑道境界,也不在你的身份,就只是剑修之间的惺惺相惜。”

  见元白笑着不说话,晋青说道:“你也别误会我是想你到了那边能帮衬谁一把,我只是认为你去了那边,要比待在这乌烟瘴气的篁山剑派,更舒心些。”

  其实按照与陈平安的约定,晋青本该先确定了桐叶洲中部燐河畔的独孤氏复国一事,再来这里劝说元白,挖正阳山的墙脚。

  元白还是摇头道:“算了,我就不去桐叶洲了。”

  晋青点点头,问道:“那我就这么飞剑传信落魄山了?”

  元白笑道:“有劳晋山君。”

  宝瓶洲南塘湖。

  秦湖君手持一只白碗,碗中有一颗水珠。

  一颗小小的水珠,却凝聚着旧南塘湖的八成湖水。

  要不是剑仙邵云岩提醒,于礼不合,她确实想要偷偷建造一座类似“家庙”的生祠,立起一块每天敬香的供奉牌位。

  身为一湖水君,按照如今的大骊朝廷和中土文庙的规矩,按例准许开府,类似山上的金丹地仙开峰。

  这位女湖君打算与观湖书院、山崖书院分别求一件儒家文庙的祭祀礼器,再请一本文庙圣贤的著作。

  之前在陈平安那边,她主动放弃了那笔功德馈赠,因为那就不是什么买卖事。

  北俱芦洲,大渎公府,灵源公沈霖连夜打造出一块匾额,“德游宫”高高悬挂起来,甚至要比那块灵源公府匾额位置更高。

  夜幕中,沈霖站在自家府邸的大门外,仰头望向那块陈平安亲笔手书的匾额,眯眼而笑,匾额取自“德人天游”一语。

  沈霖面带笑意,喃喃道:“德人天游,秋月寒江。日问月学,旅人念乡。”

  中土神洲,相传是道祖炼丹炉所在的火山群。

  一座小酒铺里,沽酒妇人笑眯眯道:“甘州,想不想认我当师父,学习仙法?”

  少女直接问道:“有啥好处?”

  仰止说道:“可以传授给你几种水法。”

  少女皱眉道:“你们练气士的术法,我可未必瞧得上,就算瞧得上,我也未必可以修行。”

  这就叫神人有别,大道殊途。

  妇人笑道:“肯定可以修行,说不定将来你由浊转清,跻身了江水正神,也可以一路修行下去。”

  老山神龚新舟,按照如今文庙的金玉谱牒,品秩是从七品,就是山水官场的清流官身。

  眼前这个朝湫小河婆,与河伯、土地爷一样,都属于垫底的浊流胥吏,还不如那些好歹属于清流出身的县城隍。

  没办法,陈平安提醒过,老秀才也暗示过。再不识趣一点,仰止都要担心被穿小鞋了。

  而且陈平安当时身边跟着个“扈从”青同,听说如今小陌更是这位年轻隐官身边的死士。

  恢复文圣身份的老秀才,是跟着礼圣一起来的。

  小河婆问道:“拜师礼,需要磕头敬茶吗?”

  仰止扇动蒲扇,微笑着摇头道:“不记名的师徒,用不着。”

  小河婆豪爽地说道:“为啥不记名,干脆记名,一步到位得嘞。”

  仰止笑了笑,稍作思量,点头道:“也行吧。”

  之后双方喝过了一碗酒,就算拜师收徒了,很省心省力,对仰止的胃口。

  之前仰止询问陈平安,能否与文庙通通气,探探口风,让自己像那蛮荒桃亭,或是小陌那样,能够在浩然天下来去自由,她可以与文庙立下心誓,学那白泽,名义上被关押在一隅之地,面子上过得去,每次出门游历,都不会大张旗鼓。

  可惜当时陈平安没有给出明确答案。

  虽说之后礼圣亲临,但是仰止没敢开这个口,担心有得寸进尺的嫌疑。

  小夫子的脾气如何,绯妃这些蛮荒晚辈,至多只是听说,仰止却是亲眼见过的。

  须知人世间最早的那拨“书生”,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而这位小夫子,作为远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补之一,更是……一言难尽。

  反正当初蛮荒妖族的山巅修士,见到这位小夫子,就只有一个想法,都不是什么赶紧绕路避让了,而是……老子就不该出门。

  在小河婆离开酒铺后,来了一位腰悬玉佩的书院君子,没有隐藏行踪,身形掠空,落在酒铺里。

  香榧山的老山神龚新舟,察觉到动静,瞥了一眼对方身形,真是方圆数百里难得一见的俊后生。

  那位书院君子开门见山道:“千年之内,未经文庙许可,不得去往南婆娑洲和扶摇洲,其余七洲,尤其不可以靠近三处归墟,一旦违约,斩立决。”

  “但是这里边还有个先决条件,你必须马上走一趟桐叶洲。”

  “落魄山陈山主,会帮你预留一部分曳落河水运,但是需要你用在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上,作为你换取一千年自由身的代价。”

  仰止问道:“就只有这些?”

  君子点头道:“如果你答应,我马上就可以传信文庙,将此事报备录档。”

  仰止犹豫了一下,问道:“作得准?”

  那位书院君子哑然失笑:“这是文庙决议,不是开玩笑的。”

  大岳居胥山,一位老道士离开黄粱酒铺,骑乘青牛,踏云而起,去往自家道场。

  青牛道士封君,有了一个决断,那山君怀涟不识趣,自己却不能不讲究,反正就是一炷香而已,锦上添花,何乐不为。

  也好顺便与那陈道友打声招呼,提醒他如今贫道就在居胥山修行,欢迎来此做客。

  老道士离开夜航船后,重返居胥山的副山鸟举山开辟道场,那是昔年这位真人的治所所在。

  那会儿的天下五岳大渎,山君水神,都是他们这拨地仙真人的佐官,简单来说,几千年前,现任山君怀涟名义上归他管。

  如今嘛,颠倒了。

  桐叶洲,镇妖楼。

  一行人来到了顶楼。

  至圣先师凭栏远眺,笑道:“在这桐叶洲中部开凿大渎一事,需要大修士的搬山倒海,如今有了仰止和嫩道人,再加上青同道友敲边鼓,事半功倍了。”

  陈平安回过神,点头道:“可能还需要跟东海水君商量一下。”

  方才陈平安在分出一粒心神,归拢书本和文字。

  先前山君晋青赠送了一部碑帖,汇总了旧朱荧王朝中岳山头的所有崖刻榜书、碑文石刻,多达两千余片。

  黄庭国紫阳府,吴懿送出的那只剑匣,除了装有一枚极其珍稀的剑丸“泥丸”,剑匣本身承载了六十多个宝箓真诰文字,同样极为珍贵。

  钱塘江七里泷水域,陈平安借取历朝历代文人骚客的诗篇,总计三十万字,以量取胜。

  至圣先师看着远方,道:“一条光阴长河,就像两个字。”

  陈平安说道:“现在。”

  至圣先师轻声感慨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陈平安缓缓道:“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如是而已。强者多想一点,弱者就可以少想很多。”

  至圣先师点点头,沉默片刻,笑问道:“先前问了你看书有无特别喜欢和厌恶的语句,那么有没有印象最深刻的某句话?”

  “有的。”陈平安嗯了一声,轻声道,“家贫,无从致书以观。”

  至圣先师会心一笑:“这个想法很好啊,因为也是我们这拨‘书生’当年的最大感受。”

  关于陈平安身上的那个一,如今数座天下,如果撇开天外那座古天庭遗址不谈,知晓此事的,不超过十个人。

  那么别忘了,哪怕陈平安是那新人旧一,可一就是一。

  哪怕只是当年那个至高存在的一半,也与登天而去的周密差不多刚好对半分。

  至圣先师说道:“陈平安,一定要守住心关啊,至少在你跻身十四境剑修之前,别把他放出来,尤其注意一点,千万不能让他占据主导位置。”

  陈平安沉声道:“争取!”

  要说是一位十五境修士的半个一,没什么可怕的。

  那么如果是一位十六境的一半呢?

  至圣先师抚须而笑:“别说陆沉,连我也怕。”

  比如当初在那泥瓶巷,一定是有这么个人,让道祖让道。

  一个身材瘦弱的道士,头戴毡帽,穿一身缝补厉害的青色棉布道袍,脚穿一双厚实棉鞋,走在路上,就跟瘦竹竿晃荡似的。

  身边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腰间佩刀,刀柄被摩挲得包浆锃亮。他在几个月前开始蓄须,很快就满脸络腮胡。

  二人一起走在回乡路上,各自家乡离着不远,也就三四十里路,都属于五陵郡地界。

  其实道士要比那男子年轻二十多岁,只是面相显老的缘故,看着却要比后者至少年长十岁。

  关键这道士虽无官方认可的度牒授箓,属于私箓路数,却是货真价实的修道之人,身边的好友,则是纯粹武夫。

  原来二人正是米贼王原箓和捉刀客一脉的武夫戚鼓。

  一个是玉璞境圆满的修士,一个是随时都有可能破境的九境巅峰武夫。

  二人一起远游归来,这趟远游耗费数年之久,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奇人异事。

  在这青冥天下,米贼一脉的道士,只看“米贼”二字,就知道处境不算多好了,与那尸解仙、挑夫和一字师类似,不至于是走在街上人人喊打的歪门邪道,但是也最好别靠近白玉京地界,一经发现行踪,多半就要去那五城十二楼做客了。

  戚鼓问道:“你觉得我要不要答应朱璇的邀请?”

  在游历途中,二人曾经路过雍州,在青冥十四州当中,雍州属于一处水运最为充沛的风水宝地,并州的青神王朝,雍州的鱼符王朝,都是本州国力最盛的王朝。

  不知怎么,两人被那位鱼符王朝的年轻女帝发现了行踪,朱璇亲自露面,邀请戚鼓担任皇家供奉。

  不过双方心知肚明,鱼符王朝的女帝朱璇这就是截和,因为戚鼓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以“最强”身份跻身止境武夫,若是在鱼符王朝破境,就可以为其增加一份数量可观的武运馈赠,所以朱璇除了拿出一个供奉身份,另有开价,还极其丰厚。

  不谈那笔俸禄,光是朱璇承诺从皇室密库中取出一件兵器,可供戚鼓使用,期限是三百年,这就极为诱人了。

  这把名为破阵的绝世名枪,一直是鱼符王朝的镇国之宝,先天能够克制练气士的阵法,戚鼓要是成为止境武夫,再手持此枪,对阵仙人之下的练气士,全无敌。

  别说分胜负了,估计对方想跑都难。

  无论是修士还是武夫,任何一个能够跻身年轻与候补十人之列的,谁没几手撒手锏?

  反观青神王朝,好像全然无所谓戚鼓在哪里破境,至今就连个道官都没现身,就更别谈皇帝陛下和雅相姚清了。

  这把戚鼓气得不轻。老子好歹是九境武夫,就这么不入你们的法眼?

  王原箓说道:“反正你见着了好看婆姨,就要挪不动腿。”

  戚鼓没好气道:“你也就只会窝里横了。”

  王原箓确实就是在他这边敢这么横,见着了外人,就要舌头打结,话都说不清楚。

  比如在女帝朱璇那边,王原箓就一直低着头,红着耳根,差不多就是问三句答一句的光景,之前在陆抬和袁滢那边,道士更是喝高了,不知怎么就给那位陆公子几句话说到了伤心处,酒量又差,哭得稀里哗啦,亏得没有发酒疯。

  可能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个被王原箓喊了多年便宜“老祖宗”的玄都观孙道长。

  王原箓在老观主那边,确实挺有英雄气概的,都敢当面骂一句“老瓜皮”。

  老观主是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尤其那句“贫道喜好与人为善,从不与人结隔夜仇”的口头禅,在青冥天下声名在外。

  所以,戚鼓私底下劝过王原箓,在老神仙那边说话还是要客气点,只是劝不动。

  “要是这趟回家,连那刘敬都见不着,老子就不拿热脸贴冷屁股了。”戚鼓越说越气,骂骂咧咧道,“他娘的,真是家花不如野花香,那就怨不得老子墙里开花墙外香了。”

  位于青神王朝京畿之地的五陵郡,是个豪贵之家扎堆、世族门阀林立的地方,祖荫阴德之盛,冠绝一州。

  五陵郡,辖下五县,长茂钧阳平。既是皇陵所在,最早其实就是青神王朝专门用来聚拢、安置开国勋贵之地。

  如今的郡守大人刘敬,是皇亲国戚,还有个提点宫观官的身份,京城、京畿道士,都归他管。

  此外,青神王朝各大山川都设置有宫观提举官,往往被朝廷用来安置上了岁数的闲散大臣,更像是个荣衔。

  王原箓说道:“小心姚首辅就盯着你呢。”

  戚鼓问道:“不至于吧?”

  王原箓微皱眉头,说道:“难说。”

  戚鼓犹豫了一下,还是使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与身边好友密语道:“亏得我们并州是归青翠城管辖,不然早就被白玉京道老二收拾得惨了,五陵郡绝不会有今天的生机气象。”

  王原箓说道:“同源不同流,水性就有差异。老百姓逐水而居,当然喜欢水势平缓的,三天两头就发洪水,是个人都遭不住,要叫苦喊冤的。”

  戚鼓笑道:“偶尔还是能够蹦出几句道理的。”

  戚鼓又想起一事,说道:“听说余掌教新收了个弟子。”

  道士咧咧嘴:“命好,羡慕不来哩。”

  戚鼓调侃道:“徐隽的命才算好。”

  道士想了想,摇头道:“徐宗主不光是命好……不对,徐宗主的命其实并不好,命硬才是真本事。”

  戚鼓说道:“总有一天,我要娶了那白藕当媳妇,才算光宗耀祖!”

  道士习惯性地低头袖手,身形佝偻,道:“辣婆姨,真要娶过门,就是每天嚼朝天椒哩。”

  戚鼓眼神熠熠,晃了晃手腕,咧嘴笑道:“只要老子赢了她一场,娶过门来,再输给她一百场、一千场,都没问题!”

  打架嘛,分两种的。

  道士小声嘀咕,埋怨道:“你说话咋个这么下流嘞。”

  戚鼓咦了一声:“这都听得懂?”

  最近百年之内,如庄稼逢大年,五陵郡涌现出了一大拨各州瞩目的天之骄子,光是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候补,就有两位。

  此外,符箓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华阳宫,有个道号悠然的年轻修士,而采收山有个道号南山的女道官,两位是公认的天仙坯子,如今已是年轻元婴修士。

  他们与此刻路上的这两位,都是五陵郡走出去的年轻一辈。

  悠然和南山,也都是赶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官之一,双方虽然出身于敌对宗门,但是他们却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连时辰都毫厘不差,这等天作之合,以至于地肺山和采收山的两拨道官们,如今人心都有些微妙变化。

  其实王原箓和戚鼓是很想一起走一趟五彩天下的,只是浩然天下文庙制定的规矩摆在那边,双方境界都超过了门槛,想去去不了。

  在山上道官眼中,这个五陵郡就是个聚宝盆、神仙窝。

  在数座天下眼里,这更是一个可与浩然天下骊珠洞天媲美的金玉道场。

  既有躺在祖辈功劳簿上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也有“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不惜死于边庭的五陵子弟,更有一掷千金急人之难、豪侠任气的年轻游侠。

  反正都是名动天下的五陵少年。

  可是在王原箓和戚鼓眼中,五陵郡就只是家乡。

  有钱人很有钱,穷人则穷得揭不开锅,各活各的。

  离离原上草,官道上鲜衣怒马,尘土飞扬,来了一拨金鞍玉勒富贵客。

  这拨骑乘骏马出游的,都是一些年轻的男女,佩剑背弓,骑马寻花,风流豪迈,意气相倾,满身凌厉之气。

  那道士恰恰相反,畏畏缩缩,贼眉鼠眼的,满是鄙琐局蹐之态。

  王原箓赶紧挪步,不与对方争道,主动躲避那些极为雄健神异的高头骏马。

  戚鼓只得跟着站在道旁,等到那拨王孙子弟策马远去后,戚鼓抬手挥了挥尘土,一只手习惯性地掏了掏裤裆,笑道:“只说皮囊卖相,确实得看种好不好,咱俩就都不济事,吃了大亏,所以将来娶媳妇,一定要找好看的。”

  王原箓不搭话,沉默片刻,说道:“掏裤裆这个习惯,能改就改了吧,被女子看到了,至少好感减半。”

  两人路过一处道旁行亭,里边有一帮赌鬼在掷骰子,戚鼓搓搓手,王原箓斜眼一瞥。

  戚鼓嘿嘿而笑:“放心,老规矩,既然跟你保证过了,肯定说到做到。今儿就算了,先送你回家。”

  戚鼓打小就有个毛病,嗜赌如命。后来认识了王原箓,还成了朋友,便拍胸脯保证,以后跟他混,保证缺啥有啥。

  结果戚鼓曾经因为赌钱,在青神王朝京城和辘州,先后吃过两次大亏。

  刚好两次都是王原箓闻讯匆忙赶去帮忙摆平的。所谓“摆平”,很简单,就是我王原箓拿钱摆不平的事情,就拿命摆平。

  两次救出戚鼓,杀出一条血路。甚至可以说王原箓之所以成为米贼一脉的道士,都是拜戚鼓所赐。

  不过那些年,王原箓至多埋怨戚鼓一句,“跟着大哥混,三天饿九顿”。

  王原箓的想法,很简单朴素,答应跟你做朋友,是我自己的选择,既然做了朋友,就得有朋友的样子。

  朋友不把我当朋友,那是我的眼光问题,没什么可抱怨的,吃过几次苦头,觉得遭不住了,分道扬镳就是了。

  之后王原箓就给戚鼓定了一条规矩。

  只要你在赌桌上边,不想着挣钱,那随便你赌钱,几百几千两银子,甚至是那神仙钱都没事,没钱了,跟我借钱去赌都没问题。

  但是只要你想着挣钱,哪怕只是几文钱的小打小闹,都别赌,不然以后我们就别做朋友了。

  王原箓交朋友的唯一宗旨,就是不小气,有几个交心的朋友,这种人才值得结交。

  戚鼓问道:“还是不打算捅破窗户纸,不与你哥哥摆明身份?”

  王原箓无奈道:“怕啊。”

  戚鼓闷闷道:“得怨我。”

  如果王原箓不是米贼一脉的旁门道士,在青神王朝朝廷这边受箓,他哥哥一家,也算是“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了,不说什么泼天富贵,至少能在这五陵郡立起门户来,开枝散叶,再传承几代香火,说不得就是一地郡望家族了。

  如今便不成了,被自己连累,王原箓的山上仇家实在太多。

  王原箓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小日子有小日子的安稳,我大哥也有自己的命。”

  戚鼓也只当是好友在安慰自己。

  王原箓的亲哥,名叫王原福,丈人是个当地屠子,今儿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路边酒肆买来的一斤散酒,逛荡到了女婿家的黄泥屋门口,摆着一张臭脸,见了出门迎接的女儿女婿,埋怨道:“我自倒灶,走了霉运,把个本该嫁给有钱门户当夫人的女儿,嫁给你这现世宝的烂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祖上积了什么德,带挈你中了个道童身份,以后更有理由不做正事了,心肥了,以后又不知要开销我多少辛苦银子,莫不是上辈子欠你的,今世讨债来了,若有下辈子,千万记得还我。”

  王原福弯腰低头,哪敢还嘴,瞥了一眼酒壶,咽了口唾沫,确实嘴馋了。

  不出意外,待喝完了酒,装了一斤散酒的酒壶,老丈人还是要带回家去的。

  那个被老丈人说成是被他“带挈”而来的道童身份,其实就是个道士候补,类似浩然天下的童生功名,有了这个身份,每三年就有一次参加县衙院试的机会,考中了,参加一府治所的授箓,才可以得到一个朝廷认可的正统道士身份。

  不过距离真正的“道官老爷”还差一步,得等着补缺,有了实缺,不管是去衙门当差,还是去宫观,都算正儿八经的道官。

  膀大腰圆的屠子,对好似那泼出去的水的女儿说道:“去,把肠子煮了,再烫一壶酒来吃。”

  王原福将老丈人领进屋子,老丈人说话嗓门大,唾沫四溅的,王原福偷偷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等到老丈人坐下了,王原福才抖了抖衣袍,轻轻落座。

  屠子用眼角余光打量一眼,穷讲究,真把自个儿当道官老爷了,只是念在那个道童身份的分上,才忍住没说出口,问道:“你那个常年不着家的弟弟呢?”

  王原福苦笑道:“好久没个音信了。”

  老丈人嗤笑道:“家书都不晓得寄一封,白养了个弟弟,亏得他王原路还是个读过书识得字的,这些年是在外边混得多可怜,才会连一封书信的钱都舍不得花销。”

  按照村里的祠堂族谱,两兄弟都是“原”字辈,名字里边都需要嵌个“原”字,其实王原箓的本名,是王原路。

  王原福依旧不敢顶嘴。

  在青冥天下,道官有五花八门的身份、头衔,不是只有练气士才可以成为道官,没有修行资质的凡夫俗子,只要通过官府考核,也能获得道士度牒,不过会授以不同的法箓。

  除了朝廷颁布的,也有世代相袭的,还有某些得道高真拣选高徒,秘授符诀。

  像这个被老丈人横竖看不起的王原福,哪怕将来侥幸成为道官,多半依旧就像那浊流胥吏,不入清流品第,以后的升迁之路,也是相对狭窄,极有可能是被调派到一个僻远的小道观,或是在一些类似县衙宝诰司、酝酿局的清水衙门当闲差。

  但是对于出身贫寒、没根没脚的王原福来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已经算是光耀门楣的事情了,是完全可以去村子祠堂里边烧香祭祖的。

  就像弟弟王原路,也是钻研道书律典小二十年,报考了多次,也未能考出个正式道官,主要还是五陵郡道士度牒的名额有限,典型的僧多粥少,那些富贵子弟自幼读书,又有名师传道授业,当然就有先天优势,而且擅长押题,毕竟有那律师头衔的主考官道士如何出题,也是一门学问。

  再者也怪弟弟心气太高,钻了牛角尖,一门心思要考取那家乡最大一座道观的威仪师,一旦考中了,再“行走”历练几年,就有希望负责主持道观的科律仪轨,指示道官们的坐作进退之威仪。

  只是咱们五陵郡最大一座道观里边的威仪师,哪有那么容易考中,别说是王原路,就是那些祖上阔过、现今也没有如何家道中落的膏粱子弟,不一样是争破头?

  老丈人说道:“你那弟弟,就是个扶不起的玩意儿,别回来最好,说是多双筷子的事,其实不还是个事儿。”

  当年女儿求自己帮衬她那小叔子,他便帮着在县城找了个银铺学徒的活计,多好的营生,不然能有那句“贼不过银匠”的老话?

  不承想那小子不识好歹,死活不去,非要待在山上。

  好巧不巧的,翁婿二人正聊着王原路,王原箓便回了家乡,此刻站在了门槛外边,喊了一声“哥”。

  瞧见了门外好几年没见的亲弟弟,王原福虽然心中欣喜,却依旧板着脸,刚要站起身,不过刚抬起屁股,就赶紧坐回长凳,只是点点头,说道:“去灶房那边,跟你嫂子打声招呼。”

  王原箓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屠子一拍桌子,没好气道:“见了面,都不知道跟我打声招呼,半点规矩不懂的东西。”

  王原福笑道:“原路打小就是这个样子,性子是孤僻了些,跟谁都不亲近。”

  屠子冷嘲热讽道:“就他那包德行,想跟谁亲近,也得有人乐意才行,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暖被窝的丑婆姨都找不到,要是搁我,哪有脸皮上坟祭祖,一头撞死得了,烧高香,下辈子投个好胎,至少别长得这么砢碜人,大晚上走路上,别说吓死人,鬼都要被他吓死。”

  王原福脸色尴尬。毕竟这是老丈人,他也不好发火。

  之后一顿饭,屠子跟王原福坐在桌前,王原箓死活不愿意上桌吃饭,就夹了几筷子菜,捧着个碗蹲在门口。

  王原福劝了一句,知道这个弟弟是个主意很大的人,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劝不动,就算了。

  王原箓在门外低头扒饭,戚鼓就没有登门,各回各家。

  碗里的米饭很结实,是用饭勺使劲按过的。等到米饭见底,王原箓端着大白碗,怔怔看着前边。

  不怨天尤人地过苦日子,哑巴笑着吃黄连。

  王原箓转过头,再仰起头,咽下那口米饭,问道:“碧霄洞主怎么来了?”

  之前一轮明月搬徙到青冥天下,在那天上,王原箓遥遥见过这位老前辈一面,只知架子很大,道法很高,就站在白玉京道老二身边。

  听孙观主说过,那落宝滩碧霄洞主,活了一万年再加大几千年的漫长岁月,喜欢跟道祖掰手腕。

  将来与这位前辈见了面,二话不说多磕几个头,肯定没错。

  老观主神色淡然道:“随便逛逛。”

  王原箓点点头,说道:“随便就好。”

  好像对方道法越高,年轻道士越不怯场。

  老观主问道:“看到了什么,如此伤感?”

  王原箓答道:“天上如龙者,庞然身躯悄然坠地,尸体上布满了蚊蝇蛆虫,挥之不去。”

  “时日一久,也可能会开满花草。”

  “所以伤感。”

  “怎么说?”

  “草长花开,漫山遍野,后来都没了。当然可以再等下一次,可如果我们就是那些花草呢。”

  老观主听闻此说,流露出一抹赞许神色,微笑道:“你不修道谁修道。”

  王原箓继续捧着碗,问道:“是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老观主反问道:“这种将来之事,跟你有关系吗?”

  王原箓摇摇头:“暂时没有。”

  低头扒饭,吃掉最后一口米饭,细嚼慢咽,年轻道士顺便一起嚼着“将”与“来”二字。

  老观主抚须而笑:“造命在天,立命在我。”

  青神王朝的京畿之地,一处皇家宫苑,名为长柞宫,有一座铺着明黄云纹琉璃瓦的三梧观,是一国道观之首。

  今天,雅相姚清和国师白藕在此款待两位贵客,贵客是一对年龄悬殊的道侣,大潮宗宗主徐隽,两京山的开山祖师朝歌。

  姚清带着那对道侣逛过了三梧观,来到一间清雅的屋舍内,白藕亲自煮茶待客。

  道观如此命名,源于道观前有开国皇帝亲手种植的三株梧桐树,分别名为椅桐、梧桐、荆桐。

  一日之计种蕉,一岁之计种竹,十年种柳,百年种松。作千年万年之计,栽种梧桐。

  青神刘氏,国祚绵延,冠绝并州。

  而那三棵梧桐树,也都早已炼形成功,担任皇家供奉。

  此地也是青神王朝先帝的驾崩与托孤之地。而雅相姚清,当然还是毫无悬念的顾命大臣之首。

  在青冥天下,并没有浩然天下那种皇帝君主不可修行的规矩。所以,天下十四州,经常有那皇帝,既是开国之主,也是亡国之君。

  在浩然天下,称帝在位一甲子,都算是极为罕见的长寿天子了。但是在这边,坐龙椅不超过一甲子光阴的,都属于短命皇帝。

  并州山上,有个无据可查的小道消息,传闻先帝临终前,与雅相姚清有过一场推心置腹的对话。

  先帝曾言:“主少国疑,非社稷之福,君可自取。”

  姚清答以一句:“我若有面南之力,足可辅佐少主成为明君。”

  至于这场君臣面对面的私下对话,是怎么流传开来的,孙观主对此言之凿凿,肯定是咱们陆老三当那梁上君子,偷听了对话,又管不住嘴。

  道号复勘的女冠,从白藕手中接过茶盏,笑问道:“你怎么想到要跟那个怪物问拳了?”

  她也无所谓会不会犯忌讳,是否会往白藕的伤口上撒盐。

  白藕姿容极其出彩,妩媚天成。她腰别一支极有来头的短戟,名为铁室。

  与那浩然天下大端王朝的裴杯,俱是女宗师,皆是一国国师。

  差不多每隔十年,白藕就要与共同登评的武道十人之一问拳一场。

  先后四场问拳,白藕全胜,死了三个,唯一活下来的,也跌境了。

  所以一甲子一评的天下十宗师,一下子就少掉四个,武评随之沦为笑谈和摆设。

  白藕虽是女子,却在青冥天下武学之巅,呈现出一种卓然挺立的无敌雄姿。

  一支短戟,锋芒无匹,横扫天下。

  只不过白藕这次选择与闰月峰辛苦问拳,在外界看来,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毕竟那是一个连道祖都极为欣赏的纯粹武夫。

  白藕面有苦色,摇摇头,不太愿意说这档子事。

  都未能登上闰月峰之巅,只是走到半山腰,就挨了一拳。

  “是我提议白藕去闰月峰那边,试试看自己的真正斤两。”姚清笑着说道,“之前林江仙两次出手,太有分寸,容易让白藕误会,自视太高。”

  白藕与闰月峰辛苦,都是武夫止境的神到一层,一个天下第二,一个第三。

  姚清笑道:“差距不小,依旧没能试出辛苦的武学深浅。”

  白藕对这位亦师亦父的雅相,可谓言听计从。

  朝歌说道:“这个米贼王原箓,神识敏锐都快赶上飞升境了,青神王朝就没打算招徕一番?”

  姚清笑道:“这家伙就是个惹祸精,越是躲麻烦,麻烦越是登门找他,我们青神王朝消受不起。”

  白藕却知道一桩秘事,在王原箓尚未发迹之前,首辅大人就曾数次带着自己一起去往五陵郡见这个年轻人,却不传授任何道法,好像就只是闲聊。

  朝歌试探性地问道:“那就让王原箓去两京山,我保证他未来可以担任山主,如何?”

  姚清摇头道:“他与两京山,都没有这个命。”

  白藕一直在观察那个徐隽,奇了怪哉,这个年轻鬼修,怎么看都不出奇啊,怎么就能够拥有那么多的机缘?

  昔年是死对头的大潮宗和两京山,如今不分上下,两宗并肩。

  反正宗主都是徐隽。

  两京山一开始不是没有异议,可朝歌是开山鼻祖,她都没意见,徒子徒孙们又能如何?

  再加上后来那场被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山上婚宴,喝喜酒的道贺客人当中,光是青冥天下前十,就来了四个。

  余斗,陆沉,吾洲,孙怀中。

  如果再加上当时某个没有显露身份的纯粹武夫林江仙,那就是五个了。因为他只肯坐在角落桌上,亦是徐隽的忘年交好友。

  况且徐隽的修行之路,实在太过传奇。

  传闻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传授过徐隽几张符箓,玄都观孙怀中教过他一门亲传剑术,甚至就连浩然天下的文庙亚圣,都为徐隽指点过学问,再加上那位天下炼丹第一人,以及林江仙的拳法,以至于外界都在猜测,这个徐隽,是不是道祖真正的关门弟子?

  就像答一张考卷,就算提前知道答案了,你徐隽好歹也要落笔写字啊,从沦为鬼物开始算起,在短短二十几年内,你徐隽要见这么多的大人物,忙得过来吗?

  朝歌说道:“资美,此次拜访,需要麻烦你一件事。”

  姚清微笑道:“前辈请说。”

  雅相姚清,字资美。按照山上的道龄来算,朝歌是当之无愧的前辈,岁数要比姚清足足大上千余年。

  朝歌正色说道:“需要请你出山一趟,帮忙护道。”

  姚清直截了当说道:“地点?”

  朝歌说道:“就在两京山。”

  姚清问道:“具体的时辰?”

  朝歌如释重负:“暂时未定,等我密信。”

  姚清笑道:“在此预祝徐宗主、复勘道友遂愿。”

  徐隽站起身,后退三步,毕恭毕敬行稽首礼,沉声道:“晚辈在此谢过姚先生。”

  原本没打算如此客气的朝歌,只得夫唱妇随,起身与姚清道谢一句。

  那位道号太阴的十四境女修吾洲,与朝歌关系极好,当初参加完那场婚宴,临行之前,吾洲赠送给徐隽一道炼物仙诀,再额外传授了一门早已失传的鬼修术法。

  朝歌的夫君徐隽是鬼修。未来数座天下,崭新十四境大修士中,不出意外,必然会有一位鬼仙,能够占据一席之地。

  所以徐隽不但要争,而且必须要动作快,抓紧跻身飞升境,才能够占据先机。

  其实有句“已经很好了”口头禅的徐隽,根本没有这个想法,但是在这件事上,道侣朝歌极为坚持,那就只能是妇唱夫随了。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一场闭关了。

  在徐隽和朝歌告辞离去后,白藕与姚清站在屋檐下,白藕轻声问道:“那个王原箓,当真不去管?”

  姚清笑道:“美玉不雕琢。”

  白藕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那个疑惑:“看样子戚鼓马上就能破境,这份武运馈赠,我们难道要拒之门外?谍报显示,鱼符王朝那边,朱璇都亲自出马了。”

  戚鼓并不是一个城府深重的纯粹武夫,恰恰相反,略显莽撞,是个喜欢直来直往的,爱憎分明,如果家乡稍微示好一番,是不难将他留在青神王朝的。

  其实当年京城内的那场风波,白藕就与首辅大人持有不同意见。

  在她看来,大可以趁机招徕王原箓和戚鼓,这两人也不至于与朝廷闹得那么僵。

  正是在那场险象环生的逃亡途中,王原箓和戚鼓,当年各自破境,一个跻身了元婴境,一个跻身了远游境。

  姚清说道:“落叶总会归根。”

  白藕无奈道:“毕竟是落叶啊。”

  姚清笑道:“拭目以待。”

  在那对名动天下的道侣离开三梧观没多久,便有一位男子缓缓走来,竟然是一位在青冥天下极为罕见的僧人。

  这位中年僧人,丰颊高鼻,状貌古野。光头,赤脚,身着紫衣袈裟。

  白藕只知道这个行脚僧,俗名姜休,字道隐,法号丹青。

  至于面容,想必对方施展了障眼法,白藕眼中所见,肯定并非真相。

  如今僧人就在京畿之地的瓦棺寺挂单,已经将近十年了。

  无论是本名姜休,还是那法号丹青,在青冥天下都没有任何名气,但是雅相姚清却对其极为礼重。

  白藕是纯粹武夫,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要说论禅说佛法,她更是一窍不通。

  青冥天下十四州,对佛门寺庙和儒家书院的管束极其严格。

  尤其是僧人,想要外出云游,获得通关文牒,需要与朝廷层层报备,而且十有八九都会被驳回,哪怕获得批准,具体行程也需要与白玉京报备录档。

  许多王朝,干脆就直接明令禁止任何僧人入境。甚至有两个州,直接禁绝寺庙,不许僧人传法。

  并州算是相对比较宽松的,但是大如青神王朝,也只有十六座寺庙。不过首辅大人力排众议,朝廷近些年开始着手筹建两座崭新寺庙。

  在青冥天下,僧人想要建立寺庙,可能比在浩然天下那边建立宗门还要难。

  此事需要白玉京许可,为此青神王朝耗费了不少功德,听说就连那个被别州讥笑为“点头皇帝”的陛下,都难得与首辅大人询问缘由。

  紫衣僧人双手合十,轻声道:“小僧来此与姚先生道个别。”

  姚清笑着点头:“大和尚离开之前,记得按照约定,为瓦棺寺留下那组罗汉壁画。”

  一座寺庙,可不是所有僧人都可以被称为和尚的,唯有住持、首座在内的得道高僧,才当得起这个敬称,屈指可数。

  白藕微微心动,她猜出对方的身份了。

  记得青冥天下有一位极其神秘的高僧,丹青妙绝,容貌、身份变幻不定,自命不凡,自称“我心即佛”,又扬言“祖师西来本无意”。

  此僧尤其擅长绘画罗汉像,每有真迹现世,就是一场哄抢,莫说是那些寺庙,便是天下各州帝王敕建的道家宫观,都愿意供养真本。

  更有传闻,每逢旱涝天灾、邪魔作祟,根本不用当地道官设坛作法,只需取出罗汉像,无论是祈雨,还是荡秽,无不灵验。

  僧人笑道:“十六幅?十八幅?”

  姚清笑道:“当然是多多益善。”

  僧人说道:“已经画完了。”

  姚清也不觉得奇怪,问道:“接下来要去哪里?”

  僧人说道:“先去幽州赏雪。”

  姚清稽首作别。

  僧人微笑点头,朗声吟诵着一篇在青冥天下脍炙人口的《塞上》,大步离去,风采绝伦,身形消散,转瞬间便不见了踪迹,天地灵气毫无涟漪。

  白藕沉默片刻,问道:“此人修为?”

  “佛法之外,剑术精绝,一条直气,海内无双。”

  姚清说道:“‘一剑霜寒十四州’,是他说的,也是说他的。”

  骑龙巷的压岁铺子,掌柜石柔和小哑巴,正在熬夜守岁。

  隔壁的草头铺子,就要更热闹些。

  一对兄妹,赵树下,赵鸾;一对师兄妹,赵登高,田酒儿;一对师徒,白发童子,姚小妍;还要外加一个被大白鹅拐来的崔花生。

  白发童子这会儿正踩在长凳上,拉着俩姓赵的男子划拳呢,大声嚷着“哥俩好、五魁首、十满堂”之类的。

  小镇的大年三十夜,有那问夜饭的习俗,家家户户都会点灯,摆上一桌子酒菜,老人和妇人们会守着一只火盆,不去串门走动,只等着那些青壮岁数的街坊邻居们,登门做客。

  邻里间关系好的汉子,会坐下来喝酒吃菜划拳,关系一般的,大多吃杯酒就走,成群结队的孩子们,进了屋子也不落座,与那些守家的老人妇人们打过招呼,按照辈分“爷爷奶奶姑姑婶婶”一通喊,就往袋子里边装些瓜果、甘蔗之类的。

  只等深夜了,家家户户才会关上门,然后一大清早,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们,就又要按时起床,因为每年都有那开门燃爆竹的规矩讲究,用来辞旧迎新。

  至于开门的具体时辰,往往都是小镇某些老人们推敲出来的,据说早年小镇开红白喜事铺子的几个掌柜,就很懂这些。

  如今那些搬去州城的年轻人,哪有这样的讲究,据说一些个年轻人就连开门都让府上管家代劳了,只顾自己睡懒觉。

  虽然如今槐黄县城的年味儿是一年比一年清淡了,几乎就没谁走门串户问夜饭了,不过骑龙巷的两间铺子,还是照着老规矩,开着门摆着酒。

  坐在火盆边的石柔抬起头,望向门口,因为来了一位着一身雪白长袍的贵客。

  昔年泥瓶巷宋集薪身边的婢女,稚圭,如今的真龙王朱,贵为浩然天下四海水君之一。

  不知为何,这位东海水君,此刻好像心情不错。

  压岁铺子里边亮如白昼,石柔壮起胆子,小心斟酌一番,称呼对方一声“稚圭姑娘”,再笑道:“坐下喝点酒?”

  王朱点点头,跨过门槛,坐到桌旁。石柔帮忙斟酒,桌上竟然还有一盘臭鳜鱼,王朱夹了一筷子,嚼了嚼,点头道:“手艺不错。”

  以前的泥瓶巷,就是个破落户扎堆的苦地方,挣着了钱的,早早搬去了别处更为宽阔的街巷。

  按照小镇老话说法,这里就是个流水地儿,根本留不住人。

  故而每逢大年三十夜,就只有巷口那边,因为有个俏寡妇,才不至于让一整条巷子都没人路过。

  大致位于巷子中间地界的相邻两栋宅子,其实是没人登门问夜饭的,至多是走近路的,或是去那寡妇家的,这才路过泥瓶巷,却看也不看一眼。

  一个是满身晦气的扫把星,一个是有娘生没爹养、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再加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婢女,都是无亲无故的,谁稀罕登门?

  而那两个同龄人,相互间也不串门。

  那会儿,宋集薪每次到了大年三十夜,就赌气让稚圭干脆关上院门,爱来不来,大爷还稀罕伺候你们?

  但隔壁就不这样,始终开着大门,若是巷子里边有积雪,还会帮忙将整条巷子的积雪聚拢到墙脚根,方便过客们走路。

  宋集薪偶尔闲着无聊,就喜欢站在屋门口阴阳怪气地说话:“大半夜的,开门等鬼来啊。”

  隔壁宅子的同龄人,也从不还嘴。

  后来陈平安认识了刘羡阳,就会一起围着炉子守夜,刘羡阳经常故意扯着大嗓门说话。

  王朱转头望向那个站在柜台后边小板凳上的孩子,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正在翻书看的小哑巴抬起头,面无表情道:“你不是知道了吗?我叫‘喂’。”

  王朱也不跟这个脾气挺冲的孩子计较什么,蛮好的,小刺头嘛。

  她笑了笑,夹了一筷子佐酒菜,滋味不错,自己没有白走一趟宝瓶洲,老家祖宅的院门口都换上崭新的福字和春联了。

  石柔赶忙打圆场说道:“真名周俊臣,小名阿瞒,平时不太喜欢说话,所以有个小哑巴的绰号,是裴钱的徒弟。”

  王朱提起白瓷酒杯,抿了一口酒水,笑道:“裴钱的徒弟?那你岂不是要喊陈平安一声师祖?”

  小哑巴原本想说一句“关你屁事”,只是见掌柜石柔朝自己使眼色,孩子只得把话咽回肚子,装聋作哑。

  门口有个白发童子,双臂环胸,斜靠着屋门,在那儿“啧啧啧”。

  王朱转头笑问道:“你是?”竟然看不出对方的真实境界。

  白发童子冷笑道:“说出来怕吓死你。”

  “试试看。”

  “我是落魄山的杂役弟子,独一份!”

  王朱笑眯眯提起酒杯:“容我压压惊。”

  山上仙府,一般可以分为祖师堂嫡传、外门和杂役弟子。所谓嫡传,也就是师父和传道人,在祖师堂是有座椅的。

  外门,便是师承和法脉一般,师父未能在祖师堂那边落座参与议事,比如落魄山的现任看门人仙尉和岑鸳机,虽然都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金玉谱牒,但因为在霁色峰祖师堂那边没椅子,他们要是如今收了徒弟,哪怕是亲传,依旧属于外门弟子。

  至于杂役,就是连师承都暂时没有的,往往是进了山,勉强算是开始登山修行了,但是资质不行,无法拜师。

  白发童子大摇大摆走入屋内,踮起脚尖,一屁股坐在桌旁长凳上,双臂环胸,直愣愣盯着那个身份特殊的年轻女子,丹凤眼,瓜子脸,漂亮是漂亮,就是冷了点。

  王朱神色自若,自饮自酌,夹几筷子佐酒菜。

  白发童子问道:“听说你与咱们隐官老祖是多年的邻居?”

  王朱嗯了一声。

  白发童子以心声笑问道:“有没有想过,要是蛮荒天下去不得,换成青冥天下又如何呢?树挪死人挪活嘛。”

  王朱微微皱眉:“是他的意思?”

  当年她忍住没有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确实是有过一番心境煎熬的。

  事实证明,没有心存侥幸,是一个正确选择,不然如今自己估计就要跟那个大妖仰止做伴,在老君炼丹炉那边开酒铺了。

  或是被那拨鬼鬼祟祟的养龙士一脉修士,在归墟某处布下一张“渔网”,抓个正着?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隐官老祖事务繁重,忙来忙去,都是忙碌一些随随便便就可以影响天下走势的大事,岂会在意这种芝麻小事?”

  “我就是随口一提,斩龙人陈清流,虽说不是十四境纯粹剑修,可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十四境。等到一场仗打完,天下事了,以他的合道方式,是不太愿意看到你的,陈清流曾经立下宏愿,要教‘天下无真龙’,这里边就有个漏洞可钻了,咱们浩然‘天下’没有,但是青冥天下可以有嘛,勉强可以不与陈清流的大道冲突了。到了那边,稚圭姑娘再随便找几个靠山,嗯,准确说来,是互为靠山,盟友嘛,大伙儿好好谋划一番,将某条大渎作为托身之所,哪天跻身了十四境,还怕那跨越天下而来的斩龙人?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那么一条过江蛇而已,能不怕地头龙?”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大修士,往返于两座天下,按照文庙礼圣和白玉京大掌教订立的规矩,是要压境界的。

  王朱微笑摇头:“哪怕同样是十四境修士,只要对方是斩龙之人,我就毫无胜算,只要不跑,必死无疑。”

  即便在好似自家道场的东海水域,又跻身了十四境,王朱自认对上那位斩龙之人,依旧没得打。

  唯一的好处,是身为文庙敕封的四海水君之一,陈清流不敢随便问剑水府。

  冥冥之中,王朱笃定一事。

  不光是真龙,加上世间那些血统驳杂的众多蛟龙之属,还要加上数座天下所有的水族精怪、水仙之流,更甚至是主修水法的练气士,只要对上那位斩龙功成、身负某种大气运的陈清流,都会被天然大道压胜,若有厮杀,简直就是一头撞到剑尖上的下场。

  简单来说,面对这三者,陈清流完全可以被视为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一旦出剑,就是砍瓜切菜一般。

  白发童子皱眉不语,神情凝重起来。

  看上去是在考虑什么天大的难题,其实就只是在腹诽不已,咋个与谍报上的消息不一样呢,莫不是小米粒消息有误、谎报军情了?

  不都说隐官老祖的这个泥瓶巷邻居,眼睛长在眉毛上边的,为何这般有自知之明?

  罢了罢了,当那说客,确实非我所长。岁除宫的小白,才是那种纵横捭阖的行家里手。

  在夜航船,某人曾嘱咐过他,能说服王朱去往青冥天下鹳雀楼修道是最好的,劝不动就随意了。

  按照那人的说法,反正王朱就算去了青冥天下,对岁除宫而言,她的存在也是鸡肋,除了帮忙聚拢水运一事,她注定帮不上什么大忙。

  一想到吴霜降,白发童子赶忙抬起酒杯,一口闷,喝酒压压惊。

  练气士不怕自己的心魔,化外天魔反而怕这位练气士,这种糗事传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王朱突然问道:“听说青冥天下有个大宗门叫岁除宫,水边有座鹳雀楼?”

  白发童子愣了愣,心虚道:“我是浩然天下土生土长的修士,对那啥青冥天下什么岁除宫不熟啊。”

  王朱一笑置之。

  白发童子心事重重,试探性地问道:“没头没脑的,你问这个作甚?”

  王朱提起酒杯,笑道:“不聊这些烦心事,既然一见投缘,那就喝酒。”

  白发童子提起酒杯,轻轻碰一下:“走一个。”

  白发童子看王朱的眼神里,有一种咱俩都好惨的同病相怜。

  王朱察觉到这种情绪,难得没有生气,好像被一个自称是落魄山的杂役弟子可怜,犯不着生气?

  王朱喝过了酒,走出这间压岁铺子,在骑龙巷拾级而上。

  她缓缓登高,有些怀念离开小镇之前的天寒时节,她那会儿满手冻疮,所以每次出门去铁锁井打水,她都只提大半桶水,晃晃悠悠,到了泥瓶巷,倒入水缸,差不多也就刚好只剩下半桶水了。

  后来,最后一次见面,有人曾经留下一句类似谶语的话。

  “登鹳雀楼天高地阔,下鹳雀楼源远流长。”

  这个人,还曾为她泄露过天机,教她如何应对那位再起大道之争的斩龙之人。

  好像不管是去是留,她都有选择。

  而且最后,那个人笑着说,以后真遇到了那种自认过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师弟,就说是齐师兄的请求。

  王朱心情有些烦躁,深吸一口气,转头望向骑龙巷下边相邻的两间铺子。

  屋内灯光照出铺子,哪怕没有过路的行人,依旧默默照耀着巷子里的夜路。

  她不喜欢那座学塾里的书声和某人的道理,不喜欢泥瓶巷隔壁那个人的好心和善意。

  不喜欢那一大一小,他们身上那种如出一辙的“没关系”“其实还好”“每个今天的昨天都不曾虚度,每个明天都是今天的希望”……

  可能是她不知道如何喜欢,所以故意装着讨厌。

  可能是知道某些道理,只是做不到,不敢厌恶自己的软弱,只好厌恶那些做得到的人。

  就像大冬天里一只别人家的炭笼,焐热双手片刻就要归还。

  落魄山,山门口。

  今儿过来点卯的香火小人儿,与仙尉道长喝了个微醺,摇摇晃晃爬过那道屋门槛,结果到了宅子大门前,小家伙忍不住骂了一句,只能再次如钻狗洞一般,匍匐在地,爬过大门缝隙,拍了拍尘土,那条棋墩山土地爷麾下的白花蛇,还在远处候着呢。

  结果瞧见了一位相貌儒雅的读书人,年纪不大,看着三十岁出头吧,就站在山脚发呆。

  香火小人一路飞奔过去,挡在山门牌坊正中央,扯开嗓门喊道:“你谁啊?”

  不等对方答话,觉得与人仰头说话,脖子太累,香火小人急匆匆转身跑上几级台阶,双手叉腰,一本正经提醒道:“可不能擅闯山门啊,如今咱们落魄山不待客的,你要是来山上找谁,得先去仙尉道长那里报备。”

  书生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李希圣,来自小镇的福禄街,是李宝瓶的兄长。”

  香火小人儿目瞪口呆,心肝颤,啥?!竟然是咱们李总舵主的兄长?!

  虽说对方不在官场厮混,但是扛不住对方朝中有人啊。

  既然来头这么大,出门咋个不一路敲锣打鼓放爆竹呢?

  香火小人刚跑上台阶,立即又屁颠屁颠跑下台阶,重新回到山门口,作了一个大揖,恭敬万分道:“小的籍贯在那馒头山土地庙,如今在州城隍庙那边当差,混口饭吃,承蒙咱们落魄山周护法赏识,忝为骑龙巷右护法,在此拜见李大人,荣幸之至,有失远迎……”

  李希圣笑道:“我与陈山主是旧识,就不用打搅仙尉道长看书了,我对落魄山还算熟门熟路,可以自行登山。”

  香火小人立即在心中盘算、掂量一番,觉得既然是李总舵主的兄长,又与陈山主是老朋友,在仙尉那边不记名就上山,好像也不算坏了规矩。

  香火小人试探性地问道:“李大人,容小的帮忙领路?”

  稍后登山路上,得暗示李大人一番,回头给咱们李总舵主美言几句,哈哈,到时候别说骑龙巷总护法了,当个与李槐平起平坐的小舵舵主,都不是痴人说梦哩。

  仙尉打开大门,披衣而出,好歹是个修行中人,山门口的动静,仙尉还是察觉到了。

  香火小人赶忙帮着那位李大人介绍身份,免得看门的仙尉眼拙,大水冲了龙王庙。

  李希圣笑着邀请道:“仙尉道友,一同登山?”

  仙尉连忙拒绝道:“守夜,要回去看书。”

  他只觉得这个生面孔的读书人,真心架子不小,大半夜串门就罢了,竟然还想拉着自己一起爬山,想啥呢,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儒生李希圣面带笑意,与仙尉作揖行礼。

  道士仙尉坦然受之,只是礼尚往来,便回了一个道门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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