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双指拈动手中的那根青竹筷子:“怎么说?”
陆尾说道:“能活就活。”
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此刻形势不由人,说软话没有用处,撂狠话一样毫无意义。
就像陆尾之前所说,山高水长,希望这位行事跋扈的年轻隐官好自为之。天地四时交替,风水轮流转,总有重新算账的机会。
陆尾似乎有了决断,犹有闲心瞥了眼那根仅剩的青竹筷子。
陈平安之前以一根筷子做剑,直接劈开斩尸符。这等剑术,如此杀力,只能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不做第二想。
关键是这一剑太过玄妙,剑道轨迹就像一小段绝对笔直的线条。
一剑递出,剑光直落,无视光阴长河的流淌,无视天地灵气的聚散,这就是传说中的术近乎道。
而天底下最直道而行的神灵“神通”,就是比万千术法更早雨落人间的剑术。
“不承想陆老前辈如此硬气,陆氏门风终于让我高看一眼了。”陈平安道,“能活就活?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一死亦可?”
陆尾嗤笑一声。让我摇尾乞怜?休想。
对于剑法,陆尾还真所知甚多。
所谓的“不是剑修,不可妄言剑术”,当然是年轻隐官拿话恶心人,故意小觑了这位陆氏老祖。
其实关于人间剑道和天下术法的渊源,中土陆氏不敢说已经掌握十之八九,但比起山上顶尖宗门,确实知晓更多。
别看陆尾这会儿的神色瞧着镇定自若,其实心湖的惊涛骇浪只会比南簪多。
难道家族那封密信上的谍报有误,其实陈平安尚未归还境界,或者说与陆掌教悄悄做了买卖,保留了一部分白玉京道法,以备不时之需,比如今天这局面?
这个陆老祖哟,以他的通天道法,难道算不到今天这场灾殃吗?
斩断红尘线、跳出三界外,故而额外吝啬祖荫,不愿与中土陆氏有任何瓜葛牵连?
只是你陆沉不照拂陆氏子弟也就罢了,何至于如此坑害自己?
按照陆氏家谱上边的辈分,陆尾得称呼白玉京三掌教一声“叔祖”。
陆尾心思急转。
或者说,是这位“剑主”已经掌握了数条剑术大道?问题在于陆氏家族的占星台并无关于此事的任何记载。
在这件比天大的事情上,陆氏家主和那几位观测星象的观天者,以及那拨负责查缺补漏的岳渎祝史、天台司辰师,对自己这个离乡多年,即将回归家族的陆氏老祖绝对不敢,也不宜有任何隐瞒。
因为陈平安只要在那个古老存在那里学习到一条剑道、一种剑术,就会有大道显化而生,引发天象异动,可能是某颗远古星辰的坠落,或是某段光阴长河的突兀干涸!
当年陈平安走上那座小镇廊桥之后,中土陆氏得知消息,立即就有了一番大动作,家主亲自领衔坐镇司天台,不惜耗费极大精力追踪此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敢有丝毫懈怠。
将那几拨专门负责勘验剑道走势的陆氏观天者这些年的闭关不出形容为“目不转睛”毫不夸张。
与陆尾同出宗房的陆抬当年为何会单独游历宝瓶洲,又为何会在桂花岛渡船之上恰好与陈平安相逢?
就是陆氏百思不得其解一事:为何已经获得认可的“剑主”,一位新任“持剑者”,非但没有成为一位剑修,甚至没有学成任何一门剑术?
所以才需要有人来到陈平安身边,就近观测此事。
至于陆抬自己,则一直被蒙在鼓里,最终狠狠摆了家族一道,在桐叶洲自作主张地泄露天机,差点将整个中土陆氏全部拽入无底深渊。
陆尾是事后才得知当年司天台因此出现了一口无止境的巨大古井,笼罩住所有观天者,暗无天日。
所幸这等古无记载、惊世骇俗的天地异象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就像从未出现过。
但越是如此,阴阳家陆氏就越清楚其中的轻重利害。
一着不慎,即是覆巢之凶象。
邹子可恨!可怕邹子!
陈平安说道:“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敌人的敌人却可能成为朋友。邹子算计过我,也算计你们,所以说我们在这件事上是有机会达成共识的。”
陆尾不露声色,内心却是悚然一惊。
陈平安神情闲适,手持一根竹筷,轻轻敲击已经翻转过来的桌面。
不愧是仙家材质,常年不见天日的桌子反面依旧没有丝毫劣迹。
“陆前辈不要多想,方才这个用来试探前辈道法深浅的拙劣剑招是我自创的,远未圆满。”
陈平安微笑道:“你们中土陆氏未能依循天象征兆在我身上找到蛛丝马迹,绝对算不上什么失职,更不是我小小年纪就能够遮掩耳目,瞒天过海。要怪就怪当年小镇龙窑的勘验结果误导了陆老前辈,说不定我不是什么天生的地仙资质,要更高些,是你和大骊地师们都看走眼了。很简单的道理,一旦某个起始的一就错了,之后何来一百一千一万的正确,皆是‘万一’才对吧?陆老前辈身为堪舆家的宗师,以为然否?”
除此之外,陈平安还有一门剑术取名片月。一极简一至繁,刚好是两个极端。
陈平安提起青竹筷子,笑问道:“拿陆老前辈练练手,不会介意吧?反正不过是折损了一张真身符,又不是真身。”
可怜南簪作为今天设宴待客的东道主,贵为大骊太后,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能插上,也不敢随便开口。
陈平安身边站着一个能够掌控心弦的小陌,可陆尾毕竟是一位仙人境巅峰的阴阳家大修士,所以小陌只能为自家公子提供一些关于陆尾心湖的关键词语,以及零碎片段的“心声”,例如陆氏观天者、星辰坠落、长河干涸、陆氏岳渎祝史、天台司辰师、邹子……
陆尾笑道:“陈山主自然当得起‘天资卓绝’一说。”
不是什么天生剑坯,却能在后天温养出两把品秩极高的本命飞剑,最终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
陆尾虽然不清楚为何那个存在没有传授身为“剑主”的陈平安任何剑术,但是绝对不信是什么大骊朝廷看走眼。
本命瓷烧造一事,是三山九侯先生传下的秘法,勘验资质,绝无问题。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再稍稍转头,瞥了眼地上那张给大骊太后准备的挑灯符。
此符要比那一炷云霞香的下场好不少,虽然坠地,还沾了些酒水,却依旧在缓缓燃烧。
今天的这局酒宴,既像是南簪的保命符,又像是陆绛的催命符。
南簪顺着陈平安的视线瞅了眼地上的符箓,内心焦急万分,翻江倒海。
陈平安将那根筷子丢到桌上,刚好横在相对而坐的两人中间,将一张桌子对半分。
南簪知道陈平安这个动作的深意,是问她怕不怕大骊朝廷一分为二,陷入南北对峙的分裂格局。用心险恶至极!
不是说陈平安可以单凭一己之力就为曹枰在内的上柱国姓氏,为那些棋子做出决定,而是陈平安如今在大骊京城,一旦做出了某个立场鲜明的决定,那些棋盘上数量繁多、利益纠缠的棋子就会自行权衡利弊,审时度势,趋利避害,寻求利益,最终“趋同”,与陈平安的那个决定相互依附。
一颗颗位居庙堂、山上要津的重要棋子,或继续袖手观望,或暗中推波助澜,或干脆亲身走上赌桌……
南簪只是凭借那串灵犀珠记起了之前数世记忆,并不完整,这自然是陆尾早就在这件山上至宝上动了手脚的缘故,免得陆绛在这一世成为大骊太后南簪,头发长见识短,自以为是,不顾大局地一个发狠,就痴心妄想与家族划清界限。
中土陆氏当然不是没有手段让南簪回心转意,只是如此一来,白白消耗手段,对中土陆氏,对大骊王朝,都不是什么好事。
无论是皇帝宋和,还是藩王宋睦,都极有可能会因此敌视中土陆氏。
陆尾说道:“既然陈山主没有滥用剑术,说明双方还有商量的余地。”
已经重新站在公子身后的小陌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只觉得开了眼界:好家伙,变着法子自寻死路,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胆子就这么大吗?
佩服佩服,要是当年自己有这种胆子,早就去找三教祖师干架了吧?
陈平安点头说道:“也好,让我可以顺便知道陆氏祠堂里边的续命灯是不是比一般祖师堂的更高妙些,是否能够让一位仙人不跌境,仅仅是此生无望飞升而已。”
他抬起右手,掌心山河脉络当中凭空浮现出一枚六满印。
陈平安手托这枚古老的五雷法印:“那就请你去跟某位外乡道友做个伴,巧了,两位都曾是仙人。”
托月山一役,印章四面总计三十六尊“闭目”神灵,皆已被身负十四境道法的陈平安“点睛”开天眼。
祭出法印,雷君电母、雨师风神在内,三十六神灵同时睁眼,各司其职,衬托得陈平安如那手握阴阳造化的上古得道之士,在掌心自成天地,天道循环。
陆尾脸色剧变,实在是由不得他故作镇静了。
点燃续命灯,彻底脱胎换骨,更换一副皮囊。
他除了跌境外最怕一事,就是“死得不干不净”,魂魄被外人拘拿,脱困不得,落个类似“骨肉分离,天各一方”的尴尬境地。
对于重塑肉身、魂魄的修道之人而言,一旦重新登山修道,却犹有“前世前身”的红尘纠缠,无异于雪上加霜。
可陈平安只是一位剑修,最多还有纯粹武夫的身份,如何精通雷法符箓,关键还学了一门极为上乘的拘魂拿魄之法?
以雷局锻造出来的炼狱,寻常练气士不知真正厉害所在,无知者无畏,深知内幕的阴阳家却是无比忌惮——雷局别称天牢!
更让陆尾心生悲愤,再转为凄凉心境的,还是那枚法印的天字款竟是以极其罕见的倒印法篆刻“令,敕,沉,陆”四字。
不是符箓大家,绝不敢如此颠倒行事,故而定是自家老祖陆沉的手笔无疑了!
陆尾仍是不敢相信,一个修道岁月才半甲子的陈平安,就能够凭借自身符箓造诣倒刻符文,况且这枚法印的品秩如此之高,存世如此之悠久。
如果不是确定眼前青衫男子的身份,陆尾都要误以为是龙虎山天师府的某位黄紫贵人了。
陈平安喊道:“小陌。”
南簪赶紧转头,伸手挡住那些符箓崩碎开来的漫天符光。
所幸又是一张用以替死换命的斩尸符,只是陆尾真身依旧被小陌一只手牢牢按住。
小陌双指并拢,轻轻拍了拍“陆尾”的肩头,再次将他敲成粉碎。
三张斩尸符都已经用掉,南簪一脸呆滞:这就算是谈崩了?自己还没开口说话呢。
既然陈平安都要与整个中土陆氏撕破脸了,一个陆绛能算什么?
陆尾好像心知必死,语气平淡:“陈平安,你不要欺人太甚。要杀便杀,何必辱人?”
那个陌生故意没有去动自己的这副真身,而那个心机深沉的年轻人好像笃定自己要使用其余两张真相符,然后作壁上观,看戏?
小陌感慨道:“天下学问,教人为难。既说人做人留一线,得饶人处且饶人,又教我们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以免反受其害。”
接下来一幕,更让陆尾道心不稳。
青衫客掌心起雷局!雷法浩荡,道意精纯。
陆尾越发大惊失色,下意识后仰身体,结果被神出鬼没的小陌再次按住肩头。
小陌微笑道:“既然心意已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个什么,显得不豪杰。”
陈平安冷不丁说了一番让南簪如坠云雾的言语:“齐先生当初在骊珠洞天能让陆尾求死不得,我当然差得远了,只能让你求死容易,觅活稍难。陆尾,以后你在家祠堂里点灯续命了,还需记得一事,以后不管在何地何时,只要见着了我,就乖乖绕路走,不然对视一眼,等同问剑。”
陆尾再无半点世外人的出尘气象,急匆匆说道:“陈平安,有话好说,本命瓷一事,实不相瞒,我确实无法擅自定夺,但是我可以马上飞剑传信中土陆氏,恳请家主亲自回信,一定给你一个确切答复!”
陆尾当然不愿就此沦为一具魂魄分离的牵线傀儡。
只见那个年轻人双手笼袖,笑眯起眼,思量片刻,视线偏移:“小陌啊,聊得好好的,又没让你动手,干吗与陆老前辈怄气?”
小陌立即点头道:“是小陌冲动了。”
然后拍了拍陆尾的肩膀,像是在拂去灰尘:“陆老前辈,别见怪啊,真要见怪,我也拦不住。只是切记,千千万万要藏好心事,我这个人心胸狭窄,不如公子多矣,所以只要被我发现一个眼神不对劲,一个脸色有煞气,我就打死你。”
陆尾身体紧绷,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南簪则恨不得把桌对面那张笑脸挠出花来。
陈平安身体前倾,左手重新拿回那根筷子,指了指一旁被小陌始终拘禁在原位的陆尾:“只需要我做一件小事?你和中土陆氏的胃口可比南簪的大多了。”
筷子每一次轻轻晃动,都能让南簪道心震颤。
陆尾疑惑道:“陈山主何出此言,是不是误会了?我连那桩小事是什么都没说。”
陈平安盯着陆尾,然后叹了口气,有些神色恍惚,自言自语道:“果然还是把我当作一棵田间垄边的稗草啊。可我如今已经读过不少书,不再是那个连本拳谱都不会看的窑工学徒了。”
他手持筷子,站起身,开始绕着桌子缓缓散步,其间又瞥了眼桌子。
既是自己的棋局,又是陆氏某种试图以天象地理作为更大棋盘的隐晦手段。
说不定郑居中先前让自己不要选址桐叶洲,其实还有某种深意,甚至就是一种需要自己去刨根问底的暗示?
谜题谜底之所在,就与阴阳家陆氏有关?
比如今天待客的南簪、陆尾两人,一男一女,就涉及阴阳两卦的对峙。
那么与此同理,宝瓶洲的上宗落魄山与桐叶洲的未来下宗,自然而然就存在一种类似的山势牵引。
其实在陈平安看来,所谓的山水相依的最大格局,难道不正是九洲与四海?
没有任何征兆,小陌以双指割掉陆尾的头颅,同时以后者体内蛰伏的无数道剑气将其镇压,使其无法动用任何一件本命物。
而刚刚闲庭信步绕桌一圈的陈平安则一个手腕翻转,驾驭雷局,将陆尾的魂魄拘押其中。
南簪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手托雷局继续散步,只是视线一直盯着那张桌面。
小陌则将那颗头颅轻轻放回脖子上边,微微屈膝,左右张望一番,稍稍移了移头颅的位置——先前有点歪了。
陆尾暂时死不了,好歹是个仙人。
南簪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疯子,都是疯子。
南簪知道,真正的疯子不是眼神炙热、脸色狰狞的人,而是眼前这两个神色平静、心境古井无波的,话不多说,事没少做。
陈平安收回视线,低头端详掌心雷局中的仙人魂魄,微笑道:“对不住,如此斩杀仙人,确实是晚辈胜之不武了。稍等片刻,我还需要再捋一捋思路,才能牵起个线头。”
归功于文庙功德林、人云亦云楼以及大骊钦天监三处的藏书,又因为陈平安早就对中土陆氏“仰慕已久”,涉及当年剑气长城的十三之争,以及被邹子拿来针对自己的陆抬和“刘材”,所以陈平安这些年对阴阳家和中土陆氏的暗中探询可以说是不知疲倦。
中土陆氏的一姓家学就几乎等同于阴阳学,完全可以将陆氏视为浩然天下一座最大的钦天监,海纳百川,藏书极丰。
就像宝瓶洲的云林姜氏,在从中土迁徙之前,祖上曾是上古时代的大祝,负责祭祀祈祷之事,着青衣朱裳、无冕旒之祭服,常驻祠内,专事鬼神,职掌天下读祝,祈福祥永贞,天人和同,常有大年。
中土陆氏的先祖在浩然历史上曾是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
如今山下王朝六部衙门的别称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源于这上古文庙六官,而太卜其中一桩职责就是看管一部极有来头的经书。
那部后世三教百家皆有所涉猎的群经之首并无任何禁止,读书人可能只需要花十几文钱就能买上一部。
但是还有两部大经却是被束之高阁了,因为涉及太多具体、翔实的修行之法,前者如祖山、大岳,后者如两座储君之山。
两部辅经的其中一部放在文庙功德林的麟台,另外一部的初刻本好像就藏于陆氏司天台一处名为芝兰署的秘境。
不同于一般阴阳家五行相克的学说,传闻此书以艮卦开始,学问命理如山之连绵。
先前陆尾亲口说陆氏有《地镜》一篇,估计就是来自这部大经的分支。
总之你陆尾所谓的那件小事,注定绕不开自己与落魄山的命理,甚至陆氏在桐叶洲北方地界早有谋划了,比如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处看似上天垂象的形胜之地,却是陆氏用以勘察三元九运、六甲值符的某种山川坐标。
“我的人生轨迹如水长流,与我的山头不动,上下两宗遥遥对峙,双方共成经纬线?只不过你们中土陆氏的这场观道还需要一条脉络的起始点,就是你们希望我答应的那件小事?事情肯定不大,我相信,但是这件小事肯定会在未来岁月里牵扯出数量最多的伏线和引线。怎么,故伎重施,你们陆氏是把我当成那位大骊先帝了?陆尾,你自己说说看,该不该死?”
陆尾的“尸体”呆坐原地,全部魂魄在那雷局内如置身油锅,时刻承受那雷池天劫的煎熬,苦不堪言。
不是陈平安的言语戳中了这位陆氏老祖的心思,而是寥寥数语,像是帮着陆尾点破了天机。
弃子。原来自己比南簪好不到哪里去,皆是家主陆升眼中可有可无的弃子。
陈平安瞥了眼掌心牢笼内的陆尾魂魄,啧啧道:“竟然只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有点让人失望了。”
合拢手掌,五雷汇聚。
如天地并拢,来自陆尾神魂的那种无声哀嚎让仿佛刺破耳膜的南簪抱住脑袋,她才发现痛苦的来源是自身道心的震颤和心湖的翻涌。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南簪,南簪满脸痛苦之色,艰难开口道:“我已经派人将本命瓷的碎片偷偷放回骊珠洞天了,连陆尾都不知晓……我当然要为自己谋一条退路,但是到底藏在哪里,你只管取走我手上的这串灵犀珠,一探究竟……”
按照南簪的小算盘,这个泥腿子跟陆尾谈妥了,她大不了让人从小镇取回本命瓷;谈不拢,比如陆尾准备将自己舍弃,那就怨不得自己独自跟陈平安做买卖了。
你们陆氏真当大骊王朝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我是南簪,出身豫章郡的大骊太后,不是什么陆绛。
陈平安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向南簪:“玩弄心计,凭你赢得过陆尾?想什么呢?那串灵犀珠已经彻底作废了,趁着陆尾不在场,你不信邪的话,大可试试看。”
南簪如遭雷击,立即低头,伸手撚动一颗颗灵犀珠。
原本蕴藉灵彩的珠子好像失去了一层山水禁制障眼法,变得黯淡无光,呈现出一种枯死之象。
小陌悄悄收起那份剥削掉灵犀珠的剑意,疑惑道:“公子,不问问看藏在何处?”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已经知道藏在哪里了,回头自己去取就是了。”
反正离自己的祖宅就几步路。
“看在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的分上,我就给你提个建议。”陈平安提醒南簪,“陆绛是谁,我不清楚,但是大骊太后,豫章郡南簪,我是早早见过的,以后做事情,要谋而后动。大骊宋氏不可一日无君,但是太后嘛,却可以在长春宫修行,长长久久,为国祈福……听得懂吗?”
南簪神色木然,轻轻点头。
陈平安又道:“我信不过你的脑子,所以得多问一句,‘大骊宋氏不可一日无君’,你真听懂了?”
南簪还是点头。
一句话两种意思。
第一,大骊宋氏皇帝宋和必须在位,否则一国群龙无首,就会朝野震荡。
第二,宋和万一出现意外,就得马上有人继位,当天就换个皇帝。
陆尾的一粒心神芥子就像被强行塞入一副虚无缥缈的皮囊,见识到了一幅幅光阴画面:一处虚相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在内,十四只旧王座巅峰大妖一线排开,好像只有陆尾一人在与之对峙,使得陆尾一颗道心摇摇欲坠。
在大地之上,旧王座大妖绯妃正在拖曳悬空大河。
在一座大山之巅,有那名为元凶的巅峰大妖,身边站着河上姹女,有剑光像是朝陆尾笔直而来……
在陆尾道心将碎之际,终于来到了那条再熟悉不过的杏花巷,有个中年汉子摆了个贩卖糖葫芦的摊子。
那汉子似笑非笑,似言非语,在与阴阳家陆氏老祖说一句话:“好久不见,废物陆尾。”
道心砰然崩碎,如坠地琉璃盏。
陆尾知道这明明是那年轻隐官的手笔,却依旧难以遏制自己的心神失守。
失魂落魄的那粒陆尾心神之后被牵扯来到一处“府邸”门口,没有关门,里边有个修士盘腿而坐,身前搁放有一张书桌,不知在写什么。
见着了陆尾,那人立即抬起头,满脸意外神色,还有几分激动,赶紧起身走到门口,却是一步都不敢跨出,只是用蛮荒天下的大雅言殷勤问道:“这位道友,来自蛮荒何处?”
陆尾精通蛮荒雅言,犹豫了一下,沙哑开口道:“中土陆氏。你是?”
那人蓦然大笑起来:“好好,好极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有难同当,管你是来自家乡还是浩然,最好咱俩当个邻居,平时还有话聊。
陆尾眼前此“人”正是仙簪城副城主银鹿,之前被陈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
仙簪城如今被山、水两张字符阻隔,作为蛮荒武库的瑶光福地也没了。
此地银鹿羡慕死了那个好歹还有自由身的银鹿,从仙人跌境玉璞怎么了,不一样还是偎红倚翠,每天在温柔乡里流连,师尊玄圃一死,那个“自己”说不定都当上城主了,可怜这个自己被关在这里埋头写书,将所有关于蛮荒天下的见闻都记录在册。
用那位年轻隐官的话说,如果不写够一百万字,就别想着重见天日了,如果内容质量尚可,说不定可以让他出去走走看看。
小天地之外的酒局,小陌突然轻声道:“公子。”
陈平安正低头看着蕴藏雷局的拳头,眼神异常明亮,并未回应,小陌只得再喊了一声,陈平安这才抬起头,朝他笑了笑。
南簪和陆尾一直都觉得小陌是个来自剑气长城的护道人,其实恰恰相反,陈平安带上小陌,是为了在某种时刻让小陌提醒他一定要克制。
陈平安松开五指,陆尾瞬间魂魄归位,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紫青色符箓抹在脖颈处。
一个已经处于瓶颈的仙人,竟然在一次没有出手的情况下就跌境为玉璞。这种山上的奇耻大辱,无以复加。
如何对付这个陆氏老祖,陈平安其实选择不多。
陆尾不是银鹿,陈平安不太敢将他的魂魄留在自己人身小天地的禁制当中,所以要么将魂魄全部炼化,使得陆尾靠着一盏家族祠堂的续命灯,学那怀潜,重新修行。
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使得对方跌境。
唯一的意外,是陆尾的那颗道心比陈平安预期的脆弱多了。
估计是齐先生,还有那邹子,都曾在陆尾道心之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当然,如今勉强还得算上一个自己了。
陈平安这几年一直将整个中土陆氏视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假想敌,现在看来,没有任何高估。
即便对方没有一位飞升境,甚至哪怕没有一位仙人境,陈平安对中土陆氏的忌惮都不会减少半点。
今天的陆尾只是被小陌压制,陈平安再顺水推舟做了点事情,根本谈不上什么与中土陆氏的对弈。
陈平安从桌上拿起那根筷子,望向今日劫难可谓元气大伤的陆尾:“山高水长,好自为之。”
陆尾好像变了一个人,点头道:“人要听劝,铭记在心。”
方才在“来时路上”,那一袭青衫双手笼袖,与陆尾的一粒心神并肩而行,转头笑问一句:“你我皆凡俗,畏果不怕因?”
红尘万丈,苦海滔天,凡俗畏果,山巅怕因。
陆尾当时根本不知如何作答,然后那一袭青衫又笑着拍了拍肚子,说了句怪话:“枵肠辘辘,饥不可堪。试问陆君,如何是好?”
陆尾依旧无言以对。
桌旁停步,陈平安说道:“以后就别纠缠大骊了,听不听随你们。”
陆尾看了眼陆绛。
陈平安最后笑道:“你们中土陆氏的此次问剑,我陈平安和落魄山即刻起就算正式领剑了。”
陆尾站起身,朝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就此身形消散,只留下一个茫然失措、狐疑不定的南簪。
倒是干脆一鼓作气宰掉那个陆尾啊,就这么放虎归山了?
陈平安将筷子随手丢在桌上,笑呵呵道:“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南簪就像被掐住了脖子。今天真是见鬼了,一句心声说不得,难道心事都想不成?
陈平安指了指那根筷子:“送你了,可以当一支簪子别在头上,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拿来提醒自己已经不是陆绛的南簪了,簪子难簪。”
南簪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拿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没有立即离去。
南簪也不敢多说什么,就那么站着,只是这会儿绕在身后的那只攥着筷子的手青筋暴起,结果对方笑着来了一句:“收礼不道谢啊,谁惯你的臭毛病?”
南簪只得病恹恹地敛衽施了个万福,挤出一个笑脸,与那人道了一声谢。
陈平安带着小陌一起离去,南簪一番天人交战,还是以心声向那个青衫背影追问道:“我真能与中土陆氏就此撇清关系?”
陈平安头也没转:“天晓得。”
一起走向那处宫门,两侧都是高大墙壁。
陈平安说道:“陌路相逢,各结各缘;世道生活,各还各债。”
小陌眼睛一亮,道:“被公子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小陌误打误撞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好名字。”
陈平安笑着点头:“陌生这个名字很大,喜烛这个道号很喜庆,小陌这个小名很小。”
小陌沉默片刻,试探着问道:“公子,我有几把本命飞剑,不如都帮着改个名字吧?”
“我确实擅长取名一事,但是一般不轻易出手。”
初一,十五。账簿,砍柴。当然,还有那暖树和景清。
被伤过心哪。
不过这笔旧账跟暖树小丫头没关系,得全部算在陈灵均头上。
陈平安转头问道:“到底是几把本命飞剑?”
小陌赧颜笑道:“只有四把,品秩都一般。”
陈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小陌啊,经不起夸了不是,这么不会说话。”
小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以心声说道:“公子,有句话小陌不知当说不当说。”
陈平安笑道:“那就别说了。”
小陌嗯了一声,就没有将那个想法说出口。
在那远古大地之上,那会儿小陌刚刚学成剑术,开始仗剑游历天下,曾经有幸亲眼见到一个存在,来自天上,行走人间。
身边的公子,就很像那个“人”啊。
岁月悠悠,万年之后,小陌都记不得对方的容貌、嗓音了,不知为何,也忘记了遇到了对方后,双方到底聊了什么,还是其实什么都没说,反正就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让小陌万年不曾磨灭。
时至今日,小陌就只记得对方好像脾气极好极好。
这个唯一剩下的印象,很没有道理可讲了。
对方看天地万物、有灵众生的时候,也就是这般眼神温柔。
火神庙来了个笑嘻嘻的老秀才,站在花棚台阶底部,说是让封姨帮着打听打听皇宫里边的消息,免得自己那位性情淳朴、与人为善又不谙阴谋的关门弟子给某些仗着年长几岁就倚老卖老的家伙给欺负了,万一被老不死的侥幸蒙混过关了,还不念好,他这个当先生的肯定不能袖手旁观。
老秀才正眼都不看一下老车夫,只顾着与封姨套近乎,见面就作揖,作揖之后,也不去老车夫那边的石桌坐着,扯了一通好似刚从酸菜缸里拎出来的文字,什么有花月美人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人间若无醇酒,则良辰美景皆虚设……封姨受不了这股子酸味,只得给老秀才抛过去一坛百花酿,当是堵嘴之物。
坐在花棚底部的石磴上,老秀才好像这才瞧见了老车夫,赶紧直腰抬起屁股,哎哟喂一声,捧着酒坛过去殷勤寒暄一番,嘀嘀咕咕,为老前辈打抱不平了几句:“怎的只剩下半坛子酒水了?久闻大名,如雷贯耳,难得见上一面,怎么都得不醉不归的。”
封姨拗不过老秀才的旁敲侧击,又给老车夫丢过去一坛,结果老秀才就那么死死盯着老车夫与桌上酒水,视线一上一下,飘忽不定。
老车夫立即心领神会,默默将刚到手的那坛百花酿推给这位大名鼎鼎的文圣。
然后老秀才就那么坐在桌旁,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干炒黄豆抖搂在桌上,借着封姨的一门本命神通,凭借天地间的清风,侧耳聆听皇宫那场酒局的对话。
文庙诸多陪祀圣贤、祭酒山长中,大概只有这个老秀才做得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当,还理直气壮。
老车夫坐得浑身不得劲儿,就想告辞离去,不承想老秀才斜眼望来,往嘴里丢入几颗炒黄豆:“不给面儿是吧?我让你走了吗?”
老车夫苦笑道:“文圣说笑了。”
老秀才嗤笑道:“说笑?需要说吗?我在你们几个的眼里本身不就是个笑话吗,还需要说?”
老车夫心中震惊不已,一时间竟有些惴惴不安:文圣今天莫不是要口含天宪,代替文庙秋后算账来了?
老秀才冷笑道:“我看前辈你倒是个惯会说笑的。怎么,前辈是瞧不起文庙的四把手,觉得没资格与你平起平坐?”
老车夫再迟钝也知晓轻重利害了,心知不妙,立即以心声与封姨说道:“来者不善,不像是文圣以往作风,等会儿如果文圣撒泼耍无赖,或是打定主意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你帮忙担待着点,至少在文庙和真武山那边,记得有一说一。”
关于自身的荣辱得失,老秀才这辈子从没有在乎过,哪怕是神像在文庙地位一降再降,直到被搬出文庙甚至是被当街打砸,浩然天下禁绝其学问,囚禁于功德林,都没有为自己辩解、喊冤。
一个得了“圣”字后缀的读书人,混到这个份上,浩然天下的历史上绝无仅有,万年以来独一份。
封姨以心声答道:“尽量吧,只能保证能帮忙就帮,帮不了你也别怨我,我这会儿也担心是否引火烧身。”
今天的文圣,如老车夫所说,确实极有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架势,摆明了是要与陆尾几个兴师问罪。
封姨也能理解,齐静春和陈平安,老秀才一前一后的两个最小弟子,都曾在骊珠洞天被几个老古董“倚老卖老”过。
何况如今老秀才置身的大骊京城更是首徒崔瀺耗费百年心血的“修道之地”,心情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还是那句老话,不要太欺负那些看上去脾气顶好的老实人。
老秀才说道:“一些个尘封已久的老皇历,封姨今儿借机给陈平安补上。”
封姨幽幽叹息一声,点点头。
所以皇宫里与陆尾、南簪钩心斗角的陈平安又“平白无故”多出些先手优势。
老车夫见文圣一会儿意态萧索似野僧,一会儿眯眼抚须会心而笑,一会儿自顾自点头,好像偷听到了瘙痒处的奇思妙语。
最后老秀才又让封姨将陆尾请来火神庙叙旧——封姨、陆尾、老车夫,三个骊珠洞天的故友再次重逢。
老秀才瞥了眼从大骊皇宫赶来的陆氏老祖,将一坛百花酿收入袖中,抓起桌上最后一点炒黄豆放入嘴里细嚼慢咽,缓缓起身,对老车夫说了一番盖棺论定的言语:“以后你别想着从真武山出入了,不然只要被我知道一次,我也不找你的麻烦,我只找真武山说理去。”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胸口,“我说的就是文庙说的,真武山如果有异议,就去文庙告状,我在门口等着。”
老车夫如释重负:还好,文圣没有太过欺负人,以后自己大不了从风雪庙出入人间。
老秀才看着刚刚跌境的陆尾:“回了中土神洲,你帮我跟陆升打声招呼,让他以后去占星台的时候别走夜路。别说我在文庙有啥靠山啊,对付一个陆升,犯不着,不至于。”他竖起大拇指,指了指天空,“老子在天上都有人。”
符箓于玄合道星河,我跟白也是好兄弟,于老儿又与白也是过命的交情,那么我就跟于老儿是挚友了。
至圣先师为何亲自为于玄合道一事开路?
当然是符箓于玄无愧“符箓”二字。
当初跨洲驰援白也,于老儿舍得一身道法、百万符箓不要,也要掺和那场乱战。
同时,文庙对中土陆氏是不满的,只是有些事情,陆氏做得既含糊又巧妙,处处在规矩内,文庙的责罚也不好太过明显。
天有于玄,陆氏在地,这才是真正的寄人篱下!
老秀才的威胁听上去很撒泼很无赖,像是开了个不痛不痒、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是陆尾一点都笑不出来。
一个好脾气的好好先生,教不出齐静春和左右这样的学生。
一个只会装腔作势的读书人,教不出崔瀺、陈平安这种人。
一个学问不够的儒家圣贤,不会在名声不显时,就让刘十六主动投入门下,更不会有白也、白泽这样的朋友。
老秀才越说越气,气得双手叉腰,对着老车夫和陆尾破口大骂:“好好跟你们讲理的时候偏偏不听,非要作妖。等摁住你们的脑袋了才愿意听道理,说人话。我那关门弟子也就是脾气好,不然换成我……算了,我本事太低,面子太小,今儿就不撂狠话了,不然白白给你们看笑话。”
老秀才转头望向坐在花棚石磴上的封姨,封姨满脸幽怨,拍了拍心口,怯生生道:“哟,轮到骂我了?文圣随便骂,我都受着。”
老秀才有些难为情,搓手道:“哪里哪里,这不是说得口干舌燥了,来壶酒润润嗓子。”
封姨笑道:“文圣还是直接骂人更爽利些。”
酒水好喝却难骗。
已无半点心气的陆尾只是与文圣打了个道门稽首便默然离去,就此远游中土神洲,重返陆氏家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再踏足宝瓶洲了。
是非之地,苦手太多,先是齐静春,后有陈平安。
老秀才喝了个微醺,散步走出火神庙,到了门口突然停步,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那个凡夫俗子的老妪既是火神庙的门房,也是庙祝。
她身形佝偻,轻声笑道:“文圣收了个好弟子,温良恭俭让,待人有礼数,出门在外,眼中可见满大街的圣人,人人身上皆有佛性,虽然出身贫寒,却有大智慧,有悲悯心。”
老秀才满脸喜悦,笑得合不拢嘴,却仍是摆摆手:“哪里哪里,没有前辈说的那么好,毕竟还是个年轻人,以后会更好。”
眼前老妪只是一副寄居的皮囊,宛如一座俗世的客栈,至于她的真实身份,就有点曲折复杂了,有点类似陈清流、郑居中这对师徒之于贾晟。
她其中一个相对浅显的身份,是骊珠洞天的扶龙士老祖之一,也是昔年某位龙女的教习嬷嬷。
更早一些,她还算是文庙的自家人,三千年之前的养龙士正统主脉,身份正是儒家礼官之一。
所以当初陆沉在小镇摆摊,被刘羡阳掀翻了算命摊子,是有一条潜在脉络因果线的。
整个宝瓶洲龙气最盛之地,之前是骊珠洞天,如今当然是大骊京城了。
老妪一本正经道:“下下人有上上智。”
老秀才收敛笑意,沉默片刻,轻轻点头:“前辈比封姨的眼光更好几分。”
老妪摇头道:“要说眼光,我们皆不如齐静春远矣。”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揪须唏嘘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言下之意是当年陆沉乘舟出海,依旧未能寻见一处心安之所,最终为了追求心中大道,离乡去往青冥天下,成为道祖三弟子。
无波是古井,知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虽说显得违心且无情,其实并不曾违背心中大道。
老妪笑了笑:“陆沉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多年,既是为他的大师兄护道一程,又是压胜齐静春的最后一记无理手。明明是仇人,文圣为何还要为此人辩解什么?”
老秀才摇头说道:“一码归一码,恩怨分明大丈夫。”
花棚那边,老车夫晃着只剩下小半酒水的酒坛,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封姨笑道:“这就叫报应不爽,站好挨揍就是了,何必做那娇弱状。”
老车夫无奈道:“是谁说的跟谁不对付都不要跟老秀才和郑居中、火龙真人这三人结仇?”
一个吵架太厉害,一个脑子太好,一个山上朋友太多。
在老车夫悻悻然离开火神庙后,老妪步履蹒跚地来到花棚。
封姨啧啧道:“太久没有切身领教一位文庙圣人的不怒自威了,所幸只是虚惊一场。”
后世各司的新晋补缺神灵也好,山上的谱牒修士与山泽野修也罢,最多是与书院山长有些交集,其实对于文庙的陪祀圣贤是不太了解的。
在三千年之前,以及八千年之前,存在着两道界线明显的分水岭,那些陪祀圣贤的形象在世人心中越来越淡化,甚至是被淡忘了。
老妪捋了捋鬓角发丝,笑着点头。
封姨喝着酒,自言自语:“为月忧云,为书忧蠹虫,为学问忧薪火,为百花忧风雨,为世道坎坷忧不平,为才子佳人忧命薄,为圣贤豪杰忧饮者寂寞,真是第一等菩萨心肠。”
老妪呢喃道:“花实互为因果。”
赵端明跳下马车,走向小巷,怀中捧着一对粉彩花鸟书画筒,卷轴不下二十支。
刘袈笑骂道:“你小子搬家呢?”
小赵的字画,啥时候这么不值钱了?还是说自己破例赏脸讨要字画,小赵受宠若惊到了这个份上?
赵端明进入白玉道场,将两支书画筒往地上一杵,小声说道:“师父,好像我爷爷早就晓得是谁要字画了。”
刘袈提起一支卷轴,笑呵呵道:“也正常,你爷爷打小就猴精猴精的,瘦得就像只剩下一双眼睛,见人就滴溜溜转。你小子亏得不像他,不然我绝不会收你当徒弟。”
刘袈解开卷轴上边的金黄丝绳,手腕一抖,画卷在空中摊开来,上书两排笔墨饱满、酣畅淋漓的大字:形单影只不自怜,独挡四面舍我谁。
刘袈笑骂道:“好个小赵,字跟马屁功夫一样,老当益壮。”
赵端明埋怨道:“师父,差不多点啊。好歹是我爷爷,你总这么小赵小赵的,让我难做人。装聋作哑不孝顺,反驳吧,还是不孝顺。”
刘袈笑了笑,突然问道:“该不会是些请人捉刀的赝品吧?”
赵端明伸长脖子一瞧:“师父,你什么眼神啊,上边的墨迹都还没彻底干,还有不是得意之作绝不钤印的那方花押,能作假?再说了,师父又不是不知道我爷爷最紧着脸皮了,即便年轻那会儿缺钱,最多也就是仿画作假,挣点买书钱。”
刘袈转头问道:“苦哈哈的,拉着一张脸做什么?”
赵端明蹲在地上:“爷爷说了,让你送他两方亲手篆刻的印章,分别落款‘剑仙’和‘国手’,要是不给,他就亲自来堵门讨债。”
刘袈瞪眼道:“小赵是不是出门没看路,脑子被门板夹到了?一个风吹就倒的老家伙,还敢来堵门?”
赵端明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望向师父: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不开窍的师父呢?
刘袈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咳嗽几声,给自己找台阶下了:“好说好说,师父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金石名家,只是轻易不显露这手绝活。”
他娘的,这些个当官的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说话做事最喜欢拐弯抹角。
刘袈又打开一幅字,咦了一声,颇为惊讶。
哪怕老修士是个书法一道的门外汉,也觉得这幅字开卷就大不俗气。
很简单,其上是极其罕见的一字一行,故而一幅字全部摊开之后,竟然长达三丈!
它以“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见一青衣,拨棹孤舟,翩然渡江,人耶神耶,鬼也仙也”一语开篇,以“秉烛夜归”四字收官,字如长枪大戟,气势逼人。
赵端明愣了半天,怔怔道:“爷爷怎么把这幅字也送人了?”
爷爷不止一次说过,这幅字将来是要跟着进棺材当枕头的。
赵端明曾经听父亲提过,爷爷曾任户部清吏司郎中,因与崔国师意见不合,觉得大骊边军简直就是穷兵黩武,被贬至寒苦边关,流寓山水险峻的戎州六年之久。
等到回京之时,没什么万民伞,在地方上也没什么好官声,一篇诗文都没留下,好像除了个包裹,身上多余之物就只有这幅字。
每次在书桌上缓缓摊开画卷,这位天水赵氏的家主都会拿上一壶酒,从壮年岁数的一口酒看一字,到迟暮时的一口酒看数字,直到如今,老人只喝半壶酒,就能看完一整幅字。
那幅字开篇的元嘉六年,刚好是大骊边军打赢与卢氏骑军那场边境苦战的年份。
被一个书生意气的户部文官骂作穷兵黩武的大骊铁骑正是在这一年将那不可一世的卢氏十二万精锐骑军,用老百姓的说法,就是按在地上揍。
大骊边军第一次杀到了卢氏国境之内,取得了数百年未有的边关大捷!
用大骊官场的说法,稍微讲究一点,就是杀得昔年所向披靡的卢氏铁骑“马背之上无一人”!
从那之后,宝瓶洲的北方山河再无卢氏铁骑,唯有大骊铁骑。
刘袈动作轻缓地收起这幅字,转头与少年说道:“跟你爷爷说一声,那两方印章,包在我身上。”
地支一脉修士韩昼锦秘密离开京城,来到京畿之地一座没什么名气的小寺庙内,见到了一个在寮房抄经的年轻人,神色专注,一丝不苟。
那人瞧着就是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但是韩昼锦却紧张万分,甚至手心都是汗。
紫照晏氏的当代家主是光禄寺卿晏永丰,相对于一个顶着上柱国姓氏头衔的,官当得不大不小,关键还是个小九卿的清水衙门。
晏氏真正的话事人却是个谁都不敢小觑的人物,就是韩昼锦眼中这个驻颜有术的修道之人——晏皎然。
晏皎然精通草书,却喜欢在这里以小楷抄经,好像每次入京,闲暇之余,都会来这儿抄经,这已经是韩昼锦第三次在此地见此人了。
抄完一句后,晏皎然转头笑道:“进来坐,愣着做什么?”
晏皎然低下头,轻声道:“韩姑娘,稍等片刻,还差百余字。”
韩昼锦轻轻关上房门,站在门口。
在遇到那个陈先生之前,韩昼锦只怕眼前人。
一时间,屋内只有笔尖摩挲纸张的簌簌声。
晏皎然抄写完一篇佛经后,轻轻搁笔,转头望向韩昼锦,笑道:“倒是坐啊。”
韩昼锦赶紧向前几步,搬了张椅子落座。
晏皎然伸手按住桌上一本随身携带的珍稀字帖:“以前听崔国师说,书法一途是最不入流的小道,比画还不如,劝我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心思和精力。后来约莫是见我死不悔改,可能也是觉得我有几分天赋,一次议事结束,就随口指点了几句,还丢给我这本草书字帖。”
韩昼锦一字不漏听着,只是她都不知道记这些有什么用。
晏皎然突然道:“在客栈那边,你们九个好像吃了不小的苦头?”
韩昼锦刚要详细述说那几次厮杀的过程,晏皎然却摆摆手:“不用细说,你只需要说说看,那位隐官大人是怎么指点你的,比如他有没有提及桐柏福地遗迹,还有你身边的那位剑仙扈从。”
韩昼锦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一道来。
他们九个里,可能除了苟存之外,各有背景来历,国师当年就不曾禁绝他们与外界往来。
“万毫齐力,八面出锋,气脉通畅,法度森严。”不料晏皎然轻轻拍了拍那本法帖,又开始转移话题,“侧锋入纸,中锋行笔。草书潦草,学问精髓却在‘端正’二字,才有那蔚为大观的气象。韩姑娘,你说怪不怪?”
韩昼锦终究不是什么笨人,终于想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立即点头道:“陈先生行事极有分寸,看似天马行空,其实稍加用心就会发现有章法可循,处处在规矩之内。”
晏皎然微笑不语。韩昼锦屏气凝神,端坐一旁。
晏皎然笑道:“韩姑娘不用这么拘谨。”
韩昼锦点点头,但是那份拘谨半点没有减少。
晏皎然负责调配所有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既记录战功,又负责赏罚,故而在随军修士一事上,大骊兵、刑、礼三部都未必能够真正插手。
晏皎然就像一个大骊王朝的影子,只存在于夜幕中,公认是国师崔瀺的绝对心腹之一。
这个隐晦说法,韩昼锦自然无法验证真伪,但是韩昼锦可以无比确定一个事实:晏皎然早年曾经跟宋长镜大打出手!
除此之外,韩昼锦还清楚一桩秘事:晏皎然与神诰宗大天君祁真是忘年交,更是莫逆之交。
所以晏氏才能将她从大骊粘杆郎手中抢走,从清潭福地带回晏氏家族。
“陈平安说的那个朋友,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太徽剑宗的刘景龙。至于他让你去火神庙找封姨,你就大大方方去询问阵法中枢所在,好好珍惜这两份山上仙缘。”晏皎然站起身,“走,正好到了吃饭的点,我请韩姑娘吃一碗素面。”
晏皎然起身带着韩昼锦走出寮房,到了隔壁房间,里边就只有一张桌子和四条长凳。
因为是这里的大香客,晏皎然不用去素斋馆,直接让一名现出身形的贴身扈从去跟寺庙僧人要了两份素面。
晏皎然没有坐在对门的主位,朝韩昼锦伸手虚按,笑道:“之所以喜欢来这儿,一半是馋,一半是禅。”
很快,有一个脚步沉稳的小沙弥端来两碗素面。
韩昼锦低头看着自己身前那碗色香俱全的面,里面有香菇、芦芽、青葱、油豆腐、醋萝卜,还有几种喊不出名字的酸辣菜。
再加上那份浇头,韩昼锦一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都突然有了下筷子的胃口。
晏皎然卷起一筷子素面,细嚼慢咽后,夹了一粒素菜放入嘴中,没来由说道:“其实我年轻那会儿偷偷去过倒悬山。”
韩昼锦刚要停下筷子,晏皎然笑道:“让你不要太拘谨,不是我觉得你这样有什么不对,而是我这个人最怕麻烦,最嫌弃麻烦,得经常提醒你一些废话,你烦不烦无所谓,但是你真的烦到我了。”
韩昼锦一言不发,只是卷起一大筷子面条,低头吃了起来。
“比较惨,那是我第一次跨洲远游,也是唯一一次。我是坐老龙城那艘山海龟渡船去的,一路上都在学中土神洲的大雅言,不然等到了地方,就会被当作乡巴佬,想要往外掏钱都难。那会儿我们宝瓶洲很不受待见的,而咱们大骊更是被视为北边的蛮夷。那种难受,不大不小,无处不在,我这么一个被崔国师说成是有强迫症的人是怎么个浑身不自在法,可想而知。”
“韩姑娘你年纪轻,所以可能无法理解这个说法,当然以后就更无法理解了,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你猜猜看,等我过了倒悬山,走到了剑气长城,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韩昼锦只得摇摇头。这怎么猜?
晏皎然笑了笑。可惜不是那位年轻隐官。
“是那个剑修如云的剑气长城上,剑仙竟然只有一人姓晏,叫晏溟,还是个顶会做买卖的豪杰。”
说到这里,晏皎然用筷子卷了卷素面,自顾自点头。
一国真正龙脉所在,是什么?是马蹄,是白银。
何谓国力鼎盛?最直观的,就是沙场上马蹄声震耳欲聋,还有账房打算盘的声响能与学塾书声遥遥唱和。
“所以我到了剑气长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晏家大门口自报名号,说自己也姓晏,来自宝瓶洲。”
晏皎然伸出一根拇指,擦了擦嘴角,一个没忍住,笑得合不拢嘴:“结果那个老门房都没去通报,直接打赏了一个字给我。韩姑娘?”
韩昼锦抬起头,硬着头皮说道:“是那个‘滚’字?”
晏皎然继续说道:“我那会儿年轻嘛,脾气大,就想跟那个老东西干一架,不承想那个走路都快不稳的老门房竟然是个金丹剑仙。”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额头,“一把飞剑就停在这里,让我汗毛倒竖。嗯,尿裤子倒不至于。”
“虽说当时年纪轻,境界不高,可我也不是没有杀过人。但是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让我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不是说差点被人宰掉难以释怀,而是那种无力感太让人憋屈了,对方怎么那么强大,自己怎么那么孱弱,并且愚蠢。”
“我看你们九个好像比我还蠢。呵呵,从一洲山河挑选出来的天之骄子,空有境界修为和天材地宝,心性如此不堪大用。之前我还奇怪为何最擅长雕琢人心的国师大人把你们晾在一边,由着你们坐井观天,一个个眼睛长在额头上。原来如此,国师果然是早有打算的。”
晏皎然说着说着,好像又开始跑题了,眯眼而笑:“听说那位晏剑仙在那场战事收官之前,都在倒悬山春幡斋的一处账房打算盘。所以没有人知道,我是多想去见一见那个年轻隐官,亲口问问他,那位断了双臂依旧去城头的晏剑仙到底剑术如何,杀妖又如何。只是为了避嫌,见不成,问不得。所以这趟喊你来,还有这么件小事,需要你帮忙问问看。”
浩然天下的游历修士面对剑气长城的剑修,后来宝瓶洲的各国边军面对大骊铁骑,可能与早年晏皎然面对那个门房剑修都是一样的感受。
晏皎然很快就会与巡狩使曹枰一起去往蛮荒天下。
寺庙建在山脚,韩昼锦离去后,晏皎然斜靠房门,望向高处的青山。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莫疑道人空坐禅,豪杰收剑便神仙。
鄱阳马氏家主马沅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但是写得一手极妙的簪花小楷,精通术算,而且与人言语永远细声细气。
他还没到五十岁,对于一名位列中枢的京官来说,可以说是正值壮年。
论大骊官场爬升之快,就数北边京城的马沅和南边陪都的柳清风。当然,也是挨骂最多的那个。因为如今的马沅已经贵为户部尚书,一国计相。
今天,一拨位高权重的户部清吏司主官被尚书大人喊到屋内,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除了关翳然。
也就是现在人多,不然关起门来,这家伙聊完公务,都敢与尚书大人勾肩搭背。
衙门当差不敢喝酒,喝茶总归是没人拦着的。关翳然到了这边,聊完事情,就会四处搜刮茶叶。
谁让马沅的科举座师就是关翳然的太爷爷呢,谁让马沅在京为官时的历年京察,在外当官时的朝廷大计,都是毫无悬念的次次甲等——每三年一次的京察大计从来都是吏部关老尚书的一亩三分地,即便还有其他衙门的辅官协同,而且官帽子都不小,但关老爷子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大权独揽。
马沅将那些郎官当孙子一样训完之后,单独留下了关翳然。
看着这个年纪也不小了的下属,马沅百感交集,没来由想起了眼前这个家伙的太爷爷。
“马沅,从三品了。好消息呢,是你小子升官了;坏消息呢,是以后你的考评就得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了。不过你放心,陛下和国师那边,我都还算能够说上几句话。”
马沅从吏部一步步升任侍郎的那几年,确实有点难熬。不是当官有多难,而是做人难啊。
一位吏部天官在官场上毫不掩饰的保驾护航,让一位上柱国子弟承受了不少流言蜚语。三年七迁,哪怕马沅是鄱阳马氏出身,谁不眼红?
后来他平调到了户部,有次与一大拨官员在尚书屋内议事,气得他一拍桌子,蹦出一句脍炙人口的官场名言:“他娘的,老子承认自己是关老爷子的私生子,行了吧?!”
第二天朝会结束后,关老爷子专门喊住那个健步如飞的马沅,语重心长道:“马沅,以后这种话别瞎说,昨天的御书房议事,陛下和国师都有所耳闻了,国师还专门提了一嘴,陛下当时看我的眼神也不对劲呢。”
马沅点点头。自己确实犯了官场忌讳。
不承想关老爷子一巴掌打在马沅后脑勺上:“亏得国师帮忙说了句公道话,说我生不出你这种歪瓜裂枣的崽儿。”
玩笑归玩笑,马沅其实很清楚自己为何能够在官场青云直上:自己精通术算,对数字有一种天生的敏锐。
在马沅还是以新科进士身份在户部当差行走的时候,国师崔瀺私底下曾经送给他一大摞术算典籍,额外还有一张纸,纸上写了十道术算难题,以及十道类似科举策题。
马沅问道:“翳然,你觉得大骊还需要一位新国师吗?”
关翳然一阵头大:“马叔叔,这种问题问我一个冷板凳芝麻官做什么?你得问皇帝陛下去。”
也不喊什么尚书大人了,可以有此问答的,就只能是一对异姓叔侄。
马沅板起脸教训道:“放你个屁,六部衙门,大小九卿,就属我们户部板凳最不冷。”
关翳然又开始翻箱倒柜——如今尚书大人的茶叶藏得是越来越隐蔽了——一边找一边随口道:“谁官帽子大,嗓门就大。”
不愧是“马尚书的私生子”,才敢如此言行无忌。
马沅揉了揉脸颊。小王八蛋真是欠揍。
尚书大人背靠着椅子,桌上的案牍公文,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所有书籍折子连个褶皱都没有。
未必是大骊官场的文武官员人人天生都想当个好官,都可以当个能臣干吏。
只是当庙堂有个人年复一年就那么冷眼看着所有人,而且谁都不知道那个人在想些什么,就由不得他们不当个好官了。
但是那个人私底下却对马沅说,哪天自己不在官场了,他们还能如此,才是真正正确的事功学问。
天下有两三知己,可以不恨。马沅不敢说国师崔瀺是自己的知己,更不敢以国师崔瀺的知己自居。但他生平有一极快意事,也算不枉此生了。
我马沅身为一国计相,为大骊朝廷略尽绵薄之力,让所向披靡的大骊铁骑在战事上不曾短缺兵饷一两银子,战后不曾克扣抚恤一两银子。
那么我马沅不牛气,谁牛气?
想到这里,尚书大人就觉得那个兔崽子的翻箱倒柜也突然变得顺眼几分了。
马沅瞥了眼桌上的一方抄手砚,说道:“砚无铭文,美中不足……就当是美玉不琢好了。”
关翳然终于找出了一只锡制茶叶罐,刻有诗文,落款“石某”,出自大家之手,比罐内的茶叶更金贵。
马沅默不作声。
关翳然将那锡罐收入袖中,一拍脑袋,说有份公文急需处理,脚步匆匆就往门外走。
马沅突然说道:“翳然,虽说择友是人生第一要务,但是还需要保持好一个分寸,远近得当,才能进退得体。”
关翳然刚刚跨过门槛,转头灿烂而笑:“晓得了,尚书大人。”
马沅伸出手:“拿来。”
关翳然装傻道:“什么?”
与户部衙署当邻居的鸿胪寺,一位老人喊来了荀趣。
荀趣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小序班,照理说,跟鸿胪寺卿大人的官阶差了十万八千里。
鸿胪寺作为大骊朝廷小九卿之一的衙门,本来按照六部衙门的调侃,就只是个放闷屁的地儿。
只是如今随着大骊朝廷的蒸蒸日上,与别洲往来日渐频繁,鸿胪寺的地位就水涨船高。
本来大骊的年轻官员若是被调来鸿胪寺任职,都会视为一种贬谪,在官场极难有出头之日了,如今则不然。
寺卿大人神色和蔼,笑问道:“荀趣,各部司的邸报准备得如何了?”
荀趣恭敬答道:“除了兵部依旧不愿松口,其余诸署都很好说话,比上次还要多出六份邸报。”
寺卿大人笑呵呵道:“六棵墙头草,随风倒。”
荀趣只当没听见老人的牢骚。
这位鸿胪寺卿大人名为长孙茂,京城本土士族出身,也就是那个正月里在自家门口苦等关翳然不至就大骂年轻人不懂做人的官场老人。
不过无论是岁数、官场资历还是官帽子,长孙茂都比吏部关老爷子低一个“辈分”。
他自诩当了十年的神童、二十年的才子、三十年的名臣,等到哪天告老还乡,还要多活几年,争取再当个三十来年的神仙,到时候便可谓是半生富贵老清闲的两全之人矣。
鸿胪寺是大骊朝廷从无更换地址的老衙门之一,所以显得格外占地广袤,菖蒲河的上游就在这边流过,所以衙门里边小桥流水,风景优美。
在最近百年之内,鸿胪寺历任寺卿大人的功绩之一,就是一个个顶住压力,绝不搬迁,绝不让贤。
长孙茂轻轻揉着手腕,带着荀趣一起散步在河上桥道,望向那些与鸿胪寺差不多同龄的古木,忍不住感慨道:“人之生也直,此物自长年,去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时迁者松柏也。”
“在你们这拨年轻人进入鸿胪寺之前,可不知道在这儿当官的窝囊憋屈。最早的宗主国卢氏王朝,还有大隋的官员,甭管官帽子大小,在这儿说话,嗓门都会拔高几分,仿佛生怕我们大骊宋氏的鸿胪寺官员个个是聋子。你说气不气人?”
“崔国师在京城所有衙门里边,就数对鸿胪寺最冷落,来做客的次数屈指可数,屈指可数啊。上一次崔国师踏足此地,还是那元嘉五年的冬末。所以鸿胪寺的老人每每被别部衙门拿此事说事,确实都心虚,有点抬不起头。那年冬末,卢氏王朝的一个小小郎官就可以领衔出使大骊京城,当时我作为新上任的鸿胪寺卿,陪同他们游览至此,听见了一句话,把我给气得脸色铁青,嘴唇颤抖,差点没卷袖子跟他们干一架……”
长孙茂拍了拍桥栏杆:“如果没有记错,就是在这附近了。”他抬起手举过头顶,“那会儿的卢氏官员是这么看我们的,是这么跟我们说话的。”
“边关的马蹄声不响亮,我们鸿胪寺官员说话的嗓门再大也没用。如果沙场马蹄如雷,你哪怕一个字都不说,都没谁敢胡说八道。”
长孙茂收起手,指了指荀趣:“你们这些大骊官场的年轻人,尤其是如今在我们鸿胪寺当差的官员很幸运啊,所以你们更要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幸运,还要居安思危,要再接再厉。”
“我那次算是憋出内伤了,一气之下就打算辞官。在我给朝廷递交辞呈的那天,崔国师出人意料地来到了鸿胪寺。我当时毕竟还算是这儿官最大的,就过来见国师大人。我一肚子怨气,故意一个屁都不放,国师大人也没说什么,不劝,不骂,不生气,跟后来外界传闻的什么崔国师与我‘一番坦诚相见,指点江山’没半枚铜钱的关系。其实国师大人就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只在国力强盛时当官才算有滋有味,那么一国孱弱时,谁来当官?’”
长孙茂没来由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可惜不是冬末,尚未大雪。
元嘉五年末的那场相逢,正值大雪隆冬,道路上积雪深重,时有断枝声噼啪作响。
那年国师崔瀺在离开鸿胪寺之前,就是拍了拍长孙茂的肩膀,面带笑容,心平气和,与即将卸任的鸿胪寺卿说了一番言语:“但是没关系,你长孙茂不乐意当窝囊官,自有旁人挺身而出。你只管退隐山林坐享清福,文人袖手清谈,骂天骂地,大可以放心,以后的大骊朝廷,容得下你这样的书生意气。”
长孙茂望向道路远方,好像依稀看到了昔年的一幕:一个双鬓霜白的儒衫老人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就那么离开了鸿胪寺。
有些话,长孙茂今天仍是没有说出口,比如那年自己被卢氏官员的一句话气得七窍生烟。
其实真正让长孙茂感到心如死灰的,是眼角余光瞥见的那些鸿胪寺老人的那种近乎麻木的神色,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理所当然。
长孙茂继续前行:“我呢,幸逢太平盛世,生在殷实门户,年少成名,官长贤能,家道优裕,娶妇淑静,生子聪慧。之后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朝政清明,兵强马壮,挺然奋起,力挽狂澜。现在含饴弄孙,如果将来还能有个无疾而终,再有个过得去的美谥,人生如此,可以说是全福了。”
他突然转头问道:“那个陈山主的学问如何?”
荀趣有些意外,因为上次见面,寺卿大人就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自己也已经给过答案了。
长孙茂抬起双手,轻轻呵了口气,笑道:“作诗有何难,平平仄仄平。”
作诗是这般,为官亦是。可能当国师也一样?
荀趣听得云里雾里。
意迟巷一处大宅子里,厅堂上首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双手持拐杖,笑眯起眼望向门外的皇后娘娘,还有一个小姑娘。
老妪在大骊官场被尊称为老太君,只比关老爷子小一轮。此刻她站起身与余勉行礼,余勉先受了一礼,赶紧又以家族晚辈的身份回了一礼。
余瑜大大咧咧喊道:“二姨!”
老太君笑着点头。
宋续只觉得别扭至极。
老太君平时都在家乡静养。上柱国姓氏并不是所有都像袁、曹这样全盘落脚京城,比如关家的根基还是在那翊州云在郡。
老太君与余勉坐在相邻的两把椅子上,老太君伸手轻轻握住余勉的手,望向坐在对面的余瑜,神色慈祥,欣慰笑道:“几年没见,总算有点姑娘样子了。”
余瑜哈哈笑道:“好说好说。”
老太君听着余瑜这个耳报神聊了些京城近期的奇闻趣事,偶尔点评几句。
“做人嘛,很简单,争取少做几件皱眉事,身边尽量少几个切齿人,路就宽了。”
“袁化境那个小王八犊子修行太过顺遂,境界来得太快,高手气质没跟上,就跟一个人个头蹿太快,脑子没跟上是一个道理。”
宋续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其实老太君跟袁化境的岁数差不多的。
从口无遮拦的余瑜那边,宋续还听过一桩陈年旧事,袁化境在年少时跟老太君有过一场比较江湖气的纠纷。
老太君说道:“来时路上,我在京畿边境远远看见了一艘悬停渡船,洛王好像在上边?”
宋续立即回道:“回老太君的话,皇叔已经乘船去往蛮荒天下了。”
老太君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余勉的手,笑问宋续:“皇子殿下,你觉得那位落魄山陈剑仙是更像咱们国师一些,还是更像山崖书院的齐山长?”
宋续有些为难,看了眼母后。余勉轻轻摇头。
余瑜一拍椅把手,一如既往地言语无忌:“瞧着都像!”
“不可能。”老太君摇头道,“齐山长当年在书院讲学,既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又有冬日可爱之感。反观崔国师,在庙堂上纵横捭阖,既让人觉得秋风肃杀,又有夏日可畏之感。两人性情迥异,陈剑仙怎么可能都像,余瑜,你肯定看错了。皇子殿下,还是你来说说看。”
宋续只得小心斟酌措辞,缓缓道:“我与余瑜的看法差不多,可能我也看错了。”
老太君笑呵呵点头道:“麻糍好吃。”
钦天监的监正和监副开始询问袁天风一事,因为大骊朝廷准备将龙州更名为处州,依循星宿分野之说。
此外,各郡县的名称、地界也就跟着有所变化。
当年将龙泉郡升为龙州,因为地界囊括大半个落地生根的骊珠福地,相较于一般的州,龙州疆域极为广袤,可辖下却只有青瓷、宝溪、三江、香火四郡,这在大骊朝廷是极为不同寻常的设置,所以如今更改州名之外,还要新设数郡,以及增添更多的县,等于是将龙州郡县全盘打乱,从头再来了。
龙州现任刺史魏礼,朝廷很快就会另有重用。
大骊官场公认有两处最容易获得升迁的风水宝地,一处是本土龙州,一处是旧藩属的青鸾国。
袁天风看着那幅旧龙州堪舆图,笑道:“我只负责取名,涉及具体的郡县地界划分,我不会有任何建议,至于这些名字是用在郡府还是县上边,你们钦天监自己去与礼部商量着办。”
钦天监除了编订历书之外,其实统称为青乌先生的堪舆家也有勘察地理之权。
如果说天象的变迁与人间帝王的兴衰休戚相关,那么钦天监以术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从而编订历法、代天授时,则是确立正朔的举动。
马监副笑道:“恳请袁先生畅所欲言。”
占卜相术,厌劾祠禳,称骨算命,生辰八字,紫微斗数,占梦……这位袁先生堪称无所不精。
袁天风报出一连串郡县名字:仙都、缙云、兰溪、乌伤、武义、文成……
监正与马监副听到后,相视一笑。
袁天风突然说道:“取名一事,你们其实还可以征询某人的意见,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监正望向马监副,咳嗽一声。马监副置若罔闻,监正又开始咳嗽起来。
马监副转头问道:“监正大人,嗓子不舒服?”
监正喟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马监副松了口气。
不料监正说道:“能者多劳,这次就还是让马老弟继续出马。姓马嘛,定然一马当先,马到成功。”
京城道正院。
那位来自大骊崇虚局的领袖道人一直旁听议事,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只是议事结束后,与葛岭一同走出了道观。
葛岭是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与出身青鸾国白云观的那位道士其实家乡相近,只不过在各自入京之前并无交集。
皇宫花园内,南簪趴在桌上呜咽起来,而后猛然抬起头,冷哼一声:“走着瞧!”
只是当她看见桌上的那根青竹筷子时,便又忍不住凄凄惨惨戚戚,怨天尤人起来。
刘袈蓦然心弦紧绷,转头望向小巷里边。
赵端明睁大眼睛,第一次看见从小巷走出而不是走入小巷的不速之客:道行这么高的毛贼?
刘袈气得不轻:好家伙,竟敢擅闯国师宅邸,当我这个元婴修士是吃素的?
老修士面沉如水:“赶紧报上名号,然后随我去一趟刑部。”
要是这家伙硬闯小巷,自己还能通融几分,拦下也就拦下了,拦不住就算对方艺高人胆大。
可是这厮竟敢直接越界,从国师的宅子里晃荡出来,大摇大摆走到自己眼前,那就对不住,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没得商量了。
那人站在白玉道场边缘地界自我介绍道:“白帝城,郑居中。”
刘老仙师差点热泪盈眶:终于遇到了一个刚打照面就自报名号的人。
只见刘袈一身浩然正气,侧过身让出道路,沉声道:“欢迎郑先生常来做客!”
陈平安走出皇城大门后说道:“小陌,咱们再走几步路,就带我跟上那艘渡船。”
裴钱和曹晴朗刚刚才登上一艘仙家渡船启程南下。
小陌点头,然后问道:“公子是担心他们?”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想要多看看他们,顺便让他们把一个消息转告给我的另外一个学生。”
小陌好奇道:“公子的那个学生可是陆道友说的崔先生?”
陈平安反问:“你的那位陆道友是怎么说崔东山的?”
小陌答道:“前、中、后与末尾,陆道友各有四个字的评语,分别是天纵奇才、不世之功、东山再起、人间侧目。”
陈平安点点头,难得流露出几分失落神色,轻声道:“所以我这个当先生的一直当得很名不副实。”
小陌摇头道:“我觉得公子的这位学生绝对不会觉得自己先生是什么名不副实,只会觉得何其幸也,与有荣焉。”
陈平安忍了又忍,还是一个没忍住,一巴掌重重拍在小陌的肩膀上:“都什么风气!果然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