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独自起身,沿着田埂散步,因为来了个老朋友,是从武魁城那边赶来的齐狩,如今刑官一脉领袖。
齐狩开门见山道:“你不来泉府找我,我就得悬着一颗心,还不如主动送上门来,讨几句骂。”
谁不知道避暑行宫的年轻隐官怪话连篇,就像有一大箩筐的本命飞剑,剑剑戳心。
陈平安笑道:“我与齐兄是莫逆之交,如今齐兄又升官了,我溜须拍马还来不及,哪敢对一位新晋刑官指手画脚?”
两人在田埂上并肩而行,齐狩说道:“听说上任刑官叫豪素?宁姚上次返回飞升城,你们那趟蛮荒之行,她没有细说过程,以至于到现在我也就知道他的名字。”
如今刑官一脉的剑修,一直有个不大不小的心结,就是断了“家谱”,因为上任刑官直到战事结束,始终没有露面。
反观隐官一脉,一代代隐官,传承有序,不管历任隐官口碑如何,境界高低,战功大小,好歹都算有据可查,谱系明确。
至于上任隐官萧𢙏叛出剑气长城一事,其实不光是避暑行宫现任剑修,就连整个飞升城,对她都没有太多怨言,故而如今谈及萧𢙏,没有半点忌讳,非但不会刻意避而不谈,反而言语之中颇多遗憾。
对跟随萧𢙏一同叛逃的看门人张禄和洛衫、竹庵三位剑修,其实一样不会破口大骂,偶有骂声,也是骂张禄是个吃干饭的窝囊废,既然已经选择背叛,还不如干脆点,跟随萧𢙏一起走趟浩然天下。
陈平安点头道:“豪素来自扶摇洲一处早已破碎的福地,早年在剑气长城一直待在老聋儿的牢狱里边,所以声名不显,其实剑术很高,是飞升境。当年他回了一趟浩然天下,直接找到了那个导致家乡福地覆灭的幕后主使。幕后主使是个中土神洲的老飞升境,叫南光照,被豪素砍掉了脑袋,随便丢在山门口。上次豪素跟我们一起走了趟蛮荒天下,他又宰掉了仙簪城的飞升境大妖玄圃,等于在文庙那边有了个交代,将功补过了,所以如今已经去往青冥天下。豪素会为董画符那拨远游剑修护道几分。”
齐狩取出一方找人帮忙买下的晏家绸缎铺子的印章,笑道:“可惜始终未能买到康节先生那部《击壤集》最好的梅花本。”
陈平安瞥了眼印章,晓得是那方底款篆刻“而吾独未及四方”的藏书印,倒是挺符合齐狩的处境和心境的。
既没有去过浩然天下,也不算去过蛮荒天下,天地何其广袤,却只能偏居一隅,说到底,齐狩就是心高。
齐狩手心攥着印章,就像手把件,问道:“我家那位老祖?”
陈平安打趣道:“齐老剑仙哪里需要你担心,早就在浩然天下名动四方了,龙象剑宗又有陆芝,一宗两飞升,还都是剑修,搁谁不怕。再加上邵云岩和酡颜夫人两位上五境供奉帮忙处理庶务,齐老剑仙在那边收取的十几个记名弟子资质都很好,被誉为‘十八剑子’,都是一等一的剑仙坯子,用不了一百年,只需再收些客卿、多些再传弟子,龙象剑宗就会一跃成为浩然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门。”
齐狩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话比较难以启齿,便停步蹲下身,将印章收入袖中后,伸手去抓田边一棵重思米水稻的金黄稻穗,结果就挨了陈平安一句:“你手怎么这么欠呢。”
陈平安坐在一旁,然后捡了一块石子,抬起布鞋轻轻刮泥,随口笑道:“斐然如今已经是公认的蛮荒共主了,齐兄倒好,连飞升城城主都还没当上,只被说成是半个城主,我都要替齐兄打抱不平。”
既然你不好意思开口,那我就帮你搭个台阶好了。
齐狩缓缓道:“陈平安,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当不了那个城主了?”
陈平安问道:“为何有此问?”
齐狩说道:“直觉。”
陈平安笑道:“你又不是娘们,女子直觉才准。”
齐狩问了一连串问题:“祖师堂空着的那两把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的安排,还是有什么讲究,比如是早年老大剑仙交代的事情?宁姚也没说缘由。外界猜了这么多年,也没个确切答案。”
相对最为可信的一个观点,是说那两把空悬座椅,一把留给未来城主,一把留给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真是如此,就比较符合老大剑仙的作风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可能真是老大剑仙让宁姚这么安排的吧,回头我问问看。”
事实上,陈平安真正要问的,其实是陈缉,或者说是早年的老剑仙陈熙才对。
齐狩问道:“如果是让你猜呢?你觉得是为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过去的都已过去,未来的还未到来,两把椅子就永远空着了,也不算空着吧,反正就像两位相邻而坐的剑修,却不是具体的某个人,不是现在还在纠结能否成为城主的齐狩,甚至不是已经稳坐天下第一人的宁姚。而只是过去却不被忘却的所有剑修,与未来会成为将来的所有剑修。”
齐狩思量一番,竟然觉得陈平安这个临时给出的答案,颇有道理,极有意思,不由得感叹道:“果然是读书人!”
陈平安气笑道:“好不容易跟你聊点掏心窝子的话,你就这么不知好歹,欠骂是吧?”
齐狩双臂环胸,看着金灿灿的稻田,就像他当年独独相中的那方印章,边款内容写那“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筋骸康健……”
不然以他跟陈平安的那点交情,岂会照顾晏家铺子的生意,只能是捏着鼻子、拗着心性,托人帮忙买下那方一见倾心的印章。
齐狩沉默片刻,说道:“虽说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直觉告诉我,那个城头最新刻字的剑修,不是我家老祖,不是宁姚,也不是刑官豪素或是陆芝,而是你。”
陈平安一笑置之,摊开一只手掌,轻轻抵住田垄:“只有一件事,让我觉得最……得意,嗯,做成了这件事,我很舒心快意。”
齐狩转头看了眼那家伙的侧脸,眉眼飞扬,神色确实有几分罕见的畅快,是一种毫不掩饰地锋芒毕露。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双指并拢,往下一划,再一横抹,然后五指张开:“将拥有一把本命飞剑脂粉的蛮荒剑修、红叶剑宗的蕙庭一剑劈成两半,再拦腰斩断,以道门雷局将其魂魄炼杀殆尽,再剥离出这家伙的妖族真名,如此虐杀,很过瘾。如果不是当时还要与人问剑,我其实还有很多手段等着蕙庭好好消受一番。”
齐狩与纳兰彩焕,还有米裕,都属于在战场上以手段狠辣著称的剑修,但是听到陈平安的这番言语,他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只是听说那个蕙庭终于死了,齐狩确实心情大好,他侧过身,主动抱拳道:“这件事做得漂亮!”
陈平安说道:“不过蕙庭当时是为了救个朋友,属于自己求死,大概在蛮荒天下修士眼中,也属于豪杰了?”
齐狩冷笑道:“这家伙也就是没落在我手上。”
陈平安啧啧道:“落在你手上又如何,你能够在托月山和元凶的眼皮子底下做掉蕙庭?你要知道,这位蛮荒大祖的首徒,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
齐狩好奇问道:“那你是怎么让蕙庭自投罗网,又是怎么让那元凶救之不及的?”
陈平安却没有给出答案。
蛮荒天下总有那么一小撮修士,让剑气长城最为记恨,却杀之不得。
比如文海周密的大弟子,剑仙绶臣,以及这个行事阴险、专门刺杀女子剑修的蕙庭。
蕙庭又显得尤其可恨。
绶臣再可恨,擅长在战场上隐藏身份,喜欢捡漏,但是历史上绶臣也曾有多次硬碰硬的问剑,再者绶臣出剑精准,并不会刻意针对谁。
而蕙庭就只是为了提升飞剑脂粉的品秩,只挑选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修不说,根本不管境界高低、年纪大小,而且每次得手就立即撤出战场,那些被飞剑斩杀的女子,下场极为凄惨,魂魄会被飞剑拘押再炼化,如灯芯之缓慢燃烧。
齐狩问道:“书院选址妥当了,你不去那边看看?”
陈平安摇头道:“下次再说吧,我马上就要返回浩然天下。”
齐狩撇撇嘴:“到处都是隐官大人的身影,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好像还是撇不干净,确实烦人。”
陈平安笑道:“齐兄这个马屁,拍得有点水准了,到了我那落魄山,至少能当个外门杂役弟子。”
齐狩打算起身告辞,陈平安突然说道:“离别在即,那我就以上任隐官的身份,与新任刑官说句心里话?”
齐狩点头道:“洗耳恭听。”
陈平安伸出手掌拍了拍身边田垄:“不要想着抹消痕迹,要覆盖掉它,时日一久,功绩就都是你的了。”
齐狩大为意外,陈平安这家伙竟然如此豁达了?
只是稍稍再一想,齐狩就立即觉得不对,问道:“你是不打算返回飞升城了?下次开门都不来了?”
陈平安说道:“怎么可能,我肯定会经常来这边的。”
齐狩笑骂道:“那你跟我瞎扯什么虚头巴脑的空道理?!”
陈平安感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齐兄不好骗了。”
齐狩起身离去,陈平安突然抛过来一方印章:“送你了。”
齐狩接到手中,印章并无边款,只有“道在是矣”四字印文,他会心一笑,收入袖中,与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其实陈平安不在飞升城的这些年,也有些附庸风雅的家伙,想要依葫芦画瓢,靠批量兜售印章来发家挣钱,反正这玩意儿又没啥本钱,印文内容,无非抄书而已,总觉得就是个没什么门槛的简单活计,结果一方印章都没能卖出去不说,一个个还被骂得狗血淋头,二掌柜只是把脸皮丢在地上,你们倒好,埋地下啦?
齐狩御风返回飞升城之前,笑道:“共勉。”
陈平安点头道:“共勉。”
小陌蹲在崔东山身边,安慰道:“崔宗主,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必须只争朝夕,有些事不必只争朝夕,你我皆放宽心,不如提起精神,且看百年千年之后,兴许今日之失,就是大道所契。”
崔东山挤出一个笑脸:“道理我懂,就是有些心疼先生。”
小陌微笑道:“你会这么想,反而会让公子多添一份心思,先生只会反过来心疼学生。”
“但是我又觉得,有这么个看似庸人自扰的兜兜转转,公子和崔宗主两个天底下顶聪明的人,都显得不那么聪明了,可能才是真正的先生学生?”
“好像说了些废话。”
自己练剑,与人问剑,小陌自认都还算可以。唯独劝慰旁人,确实并非他所长。确实比递剑难太多了。
一直安安静静听着小陌言语,崔东山使劲摇头道:“不是废话!”
陈平安与齐狩叙旧后,沿着那条田垄原路返回,发现崔东山好像跟小陌聊得不错,有了笑脸。
一起回到飞升城的自家酒铺。
一听到二掌柜不但回了,今儿还亲自开门待客,老主顾们瞬间蜂拥而来,不少都是临时从四座藩属城池御剑赶来的,反正不是酒鬼就是光棍,当然也有既是酒鬼又是光棍的,很快酒铺就人满为患,不过跟以往不太一样,不抢酒桌,喜欢去门口路边蹲着,二掌柜也是一贯喜欢蹲路边喝酒的,听着那些老朋友的高谈阔论,人人大声言语,酒气冲天,还是跟当年差不多。
二掌柜听得多说得少,这顿酒别的不说,至少喝得不少隐藏极深的酒托都暴露了身份,比如老金丹宋幽微。
暮色沉沉,等到酒铺都要打烊了,白天没少喝的陈平安却让桃板搬出几坛哑巴湖酒,再让冯康乐去跟他爹说一声,帮忙炒一桌子家常的佐酒菜。
郑大风好奇道:“干啥?灌醉我有啥好处?再说了,你都吐过三回了,真能扛得住?”
陈平安豪气干云道:“别废话,一方醉倒为止。”
郑大风笑道:“那就事先约好,谁都不许劝酒,只准自饮自酌。”
陈平安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小陌和崔东山坐在了隔壁桌。
只是陈平安和郑大风才喝了两碗酒不到,就有个年轻相貌的青衫男子缓缓向酒铺走来。
郑大风瞥了眼,认得对方,好像是城内学塾那边的教书先生,姓吴,这些年来过酒铺几次,却不是常客,若是平摊下来,一年也就一两次,不过每次来,都会去铺子里边翻看无事牌。
吴先生之前来铺子,都是喝那一碗一枚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水,只是上次来,好像换成了一碗哑巴湖酒,还带走了一坛。
郑大风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还是因为对方身上的书卷气在剑气长城比较少见,跟自己一样,都属于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就是不如自己这般鹤立鸡群。
小陌眯眼打量一番,立即换了一张酒桌,以心声说道:“公子,此人不简单。举止比较奇怪,好像知道我不太好对付,反而故意让我知道他的不简单。”
小陌犹豫了一下,给出心中的猜测:“难道真是那位吴宫主?”
陈平安点头道:“肯定是了。”
然后陈平安看了眼小陌,还笑不笑了?小陌有些委屈,当时我也没笑话公子啊。
陈平安起身,作揖行礼。吴霜降只是拱手还礼。
吴霜降落座后,说道:“在学塾那边,化名吴语,避暑行宫那边有据可查,你有兴趣可以去翻翻看。”
听到这个化名,陈平安顿时无言。
郑大风再次纳闷不已,问道:“跟那木茂兄差不多,又是个老朋友?”
陈平安介绍道:“是岁除宫的吴宫主。”
郑大风恍然道:“难怪。”
吴霜降笑着抱拳道:“这些年不曾开销一枚铜钱,免费听过郑先生妙语连珠,每次都正好拿来佐酒。”
郑大风依旧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放下酒碗,抱拳还礼:“吴先生过奖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那部历书?”
吴霜降点头道:“是我的手笔。不过欠飞升城的这份人情,我已经还上了。”
帮助飞升城解决掉了三个小隐患,不然飞升城的扩张脚步至少会被拖延三五十年。
不是白玉京的谋划,道老二不屑如此作为,而那个道祖的关门弟子、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修行资质当然很好,但是他没有这脑子,也没有这份魄力。
千万别低估某些纵横家的长远眼光和缜密手段。总有一些人,可能兜里就只有几文钱,却敢想着富甲天下的事情。
寻常人敢这么想,是异想天开,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人想得到,就做得成。
不过吴霜降没心情也没义务跟陈平安说破此事。
如今还只是飞升城选用这本新历,可如果将来整座五彩天下通行此书,流布天下,那么吴霜降自有手段补上第二份人情。
小陌去拿了一副碗筷,交给吴霜降。
吴霜降笑着点头致意:“欢迎以后去青冥天下岁除宫做客。”
小陌微笑道:“得看公子的意思。”
崔东山端着酒碗来到这张酒桌,与小陌共坐一条长凳,刚好和吴霜降相对而坐,笑嘻嘻道:“真是走到哪里都能碰着吴宫主。”
吴霜降神色淡然道:“缘分使然。”
崔东山啧啧称奇道:“吴宫主就是吴宫主,精神合太虚,道通天地外,如今对所有天下,皆了如指掌。”
吴霜降说道:“有些事,又不是只有周密和绣虎做得,别人就做不得了。”
崔东山笑问道:“想来西方佛国那边,吴宫主也有某个等着哪天突然开窍的分身吧?”
吴霜降的真身应该还在蛮荒天下那边游荡。
在相互衔接的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吴霜降不管远游何处,一切视线所及,一切人物事,待在骑龙巷草头铺子那边的化外天魔,也就是如今落魄山的外门杂役弟子箜篌,皆如亲眼所见。
见吴霜降装聋作哑,崔东山就气不打一处来:“好个‘来自华严法界,去为大罗天人’,吴宫主真是大手笔,好手段。”
陈平安闻言悚然。
先生提及吴霜降出关,当时主动现身大玄都观,去见孙道长和白也,是刚刚跻身十四境时的气象,先生给了个“美中不足”的评价。
之前在宁府,陈平安看到那些霜降玉材质的印章,还误以为吴霜降只是分出一粒心神芥子,早早通过鹳雀客栈和倒悬山,隐藏在剑气长城,原来吴霜降除此之外,又剥离出一粒心神,还去了西方佛国?
就这么不把跻身十四境当回事吗?
一个修道之人,得是多高的道法,多好的修行资质,何等夸张的自负,才敢这么涉险行事?
难道?!陈平安瞬间脸色微白,赶紧低头喝酒。
吴霜降喝了一口酒,笑道:“又不是只有大掌教和齐静春做得,我吴霜降就做不得了,不还是一个最简单的有样学样,开山难,可只要被前人蹚出了一条道路,登山终究容易多了,跟在后边就是了。”
崔东山沉声道:“不对,你动身更早,走得更早。”
齐静春是在骊珠洞天才着手此事,试图熔铸三教学问根柢为一家。
而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年纪大、道龄长,兴许早就想到了这条前无古人的大路,可李希圣在内“三人”,真正付诸行动,也一样是很后来的事情了。
吴霜降摇头道:“这里边有个问题,我当然知道那是一条极高远的大道,但是我并无信心自己铺路,所以就一直守在山脚,等人先去登山开道,就像我们隐官大人赠送给高野侯的那件印规,无非是循规蹈矩,就会轻松很多。至于田垄之上,隐官大人与齐狩打了个比方,说那覆盖之举,就不敢奢望了,说到底,我只是……捡漏,至多就是砌墙,前人垒出了一堵坚固牢靠的墙,后人哪怕在上边添些废砖茅草都无所谓,一样可以遮挡风雨。我并没有凭此证得大道的信心和实力,何况也志不在此,不需要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太过劳神。”
崔东山嗤笑道:“与那炼化四把仿造仙剑如出一辙,都是拾人牙慧!”
吴霜降微笑道:“那你也试试看?”
崔东山抬起袖子,伸手指向吴霜降:“你别激我啊,我年纪小,脾气大,正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做事情顾头不顾腚的,最受不了激将法。”
之前在那条夜航船,先生被这个吴霜降守株待兔了,当时四人联手,巧了,如今亦是四人,不过是将周首席换成了供奉小陌。有得打!
何况当下还是在飞升城内,一旦师娘选择倾力递剑,啧啧。
吴霜降看了眼跃跃欲试的崔东山:“这个我,就只是玉璞境,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一个崔东山就足够了。”
陈平安瞪了一眼崔东山:“对吴宫主放尊重点。”
郑大风劝酒道:“崔老弟赶紧的,自提一个。”
崔东山只得满饮一碗。
吴霜降轻轻晃着酒碗,陈平安提醒道:“这次主动找你,是不希望她的半个护道人,看似在修行路上勇猛精进,却在百年之内莫名其妙就栽个大跟头,护道不成,反而还要连累她意气用事。她最心软,假使真有那么一天,她是绝对不会置身事外的。到时候我再来跟你翻脸,意义何在?毫无意义的事情。所以你必须清楚一事,是时候留心那些十四境修士,以及有希望跻身此境的飞升境修士了。”
“这不是什么天边事,就是眼前事,一个不小心,就是眼前人。比如我。”
陈平安点点头,虽说自己其实早就有过类似的担忧,已经认识到“变天”之后的诸多变化,绝不允许先有剑术裴旻,后有夜航船吴霜降,然后某天再来一个谁,一样的事情,可一可再,但是事不过三!
但是陈平安不得不承认,如果今天吴霜降不出现,自己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够,至少在吴霜降眼中是绝对不够的。
吴霜降笑问道:“陈平安,你总不会认为除了我,那些个飞升境巅峰修士,境界停滞了一千年几千年的,每天都在发呆吧?”
崔东山一拍桌子,拆台道:“咱们小陌就在睡觉!”
小陌微笑点头,很捧场:“一场万年美梦,睡饱。”
吴霜降置若罔闻,说道:“万年以来,世间道法的高度和深度,并没有得到一种跳跃数个大台阶式的提升,甚至就连学问一事,也未曾真正脱离早年诸子百家的窠臼,至于那个更大的文字藩篱,就更不用提了,但是随着道心与人性不断地融合,由此带来的道法的宽度和广度,不是万年之前可以比的。”
小陌点点头:“跟在公子身边,已经大致见识过了,也想了些,就是不如吴宫主说得这么提纲挈领,简明扼要。”
崔东山痛心疾首道:“小陌,这就投敌啦?”
小陌笑容腼腆,自己只是就事论事,不过仍是有几分歉意,便自提一碗酒水。
陈平安虚心求教道:“除了那次参加河畔议事的大修士,我都见过了,如今还有哪些飞升境,有希望能够跨过那道门槛?”
吴霜降便为陈平安一一“指点江山”。
十四境修士。
不谈亚圣、文圣那些合道地利的大修士。
白玉京大掌教,这位道祖首徒,不知所终。
除了骊珠洞天福禄街的儒生李希圣,加上从神诰宗去往青玄宗看管道藏的道士周礼,最后剩下一个,目前还是云遮雾绕。
白也转世,阿良跌境,刘叉跌境。
剑修斐然和旧王座大妖切韵的传道师尊,化名陆法言的老修士,早已沦为文海周密的腹中餐,而且是周密单凭一己之力,战而胜之,胜而吃之。
那么除了将心魔炼化为道侣的岁除宫吴霜降,就还有白帝城郑居中。一人两十四。这是一个辛苦求证“如何证明我是不是道祖”的魔道巨擘。
道老二余斗,拥有一件道祖亲传的羽衣,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道藏。
传闻大掌教其实已经将整座白玉京交付给这位师弟,也难怪余斗会被视为三教祖师之外修道第一人。
三掌教陆沉,五梦七心相。别人跻身十四境,是一种合道,陆沉倒更像是一种“散道”。
蛮荒天下,创建英灵殿的初升。
身为郑居中传道人的斩龙人陈清流,世间再无真龙,便跌境为飞升境;世间若有一条真龙,便顺势升境为十四境。
其合道方式,类似立下一种佛门宏愿。
三山九侯先生,天下符箓一脉的开山鼻祖,如今所谓的七十二家符法,如果真要追本溯源,至少半数,得与此人认祖归宗。
邹子。一人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于世间诸多道脉法统之外,别开生面,自立门户,“合道五行”。
鸡汤老和尚、僧人神清,被说成是“半个十四境修士的杀力,一个半十四境修士的防御”,传闻就算是对上一位飞升境剑修,老和尚站着不动,剑修都能砍上三天三夜。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的老瞎子,其合道方式,至今是个谜。
观道观老观主,合道某种“天时”。
吴霜降说道:“你要尤其注意一个人,青冥天下的女冠吾洲,她道号太阴。当初在河畔,已经见过了。她的合道方式,大致可以名为‘炼物’。”
“整个青冥天下,万年以来,才搜集到十八件远古神兵遗物,每一件重器的归属、流转和传承,白玉京都会一一记录在册。吾洲除了拥有其中一件品秩极高的神兵,还获得了十二高位神灵铸造者的炼物神通,此外她的五行之属本命物,俱是‘不入流、不登榜、不记载’的上古遗物,品秩再不高,拿数量来凑,凑在一堆,气象也是极为可观的。再加上她被誉为人间第一炼师,能够铸造半仙兵甚至是仙兵,身为十四境修士,却多年闭关不出,谁都不知道如今吾洲手上拥有几件仙兵。”
“吾洲道心极其坚韧,光凭炼物一道,本该是无法跻身十四境的,反而会成为她跨过那道天堑的累赘,所以她就走了一条捷径,将自身道心、皮囊、发丝、筋骨血肉,一并炼化为太虚境地,最终她以自身之‘无’,承载众多本命物之‘有’,故而此举被陆沉称为‘支离’,算是一个很恰当的比喻了。不过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是陆沉在岁除宫那边泄露的天机。”
听到这里,郑大风忍不住插嘴说了句:“这个婆姨会不会太凶残了点,谁敢娶她?”
吴霜降笑道:“有没有人敢娶她不好说,反正吾洲至今没有道侣,心气很高,当然她也确实有这个资格。”
陈平安听陆沉说过一拨青冥天下的武学宗师,关于吾洲,陆沉确实没少提,言语只比那个辛苦略少。
吴霜降夹了一筷子菜,抿了一口酒:“如果不是吾洲忌惮白玉京和姚清,拥有一枝破山短戟的白藕,早就暴毙了。不是姚清的暗中护道,再跟吾洲达成了某个协议,白藕根本成不了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更无法跻身止境。”
“我没有猜错的话,吾洲已经盯上你了。”
“所以你要小心了,拥有行刑和斩勘两把狭刀,稚子持金过闹市,不动歪心不是人。”
“等到哪天那三位不在了,然后你在跻身十四境之前,只要跟吾洲打上照面,呵。”
陈平安点头道:“会注意的。”
将来秘密游历青冥天下,除了瞒过白玉京,一定还要避开吾洲,绝对不能被她找到踪迹。
陈平安可不想学那离真、怀潜。被一个铁了心要杀人越货的十四境大修士盯上,再找上门,一旦毫无防备,没有任何对策,后果不堪设想。
符箓于玄,合道星河。还是至圣先师亲自为其“开道”,故而于玄跻身十四境,几乎已成定局。
师兄左右。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仙剑万法。
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
昔年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
玄都观观主孙怀中,青冥天下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
青神王朝雅相姚清。斩却三尸,再炼三尸。收回三尸之时,极有可能就是跻身十四境之日。
朝歌,道号复勘,飞升境巅峰,她如今是徐隽的道侣。
早年她曾经跻身过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因为闭关极久,渐渐被遗忘,以至于之后数任宗主,从修行到逝世,都没能见过这位女子祖师爷一面。
岁除宫的守夜人,昵称小白。
“我家那个小白,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与姚清是有一定大道冲突的,姚清道号守陵,小白所谓的守夜,准确说来,其实是一种守灵。早年我让他来倒悬山,弄了个鹳雀客栈,你觉得是为什么?就真的只是为了帮我找回她?我既然一粒心神芥子,早就身在剑气长城了,需要多此一举吗?”
“苏子和柳七,如今都有了希望,就看谁能更早补缺白也留下的那个位置了,这场大道之争,算是读书人之间的君子之争,双方不必大打出手。”
吴霜降饮尽一碗酒:“只是可惜了陈淳安和梁爽。”
南婆娑洲醇儒、肩挑日月的陈淳安,为了阻拦十四境纯粹剑修刘叉返回蛮荒天下,不惜一死。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外姓大天师梁爽,原本靠着水磨功夫,在某条道路上继续前行,极有希望破境,结果刺杀周密不成,导致终生无望十四境。
兵家的崛起,势不可当。幽明殊途的鬼仙,神仙钱的流转,飞剑传信,镜花水月。三教一家之外,诸子百家当中,也肯定会有人趁势而起。
要不是有礼圣的规矩在,诸子百家的历代祖师爷,绝对不至于无一人跻身飞升境。
而他们一旦跻身飞升境,之后的合道之路,十分清晰,不用有任何其他尝试。
吴霜降突然问道:“与那个韦赦可有接触?”
陈平安摇头道:“只听说过,没见过。”
原本打算下次游历皑皑洲,去拜会一下这位老神仙,跟皑皑洲刘氏和九都山一样,都是必去的。
突然陈平安脸色古怪起来,吴霜降笑了笑:“离开浩然天下之前,确实跟韦赦打过一场,如今想来颇为后悔,不该对他雪上加霜的。”
皑皑洲的韦赦,自号别号取了一大堆,其中名气较大的,就是那个“三十七峰主人”,是一位极负盛名的飞升境老修士。
只是处境尴尬,类似苏子之于白也,好像大道断绝,走到了一条断头路。
如今韦赦对于跻身十四境一事,似乎早已彻底死心。
韦赦最早是山泽野修出身,横空出世,名气之大,可谓一时风头无二。
此人年轻时,在浩然九洲年轻一辈修士当中号称五百年间同境无敌手。
中五境时的金丹、元婴地仙两境,加上上五境的玉璞、仙人两境,一路横扫,所向披靡,切磋道法,捉对厮杀,从无败绩。
山上或切磋或厮杀,韦赦连胜九十六场。
这个纪录,最终被某个狗日的,用一种极不光彩的、注水严重的方式给破掉了。
传闻火龙真人都曾在韦赦手上吃过亏。还有中土十人当中的老剑仙周神芝、怀荫,也都输给过韦赦。
只是韦赦等到跻身飞升境后,反而停滞不前,不断被当年的手下败将一一超越。
可能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不光是家乡皑皑洲,就连中土神洲都为之扼腕痛惜,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大道可期的韦赦,如此“晚节不保”,照理说韦赦是最有希望成为一位最新十四境大修士的得道之士。
于是最近一千年里边,韦赦经常被火龙真人调侃一句:“古人诚不欺我,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痛心痛心。”
而那第九十七场斗法,韦赦到底输给了何方神圣,一直是个谜。
吴霜降给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内幕:“韦赦并非如外界传闻那般修行后劲不足,也不是未曾找到某条契合大道的路,而是跻身飞升境后,只过了一百年,他就尝试过一次闭关合道,但是功亏一篑。为此三山九侯先生专程去了趟皑皑洲,等于主动为寄予厚望的韦赦‘侧身让出了半条路一扇门’,可惜韦赦自己未能抓住机会。他还是太急了,太想要那个看似触手可及的十四境,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境界趋于圆满的飞升境巅峰大修士,多多少少,都会失败一两次,被迫更换脚下道路,底子好,可以错两次,底子差些,错一次就万事皆休,操之过急的韦赦,就是后者。”
陈平安问道:“火龙真人?”
吴霜降说道:“已经错过两次了,一次是未能将雷法再拔高一筹,一次是水火两法兼修,依旧未能合道,所以跻身十四境,很难,很难了。”
蛮荒天下的绯妃,被陈平安拖曳曳落河,抢走了将近四成水运。
搬山老祖朱厌,与蛮荒共主斐然私底下谈妥了那座托月山的归属,结果一样落空。
关于后者,是吴霜降在蛮荒天下找到郑居中后,一起推演出来的结论。
以剑修斐然的性情,是绝对愿意做这笔买卖的,用一座托月山为蛮荒天下换来一位崭新十四境修士。
说到这里,吴霜降微笑道:“这两笔账,有得算了。断人财路,已经足够招恨,更何况你是直接阻拦了他们的一份合道契机,确实是不共戴天的大仇,要是哪天被他们侥幸跻身了十四境,奉劝一句,就别轻易去蛮荒天下逛荡了,何况还有那个蛮荒共主斐然、周密的关门弟子周清高,都算是你的旧友,相信一定会盛情款待你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陈平安好奇问道:“那个名叫辛苦的武学宗师,修道资质真有那么好?”
吴霜降点头道:“只会比你想象中更好,韦赦对上此人,都要逊色半筹,所以只要辛苦愿意转去修行,就一定可以成为十四境。”
“陈平安,你猜猜看,这个辛苦,常年独坐闰月峰,想要做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试探性道:“看看能否人间递出一拳,打碎天上明月?”
吴霜降笑道:“还是纯粹武夫更懂纯粹武夫。”
“既要担心修士吾洲,又要担心已成气候的武夫白藕,他年异乡山水迢迢,万千珍重。”
“所幸还有个玄都观可以歇脚,孙怀中每每提起某位‘陈小道友’,还是很亲近的。浩然天下有此待遇的,白也之后,好像就只有你了。”
陈平安无奈道:“多谢孙道长厚爱。”
吴霜降突然问小陌道:“在你们这拨被白泽喊醒的修士当中,不知陌生道友的厮杀本事,大概能排第几?”
小陌坦诚以待:“杀力、防御、遁法,小陌都不算最拔尖,但是每个名次,都还算比较靠前,故而真要与谁捉对厮杀,对上任何一位,足可自保。两三个之外,只要无旁人阻拦,都可杀。”
吴霜降顿时心中明了:“小陌可是当年与碧霄洞洞主一起酿酒、与元乡问剑之人?”
小陌赧颜一笑:“过往之事,不值一提。”
郑大风赶紧端起酒碗:“小陌这点随我,难怪投缘。”
都是一路人哪,好汉不提当年勇,昔日龌龊不足夸。
小陌面朝郑大风,双手举碗,一饮而尽。
陈平安问道:“岁除宫有无多余的金精铜钱?”
吴霜降点头道:“有一些。”
陈平安好奇问道:“不知吴宫主的‘一些’是多少?”
吴霜降说道:“是多是少,都没意义,反正不会给你。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你那把飞剑笼中雀,想要打造出一条光阴长河的雏形,就找岁除宫讨要金精铜钱?怎么,是要我用头撞开五彩天下吗?”
陈平安犹不死心:“就不能打个商量?”
至于吴霜降为何如此“了如指掌”,在避暑行宫,与泉府高野侯闲聊,以及与齐狩的叙旧,吴霜降好像都一清二楚,就别猜了,反正猜不到。
而那条光阴长河,即便真被自己打造出来,又非一成不变,将来一样需要源源不断的“活水”,以此来增加水位,甚至是拓宽河床。
简单来说,未来那把井口月,可以演化出百万把飞剑,笼中雀一样可以塑造出一条深不见底的光阴长河,两把本命飞剑的数种神通,相互辅助,陈平安再成为一位飞升境剑修,那么在青冥天下对上吾洲或是白藕,就不用二话不说掉头跑路了,至少有一战之力的本钱。
吴霜降直截了当道:“既然万事好商量,那么这件事就免了。”
陈平安追问道:“岁除宫自己有大用?”
吴霜降摇摇头,给了一个很敷衍了事的答案:“与那块斩龙崖差不多,没有什么实在用处,就是留着好看,易卖不易买的东西,谁会嫌多。”
陈平安有点心累。
“所以说你这辈子都成为不了崔瀺,要是他,早就跟文庙做生意了,金身碎片,人间何处最多?自然是蛮荒天下。大战一起,各地不长脚的山水神灵,能跑到哪里去,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有什么心理负担?”
“不答应宋和担任新任大骊国师,也算你陈平安有几分自知之明。”
郑大风听得乐不可支。
吴霜降不以为然道:“人间是如此。天外呢?如此束手束脚,何谈纯粹剑修的我行我素。”
郑大风开始煽风点火:“陈平安有陈平安做不成的崔瀺或是吴霜降的事,吴霜降不一样有吴霜降做不成的陈平安的事。”
吴霜降微笑道:“我只说陈平安当不了绣虎,又没说我就当得了绣虎或是隐官,两码事,不冲突。郑先生不必用道理否定道理。”
郑大风赶紧喝酒压惊,点子扎手,他朝崔东山摆了摆脑袋,示意你上。
崔东山病恹恹道:“打过了,打不过。”
陈平安问道:“吴宫主是准备离开飞升城了?”
吴霜降点点头:“回那边看看,有几个资质尚可的年轻人,需要我去亲自指点修行。而且答应过孙怀中,我得按照约定,在此为玄都观那位年轻女冠,也就是玄都观未来的顶梁柱,护道一二。”
回?陈平安喝了一口闷酒。
作为青冥天下的道门势力之一,岁除宫修士在内的三千道人,联袂赶赴五彩天下,岁除宫在东边圈画出了一处山水地界,与玄都观建造在五彩天下的藩属山头,刚好位于白玉京势力的一南一北。
就像,不是什么就像了,而是明摆着他们两家就是故意要恶心白玉京。
绝对不让白玉京“走老路”,再像青冥天下那样一家独大。
敢这么直接跟白玉京掰手腕的修士,整个青冥天下,确实只有吴霜降和孙道长了。
岁除宫修士是出了名的不怕死。玄都观的道门剑仙一脉,是公认的喜欢干架,准确说来,是喜欢围殴。
吴霜降站起身,打算走了。
陈平安起身抱拳道:“预祝郑先生一路顺风。”
买卖不成仁义在。
吴霜降看着眼前这个看似一直吃瘪的年轻隐官,呵,蔫儿坏,这会儿肯定已经想好了如何与那韦赦套近乎了。
这是陈平安一个极为不显山不露水的优点,有桥过桥,有路沿路,脚下无路,蹚溪过岭。
但这不是吴霜降今天选择主动现身而非悄然离去的原因。
一个仗剑飞升,去往浩然天下。
一个不惜与文庙折算功德,赶来五彩天下。
这样的神仙眷侣,确实会让旁观者看一眼都觉得美好。
天造地设的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吴霜降心情不错。他便改变主意,取出一粒碎银子,轻轻搁放在桌上,问道:“这是什么?”
“钱。”陈平安毫不犹豫答道,“财路。除了言语之外,就数此物在天下最是流转不息。”
吴霜降问道:“桐叶、扶摇两洲,大大小小数百国,早年赋税如何,总计又有多少,文庙功德林那边的账簿翻过了?”
陈平安点点头:“抄录了一份。”
吴霜降点点头,聪明人一点就透,不枉费自己今天横生枝节,多泄露点天机和真相。
他说道:“与其四处奔波劳碌,挑挑拣拣,耗尽香火情,去求人点头答应卖你金精铜钱,不如找到一两个关节所在,难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与包袱斋做买卖也好,与皑皑洲刘聚宝谈生意也罢,你的开销,付出的代价,注定不会小的。”
“山上雪花、小暑、谷雨三种神仙钱,山下金、银、铜,再加上各大银庄的票号,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归根结底,就是个钱字。”
“皑皑洲刘财神,商家那位范先生,算是浩然天下最有钱的两个人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鼓一响黄金万两。范先生为何不与刘聚宝争抢那个首富的头衔?因为范先生根本无所谓,刘聚宝只是挣钱,范先生的大道所在,要比刘聚宝更加宽广,天下人的挣钱与花钱,反正皆是商家大道所在,比起挣钱本事天下第一的刘财神,孰高孰低?换成是你,会计较那点虚名?”
“所以你真正要找的人,是这位商家祖师爷才对,因为他在某件事上,与你有着同样的利益诉求,东南桐叶、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三洲山河,山上山下,都要追求一个稳固的秩序,好让财路四通八达,三洲财路能够犹胜往昔更好,哪怕与战前持平,换成我是范先生,都愿意主动将金精铜钱双手奉上。这位范先生,毕竟需要凭此一举跻身十四境,你觉得这桩买卖,等到双方落座,是你求他,还是他求你?即便不说谁求谁,双方平起平坐,总归是可以的。”
陈平安举起碗抿了一口酒。
吴霜降看了眼崔东山,好像询问一事,为何不提醒你先生?
崔东山倍感无奈,崔瀺就像给自己设置了无数道大小关隘,而且最心狠手辣的地方在于能够让自己略过某些脉络上边的关键词,所以如今自己的脑子真心不够用啊。
吴霜降笑了起来,由衷赞叹一句:“绣虎厉害。”
故意为难崔东山,此举最是明智不过,好让先生、学生两人都可以不走老路,各自证道。
吴霜降想起一事:“郑居中让我捎句话给你,剑气长城三官之一,有可能去过骊珠洞天,至于此人有无离开小镇,不好说,不出意外的话,还担任过阍者。宁姚当年离家出走,独自游历浩然,之所以会选择骊珠洞天作为终点,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打铁铸剑的阮邛,理由还不太够。”
哪怕陈平安没有任何询问的意图,郑大风仍是主动开口,满脸无奈道:“这个我是真不知道,师父从没说过。”
事实上,杨老头早年在郑大风这个徒弟这边,偶尔才会破天荒开口说话,一句话也绝对不会超过十个字!
吴霜降最后笑道:“不用随便碰到个十四境修士,就如何畏手畏脚,毕竟不是所有的十四境修士,都与我一般,有些人,真的就是运道好,真要说境界之外的心智和手段,其实上不了台面,就是老天爷赏了一碗饭吃而已。吃饱了,有了点力气,就觉得天下无敌了。等着吧,等到……”
等到三教祖师散道。
“一些个修心不够的十四境,先尝过了甜头,很快就要有大苦头吃了。”
崔东山趴在桌上,那叫一个气啊,又给这厮装高人了。
不过看在这家伙处心积虑只为了做掉那个道老二的分儿上,也只好认了。
在夜航船那边,其实崔东山和姜尚真即便知晓了吴霜降的合道之法,可谓……别出心裁,可是两人私底下说悄悄话,依旧不觉得吴霜降真能跟余斗做那生死之争,等到今天崔东山知道了更多真相,觉得说不定有戏。
吴霜降看到碗里还剩下一点酒水,便拿起酒碗,高高举起,好像是一句无声的祝酒词,然后站着喝完酒水。
崔东山直起腰,一口饮尽,郑大风和小陌也是差不多。
郑大风喝酒前笑道:“故友新朋,好酒几碗喜相逢。”
小陌倒是没说什么,在某本小账簿上边,多出了一个名叫吾洲的道姑。
确实需要好好练剑,一万多年了,不能总这么被一道门槛拦着。
崔东山深吸一口气。老子真要好好修行了!先被郑居中气到憋出内伤,今儿又给吴霜降装了一路的得道高人。
崔东山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同样是高高举起,再一口闷了。
把酒祝东风,且听剑气如龙鸣大野,且看剑光如花开天下,且共从容!
陈平安拿起桌上一坛没有开封的哑巴湖酒水,递给吴霜降。
吴霜降竟是没有拒绝,笑着收下了:“我帮你捎了话,你回头也替我与小米粒问个好。”
因为真的很想要有这么个闺女嘛,憨憨傻傻的,可可爱爱的。小姑娘却会眨着眼睛,歪着脑袋,好像在说我的小脑壳儿可机灵呢。
谁会不喜欢呢。
郑大风大笑起来,咱们落魄山右护法的牌面就是大。
陈平安笑着点头:“没问题。”
吴霜降拎着酒坛走出两步,转过身,与陈平安他们笑道:“此间事了,江湖再见。”
陆沉离开北俱芦洲清凉宗后,却没有直接返回白玉京,而是先走了一趟青蒿国,在那条洞仙街,见过了那位本该姓李的陈姓读书人,再偷偷摸摸重返宝瓶洲,要见一位与自己境界悬殊却无法小觑身份的老朋友。
从北俱芦洲跨海一路南下,掠至宝瓶洲陆地上空后,不出意料,那位坐镇天幕的文庙圣贤,也是老熟人了,跟陆沉聊了几句。
陆沉觉得这场言语不多情意颇重的叙旧,可以算是相谈甚欢,至于对方是怎么想的,陆沉就管不着了。
洪州豫章郡,新设衙署采伐院。
采伐院的首任主官是一个叫林正诚的京城人氏。
听说之前在京城兵部衙门任职,担任邮递捷报处的二把手,年纪不小了,不知道怎么就捞着了这么个肥缺美差。
这位林大人,既没有任何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举措,也没有万事不管只是享福,做事情大体上算是中规中矩,该走的流程,都走了一遍。
比如穿上官袍,带着衙署胥吏一并去当地文武庙和城隍庙那边敬香。
因为采伐院是个新衙门,没什么可与前任交接的公务,倒是省事不少。
这天夜幕中,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而入,坐在火盆旁边的板凳上,伸手烤火取暖,打了个寒战,笑嘻嘻问道:“当年偷袭宁姚的那个刺客,到现在还是没能查出幕后主使?”
林正诚放下手中书,抬了抬眼皮子,坐着不动,对白玉京三掌教的那个问题置若罔闻,就只是抱拳说了句客气话:“见过陆掌教。”
陆沉抖了抖袖子:“咱俩谁跟谁,矫情了。”
在小镇摆了十来年的算命摊子,双方都很知根知底了。
可就像窑务督造署的曹耕心,最需要盯着那个落魄山年轻山主,双方却一次都没有碰面聊天一样,在陆沉这边,林正诚亦然。
林正诚是那座骊珠洞天的当地人,更是绣虎亲自挑选出来的第二任阍者。不然堂堂大骊国师,不至于无聊到去帮一个督造衙署官员的儿子取名。
至于上一任阍者,甲子期限一到,就算无功无过地卸任了,绣虎崔瀺自然是不太满意的。
在此人之前,其实还有一位外乡剑仙,担任骊珠洞天阍者的岁月最为漫长,而且对方还有一个极为特殊的隐蔽身份——祭官。
这是崔国师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时,才透露给他的秘密。
这位悄然离开家乡、通过倒悬山来到浩然天下的剑修,是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最后一任祭官。
事实上,杨老头在宁姚第一次游历骊珠洞天时,就为她泄露过天机,只是老人当时说得比较云遮雾绕。
只说有个外乡剑修死在了小镇附近,在那之前,这个剑修将一路山水见闻汇总,编订成册,最终留下了一本山水游记,偶尔会翻翻看。
那会儿的宁姚,只是将信将疑,当时她也没有深思,之后杨老头便转移话题,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何谓心声。
宁姚瞬间就有所明悟,刹那之间就进入一种类似佛门禅定、道家心斋的玄妙状态。
林正诚猜测这位剑气长城三官之一的剑修,是奔着石拱桥下的老剑条而去的,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没能得到某个答复,估计就留在了骊珠洞天,转去担任阍者,只是那会儿离崔瀺担任大骊国师还早,大骊宋氏也始终都被蒙在鼓里,并不清楚与剑气长城的牵连如此之深。
不过这位祭官,除了明面上的剑修,还有一个更为隐蔽的身份,是一位已在山巅、脚下无路的武学大宗师。
剑气长城历史上,止境武夫屈指可数。
最后一位是白炼霜,还是一位女子。
这绝对不合常理,剑气长城的武运再被剑道气运压制,九境、十境的纯粹武夫,数量也不该如此稀少。
独。因为有人独占了武运。
浩然天下武学第一人、龙伯张条霞,昔年此人心气未坠,正值拳意巅峰之时,可谓意气风发,将止境之上的武神完全视为囊中物,大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概。
结果在大海之上,曾经与一位不知名的纯粹武夫有过一场问拳。
张条霞没输,也没赢。
但是在那之后,张条霞就转去修行了,最终成了浩然天下历史上寿命最长的一位止境武夫。
张条霞对于外界给予他的诸多美誉、头衔,例如天下武道第一人,从来不认,随便你们讲,反正我张条霞就是不理睬、不搭话。
陆沉之所以知道此事,还得归功于自己那个不记名弟子、老舟子仙槎。仙槎刚好是那场问拳的唯一旁观者。
那一场武道巅峰之战,双方身影快若奔雷,速度之快,犹胜剑修飞剑,打得大海方圆千里之内处处塌陷,处处见底。
陆沉甚至猜测在某个山头那边,这位祭官是有一席之地的。可惜那座古怪山头,陆沉一个修道之人去不得。
“天下未动宝瓶动,天下大乱宝瓶静。”
好像猜出了林正诚心中所想,陆沉低头凝视着火光,轻轻搓手,微笑道:“这句谶语,也是贫道当年行走在小镇光阴长河中,才后知后觉,找到了一点点的蛛丝马迹,最终凭此线索推算而出。由此可见,这位祭官,算卦很准啊。”
林正诚见陆沉竟然从袖中摸出几块红薯,放入火盆里边,看架势是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走了,只得主动问道:“不知陆掌教今夜造访,有何指教?”
陆沉抬头笑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哪些事情是画蛇添足了,又有哪些事情是做得顺势而为了?”
林正诚淡然道:“既然都是过去的事了,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陆沉抬起一只手,光彩流溢,丝丝缕缕的光线聚拢在一起,星星点点,是一座旧骊珠洞天的轮廓,那些星光,有些璀璨耀眼,有些晦暗不明,有些光泽温和,有些极为刺眼,而且光亮有强弱、大小之分,亦有颜色差异,等到陆沉缓缓拧转手腕,就像一座原本静止不动的天地,有了个一,便开始缓缓运转起来。
陆沉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指拈棋子状,好像拈起亮度悬殊的两粒光点,约莫是担心林正诚看不真切,陆沉指尖便现出两人容貌,分别是腰系鱼篓的李二,还有个身材消瘦肌肤黝黑的草鞋少年陈平安。
陆沉又拈出两粒光亮,是大隋皇子高煊与一位年迈扈从。
陆沉双指并拢,将两人轻轻一推,两人便好似倒退而走,与李二和陈平安越行越远,陆沉随后将光亮轻轻放回去,骤然间一个加快旋转,一座天地如人奔走,加快步伐,不舍昼夜,象征陈平安的那粒晦暗光点,渐渐明亮起来,最终在刹那之间大放光明,然后好似撞到了什么,如轰然一锤狠狠砸在剑胚之上,火星溅射,却是昙花一现的下场,等到那份异象结束后,那粒光亮重归晦暗,渐渐消散四方,去往小镇各地他人身上。
“你瞧瞧,被杨老头骂,不是李二自找的嘛。”
“这就叫好心办坏事。”
“你其实一样,不信?那贫道就得举个例子了,你当晚故意丢入龙须河里边的那些蛇胆石,品秩不算低了,是你本该留给自己儿子林守一以后修行的家底,对吧?”
“结果看似是帮了个大忙,能够帮着那个泥瓶巷少年增加七八成收获,那你知不知道,其实后来被马苦玄随便得手的那颗蛇胆石,本该是被陈平安放入箩筐里的?这笔账,林正诚你自己算算看,陈平安是赚了,还是亏了?反正要贫道看啊,肯定是亏大发了。”
林正诚不为所动,说道:“我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的,现在的陈平安,是不是才最让你们头疼?”
陆沉倒是不否认此事,点点头,只是很快又笑问道:“那如果贫道多嘴一句,林守一因为你这个爹的偏心,才失去了某个机会呢?比如贫道送给谢灵的那件东西,本该是落入林守一手中?林守一甚至无形中失去了更多的福缘?有就一连串有,自然无便一连串无。此间得失,不可不察啊。当年贫道摆摊子,给人算卦,是给过你暗示的。”
林正诚心境始终古井不波,嗤笑一声:“我自家崽子有无出息,出息大小,轮得到你管?你姓林啊?好像我们家谱上边就连个叫林沉的都没有。”
陆沉一时语噎,任由那座小天地悬空,自行旋转,伸手拨动炭火中的红薯,哀叹一声:“烦死个人。”
难怪崔瀺会挑选此人担任阍者,境界确实不高,偏偏是个油盐不进心如磐石的。
而且小镇的这份淳朴民风,到底是咋个回事嘛,一个比一个说话戳人心窝子。
林正诚站起身,绕过书桌,坐在火盆旁,自顾自拿起一块烤好的红薯,拍了拍灰尘,开始啃起来。
陆沉笑着提醒道:“慢点吃,小心烫。”
林正诚瞥了眼那座悬空的小天地。
有些光亮,是几乎不动的。例如小镇那座最高酒楼里边的封姨、阴阳家修士陆尾、出身旧天庭雷部的老车夫等存在。
有些光点,璀璨若星辰高悬,是那阮秀、李柳。
还有类似那个雨神转世的娘娘腔窑工苏旱。
以及从铁锁井逃离的少女稚圭。
与此同时,小镇所有人身上,不断有因果丝线,或牵连在一起,或悄然断掉。
最终将所有人都裹缠在一起,修士少,但是丝线粗,凡俗夫子身上长线数量更多,却纤细。
唯独杨家药铺那边,一团云雾遮掩。
陆沉啃着手里边的红薯,突然气呼呼道:“陈平安这家伙也太记仇了,我又没有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凭啥唯独对我有那么大怨气。你这个当长辈的,得管管,管管他啊。如今你在陈平安那边说话,比谁都管用。”
林正诚提醒道:“是看上去没有真正做什么。”
看上去。真正。
陆沉自顾自说道:“再说了,当年小镇大劫来临,又不是只有我们白玉京仙人露面,三教一家的圣人,可是都现身了。”
“至多是咱们紫气楼那个脾气差的,率先动了手,可贫道不一样啊,从头到尾,既没有跟齐静春干架,也没有撂半句狠话,和和气气的。”
“陈平安凭啥不去跟文庙那位副教主寻仇,也不去找佛门理论,就逮着个我不放,脾气好就好欺负是吧,冤死我了。”
林正诚做了个古怪动作,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然后瞬间收起。就像是听过了一个笑话,捧场完毕,陆掌教你继续说下一个笑话。
陆沉抬起袖子,指了指这个家伙:“读书人,咱们都是读书人。难怪林守一打小就跟你不亲。”
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知荣守辱为天下谷。
崔瀺为林正诚的儿子取名为“守一”,甚至还早早帮林守一想好了及冠时的那个字。
姓林名守一,字日新。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见这位白玉京三掌教还在装傻,林正诚便抬起手,双指虚握,如拿书晃动状。
陆沉叹了口气。太聪明也不好,很容易没话聊。
林正诚的意思,大概是说你我二人,都是小镇那些故事的翻书人,几乎所有线索、脉络、纠缠、走势,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你我也都翻阅得一清二楚,那么就别装傻扮痴了。
陆沉感叹道:“要是皇帝陛下说得动你,你就能说得动陈平安,答应当那大骊新任国师。”
林正诚默不作声。
做人做事,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就只是想明白一个我是我。既然我是我,就必然会做很多该做的事情,不做很多不该做的事。
就像林守一年幼时去那座学塾,有次下课回家,红着眼睛,好像哭过。
林正诚当时正好瞧见,便问他怎么回事,林守一说有同窗作弊他检举,然后就没谁愿意搭理自己了。
“你觉得自己是错的?”
“没有!”
“做对的事情,就一定会有好的回报吗?”
“不是吗?不都说好人有好报。”
“不一定是。”
“啊?”
“不然要你们读书做什么。”
“爹,齐先生跟我聊过了,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不过我觉得齐先生说得更好些,说让我要相信好人有好报,跟爹说得不太一样。爹,你上学那会儿,也跟我一样被人堵在巷子里挨过揍?”
“滚去读书。”
“哦。”
“对了,是谁打的你?”
“二郎巷的马胖子。”
“就他一个?”
“嗯。”
“滚!”
着实怨不得儿子怕老爹,父子两人打小就不亲,只要小时候的林守一稍稍顽劣,比如没做完课业就敢去玩耍,林正诚从窑务督造署回家,撞见了,他就会直接用腰带伺候这个小祖宗,打得林守一乱窜,经常躲去床底下不出来。
林正诚之所以对龙尾溪陈氏后来创办的那座学塾,打心底里觉得不以为然,就是因为觉得那些个夫子先生对蒙学孩子们太客气了,书上的圣贤道理讲得太多,打得太少,那些戒尺和鸡毛掸子,就是个摆设,尤其是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夫子,约莫是自恃有个文豪硕儒、一代文宗的身份,讲究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
后来林正诚实在看不下去,便破例写了一道密折,很快就抽调了一拨年轻夫子来学塾,相较于那些龙尾溪陈氏邀请来的老人,后者学问低些,墨水少些,但是一帮有望金榜题名的大骊举子,给一群穿开裆裤的蒙童讲课授业,当然绰绰有余,而且对待教学一事更加热忱。
如此一来,龙尾溪陈氏也轻松几分,毕竟那些个老人,谁不愿意在家乡归隐田林,含饴弄孙,或是主持地方书院讲学,好为家乡培养几个大骊新科进士?
陆沉瞥了眼林正诚,不打搅这位末代阍者难得一见的父慈子孝,沉默片刻,等到林正诚收敛心绪,才换了个话题:“高煊会是个好皇帝,你们大骊朝廷要悠着点了。如果绣虎还在,或是换成宋集薪当皇帝,根本不会让高煊成功继任大隋皇帝。”
骊珠洞天当年摆在台面上的五桩最大机缘,大隋皇子高煊得其一。
后来作为大隋高氏与大骊宋氏结盟的代价,高煊曾经担任质子,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
等到高煊返回大隋,前些年又继任皇帝,其实是接手了一个人心涣散的烂摊子。
大隋当年等于是不战而降,主动割让黄庭国在内的几个藩属国给大骊宋氏,这对心傲气高的大隋庙堂文武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莫大的屈辱。
等到大骊宋氏完成一国即一洲的丰功伟业,对大隋朝廷来说,又是一种不可估量的重创,仅剩下的那点精气神都被大骊铁骑压垮了。
在这种情况下,皇子高煊主动舍弃那条金色鲤鱼,放弃了证道长生这条道路不说,从金丹境一路跌境到下五境,阳寿折损极多,真成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才不违反文庙礼制,得以继承大统,登基称帝。
陆沉笑道:“三十年皇帝,三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何况人之命理一事,有定数,却不是死的。自古从无天定一说,因为这本就是天定的。反正贫道很看好这个大隋皇帝,说不定就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兴之主。”
拍拍手站起身,陆沉来到书桌那边,桌上摆放有一杆秤,老物件了,约莫是杨老头在林正诚上任阍者之初,送出的一份见面礼。
一杆秤。
十六两即一市斤。
当然是大有学问且极有讲究的,因为十六颗秤星,寓意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
前人叮嘱后人,不欺天不瞒地,不然短一两无福,少二两少禄,缺三两折寿。
所以说做买卖的人,最忌讳缺斤少两。
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
陆沉拿起那杆古秤,双指拈住,轻轻旋转,轻声叹息道:“明明是反复叮咛,可惜无声。”
放下那杆秤,陆沉转身背靠书案,双手摩挲着由豫章郡本地大木制成的案面,轻轻呵气,将那个悬在火盆上方的光球吹散,如一囊萤火虫飘散开来,陆沉看着这一幕景象,微笑道:“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大鱼看甚大网都迸出!”
林正诚冷笑道:“是齐先生做成了这件事,跟你陆沉有屁关系。”
之所以不是鱼死网破的下场,只是因为有人扯开大网,不惜裹缠自身,真身如瓷器崩碎,任由网中大鱼小鱼,一并逃出生天。
陆沉大笑道:“还好,没说贫道是个搅屎棍,已经是林兄嘴下留情了。”
林正诚冷笑道:“那是因为提及了齐先生。”
陆沉不以为意,我们林兄就这脾气,习惯就好。不媚上不欺下,做人做事做官,都是做一种人。
“赵繇对宋集薪最为佩服,觉得无论是下棋,还是求学,自己都远远不如同窗,宋集薪却打心底里瞧不起赵繇,双方未能真正大道相契,故而赵繇未能为其‘点睛’,最终宋睦便只是当了个大骊藩王,而非帝王。”
“赵繇同样棋差一着。骑乘牛车离乡之后,遇到绣虎拦路,少年交出了自家先生赠送的那方印章,错是无错,只是如此一来,本是遥远之‘遥’,同‘宙’之‘繇’,反成摇动之‘摇’,劳役之‘徭’。”
“泥瓶巷墙头上,陈平安当那烂好人,出声救人,自然是出于好心,当时也确实从卢家小儿的脚下保住了命垂一线的刘羡阳,可冥冥之中却引火上身,两人命格,可不是什么相辅相成,甚至是一种相冲,于是就有了后来两人的种种坎坷。比如刘羡阳,依然差点死在咱们正阳山那位睥睨天下的搬山大圣手上。刘羡阳,正阳山,五月初五陈平安,只等三方散开,唯独正阳山留在原地,其余朋友二人,各自颠沛流离,远离家乡,才有了后来双方的联袂问剑正阳山。只是此间诸多得失,就属于祸福无门唯人自召了。”
“若非那娘娘腔窑工心地厚道,那夜在泥瓶巷祖宅内一瞬间福至心灵,最终只将那盒胭脂埋藏在门外的小巷中,而不是放在陈平安一眼可见的地方,甚至不是藏在院中地下,不然长远来看,就不是什么报恩,而是好心却害人了。”
“开喜事铺子的老柴,生前曾经反复叮嘱孙儿胡沣,不要接近陈平安,是很明智的选择。”
陆沉感叹道:“鸾凤错位,芝兰当道,田里稗草。”
擅离本位的鸾凤,生错地方的芝兰,尚且因为容易滋生浑浊之气,而不得不被铲除,何谈那些不起眼、本就惹人厌的稗草?
如今担任大骊刑部侍郎的赵繇,“繇”一字,古同劳役之“徭”、歌谣之“谣”、遥远之“遥”,还有“宙”,以及草繇木条之茂盛状。
汇集龙气的宋集薪,负责“画龙点睛”的赵繇,五月初五出生的陈平安,加上出身远古养龙一脉的刘羡阳,再加上那个喜事铺子的胡沣。
山清水秀,草木茂盛,伐木集薪生火,以远古至高之礼祭祀神灵,于人间阳气最为鼎盛之日,烹大地江河炼铸阳燧镜,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
与天取火,大火燎天,烟雾如龙飞升,火光直通天外,自成一条光阴长河,这便是一条无须飞升台的崭新登天之路。
这就是命。几乎是一种既定之命。
陆沉说道:“所以说当年说服陈平安父亲的那个人,绝不仅仅是泄露了本命瓷一事,而是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打碎本命瓷,就等于岔开旧路,不一定真的可以避免,可好歹多出了一线生机。我们回头来看,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好心办坏事,坏心也可能做成好事。这世道,奇人多,怪事也多。”
林正诚脸色阴沉道:“是你?!”
林正诚离开骊珠洞天去往京城兵部任职途中,国师崔瀺曾经在一处驿站等着。一场复盘,崔瀺曾经评价过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
即便隔着一座天下,即便被浩然天下大道压胜,也拦不住陆沉恢复十四境巅峰修为,更拦不住一整座白玉京跨越天下,从天而降,落在宝瓶洲骊珠洞天上空。
林正诚当时曾经问过一个问题:“只是为了针对齐先生一人,至于吗?”
崔瀺笑言:“陆沉与齐静春并无大道之争,可只要是为了那个大掌教师兄,陆沉就至于。一方面,那位白玉京大掌教,是陆沉最为敬重之人,此外陆沉还有一个更大诉求,是出于私心,因为当年陆沉觉得某个谜语,能够在他师兄身上得到答案,前提是这位道祖首徒当真能够做成一事。”
陆沉无所谓时,谁都打不过。陆沉有所求时,谁都打不过。
有陆沉在,不是说齐静春就一定没有第二种选择。但是正因为陆沉的出现,让齐静春最终只有两种选择。
就像一盘棋,下到了收官阶段,一方占优。
赢还是赢,但是占据上风一方的赢棋路数,就那么一两条棋路可走。
你赢你的棋内局,我赢我的棋外局。
打个比方,刘羡阳手里拎着几件值钱瓷器,要去泥瓶巷找陈平安。
不管在小镇如何走街串巷,更换路线,到头来终究只有两条路可走,路过顾璨家门口,与不路过。
陆沉这个存在,就是个跟刘羡阳不对付的泼皮无赖,堵在顾璨家门口的街巷拐角处,谁来就与谁搏命,而且绝非故弄玄虚。
刘羡阳就算打得过那个无赖,但是权衡利弊,犯不着,没必要,因为手里边还拎着瓷器要送给陈平安,当然就要绕路。
陆沉哑然失笑,抬手一拍桌案,佯怒道:“都什么跟什么啊,别血口喷人,贫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小镇,就那么几年工夫,能做成什么事情,你林正诚会不清楚?这只大屎盆子也能扣到贫道的头上?!就算你做人不讲良心,栽赃嫁祸总得讲点证据吧?!”
林正诚皱眉道:“是邹子?”
陆沉抹了把脸,演戏真累,摇头道:“既然最有可能,那么就肯定不是了。邹子做事情,一向喜欢点到即止,如此亲身入局,不是邹子风格。一着不慎,直接道心崩碎,只是跌境都算好的了。”
陆沉伸手拍了拍头顶道冠,再伸长胳膊,抬高手掌,晃了晃:“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管外人信不信,反正贫道是很讲究的。”
陆沉沉默片刻,掐指一算再算,突然笑了起来:“可怜田婉,本来只是将那蝉蜕洞天藏在骊珠洞天之内,自以为能够骗过自己,便可以瞒天过海,到底是道行浅薄了,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情,当真是谁都可以学可以做的?老柴信守承诺,没有觊觎那只金色蝉蜕,估计连老柴都没有料到,一路辗转,竟然还是被他的宝贝孙儿得了这桩‘明明近在手边,偏偏远在天边’的福缘,委实妙不可言,所以老话说得好,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不求反而可能就有。”
“不过要说宠爱晚辈的程度,谁都比不过杨老头看待李槐吧。所以说傻人有傻福,必须得信!贫道下次收取关门弟子,就一定要收个不那么聪明的。”
陆沉望向林正诚:“关于蝉蜕洞天的下落,此事可以转告陈平安,不打紧,贫道保证绝对不会画蛇添足。”
林正诚扯了扯嘴角,显然没这打算。
当年小镇的白事铺子不少,喜事铺子却只有一个,掌柜是胡沣的爷爷,老人去世后,墓碑上用上了真名柴道煌,所以陆沉才会一口一个老柴。
老人曾是远古人间所有定婚店的头把交椅,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月老,昔年道场所在,名为撮合山。
掌管一本姻缘簿和牵红线,以及所有的媒妁之言。
而他的孙子,胡沣,古月胡。
胡沣与桐叶洲敕鳞江畔的少女,一样是远古月宫的天匠后裔。
只是胡沣的血统要更为纯正,就像后世门户里边的嫡庶之别。
陆沉赶紧走回火盆旁坐下,再不回去,就要被林正诚啃完所有红薯了。
他拿起最后一块,轻轻拍掉灰尘,使劲吹了口气,嬉皮笑脸问道:“林兄,贫道好歹是个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那可都是横着走的,谁敢跟贫道喘口大气,你如今又无靠山,还敢跟贫道说话这么冲,凭什么?”
林正诚淡然道:“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陆沉哀怨道:“异乡遇同乡本该两眼泪汪汪的,林兄咋个又骂人嘞。”
林正诚直接问道:“陆掌教何时返乡?”
陆沉埋怨道:“这话说得伤感情了,别忘了,我们是同乡。”
林正诚极无诚意:“哦,陆掌教不说,林某人还真忘了这茬。”
陆沉气笑道:“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你这个阍者会不知道?贫道可是等于豁出性命不要了,陪着陈平安走了趟蛮荒天下,建功立业,天下侧目。”
林正诚点头道:“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今夜才愿意陪着陆掌教聊了这么多废话,不然我早就下逐客令了。”
陆沉抬起双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自言自语道:“不生气,不生气。犯不着,犯不着。”
林正诚犹豫了一下,抱拳沉声道:“只说这件事,做得很不陆沉,我服气,是条汉子。”
不还是骂人?
可陆沉立即笑脸灿烂起来:“这种暖心窝的好话,林兄倒是早说啊,说不定贫道都愿意为林守一这个侄儿护关!从元婴境跻身玉璞境而已,又不是从仙人境跻身飞升境,小事一桩。”
“陆掌教要是愿意改个姓氏,我可以在下次修家谱的时候,添个名字,放在第一页都没问题,反正祠堂敬香,都是九炷香。”
“林兄,你要是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贫道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一个凶狠起来,六亲不认的。”
“那我改个姓?”
“林兄请自重!”
见那林兄又开始装哑巴,陆沉只得主动开口道:“就这几天的事情了,文庙比林兄更早下了逐客令,贫道必须在今年年底离开浩然天下,一旦立春就为贫道关门。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贫道走吧,除此之外,贫道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原因。”
林正诚说道:“听说二掌教刚收了个弟子。”
陆沉讶异道:“贫道怎么不知道此事?”
唉,这个余师兄,怎么回事,都不与我这个师弟打声招呼。
容贫道掐指算上一算,哦,巧了,姓杨,是个绰号小天君的,还是咱们浩然天下的老乡,本就是道门中人。
二师兄可以啊,是学咱们那位师尊,收个外乡人当弟子?
可问题在于,这个北俱芦洲的杨凝性,怎么能跟自己比,年轻人撑死了就是第二个雅相姚清。
幸好不是余师兄的关门弟子,不然自己一定要拦上一拦。
陆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好像便无甚意思了。”
就像陈平安先前与自己暂借一身道法时,难免心生感慨,境界一高,天地就小。其实这也是所有飞升境、十四境大修士的共同感受。
世态人心,山重水复,好似一般模样,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西方佛国那边,陆沉是不敢再去了,蛮荒天下暂时去不得,除了重返蛮荒的白泽,其实还有一个与蛮荒天地同寿的存在,名“逡”。
诞生于蛮夷之地大荒之中。
类似五彩天下的那个小女孩,如今嘉春几年,她便几岁。
当然与浩然天下,当年不愿意为至圣先师一行人撑船过渡的老渔翁,是一样的大道根脚。
至于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国,自然一样有类似的存在。
当初陆沉正是因为知晓此事内幕,才有了那句流传后世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三教祖师在散道之前,肯定都会各自见一见“道友”。
敢问心斋?唯道集虚。澡雪精神,除却秽累,虚其心则至道集于怀也。
莫向外求,自求多福。转念一想,便是智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故而君子慎独,敬鬼神而远之。
林正诚站起身:“我就不送客了。”
陆沉微笑道:“比起老瓷山那些碎瓷片,更不起眼的,好像还是那些匣钵。”
那些匣钵,既像是那些精美瓷器的传道人,也像是护道山水一程便默然离去的护道人。
在陆沉看来,天地间真正的匣钵,大概就是所有孩子的父母。
林正诚突然问道:“陈平安从小镇带走的那把槐木剑,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像交给了老大剑仙,却始终未曾归还,与剑气长城的那位祭官有无关系?”
陆沉撇撇嘴:“那会儿贫道已经不在小镇了,何况这件事,显然是齐静春的作为,让贫道怎么猜。”
陆沉也问了一个问题:“如今窑务督造署库房门口那边,还是按例年年更换春联?”
林正诚摇头道:“多年未换了,是国师的意思。”
昔年窑务督造署有一座戒备森严的库房,负责搁放烧造出来的各类御用瓷器,验收无误,就会定期秘密送往京城。
陆沉在摆摊子的那些年里,偷摸去过几次。里边摆满了瓷器,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但陆沉却不是奔着养眼去的,每次到了那边,就摸出一条小板凳坐着,闭上眼睛,竖耳聆听。
听那冰裂纹瓷器开片的细微声响,如一串风铃声,故而被老师傅们说成是一种“惊风”,叮叮咚咚,如同天籁。
而库房门口张贴有一副楹联,按例都是坐镇圣人的手笔,用来辞旧迎新,如果是在道家圣人坐镇一甲子内,还会就近取材,专门用上取自桃叶巷的桃木作为春联底板。
陆沉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去库房,门外悬挂着一副去年写就的春联:
读书声里,风调雨顺,事事有余福。
太平道上,国泰民安,年年迎新春。
陆沉身形一闪而逝,离开洪州采伐院,转瞬间来到昔年小镇石拱桥边,夜幕中沿水散步,年轻道士来到那处青崖之上,独自一人,抬头望天。
乡野田间看星河,蜗牛角上争大道。
故人应笑我,做梦中梦,见身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