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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章 一生半在春游中

第371章 一生半在春游中

  礼圣在铺子这边喝过了一碗酒,问道:“怎么说?”

  老秀才笑得整张老脸都皱在一起,道:“机会难得,容我忙里偷闲,稍微再喝会儿,皇帝不差饿兵嘛。”

  如今文庙和功德林那边,其实都是老秀才在主持大小事务,说句“忙里偷闲”,不算过分。

  礼圣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记得别做得寸进尺的事情,文庙拿你没办法,我就找陈平安。”

  极少有人,能够让礼圣如此额外“提醒”。毕竟与他们,礼圣的道理都是讲得通的。

  老秀才埋怨道:“这话就说得多余了。”

  外人还在呢,多少给我点面子。

  礼圣说道:“那就劳烦文圣给句准话,我不希望下次文庙议事,陈平安第一次主动跟文庙这边开口求情,就是帮着自己先生收拾烂摊子。”

  经生熹平之所以喊来自己,还不是担心老秀才一个冲动,就谁都拉不住了。

  老秀才正色道:“这点道理,我岂会不懂,只有学生做事先生兜底的道理,哪有先生做事学生兜底的道理。”

  礼圣说道:“好好喝你的酒。”

  老秀才拍胸脯保证道:“好酒当然要好好喝!”

  礼圣一走,老秀才便跷起二郎腿,卷起袖子,准备开喝。

  一个才四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就能够与一位万年道龄的蛮荒旧王座大妖,在一张酒桌上,谈买卖,翻旧账。

  青衫斗笠客,意态闲适,谈笑风生。

  不管他说了什么,仰止都得认真听着,还得好好思量,反复思量,希冀着嚼出些余味来。

  对老秀才来说,有这么一碟佐酒菜在,天底下随便一张酒桌,都是好酒。

  老秀才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顿时眯起双眼,缩起肩膀,打了个激灵,笑开了花。

  喝酒真那么有意思吗?光喝酒当然没啥意思,是喝酒桌上的人,是喝酒桌外的事。

  见那身为朝湫河婆的小姑娘,数次欲言又止,老秀才便笑问道:“是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酒桌上无身份。”

  老山神又开始使眼色,提醒甘州别瞎说话。

  只是甘州一向是藏不住话的:“文圣老爷,你怎么跟文庙里边的挂像一点不像?”

  之前听说文圣恢复了文庙神位,她曾经偷溜出去一趟,去过一次郡县。

  文庙当然是要去的,画像上边的文圣,是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貌耸神溢,与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矮小老人,当真半点不沾边。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这就得怪吴老儿的画技不精了。”

  小姑娘趴在桌上,好奇问道:“那绣虎崔瀺,当年好好的,为什么会叛出文圣一脉啊?”

  老山神已经开始眼观鼻鼻观心了。

  就连仰止都不得不咳嗽一声,提醒这个小姑娘别太放肆。

  老秀才倒是半点不生气,看着酒肆外边除了山还是山的荒凉景象,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沉默片刻,老秀才笑了笑,缓缓道:“当学生的,被先生伤透了心,聪明人骗不了自己,又不愿与先生恶语相向,就只好一声招呼都不打,默然离去了。”

  何谓遗憾,不可再得之物,不可再遇之人,就是遗憾。

  老秀才撚须不语,叹了口气,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拭嘴角:“我们的言语,既会千山万水,迷障横生,也能铺路搭桥,柳暗花明。故而与亲近之人朝夕久处,不可说气话,不可说反话,不可不说话。”

  龚新舟由衷赞叹道:“文圣此语,真是颠扑不破的至理了。”

  老秀才笑道:“是我那关门弟子的心得感悟,我不过是借来用一用。”

  龚新舟见风转舵道:“难怪陈隐官能够成为文圣老爷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连忙摆手道:“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是我好不容易才拐骗来的,因为他很挑先生的。”

  老山神只觉得这句话说得真妙,不愧是三教辩论没输过的文圣老爷。

  甘州又问道:“都说皇帝爱么儿,文圣老爷也是吗?”

  因为甘州想起了先前那个外乡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读书人啊,更像是个混江湖,惯会黑吃黑的主儿。

  一个晃手掌的动作,只用一句话,就把梅府君给镇住了。

  老秀才微笑道:“我学生弟子本就不多,不算特别偏袒谁,各有偏爱吧。”

  自己的学生,几位入室弟子,再加上茅小冬他们,一个个学问当然都是极好的,无须多说什么。

  早先问剑一事,有左呆子。

  问拳一事,有君倩。

  后来布局者,有崔瀺。

  破局者,有齐静春。

  那么作为小齐代师收徒的关门弟子陈平安,可谓是师兄们各自所长的集大成者,当然现在可能还有些差距,但是未来,是很值得期待的。

  只说如今,谁见到陈平安,会质疑一句,你就是谁谁谁的师弟?会质疑一句,你就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

  学生们实在太好,太过优秀,当先生的除了欣慰,还会有些惭愧。

  甘州觉得文圣老爷说了句场面话,跟自己打官腔呢,不太爽利,便喝了口闷酒。

  老秀才撚须而笑,望向铺子外边的荒凉景象,一般景象,两种心情,便是两种风姿,大概这就是人心与修行了,任你远古神灵再神通广大,是绝无此心此想的,铁石心肠,不由自主,岂不悲哉?

  浩然九洲,视死如生,故而多土葬风俗。而众生头顶的那片浩瀚星空,大概就是一座水葬坟场了。

  老秀才很快收起这些思绪,笑道:“龚老哥,能否将那《皕剑仙印谱》借我一看?”

  龚新舟赶忙从袖中掏出那本印谱递给文圣,惶恐道:“当不起,当不起老哥这个称呼。”

  老秀才打趣道:“这有什么当不起的,我不也经常被人喊老。”

  龚新舟点头如捣蒜,已经满脸涨红,语无伦次:“小神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老秀才一边喝酒,一边翻过书页,很快就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了陈平安的那方钤印,会心一笑,将印谱交还给龚新舟:“好好珍藏,以后哪天龚老哥升了官,能够在山上学那梅鹤开辟府邸,照例可以与你们当地书院讨要一物,要我看啊,那些出自文庙的圣贤书籍,终究都是死物,龚老哥何必舍近求远……”

  龚新舟沉声道:“小神必定好好供奉起来,作为镇山之宝。”

  老秀才思量片刻,喝了两碗酒,才思如涌泉,兜不住了,望向龚新舟那座山头的山神祠庙,慢悠悠吟哦两语。

  “谁家好山,我愿为邻,山气挽日夕,飞鸟结伴还。满目奇峰最可观,邀君共风光。”

  “壁立千仞,峰擎日月,秀极破青天,举手近日月。撑持天地与人看,为我开天关。”

  祠庙内那尊彩绘泥塑的山神像,一时间金光灿灿,酒铺这边的龚新舟立即站起身,与文圣作揖行礼,如领法旨。

  这就是文庙功德圣人的口含天宪。要是在那老秀才合道所在的三洲之地,只需一句话,便可以拔高山水神灵的神位,瞬间抬升金玉谱牒的品秩。

  老秀才赶紧抬手虚按两下:“别客气,小事一桩,又没有抬升龚老哥的神像高度,我只是美言几句,惠而不费的小事。”

  毕竟是在中土神洲,是亚圣合道所在,老秀才不宜越界行事。

  老秀才看了眼甘州,只有替老山神高兴的心情,并无艳羡或是嫉妒,老秀才暗自点头,便斜瞥一眼仰止。

  仰止立即心领神会,以心声说道:“我愿意收取甘州为不记名弟子,为她传授几种水法。”

  老秀才笑道:“在这道祖炼丹炉遗址之内,偏有一位河婆怀揣着一柄蛇盘镜,又与你仰止朝夕相处,这要是都不算道缘,什么才是道缘?先前陈平安提醒你此事,你估计还觉得是强人所难,不太当回事。你就没听过一句‘物有本末,事有始终’?你就不想想,为何礼圣会将你拘押在此,偏偏又不太过限制你的自由?”

  老秀才说到这里,在桌上画了一个圆:“阴阳交替如圆圈,人事循环似蛇盘。你这几年,只顾着怨天尤人,道心黯淡,却不知礼圣对你是给予了一份不小的善意,他希望你能够在此,别开生面,另辟蹊径,不在术法,而在道心,走上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那才是十四境的真正契机所在,不再只是依靠侵占身外物作为破境之路。你就没有仔细想过一事,你们这些蛮荒王座大妖,相较于其余三座天下的山巅修士,因为天生命长,跻身飞升境如此容易,到头来跻身十四境却如此之难的症结所在?”

  老秀才笑道:“一来是要还债的;二来你们炼就人形,其实却不像人。刘叉在这件事上,就要比你们做得更好,你们都觉得他是剑修的缘故,得天独厚,其实不然,只是因为刘叉的道心,早已与人无异。”

  仰止幽幽叹息一声,起身与老秀才施了个万福,她确实由衷感激对方指点迷津:“谢过文圣点拨。”

  其实这位旧王座,更是松了口气,终于不用担心,自己在这炼丹炉遗址内,突然某天就被某人给“炼”了。

  老秀才摇头道:“我只是为你指出一条道路的方向,此后修行,依旧不会轻松的,看在酒水的分上,我不妨再送你一句话,功夫只在拗本性之‘拗’、熬道心之‘熬’这二字之上。”

  仰止就像吃了一颗天大的定心丸。老秀才与自己这般和颜悦色,想来以后在文庙那边,自己是不是就等于多出了一张护身符?

  这些年,仰止在这边卖酒,就像置身于一场旱灾中,每天等着天下雨的滋味,并不好受。

  这也是仰止为何愿意与陈平安做一桩买卖的原因之一,只要与这个当隐官的年轻人扯上点关系,那就等于与文圣一脉结缘了。

  而文圣一脉的护犊子,几座天下都是一清二楚的。尤其是老秀才对关门弟子的宠爱,那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况且陈平安既然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那么他就是那几个“怪物”共同的小师弟。

  因为仰止很清楚,关于自己的当下处境,文庙陪祀圣贤当中,甚至在正副三位文庙教主之内,不是没有异议,如果不是礼圣开口,当初在海上与柳七联手将自己拿下的那位副教主,肯定会直接痛下杀手了。

  不料老秀才又笑眯眯道:“还是那句话,‘行善有功,犯错有过’,好好坏坏,都是要还债的。只说这改错补过一事,未必比跻身十四境轻松,劝你早早做好心理准备,免得将来怨我把你拐到沟里去。我这个人,被人骂,向来是唾面自干的好脾气,唯独受不了道路之上,世人的好意和善心被强有力者肆意践踏在泥泞中。只要被我瞧见了,我就会发火,我一发火,你就要后果自负。莫说是礼圣,就是至圣先师为你求情都不管用。”

  反正礼圣不在,老头子又不知所终,我喝高了说几句醉话咋个了嘛。

  仰止听到了这番直白无误的威胁言语,她半点不恼,也不敢恼,不管怎么说,文圣都还是个恢复文庙道统的十四境大修士。

  她主动起身,又给老秀才倒满了一碗酒,老秀才与她道了一声谢,然后笑道:“当垆沽酒和翻看杂书之余,还是要多读几本正经书,不要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字。”

  仰止还能如何,只得点头称是。

  青同先前确实给她留下了一大堆用来打发光阴的杂书。

  甘州愣了愣,文圣老爷莫不是含沙射影,说我呢?

  打小就觉得读书烦啊,天生的,文圣老爷你怨我,我怪谁去嘛。

  龚新舟察觉到甘州的脸色,担心她误会文圣老爷,立即附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善为窈,美貌为窕,故而读书一事,足可为佳人增色。当然要多读圣贤书,这就叫‘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所以文圣老爷就在《礼论》一篇中,有那‘清庙之歌,一倡而三叹’一语,振聋发聩,发人深省,与礼圣老爷的那句‘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算是遥相呼应了,如今文人雅士之间的所谓诗词唱和,哪里能比,差得老远了。”

  仰止听得直皱眉,老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是听这龚山神在那儿拽文掉书袋,酸不拉几的,真是听他一席话,白读十年书了。

  老秀才便换了一种说法,笑道:“欲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读书而已。欲想更上一层楼,眼中无三界五行,唯有书读完了,再无半点文字障。”

  少女听得云里雾里,老山神在想着如何跟上马屁,唯有仰止顿时神色凛然。

  老秀才打算在酒铺这边喝过三碗酒就返回文庙,所以手上最后一碗酒,便喝得慢了。

  世间聚散苦匆匆,一回相见一回老。

  历史就像一只火盆,装着一堆有余温的灰烬。

  所有的灰烬,都是已经被彻底遗忘的逝去之人,而那些火星,就是已逝之人依然留在天地间的痕迹。

  比如剑气长城的刻字,圣贤们的传世著作,白也苏子的诗词,各座山上祖师堂的挂像,名山大川之间的崖刻、石碑,年年有后世子孙上坟的墓碑名字……百年千年之后,所有依旧被后人嘴上心中挂念的古人故事。

  仰止冷不丁冒出一句:“文圣收了个好学生。”

  “这等废话……”老秀才停顿片刻,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再听一万遍,都不觉得烦啊。”

  天事不可长,高朋满堂散若水。

  如今座上有客手霹雳,驱转山川不费力。

  旧情犹可追,山风激荡来如奔。

  何似青衫御剑白云中,俯瞰五岳丘垤尔。

  桐叶洲中部,镇妖楼内,梧桐树下。

  陈平安闭目凝神,盘腿而坐,如坐心斋,梦中神游千万里。

  青同真身与阴神,都已经跟随年轻隐官入梦,周游天下,唯有阳神身外身的魁梧老者,留在原地,提心吊胆。

  因为那个小陌,竟然再次呈现出巅峰姿态,将一尊虚无缥缈的法相凝为丈余高度,白衣白发,赤足持剑,就那么盯着青同阳神,偶尔斜瞥一眼那棵参天古树。

  明摆着是信不过青同,只要稍有异样,这位巅峰剑修,就要砍断梧桐树。

  魁梧老者没好气道:“已是盟友,还跟防贼一样,至于吗?”

  小陌横剑在身前,双指抹过粹然剑光,微笑问道:“如今剑术裴旻身在何处?”

  青同摇头道:“那场雨中问剑过后,裴旻就不知所终了。”

  不知为何,小陌总觉得空无一人的镇妖楼内,有些古怪。

  只是他数次分出心神,巡视那片广袤建筑的角角落落,始终未能发现半点道痕。

  小陌问道:“先前那些你精心设置的十二幅画卷,都是邹子预先安排好的,你只是照搬行事?”

  青同默不作声。

  小陌又问道:“邹子又如何收回这十二张‘答卷’?”

  青同依旧不言不语。

  小陌眼神冷漠,道:“问你话,就别装聋作哑,非要我与你问剑才吭声?”

  青同再不敢当哑巴,神色无奈道:“我哪里知道邹子是怎么想的,将来又是如何做事的,他是邹子!邹子又不是那种寻常的十四境修士!”

  青同评论邹子的这个说法,几乎可谓与天同高了。

  天下十四境修士,本就屈指可数,其实何来“寻常”一说?委实是这个一人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的邹子,太过古怪了。

  青同继而小声嘀咕道:“说不定我们这会儿提及邹子的名字,就是一种天地共鸣的响应了,早已落入邹子耳中,可以完全无视重重天地隔绝。”

  在某些山下王朝,不仅要在书中避讳皇帝君主,还要避讳家族长辈,避称其姓名、字号。

  而在山上,只有那么一小撮山巅大修士,才会有此待遇,练气士若是贸贸然口呼其名,极有可能会立竿见影。

  言语无忌的练气士,本身境界越高,就像“嗓门越大”,对方心生感应的可能性就越高。

  就在此时,一直心神沉浸在梦境中的陈平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微笑道:“我从一开始就故意方便邹子收取答卷。小陌,还记得我们刚来此地,青同道友说了什么?”

  小陌恍然大悟。

  这个青同在布下画卷幻境之前,就与陈平安说邹子的确留下一句谶语。

  可能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宛如天地摊开。

  就像一场科举,青同只是考场的阅卷官,真正的出题之人,以及主持考试的正总裁官,都是邹子。

  考题便是那句邹子谶语。

  所以反观陈平安的那句破题之语,也同样早就提笔落在画卷纸面之上了。

  正是化用郑居中的那句话:不当真就是了。

  这就意味着,当不当真信不信,都由你邹子。

  之后在十二座天地间,陈平安的种种言行,道心起伏,到底是否出自陈平安本心,是真是假,就像陈平安对邹子的一场反问。

  既然自家公子早有察觉,也有了应对之法,那么小陌就不去庸人自扰了。

  而且青同主动提起邹子谶语,勉强能算一种亡羊补牢的泄露天机了。

  小陌只是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青同。

  青同一时无言,好的,我是个白痴。只是你小陌,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了?

  小陌笑了笑。不巧,我是剑修。想事情、解谜题非我所长,可要说问剑砍人,怎么都得算我一个。

  而在镇妖楼一处殿阁顶楼廊道中,至圣先师与纯阳真人凭栏而立,不过他们双方是以前人的身份和眼光看待未来事,当下的小陌当然寻觅不得。

  被陈平安尊称一声吕祖的中年道士,秉拂背剑,见状称赞道:“这位喜烛道友,神识还是很敏锐的。”

  至圣先师点头道:“这些飞升境巅峰剑修,就没哪个是吃素的。”

  等到纯阳真人听到陈平安的那句言语后,一时间颇为意外,不由得感慨道:“如俗子雨雪天气徘徊于崇山峻岭间,一着不慎,脚步打滑,就会失足山崖间,粉身碎骨。与邹子如此钩心斗角,险之又险。”

  至圣先师微笑道:“这就是寇名所说的‘所安者自然,所体者自解’了,当然也可以说老秀才那句‘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如果说得再直白点,无非是日上三竿晒衣服,下雨天出门收衣服,可要是……忘了就忘了。”

  纯阳真人还想就这几句话蔓延开去,借机与至圣先师多请教一下三教学问之根柢。

  不过至圣先师好像不愿多聊这个,已经转移话题,笑问道:“你久在青冥天下云游,就没有偷摸去玉皇城听寇名传道?”

  视线蒙眬之间,依稀可见更早时候,有道士在梧桐树下独自饮酒,日斜风冷,故友不来,立尽梧桐影。

  这位中年相貌的得道高真,尽得“玉树临风,树大招风”之神趣。

  纯阳真人笑道:“旁听过三次,不过每次都有陆掌教作陪。”

  至圣先师说道:“因为陆沉当时早就预料到未来之事了,还是担心你将来重返浩然,分走太多青冥天下和白玉京的道气。”

  纯阳真人说道:“要是陆沉不曾离乡,浩然天下至少可以多出一个半的龙虎山。”

  至圣先师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墙外花开,也是开花。”

  纯阳真人感叹道:“陆沉道心难测,唯独愿意对这位掌教师兄刮目相看。”

  按照陆沉当年的说法,他那师尊,是道法自然,几近于一了。道法有多高,打架本事就有多大。

  而陆沉对那位代师收徒的大师兄,同样可谓推崇备至,从不掩饰自己当年之所以离开浩然,去往青冥天下,就是奔着与白玉京大掌教问道去的,在见到寇名之前,陆沉便对其不乏溢美之词,“疑是冲虚去,不为天地囚”“真人玄同万方,我辈莫见其迹”“一人泠然御风无所依,双肩挠挑大道游太虚”……

  陆沉甚至一直扬言要为师兄著书立传。

  大概在陆沉眼中,师兄寇名,独占“真人”一说。

  所以陆沉在成为三掌教后,对白玉京内的两位师兄,从来只称呼寇名为“师兄”,却称呼余斗为“余师兄”。

  此外关于这位师兄,陆沉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奇怪言语,旁人至今无解,比如天根,一变为七、七变为九,复归为一,假人……

  纯阳真人首次云游白玉京之时,陆沉刚刚成为道祖小弟子没多久。

  那会儿陆沉还比较“年轻气盛”,与纯阳真人说那天下道法,起于道祖,续香火于寇名,盛于我陆沉,将来蔚为大观还与天下。

  陆沉一贯游戏人间,喜欢与俗人说俗语,与高人便说那恐惊天上人的高语。

  等到纯阳真人第二次造访白玉京,陆沉就已经成功跻身十四境,有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五梦七心相”。

  事实上,当时与纯阳真人一同游历玉皇城的身边道友,便是陆沉化身之一的白骨真人。

  纯阳真人猜测陆沉这条大道之一,比如五梦之外的七心相,极有可能是脱胎、证道于大掌教寇名的那句“一者,形变之始也,一变为七”。

  这种事情,在山上虽不多见,但确实是有一些先例的,就像前人提出了好似悬在空中的某个假想,荒诞不经,空中楼阁,之后偏偏有人真就做成了。

  至圣先师轻拍栏杆,缓缓道:“寇名要是早生几年,不敢说天下十豪之一是囊中物,在那候补当中,必然有一席之地。”

  当世关于“无境之人”的道法源头,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来源于西方佛国,追本溯源于“无无”一说,一种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行乎万物之上,蹈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

  又因为此说,青冥天下某些登高望远的得道之士,总觉得白玉京大掌教的道法,时常“似与佛经相参”,偶尔“又与儒法相近”。

  只是他们出于对大掌教的尊重,这种有大不敬嫌疑的想法,自然不会对外宣之于口,只在山巅好友之间,闲聊时提几句。

  青冥天下有本流传颇广的志怪小说,无名氏所着,名为《述异志》,说远古有一位得道真人,常在立春日泠然御风远游天下,立秋日则返归风之窟穴,风至则人间草木生发,去则天下草木摇落。

  这位看上去就很孔武有力的高大老人,转头笑问道:“你觉得未来如果也有类似天下十豪的说法,先前邹子评选出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总计二十二人,有几人能够登榜?”

  纯阳真人思量片刻,说道:“在贫道看来,至多两成能够登评。而且在这之前,一场各有机缘造化的争渡,没有个千年光阴,恐怕很难尘埃落定,除了五彩天下的宁姚,以及蛮荒共主斐然,已经名正言顺,其余众人,谁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胜出。”

  言下之意,大概就是只有四五个年轻人,可以成功跻身“最山巅”的那十五六人之列。

  纯阳真人此语,其实又有一个更深层的含义,那就是如今数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当中,必然有人会落选。

  某些飞升境圆满修士跨步登高,各自合道,一样会挤占掉几个名额。

  至圣先师打趣道:“纯阳吕喦,怎么都得算一个吧?”

  纯阳真人却摇头道:“贫道是散淡人,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想要从小处觅大道。”

  至圣先师似乎半点不觉得奇怪,问道:“只因为觉得至道不可以情求,故而打算慧剑斩情丝?选好道场了?”

  纯阳真人点点头:“选好了,就怕去得出不得,就此沦陷其中,万劫不复,所以可能还需至圣先师帮忙挑选一人,稍稍护道,只在关键时刻,说几句题外话。”

  至圣先师笑道:“好巧不巧,应了那句老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吕喦有些无奈。

  倒不是对至圣先师的人选不满意,而是一旦选择了此人,估计自己就得拿出一点什么了。

  也不是心疼这点“什么”,而是到了吕喦这种境界的修道之人,看待结缘一事,无论好坏,其实都会比较麻烦。

  吕喦说道:“容贫道再看看?”

  至圣先师说道:“这是什么话,说得好像我在强迫你点头一样,这是你们双方你情我愿的事情,退一万步说,即便你答应了,我不得一样问过陈平安才行,他要是不答应,我还能强求啊?”

  大雨滂沱,有人头戴竹斗笠,身披青蓑衣,走在江边,遇到山峰,只需脚尖一点,身形飘忽如一抹青烟,转瞬间便来到山巅。

  这条钱塘江,古名折江,又分南北两源,支流众多,此刻陈平安就站在那条七里泷的口子上,旧钱塘长曹涌,如今的宝瓶洲齐渎淋漓伯,道场就在附近,是一处名为风水洞的上古破碎秘境,传闻龙气盎然,是不少古蜀国蛟龙的收尸葬身之地。

  不过如今道场设置了几层环环相扣的障眼法,寻常地仙,便是精通地理之术,手上再有一幅堪舆图,也只能兜兜转转鬼打墙,不得其门而入。

  陈平安刻意收敛气机,压制一身拳意,任由雨水敲打在身,扶了扶斗笠,远眺一处商贸繁华的县城。

  岸边店铺林立,建造有众多会馆,供同乡水客行商在此歇脚、议事。

  岸边除了各色商船,还停靠着一种名为茭白船的花舫。

  按照本地县志记载,水上居住着九姓渔民,都是贱籍,不得参加科举,不得穿鞋上岸。

  他们即便离船登陆,衣衫服饰也要与平民百姓做出区分,就像此刻,光凭手中雨伞,船户身份都能一眼分明。

  而那条老蛟道场的入口,不同于一般仙家洞府建造在僻静山野、幽深水底,其“山门”竟然就在那县衙附近,恰好位于西北角那边的玄妙观和昭德祠之间。

  青同掀起幂篱一角,看了眼那边,轻声道:“传闻这条钱塘老蛟,性情暴戾,驭下酷烈。”

  陈平安点头道:“世间江河,各有水性,就像生而为人,有着一种从娘胎里带来的天性。”

  比如红烛镇,三江汇流之地,便是玉液江水性无常,冲澹江水烈,绣花江水柔。

  而这条钱塘江主干的水性如何,那些吟诵大潮的诗篇,就是明证。

  曹涌在尚未跻身元婴境之前,治理辖境水域的手段极其严苛,与早期那些朝廷封正的邻近江水正神,多有厮杀,动辄打杀水族生灵数十万,伤稼数百里。

  察觉到那份天地异样,有衮服老者,气势汹汹地从道场内大步走出,站在玄妙观外,身材魁梧,深目,轮廓鲜明,多须髯。

  这位真身几乎常年待在风水洞内的大渎淋漓伯,眯起一双金色眼眸,双手扶住腰间玉带,望向那处山头的一抹青色。

  他只要运转本命神通,便能见寻常练气士所不能见,只见那山巅青衫客,面容模糊不清,身边还有一个头戴幂篱的随从。

  曹涌朗声开口道:“道友既然来都来了,还要藏头露尾,就如此见不得人吗?”

  不等言语落定,他就已经运转神通,凝聚漫天雨水为一道水法,化作一条长达百丈的青色长龙,直扑山巅那对狗男女而去。

  竟敢在自家地盘之上,与一位相当于玉璞境的大渎公侯,抖搂这种……海市蜃楼的幻境秘法?

  只是下一刻,曹涌便心情凝重起来,只见那青衫客只是一抬手,耍出一记类似袖里乾坤壶日月的仙人神通,直接将那条水龙收入袖中不说,再换手抖袖,左手进右手出,好似将一条河水悉数倒入山脚滚滚江水中。

  青同有点幸灾乐祸,在这梦中,陈平安就是老天爷,你一条玉璞境水蛟,早就失去了坐镇小天地的优势,还怎么与之斗法?

  陈平安跨出一步,缩地山河,径直来到曹涌身边,摘下斗笠,抱拳笑道:“晚辈陈平安,见过淋漓伯。”

  晚辈?曹涌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后,吃惊不小,尤其是对他这个自谦称呼,更是意外。

  双方见都没见过,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何必如此自降身份、执晚辈礼?

  曹涌按下心中疑惑,拱手还礼:“大渎曹涌,见过陈隐官。”

  曹涌侧过身,伸出手掌,笑道:“隐官请。”

  洞府出现了一道小门,门额是“别有洞天”四个金色大字,还有一副楹联。

  “洞中洞见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青同视线透过幂篱,扫了一眼对联,轻声道:“洞中洞,见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只是青同很快就换了一个说法:“洞中,洞见洞中洞。天外,天成天外天?”

  曹涌笑问道:“敢问这位道友,莫不是宁剑仙?”

  陈平安一时语噎。

  幂篱薄纱之内,青同也是狠狠翻了个白眼,这条老蛟是啥眼神啊?难怪如今才是个半桶水的玉璞境。

  曹涌自知失言,就只当自己什么都没说,领着两人一起步入风水洞中。

  洞府之内,三人穿廊过道,只见那白璧梁柱青玉阶,珊瑚床榻水精帘,琉璃门楣琥珀桥……人间珍宝毕尽于此。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这座风水洞内,虽然灵气充沛浓稠如水,却空无一人,就连符箓傀儡都没有,显得了无生气。

  得知年轻隐官来意之后,曹涌没有急于表态,只是问道:“隐官为何会找我?”

  陈平安说道:“我们落魄山有位前辈,我跟弟子裴钱的拳法,绝大部分都是他教的,他与曹老先生算是不打不相识的故友。”

  曹涌稍加思索,便试探性问道:“是那崔诚?”

  不难猜,宝瓶洲一洲山河,能够教出陈平安和裴钱的纯粹武夫,不是大骊宋长镜,就是那个失踪多年的崔诚,加上陈平安是文圣一脉的关系,崔诚的孙子,绣虎崔瀺,曾经有个文圣一脉首徒的身份,显然要比宋长镜可能性更大,何况陈平安都说了,此人与自己属于不打不相识,那就只能是崔诚。

  果不其然,陈平安笑着点头。

  其实曹涌身为钱塘长老蛟,原本可以在百年前就跻身玉璞境,只是那会儿钱塘江水域,遭遇了一场千年难遇的大旱,曹涌无计可施,只得现出真身,牵引海水,倒灌钱塘江,这才带来了一场甘霖。

  这等行事,无异于悖逆自身大道,也就是已经没有了顶头上司的缘故,老蛟“只是”落个折损三五百年道行的下场,要是搁在三千年之前,或是万年之前,曹涌就可以直接走一遭剥皮抽筋掉脑袋的斩龙台了。

  在这之前,崔诚对性情暴躁的钱塘长,是不太看得上眼的,还曾因为一桩风波,登门找到曹涌,有过一场气势凌厉的问拳。

  在那之后,崔诚才对曹涌的印象有所改观,再次主动登门,不问拳,只是……问酒一般。

  不过崔诚当年在落魄山竹楼那边教拳,与陈平安从不提及任何过往,好像一次都没有。

  老人反而是到了暖树和小米粒这边,才会一点架子都没有,乐意与两个小丫头,主动聊些早年行走江湖的故事。

  听裴钱说,暖树姐姐每次都会认真听,小米粒可就了不得了,听到了某些已经说过一两遍的故事,就使劲摇头,半点面子都不给的,直接撂下一句:“说过啦说过啦,换个更加精彩的、吓唬人的山水故事听听”……之后的故事,老人也从不让小米粒失望。

  当然,小米粒的捧场,也是很了不起的,听得一惊一乍的,会有无数的感叹词。

  陈平安给曹涌介绍身边那位道友,道号青同,来自桐叶洲。

  曹涌自然从未听过此人,就只当是某位不轻易抛头露面的世外高人了。

  只是青同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曹涌越发对此人高看一眼。

  “淋漓伯,好像与纯阳真人有过一场不浅的道缘。”

  曹涌没觉得这是什么不可说的秘事,点头道:“曾经有幸听闻一个自号纯阳的道门真人,讲解《火经》,我凭此证道小成,得以跻身元婴境,可惜纯阳真人的这份传道恩德,始终未能报答。”

  那位外乡道人,当年在风水洞为曹涌传道说法时,大道显化,妙语如珠,降下一场火雨。

  经过这场火雨淬炼,之后曹涌走江就极为轻松顺遂了,就像一个殿试金榜题名的进士老爷,转头去参加一场府试甚至是县试,当然是手到擒来的一桩小事了。

  曹涌知道了年轻隐官与崔诚的那层关系后,就毫不犹豫答应了那一炷心香的事。

  曹涌突然问道:“又有客人登门了,一船两拨人,都是我水府这边的旧友,陈山主介不介意一起见个面?”

  陈平安笑道:“悉听尊便。”

  其实陈平安比曹涌要更早察觉到那一行人的行踪。

  江上一条小船中,坐着三位别洲练气士,两位宝瓶洲本地水神。

  见陈平安在一条水蛟这边如此礼数周到,青同心中有些犯嘀咕,在自己这边,隐官大人怎么就没半点客随主便的意思。

  曹涌自然不知内幕,依旧为年轻隐官率先介绍那条船上乘客的身份。

  两位水神,都是有资格开府的湖君。

  一位治所是那邻近钱塘江的青草湖,位于龙游县和乌伤县附近,女水君名为竹湘。

  另外一位湖君,名为王象晋,治所在那当涂县的碧螺湖。

  另外三位,都不是宝瓶洲本地修士。

  其中有来自南婆娑洲醇儒陈氏的陈真容,擅长画龙。

  此外两位来自中土神洲,女修士名为秦不疑,自称洛阳木客的汉子,则是个包袱斋。

  这三位外乡修士,其实之前就来过这边做客,只是陈真容临时起意,说是要去游历一趟龙游县。

  龙游县在上古时代属于姑篾之地,设置为太末县,后来数次改名,最终才定名为龙游。

  大雨滂沱,天色晦暗,浮客危坐,归舟独行。

  江水中有一条乌篷小船随波起伏,白雨跳珠乱入船,看上去随时都有倾覆之忧。

  船上有五人正在饮酒,谈笑自若,他们自然都是得道之士,神仙中人。

  闲聊之事,也与修行有关,只是各执己见,是说那飞升之下总计十二境,到底是哪个境界最为关键。

  有人说是那下五境中的留人境,柳七首创,再由某人拓宽道路,可以让修士一步登天。

  又有人说是中五境第一层的洞府境,理由是我辈修行一事,往难了说,脚下道路何止百千条,旁门左道,歪门邪道,道多歧路,可究其根本,不过是开门、关门二事,关了门,身与道心,皆幽居山中,一旦开门,万丈红尘,红尘滚滚,更是修行,与那佛法之大乘小乘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有人说当是观海境最为重要,修行之人开始登山,在此境界如楼观沧海,境界不高,却气魄最大,只说那无名氏传下的其中半句“九洲居中,如蛇盘镜”,是一种何等广阔的视野,之后诸多境界,就算是那上五境的玉璞、仙人两境,所处位置高则高矣,其实依旧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见那陈平安并不排斥此事,曹涌便带着他与那青同道友一起离开洞府,来到岸边,迎接那条即将靠岸的小船。

  疾风骤雨,白昼如夜,他们一行三人都不用施展什么障眼法了。

  船上五位,瞧见了岸上三人后,须臾间,便是香气环旋,有女子身姿婀娜,天然辟水,无须任何雨具,飘来岸边,看着那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子,竟是有几分脸色腼腆,她伸出手指捋了捋鬓角,眼神光彩熠熠,柔声道:“水府幽深,偏居一隅,小神暗昧,风鬟雨鬓,惨不忍睹。”

  青同在心中啧啧不已。

  陈平安微微低头,抱拳笑道:“见过青草湖竹湘水君。”

  碧螺湖湖君王象晋,身材修长,只是覆有面具,上岸后,见到那位青衫客,如书生见书生,作揖行礼道:“让陈先生见笑了。”

  王象晋生前是一介文弱书生,并无功名在身,也非战场英灵,属于志怪小说里边最典型的那种福缘深厚之人,因缘际会之下,嫁入旧碧螺湖内的龙宫水府为婿,龙君在寿终正寝之前,便逊位于王象晋。

  因为王象晋文质彬彬,龙君担心他无法慑服水怪,便赠予他一张鬼面,戴上之后赤面獠牙,狞如夜叉,是件水法至宝,龙君让女婿昼戴夜除,既可辅助修行,亦能震慑群雄。

  继湖君之位,其神立像,便是覆鬼面的姿容,祠庙内其余陪祀从神亦然。

  陈平安作揖还礼,微笑道:“久闻碧螺湖湖君大名。”

  那背木枪、腰佩白杨刃的中土女修,与神色木讷的包袱斋,都只是与年轻隐官点头致意,陈平安也就跟着点头致意。

  有那酒糟鼻的陈姓老人,倒是爽朗笑道:“陈山主,咱俩算不算远房亲戚?”

  陈平安笑道:“能算,就是比较勉强。”

  老人玩笑道:“难怪阮铁匠最不喜欢聊你的事情。”

  陈平安笑容如常,也不搭话。

  老人突然问道:“先前我们几个,在船上聊十二个境界中到底哪个最重要,陈山主是个什么看法?”

  陈平安神色认真道:“都重要。”

  老人愣了愣,竖起大拇指:“高见!”

  之后曹涌便让他们先去府中,自己则要为年轻隐官送一段山水路程。

  陈平安离开七里泷之前,与这位淋漓伯询问一事是否可行。

  老蛟双手扶住腰间玉带,神色洒然道:“有道之士证道得道,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在征得老蛟同意后,陈平安便一挥袖子,风雨骤然停歇片刻,金光点点,化作一条金色长河涌入袖中。

  历史上曾有先后一千多位文人骚客,留下了两千多首诗词。

  而那些被地方府志县志记录在册的诗词,文字多达数十万,它们此时如获敕令,从一本本书中好像被“剥离”了出来。

  曹涌见此异象,哪怕陈平安与那青同道友已经离开,依旧站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心中感慨万分,不承想年轻隐官在剑术、拳法之外,道法亦是如此不俗。

  廊道中,吕喦问道:“至圣先师之前就见过邹子了?”

  “见过了,还聊了几句,最后邹子与我说了句硬话,‘同桌吃饭,各自端碗’。”至圣先师点点头,“因为我先与邹子说了句软话,‘你一个算命的阴阳家术士,就不要欺负我们的儒家弟子了’。”

  纯阳真人发现身边的至圣先师,好像心情不错,满脸笑意,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声。

  纯阳真人问道:“至圣先师,是看到了什么……未来景象?”

  “看了些过往,看到了所有的修道之人,所有的凡夫俗子,我们每一个人,站在这大地之上,就像一座座……山峰,我们无一例外,都是顶天立地的姿态,各有高低罢了。我们不管遇到任何事情,即便低头,弯下腰去,依旧是脚踩大地,背负青天。”

  至圣先师微笑道:“至于未来事,看破不说破,说破就不灵。”

  那是无数条细微的轨迹路线,造就出了无数幅模糊不清的画卷,最终却在某一处重叠、聚拢为一。

  天地间云雾散去,依稀可见有人领衔,数道身影紧随其后,渐次登高。

  但是在这之前,至圣先师又看出了某个不同寻常之处。

  至圣先师忍不住拍栏而笑。

  那幅画面一闪而逝,是之前三教祖师联袂去往骊珠洞天旧址,当时在小镇之内,三人之中,唯有道祖见了陈平安。

  道祖与陈平安并肩而行,一起走向那条泥瓶巷。

  最终道祖止步于小巷之外。

  黄庭国,一处小县城内,县名遂安,遂愿之遂,平安之安。

  隶属于严州府,而这严州府又是黄庭国出状元、进士最多的一处文教胜壤,此县不通大驿,但是多书香门第,进入县城之前,就可以见到一处屹立在小山顶上的文昌塔。

  自古文风鼎盛之地,往往就是这样,不见城镇先见文昌塔。

  青同散开神识,将这县城内打探一番,要说是那“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以青同的境界和眼光,照理说也该瞧出几分端倪才对,只是县城周边的河水溪涧,好像连个河婆都没有,一县之地,灵气稀薄至极,武运更是惨淡,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文运倒是有那丝丝缕缕的迹象,只是不成气候,多是祖荫庇护的绵延传承,来自某些敕建牌坊楼,以及那些悬“进士及第”的祠堂匾额,陋巷贫寒之家也有些。

  青同越发疑惑不解,莫不是自己眼拙了,有那不出世的山巅大修士或是功德圣人之流在此隐居,故意遮蔽了天机?

  青同便忍不住问道:“我们这趟是要找谁?”

  陈平安笑道:“不找谁,就是随便看看,等到桐叶洲下宗事了,我回了落魄山,将来会来这边久居……也不算久居,有点类似衙门的点卯吧,在一处乡塾里边开设蒙学。”

  之前陈平安暂借陆沉一身道法,以十四境修士的姿态,在那场远游途中,就相中了此处,黄庭国本就与旧大骊版图接壤,距离落魄山不远不近,打算将来就在这边当个教书匠。

  青同误以为听错了:“乡塾蒙学?!开馆授业,当个教书先生?”

  要说一个暂无文庙功名的陈平安,是即将主持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担任书院山长,甚至都没个“副”字,青同都不至于如此震惊。

  陈平安点点头:“就我这点学问,半桶墨水晃荡的,当然就只能教教蒙学孩子了。”

  青同哪里会相信陈平安的这套措辞,立即提起精神,觉得自己方才那番神识巡游,肯定是马虎了,错过了某些痕迹,故而未能找出此地的真正奇异所在,刹那之间,整座遂安县城就被青同的一粒芥子心神笼罩,衙署祠庙,宅邸街巷,各色店铺,甚至连那些古井底部都没放过,只是依旧寻觅无果,几个眨眼工夫过后,青同犹不死心,将县城外的几处山头、流水都一一看遍,山岭、河流的来龙去脉,都仔细勘验一番,终于收起神识,试探性问道:“你是相中了某位前途无量的修道坯子?”

  陈平安打趣道:“你要是跟着我崔师兄混,一定可以混得风生水起。”

  青同听出其言下之意,是在说自己无利不起早呢。

  陈平安双手笼袖,带着青同步入县城内,双方如无境之人入无人之境。

  街上熙熙攘攘,因为是大年三十,哪怕两边铺子都关了,依旧处处热闹喜庆。

  陈平安说道:“先前路过此地,在县衙那边翻了几本地方县志,已经百余年没有出一个进士了,就像一个收成不好的荒年。”

  青同这才记起在那十二幅山水幻境画卷中,这位出身文圣一脉的年轻隐官,对科举制艺一道,极为熟稔。

  难不成真打算在这儿当个隐姓埋名的乡塾夫子,成天与一些穿开裆裤、挂鼻涕的孩子厮混?

  堂堂两宗之主,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然后花几年甚至十几年工夫,就只是为了栽培出一位所谓的进士老爷?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化名想好了,就叫窦乂。”

  青同问道:“是《益稷篇》里边‘丞民乃粒,万邦作乂’的那个乂?”

  陈平安似乎小有意外,咦了一声:“不承想青同道友的学问,相当不浅啊。”

  青同抽了抽嘴角:“隐官谬赞了。”

  陈平安说道:“谬不谬不清楚,反正赞扬是真。”

  青同一想到先前七里泷岸边,年轻隐官与陈真容的那句“都重要”,便安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青同笑问道:“隐官大人要是致力于科举,能不能连中三元?”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连中三元?想都不要想的事情,要是在大骊王朝,别说一甲三名了,我可能考取二甲进士都难。可要说在这黄庭国,帮着遂安县带回一块‘进士及第’匾额,还是有几分希望的。未必是我才学多高,只不过制艺一途,越是小国诀窍就越多,是有捷径可以取巧的。比如试卷上边的字体,馆阁体是有细分门道的,可以根据座师房师阅卷官们的学问脉络,来做安排,反正都可以投其所好。”

  青同说道:“听说你的嫡传弟子当中,有个叫曹晴朗的读书种子,曾是大骊王朝的榜眼?”

  要是早先这么会说话,我早就请青同前辈喝酒了。

  陈平安笑道:“补充一下,曹晴朗除了是殿试的榜眼,还是先前那场京城春闱的会元,所以说皇帝宋和的眼光真心一般。”

  要是选曹晴朗为状元,上次在京城那场婚宴上见面,哪怕自己不答应那件事,但是怎么都会起身相迎吧。

  之后在春山书院,陈平安与先生闲聊,说起此事,不都是差不多的说法?一个为学生,一个为再传弟子,都打抱不平呢。

  带着青同一路娴熟穿街过巷,其间陈平安没来由问起一事:“先前在酒肆里边,你好像跟仰止聊起了小陌,聊得还挺开心?是有什么……掌故?”

  青同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

  明摆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我保证不给小陌通风报信。”

  关于小陌的事迹,别说浩然天下没有任何记载,就算是在蛮荒天下,山上都没什么流传开来的小道消息,不然避暑行宫肯定会记录在册。

  青同依旧是摇头如拨浪鼓,只是突然间就笑了起来,他赶紧伸出拳头抵住嘴巴,咳嗽一声。

  这可就是此地无银三万两了。

  陈平安斜瞥一眼,说道:“回头我自己问问小陌。”

  青同生怕陈平安在小陌那边添油加醋,只得说道:“仰止说了件小事,说小陌早年曾经被一位女修纠缠。”

  陈平安马上眼睛一亮,追问道:“怎么个纠缠不清?她叫什么名字?”

  青同硬着头皮说道:“化名白景,至于她的道号,就比较多了,跟女子换衣裙差不多,更换频繁,比较出名的几个,有那‘朝晕’‘外景’‘耀灵’。反正我从没见过她,只是听过一些传闻,据说剑术极高,杀力极大,脾气极差。白景跟小陌一样,都是剑修,她还是那副‘纬甲’的主人,与小陌是差不多的道龄,她却要比小陌稍早跻身飞升境。曾经在蛮荒那轮大日之中开辟道场,但是无法久居,每过数百年就需要重建府邸,所以蛮荒天下的妖族,炼日拜月一道,半数修士都绕不开她,需要孝敬这位剑修。”

  陈平安听着那位女剑修的化名和那堆道号,好奇问道:“难道白景是那火精化身?”

  古怪神异,各有出身。只说“外景”这个道号,真心不俗。

  青同摇头道:“外界一直有这样的猜测,不过应该不是,因为先前在酒铺,我与仰止就问了这一茬,仰止说这白景的大道根脚,真身并非‘神异’一途,就是从妖族开窍炼形,一步步登顶的。仰止还说,绯妃可能是白景的再传弟子。”

  陈平安越发疑惑:“那她怎么就纠缠小陌了?是起了一场大道之争,还是剑修之间的恩怨?”

  青同嘿嘿笑着:“好像是白景瞧上小陌了,要与小陌结为道侣,小陌不肯,其间先后问剑三场,打又打不过,就只好一路逃,这不就逃到了落宝滩那边躲起来,跟着那位碧霄洞主一起酿酒了。”

  其实仰止说得要更直白些,一句话说得青同只觉得胸中郁气一扫而空,所以之后跟着陈平安游历,一直心情不错。

  仰止当时的原话是:“白景差点睡了小陌。”

  陈平安说道:“仰止碎嘴,你也跟着?”

  青同顿时无言。你要是不问,我会说这些?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啧啧道:“没想到咱们小陌也这么有故事。”

  这黄庭国,一国境内,寒食江、御江和白鹄江,还有作为白鹄江上游的铁券河,都是名列前茅的江河。

  作为大骊朝廷藩属国之一,能够拥有如此之多的水运,确实也算祖上积德了,毕竟继承了昔年神水国一部分正朔“祖业”。

  紫阳府的开山鼻祖,女修吴懿远游归来,乘坐一条私人渡船,回到了自家地盘,路过那条铁券河,吴懿飘然下船,一挥袖子,先将渡船上边的十数位婢女丫鬟,变成一摞符箓纸人,再默默掐诀,将那条雕栏画栋的三层彩船,变成一枚核雕小舟,与那叠符箓一并收入袖中。

  铁券河神祠名为积香庙,祠庙内供奉的那尊彩绘神像,是位相貌儒雅的老文官,感知到那位紫阳府开山鼻祖的一身浓厚道气,顿时金光闪烁,水气弥漫,从中走出一位高瘦老者,正是此地河神,瞬间飘出祠庙百余里。

  见着了对岸那位眉眼冷清的高挑女子,老者立即作揖到底,行了个大礼,扯开嗓子喊道:“铁券河小神高酿,恭迎洞灵元君銮驾!”

  诚意够不够,就看嗓门高不高。

  他虽是黄庭国朝廷封正的河神,事实上却是紫阳府的附庸,一座河神祠庙,有点类似“家庙”了。

  吴懿身为老蛟程龙舟的长女,道号洞灵,又是紫阳府开山祖师,因为是女修,精通道术,故而又被尊称为洞灵元君。

  当然是一种僭越了,元君头衔,可不是随便一位女修就能戴在头上的,不过在浩然天下这边,只要不是道门女冠和山水神祇,文庙是不太计较的,这一点,类似各国朝廷地方上禁之不绝的淫祠,可要是在道门科仪森严的青冥天下,非上五境女冠不得敕封元君,这是大掌教订立的一条铁律。

  吴懿以前对这“洞灵元君”的敬称,一向颇为自得,总觉得没什么失礼的,外人大不了就是早喊了几百年,反正总有一天,她会名正言顺获得元君称号。

  只是今天吴懿却皱眉不已,训斥道:“什么元君,懂不懂规矩!”

  铁券河神立即改口道:“小神拜见洞灵老祖!”

  吴懿之所以转性,当然是得了父亲的一道法旨,程龙舟要她在家乡地方上,规矩点,少摆些无聊的空头架子,不然如果哪天被他得知,在北岳魏山君与那大骊礼部的山水考评上,得了个不太好的评语,就会让她去大伏书院关门读个一百年书,省得外人说他程龙舟教子无方。

  前不久吴懿刚刚乘坐一条老龙城的苻家渡船,跨海去了一趟桐叶洲,觐见父亲,也算是为父亲的高升道贺,吴懿当然不敢空手前往,将紫阳府密库直接掏空一半作为贺礼,弟弟因为是寒食江水神,不得擅自离开辖境,更无法跨洲远游,就只好让姐姐吴懿帮忙捎带礼物。

  父亲程龙舟,从披云山的林鹿书院副山长,升任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桐叶洲大伏书院山长。

  其实对这对姐弟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再不用担心,自己哪天会被父亲当成进补之物了。

  然后吴懿赶在年关时分返回宝瓶洲,走了趟老龙城新址,帮着黄庭国皇帝牵线搭桥,与那几个如同地头蛇的大姓门第,谈了几笔买卖,再去了趟东边大渎入海口附近的云林姜氏,最后去拜会了一下有那“世交之谊”的淋漓伯。

  这条旧钱塘长水蛟,升任为大渎侯爷后,府邸依旧建立在七里泷风水洞,按照辈分,勉强算是吴懿的世伯。

  可其实真要计较起来,双方就是平辈,毕竟吴懿的道龄,其实要比后者长。

  只是那条水蛟好造化,在修行一途,后来者居上,在吴懿还在为跻身元婴境苦苦挣扎时,这位钱塘长早就是一条得道的元婴境水蛟了。

  吴懿懒洋洋问道:“萧鸾已经在府上候着了?”

  老河神沉声道:“回禀洞灵老祖,那婆姨已经在府上待了三天,只等老祖銮驾回府。咱们这位白鹄江水神娘娘,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行事风格,不晓得这次摆出堵门的架势,又是图个什么。”

  他与那萧鸾不对付,所以但凡有点机会,就要在吴懿和紫阳府这边给萧鸾下绊子。

  白鹄江祠庙与水府,距离紫阳府不过三百里水路,但是吴懿当年“出关”之前,数百年间,白鹄江水府跟紫阳府一直没有什么香火情。

  之前吴懿飞剑传信紫阳府,让自家府上准备一桌年夜饭。

  府主黄楮自然不敢怠慢,早就让府上修士出门采办各种山珍海味,如今在各处仙家渡口都能见着的那座珍馐楼,光是昨天和今天,就先后给紫阳府送来了五六只食盒,其中就有书简湖那边特产的金衣蟹,而且是最为罕见的竹枝,据说是从池水城珍馐楼那边专门派人送到紫阳府上的,传闻即便是书简湖当地野修,一辈子也吃不着两回竹枝金衣蟹,因为能够吃上一顿,就是运气极好了。

  吴懿瞥了眼那位一贯乖巧伶俐的老河神,道:“高酿,今儿府上的年夜饭,有你一份,可别迟到了。”

  不给那厮阿谀奉承半句的机会,吴懿已经掐了个道诀,使了个水法,身形好似化作一条碧绿色的流水绸缎,如有雷电激绕其身,一时间空中云烟沸涌,如龙擘青天而飞去,以至于远处的整座紫阳府都要摆簸不已,然后在一处大殿之中,吴懿重新凝聚为高挑女子的人身,打了个哈欠。

  吴懿置身于剑叱堂。

  一般的谱牒修士,返回山门,第一件事多半是走一趟祖师堂,敬香祭祖。

  不过吴懿本就是紫阳府的开山鼻祖,总不能祭拜自己吧。

  至于那些牵线木偶一般的历任府主,其实好些个都沦为她的盘中餐、腹中物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真是半点不惜命。

  有那学了点房中术便想要与她双修的,也有趁她闭关就想谋权篡位的,还有勾结外人试图欺师灭祖的。

  洞灵老祖打道回府,动静又大,就算是那些离着大殿颇远的地界,府内谱牒修士和丫鬟杂役们也纷纷停下手上活计,跪地不起,口呼老祖。

  也不管开山老祖看不看得见,听不听得着,反正都是一份心意。

  吴懿转头望向大殿门口,等着黄楮等人来这边恭迎大驾。

  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以前的宝瓶洲,别说地仙,就是个龙门境,都足可横行一方,随处游历,招摇过市。如今哪里成?任你是位元婴境,恐怕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吧。

  铁券河边,高酿久久没有收回视线,脚边河流被吴懿遁法的气机牵引,水面起伏不定,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老河神都没敢平稳水势,只是杵在原地感慨不已,洞灵老祖的这一手水法,真是玄妙通神了,比自己这江河正神都要抖搂得顺溜了,高酿不由得叹息不已,轻轻摇头,喃喃道:“人各有命,羡慕不来啊。”

  只是高酿又有几分心疼,紫阳府的年夜饭,可不是白吃的,若是空手登门,毕竟于礼不合。半点不比参加魏大山君的夜游宴来得轻松啊。

  耳边蓦然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嗓音:“确实令人羡慕。”

  高酿猛然转头,瞧见一个青衫长褂的外乡人,有几分眼熟,再定睛一瞧,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实在是对方的身份太多,只需随便拎出一个,都能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老河神只觉得毕生功力,竟是一成都使不上劲了。

  陈平安笑道:“高河神不用如此局促。”

  高酿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此次出门,是要找洞灵老祖叙旧?”

  陈平安点头道:“是要找吴懿谈点事情。”

  高酿立即说道:“小神愿为陈山主带路!”

  这位以“死道友不死贫道,贫道帮你捡腰包”著称朝野的铁券河神,金玉谱牒上边的品秩,逊色于白鹄江这样的江水正神,祠庙神像高度也就矮了三分,但是论金身坚韧程度,却半点不输萧鸾,这就是有靠山的好处了,世俗王朝的公门修行,讲究一个朝中有人好做官。

  山水神灵,若是山上有人,一样事半功倍。

  像这条铁券河,就因为与紫阳府的关系,河庙库房就有神仙钱,有钱就能拉拢山上仙师和达官显贵,帮忙扬名,名声在外,有香客便有香火,只要香火鼎盛,便有了更多心诚的善男信女,来此虔诚烧香,许愿便灵验几分。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去紫阳府,有劳高河神带我逛一逛铁券河。”

  “柴门有庆,荣幸至极。”高酿都没敢大嗓门说话,战战兢兢,颤声道,“小神只怕铁券河景致寻常,入不了陈山主的法眼。”

  陈平安摇头笑道:“上次行走匆忙,只是潦草看过铁券河的风光,这次怎么都得补上。”

  之后随便聊到了紫阳府那顿异常丰盛的年夜饭,陈平安神色古怪几分。

  如今好些山水邸报上边,都夹杂着一句“人生难见两回竹枝金衣蟹”。

  估计光凭这句话,就能让书简湖的金衣蟹销量暴涨,别说将相公卿,就是山上修士,只要有钱有关系,能信这个邪?

  吃过一回,就要吃第二次,等到吃过了第三、四次,兴许觉得滋味也就那样了,但是能够吃上多次竹枝蟹的,他们的身边人要是遇到些事情,不知道给这拨人送什么礼,或是每逢金秋时节,想要打点关系,那赠送此物想来总是无错的。

  一看就是咱们那位董水井的生意经了。什么叫天赋异禀,大概这就是了。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趟游历,一路上巧合多了点。”

  齐渎碧霄宫那边,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南塘湖水君恰好前脚做客,不然陈平安是绝对不会主动去南塘湖的。

  之后在七里泷风水洞,除了曹涌与纯阳真人的那份道缘,还遇到了陈真容、秦不疑一行人。

  以及在这紫阳府,白鹄江水神娘娘萧鸾,恰好在府上。

  其实青同就一直在附近,头戴幂篱,一身碧绿法袍,姗姗然走在水畔。

  青同用一种苦兮兮的嗓音说道:“画卷一事,确实是邹子的安排,可在这之外,我真就半点不知情了,难道一连串巧合,也是邹子的手段不成?”

  陈平安不置可否。

  青同跟随此人一路同游,亲眼见亲耳闻陈平安与不同水神、修士打交道,心中某个念头越来越强烈,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怎么到了这家伙这边,反倒是百家饭养出一个人?

  青同一时间心中惴惴,只是不知为何,发现陈平安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之所以肯定不会去南塘湖,是陈平安想起了某个很……欠揍的道理,是一个“书本上不说,老话都不提”的狗屁道理。

  有些自愿去做的好事,那么行事之人,最好别把好事当成一件好事去做,这就可以为自己省去许多麻烦。

  既符合书上所谓的道理“君子施恩不图报”,关键是未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失望,再有他人之回报,就都是意外之喜了。

  陈平安之所以会有此想,是因为学生崔东山早年曾经说过一番极其“诛心”、十分刻薄的言语,说那天底下不少好人做好事,好人是真,好事也是真,唯一问题在于他们兴许可以不求“利”字之上的丝毫回报,却难免会索求人心之上的某种回响,一旦如此,那么在某些被施恩之人眼中,甚至还不如前者来得清爽、轻松。

  陈平安一边继续与高酿闲聊,与这位河神讨要了几本铁券河周边府县的地方志,高酿当然是满口答应下来,这等小事,真是轻飘飘如鸿毛。

  遂安县所在的严州府,其实与这铁券河和紫阳府只隔着一个郓州。

  在那郓州地界,大骊朝廷曾经找到一处古蜀国龙宫遗址,那条溪涧好像刚刚命名为浯溪,水质绝佳,犹如甘泉。

  与家乡龙须河一样,同样建有一座差不多样式的石拱桥,只是桥下不挂古剑罢了。

  青同问道:“之前都到了红烛镇,就不回落魄山上看看?”

  陈平安笑道:“这就叫近乡情怯。”

  紫阳府剑叱堂,吴懿高坐主位龙椅上,黄楮领着一大帮祖师堂成员,脚步匆匆,论资排辈,一个个井然有序,进了大堂后,各自站定位置,跟着府主黄楮一起拜见洞灵老祖。

  吴懿笑容玩味。

  因为想起了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就会发生的一幅场景,相信会比今日这种小猫小狗三两只,更加气势恢宏。

  到时候她会站在一国崭新的庙堂之上,唯一的变化,就是她会换个身份,成为国师,吴懿可能会披紫裳、执青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担任过黄庭国侍郎多年的父亲,曾经为吴懿泄露过天机,当年做客林间别业的高大少年于禄,其实是旧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

  于禄那一身龙气,对于吴懿来说,确实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大补之物。

  只是当时父亲都没出手,吴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与父亲抢食,找死吗?

  前几年,吴懿终于凭借一门旁门道法,打破金丹瓶颈,跻身了元婴境,而她将来跻身玉璞境的大道契机所在,便是那条齐渎,只要她未来能沿着那条大渎走水成功,相信就可以成为一洲版图上屈指可数的上五境水蛟之一。

  至于那个转去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这条大道算是与他无缘了,悔之晚矣。

  不管怎么说,比起之前,他们这些四海、诸多陆地龙宫余孽和蛟龙后裔,已经好太多了,须知在世间没有一条真龙的漫长岁月里,那位斩龙之人的存在,宛如天条,悬在所有蛟龙后裔的头顶,故而元婴境就是大道尽头了。

  父亲是如此,那位风水洞钱塘长亦是如此,只能停滞在此境上,绝对不敢走水。

  况且此次跨洲为父亲道贺,还有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父亲为她面授机宜,指出了一条有望跻身上五境的阳关大道。

  所以这趟重返紫阳府,是吴懿要与黄楮商议搬迁事宜,吴懿除了要掏空财库,还会带上府内半数的谱牒修士,联袂去往桐叶洲,静待一事。

  说是“商议”,其实就是吴懿一声令下,紫阳府照做便是了。

  至于剩下半座空壳一般的紫阳府,吴懿会承诺府主黄楮,以后这边大小事务,都无须过问她这个开山鼻祖了,她也绝对不会插手半点,等于是彻底放权给了黄楮,让一个有名无实的府主,真正开始手握权柄,足够黄楮在黄庭国境内呼风唤雨了。

  听说老祖的那个决定后,包括黄楮在内众人,面面相觑。

  老祖这是闹哪出?年夜饭还没吃呢,这就开始分家了?

  吴懿手指轻轻敲击椅把手,抬起脚尖,一下一下踩踏地面。

  黄楮心一紧,立即说道:“我这就去取祖师堂谱牒,任由祖师挑选弟子。”

  很快,黄楮就拿来一本册子,毕恭毕敬为开山祖师双手奉上。

  吴懿摊开那本紫阳府谱牒,看见上边顺眼的人名,便伸出一根手指,将其圈画出来。

  大堂内,可谓落针可闻,只有老祖师窸窸窣窣的翻书声,黄楮大气都不敢喘,只是心中稍定几分,因为祖师在谱牒册子前边圈画不多,反而是那些居中书页,选人最多,这就意味着未来紫阳府,龙门、观海两境的中坚修士、供奉,大多都会留下。

  如果老祖当真信守约定,远游桐叶洲,此后不再插手府上事务,对黄楮这个形同傀儡的府主来说,确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吴懿依旧维持低头看书的姿态,只是一个骤然间的视线上挑,黄楮却已经视线低敛。

  吴懿将那本册子随手丢还给黄楮,再抖了抖袖子,道:“除了黄楮都退下,各忙各的去。”

  黄楮将谱牒册子收入袖中,屏气凝神,等着老祖发号施令。

  吴懿站起身,走下台阶,黄楮后退几步,再侧过身,等到老祖与自己擦肩而过时,才转身跟上。

  吴懿脸色不悦,问道:“萧鸾这趟不请自来,她到底想求个什么?”

  黄楮硬着头皮答道:“口风很紧,我与她两次见面,都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她只说要与老祖面议。”

  吴懿脸色越发阴沉,那白鹄江水神娘娘,她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当年萧鸾头回拜访紫阳府,吴懿就曾让她难堪至极,如果不是陈平安当时打圆场,帮忙缓颊,那会儿吴懿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这个有“美人蕉”美誉的萧夫人,在自家大堂内喝酒喝到吐的,不是都说这位江神娘娘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吗?

  那我就让萧鸾丑态毕露,让那些将萧鸾视为画中神女的裙下之臣,一想到那幅“美不胜收”的画卷,就不知作何感想。

  曾经有一位外乡元婴老神仙,路过黄庭国,乘船渡江,与好友月下饮酒,兴之所至,投酒杯入水,幻化成一只白鹄。

  白鹄后来跟黄庭国的开国皇帝,有过一段露水姻缘。

  而那位元婴修士的“好友”,正是吴懿的父亲,万年老蛟程龙舟,他与这位云游至此的道士虚心请教道法。

  所以在吴懿眼中,这位来历不正、毫无出身可言的白鹄江水神娘娘,也配与自己平起平坐?

  只是至今,吴懿也不知晓那位道人的真实身份,连个名字都不清楚。

  只记得那中年容貌的外乡道士,黄衫麻鞋,背剑执拂,确实仙风道骨。

  吴懿事后与父亲问过一次,就不敢再问了。

  程龙舟当年只是说了两句言语,打哑谜一般,说了等于没说。

  “以有限形躯,炼无涯火院。”

  “结成无双金丹客,地仙不被天仙辱。”

  显而易见,父亲对这位云游道士是极为推崇的。

  要不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萧鸾休想坐稳白鹄江水神的位置。

  吴懿加重语气,问道:“那边还是封山的架势?”

  黄楮点头道:“始终是闲人止步,不许访客登山。”

  吴懿撇撇嘴,神色复杂道:“敢信吗?”

  黄楮识趣闭嘴不言。

  只用了不到三十年,落魄山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头,变成了“宗”字头门派。

  一些个好不容易开山立派的山上仙府,可能三十年过去,也就才收了几个弟子,道场的府邸营造、缔结护山大阵等,堪堪有了个雏形,能在当地站稳脚跟,与邻近仙府、山下国家混个脸熟,就可以烧高香了。

  所以黄楮当然不敢信,只是他哪敢随意置喙落魄山的崛起。

  其实对那落魄山,吴懿和紫阳府,当年其实并未如何上心,也就没怎么想着拉拢关系,去维持香火情。

  事到如今,就算紫阳府想要攀高枝,也是万万高攀不起了。

  披云山附近,那座名不见经传的落魄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刚刚晋升宗门的正阳山,就像是个可怜的陪衬和垫脚石。

  风雪庙那边就说了句公道话,竹皇宗主的这场庆典,是给落魄山举办的呢。

  吴懿立即让现任府主黄楮亲自走了一趟旧龙州,送去了一份姗姗来迟的贺礼,哪怕明知不讨喜,可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

  当时年轻山主不在家中,又出门远游了,落魄山的待客之人是管事朱敛,也算是半个熟人了,当年跟随陈平安一起做客紫阳府,好像与黄楮一番叙旧,聊得挺好。

  吴懿之所以没有亲自去落魄山,说来可笑,既是她抹不开面子,更是……不敢去。

  当年陈平安身边跟着的那个黑炭小丫头,竟然就是后来的大宗师郑钱!落魄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

  那场宝瓶洲中部战役,吴懿是出过力的,也是遥遥见过郑钱在战场出拳的。

  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经常是杀妖、救人两不误。

  私底下,在战事间隙,宝瓶洲的众多谱牒仙师聚头,说来说去,约莫最后就是一个共同感想——亏得郑钱是自家人。

  大骊陪都甚至为她破例通过了一项决议,准许郑钱赶赴战场时,由她独自一人,单开一条战线。

  吴懿如何都无法将那个英姿飒爽、每次出手裹挟雷霆之威的年轻大宗师,与当年那么个小黑炭形象重叠在一起。

  吴懿还记得那晚酒宴上,陈平安身边确实跟着个小拖油瓶,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她用了个蹩脚借口,想与当师父的陈平安讨要一杯府上仙酿,结果最后还是只能喝一杯果酿解解馋。

  当年吴懿在陪都内,一次乘车访友,在街上偶然遇到徒步而行的年轻宗师,那会儿吴懿还曾一头雾水,不知那个出了名不苟言笑的郑钱,为何愿意主动与自己点头致意,脸上还有几分笑意,可能对方是诚心诚意,可落在旁人眼中,其实怪瘆人的。

  因为等到郑钱出拳次数多了之后,大骊陪都就开始流传起一个谐趣说法,“郑钱一笑,战场遭殃”。

  她每次投身战场,都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结果,她路过之地,皆是满目疮痍的模样。

  郑钱只有遇到妖族强敌,或是她受伤不轻的时候,才会稍有笑脸,好像终于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了。

  黄楮问道:“祖师何时见那萧鸾?”

  吴懿冷笑道:“再晾她几个时辰,等到年夜饭开席之前,再送客。找我谈正事?那我就给她说三句话的机会。”

  这次萧鸾拜访紫阳府,只带了一名随从,孙登,是位纯粹武夫,还是白鹄江水府的首席供奉。

  府上帮忙安排的住处,与上次一样,好歹是个独门独院的僻静地方,白鹄江水神娘娘的名号,在黄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很吃香,哪怕是在黄庭国的皇宫大内,萧鸾同样会是君主的座上宾,唯独在这紫阳府内不管用。

  世上施恩千万种,求人只一事,低头而已。

  萧鸾在屋内焚香煮茶,茶具茶叶与那煮茶之水,都是萧鸾自带的,此刻她与孙登一起饮茶,放下茶杯后,苦笑道:“连累孙供奉一起给人看笑话了。”

  刚才府上那么大的动静,一声声洞灵老祖喊得震天响,再加上吴懿銮驾降临的水法涟漪,萧鸾却可以断定自己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见不着吴懿的。

  孙登神色淡然道:“我笑人人笑我,平常心看待平常事。”

  萧鸾一双美眸熠熠莹然,笑道:“若孙供奉是修道之人,白鹄江水府就要庙小了。”

  孙登摇头道:“习武都没大出息,就更别提修行了。”

  登山修道,太讲究资质根骨与仙家机缘了,孙登自认没有那个命。

  萧鸾为孙登添了茶水,几句闲聊言语过后,这位白鹄江水神娘娘,难掩愁眉不展的神色。

  上次是运气好,蒙混过关了,这次呢?

  她此次登门,是要与吴懿商量一件与自身大道休戚相关的紧要大事,因为萧鸾刚刚得到一封来自黄庭国礼部衙门的密信,大骊空悬已久的那几个关键水神位置,例如暂无主人的铁符江水府,还有那淋漓伯曹涌腾出来的钱塘长一职,很快就都要一一按例补缺了,大骊朝廷为此筹谋已久,萧鸾作为大骊藩属国的一方水神,山水谱牒只是六品,她当然不敢奢望太多。

  其中最关键的,还是有个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说那玉液江水神娘娘叶青竹,似乎有意更换江水辖境,平调别地,她甚至不惜主动降低半级,也要离开玉液江。

  而黄庭国这边作为水神第一尊的寒食江,就想要补缺那条铁符江,而萧鸾的白鹄江,与那寒食江水性相近,一旦寒食江水神能够升迁,萧鸾就有希望跟着更进一步,一并更换水神金身与祠庙水府所在,继而按例抬升神像高度一尺。

  萧鸾会与紫阳府承诺,自己愿意去往黄庭国京城,面见皇帝陛下,鼎力推荐铁券河水神,同样顺势升迁一级,担任白鹄江江水正神,毕竟此举不算违禁。

  官场就是这样,一人官身变动,挪了位置,不管是升迁还是丢官,往往“造福”下边一批官员。

  而山水官场,尤为明显,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往往是一时错过,就要动辄干瞪眼百年光阴甚至是瞎着急数百年之久了。

  所以萧鸾就想要来这边走动走动,碰碰运气,因为上次吃了个闷亏,如果不是某人仗义执言,自己能否走出紫阳府都两说。

  其实萧鸾近些年里,没少亡羊补牢,主动与紫阳府缝补关系,只是始终没能再见着吴懿一面。

  可要说学那御江水神,耗费香火,以水神身份,与朝廷求得一张过山关牒,跑去某地攀附关系,萧鸾还真做不出来这种没脸没臊的勾当,况且她更怕弄巧成拙,真要到了那落魄山,吃闭门羹不算什么,就怕惹恼了那位好似……一身正气的年轻山主。

  这些年,萧鸾对自家水府的首席客卿孙登,可谓礼敬有加,因为这位半路投靠白鹄江的纯粹武夫,才是自家江神祠庙的“天”字号贵人。

  而且孙登早年是黄庭国行伍出身,亲自带兵打过仗的,这些年也确实将一座原本规矩松弛的水府,治理得井井有条,运转有序。

  自古多少才子佳人英雄豪杰,云散雪消花残月缺人散酒杯空。

  萧鸾不愿在孙登这边显得太过黯然,强打精神,与孙登又聊了些大隋王朝那边新近发生的奇人趣事。

  铁券河那边,与高酿散步片刻,陈平安就告辞离去,与青同一起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紫阳府,直接来到了剑叱堂外,站了片刻。

  之后吴懿便与府主黄楮一起走出大堂门槛,只是他们不知,其实有两个外人,就站在咫尺之隔的旁边。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门外,看着那块高高悬挂的祖师堂匾额,一看就是出自大伏书院山长程龙舟的手笔。

  先前在那遂安县城内,陈平安带着青同去往一处大门紧闭的简陋学塾外。

  当时陈平安站在一排低矮木栅栏外边,怔怔出神。

  毕生功业在心田,心斋即是磨剑室。

  今晚就是举家团圆的大年三十夜,明天就是辞旧迎新的春节了。

  每年二月二龙抬头之后,就是三月三的上巳节,以及多在仲春与暮春之间的清明节,此间外出皆为踏春。

  在那之后,就是五月五了。

  不知不觉不惑年,一生半在春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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