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忽落,月色渐上,人间共点一盏天上灯。
蜿蜒入海的沛江水汽浓郁,河段沿途分布着十六处大小船坞供山上渡船停泊,每一处船坞周边都建有临水小镇,大小如槐黄县城,商贸繁荣,入夜后灯火如昼。
两岸武馆林立,设有众多江湖堂口,哪怕是刚入门的地师堪舆家,也能看出此地武运气象极大,冠绝一洲。
吴殳已经远游别洲二十余年,如今又去往蛮荒天下,加上这位武圣对收徒一事太不上心,至今只收取了一名开山弟子,故而桐叶洲的止境武夫就只剩下一个叶芸芸,这就让蒲山如今有了个评价极高的美誉:一洲拳法,只在蒲山。
而蒲山云草堂也确实当得起这份赞誉,每年都会按祖例在立夏、立冬两日教拳,除了云草堂秘法桩架不教,其余皆不藏私,愿意对前来学拳的各路武夫倾囊相授。
同时,每一个下山的蒲山武夫都会举办三场公开的演武,切磋武学,或是为人喂拳,若是有外乡同境武夫胜出,赢得满堂彩,就可以受邀前往云草堂做客,成为座上宾。
好像天上明月专宠此处水光,河面上铺满皎皎月光,宛如一条人间银河,夜色静谧,江风徐徐,风景宜人,心旷神怡。
一艘顺流而下的游览楼船,甲板之上只有两层,矮人一头。只要有过路游船擦肩而过,往往是他人低头我抬头的处境。
在二楼一处露天茶摊,陈平安跟茶娘要了两壶山上茶水,一壶云雾茶,一壶老枞水仙,茶娘又免费送了些糕点瓜果。
茶娘说这水仙茶是来自宝瓶洲一处仙山的一种著名岩茶,极难获得。
百年茶树称高,千年才可称老,所以贵有贵的道理,若是客人觉得滋味一般,但凡说个不好,楼船就可以打对折。
看那架势,要是不点一壶老枞水仙,大概就不送瓜果点心了。
陈平安面带微笑:又是那位同乡董半城造的孽啊。
泉水,茶叶,仙家酒酿,茶酒器物,但凡是在宝瓶洲声名鹊起没几年的物件儿,尤其是物美价不低的,估摸着至少半数都跟董水井脱不开关系。
茶当然是好茶,徐远霞那本尚未版刻的山水游记上边就专门记载过这种老枞水仙,问题是徐大哥当年都喝得起的老枞水仙,在当地价格高低可想而知。
结果只是跟随跨洲渡船挪了个地儿,一壶就要卖两枚雪花钱,就算真有脸皮厚的说茶水滋味一般,楼船打对折,不也还是需要一枚雪花钱?
做生意,天赋异禀的董水井得是飞升境起步。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最后一粒青虎宫坐忘丹,就着茶水咽下。
根本不用怀疑后续,肯定很快就会又有一两炉羽衣丸送到仙都山。
以陆老神仙的为人处世之道,不说陈平安自己,连同下宗,未来几百年内,都不会愁坐忘丹不够用了。
用陆老神仙的话说就是,自家的好东西当然得先紧着自家人。
没事,落魄山和青萍峰自会投桃报李,未来清境山的山水灵气,只会比当年青虎宫最鼎盛时更加充沛盎然。
再经过三座船坞,约莫两百里水路,就可以到蒲山云草堂的山门口了。
裴钱问道:“师父,云草堂武夫下山为人喂拳一事,我们落魄山是不是可以学学看?”
陈平安点点头:“当然可以学。”
曹晴朗说道:“前提得是门风很好,山上武夫气量足够,而且在山下与人打交道时,言语不会随意。怎么说呢,拳既在擂台,也在拳外吧,不然明明教拳认真、喂拳谨慎,却只因为一两句话说岔了,让人误会,就会龌龊横生,砸招牌不说,还会纠纷不断,四处结仇,用不了几十年,就会被江湖孤立起来。到时候我们明明出于好心,却遭恶言,搁谁都受不了,一来二去,一方嫌弃对方没良心,一方觉得对方气势凌人,就要相看两相厌了。”
裴钱说道:“我们家门风还不好?”
曹晴朗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陈平安喝了一口茶,点头笑道:“说得都好。”
这算哪门子捣糨糊,开门弟子与得意学生,确实都好嘛。
江风细细,波光粼粼,入冬后,哪怕是在楼船上,游客也不觉寒冷。
这就要归功于蒲山的山根厚重了,周边山河即便是在化雪时分依旧地气暖和,就像一座天然的地笼薰炉。
云草堂叶氏还是个山上公认的大地主,拥有极多地契,就连两座小国山岳,外加两座大湖,其实都是蒲山的私产。
四人围桌饮茶,陈平安跷起腿,掏出旱烟杆。
只是山中寻常青竹材质,烟嘴来自龙须河,以一枚白玉石子雕琢而成,一袋子金黄烟丝被陈平安捏成一小团。
学杨老头抽旱烟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需要用心想事情,将那远虑近忧一并想了,不然就像现在,无事可想。
小陌借着一份明亮月光,一边喝茶一边翻看一本专门写那玄怪幽明的文人笔记小说,其中就有说到这条沛江的一桩典故。
在这条沛江主干道之上,源尾两地各建造有一座历史悠久的水神庙,分别供奉祭祀东海妇和青洪君。
最为出奇之处,在于当地百姓是共同祭祀两尊水神,有点类似某些土地庙的土地公、土地婆。
按照书上说法,祠庙建在沛江源头的那位水神娘娘前身是一位东海龙女,自幼喜好文墨,却因为是蛟龙之属的水族精怪,天生无法“承载文字”,所以就经常率领龙宫侍女一同变化成凡间的大家闺秀,乘船游历通海沛江,让借渡书生帮忙抄写书籍内容,珍藏在龙宫闺阁书楼内,好与同辈炫耀。
不料这惹来了一尊陆地山君的觊觎,在入海口处率部拦截,让山岳麾下青洪水君打头阵,掀翻龙舟。
山君得手之后,金屋藏娇,将龙女禁锢在沛江源头地界,为她建造别宫。
由于龙女每次幽怨哭泣,沛江就会引发洪涝,山君只得允许她每过十年在沛江入海处的祠庙遥遥望海,一解思乡之情……
小陌举杯喝了口蒲山和沛江独有的云雾茶,感慨道:“可恨山君,垂涎美色,滥用公器。可怜龙女,苦苦思乡,不得归乡。”
陈平安笑道:“小陌,你可以独自走趟入海口的青洪祠,反正也就七八百里水路,转瞬即至。真相如何,同时见着了两位当事人,当面一问便知。”
小陌说道:“先等公子与蒲山谈完正事,小陌再看有无机会拜访青洪庙。”
裴钱说道:“不同于小陌先生的山下志怪笔记,其实山上还有个传说,说那龙女当初是为了逃婚,自己不愿意离开沛江,因为早就对那位青洪君心有所属,就请山君配合演戏一场。山君怜悯他们这对苦命鸳鸯,只是身为大岳山君,不便与龙宫势力撕破脸皮,加上麾下那位青洪君金身神像品秩不够,与身份尊贵的龙女门不当户不对,龙宫势大,又注重血统,绝对不允许这桩婚姻,就只好自己来当恶人担骂名了。”
曹晴朗点头道:“这个说法更靠谱些。”
小陌恍然道:“如此说来,就是山君可敬,龙女与青洪君可喜可贺了,虽然没个夫妻名分,确实美中不足,可终究远远好过从此双方一线之遥却要江海永隔。”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是悠悠然吞云吐雾。要是小米粒在,肯定更有得聊。
一行人即将拜访的蒲山云草堂的武学一脉类似皑皑洲的雷公庙,虽然名动一洲,却是先天就极难开枝散叶的小拳种,门槛高、收徒严,学拳之人想要登堂入室、拳法精深,殊为不易。
蒲山云草堂的香火有点类似佛家的半子孙丛林。
先前桐叶洲山上选出了一洲武道的历史十人,在世的只有两位,除了那个悬佩竹剑背木枪的武圣吴殳,就是喜穿黄衣的叶芸芸了。
一男一女两位武学泰斗至今没有问拳记录,就像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拳镇半洲。
只是前者喜欢单枪匹马走江湖,加上名声有褒有贬,自然不如叶芸芸和蒲山在桐叶洲那么一呼百应,影从云集。
私底下,山上修士对吴殳其实颇有怨言,理由就是这位武学第一人既不着家也不顾家,一场大战打下来,从头到尾,竟然只在别洲山河博取名声,凶狠出拳,杀妖不断,眼睁睁看着家乡山河沦为废墟。
裴钱轻声说道:“师父,这位叶前辈,上次在黄鹤矶见面,好像就只是气盛瓶颈,底子也一般,就算勉强跻身十人之列,名次也该是垫底,最多排在第八第九的样子,不该是如今的高居第六。”
山水邸报上边竟然还有不少仙师为叶芸芸打抱不平,觉得这个名次太低,怎么都该排在吴殳之后,裴钱就觉得这种事情岂可儿戏。
陈平安笑道:“如果加上叶宗师的玉璞境修为,排在第六,问题不大。”
可如果单纯以武学论高下,确实如裴钱所说,武夫叶芸芸的名次垫底都悬。
这种事情,说得难听点,就是今人欺负古人不会开口说话了。
反观吴殳,排在第四,倒是问题不大。而蒲山云草堂的开山鼻祖,那位凭借六幅仙图开创蒲山拳法的天纵奇才,其实也才位列第五。
这位止境武夫叶裕固,在供奉神位、依时祭祀的叶氏宗祠中位列第三,同被尊奉为不迁之祖。
此人曾经在中土神洲闯下偌大名声,后来便有了个极有气魄的评价:孑然一身,两甲子拳压三洲。
所谓三洲,就是家乡桐叶洲,再加上北边的宝瓶洲和俱芦洲。不过那会儿的宝瓶洲也只能算是被拉壮丁拿来凑数的。
在陈平安看来,不出意外的话,叶裕固在武学巅峰时尚未跻身止境最后一层的神到。
估计正因为无法打破归真一层瓶颈,才以行走天下换取气盛一境的大气象,但是成效不大,就不得不转去以修士身份跻身上五境,自然就可以多出寿命,用水磨工夫慢慢打熬体魄底子,找机会在武学道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叶芸芸只穿黄衣一事,让陈平安不由得想起了小宝瓶。
不知道这个黄衣芸又涉及哪位高人、什么谶语。
陈平安思绪飘远。
自家的仙都山青萍剑宗不像上宗落魄山,多了个“剑宗”后缀,但就目前看来,崔东山是有意将下宗打造成一个庞然大物的。
剑修当然得有,这是一个剑道宗门千年不移的立身之本;只是各类练气士更多,才是一个山巅大宗门该有的枝繁叶茂。
较大的宗门山头,动辄数百人乃至千余人,比如正阳山。
宝瓶洲的神诰宗由于拥有一座中等品秩的清潭福地,宗门在册弟子甚至多达两千人。
中土神洲的一些大宗门,加上下宗和藩属山头,可以多达数万人。
当然,不可能全是练气士,其中也包括山中仙师家眷,以及各个峰头、仙府的扈从婢女、厨娘杂役等。
大致分为祖师堂嫡传、内门和外门,形同一座京城的宫城、皇城、外城,再加上周边的藩属山头,就是京畿之地了,若还有下宗,则类似建造了一座陪都。
山中少人,就如无源之水,可若是山门没有几种高妙道法,则是无本之木,一样留不住修道仙材,同样难有茂盛气象。
浩然天下不少大山头都有一种甚至数种祖传的入门道法、仙诀可以帮助弟子尽快开窍,成为练气士后,还可以尽快跻身洞府境。
有登山快且脚步稳当之效的仙家秘籍和道诀分别被誉为开门法和领路诀,会直接决定一座仙家门派的底蕴深浅,以及是否能够吸引大量的修道坯子。
而陈平安得自埋河水神庙旁的祈雨碑道诀一类,就属于山腰道法了,能够避免一座宗门出现青黄不接的隐患。
其实陈平安真要无所不用其极,眼前就有一个立竿见影的法子,有条捷径可走。
骑龙巷那位至今还只是不录谱牒的杂役弟子的白发童子继承了吴霜降的大部分记忆,除了些许岁除宫的不传之秘被吴霜降以独门秘术封禁记忆如封山,其余“杂学”一道依旧极为可观,故而白发童子本身就如同半间岁除宫的道法密库。
只是陈平安既不愿意,也不合适开这个口。前身是岁除宫女修天然的那位化外天魔箜篌,到底只是做客落魄山。
无论是落魄山还是青萍剑宗,皆任重道远,未来可期。
旁桌有女子微微皱眉,挥了挥手驱散烟雾。
她忍那邻桌男子很久了,烟雾随风飘摇,害得自己这边的茶香都少了大半。
只是这种事情,她总是不宜开口多说什么的,就像同一个酒楼饮酒,若有谁大声喧哗,可那也是在自家酒桌上边大嗓门。
陈平安察觉到那女子的动静,赶紧收起旱烟杆,向她投去致歉视线。
女子微微一笑,点头致意,略作思量,便手托斗笠盏作为还礼。
毕竟都是山上修士在外游历,那个青衫客愿意如此示弱,已经很难得了。
根据一些来自别洲的山水邸报显示,如果是在俱芦洲,对方不拍桌子,直接来句“你瞅啥”都算客气了。
所以如今的桐叶洲修士,即便有人跨洲远游,也会首选婆娑洲,决不愿意主动去往北边两洲。
大概是发现了那个青衫客胆小如鼠,定然不是那些大仙家出身的谱牒仙师了,故而不远处一桌茶客中有个孔武有力的高大汉子开口道:“小姑娘口气不小,谁给的资格,敢对这些山巅武学宗师的名次胡乱指手画脚?”
真有钱,谁会挑选这条小破船欣赏沛江沿途风景?
自己一行人则不然,那是出身天潢贵胄且又修道有成的宇文公子为了体察民间疾苦,不然直接祭出一叶山上符舟游历沛江都没问题。
而自己作为扈从,又是一位离着宗师头衔只差半步距离的六境武夫,再加上还是黄衣芸的仰慕者,当然受不了一个年轻女子胡说八道。
口气这么大,怎么不去跟黄衣芸问拳一场?怕是见都见不着。就算与黄衣芸嫡传弟子薛夫子的弟子问拳一场,估计都要被打哭。
裴钱淡然道:“师承。”
那桌有个相貌英俊的公子哥,好像是为首之人,手持一把并拢折扇,以金色丝线挂一个袖珍可爱的桃木剑扇坠,笑问道:“敢问姑娘姓甚名谁,师承何人?”
裴钱说道:“江湖偶遇,萍水相逢,何必问姓名。”
率先开口那汉子看不惯一个小姑娘言语间如此老气横秋,茶杯重重一磕桌面,气笑道:“谁借给你的胆子,敢这么与宇文公子说话?”
裴钱斜眼那人,笑呵呵道:“拳脚。”
那汉子气笑不已,佯怒道:“谁教出这么个泼辣娘儿们?!”
陈平安开口笑道:“我。”
先前在野云渡,陈平安随便找了个蹩脚借口,说是相中了一样东西,改变主意要入手。
单独折返,施展云水身,走了趟灵璧山用来关练气士的监牢,去会了会那个竟敢在店铺揩油裴钱的汉子,不收钱,无偿教给对方一个出门在外“管不好眼睛总得管好手”的简单道理,再顺带问清楚了这拨人的来历根脚:原来隶属于复国坎坷的旧大夏朝皇子殿下,类似他们这样奉旨外出捞钱的皇室供奉有二十余拨,还担负着一项秘密任务——招徕那些山头崩碎流离失所的旧谱牒仙师、山泽野修,以及落草为寇的绿林好汉。
自家朝廷完全不计较出身,英雄不问出处,只要点个头,愿意走一趟“京城”,再在礼部录档、户部落籍,就可以一步登天,立即成为大夏王朝的供奉老爷,吃皇粮、得官身、享清福。
大概是那桌下山游历的仙师就没见过这么聊天的,反而觉得有趣,没那么恼火了。
四周已经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姓宇文的公子哥手攥折扇,再双手抱拳,笑道:“无心之语,莫要介意。”
陈平安朝那一桌举起茶杯,示意无妨。
游船临近一处船坞。
既然拳在蒲山,那么外乡武夫,拳要出名,当然同样只在蒲山。
船坞旁建造有一座邻水擂台,以黑白两色的山上石材铺出一大幅阴阳鱼图,极为坚固。
刚好有两位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相约于此切磋,其中一个中年武夫技不如人,被对面老者以双手炮锤狠狠砸中胸膛。
好巧不巧,倒飞出去的男子后背直接撞到一艘过路彩船之上。
老人拳罡极重,势大力沉,男子无法全部卸劲,一艘楼船竟是被撞得瞬间离开水面,凭空翻转数圈,船上游客如下饺子一般落入水中。
无须师父发话,桌边已经不见裴钱身形。她单掌抵住那艘即将倾斜坠江的大船,轻轻一推,将其安稳放在江面上。
沛江之中坠水者又被一道道拳罡牵引,如被人拽住衣领,纷纷带回船上。
裴钱再一掌下按,打散那些被拳意裹挟的汹涌大浪,不至于波及自己那艘游船。
返回游船,落座之前,见那两个武夫一个踩在江面上,一个在岸边擂台,遥遥与自己抱拳致谢。
中年武夫神色诚挚,开口邀请裴钱上岸一叙,裴钱只是抱拳而已,就当是婉拒了。
那拨谱牒仙师开始坐立不安,尤其是与裴钱有过一番“闲聊”的汉子,直到这一刻才真切懂了何谓师承、拳脚,又何谓萍水相逢不问姓名。
这个小姑娘,竟然是一位远游境的武道宗师?!
陈平安与那一桌仙师玩笑道:“举手之劳,莫要上心。”
宇文公子既有些别扭,又如释重负。
陈平安在一处船坞登岸,离着蒲山云草堂的山门还有二十余里山路要走。
蒲山本身其实算不得什么大山,山势规模可能都不如一个小国的储君之山。
宇文公子领衔的一拨人原本也该在此处下船,怀揣着一封皇帝御笔密信,要与云草堂的薛夫子商议。
只是年轻公子哥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在下一处船坞渡口下船。
绕点路,可以看更多的风景嘛。
小陌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轻轻点地,笑问道:“公子,云草堂这样的仙术、武学兼修门派不多见吧?”
陈平安笑着指了指裴钱:“你得问她,裴钱走过的大洲数量更多,见识更广。”
裴钱有些难为情。自己走过的大洲数量是多,但只是走马观花,心不在焉,得减半算啊。师父却不然,得翻倍算啊。
见小陌等着自己的答案,裴钱只得说道:“云草堂弟子的修行路数在浩然天下都不算多见,不过蒲山弟子如果成功结丹,或是跻身金身境武夫,除非是一等一的天才,再得到祖师堂许可,才可以继续同时走两条道路,此外都需要二选一了。”
“中土神洲有个宗门的山头人数不多,祖师堂剑修无一例外都是符箓修士。金甲洲历史上还有个宗门跟蒲山差不多,还要多出一个炼丹本事。只是山门被蛮荒妖族打没了,如今只剩下不到十名弟子,地仙只有一人,他们的祖师、师长都战死了,就连个护道人都没有,想要恢复宗门旧日荣光,很难。”
裴钱曾经与他们在金甲洲从南到北的数座战场并肩作战,也曾救下那个心存死志的年轻地仙。
陈平安解释道:“这是因为蒲山拳种的许多桩架十分高妙,历史久远,源于蒲山祖传的六幅仙人图,分别是《观瀑》《打醮》《捣练》《斫琴》《高士行吟》《竹篮捞月》。云草堂的武学经过一代代传承,历代山主、祖师不断完善、增补,最终凭借六幅仙人图衍生出了六十余个桩架、拳法招式,这才有了那个‘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说法。”
这样的门派,就如裴钱所说,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不算多。
虽说修士两条路行走,体魄坚韧,利远远大于弊,但是弊端也不小,比如不远处这座云遮雾绕的蒲山,术高拳更高,可是至今都未能成为“宗”字头仙家。
其实蒲山历史上先后有过两次机会,一次是开山祖师叶裕固当年跻身玉璞境,出关后去与玉圭宗挚友荀渊叙旧。
可惜这趟下山就走出了一桩天大的灾殃,不知为何,遭了高人暗算。
叶裕固重伤而返,却是到死也没说是谁,就算与祖师堂和嫡传弟子好像都一字不提。
这就又成了一桩千年不解的山上悬案。
直到如今,桐叶洲才开始翻旧账,沸沸扬扬,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就像是亲眼所见,说是桐叶宗那位出了名气量狭窄的中兴之祖担心一旦被叶裕固跻身仙人境,再加上一身止境拳法,一个开山不到百年的蒲山说不定就可以直接与桐叶宗掰手腕。
所以杜懋就亲自出马,暗中拦截下死手,最终使得叶裕固跌境极惨,返回蒲山没几年就重伤不治,黯然离世。
另外一次机会就是叶芸芸。
武道止境之外,她还是一位相对名声不显的玉璞境修士,但是被那场战事耽搁了。
而叶芸芸在跻身上五境后,只在蒲山祖师堂随便提了一嘴,并且不许祖师堂成员对外泄露此事,如今也没有想要跟大伏书院报备。
显而易见,至少近期,蒲山并无顺势跻身宗门的打算。
好像蒲山在跻身宗门这件事上,总是会差那么点意思,天意。
像是作为补偿,叶芸芸前不久得到的第七幅仙人图异常珍贵,价值连城。
陈平安听姜尚真着重提起过,那是一幅面壁图,品秩要高出祖传六图。
而且周首席在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还专门留下了一封书信在落魄山提及此事,说此图来历极不寻常,绘有一位身披袈裟的背面僧,却头戴道冠,手捧玉笏,面朝一幅壁画。
壁画上边又绘有一张青铜古鼎的拓片,以及密密麻麻的几千个古篆文字。
裴钱突然笑道:“师父,既然黄庭姐姐回了家乡,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她?”
她对黄庭的印象还是很好的,面冷心热,反正跟隋右边很不一样。
陈平安说道:“我们到时候先回仙都山,再一起去小龙湫。”
走在一条通往蒲山山门的僻静道路上,陈平安不由得又取出旱烟杆,眯眼想事情。
为何蒲山能够在一洲陆沉的破败山河中逃过一劫,这本是一件极耐人寻味的事情。
山上,从扶乩宗到太平山,哪怕是玉圭宗,虽然保住了祖业不至于香火断绝,可是一座祖师堂就没剩下几个活人,到如今,每次议事,还空着半数座椅。
而山下,唯一一个护住国祚不断的大泉王朝,边军战死无数,还是只能步步撤退,最终勉强死守一座蜃景城不失。
唯独蒲山,好像就只是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山上战役,雷声大雨点小,几只军帐大妖遥遥观望一番,不知为何,极有默契,都没有真正对蒲山出手,不然叶芸芸当年也不会想着去大泉王朝厮杀。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是文海周密对这座不甚起眼的蒲山寄予厚望。
陈平安一点就明——涉及纯粹武夫的断头路与人间重开神道一事。
但是如今的桐叶洲修士都有意无意忽略了此事,只当是蒲山云草堂叶氏祖荫庇护,洪福齐天。
临近山门,陈平安才收起旱烟杆。
这玩意儿还是不太习惯,呛人,更呛自己,好像比喝酒更难。
小龙湫祖山龙眠山,祖师堂所在山顶又名心意尖,有一个外来女冠在此结茅修行。
问剑过后,她还不走,将一把古剑钉入山顶大地,好像如此一来,山顶就算成了她的地盘。
只是哪怕是小龙湫修士,也不得不承认,女子问剑之姿风神潇洒。
亏得小龙湫已经尽量封锁消息,再加上如今桐叶洲就没几个成气候的仙家门派,山上邸报数量不多,不然传出去,会被外人笑掉大牙的。
不同于浩然别洲,桐叶洲是出了名的闭塞,就像个暮气沉沉却居功自大的老古董,所以出了个姜尚真,才会变得那么热闹。
扶乩宗和太平山两座偌大宗门如今都只剩下一人,好似独苗。
女冠黄庭此刻站在崖畔,双手拄剑,抬头望月。
她是在五彩天下跻身的玉璞境。她在那边运气不错,机缘连连,不过这种天降福缘,对她来说,自幼就习以为常了。
之前一剑劈开护山大阵的山水禁制,再一剑重伤小龙湫山主,最后一剑将祖师堂一分为二。她仗剑悬空,与瞠目结舌的一山修士只撂下两句话:
“之后谁来接剑,小心死人。”
“不过谁要是能接下三剑,你家的祖师堂,我出钱来修。”
当然无人胆敢接剑。
这位太平山女冠黄庭是昔年桐叶洲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女修之一。
玉圭宗姜尚真的狗屎运,太平山黄庭的福缘,并称一洲双璧。
黄庭此次突如其来的重返家乡,让整座小龙湫大出所料。
因为当初桐叶洲大门开启,通往那座崭新天下避难,儒家文庙订立了一个百年期限,到时才会开门。
其实之前有个外乡人走了趟太平山遗址,就已经让小龙湫察觉到苗头不对,等到黄庭现身问剑,就彻底死心了。
如今祖师堂议事,不是想着赶人,而是商量着如何跟一人即宗门的那位女冠剑修赔罪,才愿意搬出祖师堂,哪怕不离开心意尖,挪个地方也好。
小龙湫如今真正管事的那位元婴修士原本打算新官上任三把火,帮助师门占据太平山遗址,收拢那些残余道韵,再加上自己的某件本命物,试图重新炼出一面明月镜,于公于私,都是一桩大道裨益,这可比打造一座供人游览的野园更实在。
黄庭环顾四周。小龙湫四周是水乡泽国,而护山左右供奉分别是一只并非搬山之属的罕见摘月猿和一只大鼋。
此外,山水辖境中又有一尾成精的巨青和一只大鲶,并无朝廷封正,自封了个旒河大圣和潢水大王。
只是听说在那场大战期间都跑了,大战落幕又都回来了。
小龙湫也没有与这两个水伯计较什么,约莫是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两位金丹,当个摆设也好。
小龙湫的镇山之宝是一枚谷雨葫芦。
挨了黄庭一剑的女山主道号清霜上人,只不过如今真正管事的是她的师弟,志大才疏,心性不正。
道理很简单,一剑斩开山水禁制,正在闭关的清霜上人不惜破关而出,接下了黄庭的第二剑,反观那名男子,好像更喜欢看戏,如今正在偷着乐呢。
毕竟山主师姐如此一来,就需要闭关修养更久了,没个四五十年一甲子的,休想恢复原先境界。
此人有件本命物,是一杆钓竿,好像能够将一轮水中明月当作鱼饵,与龙王篓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今唯一一个敢靠近茅屋的小龙湫修士是个年轻女修,名为令狐蕉鱼,道号拂暑。
山中修士的道号就像山下男子及冠的那个字,练气士不是随便就能拥有的,得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才行。
令狐蕉鱼的爹娘都是小龙湫修士,只是都在山外战死了。
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听说是外边有故友,必须相救。
可能在很多人眼中,甚至在小龙湫自家修士眼中,这是自己找死,简直可笑至极,但是黄庭半点不觉得可笑,所以才会让小姑娘来做客。
令狐蕉鱼腰悬一只碧螺,是喊山之流的法宝,有点类似驱山铎,不过只能做成对山神、土地训山之事,不如后者那般神通广大,可以驱逐山岳、赶山入海。
小龙湫好像跟山不太对付,比如山上有座煮石台,山外还有条滚山江。
唯一有点意思的地方,是古有两位仙人曾在山中对弈,松下只留一局残棋,不知人间春去秋来。黄庭去那处逛过,确实有点门道。
黄庭转过头,看到令狐蕉鱼朝这边走来,等对方走近了,黄庭就走向茅屋,令狐蕉鱼就跟上,极有默契。
茅屋内唯有一床一凳,入冬后,再添了一只火盆,角落放着一袋子木炭。
黄庭坐在床边,双脚踩在火盆边沿,身体前倾,手持火钳拨弄炭火。
令狐蕉鱼蹲在一旁,伸手取暖。
黄庭说道:“有凳子不坐?”
令狐蕉鱼这才起身挪步,坐在那条长凳上,与黄庭围炉对坐。
黄庭随口说道:“令狐蕉鱼,又焦又糊的鱼?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你爹娘怎么想的?”
令狐蕉鱼笑道:“黄庭姐姐,这里边是有门道的哦。当年娘亲怀上我后,有天做梦,梦见一丛芭蕉绿荫下水潭幽幽,有条鱼儿上浮游到岸边,抬头与娘亲对视,还说话了。爹娘都觉得是吉兆,就有了我这么个名字。”
如今山上,长辈和同门都会刻意绕开她爹娘不说,当然是好心,怕她伤心,可其实她不会多想的,甚至会觉得爹娘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不说几句呢,肯定是高兴过于伤心的。
比如现在。
黄庭问道:“北边的宝瓶洲有大、小龙湫,跟你们有渊源吗?”
令狐蕉鱼一脸茫然:“啊?”她是头一回听说宝瓶洲也有个小龙湫。
黄庭问道:“想不想跟我去太平山修道?”
令狐蕉鱼想了想,摇摇头,怯生生道:“不了吧。”
黄庭也只是临时起意,随口一说,小姑娘不愿意就算了,打趣道:“反正你不愁嫁。”
云窟福地最新的花神山胭脂榜,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刚好位列其中。
令狐蕉鱼有些难为情,抬头看了眼炭火光亮映照下的女冠姐姐。对方可要比自己好看多了。
黄庭指了指墙壁上挂着的一把佩剑,笑道:“跟你不一样,我是剑修。脸蛋漂不漂亮,可当不了饭吃。”
这把从五彩天下带回的佩剑,是她从一处秘境遗址中捡来的。
约莫是仙兵有灵,自动认主,亮起一道剑光,就直奔她而来。
她当时只是跟在一大帮仙师后头看热闹,见那些中五境神仙又是布阵又是啥的,忙忙碌碌很是辛苦,而她就是无聊散心。
那会儿的五彩天下,一个金丹地仙就敢开宗立派了。
黄庭还收了个小姑娘当徒弟,好像是个在五彩天下诞生的本土孩子。
只是这次没一起带回来,把孩子交给飞升城照顾了。
毕竟在五彩天下,也有一座山头立碑篆刻“太平山”三字,方圆千里之内,修士莫入,否则就是与她问剑。
之所以能够破例离开五彩天下,是因为那个天下第一人宁姚莫名其妙找到了她。
当时宁姚身边还跟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手持绿竹杖,腰悬抄手砚,好像叫郭竹酒。
小姑娘说话很有意思,自称是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剑术一般般,拳法很结实。
宁姚跟黄庭说了些桐叶洲太平山的近况,说陈平安打乱了小龙湫企图占据旧址的谋划,还说如果黄庭愿意重返家乡,帮郭竹酒在那条光阴长河中护道一程,作为感谢,文庙不会阻拦,此地太平山“下宗”,飞升城可以帮忙照看百年……
黄庭当时看着那个与自己好像打商量的背剑匣女子,想着真是难为这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
当时郭竹酒大声道:“师娘珍重。”
然后压低嗓音:“师娘,你放心,我到了宝瓶洲的落魄山,要是发现有那些狐媚子胆敢三番五次死皮赖脸纠缠师父,呵,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小姑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宁姚摸了摸少女的脑袋,神色温柔,笑道:“你那个师父天不怕地不怕的,最怕某事,刚好此事我最清楚。”
直到那一刻,黄庭才通过郭竹酒的先后三个称呼,惊讶地发现一个真相:原来郭竹酒的师父,就是剑气长城隐官,也就是落魄山陈平安。
黄庭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为陈平安,以宁姚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没必要在文庙白白浪费一份功德。
再看宁姚的脸色与眼神,黄庭就觉得很有意思:你宁姚也会做出这般女子情态吗?
不过这可能就是女子,就是喜欢吧。
愿意为了某个人,变得不那么像自己。
令狐蕉鱼低着头,怯生生道:“黄庭姐姐,祖师爷让我与你问句话,我不敢拒绝,也不敢与你说。”
黄庭忍俊不禁,想了想,说道:“没事,你就跟他说,我哪天待烦了,自会离开。”
令狐蕉鱼使劲点头。既然有了个答复,那就无事一身轻了。
瞥了眼单纯的小姑娘,黄庭叹了口气,破例重复询问一句:“真不随我修行?”
令狐蕉鱼轻轻摇头,弯下腰,使劲盯着炉子里边的炭火,小声道:“每年都要给爹娘上坟的,去了太平山修行,就做不成了。”
黄庭点点头,嗯了一声。
太平山如今只余自己一人,身在哪里,太平山就在哪里。
身在异乡,只觉孤单。返回家乡,反而孤独。
桐叶洲中部一个刚刚恢复国祚的小国在柳州的一处治所,大战过去这么些年,如今终于恢复几分生气了。
夜宵摊子上,一个书生和一个胖子坐一桌,各自吃着一碗滚烫的螺蛳粉。
其实一路走来,从秋天走入冬季,两个人,准确说来是两只鬼,也曾在山下见过那溪水磨坊旁,过河的运粮车队盘车滚滚,老翁肩挑长竿,其上挂着一只野鸡。
民以食为天,老牛在身边。田家占气候,共说此丰年。
这会儿夜宵摊桌上两只碗其实不算小,只是相较于碧游宫的那种碗,就显得尤其小巧了。
胖子一边吃一边摇头:“这肉桂差点意思,酸笋也没有用那春笋里边的黄泥尖,至于泡山椒就更别提了,还不如之前做客的埋河水府。”
书生拿筷子轻轻敲了敲桌面:“差不多就可以了,五文钱一大碗的螺蛳粉,够价廉物美了,你还想怎样?”
关键是这个胖子嘴碎得像个婆姨,已经差不多是两大碗下肚了,而且看架势,还能再来一碗。
化名姑苏的胖子突然停下筷子,抬起头,伸手抹了把嘴,再往桌底板抹了抹:“一直憋着不说,也就只好憋着不问,都憋得我死去活来了。先前那趟渡水,你咋个回事?是瞧见谁了,还是给你逮住一条漏网大鱼了?明摆着是好事,又不是那俏婆姨,有啥不可以分享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钟魁抬起手,打算结账。
姑苏急眼了,嚷嚷道:“干吗,牙缝都没填满,我还要再来一碗的。”
钟魁没搭理他,不过掏钱的时候,直接给了四碗螺蛳粉的钱。
姑苏打了个饱嗝:还算有点眼力见儿,要是搁以往,可以升官。
钟魁袖手而坐,由着眼前这个胖子吃第三碗螺蛳粉。
这家伙也真是个少有的,传闻年少时嗜赌如命,废寝忘食,游手好闲,不事操行,在篡位立国之前,曾经亲手拿棋盘砸死过人,也曾在大街上被个不知他身份的女子当面打耳光却不还手。
钟魁轻声道:“穷治百病,是一个很苦的说法。”
姑苏卷了一大筷子螺蛳粉,撇撇嘴:“再苦又能如何,不还是得乖乖认命。水有源,树有根,山有来龙去脉,人有生老病死。既然是老天爷订立的规矩,咱们不低头也得低头。再说了,我可不是你们读书人,不讲究什么哀哉天地间,生民常苦辛。退一万步说,我后世的名声再差,可是在我还当皇帝坐龙椅那会儿,自家老百姓伸长脖子让别国修士砍,你看他们敢砍吗?所以,要我说啊,如今北边的那个大骊宋氏最多也就算是我当年早早做成的境界了。”
钟魁笑道:“这种豪言壮语,不如先余着。”
姑苏咧嘴一笑:“当那人面又如何,老子照说不误。”
其实双方原本早就该去往大伏书院了,之所以改变路线,一路绕水再绕山,晃荡到此地,还能为何,还不是钟魁大爷主意多。
姑苏可没有算卦的本事,不晓得钟魁到底在想什么。
以前自己还当官没穿龙袍的时候,那个比自己还喜怒无常的前朝皇帝时不时就会拉个算命先生过来,让他们算自己何时会死,算命先生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大伏书院是旧址重建,新任山长是来自大骊王朝林鹿书院的程龙舟,这是那条黄庭国万年水蛟的妖族真名。
等到姑苏吃完,钟魁带他去往一座县城隍庙,衙门崭新,里头是位新任县城隍爷。
姑苏问道:“钟兄弟,怎么不直接去州城隍那边?实在不行,咱哥俩去郡城隍面前抖搂威风也成啊。”
因为同时是州、府治所在,故而刺史衙门、府衙与县衙皆同在一城,而且还是两个附郭县在一城的格局。
也好,可以算是一双难兄难弟了,按照官场上的门道,这就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
与附郭县令相似,一地城隍爷也是差不多的处境,甚至当起官来还要更难些。
先前白天在城内闲逛了一圈,打听到了些小道消息。据说这边的两个附郭县这两年都在争那个“首县”头衔。
附郭县间一般来说是以历史长短来排序的,但是有“上元”“仁和”这种嘉名的县,似乎会优先。
如今钟魁地位超然,类似稗官野史里边那种帮着皇帝陛下巡行天下、抚军安民的钦差大臣,哪怕钟魁暂时还没有个正儿八经的酆都官身,但是就跟演义小说里边写的差不多,手持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
所以比起地方上的封疆大吏,权柄更大,因为钟魁完全可以便宜行事。
钟魁站在门口,不着急入内,突然说道:“先前我收到了一封密信。”
姑苏双手使劲揉着脸:“咋的,你那个朋友除了打断仙簪城,又做成啥出格事啦?来,不妨说说看,看能不能吓死我。”
钟魁以心声笑道:“没什么,就是有人抢走了半条曳落河,再一举搬空了托月山,斩杀了一只飞升境大妖,联手迁徙明月皓彩去往青冥天下。”
姑苏笑呵呵道:“我还以为多大事儿呢,也就那样。”
胖子擦了擦额头。还好,没有汗水。
“钟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既然都是朋友,那还谈什么境界呢?要我说啊,你那朋友越看越俊俏。男人就得这样,乍一看不如何,却能让旁人越看越精彩。”姑苏高高竖起大拇指,“钟魁,你交朋友还是很可以的,在这件事上,我确实不如你,得给你竖个诚心实意的大拇指。”
见钟魁似笑非笑,姑苏用大拇指蹭了蹭脸庞:“他这相貌,在我年轻那会儿,都得让他三分!”
这个胖子,明摆着开始亡羊补牢了。
之前还觉得年轻隐官能够拐骗宁姚当道侣,就定然是个擅长花言巧语的大猪蹄子,是个肠胃不好、吃不得粗粮的主儿,结果一听说蛮荒腹地那边的几桩天大变故,再联系钟魁与大妖乌啼的那场对话,胖子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谁做出来的一连串勾当。
哪怕不是陈平安亲自递剑,可好歹是这位年轻隐官带头,功劳大了去,所以立即见风使舵:“这等千年不遇的豪杰,回头一定要帮我引荐引荐,别说称兄道弟了,就算喊他一声哥,我都不亏心。”
钟魁笑道:“马上就能见面了。”
回望一眼街道,钟魁突然临时改变主意,笑道:“找个地方喝酒去。”
姑苏拍胸脯道:“老规矩,我结账!”
钟魁看向他,他悻悻然道:“新规矩,以后一律我结账。事先说好,喝花酒除外啊。”
不然按照他姑苏大爷的一贯宗旨,做人不贪“大方”二字,当鬼莫贪“豪爽”二字。
钟魁笑问道:“听说你一直珍藏着《玉版十三行》?”
姑苏转头狠狠呸了一声:“哪个史官猪油蒙心了,泼我脏水坏我名声!”
钟魁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没有的话,我劝你就别见我那个朋友了,悠着点,他这个人很记仇的。”
姑苏眼珠子急转,开始权衡利弊。
钟魁走向一间路边酒肆,落座后,就开始默默喝酒。
聪明人愿意做傻事,好人可以做成壮举。
何为侠客,就是骨子里流淌着江湖。
今宵爽快,有客有酒,趁一天风清月白。
夜幕沉沉,蒲山云草堂的山门口,陈平安与两个门房修士自报身份。
不过比起上次,多了个仙都山的身份。
门房显然被打过招呼了,一听说曹沫的大名,便立即用青鸟符传递消息。小陌打量了一眼,觉得有点眼熟。
很快就有两人赶来迎接陈平安这一行贵客。
薛怀,远游境武夫,相貌清癯,气态儒雅,头戴纶巾,飘然出尘有古意。所以虽是武学宗师,却在山外一直被敬称为薛夫子。
薛怀身边跟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元婴修士,手捧拂尘。
方才覆地远游的下山途中,薛怀其实第一眼就看到了曹晴朗,还有那个手持行山杖的小陌。
他抱拳歉意道:“曹仙师,我师父与朋友出门游历了,不在山上,只是离着不算太远,祖师堂已经飞剑传信,最多一个时辰就可以返回。”
一旁元婴老仙师打了个拂尘,稽首致礼,毕恭毕敬道:“檀溶,古木檀,水盛溶。如今忝为蒲山掌律,拜见曹仙师。”
不是老仙师好说话,见人就给大礼,事实上,在蒲山祖师堂,檀溶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家主兼山主叶芸芸不管事,就由不得檀溶不立规矩当恶人了。
而且天下仙山、门派的掌律祖师,几乎就没几个是好脾气的。
实在是自家蒲山与这位驻颜有术的曹仙师结结实实欠了一份天大人情:之前青虎宫陆雍的一位嫡传真人主动登门送来了足足两炉羽衣丸,一枚神仙钱都没收。
按照山主的说法,正是眼前这位曹仙师帮忙牵线搭桥的。
陈平安抱拳笑道:“久闻檀掌律是山上的金石大家,珍藏印蜕千册、印章万方,晚辈肯定要借此良机逛一逛檀掌律的千金万石斋。”
“不承想曹仙师也有此好。”
檀溶脸上笑容更浓。
须知这位老元婴生平最瘙痒处有二,一是在半百岁数就已是蒲山祖师堂的“两金”嫡传,既是金丹境修士,又是金身境武夫,再就是檀溶这印谱印章的收藏极丰了。
檀溶领着这拨来自仙都山的客人一同御风去往蒲山待客之处,位于邻近山巅祖师堂的崖外云海上。
只有款待贵客,云草堂才会拣选此地。
白云深处有一棵绿意葱茏的参天古树,荫覆数亩,围以一圈白玉栏杆。
檀溶一路上与曹仙师相谈甚欢,起先还以为对方聊起金石一道只是说些惠而不费拉近关系的客套话,不料越聊越投缘,说起某些知者寥寥的印蜕,对方臧否评语,往往一语中的,极有见地,绝不是上山前临时抱佛脚,看几本印谱就能够说出来的行家话。
小陌就又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十八般武艺傍身,绝不会闲置,总有用到时。
每逢树上百花绽放,花开一朵,便有一个玲珑可爱的娇俏女子现身其中。她们都是炼形成功的花卉草木精魅之属。
这等山上独一份的绝美仙家景致颇为消耗天地灵气不说,即便是檀溶和薛怀,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蒲山历代家主对那些小家伙一向礼敬,规定其他人不可随意打搅她们清修。
所以小家伙们脾气不小,经常消极怠工,一旦花开,躺那儿趴那儿纹丝不动,可就要闹笑话了。
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尴尬局面,训又训不得,打骂更不舍得,还能如何?
要知道,上次登门的两位贵客,可是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渊和新任宗主姜尚真。
上次花开时,骂声无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不少精魅,或叉腰或跳脚,朝姜尚真吐口水。
那个吊儿郎当的新任宗主便四处飞奔,双手捧起接那场“雨水”,还觍着张脸连连道谢呢,最后还撂下一句:“好雨知时节,遇我乃发生。”
这般贵客,少来为妙。
所以这次掌律檀溶下山之前,专程来此打过招呼,还昧着良心说今天这拨贵客中的曹沫虽然顶着个玉圭宗末等客卿的身份,可其实与姜尚真半枚铜钱的关系都没有的。
老掌律还担心弄巧成拙,再郑重其事地说了那两炉青虎宫坐忘丹的事情,以及郑钱的事迹,小精魅们便神色殷勤,早早就十分憧憬了。
白云如铺在天上的地衣,亮如白昼。
在作星象排列的十数个白玉石凳旁,檀溶等客人们都已落座后,就从袖中取出一枚色如碧玉的青铜小磬,以手指轻敲三下,清越悠扬。
树上从高到低次第花开,花中女子们身姿曼妙,或翩翩起舞,或抚琴,或吹笛,以古言古语传唱歌谣。
她们身形长约一指,皆神仙娥眉,作古鬟髻,衣衫烟霓,裙袖广长,香气环旋,景象旖旎且仙气缥缈。
等到异象结束,陈平安起身与那些栖居古树的仙真抱拳致谢,小陌三人当然是跟着起身。
其中有一袖珍女子,悬佩白玉灵玺,头戴古朴太真冠,容眸流眄,神姿清发。
她挪了数步,站在花瓣旁边,问道:“曹仙师,听檀掌律说尊驾来自玉圭宗?可认得那位战功彪炳的姜老宗主?”
檀溶立即担心不已,只是这种事情,又不好以心声提醒曹沫。
陈平安却早已心领神会。
出门在外,尤其是在女子面前,谁说自家与姜尚真是朋友,傻不傻?
故而毫不犹豫摇头笑道:“曹沫只是个不入流的玉圭宗客卿,哪里能够有幸认得姜老宗主,万万高攀不起的。”
我家落魄山只有周肥周首席,从无什么姜尚真。
那女子似乎将信将疑,最后只是啧啧摇头道:“男人哟。”倒是没有继续多问什么。
蒲山的酒水比云雾茶名气更大,在山上被誉为小百花酿,只送不卖,毕竟蒲山又不缺钱。
蒲山管钱的祖师历来是最轻松的。先前一次祖师堂议事,商量大战过后各地收取租金一事,叶芸芸言简意赅,只给了两个字:“算了。”
叶芸芸一般不太参与具体庶务,挣钱花钱,都是当那甩手掌柜,可是她只要每次现身,历来是一言堂。
山主发话,也就不用讨论什么了,蒲山很快递话出去,不管是名山大岳还是江河湖泊、祠庙,只要是名正言顺的继任者,一律免租百年。
檀溶再次与曹仙师谢过两炉羽衣丸。
要不是那个管钱的老财迷如今在外奔波,忙着购置几个新山头,不然此次曹仙师造访云草堂,就他那么没皮没脸的老家伙,估计都得鞠躬道谢才甘心,因为此人的几位嫡传弟子就都各自分到了一颗羽衣丸,使得破境一事要么更有把握,要么就是有了眉目。
陈平安笑着说自己当初只是帮忙提了一嘴,说蒲山打算购买一炉坐忘丹,也没有想到青虎宫最后会送出,估计还是因为陆老神仙由衷认可蒲山的门风,不然最多就是买卖价格上有所实惠。
真相如何,檀溶和薛怀当然心知肚明,只是对方有意这么说,算是帮蒲山抬轿子,终究是颜面有光的事情。
双方随口聊到了吴殳的开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箓。
薛怀对这个晚辈不吝赞美,笃定郭白箓未来的武道成就会很高。一个二十岁的金身境,关键是年纪轻轻就得过两次“最强”,武运在身。
陈平安点头:“郭白箓肯定前途不可限量。”
裴钱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不管是纯粹武夫,还是山上修士,如今都认可一事:大端王朝的曹慈领衔,在武学道路上一骑绝尘。
曹慈的身后,宝瓶洲郑钱、中土神洲郁狷夫,以及桐叶洲郭白箓,这些在近二十年内得过“最强”二字的,算是最有含金量的年轻一代。
薛怀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与郑钱切磋拳法的念头。
终究是贵客,对方一行人还没见着师父,自己就跟人打一架,不合礼数。
再说了,本就是一场胜负无悬念的问拳。
薛怀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够在郑钱手底下走过二十招。至于撑不撑得过十招,就得试试看才知道了。
闲话说尽,酒过三巡,山主还是没有赶回蒲山,比预期晚了,檀溶只好带着曹仙师一行人去往自家的千金万石斋。
一般客人可休想踏足此地,一方方珍爱藏印如豪杰白眼看天,书似美人,何必抛媚眼给瞎子看?
檀溶言及那《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自己暂时未能收藏,遗憾不已,说已经与两艘外乡跨洲渡船的管事都一一打好招呼了,一定要帮自己与皑皑洲那处山头重金购买,连同路费也算在其中便是,反正价格多贵都没问题。
其中一位去过倒悬山的渡船老管事,每每谈及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必会口口声声“新任隐官”,从不称呼什么“末代隐官”。
渡船管事那叫一个眉眼飞扬,说自己虽然未能亲眼与新任隐官面对面商议,但是后来在倒悬山的春幡斋,他落座的那把椅子,离隐官那张宝座可就只隔了两把椅子!
与邵云岩、晏剑仙和纳兰焕彩几人议事结束后,他去摸过那把椅子的椅背沾沾仙气。
“檀掌律你别笑,当时我只是起身慢了些许,比不过那拨臭不要脸的同行,结果还得排队呢。”
好一通唾沫四溅的言语,说得檀溶哭笑不得。剑气长城他当然知晓,只是更多消息,其实也就没什么了,桐叶洲历来不问天下事别洲事。
可毕竟是有求于人,檀溶当时就只能做个样子,笑着点头,等到对方让他别笑的时候,他就真的板起脸不笑了。
最后老管事开始吹牛皮不打草稿,说:“你要是早点讨要那两本印谱就好了,我与那位新任隐官打个商量,白送都有可能的。”
檀溶当时还能如何,只能继续点头称是。
此刻老仙师却没有发现,除了身边那个神色自若的曹仙师,另外三位客人都神色古怪起来。
在蒲山地界的边缘,沛江源头的一处水神祠庙内,一间雅静厢房里有个黄衣女子正在跟三个朋友一起饮茶,正是宝瓶洲远销本洲的老枞水仙,喝得她直皱眉头:已经用上了沛江头等泉水煮茶,结果还是这般滋味,到底是谁定的价格,掉钱眼里了吧?
屋内其余三人皆是女子,其中一个便是这处祠庙的东道主,被山上仙师俗称东海妇的水神娘娘,姓寇名渲渠,如果不是叶芸芸点名要喝这外乡岩茶,她还真不好意思拿出来待客。
叶芸芸这次前来,是跟寇渲渠聊些走江的具体事宜。
因为是沛江水神,没有在沛江走水的道理,这毫无意义,所以叶芸芸先前与大泉王朝谈妥了,选中了那条旧大渎龙宫所在的埋河,还是皇帝姚近之亲自出面聊的,很顺利。
那位埋河水神,碧游宫之主柳柔也很好商量,很快就回信一封给蜃景城皇宫,就俩字:欢迎。
叶芸芸对面坐着个身姿纤细的少女,粉霞红绶藕丝裙,披鹤氅。
她看着只是妙龄少女的容貌,却是桐叶洲一个资历极老的元婴境了。
此人正是白龙洞的当代洞主,名叫许清渚,道号闰月。
美姿容,神情萧散,有林下风气。
许清渚自幼喜欢赤足行走,有那“终身无履袜”的古怪习惯。
蒲山云草堂之所以会参加那场桃叶之盟,还是金顶观杜含灵建言,许清渚来当的说客。
许清渚只用了一个理由,便说服了原本不愿意掺和的好友叶芸芸:桐叶洲需要一个愿意出拳,且不计代价、不谈后果的止境武夫来震慑别洲修士。
许清渚先前已经在蒲山待了好一段时日,因为她很快就要闭关。破境一事,成败未知。
最后一个女子年纪最小,道行最低,是叶芸芸的晚辈,叶氏子弟叶璇玑。这位年轻女修的家族老祖是叶芸芸的兄长,一直管着云草堂的财库。
叶璇玑只要是出门在外,都习惯身穿一件龙女湘裙法袍,腕戴一串明珠手钏。她抬起茶碗时抬了抬手腕,瞥了眼珍爱手钏,偷偷一笑。
因为那位如今身为天下陆地水运之主的澹澹夫人让渌水坑放出话来,府中再无虬珠,一颗都没剩下,故而这种明珠手钏算是已成绝唱了,如今在山上价格暴涨,比原价翻了两番都不止。
当年她掏光了腰包,再与同门借钱,也只买了三串,如今在蒲山当财神爷的那位自家老祖再不好意思成天说她胡乱花钱了。
许清渚说道:“我需要马上回山闭关,就无法在岸上为渲渠护道了。”
寇渲渠举起酒碗,还是来自宝瓶洲的一只仿花神杯,嫣然笑道:“哪敢让洞主护道,未来若是还能走渎,再来劳驾洞主。”
神色冷清的许清渚也随之一笑,举起那只还算烧造精良的茶杯:“共勉。”
喝过了茶水,叶芸芸没让寇渲渠同行,三人出了祠庙,在沛江源头的岸边散步。
许清渚摸了摸一旁叶璇玑的脑袋,笑问道:“璇玑,这次难得跟随山主出门,有没有偷买邸报?”
叶璇玑瞥了眼既是叶氏家主又是蒲山山主的叶芸芸,没敢说话。
叶芸芸说道:“只要不将看过的山水邸报带回蒲山就可以了。”
叶璇玑这才打开话匣子,与山主和闰月前辈说了好些北边宝瓶洲和俱芦洲的奇人趣事,比如宝瓶洲北岳披云山又要举办夜游宴了。
可惜自家桐叶洲的山水邸报消息太过滞后,况且很多山上事都是以讹传讹,不然就是照搬宝瓶洲的邸报内容,意思不大。
故而直到现在,叶璇玑才知道俱芦洲骸骨滩披麻宗竺泉竟然早就卸任了宗主;在中土文庙议事期间,有个横空出世的不知名高人自称嫩道人,道法无敌、术法通天得一塌糊涂,竟然打得一位老飞升毫无还手之力;九真仙馆的一位仙人同样在鸳鸯渚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剑仙问剑一场,差点死翘翘;当然,还有那个名叫落魄山的不知名山头,观礼同洲宗门正阳山惹出了天大的动静,说是山崩地裂都毫不夸张呢。
听到这场观礼,许清渚终于开口笑道:“芸芸,巧了,那个年轻山主好像名叫陈平安,与你是差不多的登山路数,既是修士,还是武学宗师。”
叶芸芸显然也已经听说过对方的名号,摇头道:“说是差不多,其实差很多,对方不单单是练气士,还是剑修,更是一个跟风雪庙大剑仙魏晋差不多的四十来岁的玉璞境。如果只是按照邸报上边的说法,我与之问拳一场,胜算不大。”
许清渚啧啧两声:“这种话也就你黄衣芸说来不腰疼了。”
她继而有些神色幽怨:“人比人气死人,你出门一趟,就白得了两炉羽衣丸。看我,在家中没挪步,就招惹了大泉王朝那位姓姚的府尹大人。”
叶芸芸言语一向直接,道:“这就叫屋大人少,多生精怪作祟;屋小人多,易生口舌是非。”
许清渚气得不轻,伸手拧了拧叶芸芸的胳膊。叶芸芸不理会,只是眉宇间有淡淡愁绪,仿佛比许清渚更多几分忧虑。
许清渚的嫡传弟子当中有个昵称麟子的孩子,大名叫马麟士。
这个小王八蛋出门游历一趟没少闯祸,先是在蜃景城跟个独臂瘸子大闹一场,事后才知道那竟然是大泉女帝的弟弟,如今领着京城府尹差事的从一品郡王。
之后,又在云窟福地跟一拨人起了冲突,连累尤期被一个自称无敌小神拳的孩子当场踹翻在地。
一个修仙的,只差一步就是地仙的龙门境修士,竟然被一个练拳的孩子狠狠教训了一顿。
但是白龙洞一场祖师堂议事过后,就再没有半点念头要去刨根问底,跟谁兴师问罪了。
一来,许清渚这个担任洞主多年的祖师爷嫌麻烦,何况她如今处于即将闭关、试图破境的关键时刻,山上山外的红尘庶务最好都别去碰。
二来,白龙洞更怕一个大麻烦越惹越大,为了面子伤了里子,只会得不偿失。
于是,那个不到十岁就跻身洞府境的爱徒就被许清渚禁足了。在山中修行瞧着挺老实的一孩子,不承想一下山就成了个惹事精。
并非叶芸芸故意往好友伤口上撒盐,而是自家山头隐忧确实比天大了,一些个内幕,别说外人许清渚,就连叶璇玑这个丫头都不知晓。
比如郭白箓,一个天资极好、极其年轻的金身境武夫,离开蒲山地界没多久,就遭遇了一场悄无声息的袭杀,极其凶险,幸得姜尚真出手相助,才堪堪躲过那场原本注定无迹可寻的无妄之灾。
只是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都未能将刺客真正拿下,刺客好像用了一道极其高明的替死法。
之后武圣吴殳在得到蒲山云草堂的跨洲飞剑传信后便立即悄然返回家乡桐叶洲,原本打算与叶芸芸问拳一场,只是被叶芸芸拒绝了。
吴殳虽然备感意外,却也没有勉强。
倒不是因为弟子郭白箓被偷袭一事就要迁怒蒲山,远远不至于,而是吴殳觉得自己刚好“顺路”和“顺便”。
归功于姜尚真的早早提醒,担心自己和吴殳一并落入某个陷阱,叶芸芸才没有答应那场期待已久的吴殳问拳。
之后叶芸芸就开始秘密梳理那条脉络:一幅仙人面壁图,只见背影,不见画中人容貌,颇有几分“命时相背,非世所容”之感。
故而外界传闻蒲山云草堂的黄衣芸准备闭关,从此搁置武学,潜心修道,想要捞个长生不朽的飞升境,还真不是什么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
叶芸芸突然自言自语道:“以后蒲山不如就跟着解禁邸报?好像形势也由不得我们装聋作哑了。”
桐叶洲终究再不是当年那个眼高于顶的桐叶洲了,当年的“除了中土皆是中下洲”如今就成了个天大的笑话,而且从今往后,注定会被其余八洲笑话百年千年。
以前在山下王朝,地方官遇到外出的京城吏部官员,有那见官大三级的说法。
如今桐叶洲修士见到别洲修士,尤其是宝瓶洲修士,好像差不多就是这么个处境,何其窝囊,何等憋屈。
叶芸芸转头说道:“闰月,预祝闭关成功。”
许清渚自嘲道:“即便侥幸跻身上五境又能如何,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叶璇玑突然小声说道:“祖师奶奶,邸报上说那位落魄山陈剑仙也是一袭青衫头别玉簪的装扮呢,而且那位年轻山主还有个开山弟子,好像叫裴钱。哈哈,郑钱、挣钱,裴钱、赔钱……”
叶芸芸瞪眼道:“多读书,勤修行,少说几句傻话。”
叶璇玑立即蔫了,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叶芸芸抬起手,拈住一张青鸟符箓,打开看了眼内容,收起符箓入袖,与好友说道:“闰月,山上来了客人,与我一起回蒲山?”
许清渚笑道:“算了,游山玩水得差不多了,我直接打道回府。”
叶芸芸想了想:“我送你一段路程,让璇玑先回山。”
叶璇玑得了祖师奶奶的法旨,立即匆匆御风返回蒲山。
许清渚笑问道:“能不能问是谁,可以让你必须连夜赶去待客?”
叶芸芸笑道:“就是那个能够让青虎宫送来两炉羽衣丸的外乡贵客。照理说,我其实应该在山门口迎接。”
许清渚神采奕奕:“我改主意了,与你一起回蒲山!那个曹仙师相貌如何,年纪多大,有无道侣?”
叶芸芸说道:“继续赶路。”
最后,叶芸芸与许清渚在千里之外作别。双方御风速度不快,毕竟此次,这位白龙洞主是要闭生死关。
可即便如此,叶芸芸依旧比叶璇玑更早返回蒲山,因为她与好友道别后便放开手脚,换成止境武夫覆地远游,一路风驰电掣,天上有雷鸣声。
蒲山待客之地换成了一座位于山巅崖畔的听云看雨亭,陈平安只让小陌在亭外白玉广场赏景,裴钱和曹晴朗已经分别下榻仙府两座相邻宅邸。
陈平安与叶芸芸有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自报身份:“落魄山陈平安,即将在桐叶洲仙都山创建下宗,邀请叶前辈参加明年立春的宗门庆典,而且姜尚真正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叶芸芸没有任何怀疑。难怪姜尚真上次在云窟福地跟眼前这个青衫客如此亲近。
而曹沫又为何自称晚辈?因为只是一个在山下算不惑之年的年轻人啊。
她在震惊之余更加坚定一事:不但需要解禁自家山头邸报,将来还要多与别家仙府购买几份邸报,那点神仙钱不可节省。
以前是担心云草堂弟子会分心,如今各洲外乡过江龙明里暗里诸多作为哪里由得将来的蒲山云草堂不分心?
叶芸芸神色肃穆,问道:“陈剑仙是想要靠着下宗与玉圭宗联手,好一南一北里应外合,在我们桐叶洲……订立一个群雄俯首的山上规矩?”
陈平安摇头道:“落魄山不作此想,但是可能将来的某些行事给外人的感觉会是如此。至于姜尚真,他只是我们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可是落魄山与玉圭宗却没有任何利益纠葛。”
叶芸芸微微皱眉,倒不会觉得对方说了两句废话。
山上的傻子都看得出来,如今的桐叶洲,商场如战场,就是个兵家必争之地,不然那些跨洲渡船来桐叶洲作甚?
只说驱山渡剑仙许君,总不至于喜欢每天待在那处山顶喝西北风吧。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所谓的‘外人’,既说桐叶洲本土修士,也说来自我家乡的宝瓶洲修士。简单说来,仙都山之外,概不例外。”
叶芸芸掏出两壶自家酒酿,抛给对方一壶,自己仰头喝了一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问道:“如果陈剑仙真能言出必行,很容易里外不是人,最终落个两边都不讨好,那么陈剑仙图个什么,总不至于是天生就喜好主持公道吧?”
陈平安说道:“下宗想要壮大,钱当然会挣,地盘当然会争,仙都山将来肯定还会四处寻找修道坯子,但是行事会讲分寸,会与山上山下都讲道理,不会像象棋似的你吃我我吃你,或是相互兑子,到最后不管谁胜出,双方都是一局残棋了。”
叶芸芸笑问道:“所以更像围棋?除非被陈剑仙和仙都山屠了大龙,那么输者留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可以剩下颇多?”
手谈一事,叶芸芸其实堪称当之无愧的山上国手,只是与外人弈棋极少。
她的弟子薛怀棋力之高,在山外号称一洲前十,可在叶芸芸面前,薛怀就从未赢过一局。
陈平安闻言不语,只是笑着举起酒壶,与叶芸芸各自饮酒。
叶芸芸喝过酒,果然是直性子:“劳烦陈剑仙给我句准话!”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如叶山主所说,而且我们下宗的第一任宗主棋力极高,即便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是有数的高手。”
叶芸芸问道:“不是郑……裴钱?难道是曹晴朗?”
陈平安摇头笑道:“都不是,等到叶山主亲自参加庆典就知道了。”
叶芸芸犹豫了一下,自顾自摇头:“陈山主,我还是得说句不好听的。你凭什么要在外乡与外乡人讲理,甚至还愿意不惜为难家乡人?”
山中虎患害人,为虎作伥更可恨。叶芸芸绝对不允许蒲山云草堂不知不觉被人牵着鼻子走,最终做出任何违背本意和良心的举动。
如果今天这位即将拥有下宗的年轻剑仙无法真正说服自己,那么自己甚至会照价再翻倍,折算成一大笔神仙钱,与青虎宫归还那两炉羽衣丸,绝不让蒲山与仙都山有任何关联。
陈平安沉默片刻,以心声说道:“我家先生合道三洲之地,其中就有你们桐叶洲。”
叶芸芸刚要饮酒,赶紧收起酒壶,震惊道:“陈剑仙的先生,是重新恢复文庙陪祀身份的文圣?!”
“这种事情,我敢乱说吗?”陈平安笑道,“叶山主,蒲山邸报真的可以解禁了,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一个个的山上消息就是一笔笔神仙钱了。咱们毕竟都不是只愁没地方花钱的周首席,凭良心辛苦挣钱,不嫌钱多压手的。”
今夜凉亭议事,对方没说半句废话,不承想叶芸芸反而忍了再忍,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废话:“那你岂不就是崔国师的师弟了?”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是。”
叶芸芸蓦然而笑:“陈先生,赶早不如赶巧,我们不如下一局?你要是赢了,别说参加下宗庆典,我给你们仙都山当个记名客卿都成。”
陈平安微笑道:“今天就算了,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可能还需要先跟我的某位自称“尽得先生棋法真传”的得意弟子下几局。
叶芸芸见对方貌似不愿下棋,惋惜不已,只是总不好强拉着对方手谈,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地主之谊。
得怪自己,下棋一事名声不显,估计是被对方嫌弃技艺不高了?
回头她就找弟子薛怀教拳一场:老小子在山外边下了那么多盘棋,都不说你到底是与谁学的?
陈平安问道:“叶山主,那幅仙人面壁图能否借我一看?”
叶芸芸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支卷轴,轻轻抛给对方。
陈平安将画轴悬空身前,再将手中酒壶放在一旁,随后双指并拢轻轻一抹,画卷缓缓展开。
陈平安眯起眼,刚刚看完序文就以心声问道:“先前听姜尚真说叶山主跻身玉璞境后之所以没有完成先祖夙愿,帮助蒲山名正言顺地成为宗门,好像涉及一个秘密?关于此事,姜尚真没有多说半句,只是让我以后亲自登门询问叶山主。”
叶芸芸说道:“先祖去世前曾经留下一句遗言,让后世山主代代相传,而且只能是亲口传授,那就是‘在桐叶宗封山之前,蒲山不得跻身宗门’。”
陈平安抬起头,说道:“郭白箓被刺杀一事,看似是对方打草惊蛇,年轻人有惊无险,其实是……姜尚真做的。”
叶芸芸有些惊讶,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笑道:“确实是他的一贯作风。做件好事,都会挨骂。”
如果不是因为此事,叶芸芸说不定还真就答应了吴殳的那场问拳。
吴殳问拳可没有什么点到为止的说法,这也是这位武圣被人诟病的根源所在:出手太重,武德有缺。
那几场名动四方的问拳,接拳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其中一位昔年同为止境武夫的大宗师甚至就因为问拳太重,体魄山河都支离破碎。
如果吴殳极为器重的开山大弟子郭白箓真在蒲山云草堂的眼皮子底下武道断绝,恐怕吴殳再深明大义,问出的拳再不重,也不会轻。
一旦叶芸芸重伤,或是武道跌境,那么拥有这幅仙人面壁图的叶芸芸就只有一个选择了:专心修行。
叶芸芸放下酒壶,抬起一手,打了个圆相,其间停顿数次,就好像将一连串关键之处环环相扣,起始于这幅图,又终于这幅图。
敢如此算计,又能如此算计一位止境武夫和玉璞境练气士的,最少得是仙人起步。
同时,如今的桐叶洲是没有飞升境的。
杜懋、荀渊都已死,姜尚真短暂跻身过飞升境,却在大战中跌境了,韦滢还只是一位仙人境剑修。
上次云窟福地与姜尚真相逢,提及金顶观元婴境观主杜含灵。
在更早之前,叶芸芸在大泉王朝的桃叶渡见过杜含灵一面,双方聊得不多,当时更多是好友许清渚与之对话。
姜尚真之前在黄鹤矶已经提醒过叶芸芸要小心两事一人:面壁图的由来、吴殳的问拳,金顶观杜含灵。
就只差没有与叶芸芸挑明,若真要想求个修道安稳,得直接打死杜含灵。
叶芸芸之前笃定这幅画卷的来龙去脉并无半点纰漏,姜尚真却说没有丝毫问题就一定有大问题,甚至还说如果曹沫没有出现的话,他就会跟随自己潜藏在蒲山云草堂,帮忙护道,看看能否揪出一两个吃里扒外、图谋不轨的货色。
最后姜尚真使劲拍胸脯,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地说:“叶姐姐你就等着吧,很快那个跟自己同样擅长破境更擅长压境的杜观主就会是玉璞境了。”
金顶观,宗门候补,杜含灵跻身玉璞境,金顶观顺势跻身浩然宗门之列,名正言顺,水到渠成。
天之象地之形,七现二隐,法天象地,此阵一起,以金顶观自身山头所在,炼为天枢,九炉烹日月,铁尺敕雷霆,晓炼五湖水,夜煎北斗星。
坐镇大阵之中,杜含灵的境界相当于一位“领阵司杀”的仙人,在桐叶洲北部完全无敌手,就可以取代香火凋零的桐叶宗,成为半洲山河的仙家执牛耳者、名副其实的山上君王,以桃叶之盟作为躯壳,领衔群雄,外与别洲势力较劲,内与南边的玉圭宗遥遥对峙,起大阵、升宗门、争气运、聚时势,最终等同于将半洲山河收入囊中……
陈平安好像看出叶芸芸的所思所想,笑道:“杜观主是枭雄,成大事者。”
在春山书院,陈平安就与自家先生提及过此事。
与先生言语,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陈平安直接说了心中猜想:金顶观和杜含灵极有可能早年见过文海周密。
老秀才揪须,可是到最后,也只能给了个“静观其变”的说法,再让关门弟子多留意几分。
一幅面壁图,画卷已经完整摊放在陈平安身前。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叶山主,我有个猜测,可能是无稽之谈,还会有点冒犯,所以希望叶山主听过就算。”
叶芸芸笑道:“陈先生直说便是。”
虽说此人是姜尚真的山上挚友,有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嫌疑,不过先后两次相处下来,对方大致品行如何,叶芸芸还是心中有数的,跟姜尚真不是一路人,绝对不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
这幅仙家长卷的序文跋语和钤印花押极多,不过皆是赝品,只是字迹和印文都模仿得几近真迹。
其中有一句跋语取自山谷道人的那句“毕竟几人得真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陈平安可以保证,这句诗就是阵眼所在,或者说之一。
陈平安缓缓说道:“极有可能是有个人遥遥躲在幕后,只等叶山主自投罗网,误入其中。比如面壁闭关试图打破玉璞境瓶颈之时,画中此人就会转头。再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所有跋文印章是集字,是化典,更是障眼法,归根结底,就是一座用心险恶的阵法,最终可能炼字成一首蛊惑人心的会真诗。届时,那个幕后之人就可以飘然而至蒲山密室。对方好似一只解禁脱困的化外天魔,早就盯上了叶山主,只等你主动打开画卷所有禁制。届时梦里不知身是客,那人就可以强行与叶山主结为……片刻道侣。”
有些言语,陈平安不宜说得太过露骨,比如云雨之梦、鱼水之欢之类的。
虽说道家房中术是旁门左道,却非邪魔外道,修道之士不会将此术视若洪水猛兽。但是这一幅,当然是例外。
层层阵法,雾里看花,是为了掩盖某个真相,比如这幅所谓的仙人面壁图,其实就是一幅……春宫图。
叶芸芸盯着陈平安片刻,点头沉声道:“陈山主,我有数了。”
无异于逐客令。
陈平安识趣起身告辞,重新收起画卷归还叶芸芸,拿着那壶酒离开凉亭。
瞧瞧,这就是说真话的下场。
叶芸芸心情沉重,叹了口气,使劲摇晃脑袋。她收起画卷,面朝那个已经走出凉亭的青衫背影抱拳道:“谢过陈先生提醒!”
陈平安转头,脚步不停,笑着摆手。
叶芸芸快步走下台阶,跟上那位腰悬双刀的陈剑仙,好奇问道:“陈先生此次为何出门佩刀?”
陈平安笑道:“这次来桐叶洲创建下宗,没觉得会有什么打打杀杀的机会。”
有小陌在身边嘛。
叶芸芸看了眼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修士,笑道:“能不能问个问题,这个小陌,可是剑修?”
小陌察觉到叶芸芸的视线,立即客气点头,微笑致意。
陈平安点头道:“是剑修。”
之后陈平安说要再赏景片刻,叶芸芸便率先离去。
小陌抬头看了眼夜幕,收回视线后,欲言又止。
远古北斗,是为帝车,以主号令,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北斗。
金顶观杜含灵境界不高,野心不小。
陈平安却是望向别处星辰,笑道:“这个中土陆氏志向奇高,估摸着是想要仿造出一座飞升台。一旦得手,中土陆氏一家之内,所谓地仙,就真是地仙了。”
比起大骊王朝的仿白玉京,若是能够仿造出一座飞升台,更能算是名副其实的通天手笔。
小陌想了想,最终给出三字评语:“想上天。”
小陌抬头望月。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远古时代的两座飞升台,掌管大地之上男女地仙的飞升事宜。其中一座,以神女青鸟传信人间。
陈平安笼袖站在栏杆旁眺望远方山河,轻轻呼出一口雾气。
挡我缝补一洲山河者,就是修士与我问剑、武夫与我问拳,后果自负。
小陌怀捧绿竹杖,趴在栏杆上,转头笑问道:“公子,想啥呢?”
陈平安笑答道:“要好好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