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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2章 一只笼中雀

第322章 一只笼中雀

  道祖站在台阶上,药铺的杨老头经常坐在那边手持旱烟杆,吞云吐雾。

  陈平安站在檐下,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门稽首,默不作声。

  不是陈平安故弄玄虚,而是确实不知道如何作答,主要还是担心牵扯到李柳,只好硬着头皮当个闷葫芦。

  道祖抖了抖袖子,回了个有模有样的儒家揖礼,笑而不言。

  他坐在台阶上,伸出一只手:“随便坐,我们都是客人,就别太计较了。”

  我是过客,你暂时也是,以后则未必。

  陈平安挪步坐在那条长凳上,与道祖隔着一口四水归堂的天井,双方相对而坐。

  眼前少年道士的身份,根本不用猜。

  曾经骑牛过关,优游蛮荒天下,随便一指,便将旧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在对方身上留下数千年不可磨灭的道痕,更使得大祖初升远遁天外,不敢露面。

  饶是大玄都观的孙道长,这样一位“隔三岔五就要问候真无敌”的得道高人,传闻在游历浩然天下的时候,与白也等人每每提起创建白玉京的道祖,都是与有荣焉,信誓旦旦保证天底下最能打的,还是在我们青冥天下那位。

  在道祖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毫无意义,至于揣着糊涂装明白,更是贻笑大方。

  道祖看了眼陈平安身上的十四境气象,笑道:“‘礼’一字,难在情理兼备,不死板。小夫子还是很厉害的。”

  随后道祖一语道破天机:“你能够容纳下陆沉的这份境界,流散极少,不单单是礼圣和陆沉的缘故,与你自身的‘虚舟’造诣颇高关系不小,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虚己者天地宽。只说你认识的人中,周密、崔瀺、齐静春、郑居中、吴霜降都是类似的读书人。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一个人肚子空,才能吃得多。何谓入山修仙,无非就是凿山为屋舍,将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杂念浊气搬出去,将天地灵气、道法机缘和功德福报搬进来。”

  一袭青衫正襟危坐,就像个刚刚读书识字的学塾蒙童。

  如今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无论是飞升境,还是十四境,都不敢对周密直呼其名,就怕泄露人间天机给天上。

  道祖笑了笑,这家伙好像还被蒙在鼓里,也正常,三教诸子百家,岂会让那个一年少时就获得持剑者的认可?

  而有两位师兄盯着,陈平安自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这么多年远游路上,其实不只是秉烛夜游,亦是白昼提灯。

  只是道祖不着急说破此事,问道:“你自幼就与佛法亲近,对于肯定否定一事又颇有心得,那么一定知道三句义了?”

  陈平安点点头:“佛说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道祖微笑道:“好语,不妨举个例子。道理是天地空悠悠,例子就是驿站渡口,好让听者有个立足之地。不然高人说理,骑鹤上扬州。”

  陈平安说道:“苏子有诗篇:‘儋州云霞钱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来别无事,儋州云霞钱江潮。’”

  道祖说道:“再语。”

  陈平安答道:“道可道非常道。”

  道祖笑道:“难怪苏子赠送字帖,要比柳七更痛快些。也难怪孙观主对你青眼相加,回了家乡,逢人便说浩然天下有个小道友,是个妙人。”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自己人还没去青冥天下,名声就已经满大街了?这算不算酒香不怕巷子深?

  道祖问道:“有没有想过,为何你那两位师兄,敢行瓮中捉鼈之事?万年之前,我们三位就未能彻底解决掉旧天庭遗址这个遗患,如今周密入主其中,想必难度只会更大。可是如今我们三位都要散道了,治水一事向来堵不如疏,这个道理,崔瀺和齐静春都不是短视之人,岂会不明白?你再想一想,为何周密携众登天,他到底在等什么?补缺神位,跟我们世俗王朝的钦天监差不多,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

  道祖说到这里,笑道:“周密总不能只是等着我们三个去堵门吧?”

  陈平安摇头道:“晚辈想不明白。”

  “因为人间有一事,让周密都百密一疏了。”

  道祖抬起手臂,指了指陈平安:“就是你,笼中雀。”

  天上周密,人间陈平安,存在着一场心性上的拔河,最终决定谁更能够成为一个崭新的、更强大的那个一。

  落魄山?魂归于天,魄归于地。

  当然周密肯定自有手段,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寻求破解之法,绝不会坐以待毙。

  道祖说道:“所以青童天君留了一封书信给你,问你吃饱了没有。”

  陈平安瞬间心弦紧绷,双拳虚握,放在膝盖上,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问道:“我就是那个……一?”

  道祖笑道:“齐静春确实将一副很重的担子,早早放在了你肩头。”

  陈平安豁然开朗。

  为何一个算尽天事的邹子,会那么早就开始针对一个泥瓶巷孤儿。邹子这种存在,原本早就勘破生死、超脱善恶了。

  年幼时上山采药,那次被山洪阻拦,杨老头后来传授了一门呼吸吐纳的法门,作为交换,陈平安打造了一支旱烟杆。

  从大隋京城归来,又赠送了陈平安一把飞剑,被他取名为十五。

  杨老头的理由,是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加上那把本名为“小酆都”的飞剑坯子,初一和十五,寓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不承想最躲不过的,好像是陈平安自己。

  再次出门远游,去剑气长城为宁姚送剑,腿脚上边张贴有真气符。

  陈平安问道:“一早就是我?”

  道祖摇头道:“那也太小觑青童天君的手段了,这个一,是你自己求来的。”

  陈平安松了口气,直截了当问道:“敢问道祖,能不能解决此事,而且我还是我?”

  道祖笑呵呵道:“自求多福。”

  陈平安哑然。

  道祖估计是担心陈平安想岔了,实在是一个原本好好的说法,愣是在世间给流传得越来越偏离本义,所以道祖随后加了一个字:“自求者多福。”

  陈平安问道:“如果李柳或是马苦玄看到了那些文字,那么会是谁的笔迹?”

  一直以来,陈平安始终误以为那些文字,出自李柳或是马苦玄的手笔。

  道祖摇头道:“不一定。李柳所见,可能是那个仿佛替他人讨债的董水井,或是‘道心守一’的林守一。马苦玄所见,可能是火神阮秀,或者水神李柳。顾璨所见,可能是宋集薪,或是画龙点睛的赵繇。阮秀所见,就可能是泥瓶巷陈平安或是刘羡阳。只能确定一点,不管谁看见了,都不是自己的笔迹。”

  道祖笑道:“当你们心中认定一事,就会不断寻找理由和论据,来支撑你们的这份认知。窑工、屠子、仵作、木匠、樵夫、渔翁,只因为一技之长,各有不同,那么看待同一座世界,就会各有各的侧重。”

  陈平安皱眉不已,试探性问道:“那些文字,类似红烛镇?就像是一处光阴长河的汇流处。故而谁都可以是,同时谁又都不是刻字之人?”

  道祖答非所问:“青童天君之所以设置这个禁制,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至于在未来的修行路上,太过劳心。当然更担心,在骊珠洞天破碎,落地生根后,失去了一道隔绝天机的屏障,年轻一辈纷纷外出游历,会过早露出关于那个‘一’的蛛丝马迹。”

  关于光阴长河的流向,是一个不小的禁忌,修道之人得自己去摸索探究。

  道祖笑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回答先前那个问题了?”

  陈平安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泥瓶巷方向。

  从小巷走到药铺,若是有钱买药,风雪天气,道路泥泞,也会脚步轻盈;而若是兜里无钱,同样的路程,哪怕一路春暖花开,也会让人步履蹒跚,疲惫不堪。

  为何会如此,心境使然。

  法不孤生,依境而起。

  跋山涉水,却不拖泥带水,这就是佛门所谓的“除心不除事”。

  何况自家先生还曾专门注解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语。

  年少时烧瓷一事,最大学问,无非四个字,“得心应手”。心之所向,手之所化。

  陈平安说道:“不用一个人瞎逛街巷,只为了能在地上找枚铜钱,也不用等着别家开门,我觉得都不辛苦。”

  道祖笑问道:“捡着过钱?”

  陈平安赧颜道:“还真捡过几枚。”

  帮人抢水的夜幕里,有个孩子躺在田垄上,跷着二郎腿,嚼着草根,头顶就是璀璨星河,孩子高高举起一枚白天在地上捡到的铜钱。

  道祖抬起手,指了指脑袋,再指了指心口:“一个人的理性,是后天积累的学问汇总,是我们自己开辟出来的条条道路。我们的感性,则是天生的,发乎心,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可惜人为物累,心为形役。故而修行,说一千道一万,终究绕不过一个‘心’字。”

  “陈平安,试问世间一切‘术’之宗旨所在?”

  陈平安略作思量,答道:“可以证伪,可以纠错。”

  道祖又问:“道之所在?”

  陈平安答道:“可以让人心神往之,与天地万物合一,远离颠倒梦想。”

  道祖点点头,似乎对陈平安的答案还算满意,有几分感慨神色:“百花齐放,千舸争流,最早那些改天换地的人族先贤,在那段很难用言语去描述的峥嵘岁月里,不管是修道登山,还是做学问,都是一个很美好的时代。”

  道祖站起身:“随我走一趟泥瓶巷。”

  陈平安跟着起身,与道祖一起走出后院,药铺前院的苏店和石灵山浑然不觉。

  跨出门槛,道祖望向街道笑言:“齐静春当年远游小莲花洞天,摘走那枝荷花之前,跟我说了一番言语,修行之旨趣,在于知道,求道之乐趣,在于未知。好家伙,教我修道呢。”

  陈平安会心一笑。

  道祖突然打趣道:“你这个当师弟的也不差,早年尚未练拳学剑,就敢叫我让道了。”

  陈平安笑道:“年少无知,说了句冒犯言语,道祖见谅。”

  “就不是心里话?”

  落魄山山主以诚待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是心里话。”

  “那就无妨,夜问良知,日晒心言。一个人走路,总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吓到。”

  一同走在街上,道祖随口问道:“最近在钻研什么学问?”

  对于道祖而言,好像什么都可以知道,想知道就知道,那么不想知道就不用知道,大概也算一种自由了。

  陈平安答道:“看了些道门法牒和符图箓文,来之前,本来打算要去趟钦天监,借几本书。”

  礼圣在京城提醒过一事,证道契机所在,就在文字。

  “这就开始为游历青冥天下做打算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陈平安担心一个不小心,在青冥天下刚露头,就被白玉京二掌教一巴掌拍死。

  只是当着道祖的面,总不好说他那嫡传弟子的是非。

  “看书可有心得?”

  “《丹书真迹》上说过,箓文是由道气演衍而成的文字,所以打算多挑些夔龙纹、饕餮纹和云篆纹去看。”

  道祖嗯了一声:“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陈平安疑惑不解,不是看,而是读?符箓图案怎么个读法?

  道祖转头笑道:“方才在药铺里边,你知道了自己是那个一,当下能够不忧惧,还可以解释为你自身道心稳固,再加上陆沉道法的馈赠,只是为何半点后怕都没有,你就不担心是粹然神性使然?还有你别忘了,如今武学之路,本就是神道旧途。”

  陈平安眼神明亮,看着远方街上,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心之所想,直接大道显化,街上竟然下起了一场小雨,陈平安行走其中,道:“那就脚踏实地,走去试试看。”

  道祖笑了笑。

  跟陈清都那个死犟死犟的家伙还挺像,难怪辈分悬殊却投缘。

  很剑修啊。

  陈平安转头回望一眼药铺。

  之后两人一起走向泥瓶巷,道祖将一些白玉京都不会记载的老皇历娓娓道来。

  “有人曾经为了寻找自己的本来面目,沿着那条光阴长河逆流而上,追本溯源,结果无果。”

  “有人孜孜不倦,尝试着寻找天地间完全相同的两朵花。半天,一座天下的光阴长河足足停滞了半天。一身道法,终于支撑不住,就此崩散天地间。此人最终笑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又有人仗剑远游,开天辟地,追寻一个答案,人外有人为何人,天外有天是何天。你猜猜看,是怎么个开天辟地法?”

  陈平安立即想起了与师兄崔瀺在剑气长城的那次相逢,一巴掌拍在胳膊上,便答道:“以颠倒芥子须弥之术,往人身小天地走,内求自证?”

  道祖却没有给出答案,已经转移话题:“教外别传,不立文字。言语不也是文字,故而有人就此散道,试图打破文字藩篱,设定千年为期,混沌一片,神识之海,杳杳冥冥。”

  “有人偏要探究一事,远古神灵之前,又是什么存在造就了神灵。”

  “于是就又有人产生疑惑,那光阴长河到底是一条来无踪去无迹的直线,还是一个循环不息的圆相,或是由无数个不可切割的点组成?会不会是远古神灵曾经创造了有灵众生,最终又交由人族在之后造就了神灵?”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难免好奇,这位道祖,是否曾经成功去过边界处,又看到了什么,所谓的道,到底是何物?

  道祖笑道:“你差点就被陆沉代师收徒,成为我的关门弟子。陆沉显然比你想更远,去了白玉京,笼中雀,关起门来,就更名副其实。”

  陈平安愣了愣。

  “不过白玉京那边,好像还是我说了更作数。哪怕是当着至圣先师的面,我还是要说一句,你要是当了我的关门弟子,哪里需要如此劳心劳力,只管在白玉京心斋独坐,修行大道,当那四掌教,至少万年无忧……听听,你们这位至圣先师真是半点不让人意外,又蹦出个三字经。”

  陈平安对那入耳三字,假装没听见。

  不承想学究天人的至圣先师,还是一位性情中人……

  道祖好像在与至圣先师对话,笑道:“老夫子卷袖子给谁看,如果我没有记错,早年那把佩剑,可是都被某位得意学生带去了蛮荒天下。”

  陈平安心神微动。

  最早的文庙七十二贤,其中有两位,让陈平安最为好奇,因为陪祀圣贤学问高,作为至圣先师的嫡传弟子,并不稀奇,但是一个是出了名的能挣钱,另外一个,则不是一般的能打架。

  只是这两位在后来的文庙历史上,好像都早早退居幕后了,不知所终,既没有在浩然天下开创文脉,也未追随礼圣去往天外,只是哪怕十分好奇,陈平安在先生那边,还是没有问及内幕。

  道祖笑着与陈平安解释道:“群凶四起,必有压胜。文庙还是有些后手的。”

  道祖突然问道:“要不要见一见?”

  陈平安正要婉拒此事,只是刹那之间,就像已经见过了一幅远在天边的山水画卷。

  蛮荒天下,一处灵气稀薄近乎于无的偏远之处,有毗邻茅屋两座,有个身材高大的魁梧汉子,大髯,右衽。

  汉子一身浓郁的山野气息,正在持柴刀砍柴。

  还有一位瘦高的青年男子,满身书卷气,双手负后,正在看着茅屋上那只被取名为狸奴的猫,它刚刚从一棵树上跃下,衔蝉而走。

  只不过这只猫是故友早年留下的,他只是帮忙照看而已。

  砍柴的汉子问道:“怎么说?”

  青年点头道:“旧诗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此外准备了三千首《破阵子》。可以出门了。”

  汉子笑道:“三千首,这么多?那水准肯定参差不齐了,亏得是在蛮夷之地,没几个识货的,不然你都没脸自报名号吧,丢脸丢到蛮荒天下,你算独一份。”

  青年笑道:“独一份?有阿良垫底,我怕什么。”

  魁梧汉子哑然失笑,放下柴刀,拍了拍手,去茅屋后边的一处衣冠冢,找出残缺铁剑一把,高冠一顶,断绳一截,儒衫一件。

  汉子伸手掸去古冠尘土,戴在头上,不忘重新结缨。

  身穿儒衫,腰悬长剑,汉子依旧大髯,气势却判若两人。

  浩然天下曾有古语豪言一句:“君子死,冠不免。”

  青年走入茅屋之内,从墙壁上摘下一把长剑,桌上有一盏油灯。浩然天下曾有人醉里挑灯看剑。

  当这位年轻书生手持长剑,好似天下锋芒,三尺聚拢。

  小镇这边,双方路过那处老槐树遗址,道祖缓缓道:“猜猜看,那只槐木剑匣,老大剑仙是否已经还给你了?”

  陈平安摇头道:“猜不着。”

  道祖一笑置之:“以后有机会知道的。”

  陈平安问道:“老观主是不是就在附近?”

  道祖点头道:“正在你家山门口喝茶嗑瓜子,去落魄山之前,在小镇被景清道友拍了牛角,还说你家山头青草茂盛,放开吃管够。”

  陈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个大爷。

  走到小巷口,道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条小巷,微笑道:“我那个首徒,唯一一个亲自收取的弟子,曾有一则寓言,是说那杞人忧天,陆沉却说杞人忧天才是大智慧,所以陆沉一直害怕某个说法,所谓万古悠悠,是被梦见的人在梦中醒了,然后在那一刻就会天地归一。白玉京还有位修道之人,想法很有意思,怕他的师祖,就像是一只嗡嗡作响的蚊子,即便脱离了天道束缚,一旦被发现了,就只是一巴掌的事情。白玉京又有一人,恰恰相反,觉得无数座天地的一位位所谓超脱大道者,就只是我们胳膊上多出的一颗红点,弹指就破,这一点,你师兄崔瀺早就想到了。大致上,还是陆沉的那个想法,相对最无解,以后你如果到了白玉京做客,可以找他细聊。”

  道祖说道:“就走到这里好了。”

  陈平安作揖。

  道祖笑着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下一刻,陈平安就回到了大骊京城,想了想,还是去往钦天监。

  大骊钦天监一处屋内,有人焚香,仙雾袅袅。

  一位只是借住钦天监的外人,年轻面相,姓袁,这些年在太史局帮了不少忙,因为精通经纬、月相,精研缀术和密率,为钦天监完善了蒙气差和躔衰法。

  正是此人,身前摆放了一只小香炉,手持香箸,在焚伽南香。

  只是钦天监的监正和监副,这会儿正面面相觑,方才两位老修士还很闲情逸致,调侃几句类似“官身常欠读书债,焚香闲看苏子词”的言语。

  之前陈平安在京城那处客栈的出手,和随后宁姚的出剑,动静虽很大,但是都不如方才那一刻的异象来得惊世骇俗。

  监副小声问道:“监正大人,这位隐官,难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

  监正摊开手心,看着那枚崩裂的古老龟壳,喟然长叹道:“你这个猜测,似乎还是低了。”

  监副蓦然以掌拍膝盖:“打死不信!绝不合理!”

  哪怕陈平安是一位飞升境剑修,监副都不信。

  四十岁出头的玉璞境剑修,就已经足够骇人,至于那个宁姚……说她做啥子。

  监正叹了口气:“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情况就是当下这么个情况了,蛟龙盘踞于小塘,随便一个摇头摆尾,对于大骊京城来说,都是拦无可拦的惊涛骇浪。压之以力,是痴人说梦?晓之以理?呵呵,文圣一脉嫡传……”

  监副试探性说道:“那就只剩下动之以情了?”

  监正心神震动不已,陈平安还真来了!

  不过他依旧神色自若,故作恍然点头道:“我必须立即去与陛下汇报此事,就有劳监副大人代为待客了。才记起,监副大人早年为山崖书院是说过不少良心言语的,动之以情,最最合适。别的不说,陈平安还是个念旧的人,监副大人你去与他动之以情,对症下药。”

  监正是有苦难言,在长春宫委实被那个大骊太后坑害得不轻,先前陈平安观礼正阳山之前,在那过云楼客栈躺在藤椅上休憩,大骊太后非要拿出那片本命瓷,命他施展掌观山河神通,遥遥观察陈平安,结果倒好,若是用那江湖说法,双方就算是结下梁子了。

  最后监正、监副两位老人都望向那个始终沉默的青年修士,道:“袁先生?”

  青年修士笑道:“来都来了,既然赶不走,那就静观其变,最坏结果不过是被人拆了钦天监,反正大骊如今有钱。”

  一座钦天监,对于当下的陈平安来说,如入无人之境。

  他瞥了眼匾额,观象授时。

  天垂象见吉凶,故而上天垂象,圣人择之。钦天监的练气士,观察天象,推算节气,确立正朔,编订历法,需要将那些兴衰征兆告诉帝王。

  天地早已把“象”摆在那里了,就像一本摊开的书,世间人都可以随便翻阅,又以修道之士翻阅更为勤勉,一切收获,兴许就是各自的道行和境界。

  天“象”,加人字偏旁为“像”,修道证道得道,大概就是一个人的修行目的,最终像是与天地同不朽。

  陈平安随意一步就跨入了一座布满多重山水禁制的藏书楼,心中叹息一声,不愧是谁都打不过,谁也打不过的白玉京三掌教,道理再简单不过,陆沉就像孑然一身,置身于一座大道无缺漏的完整天地,此外一切世人共处别座天下,两不妨碍,井水不犯河水。

  就是不知道十四境的剑修,倾力一剑,能否斩开这处大道藩篱。

  人云亦云楼几乎没有什么修行秘籍,多是三教诸子百家的传世名著,所以陈平安才会想要来这边看书。

  因为境界摆在那里,翻书极快,神识微动,转瞬之间就看完一本书,看到一些让自己念头微动的古书,陈平安都从书架上取下,然后默默记下那些关键语句。

  “连山似山出内气,连天地也。”是不是与三山符有关?

  “龙化于蛇潜于洼。”蛮荒天下会不会有此凶物凭此秘术隐匿?

  “一切天魔,扫地焚香。”是与远古祭祀有关?

  最终陈平安拿了几本书,穿墙而过,将书夹在腋下,一袭青衫凭栏而立。

  广场聚拢了一拨钦天监修士,大多年纪不大,有漏刻童梳总角髻,着青衣,样式古朴。

  此外还有一些衣饰不同的岳渎祝史、司辰师,少年少女皆有。

  一拨人在台阶上,或站或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只是谁都不懒散,钦天监到底还是规矩重。

  他们议论最多的,当然还是鱼虹和周海镜的那场擂台比武。

  再就是一些外出历练的山水见闻,钦天监的练气士,出趟门不容易,所以每次游历,山水路程都不会短,经常一走就是小半个东宝瓶洲,而且行踪隐秘。

  每次出行远游,都会有两拨人——大骊刑部供奉和各地随军修士暗中护道,容不得半点纰漏。

  大骊钦天监的望气术,珍稀程度半点不比剑修差。

  陈平安在犹豫到底是返回小镇,去趟杨家铺子看那封信,或是回客栈找裴钱和曹晴朗,或是去渡船见一见两位师侄,还是直接去趟皇宫?

  看着那些大体上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陈平安不得不感叹一句,青葱岁月,最可爱时。

  钦天监分为天文科、地理科、漏刻科、历法科、五行科、祭祀科,太史局、术算局、营造局,前不久新设分界局、山渎局和方言局。

  此外还有一些钟鼓院、印历所之类的清水衙门。

  其中历法科,又别称麟台。新设的分界局,负责为皇家掌管历朝历代的鱼鳞图册。

  而那个方言局,是由礼部汇总一洲方言,侍郎赵繇具体主持此事,最终存放在钦天监。

  这是一笔涉及神仙钱的巨大开销,户部没少骂娘,因为赵繇曾经在户部当过几天的差,所以户部将这位骤居高位的礼部侍郎,说成是个崽卖爷田的败家子。

  兵部那帮大老粗惹不起,你赵繇一个礼部官员,动嘴皮子吵架不打紧,干架可就有辱斯文了。

  钦天监内部,无形中也是有高下之分的,看天的瞧不起相地的,相地的看不起只会按部就班遵循旧礼祭祀的,祭祀的又看不起守着漏刻的,然后其中最为地位超然的历法科,出身麟台、考订历法的灵台郎,身份最为清贵,谁都看不起。

  陈平安环顾四周。

  那个一,笼中雀。

  陈平安悄悄抬起右手,摸了摸左手腕。

  远游复远游,岁月如梭,春去秋来,思量复思量,白驹过隙,走马观花。

  真正最让陈平安犹豫不决的,还是另外一个自己联袂远游一事。

  到底是赶赴那处战场,还是……他妈的直奔托月山?!

  陈平安转过头,因为没有故意隐藏踪迹,所以给找上门来了。

  是马监副和一个叫袁天风的钦天监外人。

  袁天风近距离瞧见了这位年轻隐官,心中感慨不已,功德圆满,天人合一!

  真是一位传说中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陈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马监丞、袁先生。”

  喊监副,不妥当。不过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放在了那个“神清气爽”的青年修士身上。

  关于京城钦天监,崔东山专门提到过这位在大骊朝野寂寂无名的袁先生,给了一个很高的评价:神清气爽,志趣飘然,满座风生,精彩惊人。

  用裴钱小时候的话说,就是让大白鹅夸人好,那就是暖树姐姐睡懒觉,太阳打西边出来,狗嘴里吐出象牙。

  马监副回礼道:“见过陈先生。”

  约莫是在暗示,你陈平安如今不是隐官,回了家乡,就是文圣一脉的读书人了。

  袁天风倒是称呼陈平安为陈山主。

  马监副看了眼陈平安腋下的几本书,没说什么。

  好个不请自来,不告而取,不辞而别。

  所幸那几本书,都不算太过贵重,再者,钦天监内珍藏的一众孤本善本,有两个由文运凝聚而成的书香精魅,专门负责帮忙传承。

  何况钦天监真正秘不示人的禁书,也不在书楼里放着。哪怕是他这个监副想要查阅,都得其余两位点头答应才行,翻了哪本书,都会记录在册。

  以陈平安如今这份好似“从天而降”的境界和道法,其实不难找到阵法痕迹,甚至拿了书,往返一趟,一样注定无人知晓。

  袁天风笑问道:“陈山主,信命吗?”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笑道:“当然信。”

  袁天风蓦然作手持拂子画圆相,再以拂子作当中劈开状道:“这般?”

  陈平安摇摇头,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同样是画一圆,却没有完全衔接,然后就像稍稍偏移轨迹,只是那条线,并未就此延伸出去。

  袁天风点点头。

  一旁的监副大人抚须而笑。至于我到底懂不懂,你们两位尽管猜去。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袁先生是在潜心研究如何对付化外天魔?”

  袁天风没有否认此事,略显无奈道:“斗量大海,难如登天。”

  袁天风好像有点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问道:“陈山主听说过我?”

  陈平安点头道:“师兄很看重袁先生。”

  袁天风却没有太在意,只是问道:“陈山主精通术算一道?”

  陈平安笑道:“越看越头疼,但是拿来打发光阴还不错。”

  袁天风遗憾道:“其实术算一途,应该纳入大骊科举的,比例还不能小了。听说崔国师曾经有此意,可惜最后未能推行开来。”

  陈平安欲言又止。

  袁天风疑惑道:“陈山主是有异议,还是认同我的看法?”

  陈平安连忙摆手笑道:“虽说我决定不了科举,但我是肯定不敢点这个头的。”

  陈平安抽出一本书,轻敲脑袋,说道:“如果真要纳入科举,肯定就不止我一人头疼了,甚至可以想象,整个天下的读书人,对着这些术算书籍,一边挠头,一边跳脚骂人。”

  袁天风大笑起来。

  这位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说话还是很风趣的。

  马监副唏嘘不已,外人好啊,可以在这边谈笑风生。

  陈平安告辞离去,身形一闪而逝。

  袁天风笑道:“不问问看何时还书?”

  马监副笑着没说话,还什么还。

  陈平安现身在小巷那边,发现刘袈不在,就跟赵端明聊了几句,才知道刘老仙师之前又拦了一位老夫子。

  小镇龙窑那边,中年僧人默念一句“此心犹如斩春风”。

  蛮荒天下,联袂远游的数位剑修,头戴一顶莲花冠的那位居中之人,说道:“去托月山!”

  蛮荒天下,几道剑光如虹,划破长空,剑光所至,一处处云海尽碎。

  陈平安头戴莲花冠,身穿青纱道袍,背夜游剑。

  宁姚身穿一件法袍金醴,背剑匣。

  齐廷济与陆芝御剑远游。

  陆沉将神识凝为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形,将那顶莲花冠的一朵花瓣作为道场,端坐其中,好像觉得赶路有些闷,就一个蹦跳起身,打了一套拳法。

  齐廷济以心声笑道:“隐官好像是在照顾我们的御剑速度,不然可以更快。”

  当下的陈平安,可谓游乎天地之一气,就像一叶扁舟,在光阴长河始终顺流之下,反观其余三位剑修,就需要蹚水赶路。

  陆芝有些心不在焉,撇撇嘴,她在忙着打量那只剑匣里边所藏之剑,剑上各有铭文,小小剑匣,估计就是一件白玉京重宝,有那芥子纳须弥的神通,使得盒内八把长剑小巧袖珍若飞剑,剑名分别为秋水、游凫、刻意、凿窍、南冥、游刃、蜩甲、山木。

  八把古剑,剑气盎然,皆蕴含一份大道真意,难怪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城头掏出此物,满脸肉疼神色,估计是陆沉自身道脉的传家之宝?

  陆沉一边花哨走桩,呼呼喝喝的,跟个江湖武把式差不多,一边好奇问道:“陆先生,老大剑仙就没有帮你安排退路?”

  照理说,以陈清都最不愿与人欠债的脾气,对陆芝这个战功卓着的外乡女剑修,肯定会特别厚待。

  陆芝看在借剑的分上,就与陆沉实诚说道:“确实找过我,想让我去神霄城炼剑,但我没答应。”

  不然老大剑仙会与文庙打声招呼,等到南婆娑一役结束,陆芝就可以赶赴青冥天下。

  陈清都其实先后劝过陆芝两次,一次是让她不要死心眼,太过刻意追求第二把本命飞剑北斗的炼化,先跻身了飞升境再说。

  另一次,就是希望陆芝远游青冥天下,例如在白玉京捞个不记名的客卿身份,先在那里安心炼化两把本命飞剑,破境、炼剑两不误,等跻身了飞升境,要是觉得白玉京修行无趣,规矩太多,就去大玄都观找孙怀中帮忙,随便捞个道官身份。

  陆沉说道:“陆先生迟迟未能破境,殊为可惜,老大剑仙的建议很好啊,到了白玉京,我,还有余师兄,肯定都不会约束陆先生,为何不答应?”

  陆芝给出一个很陆芝的答案:“懒得跑那么远的路。”

  一来不愿意老大剑仙为自己去跟文庙打交道,再者那座青冥天下,人生地不熟的,她没脸皮跟人借钱。

  陆芝在剑气长城就是个从无闲钱的穷鬼,身为大剑仙的俸禄和所有战场杀妖的报酬,都拿来填补那个飞剑北斗炼化的无底洞了。

  陆沉听见了她这个说法,非但不意外,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对陆芝又高看几分,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打定主意,看看将来有无机会挖墙脚。

  在磨砺第二把本命飞剑北斗一事上,陆芝实在是耗费了太多心神和精力,她虽然是浩然人氏,只不过她对家乡天下好像没什么感情,从不谈及,以至于不少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一直觉得陆芝就是本土剑修。

  而事实上,南斗掌生,北斗注死,陆芝那把在剑气长城从未现世的本命飞剑,又与青冥天下拥有一份天然道缘,毕竟有那玉京群真集北斗的说法。

  当年跟随倒悬山一起远游青冥天下的十六位剑修,由元婴老剑修程荃领衔,如果陆芝愿意点头,也好对其余十五位剑仙坯子,有个照应。

  只是陆芝没点头,陈清都也就作罢。

  与一个不惜拿命去换取城头刻字的女子,说什么如何如何便大道前途不可限量,好像也没什么用。

  连陆沉都听到个小道消息,师兄余斗曾经私底下让倒悬山的那位大弟子捎话给陆芝,邀请她去白玉京担任一楼之主。

  可惜在陆芝那儿吃了个闭门羹,师刀房那位看门女冠,最后都没能与陆芝见上一面。

  陈平安突然开口道:“陆芝你其实可以在陆掌教的南华城挂个名,当个记名客卿,以后就是半个自家人了,就像不常串门走动的远房亲戚。”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三位掌教,各有一城,此外二城十二楼,或是三脉掌教附属,或是自立门户的道脉。

  像那青翠城便是大掌教的修道之地,南华城更是陆沉的一亩三分地。

  齐廷济附和道:“我没意见。”

  既然都是半个自家人了,那么陆芝就没必要归还那只剑匣了吧。

  宁姚点头道:“是好事。”

  陆沉斩钉截铁道:“陆先生愿意屈尊当南华城的客卿,贫道欢迎之至,只不过亲兄弟明算账,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陆芝说道:“没兴趣当什么客卿。”

  这趟联袂远游,已经路过不下百余个蛮荒天下的王朝、宗门、仙家势力,但是陈平安的表现,就只有两个字,克制。

  大多是低头看几眼,就带着宁姚他们一掠而过,不作任何停留。

  一颗道心,古井不波。

  陈平安说道:“在《丹书真迹》倒数第三页,记载了三山符,但是根据书上记载,此符除了使用次数,好像还有个至为关键的局限,陆掌教可有破解之法?”

  陆沉笑道:“倒也不难破解,就是有点耗钱,当然还要用上一门白玉京秘法作为引渡。当年师兄在玉皇城为天下各路道官传道,三山九侯先生暗藏其中,听了三天两夜,被师兄看破,师兄就与三山九侯先生请教一些符箓学问,贫道当时就在一旁看热闹呢,后来师兄首创三山符,那道初符的绘制过程,贫道有幸都瞧在眼里。”

  三山符是以观想之术,打造出三座类似山市的渡口,就像在天地间开辟了三扇门,位于光阴长河之畔,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

  但是根据《丹书真迹》的注释,所观想三山,修士需要自己曾经走过。

  不然这道三山符,就太过无理了,会是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都梦寐以求的保命符,当然也可以用来杀人越货。

  陈平安为陆芝和齐廷济大致解释了三山符的用处,此符除了最宜远游赶路,更大妙用,还是温养魂魄。

  持符远游,唯一的要求就是练气士或者纯粹武夫的体魄,必须经受得住光阴长河的冲击。

  三次最佳,一旦滥用此符,就会招来天下山运的无形压胜,那么以后出门,最好就要绕山而走了,不然一旦靠近山岳,就会有莫名其妙的大小灾殃发生。

  这对于练气士而言,自然是得不偿失的举措,人间非山即水,何况自家山头就不是山了?

  陆芝讶异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练气士滋养魂魄一事,境界越高越难立竿见影。

  陈平安笑道:“可惜你们今天就要一口气用掉三次机会。”

  陆沉问道:“九座山头的观想,已经有主意了?”

  陈平安点头道:“避暑行宫和后来的文庙议事,都看过不少蛮荒山头。”

  大地之上,又路过一座宗字头势力,宗门手忙脚乱,开启数道山水大阵,如临大敌。

  哪怕四条剑光一闪而逝,转瞬之间就已远去千里,那个宗门的护山大阵依旧久久不敢撤去。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陆掌教暂时只需给出两份三山符。”

  最后三座山头,还需要谨慎选择,小心再小心。

  其实在走出杨家药铺那一刻起,陈平安就开始谋划此事,可惜道祖走到泥瓶巷口就停步了。

  而那一刻,陈平安刚刚想出了托月山之外的八座山头,要说遮蔽天机,还有什么比得过待在道祖身边?

  道祖此举,定然大有深意,极有可能是陈平安心中所想的最后一份三山符,路线出了纰漏。

  陆沉如释重负,若是每人三份三山符,九座山头。

  那么四位剑修,总计就需要三十六张珍稀符纸!

  他这位白玉京最穷的城主,砸锅卖铁都凑不出这么多张降真青绿箓。

  宁姚说道:“我那几份符箓,符纸可以随便凑合,不必非是那种降真青绿箓。”

  陆沉斩钉截铁道:“这怎么行,厚此薄彼这种勾当,最伤人品了,贫道非得打肿脸充胖子一回,哪怕青绿箓不够,也要撕书!”

  看在陆沉确实破费不小的分上,陈平安就没有揭穿这位三掌教的那点小心思。

  宁姚使用此符,就等于与南华城结下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善缘,这种与天下第一人的香火情,任由青绿箓再珍贵,都是划算买卖。

  在夜航船,吴霜降就赠送过数张青绿箓,在浩然和青冥两座天下,若是有白玉京三脉道人成功跻身天君,就会燃烧此符,迎请各自尊奉的白玉京掌教祖师。

  陆芝则说道:“我那几份,别凑合,怎么值钱怎么来。”

  她当客卿没兴趣,花钱还是在行的。

  齐廷济道:“我与陆首席一般符纸就行。”

  最后陆沉是真的掏光了身上全部家底,才摸出了二十余张青绿箓,除此之外,还掏出一本紫黄两气萦绕的《黄庭经》,陆沉最终在那莲花道场,起身掐道诀,念念有词一番,才小心翼翼撕下几页书当符纸,不过真正着手画符之人,还是暂借一身道法的陈平安。

  如今的陆沉,只剩心念罢了。

  陆沉试探性说道:“因为我们都不曾亲自走过六座山头,所以就需要我分出一粒心神,进入诸位心湖片刻,施展一门白玉京秘传道法,帮忙虚实转换,以假乱真……”

  陆沉停顿片刻,笑问道:“诸位信得过贫道吗?当然,你们可以事先以剑心切割出一块地盘,作为待客之所。再说了,真正做客之人,其实还是陈平安,贫道只是附骥尾而行。”

  结果宁姚三人都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此事就算落定。

  明摆着三人都信不过陆沉,只信得过陈平安的决定。

  灵犀一点通,陈平安瞬间就掌握了那道白玉京仙诀,同时分出心神去往宁姚三人心湖,帮忙塑造出六座山市的心相轮廓。

  三人各自心湖,都剑气纵横,只留出一地,严密隔绝其余景象,陆沉很守规矩,可只是惊鸿一瞥,就咂舌不已,尤其是那宁姚,稍加推演,就可得知她的心相天地,即是一整座五彩天下。

  退出三人心湖后,陈平安提醒道:“在每一座山市,最多停留一炷香。此事务必注意,不可掉以轻心。”

  然后陈平安笑问道:“敬香一事,有无忌讳?”

  老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三山符就需要“回礼送圣”,在各座山头,烧香礼敬那位万年以来始终云遮雾绕的三山九侯先生。

  齐廷济笑道:“对三山九侯先生仰慕已久,没什么可忌讳的。”

  陆芝说道:“这有什么,烧几炷香而已。”

  反正不花她的钱。

  陆沉嘀咕道:“三山九侯先生,再世外高人,也要乐开花。”

  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同时烧香礼敬同一人。

  陆沉问道:“有无山香?”

  他这会儿是真怕了这个隐官大人,坑起人来那是往死里坑啊。

  所幸陈平安笑着从袖中拿出一支竹制香筒,还是当年带着裴钱几个一起游历河伯祠庙,庙祝赠送之物。

  陈平安给宁姚三人分出一把山香,只是递给陆芝的时候,笑道:“按照规矩,请香钱,你们得自己出。”

  齐廷济丢给陈平安和陆芝各一枚谷雨钱,陆芝手指一拨,那枚谷雨钱一并落入陈平安袖中。

  陈平安率先持符远游,在第一座山市拈出三炷香,点燃山香后,因为自己是左撇子的缘故,便右手持香,左手虚握,高高举过头顶。

  陆沉啧啧道:“能够让你主动放弃这点障眼法,极有诚意了。”

  请香完毕,陈平安微笑道:“心诚则灵,还是要信一信的。”

  宁姚三人要比陈平安慢上一线,陈平安就站在原地稍等片刻。

  陈平安问道:“听说白玉京玉枢城的那位郭城主,首创一张大符,名为洗剑?既然陆掌教与郭城主关系那么好,都在那边开设观千剑斋了,想必……”

  陆沉苦兮兮说道:“如此大符,屈指可数,可不是青绿箓这样的符纸能够媲美的。”

  玉枢城的城主郭解、副城主邵象,都是当之无愧的道门老剑仙。

  用大玄都观孙道长的话说,就是白玉京里边,懂剑术的,拢共有两个。

  当然是余斗算一个,郭解加邵象才算一个。

  玉枢城拥有一件洗剑之物,是一颗极有来历的远古星辰。洗剑符,就是在淬炼飞剑过程中,演化出来的一张大符。

  陆沉试探性问道:“还是借,对吧?”

  果然是言多必失,早知道就不提什么观千剑斋了。

  陈平安说道:“别紧张,我们买,陆掌教身上有几张,我们就买几张。”

  陆沉松了口气:“就三张!”

  最后齐廷济花钱买下三张玉枢城洗剑符,而且全部都送给了陆芝,让她抓紧炼化,砥砺飞剑北斗剑锋。

  陆芝破天荒想要与人客气一番,拗着心性,与陈平安说道:“谢了。”

  白得一只剑匣、温养魂魄的三山符、有价无市的洗剑符,还得再加上之前跨海追杀那头化名边境的飞升境大妖,如果不是当时必须与陈淳安联手,陆芝一旦搏命,祭出飞剑北斗,说不定都可以城头刻字了。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

  陆沉心有戚戚然,你小子这是慷他人之慨,记得以前那个泥瓶巷的少年,不这样的,多质朴一人。

  陈平安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座山市,一样烧香礼敬过后,这次没有再等宁姚三人,直接到了第三座山市。

  陆沉问道:“最后一份三山符,为何不直接观想出一座托月山?”

  陈平安说道:“不系之舟,需小心驶得万年船。”

  陆沉深以为然:“有道理,更是个好兆头。”

  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突然嬉皮笑脸道:“陈平安,别忘了,你这会儿任何一句无心之语,也很有分量的。”

  陈平安没搭理他,只是看着眼前景象,这处山市,是一座煞气冲天的山头,白骨尸骸堆积,黑云滚滚,山岭之上白骨累累,天地仿佛只有黑白两色。

  这座蛮荒天下的宗门,山门口学那浩然仙府,矗立起一座牌坊楼,匾额题字“白花城”。

  看门之人,是两具尸骸,生前当是剑修,死相凄惨,其中一人,被一把长剑洞穿心窍处,牢牢钉在牌楼石柱上。

  另一人跪在地上,身体前倾,长剑拄地,剑柄穿过下巴,洞穿头颅。

  是两位剑气长城的先人。

  陈平安走到一具尸骸那边,蹲下身,拔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收入袖中,抬起手掌,在头颅那边轻轻往下一抹。

  一副尸骸顿时如烟尘飘散,陈平安取出一只空酒壶,装入其中。

  然后起身走向另外那处跪地尸骸,好似将那位先人搀扶起身,轻轻一震,同样化尘,收入另外一只空酒壶中,再取剑入袖。

  剑气长城的剑修,不喜饮酒者寥寥。

  做完这些事情,陈平安双手笼袖。

  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御风而至,落在山门台阶上,脸色阴晴不定:“来者何人,留下真名!”

  几乎同时,一座宗门,百余名妖族修士纷纷现身,拥向山门这边。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剑气长城,隐官陈平安。”

  那位仙人境修士先是愕然,随即大笑不已,笑声如震雷一般,山岭间白骨簌簌落,如起云雾。

  哪儿来的疯子,开什么玩笑?!

  有一位供奉修士以心声提醒道:“宗主,这小子的模样,确实挺像那个隐官。”

  只是很快就有一位修士以心声讥笑道:“难道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在浩然天下混不下去,结果跑去当道士了?”

  结果那个头戴道冠的背剑男子身后,又有三人几乎同时现出身形。

  一位容貌俊美的年轻男子,笑呵呵道:“聊了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玩笑道:“我说自己认识剑气长城的齐老剑仙,这家伙打死不信。”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对蛮荒天下的雅言官话都不陌生,几乎人人都会数种。

  尤其是昔年愁苗这样需要经常外出远游的剑修。

  齐廷济点头道:“那就打死再看信不信。”

  齐廷济就只有一把本命飞剑,名为兵解。

  他年轻时,曾有个绰号,齐送行,喜欢帮忙兵解上路。

  齐廷济、陆芝、宁姚……

  那个仙人境宗主一句话都没多说,率先跑路,然后就是一场闹哄哄的鸟兽散。

  陆芝眯眼道:“我在这边砍过瘾了再走,保证不用半炷香。”

  齐廷济说道:“我针对那些漏网之鱼。”

  陈平安点点头:“只要在半炷香之内,就不会耽误正事。”

  使用了三山符后,此行去往托月山,路程大为缩减,节省时间极多。

  陈平安先行离去,宁姚尾随其后。

  下一处山市,邻近一座古战场遗址,此地终年不见天日,阴灵强横,鬼魅集聚,阴兵多达数十余万众,类似北俱芦洲骸骨滩的鬼蜮谷,只不过这里可没有披麻宗的压制。

  浩然天下的战场遗址,有儒家书院的压制,各大王朝藩属国设置的水陆道场,以及谱牒仙师的下山历练和积攒功德,故而极少能够形成气候,蛮荒天下则不然。

  宁姚说在此出剑片刻,陈平安则继续持符远游下一处山市。

  任何一位没有后顾之忧的飞升境剑修,一旦彻底放开手脚施展剑术,杀力之大,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不可理喻”。

  果然在不到半炷香之内,一座蛮荒宗门,就彻底断了香火。

  陆芝持剑停步在山巅,直呼其名道:“齐廷济,我希望龙象剑宗和落魄山,以后能够同舟共济,不然哪天双方起了争执,我说不定会帮着外人。”

  齐廷济打趣道:“陆首席,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了。”

  陆芝不是那种藏得住话的人:“董三更、陈熙,还有你,如果可以选,我肯定不会跟着你混,在浩然天下当什么宗门的开山祖师。因为三个城头刻字的剑修中,就数你最野心勃勃,剑心最不纯粹,我到剑气长城的第一天起,就不乐意跟你走近,表面上对谁都和颜悦色,其实对谁都生疏。相信你早就看出这点了。”

  齐廷济点点头:“终于等到这些真心话了。”

  陆芝如果一直不开口,不曾主动道破此事,齐廷济反而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人与人两心不契,稍有间隙,便如隔山川,不可逾越。阿良曾经说过,世间言语,皆是桥梁。此言不虚。

  既然说开了,那就更无所谓会不会伤人,陆芝直截了当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齐廷济欲言又止,忍住笑。

  陆芝皱眉道:“说错了?”

  齐廷济解释道:“这句话的‘为’字,其实应该念二声,并非去声,本是一句实实在在的修行秘诀,告诫后人要修性养德、知己求真。”

  刻字剑仙之中,其实除了董三更,齐廷济和陈熙的学问,放在浩然天下,当个儒家硕儒,绰绰有余。

  至于像孙巨源之类的剑修,随便就能捞个风雅脱俗的清流名士。

  陆芝转头说道:“不过到了浩然天下,你也变了不少。”

  齐廷济笑道:“当了开山立派的宗主嘛。”

  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

  古来云水茫茫,道山绛阙知何处?

  此地就像书上的仙境绛府一般,灵气盎然浓稠,道气流转,行云流水,是蛮荒天下一座极负盛名的大岳。

  蛮荒天下,也有王朝大城,有五岳,甚至还有一个大王朝,人族修士的繁衍生息,熙熙攘攘,人族和鬼物、山精、水裔杂处。

  陈平安没有去往山顶的大岳祠庙,而是站在原地,问道:“你能不能演算出驻守托月山的大妖有哪些?”

  陆沉笑道:“难。只能说蛮荒大祖的那个开山大弟子,肯定会在。至于道号新妆的那位,更有可能是跑去跟阿良叙旧了。”

  陈平安默然。

  陆沉问道:“还是担心周密未卜先知,我们一行人会被困在某处山市,或是身陷类似处境?”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疑惑道:“来这里做什么?”

  陈平安抬头望去:“就只是来这边看看。”

  收回视线,陈平安说道:“那本《丹书真迹》,我打算赠送给太平山黄庭。”

  陆沉一点就明:“书本身材质就好,加上一千两百多个字,都炼化了,确实可以支撑起一座罗天大醮了,拿来当护山大阵。只是师兄都送给你了,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再说了,你们落魄山不缺此物,下宗呢?”

  “太平山是一定会在桐叶洲重建宗门的。这本书毕竟是李大哥送给我的,所以你回头帮我打声招呼,如果确实可行,我就这么办了。”

  桐叶洲太平山的道脉香火,正属于白玉京大掌教一脉法统。

  “唉,果然半点没变,还是个善财童子。行吧,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了。其实以大师兄的脾气,你都不用问这个。”

  陈平安眉眼柔和:“哪怕是亲近之人,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

  陆沉笑了起来,大师兄还是厉害,不管走到哪里,都是这般受欢迎啊。

  陆沉不由得感叹道:“人生一传舍,无处是吾乡。世间万物各有归属,哪来的什么主人,我们都只是个当铺伙计。”

  陈平安说道:“走了。”

  下一处山市,是一座大王朝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

  陈平安这身装束,倒是不至于太惹眼。

  陈平安说道:“来这边借剑。”

  太平山剑阵的阵图早就有了,只是一直缺少合适的长剑,不然以崔东山的估算,走一趟北俱芦洲的恨剑山,购置一整套品秩尚可的剑仙仿剑,大约需要八百枚谷雨钱。

  而且前提是恨剑山愿意掏光半数家底,拿出那么多的仿剑。

  而这座王朝的京城大阵,就是完全放弃防御、只取攻伐的剑阵。

  陆沉如释重负,借给陆芝的那只剑匣,借给龙象剑宗,到底还有几分取回的可能,借给落魄山,不是肉包子打狗是什么?

  陆沉笑道:“借?”

  “不然?”陈平安疑惑道,“你之前不也说了,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他们将来只要去落魄山讨要,我肯定归还。”

  陆沉问道:“这就动手?”

  陈平安双手笼袖,有片刻失神。

  看门人,郑大风。

  先是给小镇看门,后来是为落魄山看门。

  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曾在一处古怪山巅,见过一人。”

  陆沉叹了口气:“不用怀疑了,就是那位功过不相抵的兵家初祖,那场共斩,不提也罢。”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没有多问。

  福禄街李氏。青翠城,又名玉皇城,有“玉皇李子真清脆”的说法。

  儒家李希圣,道门周礼,那么第三人是谁?

  陆沉问道:“陈平安,你一直在追求‘无错’。那你有没有想过,谁能做到无错?当真是步步登天的修道之士吗?”

  陈平安摇头道:“是神灵。”

  老瞎子与陈清流一起站在山崖畔,一个蹲着,一个坐着,各自喝酒。

  十万大山,算是老瞎子硬生生从蛮荒天下割走的一大块地盘。

  陈清流问道:“那个托月山大祖,只差些许,未能跻身十五境,除了当年托月山一役,被陈清都三人伤到了大道根本,与这十万大山的缺失,有无关系?”

  老瞎子抬起干枯手指,挠了挠脸:“有个屁的关系,换成是你,不得与我拼命?”

  陈清流笑道:“拼命?哪怕赢了你,不又得消磨极多道行,一样无法跻身十五境。”

  老瞎子沙哑而笑:“也对。”

  陈清流问道:“那就是为周密让路了?”

  老瞎子想了想:“那倒还不至于,估摸着是跟我一样,修行资质不行,那个十五境,苦求不得。”

  陈清流抬头看了眼天。

  老瞎子说道:“鸟不拉屎的地儿,没啥可看的。”

  天幕悬星河。

  骨瘦如柴的老者,一身紫色长袍上绘有黑白两色的阴阳八卦图案。

  腰间所悬酒葫芦,莹光璀璨,只是里边好似归拢了一整条天上银河的瑰丽气象,相较于巅峰时期逊色多矣。

  有一位不速之客,可用存思登虚空,聚精会神以为真,仿佛仙人乘槎,斗转星移,远渡天河。

  古今之言天者一十八家,都绕不开星象。

  青年看了眼符箓于玄,脸色淡漠道:“可喜可贺。”

  于玄揪须而笑:“救白也,差点帮倒忙,事后愧疚得不敢见人。不承想至圣先师钦点来此修行,独占一份天运,就更愧疚难当了。”

  话是这么说,文庙议事的时候,老人与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唠嗑的时候,可没有半点羞愧。

  于玄从袖子里摸出一壶青神山酒水,高高扬起:“来一壶?”

  青年摇摇头。

  于玄自顾自灌了一口酒水,好奇问道:“你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为何会掺和骊珠洞天的事情?”

  是说那龙窑烧造本命瓷一事。

  而这位容貌年轻的得道之人,曾是地仙之主,更有万法之祖的美誉。

  此人的修道地之一,名为牢山,据传位于大海中心,神灵驱之不动,仙真高不可攀,远离人间。

  山上有碑、台、涧,碑刻“太平寰宇斩痴顽”,炼魔台下有条深涧,名为摸钱涧。

  而那深涧之水,是雪花钱、小暑钱、谷雨钱这三种神仙钱之前,曾经通行数座天下的唯一制式钱,也就是后世金精铜钱的前身。

  此举用意,原本是为了彻底分化、打散神性,只是后来出现了不小的纰漏,经过千余年的不断替换、归拢和收缴,才转为使用至今的三种神仙钱。

  青年说道:“青童天君是我的好友,有事相求,能帮就帮。”

  于玄喝着酒,不去评价这些前尘往事。

  这位三山九侯先生的弟子当中,其中就有治所位于方柱山的青君。昔年三山的地位,还要高过如今包括穗山在内的浩然五岳。

  礼圣当年的那个尝试,一个关键所在,就是专门请这位先生出山,一同制定礼仪规矩。

  还有两个不记名弟子,与白也同一个时代的道士王旻、剑修卢岳,两人在人间山上山下都名声不显,所有事迹只在浩然山巅流传。

  王旻奉敕出海访仙;卢岳,崛起和陨落就如彗星掠空。

  这位“青年”,早年在骊珠洞天驻足过一段岁月。

  福禄街?符箓街。

  而那个作为不记名弟子的剑修,就出身福禄街卢氏。

  至于桃叶巷的那些桃花,就是他亲手种下的,当然是随手为之。

  大骊王朝关于金精铜钱的铸造,还是他给的雕母。

  在骊珠洞天坠地之后,与卢氏王朝曾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福禄街卢氏,曾经暗中赠送给当时的大骊皇后古书几页。

  其中一页,记录了一道符箓,看似品秩不高,用处不大。

  当年南簪在泥瓶巷就曾现学现用,亲自施展过那道穿墙术,从宋集薪的屋子一步走到了陈平安的祖宅之内。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只是就连皇后南簪,或者说后来的太后娘娘陆绛,当年都不曾听过三山九侯的名讳,就更别谈知晓大道根脚了。

  可惜南簪回到京城之后,未能查出真相,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重视此事,不然这道符箓要是落在识货之人手里,光凭那一页纸,就是镇山之宝。

  于玄感慨道:“前辈至人神矣,渡星河跨日月,游乎三山四海五岳之外,死生无变于己。”

  青年摇头道:“万年之前,神灵还是这方天地的主人,渡星河容易,跨日月就免了,找死吗?”

  于玄转头远眺一处:“那两个家伙,这会儿是不是盯着咱们俩?”

  青年却没有追随符箓于玄的视线,反而望向蛮荒天下的大地山河,说道:“好像还不只是打算搬山。”

  一座金色拱桥。

  哪怕是一位飞升境山巅修士置身其中,都看不到尽头所在。

  周密登天,理所当然占据了古天庭遗址的主位。

  火神归位,地位与之并肩,双方并无高下之分,平起平坐。

  离真,新任披甲者。

  早年三位联袂剑斩托月山的剑修,陈清都的那把本命飞剑浮萍,彻底破碎于托月山,才有了后来的合道剑气长城。

  龙君的本命飞剑名为大墟仙冢。

  至于离真的前身,剑修观照,其本命飞剑名为光阴长河。

  新晋水神雨四,王座大妖绯妃的主人。

  水神李柳被阮秀剥离出来的大道神性,被她随手丢给了雨四。

  登天之时,周密随身携带了数座福地,至于蛮荒天下的洞天,在此地毫无意义,只会是累赘。

  那些福地众生,既是人间香火的源泉所在,又是诸多神位的候补人选来源。

  原本剑修斐然,其实最符合周密的预期,是顶替持剑者的最佳人选,神职低于远古旧天庭的五至高,却又要高于十二高位。

  毕竟那位持剑者依旧在世。

  但是白也赠送的那一截太白仙剑,选中了陈平安、刘材、赵繇,和最后一个明明是妖族修士的斐然!

  简直就是一记白帝城郑居中都下不出的无理手。

  绝对不会是中土文庙的安排。这就是浩然天下对浩然贾生,一种无形的大道压制。

  周密只好退而求其次,将斐然留在了蛮荒天下,一举成为天下共主。

  没有斐然,就只好选择涒滩。

  此外被周密带来此地的数十位剑修,除了皆是托月山百剑仙之外,更是托月山筹划两千年的神灵转世,只是与雨四、涒滩差不多,虽然都纷纷占据一席神位,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神性不全,可这些都只是小事,而且都在周密的计算之内,误差极小。

  最大的意外,还是登天之后,周密才发现自己的粹然神性,确实没有缺少,甚至比预期还要高出一成,可症结在于,那某个一,周密只得到了将近一半,虽然这种近乎一半,无限接近,但就是这毫厘之差,天壤之别。

  而且周密哪怕施展了后手,那个一都会跟着水涨船高,让周密始终无法过半。

  哪怕如今的周密,已经是昔年天庭共主的大半境界,却始终依旧未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一,这使得他不得不拖延重返人间的时间。

  故而当下大道神性最全的那个存在,就成了那位高居王座的火神。

  三教祖师要么继续合道,过半之后,三座天下就要被道化,而且道化的速度会越来越快。

  要么……就只能散道了。

  此外如今许多相对年轻的山巅修士,都不知道一桩密事,兵家初祖与三教祖师有过一场万年之约。

  在重返人间之前,周密不知为何,允许一小撮新晋的高位神灵,保留了一部分人性。

  比如离真,还有雨四和涒滩这三位甲申帐故友。

  在那场席卷两座天下的战役中,若有高位神灵陨落在战场上,便是一场漂泊万年的远游还乡,是一种归位,不过会损失不同程度的粹然神性。

  旧天庭之广袤,超乎任何一位山巅修士的想象。

  任何一位高位神灵,就像独占数座天下的疆域,只是相较于故乡,显得死寂一片。

  只说那四座天门之间的距离,可能任何一位玉璞境修士,穷其一生,都只能从一处大门远游至另外一处。

  狭义上的旧天庭遗址,则像人间王朝的一处京城。

  离真、雨四、涒滩,今天三人相约在那座金色拱桥的一端,缓缓而行,不约而同,各自都施展了障眼法,更像……人。

  凭借那点保留下来的人性当个人,那种古怪至极的感觉,大概就是名副其实的不由自主。

  一旦得到了不朽,好像“自由”二字,就成了一个最无意义的词。

  涒滩喃喃道:“趁着还能感觉到后悔……”

  雨四神色冷漠:“想要假装当个人还不简单,以后随便显化一处崭新天下,再分出一点神性,那个自己,肯定比以前还自由自在,随便犯错。”

  涒滩满脸怒色,咬牙切齿道:“那个‘自己’,还是自己吗?这个自己不还是冷冷看着那个自己,傻了吧唧俯瞰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又有何意义?”

  当神性完全覆盖人性之后,就再无喜怒哀乐。

  对于他们这些神灵而言,似乎拥有了无数的自由,无数种可能性,但是唯一的不自由,就是不允许自己不是神灵,不允许自己毁灭自己。

  离真好像是最无所谓的一个,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真是怀念在剑气长城的那段岁月啊,我反正已经一点不差地摹拓下来,以后可以经常跟隐官大人闲聊了。”

  离真继续说道:“按照陈清都和龙君早年的那个说法,如果成为名副其实的五至高之一,好像可以稍微打破那个桎梏,不用像我们现在这么……无聊。”

  涒滩眼睛一亮。

  骤然之间,天地间大放光明,有个不带丝毫感情的女子嗓音突兀响起:“就凭你们几个废物?”

  水神雨四一瞬间近乎窒息。

  人性被挤压到一粒尘埃大小,不得不现出一双金色眼眸,他的一副金身,大如星辰。

  涒滩也是差不多的处境,不过那份大道压制,不像雨四当下所承受的那么夸张。

  离真相对好一些,还能保持人身原样。

  离真嬉皮笑脸道:“雨四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向咱们这位阮姑娘挑衅几句,说不定就被打死了,好歹能够得个片刻解脱,之后再被周密重新拼凑起来。”

  神灵,被誉为不眠者。

  周密有意无意让他们保持一点人性,就像一个世俗人间的嗜睡之人,偏偏成了失眠之人。

  但是只要消磨掉全部的残余人性,被神性吃个一干二净,自然就不会有这份痛苦。

  所谓的神灵,就像一块棋盘,每一个格子,都搁放有一种情绪。精准提起,精准放回。

  神位越高,就像棋盘越大,拥有更多的格子。

  问题在于,每次单一或是多种情绪的起落、重叠和交融,都不是漫无目的,无法随心所欲,而是井然有序,永远目的明确。

  而且黑白棋子的各自总数,永远是一种处于对半分的绝对境地。

  如果说人性是神灵赐予人族的一座天然牢笼,那么绝对的、纯粹的自由,就是一座更大的牢笼。

  而这只是人族的看法,神灵不自知,或者准确说来,是神灵永远不会如此认知。

  最终,不管是人类还是神灵,好像自由都是一座牢笼。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会犯错,还能改错,竟然是一种自由。没有比这更能宽慰人心的美好言语了。

  一个再没有扎马尾辫的女子,站在金色拱桥中央地带的栏杆上。

  她一个挥手,就将那个金身巍峨的水神雨四拽入一轮大日之中,以大火将其烹杀。

  一个相当于十四境大修士的雨四,面对她这个存在,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周密现身此地,倒是没有阻拦她的肆意妄为,反正水神的神性依旧在此,无一丝一毫的缺漏,大不了他回头重新拼凑起来就是。

  周密趴在栏杆上,遥遥俯瞰数座天下,微笑道:“谁能想到,我会与那个一,就在城头的咫尺之间失之交臂。”

  可惜未能成为那个一,如今周密的视线,许多地方暂时都无法触及。

  但是那个站在栏杆上的她,却无此大道约束,因为日光所及,皆是她所辖疆域。

  她始终一言不发。

  一双金色眼眸,一头金色长发,一件金色长袍。

  周密却知道,登天之后,她看遍人间,独独没有去看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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