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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0章 山巅问拳

第350章 山巅问拳

  仙都山谪仙峰,扫花台。

  即将问拳的裴钱和薛怀,双方相隔十丈。

  陈平安身边,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随时准备给大师姐鼓掌喝彩,小陌没来,去落宝滩那边忙碌了,他要在青衣河旁边搭建一座茅屋。

  问拳什么的,小陌不是特别感兴趣,只说了一句,来者是客,公子与裴姑娘出拳都轻些,免得伤了和气。

  反正拐弯抹角,都是些马屁。

  “这都下得去手?”

  陈平安双臂环胸,背靠栏杆,板着脸以心声说道:“说吧,回头打算怎么跟庾谨解释。”

  都喊上小陌一起出远门了,还能做些什么勾当?

  崔东山神色尴尬,没有用上心声,小声嘀咕道:“大师姐果然还是向着先生,真是一点都靠不住,半点都没有意外。”

  很好,大师姐根本就没听见。

  这意味着裴钱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这种武夫心态,便是所谓的“十大方向,我在中央,天地万物随拳走”,真正做到了“拳随我走”。

  陈平安笑道:“这就是你冤枉裴钱了,跟她没关系,你要是不信,等到问拳结束,自己去问她到底有没有泄露风声。”

  崔东山立即说道:“先生,这件事,千万千万别跟大师姐说啊,我在那本‘辛’字账簿上边,好不容易才功过相抵!”

  陈平安咦了一声,确实好奇万分,立即以心声问道:“东山,你都才是‘辛’字账本?仔细说说看,在你之前,分别有哪些人。老厨子、魏海量,他们几个肯定名列前茅,估计离开藕花福地后,她很早认识的钟魁,也一样逃不掉,再加上咱们那位魏大山君、石柔、陈灵均?”

  唯独那甲字账本,不用陈平安去猜,肯定是自己这个师父了。

  崔东山使劲摇头如拨浪鼓:“不说,打死不说,要是被大师姐知道了,估计都不是什么添一笔账,而是要新开一本账簿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强人所难。

  崔东山突然神采奕奕,打算与先生将功补过,侧过身,做贼一般,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就要开始翻册子读捷报:“先生,这趟出海访仙,学生与小陌……”

  陈平安立即抬起一只手:“打住,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你们下宗具体事务,我一律不掺和。”

  崔东山伸手捂住心口,双眼无神,嘴唇抖动,颤声道:“‘你们’?先生此语诛心至极,寒了下宗诸将士的心。”

  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别想把我拉下水,先生丢不起那个人。

  崔东山突然说道:“其中几件文运、水运法宝,适合单独摘出来,送给暖树和小米粒当礼物,反正学生已经打定主意,即便钟魁帮着庾谨讨债,其余宝物都好说,大不了物归原主,就当自己跟小陌无偿当了回镖师,唯独这些个,肯定打死不认账的,万一要是闹大了,钟魁胳膊肘往外拐,不惜搬出先生来吓唬人,学生至多就是花钱补偿,可这七八件宝物,委实是瞧着都喜欢,实在难以取舍……”

  崔东山还没说完,就被陈平安一巴掌拍在脑袋上。陈平安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崔东山手中那本册子收入青衫袖中。

  陈平安以心声道:“钟魁那边,我来对付。庾谨交给你……还有小陌,你们俩一起去跟这位前辈打交道。”

  崔东山猛然握拳,一个高高扬起,成了。

  陈平安之后还补上了一番言语,“好心提醒”自己这位学生,免得“少年气盛”,做事情出纰漏,不周全:“记得下次见着了暴跳如雷的庾谨前辈,你跟小陌要和颜悦色,挨点唾沫星子算什么,还是要心平气和地跟人家好好商量,千万不要仗势欺人,一定不要店大欺客,买卖不成仁义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后会有期,以后你们俩与庾谨前辈碰面的机会,多了去了,是也不是?”

  崔东山如小鸡啄米,懂了懂了。

  以后要经常找姑苏胖子打秋风,不对,是叙旧!

  陈平安开始转移话题:“你觉得这场问拳,几招可以结束?”

  崔东山笑道:“这就得看大师姐的诚意了。”

  蒲山武夫薛怀作为叶芸芸的得意高徒,这位老夫子的远游境底子还是相当不错的,绝非竹篾纸糊之辈。

  陈平安轻轻蹍动脚尖,问道:“稍后我还要跟叶山主问拳一场,这座扫花台,经得起两位止境武夫的拳脚比试?”

  崔东山笑道:“就算打碎了,也是无所谓的,修缮一事花不了几天工夫,学生保证立春庆典之时,肯定恢复如新。”

  陈平安不置可否。

  叶芸芸、裘渎、胡楚菱,三位仙都山客人站在一起。

  裘渎以心声问道:“叶山主是不是早就知道陈剑仙的身份了?”

  叶芸芸笑着点头:“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

  裘渎劫后余生,神色复杂,喃喃道:“确实是个天大的惊喜。”

  在那龙宫旧址,差点没被这位陈剑仙联手真龙王朱吓死,所幸虚惊一场,而且比起预期犹有一份满载而归的意外之喜。

  要不是陈山主行事缜密,一路悄然尾随,她这趟龙宫之行注定后患无穷,得不偿失,一旦被那王朱抓住把柄,可就不是归还“赃物”那么轻松惬意的事情了。

  只说陈平安现身之前,王朱展现出来的那份脾气真不算好。

  离着陈平安他们稍远一些,此刻隋右边身边站着弟子程朝露和剑修于斜回。

  问拳之前,崔东山就先找到了隋右边,说是需要向她借个地儿,隋右边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程朝露小声问道:“师父,裴姐姐与那位老夫子,是要武斗还是文斗,还是双脚站定搭个手啥的?”

  隋右边忍不住笑道:“少看点不靠谱的杂书,这类山巅问拳,不比山下武把式过招。”

  演武场中央,双方即将递拳,裴钱以眼角余光瞥向师父。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这位开山大弟子,不用压境太多,以诚待人就是了。再悄悄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八的手势,再迅速翻一下掌。

  裴钱心领神会。八境,十拳。

  在裴钱这边,陈平安拢共才有过两次教拳喂拳,尤其是第一次教拳的经历,不管是过程还是结果,不提也罢。

  加上当惯了甩手掌柜,所以陈平安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裴钱出手,要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陈平安只知道在皑皑洲雷公庙,裴钱曾与山巅境柳岁余问拳,之后在金甲洲,裴钱还曾与曹慈和郁狷夫一起置身战场。

  而郁狷夫的武学资质、手段、心性,陈平安一清二楚。

  只说那招神人擂鼓式,生平第一次被人打断,就是郁狷夫。

  隋右边脸上有些笑意,实在是无法将眼中裴钱与当年那个小黑炭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眼前这个年轻女子,扎丸子发髻,额头光洁,面容姣好,身材修长,尤其是她那份沉稳气势,当之无愧的宗师风范。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女子,在小时候,却是惫懒、狡黠、记仇、心眼多、最怕吃苦、最喜欢占小便宜,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说乱七八糟的古怪言语……

  薛怀一手负后,一掌向前递出:“蒲山薛怀,请赐教。”

  裴钱拱手还礼,嗓音清脆,神色淡然:“落魄山裴钱,得罪了。”

  只是这句话,这份宗师气度,就让陈平安百感交集。想要喝酒。

  程朝露瞪大眼睛,心神摇曳,裴姐姐这才是传说中真正的宗师气度啊,自己之前在云窟福地那一通王八拳,真是……不堪回首!

  都是那个心术不正的尤期,害得自己出丑,以后等自己学拳小成了,再找机会去白龙洞会一会他,嗯,做事情还是要学隐官大人,要稳重,既要能打,还要打完就能跑,那就喊上“单挑无敌”的白玄一起。

  薛怀突然笑问道:“此次问拳,裴宗师能否压个一境半境?”

  主动提出此事,老夫子倒是没什么难为情的。

  大骊陪都战场上的“郑清明”“郑撒钱”这两个绰号,声名远播别洲,是出了名的出拳凌厉,与敌速战速决分生死。

  尤其是等到薛怀先前亲眼所见,裴钱将江中巨石连根拔起,再单凭一己之力,在云海之上,将其搬迁来仙都山这边,路途千里之远,薛怀自认万万做不成这桩壮举。

  若是对方完全不压境,自己极有可能难以撑过十拳,届时所谓问拳,不过是一边倒,无非是裴钱递拳,自己只能硬扛几拳,直到倒地不起,那就根本谈不上什么相互切磋、砥砺武道的初衷了。

  薛怀其实不怕输拳,只怕自己输得毫无意义。

  何况说是问拳,其实薛怀心知肚明,更多是一种类似棋盘上的“让先局”,虽然不算顶尖国手为低段棋手刻意喂棋,却也相差不多了。

  无形中,薛怀如今面对裴钱,是以半个武道晚辈自居了。

  叶芸芸很清楚这个嫡传弟子心路历程的微妙转变,她并不会对薛怀感到失望,一位纯粹武夫,就该认清双方拳高拳低,拳高者就是前辈,武道登顶途中,居于后方就是晚辈。

  原本打算压境在远游境的裴钱,立即转头望向师父,这种事情,还是要师父拿主意。

  要不是叶芸芸接下来就要与师父问拳,裴钱真正想要问拳之人,当然是未能在黄鹤矶那边“不打不相识”的叶芸芸,而非薛怀。

  她与这位观感不错的薛老夫子,又无半点过节。

  若是真能有机会与叶芸芸问拳,反正双方都是止境气盛一层,大可以放开手脚倾力递拳。

  武夫同境问拳,有点磕磕碰碰的,有何奇怪,谈不上什么公报私仇。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裴钱压一境即可。

  叶芸芸和薛怀至今还不知道裴钱其实已经跻身止境。

  这也实属正常,上次双方在云窟福地一别,才过去多久?

  问拳开始。

  按照约定俗成的江湖规矩,不签生死状的擂台比武,只分高低的武夫切磋,拳高者让先。

  扫花台地面微微震颤,薛怀已经近身裴钱,一出手就毫不留力,所递一拳,拳意高涨,如一幅瀑布直泻图,不过是将一卷立轴画卷转为了横放。

  薛怀曾凭借自身资质和极高悟性,将蒲山祖传的六幅仙人图融会贯通,自创一套拳法,从每一幅仙人图当中取出最精妙处,炼为一拳,只要一拳率先递出,之后五招连绵不绝,拳法衔接紧密,有江河奔流到海之势。

  裴钱不退反进,竟是抬起手肘,直接就抵住了薛怀一拳。

  比起小时候就习惯了竹楼老人的那招铁骑凿阵式,眼前一拳,速度太慢,力道太轻,弹棉花呢。

  裴钱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是抬起一手,五指张开,就要甩在老夫子的面门上。

  当年练拳,小黑炭就曾无数次因老人这一手,整个人被打得在竹制地板上“蹦跳”,再挨上几句类似“喜欢趴在地上走桩”的刻薄言语。

  老人的喂拳,可不是就这么结束了,小黑炭会瞬间被脚尖踹中心口或是额头,撞在墙角后,疼得心肝肚肠打转一般,蜷缩起来,还要再得老人一番点评:“就这么喜欢当抹布啊,跟你师父一样习武资质太差,还练拳惫懒,好大出息,以后每天黏糊在小暖树身边就是了,不然跟你那个废物师父站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一人额头写‘废’,一人额头写‘物’,才不枉费你们俩师徒一场。”

  当然每次言语之时,老人都不会闲着,绝不给裴钱半点喘息机会,或踩中小黑炭的几根手指,或是踩住她的整个额头,不断加重力道。

  此时薛怀身体微微后仰,一臂横扫如劈木作琴身,势大力沉,拳罡大振,呼啸成风。

  与此同时,薛怀一脚凶狠踹出,脚尖如锋刃,快若箭矢,戳向裴钱腰肋部。

  裴钱一臂格挡在肩头,再猛然间抬腿,脚踝拧转,巧妙踹中薛怀,刚好同时拦住薛怀拳脚。

  终于不再站定,她横移数步,刹那之间,薛怀好像就在等待裴钱挪动身形,老夫子脚步如仙人踩斗踏罡,契合天理,在方寸间缩地山河,一身拳意攀至顶点,一口纯粹真气比起先前流转速度竟是快了将近一倍,只说在这一刻,薛怀气势已经不输九境武夫,身后涌现出一条条青紫拳罡,衬托得他如同一位八臂神灵。

  薛怀一个大步前行,以一拳散开无数拳,无数乱拳同时砸向裴钱。

  扫花台上,薛怀拳意凝练若实质,罡气往四面八方急剧流散。崔东山便挥动雪白袖子,将其一一牵引到谪仙峰外,揉碎过路云海无数。

  崔东山以心声笑道:“还是大师姐会做人。”

  如果不是不露痕迹地稍稍收手,裴钱最早大可以随便硬扛薛怀的一手一脚,然后只管一巴掌重重甩下去,砸中后者额头后,薛怀恐怕就要躺在某个大坑里呼呼大睡了。

  崔东山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不会觉得大师姐一味托大吧?”

  陈平安摇头笑道:“怎么可能,她又不是跟叶山主问拳,与薛夫子压境问拳,还是要讲一讲礼数的。”

  其实陈平安已经看出来了,不单单是因为自己这个师父在旁观的缘故,让裴钱束手束脚,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裴钱出拳,如果想要真正拳意圆满,就会习惯性下狠手,简单来说,裴钱更适合与人不留情面地拳分胜负,完全不适合这种需要点到即止的问拳切磋。

  所以说当年裴钱以八境问拳山巅境的雷公庙柳岁余,和后来在大端王朝的京城墙头,接连与曹慈问拳四场,才算是真正出手。

  若是评价得刻薄点,蒲山薛怀还是境界太低,面对一个即便已经压境的裴钱,仍然当不了那块试金石。

  崔东山小心翼翼说道:“大师姐可能是想让薛怀多出几拳。”

  陈平安气笑道:“好,等我那场问拳结束,得与她好好道个谢。”

  叶芸芸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聚音成线,与陈平安好奇问道:“平时你是怎么教拳的?”

  陈平安总不能说我这个当师父的,其实就没为自己开山大弟子教过拳,只得用了个捣糨糊的措辞:“笨法子,多教拳,勤能补拙,帮忙喂拳的时候,强忍着不心疼弟子。”

  六招已过。薛怀依旧没有占到大便宜。

  六招拳意如一,其实可以只算一拳。薛怀当然不会傻乎乎主动开口说此事。

  裴钱站在白玉栏杆上,伸出大拇指,轻轻擦拭嘴角血迹。

  薛怀最后一招,有些古怪,对方拳脚明明已经悉数落空,竟然可以无中生有,裴钱差点就没能躲开,只能是临时一个脑袋偏转,可依旧被那道拳罡擦到了脸颊。

  如今还有个金身境武夫体魄底子的隋右边都需要凝神眯眼,才能看清楚双方招式。

  不算薛怀作弊。因为虽然看似有一尊八臂神灵庇护,但薛怀并没有用上练气士手段,八臂神灵更非金身法相。

  桐叶洲蒲山拳法,桩架法理出自仙人图,确实不俗,不是什么花架子。

  至于程朝露和于斜回两个剑仙坯子,其实就是看个热闹,眼前一花,薛怀就没人影了,再一眨眼,就看到儒衫老夫子拖曳出一连串虚无缥缈的青色身影,好像扫花台演武场内,同时站着众多薛怀,让两人只觉得眼花缭乱。

  薛怀心中稍定,虽然看得出来裴钱有意收手几分,但是至少双方同境问拳,不至于太过实力悬殊。看来别说是十拳,二十拳都有可能了。

  薛怀没有任何休歇,身形一闪,再次朝裴钱欺身而近,体内一口纯粹真气流转速度更快。这一次薛怀选择将那六招全部拆开,打乱出拳顺序。

  江湖把式,拳怕少壮。宗师切磋,拳最怕老。压箱底的拳路,一旦被对方逐渐熟悉,威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第七拳过后,薛怀突然用上了一招蒲山之外的拳法,年少时学自一位江湖偶遇的老前辈。

  只是裴钱接拳轻松,并没有因此措手不及,薛怀第八拳,看似示弱,假装气力不济,要更换一口纯粹真气,裴钱也没有上钩,未贸贸然近身搏杀。

  第九拳,薛怀汇集毕生所学于一拳,暂无命名,想要等到跻身九境后再说,这一拳被薛怀视为生平最得意之拳招。

  上次武圣吴殳做客蒲山,见到此拳,从不喜欢与人客套的桐叶洲武学第一人,对此评价颇高,给了一句“高出拳理近乎法”。

  拳出如龙,拳意绽放气势磅礴,如大水淹没整座扫花台,以至于有了练气士的小天地气象。

  既然薛怀已经递出九拳,裴钱便不再辛苦压制自身拳意。

  她瞬间拉开拳架,行云流水,浑身拳意并未继续往身外天地肆意流泻,反而倏忽间好似收敛为一粒芥子,与此同时,扫花台那份好似遮天蔽日的浑厚拳意,如陆地蛟龙之属的水裔得见天上真龙,竟是自行退散,来如决堤洪水,去如退潮之水,反观裴钱那粒芥子拳意却如海上生明月。

  此拳一出,宛如神灵敕令,唤起一天明月。

  裴钱一脚踩地,整座山巅扫花台并无丝毫异样,只是扫花台之外的谪仙峰下方,却是林鸟振翅离枝四散,山间处处尘土飞扬。

  一拳一人,笔直一线。

  薛怀如坠冰窟,强提一口心气,才能堪堪让自己不闭眼、不撤退、不躲避,反正注定避无可避。

  叶芸芸眯起眼,向陈平安问道:“此拳是落魄山不传之秘?”

  陈平安双手笼袖,懒洋洋背靠栏杆,摇头微笑道:“不是,没有谁教过,是裴钱自创的拳招。”

  一拳停在薛怀面门一尺外,裴钱骤然收拳,后退三步,欲言又止,却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抱拳道:“承让。”

  薛怀等到眼前视线恢复清明,仍心有余悸,一瞬间便大汗淋漓,宛如走了趟鬼门关,深呼一口气,向后退出五步,抱拳还礼,沉声道:“受教!”

  崔东山急匆匆以心声问道:“大师姐,啥时候又偷偷自创拳招啦?都不打个招呼,吓了小师兄一大跳呢。”

  裴钱说道:“就在前不久。”

  是之前与师父一起,乘坐风鸢渡船来桐叶洲途中,一天夜幕中,独立船头,裴钱看着海上明月,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有感而发,便多出崭新一拳。

  叶芸芸稍稍挺直腰杆,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与陈平安问拳了。

  等到薛怀来到身边,叶芸芸问道:“等你来年破境跻身九境,还敢不敢与裴钱问第二场拳?”

  薛怀爽朗笑道:“有何不敢?!师父此问,好没道理。”

  叶芸芸点头赞许道:“很好!可以输拳不可以输人,蒲山武夫当有此心此境。”

  裴钱来到师父这边,神色腼腆,习惯性挠挠头。

  陈平安笑道:“尤其是最后一拳,气象相当不错了。”

  程朝露和于斜回越发神采飞扬,终于轮到隐官大人出拳啦!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叶芸芸,笑问道:“叶山主,介不介意我用件趁手兵器?”

  叶芸芸笑着摇头:“无妨。”

  武夫切磋从来不讲究个赤手空拳,就像武圣吴殳,就会习惯以佩剑、木枪对敌,如果一件都没有用,说明就是一场境界悬殊的教拳了,对手甚至不值得吴殳压一境。

  陈平安朝裴钱笑着伸手道:“师父得跟你借样东西,就是那件你在金甲洲战场的战利品,符箓于玄前辈送你的。”

  裴钱虽然心中讶异万分,但是脸色如常,因为她就从来没见过师父展现过什么枪术。

  裴钱还是从小陌先生赠送的那件小洞天当中取出了一杆两端枪尖都已被她打断的长枪。

  她近些年偶尔会取出这杆长枪,偷偷演练一番脱胎于那套疯魔剑法的枪术,其实就是闲来无事,闹着玩的。

  陈平安伸手攥住长枪中部,缓缓走向扫花台中央地带,其间掂量了一下长枪的重量,再数次拧转手腕,骤起弧线,长枪画圆。

  再不趁手,也趁手了。

  一杆长枪,如臂指使。

  陈平安看了眼开山大弟子,忍住笑,好像在说等下看好了,能学到几成枪法精髓是几成。

  因为有个周首席的缘故,陈平安对那个能够在桐叶洲得个武圣尊号的吴殳,其实并不陌生。

  再者天下武学,浩荡百川流,归根结底,皆是万流归宗的唯一路数,练拳尚且是练剑,拳法如何不是枪术。

  裴钱何等聪慧,立即恍然,转头瞪眼怒道:“大白鹅,是不是你与师父说的,我有偷耍枪术?!”

  崔东山一脸呆滞,呆若木鸡,这也能被怀疑,咱俩的同门之谊就这么风吹即倒吗?

  崔东山赶紧伸出两根手指,眼神幽怨道:“我可以对天发誓,绝无此事!大师姐,真真冤死我了,天可怜见,小师兄就不是那种喜欢背后嚼舌头的人呐。”

  裴钱背靠栏杆,懒得跟大白鹅废话,开始聚精会神,想着一定要认真观摩师父的这场问拳,之前在正阳山,与那头搬山老猿过招,师父其实根本就没有用上全力。

  一袭青衫长褂在场中站定。

  本就不是一杆正统意义上的长枪,故而无缨亦无簪。

  一身黄衣的叶芸芸紧随其后,与之对峙而立。

  双方都是止境武夫,而且凑巧暂时都是气盛一层。

  按照礼数,各报名号。

  “蒲山云草堂,叶芸芸!”

  “落魄山竹楼,陈平安。”

  裴钱咧嘴一笑。叶芸芸要吃苦头了。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师父是第一次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加上“竹楼”一说。

  外人肯定不晓得其中玄妙,只有自家落魄山的纯粹武夫才会清楚其中的分量。

  一瞬间,两位在各自一洲都算极为年轻的止境武夫,几乎同时移动身形。

  陈平安手持长枪尾端,枪扎一线,神化无穷,转瞬间便抖出个绚烂枪花。

  黄衣好似身影矫健快过青衫一线,已经避开那团好似暴雨的枪花,青衫挪步侧身,架起长枪,下压一磕,被淬炼得极其坚固的长枪竟是枪身依旧笔直,仅在枪尖前端附近弯出一个诡谲弧度,刚好砸向叶芸芸肩头。

  叶芸芸一个弯腰,腰肢拧转,身形旋转,快若奔雷,一掌拍在长枪之上,同时身体微微前倾,便已来到青衫身前,一记膝撞。

  陈平安就只是以撼山拳谱的六步走桩挪动身形,只稍稍更改路线而已,双方好像极有默契地互换位置,陈平安回身一枪,依旧是直出直入,叶芸芸竟然就那么站在了枪尖之上,又蜻蜓点水,踩在枪身之上,对着一袭青衫的头颅就是一脚斜挑而去。

  陈平安身形后仰,单手拖枪退出数丈,猛然间一个身形回旋,枪随人走,手中一杆长枪朝叶芸芸拦腰斩去。

  叶芸芸悬空身形凭空消失,长枪落空的那道雄浑罡气透过枪身朝天撞去,竟是直接将高处云海一劈为二,犹有一阵闷雷震动的惊人声响。

  一枪当头砸下。

  叶芸芸侧过身,枪身几乎是从她眼前笔直落地,却在离扫花台还有寸余高度时突然停滞悬空,只是地面被充沛罡气波及,当场崩裂出一条沟壑。

  双方奔走速度之快,风驰电掣,不光是隋右边穷尽目力依旧已经捕捉不到任何画面,就连薛怀都只能看个大概意思。

  薛怀自认要是挨上双方任何一拳,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招半式,其实问拳就可以结束了。

  他那远游境体魄,在这种分量的枪术、拳招之下,完全不堪一击。

  叶芸芸身姿曼妙,与青衫递拳,可谓神出鬼没,好似一幅高人行吟图,拳出如龙,龙如走水。

  她似乎开始占据上风。

  一拳原本应该砸中对方下巴,青衫只是横移一步,长枪在肩好似挑山。

  青衫肩头微微倾斜,枪身滚动些许,叶芸芸瞬间身形撤退出去十数丈,躲过一拳。

  陈平安收起并拢双指,差一点就要抵住叶芸芸的眉心,他重新转为双手持长枪,一次次画弧,好像要刻意发挥出距离优势。

  扫花台上由枪尖拖曳而出的流萤光彩,圆与圆或叠加或交错,璀璨夺目。

  叶芸芸依旧气定神闲,由六幅蒲山仙人图演变、衍生而出的六十余个桩架、拳招,在她手上纯熟使出,比起弟子薛怀倾力用来,师徒双方有云泥之别。

  而那一袭青衫,出手次数大致是攻三守七,但是陈山主的每次攻势,尤其是几次崩枪式,都要让薛怀误以为是吴殳在此出枪。

  因为吴殳的唯一嫡传郭白箓,那个天资惊人的年轻武夫,私底下与薛怀有过一场问拳,薛怀虽说比对方高出一境,依旧只能算是小胜。

  而且薛怀心知肚明,对方藏拙了,未曾全力施展出撒手锏,当然薛怀虽未曾压境,也同样没有倾力出拳就是了。

  通过与郭白箓的那场切磋,薛怀大致看出了吴殳一部分枪法脉络的精微独到处。

  今天再来看陈山主的枪法,总觉得与那吴殳,双方招式截然不同,却是神意相近。

  山下江湖,一直有月刀年棍久练枪的说法,若是撇开那几分枪术名家自吹自擂的嫌疑不谈,难怪陈山主先前与师父开口言语时,会说“趁手”二字。

  一枪迅猛戳向叶芸芸脖颈处,枪尖却落空。之后数次枪尖直指面门,次次皆落空。

  叶芸芸从头到尾,脸色淡漠,气定神闲,最后竟然伸手攥住枪尖,往自己这边一个拖曳,再一脚踹出。

  简简单单的一拖一踹,却用上了蒲山历代山主之间口口相授的两种不传之秘,一拳名为“道祖牵牛”,一拳名为“水神靠山”。

  一脚如撞钟,踹得陈平安直接倒飞出去,不过枪尖也在叶芸芸手心割出深可见骨的血槽。

  如影随形,叶芸芸一脚横扫,踹向陈平安一侧太阳穴。

  陈平安仓促间像是只能垫出一掌,挡在耳边,随后砰然一声,青衫身形横飞出去十数丈。

  陈平安以枪尖遥遥抵住扫花台栏杆,再一脚踩地,才堪堪止住身形。

  叶芸芸迅速更换一口武夫真气,她瞬间神意饱满,一身沛然拳意,甚至还有几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气象。如酒鬼痛饮一壶醇酒,犹不尽兴。

  一旁观战的薛怀,看着那个挨了两脚还能不倒地的陈山主。老夫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偷拳?

  同样一种蒲山拳法招式,甚至是同一种拳理,薛怀自己递出,和师父叶芸芸递出,只会差距极大。

  师父曾经说过武夫十境气盛一层的玄妙光景,而任何一位跻身止境的山巅宗师,似乎“看拳”就能“学拳”。

  只是薛怀再一想,远远不至于,定然是自己想岔了。

  这位陈山主是正人君子。

  虽说与这位年轻隐官打交道不多,只是这点眼力和识人之明,薛怀自认还是有的。

  不然陈山主也教不出裴钱这样“拳法光明正大,待人礼数周到”的开山大弟子。

  再者天下拳法,境界一高,也不是随便拿来就能用的。拳理相悖,拳法对冲,都是习武大忌。

  世间那些个出自别家门户之手的精妙拳招,又不是金银,进了自家口袋,转手就能开销。

  有些拳招,好似铁骑冲杀,有些却是步卒结阵,此外拳法之刚柔、快慢、轻重,拳理之凶狠霸道、冲淡平和等等,都让一位武学宗师极难调和,不但贪多嚼不烂,甚至会影响一口纯粹真气的流转速度。

  就像自家桐叶洲的武圣吴殳,所谓的集百家之长,成功将天下枪术熔铸一炉,又岂会真的如传闻那般“天下只我一家,人间再无枪法”?

  没有先生在身边,崔东山就不讲什么下宗宗主的架子了,早就一屁股坐在了栏杆上,身体后仰,偷偷瞥了眼神情专注、一心观战的薛怀,偷偷告状道:“大师姐,我要是薛夫子,这会儿肯定怀疑我先生是不是偷学蒲山拳法了。”

  裴钱没好气道:“本就是人之常情的事情,你少在我这边煽风点火。”

  崔东山一巴掌重重拍在栏杆上:“大师姐修心有成,胸襟如海气度似山,都要让小师兄自惭形秽了!”

  裴钱呵呵一笑:“差不多就得了啊。”

  叶芸芸更换过一口纯粹真气后,接下来将蒲山祖传拳法以及一些自创拳招,在扫花台上倾力使出,酣畅淋漓。

  便是同为女子的隋右边,都有几分目眩神摇,这位桐叶洲叶芸芸,确实是一位气质与姿容相得益彰的大美人。

  其间陈平安最占优的一招,是一枪抡圆,砸中叶芸芸腹部,打得后者差点贴地倒滑出去,只是叶芸芸以手肘敲地,很快就站起身。

  而且她很快就还以颜色,一拳击中枪身,枪身直接崩出一个半月弧度,再砸中陈平安胸口。

  这场问拳,大体上还是一个未能真正分出胜负的结果。

  叶芸芸或拳如捣练,或拳如叠瀑。

  一手递拳,若仙人斫琴,暗中手指撚动,拳罡快如飞剑。

  她身形移动,罡气流溢,水雾弥漫,就像施展出练气士的缩地山河。

  最终陈平安以一拳换来叶芸芸的一拳一脚。

  之后双方各自站定,各换一口纯粹真气。

  只是薛怀当下心情却没有半点轻松。

  因为明明是师父多递出一脚,但是双方各自撤退的距离大致相当。

  这就意味着陈山主的止境武夫体魄其实要比师父高出一筹。

  裴钱有些愧疚,只是师父与人问拳期间,她又不好开口说什么。

  又是小时候看老魏跟小白下棋,锤儿的观棋不语真君子。

  武夫问拳,旁人言语,是大忌。

  陈平安将手中那杆长枪轻轻抛还给裴钱。

  如围棋先手开局。练手,到此为止。

  陈平安好像看穿叶芸芸的心思,笑道:“曹慈没有叶山主想象得那么……弱。”

  叶芸芸笑道:“我知道你没有尽全力。”

  停顿片刻,叶芸芸不像之前只是报个名号就递拳,这一次她后撤一步,以蒲山立桩先手站定:“我何尝不是一样?”

  看到这一幕,薛怀神色凝重。再打下去,不管谁胜谁负,可真就要有一方受伤不轻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

  他轻轻卷起一只袖子,再以手心轻轻去抹手臂,好像在擦拭什么。

  左手臂之上层层叠叠的某种符箓被陈平安一手抹掉。

  换手卷起袖子,亦是如此。

  最后脚尖一蹍,陈平安双腿膝盖往下到脚踝处,各有三张真气半斤符被一震而碎。

  裴钱一脸震惊。这件事,她还真不知道。

  裴钱一肘击中身边的崔东山,崔东山抬起双袖,气沉丹田,然后仍是瞬间破功,开始龇牙咧嘴,含糊不清道:“大师姐,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我要是知道真相故意不说,以后就再不是你的小师兄了,你就直接喊我大师兄!”

  作为与陈平安面对面问拳之人,叶芸芸最能直观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最终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非人。

  虽然叶芸芸从未与吴殳正式问拳,但是几次见面,那位桐叶洲武圣都会带给叶芸芸一种巨大的压力。

  吴殳会带给所有人一种天然的血气旺盛、筋骨雄健之感,甚至会让四周武夫不由自主生出一种矮人一头的错觉。

  之前面对吴殳的那种感觉,就已经让叶芸芸觉得糟糕至极,就像一位气力不济的柔弱少女,出门在外,单独夜行,在巷弄中遇到一位孔武有力的男子,不管对方有无歹意,都会让女子心生不安。

  但是这一刻,叶芸芸竟然有一种与自己心性相悖、愧对一身武学和云草堂姓氏的……莫大绝望。

  就像有一个心声不断回响在心扉间:不用问拳!

  不可问拳!

  会输,会死!

  而这种纯粹武夫绝对不该有、不可以有的窒息和绝望,让身为止境宗师的叶芸芸几乎要暴怒。难怪姜尚真会劝自己不要与此人问拳。

  自己如此心性,如何拳镇一洲?如何能够帮助云草堂跻身浩然宗门之列?

  陈平安敏锐察觉到叶芸芸的心境变化,突然以心声喊道:“叶芸芸!”

  叶芸芸原本涣散的眼神和心神,就像突然听闻一声春雷炸响,反而不由自主地聚拢几分。

  然后她下意识瞬间收敛心神,刹那之间,叶芸芸心境通明,仿佛身外大天地与人身小天地皆空无一物。

  陈平安放缓出拳,只是站在原地。

  片刻之后,叶芸芸才从那个玄妙境地当中退出所有心神,空无一物后,是那山河万里如画卷依次摊开。

  记忆深刻之人物事便如彩色画卷,记忆相对模糊的人生画面便如工笔精巧的白描画卷,而那些自以为早已忘记、其实仿佛被封山起来的事物,便如一幅幅大写意水墨画,不见骨肉,只得其意……

  那一瞬间,叶芸芸只觉得自己宛如一尊神明,悬空而立,高高在天,俯瞰大地山河。这就是止境第二层的归真?!

  陈平安继续以心声说道:“不着急问拳,可以稍等片刻。”

  叶芸芸眼神异常明亮,只见她收起那个蒲山古老拳架,后退一步,再次拱手,与眼前这个给她感觉依旧“非人”的青衫客无声致谢,只是叶芸芸此刻心中再无半点绝望,她沉默片刻,笑颜如花,说道:“你要小心了!”

  陈平安问道:“确定?”

  本意是想问这位叶山主,确定不需要再稳固一下归真境,毕竟她当下只能算是小半个归真而已。

  不过叶芸芸已经拉开拳架,甚至有那……拳高让先的迹象?于是陈平安就在原地消失了。

  这位叶芸芸想要借助他陈平安的境界,来大致推断出曹慈的武学高低、境界深浅。没问题。

  陈平安依旧是选择留力两成,和在功德林跟曹慈问拳时,一模一样。

  当时曹慈亦是收力两成。

  叶芸芸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感知,就像那……人间已无青衫。

  之后她脑袋一歪,就被陈平安一巴掌按住脑袋一边,重重一推。

  叶芸芸身体就像突然被横放空中。一袭青衫随之脚步横移,高高抡起一臂,握拳直下。叶芸芸被一拳砸中腰肢,整个人轰然砸地。

  崔东山倒抽一口凉气,转头不看那一幕光景。所幸陈平安以极快速度伸出脚,稍微减缓对方坠地速度,再立即后退数步。

  扫花台这边,除了崔东山和弟子裴钱,应该没谁能够看到这个动作。

  叶芸芸依旧是重重“横卧”地上,而且整个人似乎有点……蒙。

  陈平安重新摊开双手袖管,抱拳道:“承让。”

  叶芸芸踉跄起身,强压下人身小天地内的山河震动,还需要竭力平稳那份被殃及池鱼的紊乱灵气,她神色复杂,抱拳还礼,苦笑道:“承让。”

  同样是“承让”一说,意思岂会一般无二。

  一时间整座扫花台随着问拳双方的各自沉默,其余人都跟着沉默起来。

  叶芸芸强行咽下一口鲜血,惨白脸色稍稍好转几分,才以心声问道:“是不是只要跟你和曹慈同境,就完全没得打?”

  陈平安说道:“跟我切磋还好说,但是跟曹慈问拳的话,肯定没得打。”

  叶芸芸又陷入沉默。

  陈平安就有点尴尬了。这会儿好像说什么客套话都不合适。

  崔东山瞧着有些揪心啊,这位叶山主原本还打算成为自家仙都山的记名客卿,可别因为先生的一场喂拳给打没了。

  叶芸芸最后问道:“我听说了那个皑皑洲刘氏的不输局,曹慈就真的那么无敌吗?”

  至于功德林那场名动天下的“青白之争”,叶芸芸通过山水邸报也知道了大致过程。

  陈平安说道:“曹慈当然很无敌,但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叶芸芸抱拳笑道:“告辞。”

  陈平安愣了愣。

  崔东山更是眼神哀怨,瞧瞧,先生你做的好事,叶山主不准备参加宗门庆典了。

  叶芸芸哭笑不得,无奈道:“养伤去。”

  叶芸芸只是带着薛怀去往密雪峰,一路脚步稳当,并未御风。

  只是走远了之后,等到离开了扫花台和谪仙峰,在一处两侧皆是崖壁的山路间,叶芸芸这才停下脚步,站在青石台阶上,一手扶住崖壁,再伸出一手扶住腰肢,只是稍稍揉了揉,就疼得一位女子止境武夫都要直皱眉头。

  弟子薛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目不斜视,假装什么都没有瞧见,老夫子善解人意地快步向前,默默走在了前头。

  薛怀放缓脚步,已经走出去十几级台阶,才站在原地,背对着师父。

  叶芸芸拾级而上:“一洲武学拳出蒲山,这话别当真,外人怎么说我管不着,但是以后云草堂弟子,谁敢当面跟我说这种话……”

  只是轻声言语,便牵扯到腰肢上的伤口,叶芸芸额头渗出汗水,就不再多说一个字了。

  薛怀觉得自己一路假装闷葫芦也不像话,便硬着头皮说道:“这位陈剑仙的师兄左大剑仙,早年好像曾将中土神洲剑修那个本是最大褒奖的‘剑仙坯子’说法,变成了一句骂人言语。”

  叶芸芸气笑道:“还不如不说!”

  薛怀只得默默赶路。

  扫花台那边,裴钱神采奕奕,比自己赢拳还要得意扬扬。

  陈平安笑了笑,也没说什么,看似和叶芸芸是一场山巅问拳,其实距离“某人的某一拳”,依旧只是在半山腰罢了。

  叶芸芸率先告辞离去后,隋右边一言不发,立即御剑下山,独自去往青衣河畔的落宝滩。

  裘渎则带着少女胡楚菱一起,沿着山脊道路游历谪仙峰。

  落魄山和蒲山之间,两场宗师问拳,让裘渎大开眼界。关键是那份赢拳之人的不自满,输拳之人的不气馁,让她觉得尤其可贵。

  经过大渎龙宫那场险象环生的境遇,再目睹陈平安的出拳风采,裘渎对仙都山印象大好。

  高山仰止。何况那一袭青衫还是剑仙啊。

  裘渎眺望远方,没来由有些感慨,山河岂容人画得,地天还是圣分开。

  裘渎以心声说道:“醋醋,师父会争取帮你在仙都山求个谱牒身份,但是此事未必能够成功。”

  胡楚菱点点头,都不问为什么师父会临时改变主意。

  裘渎犹豫了一下,提醒道:“醋醋,若是真的成为此地祖师堂嫡传,以后可莫要任性行事了。相信你已经看出来了,那位年纪轻轻的陈剑仙,虽然人极好,但是你看那裴姑娘,武学境界那么高,在她师父那边,还是那么重规矩,礼数周到。崔仙师都是快要当一宗之主的人了,在先生身边,不一样是毕恭毕敬的。”

  但是裘渎真正对仙都山彻底放心和信赖的,甚至不是这些所谓的剑仙、宗主、止境,而是……那种发自肺腑的笑容。

  陈平安看待所有人的,以及所有人看待陈平安的。

  就像那两个裘渎暂时还不知姓名、身份的孩子,他们对陈剑仙仿佛充满了一种不讲道理的尊敬、依赖和亲近。

  这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浩然宗字头门派里边,和老人们差了好些辈分、境界的年轻修士,许多人在路上见着了掌律、祖师堂供奉,可能连招呼都不敢打,拘谨、敬畏、束手束脚,就更别谈半路遇见一位开宗立派的祖师爷了。

  胡楚菱一双水灵眼眸,笑眯成月牙儿,嗓音软糯道:“都听阿婆的。”

  在裘渎这边,少女还是喜欢用家乡方言,称呼自己师父为阿婆。

  裘渎摸了摸胡楚菱脑袋:“不晓得将来谁有福气,能够把咱们醋醋娶进门当媳妇哟。”

  嗯,那个叫曹晴朗的年轻后生看着就很好啊,而且曹晴朗还是陈剑仙的得意弟子。

  裘渎看了眼醋醋,若是天公能够作美,他们俩两情相悦,就更好了。神仙眷侣,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裘渎自顾自笑起来。

  扫花台那边,崔东山向两个孩子提醒道:“今天的两场问拳,你们俩记得保密,对外不许多说一个字。”

  程朝露点头答应下来。至于为什么,费脑子想那些有的没的做啥,自己有那闲工夫,都可以多练拳一趟,再做出一桌子饭菜了。

  于斜回却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疑惑道:“是好事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要是在家乡那边,老子凭真本事问剑赢了谁,敲锣打鼓又咋了,酒桌吹牛打屁,谁管得着?

  崔东山一皱眉,一只雪白袖子趴在于斜回肩膀上边:“嗯?!”

  于斜回立即叹了口气:“听崔宗主的。”

  上次他们九个被这只大白鹅以袖里乾坤的神通收入袖中,除了孙春王,其余一个个的把苦头都吃饱了,尤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白玄,如今见着崔东山就跟见了鬼差不多,于斜回同样记忆犹新,没事,等我问剑赢过了崔嵬,下一个,就是你这只大白鹅。

  崔东山满脸笑嘻嘻,冷不丁一把搂住于斜回的脖子,脑袋磕脑袋,再压低嗓音道:“将来想要问剑赢过你师父崔掌律,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想问剑我这位下宗宗主?好胆识,有志向,佩服佩服。怎么,你小子如今就野心勃勃,想要有朝一日篡我的位当宗主?谁借你的熊心豹子胆,赶紧说出来听听?”

  于斜回顿时身体僵硬,立即望向陈平安,嚷嚷道:“崔宗主你再这么胡乱冤枉人,我就要跟隐官大人告状了啊!”

  陈平安转头笑道:“既然我们下宗是剑道宗门,你又是剑修,想要与崔宗主这些前辈问剑,是在此山修行的题中之义,恰好是你们练剑的意旨所在,有什么敢不敢的。我现在就可以把话撂在这里,以后你不管是赢了你师父,还是赢了崔宗主,我都请你喝酒。”

  于斜回立即底气十足,哪怕依旧被崔东山勒住脖子,却开始嘿嘿而笑:“隐官大人,那我这会儿就得练习酒量了。”

  听说在家乡那个小酒铺,酒局无数,可隐官大人就从没喝醉过。当然了,二掌柜坐庄,也从没赔过钱。

  陈平安打趣道:“其实我酒量一般,只是铺子那些酒鬼的酒量太不济事,全靠同行衬托。”

  程朝露有些惋惜,纳兰玉牒要是在这儿,肯定又要将这句金玉良言记录在册了。

  崔东山御风离开扫花台,还有一大堆烦琐事务等着他去解决。御风途中,偷偷瞥了眼徒步走向密雪峰的叶芸芸和薛夫子。

  发现了那一抹白云,叶芸芸抬起头,朝崔东山挥了挥手。

  崔东山啧啧称奇,不愧是刚刚跻身了归真一层的止境武夫。

  此外叶芸芸的心性,确实跟自家仙都山投缘,大气!

  犹豫了一下,崔东山临时起意,打算单独会一会叶芸芸,雪白身形风驰电掣,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青崖间青石路落脚,来到叶芸芸身边后,作揖而笑:“恭喜叶山主武道更上一层楼。”

  叶芸芸早已停步,抱拳还礼,坦诚道:“多亏了陈山主相助,不然我将来如果与吴殳问拳会有大问题,一个不小心,就要落个与北俱芦洲王赴愬差不多的下场。”

  崔东山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叶芸芸笑道:“崔宗主有话直说便是,反正都不是什么外人。”

  崔东山这才说道:“实不相瞒,先生从蛮荒天下返回后,受伤不轻,只说武学一境,就从归真跌到了气盛,不然也不至于向青虎宫陆老神仙讨要一炉羽化丸。这就是前不久的事。”

  叶芸芸内心震动不已,陈平安与自己问拳之时,竟然只是气盛一层?

  她立即转头望向薛怀:“上次青虎宫送给我们的两炉羽化丸,还剩下几颗?你飞剑传信檀掌律,不管还有几颗,反正都带过来。”

  薛怀比叶芸芸更惊讶,老夫子难掩错愕神色,一个纯粹武夫的跌境,绝非小事,要比练气士跌境更罕见、更棘手,可即便如此,陈山主还是答应了与师父的那场问拳。

  陈山主果然正人君子,行事慷慨磊落,为人光风霁月。

  难怪年纪轻轻的陈山主能够在那剑气长城以外乡剑修的身份担任末代隐官。

  相信以陈山主的人品,在那剑气长城,定然是有口皆碑、交口赞誉。

  不得不承认,如今蒲山欠了仙都山一个天大人情,但是这样的欠人情,何尝不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天大好事?!

  只是一场扫花台问拳,就帮助师父跻身归真一层,于私,蒲山云草堂底蕴更加深厚,于公,对于整个桐叶洲而言,也更能震慑那些心怀不轨的别洲修士。

  即便武圣吴殳不在家乡,师父只要稳固好境界,便是一位类似徐獬这样的大剑仙,别洲修士都要忌惮万分,不敢轻易向师父问剑。

  崔东山赶紧摆手:“可不是为了此事,才与叶山主诉苦的,有陆老神仙坐镇清境山,怎么都缺不了我先生的羽化丸。之所以唠叨这个,就像叶山主说的,咱们都算是自家人了,没必要藏藏掖掖。”

  幸亏叶芸芸已经是玉璞境修士,若还是位元婴境地仙,啧啧,想要打破瓶颈跻身上五境,她就需要面对心魔……后果不堪设想,估计先生又要增添一笔没头没脑的情债了吧。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伸手挠挠脸,小声问道:“叶山主,能不能与你讨要一个蒲山云草堂的嫡传身份?但是此事,关于我的真实身份,蒲山只能至多三人知晓,你、薛怀、掌律檀溶。”

  “没问题。”叶芸芸快人快语,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下来。

  她知道是蒲山第七幅仙人图牵扯出来的麻烦。

  三人一起徒步走向密雪峰,其间需要路过祖山青萍峰,叶芸芸破天荒有些为难神色,犹豫许久,才试探性开口道:“崔宗主,能不能冒昧问一句,你家先生,他到底是怎么练的拳?”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缓缓道:“在家乡在异乡,在远游在归途,在山中在山外,在人间在人心,在山河锦绣里,在日月乾坤中,在人间大美处,在世道泥泞上,在剑修如云处,在希望失望重新希望后,先生皆在独自练拳,与天地问拳,与自己问拳。”

  转过头,白衣少年最后微笑道:“所以我家先生,从不将曹慈视为大敌、死敌、宿敌,天下拳有曹慈,武学道路前方有个同龄人曹慈,在先生眼中,就是一种大幸运,故而只会让先生登山更高、脚步更快。”

  叶芸芸闻言,心境激荡,神思飞越。

  沉默片刻,她忍不住问道:“有封中土邸报,上边说陈平安在功德林与曹慈那场问拳,出拳不是……特别讲究?从头到尾,拳拳打脸?”

  崔东山转头狠狠呸了一声:“放屁,何方贼子,胆敢昧良心污蔑我家先生,实在是太缺德了!”

  叶芸芸将信将疑。

  陈平安在扫花台那边让裴钱模仿叶芸芸和薛怀出拳,六十余桩架拳招,裴钱已经演练得有七八分神似。

  就连叶芸芸和薛怀那几招压箱底的撒手锏,裴钱也学得有模有样,神意饱满,比蒲山嫡传还嫡传。

  这让原本打算摆摆师父架子、好帮弟子查漏补缺的陈平安陷入一种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

  程朝露觉得裴姐姐出拳,当然很好看,可好像还是隐官大人跟人出拳更好看些。

  于斜回则觉得白玄今天不在场,太可惜了。

  裴钱停下身形,转头望向师父。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不错。”

  带着裴钱一起去往青萍峰,陈平安笑问道:“之前是有什么想说的?”

  裴钱说道:“我跟薛夫子那场切磋,最后一拳,薛夫子不该站着不动,就像是束手待毙,身为纯粹武夫,我认为这样不对。其实当时问拳结束,我就想说的,只是觉得薛夫子是长辈,又有太多外人在场,我就没好意思开口。”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裴钱就觉得多半是自己说错话了。

  “这个道理很好,是该与薛夫子说。”陈平安点头道,“不过未必是在那个当下说,所以你的犹豫,最终没有说出口,是恰当的,在师父看来,可能都要比这个对的道理本身更对。”

  裴钱大为意外,以至于流露出几分如今不太常见的羞赧神色。

  从当年的小黑炭,到如今的裴钱,始终坚信一件事:天底下的好道理,全部都在师父那边。至于她自己,知道个屁的道理。

  陈平安轻声笑道:“我们与人讲理,不是为了否定他人。此外,给予他人善意,除了我们自身的问心无愧,也需要讲究一个分寸感。这就是道术之别了。大道唯一,术却有千百种,因人而异,因地而异,所以说当好人很难嘛。”

  伸手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脑袋,陈平安神色温柔,轻声道:“你今天能够这么想,师父就可以放心教你两种自创拳招,以及某个‘半拳’了。”

  其实陈平安自创的两拳,既是拳法也是剑招,一极简一至繁,就像是两个极端,其中一拳,或者说剑术,取名“片月”,威力不小,杀力不低,最适宜在战场身陷重围之中凌厉递拳。

  陈平安补了一句:“不过此事不急,我马上要回小洞天内闭关,等到典礼结束后,我找个空闲时间,再来好好教拳。”

  如今跟弟子都是止境气盛一层,给裴钱喂拳一事,陈平安还真有点犯怵。

  裴钱如释重负。

  陈平安心境祥和,看了眼山外景象。远山无尽,云水莫辨。

  今天曹晴朗之所以没有在扫花台现身观战,是因为这个身为龙门境修士的“内定”下任宗主开始正式闭关结金丹了。

  治学修行两不耽误。这样的得意弟子,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

  不过曹晴朗当下的闭关之地,却不是在仙都山的青萍峰或是密雪峰,而是在一座至今都未现身的新山头,被崔东山以阵法施展了障眼法,连叶芸芸和裘渎都未能看破真相。

  其余两座旧山岳,崔东山分别取名为云蒸山和绸缪山。

  主峰分别是吾曹峰和景星峰,两处山顶分别立碑,崔东山亲手篆刻“吾曹不出”和“天地紫气”。

  崔东山会在第一场祖师堂议事当众提出一事,未来纳入下宗谱牒的年轻一辈修士当中,第一位跻身玉璞境的剑修,就可以入主吾曹峰。

  而曹晴朗算是绸缪山景星峰的第一位修道之士。

  显而易见,崔东山是打算造就出一个下宗传统,青萍剑宗的每一位下任宗主,都会是景星峰的峰主。

  所以如今青萍剑宗地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大致雏形,仙都、云蒸、绸缪,三山并起,一主两辅。

  小陌虽然在落宝滩那边搭建茅屋,其实一直有留心曹晴朗的闭关,以及山巅那两场问拳。

  对于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而言,些许分心,不妨事。

  小陌现在就等着那个庾谨来找自己的麻烦了。那件事反正跟自家公子没关系,跟崔宗主也没关系。

  对,就是我抄了你的海底老巢,搬空了你的家底,你这能都忍?只要那个胖子稍微点个头,小陌就只以玉璞境与之“练练手”。

  扫花台上只剩下程朝露和于斜回,两个身在异乡却不觉得半点难熬的同乡人一起坐在栏杆上闲聊。

  “小厨子,是不是再给你几百年工夫,也没办法拥有咱们隐官大人今天的拳法境界?”

  “必须的,一千年都不成。”

  “我怎么觉得你还挺骄傲?”

  “哈。”

  “以后要不要跟着我一起喝酒?”

  “还是算了吧,师父会生气的。”

  “出息!怕师父,当什么剑修。”

  九个同龄人里,白玄、虞青章和贺乡亭,三人出身陋巷,就算是白玄的师父,也跟墙头高高、房门巨大的太象街、玉笏街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

  而纳兰玉牒、何辜、姚小妍他们三个,都是高门大户里边的孩子。

  孙春王,其实也不差了,算是玉璞境剑修孙巨源一个远房亲戚。

  他于斜回,跟程朝露,属于不好不差的,家里边不缺钱,也没啥大钱。

  所以说一行人论出身、论家学、论师承,反正就是各有各命。

  在剑气长城,其实不太喜欢比较这个。

  投胎也是本事,不服气的话,就凭借剑术和战功从陋巷搬去那五条街巷。

  因为老大剑仙曾经立下一个雷打不动的规矩,宅子在五条街巷上边的高门大户,除非家中一位剑修都没有了,不然哪怕只剩下一位下五境剑修,不管岁数大小,都得去战场递剑。

  如果觉得去了就死,那就在大战来临之前,早点搬家,趁早搬出那五条街巷。

  所以在剑气长城,除了没有坟冢一说,甚至没有所谓的祖宅。

  哪怕是几位城头刻字的老剑仙,历史上祖上也都曾搬过家,就像董家,在董三更独自远游蛮荒天下的那个百年当中,就差点没能守住祖宅。

  铁打的五条街巷,流水一般的剑修。

  因为米大剑仙的关系,他们这些孩子对家乡那座酒铺金字招牌的青神山酒水,后边推出的哑巴湖酒水,还有那些无事牌,都不陌生。

  米大剑仙之前在落魄山那边,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街溜子,每次到了拜剑台,最喜欢跟白玄唠叨,说那些春幡斋和避暑行宫的丰功伟绩。

  于斜回几个,练剑闲暇,端个小板凳坐在一旁,就当是听说书了。

  听米裕说,在隐官大人跟大掌柜叠嶂合开的那个酒铺,曾经有个老金丹境修士有天喝高了,就在墙上挂了一块无事牌:“论剑术,我也打不过小董。可要是论酒量,老子就算把三条腿都搁酒桌上,都能轻松赢下小董,不服气就来找我。”老金丹境修士挨了一顿揍后,第二天鼻青脸肿的,趁着天刚亮酒铺刚开门,又跑了一趟,只是在无事牌的反面,多写下一句:“昨儿酒喝高了,醉话不作数。”

  结果偷摸回家路上,再行踪鬼祟都没用,又挨了一飞剑。

  于斜回突然说道:“小厨子,我们将来一定要结金丹,养元婴,跻身上五境。”

  程朝露点头道:“必须的!”

  有一行三人离开南海水殿,在那歇龙石处驻足片刻,再去了一趟与海气相通的大渎龙宫旧址,最后在桐叶洲西海岸正式登岸。

  一位丰神玉朗的中年男人,身边跟随一位姿容绝美的彩衣侍女,和一位矮小精悍的男子扈从。

  中年男人正是新晋四海水君之一的李邺侯,当他双脚踏足陆地之时,身形微微凝滞几分,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

  一旁侍女背琴囊,名为黄卷,她喜食书中蠹鱼,而她身边这位主人,恰好是整个浩然天下首屈一指的藏书大家。

  矮小汉子杀青背着一杆短枪,如今是一头水鬼,生前是止境武夫,机缘巧合之下,去往那座历史上多次更换主人的皎月湖担任首席客卿。

  黄卷最为仰慕柳七,同时最为厌烦某个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家伙。

  那个名叫溪蛮的九境武夫,出身流霞洲,其大道根脚是一条陆地土龙。

  先前溪蛮在大渎龙宫旧址内曾与前辈杀青切磋一场,杀青压了一境,以同境问拳,杀青小胜。

  当时观战队伍中,真龙王朱身边还站着个畏畏缩缩的少年,习惯性低头弯腰,好像怕极了王朱,少年即便是与王朱言语之时,也是视线游移不定,从来不敢正视王朱。

  黄卷笑道:“澹澹夫人倒是会做人。”

  这位渌水坑旧主人道号青钟,如今她已经贵为陆地水运之主。

  当年把守歇龙石的那位捕鱼仙,好像如今已经身在北俱芦洲的济渎。

  而那些南海独骑郎,竟然被澹澹夫人私底下一并送给了稚圭。

  听说渌水坑宝库里边的虬珠,也被直接掏空送人了,那可不是一笔小钱。

  四处结缘。

  其实在自家主人这边,澹澹夫人一样有所表示,礼不轻。

  李邺侯笑了笑:“你以后多学学。”

  杀青问道:“这次咱们是上杆子找陈平安谈买卖,会不会被杀猪?”

  黄卷恼火道:“什么杀猪?!”

  杀青说道:“就是那么个意思。”

  李邺侯叹了口气:“陈平安会很好商量,怕就怕是那个人负责待客。”

  绣虎。或者说半个绣虎崔瀺。

  杀青问道:“我能不能跟陈平安切磋一下?先前那个,太不够看。”

  李邺侯摇头道:“这次不合适,以后再说吧。”

  之前那场中土文庙议事,闲暇之余,有一大拨人不约而同在鸳鸯渚那边抛竿钓鱼。

  最奇怪之处,在于这些家伙,多是止境武夫,最低也是山巅境。要是个远游境武夫,好像都根本没资格在那边落座垂钓。

  那拨武学大宗师当中,有个绰号龙伯的张条霞。

  张条霞身边有个中年相貌的男子,坐在一条常年随身携带的竹凳上,腰系一只小鱼篓,在外人眼中,一辈子都在古战场遗址游荡,既不与人问拳,也不与人接拳。

  此人腰间那只鱼篓,却不是龙王篓,而是一件在山巅被誉为“游仙窟、无底洞”的至宝,传闻能够同时饲养数以万计的阴灵、鬼物。

  因为这位纯粹武夫,太过与世隔绝,遂不知其姓名。

  只有一人在酒桌上与旁人说漏嘴了,将其称为“老芝”,是青神山夫人的“天字号”爱慕者,那种都不敢远远看她一眼、只愿远远想她一辈子的痴情种。

  还有皑皑洲雷公庙一脉的师徒沛阿香和柳岁余,北俱芦洲的王赴愬,桐叶洲武圣吴殳,皎月湖首席客卿杀青。

  此外还有不少顶尖宗门、十大王朝的供奉,人数总计得有个小二十号。

  只是裴杯、宋长镜、李二当时都没有到场。

  年轻一辈中,曹慈、郑钱、郁狷夫也未出现。

  当然有聊到李二的拳脚,老莽夫王赴愬有过一个“老成持重”的结论。毕竟当时只有他真正与李二问过拳。

  “李二拳不重脚不快,一般般。”

  皑皑洲刘氏的那个“不输局”,半数山巅武夫都有押注,当然全是押曹慈在将来五百年之内不输拳。

  其实纯粹武夫,寿命远远逊色于练气士,即便是一位已经登顶的止境武夫,至多也不过是三百岁。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张条霞,或是桐叶洲叶芸芸之流。

  这也是张条霞在裴杯崛起之前,坐稳天下武夫头把交椅的原因,而且他一坐就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千年之久。

  张条霞就只是闲云野鹤一般痴迷钓鱼。

  老人已多年不愿与人问拳,道理很简单,在他自己看来,身为纯粹武夫,竟然舍不得死,便是一种最大的不纯粹了。

  只有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郁泮水,和一个自称“周靠山”的冤大头,不把钱当钱,分别砸下五百枚和一千枚谷雨钱,竟然押注曹慈会输。

  那个年轻隐官不仅在鸳鸯渚那边,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仙人云杪大打出手,更在功德林那边有一场惊世骇俗的青白之争,出手之刁钻,令人叹为观止。

  于是有人就开始犯嘀咕,不料皑皑洲刘氏那边给了句:已经封盘了。

  相传这个赌局,坐庄的皑皑洲刘氏,零零散散先后聚拢了差不多四万枚谷雨钱,一赔二。

  故而不少山上老修士,还有一大拨大王朝的帝王将相、豪阀家主,对待押注一事,都当是为师门,或是为嫡传弟子、为国库存笔钱吃利息了,虽说收账晚,得耐心等个五百年,但是旱涝保收嘛,注定稳赚不赔啊。

  皑皑洲刘氏这块金字招牌的信誉,还是很结实很牢靠的。

  有好事者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难道这个不输局,刘聚宝这个财神爷,就是早早奔着曹慈会输去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谁胜过了曹慈,皑皑洲刘氏也是大赚的,以刘聚宝那种钱生钱、利滚利的速度,就算最后一赔二,一样不怕。

  果然天底下就没有刘聚宝会赔钱的买卖。

  在大渎龙宫遗址内,李邺侯三人离开后,美妇人脱了靴子,坐在岸边,将双脚浸入荷塘水中,轻轻荡漾起涟漪。

  宫艳想起之前的那场对峙,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何都想不明白当时那个黄帽青鞋的青年是如何同时找出他们所有人的隐匿踪迹,尤其是身为仙人境且极为精通遁法的玉道人,诸多手段,刚好都被一缕缕剑气精准找出痕迹,一一针对。

  魁梧汉子说道:“是凭借心声?”

  宫艳摇摇头,不太像,何况他们几个又不是刚刚下山历练的雏儿,分身之时,皆会极其小心,屏气凝神。

  何况聆听修士心声一事,又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就像山下的凡夫俗子,自然听不见他人的心跳声。

  在山上,修士对修士,也是差不多的道理。

  符箓于玄、龙虎山赵天籁、火龙真人,这些个飞升境趋于圆满的大修士,兴许才能聆听仙人甚至是同境修士的心声。

  道号焠掌的李拔突然说道:“是比心声更细微的心弦。”

  玉道人揉了揉眉心,无奈道:“难不成是一位飞升境剑修?只是咱们浩然天下,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宫艳赶紧拍了拍胸脯,妩媚而笑:“吓死老娘了。”

  李拔说道:“像那嫩道人,还有宝瓶洲的仙人曹溶,还有剑修徐獬,不就好像都是突然冒出来的,已经知道和不知道的,多了去了,习惯就好。”

  水榭中,稚圭斜靠栏杆,单手托腮发呆。外边台阶底部,站着个少年,额头微微隆起。

  泥瓶巷曾经有条四脚蛇,被嫌碍眼的宋集薪数次丢到隔壁院子,结果次次都爬回。

  经常被婢女稚圭踩在鞋底下,反复蹍动。

  如果清晨时分,去铁锁井那边挑水,听了些风凉话,稚圭回到自家宅子,见着它,往往就是一脚飞踹。

  这个炼形成功没多久的少年,被稚圭赐姓王,名琼琚,字玉沙,再赏了个道号,寒酥。

  王琼琚斜背着一只包浆油亮的紫皮葫芦。

  稚圭转过头,抬了抬下巴。

  可怜的王琼琚立即心领神会,赶紧挪步,躲到主人瞧不见的地方站着,免得主人从眼烦变成心烦。

  稚圭这才笑道:“听说远古天庭有座行刑台,有几件神兵,专门是用来对付犯了天条的地仙和蛟龙,除了甲剑和破山戟,还有两把刀,好像叫枭首、斩勘,那把斩勘,就在陈平安手上,早知道就不让你在海上远远望风了,你们俩一见面,肯定各自看不顺眼对方,然后就是咔嚓一下,啧啧。”

  王琼琚吓得缩了下脖子。

  小陌在青衣河畔的落宝滩开始结茅修行,说是修行其实也就是翻书。

  对于如今的小陌而言,唯一的修行,其实就是为自己挑选出一条“道路之上,前无古人”的大道,才能有望跻身十四境。

  何况即便飞升境巅峰的大修士找到了一条登天道路,难度之大,依旧如凡夫俗子凌空蹈虚,不可谓不艰辛万分。

  不然万年以来,数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也不至于如此数量稀少。

  再者,小陌还给自己设置了一道门槛,必须是以纯粹剑修的身份一举跻身十四境,不走旁门不走捷径。

  就像那位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估计也有这份心思。

  反正那个裴旻,小陌是肯定要找机会去问剑一场的。

  小陌在茅屋外边好似晒谷场的空地上随便搁放了一些蒲团、板凳。

  崔嵬、隋右边这两位元婴境剑修经常去落宝滩那边向小陌先生询问练剑事宜。

  程朝露和于斜回一样常去,裴钱在渡口那边忙碌之余,偶尔也会过去旁听。

  只要有人登门拜访,小陌就会坐在檐下竹椅上,竹杖横膝,仿佛是……一场传道授业落宝滩。

  崔东山这天离开密雪峰,来到青萍峰一处青色崖壁,弯曲手指,轻轻“敲门”。

  绛阙仙府那处顶楼,陈平安收敛心神,睁开眼睛,点点头。

  陈平安盘腿而坐,青衫,光脚。

  屋内一切从简,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物件。

  相较之前,陈平安身前那张几案之上,不过是多出了一把跨洲远游的横放长剑。

  崔东山只是站在这座小洞天门外,没有任何废话,与先生有事说事:“龙宫遗址那边飞剑传信一封,说是新任南海水君李邺侯今天要来咱们这边做客,我估计他是来找先生商议曳落河水运买卖一事,先生只管继续清静修行便是了,学生可以去跟李邺侯谈价格,先生只管放心,先生就算不露面,李邺侯也绝对不会觉得仙都山待客不周。”

  有我待客,足矣。

  李邺侯和稚圭都是四海水君之一,所以想要离开自家水域进入东海地界,肯定要先与稚圭通气,而且还需要与中土文庙那边报备,得到允许后,李邺侯才能离开。

  陈平安突然起身,穿上一双布鞋:“稍等,我刚好有点事情要外出,要拉上小陌走一趟小龙湫,我们一起下山好了。”

  走出这座作为临时修道之地的长春小洞天,陈平安来到崔东山身边,笑道:“你去更好,只管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跟李水君谈起买卖来,还真开不了口。”

  要说当个包袱斋,陈平安还真有点底气,绝不妄自菲薄,唯独狠不下心“杀熟”。

  先前在文庙功德林,当时还是皎月湖水君的李邺侯,带着一个法袍品秩极高的侍女,还有一位貌不惊人的止境武夫,一起拜访先生。

  李邺侯当时送出的贺礼,是一幅价值连城的《烂醉如泥帖》,除了字帖当中的“酒虫”极其稀罕,关键是字帖本身,就可以视为一座水运浓郁的六百里大湖,是蛟龙之属梦寐以求的一处极佳修道之地。

  一同下山后,崔东山去找李邺侯。陈平安在落宝滩那边找到了小陌,一起去往小龙湫。

  一条跨洲渡船上边,小米粒小脑袋一歪一歪,小肩膀一晃一晃,肩挑金扁担,手持绿竹杖,大晚上在渡船上边绕圈圈“守夜巡山”呢。

  白玄大爷坐在船头栏杆上,双手按住船栏,抬头望明月,大声感慨道:“被隐官大人如此看重,任重道远啊。”

  指名道姓要自己参加下宗庆典,那个小隐官陈李有此待遇?

  五彩天下,飞升城。铺子打烊了,有个身形佝偻的汉子站在柜台后边,喝着酒,看着墙壁。

  二掌柜离开之后,这边就不挂新的无事牌了。有人闹过,但都被汉子好不容易打发过去了。

  飞升城的一些个酒楼,就想要依葫芦画瓢,照搬此举,结果根本就没谁捧场,尴尬得一塌糊涂。

  是啊。天上天下,独一份的。你们怎么学?不可能做到的。

  “想好了,明儿起要跟二掌柜好好学写字,我要给那个没过门的媳妇纳兰彩焕亲笔写封聘书。”

  “周姑娘身边少了个我,她才没有笑脸,一定是这样的。既然是阿良亲口说的,我得去问问周姑娘,明天就去,后天也行。”

  “求求你们,你们别骂阿良了,不像我,就从来不骂他半句,你们以后谁敢当我的面,再骂他半句,那就是与我赵某人问剑了,我跟阿良是赌桌上的至交好友,更是酒桌上的棋逢对手,你们其实根本不懂他的,我家良子的良苦用心,只有我懂,所以狗日的你给我磕个头吧。”

  “我名为邈然,至于姓氏,就在城头上刻着。”

  “恨不得一辈子就住在酒缸里。”

  “剑术不高,但是没过。”

  “听阿良说过,天下有种楼叫青楼,世上有一种酒叫花酒,二掌柜却说没有,该信谁?”

  “孙巨源其实剑术稀烂,也就骗骗外乡女子了。”

  “听说浩然修士,都讲究个笔砚精良人生一乐,他们难道不用练剑吗?”

  “金丹元婴两境的陆地剑仙,哈哈,笑死老子了,原来那儿的剑仙,比叠嶂姑娘的酒水还便宜。”

  “米大剑仙都能进避暑行宫,凭啥我不能去?”

  “岳青米祜你们这些剑仙,听我一句劝,左右剑术其实一般般,就是三板斧的路数,不信就去问剑一场。”

  “春梦好寻,金丹难觅。”

  “宗垣未曾来此饮酒,实在是错过太多。”

  “一觉醒来,比昨天更喜欢她了。”

  “太徽剑宗的韩槐子救过我两次了,一直没有当面道谢,不应该。”

  “谢松花看了我两眼,有戏。”

  “醇酒美人是仙乡,诸位,我们不醉不归。”

  “算我帮那个狗日的求你们了,哪位大剑仙行行好,赶紧去城头那个猛字前边刻个字,就当是帮他取个姓氏好了,白捡个儿子,何乐不为。”

  “我喜欢的人,出拳有法度,喝酒最风神,他不是剑修没关系,本姑娘是啊。”

  “十个酒鬼九个托,我能怎么办?”

  “思君如弦月,一夜一夜圆。”

  “下一个城头刻字的大剑仙,一定会是我元亮。”

  一旁悬挂了一块无事牌:“相信在元亮之后,会有更多刻字剑仙,比如我杜陵。”

  其实小酒铺的墙壁上有很多这样相邻悬挂的一双无事牌。

  可能是同桌喝酒的好友,满身酒气,借着酒意,一个写完一个接上。

  也可能是两位先前根本不认识的剑修,或是只是熟脸,却从无言语交集,就像临时串门,打了声招呼。

  “二掌柜当了官,去了避暑行宫,好像喝酒就没个滋味了。”

  “避暑行宫里边的罗真意,真是漂亮,二掌柜近水楼台先得月,艳福不浅。”

  “什么二掌柜,什么新任隐官,见外了,老子每次跟他一起蹲路边喝酒,哪次不是直呼其名,喊他陈平安。”

  “可拉倒吧,你黄绶与二掌柜次次喝酒,恨不得把脑袋低到裤裆里去,一大把年纪了,笑得跟个儿子差不多。”

  “哪天真的不用打仗了,就去北俱芦洲看看。”

  “记得喊我一起。”

  “如陆芝所说,也许二掌柜就是个女人,藏得真好,难怪与郁狷夫问拳那么凶狠,原来是女人为难女人。”

  “那么宁姑娘怎么办呢?愁。”

  “读书修福,安分养神。”

  “一看就是从二掌柜那边借来的,不过话是好话。”

  “戒酒比练剑更难。”

  “戒酒有何难,我每天都戒。”

  “今日无事。”

  “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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