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转瞬间即不见阿良身形,唯有剑光四起,照耀天地四方。
一人出剑,就有远古战场诸多神灵手段叠出的气象。
与绶臣一起负责运转大阵的新妆,作为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离真的师姐,迅速环顾四周,施展了一门通幽神通,双眼熠熠,宝光流转,连那光阴长河和阴冥之路都能寻出蛛丝马迹,竟是依旧找不出那个男人的踪迹。
难怪阿良早年能够在那场险象环生的大妖围追堵截当中,溜之大吉。
绶臣已经从剑匣当中抽出一把无鞘长剑,双指夹住剑身,往剑尖处迅猛一抹,好似剥落一层仙人遗蜕。
剑光化作一道雷光,与那璀璨电光撞在一起,与此同时,绶臣心声提醒道:“别找了,你我只管住持脚下阵法,安心领剑就是。”
新妆闻言立即收敛心神,祭出了一只不起眼的袋子,轻轻摇晃,云雾升腾,快速弥漫,好像与那远古风神雨师借来一场风雨,将她身形笼罩其中,云雾飘摇看似不过方丈之地,实则别有洞天,一座风雨天地广袤无边,万里之遥,宛如一种另类的芥子神通,帮助新妆隐匿于一座巨湖当中,即便阿良能够随手一剑斩开小天地的山水禁制,也砍不中她的真身。
此次围杀阿良的一众蛮荒大妖,好像要是谁手上没一两件仙兵,都没脸出门,现身此处战场。
新妆暂时处境无忧,就多打量了几眼绶臣背着的那只剑匣,论师承,一座蛮荒天下,能够与托月山比拼的,其实就只有文海周密一脉了。
只见绶臣一次次划抹剑身,不断剥下层层远古剑意,与阿良那份剑道所化的雷震气象相抗衡。
同样是飞升境剑修,差距悬殊,不单单是绶臣当下境界尚未彻底稳固,更多的还是剑道有高低。
绶臣不得不承认,想要接近阿良如今的剑道高度,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对方短命,自己长命,然后一点点靠着水磨功夫和后续机缘,才有希望。
绶臣所背剑匣,绘有一幅远古三山四海五岳十渎图,与后世广为流传的道家符谶真形图,出入极大。
因为先前被阿良剑意牵扯,剑匣障眼法已经褪去,显露出早已失传的三山真形,一览无余,分别好似神人尸坐、山野猿行、云隐龙飞。
三山职责,分别掌阴阳造化、五行之属,定生死之期、长短之事,主星象分野,兼水裔鱼龙之命。
剑匣本身就是一件大仙兵品秩的重宝阵图,传闻上古灵真至人,手持此图,过三山跨五岳,经行江河海渎,百神群灵尊奉亲迎。
虽是一件远古阵图,可惜铸造此物的炼师,不知名讳,只是习惯被山巅修士尊称为三山九侯先生,之后它又被恩师周密精心炼化为一座名为剑冢的养剑之所,被誉为世间养剑葫的集大成者,最多可以温养九把长剑,孕育出类似本命飞剑的某种神通,一旦练气士得此重宝,不是剑修胜似剑修。
山上师承就是如此重要,神仙种也讲究一个拜师如投胎,半点不假。
至于那只作为天下搬山之属老祖宗的朱厌,脚踩长剑定山,大道显化为一处山岳小天地,手持长棍,法天象地,现出千丈真身,长棍一并扩大,一棍砸下,敲中那条火龙的头颅,将其打了个稀烂,火光四溅,山河千里,火雨滂沱。
不承想那条头颅崩碎的火龙,竟然自行演化为千百条纤细火龙,一条条蜿蜒如山,形同大地龙脉,以此挑衅朱厌这位搬山老祖,喜欢搬山,那就只管搬徙。
朱厌转为双手持棍,庞然身躯,飞旋不停,放声大笑道:“狗日的阿良,你我虽是敌对阵营,不过敬你是条汉子,回头在我蛮荒山河为你立碑一块,爷爷我亲自为你撰写墓志铭,保管坟头年年堆酒如山,如何?!”
长棍再一拨,朱厌施展出一门搬山之属的本命神通,是那划江成陆的大手笔,在那满目疮痍且布满剑意的大地之上,拨开那些好似巨湖凝聚的浩然剑意。
这等堪称不可理喻的分水之法,远胜后世几座天下的山上水土术法,可以将江海大水随意分开,水落石出,分割山河,漏出陆地,简直就是一种俗子肉眼可见的沧海桑田之变化。
朱厌再一个轰然落地,脚踩裸露出来的大地山根,真身蓦然暴涨五成,一棍横扫,怒喝道:“还不赶紧滚出来,乖乖给爷爷磕头认死!”
远远观战的新妆微微皱眉,实在是不喜朱厌的厮杀作风,乱吼乱叫,委实聒噪。
可新妆对其知根知底,知道这些都是障眼法,别看朱厌这位搬山老祖每次在战场上,最喜欢撂狠话,说些不着调的豪言壮语,在浩然天下两洲一路敲山碎岳,手段暴虐,横行无忌,实则朱厌每次遭遇强劲敌手,出手就极有分寸,手段阴险,与绶臣是一样的厮杀路数。
要是将朱厌当作一个只有蛮力的大妖,下场会很惨。
新妆身边金甲骑士已经取出腰间一枚流星锤,手腕拧转,金光流转,疾速旋转,凝为一个道法无瑕的金色圆圈,最终迅猛抛出,砸向那颗宛如试图开天辟地的天降彗星。
他那两枚袖珍流星锤,本就是由拦截下的两颗不同寻常的天外流星,再耗费无数天材地宝精心炼化而成。
万年以来,儒家文庙的陪祀圣贤,绝大多数都跟随礼圣驻守天外,与神灵经常交手,再加上早年礼圣领衔、诸子百家祖师以及龙虎山天师等山巅修士联袂远游,天外厮杀一直不曾停歇。
其间造就出颇多人间异象,比如蛮荒天下出现两处禁忌重重的天漏之地,一在地势高耸的西北,一在好似天塌地陷一般的东南地界,前者经常火雨流星坠落大地,后者终岁暴雨,连绵不绝,大雨如注倾泻,几乎一年到头不见天日。
旧王座大妖绯妃,就是在其中一处,找到了后来成为甲申帐剑修的雨四。
在阿良出手之前,萧𢙏就已经率先提醒道:“张禄,稍后等到真正打起来,阿良不会对你收手的,不然他就是找死,所以自己小心,给人上坟敬酒,总好过被人祭酒。”
萧𢙏早年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就是出了名的没心没肺,她交朋友,就一个要求,谁看浩然天下不顺眼,她就与谁投缘。
在这件事上,阿良又是个例外。
大概是因为这个身为文庙圣人后裔的儒家子弟,实在太不像个读书人的缘故。
再加上阿良的剑修身份,以及他竟然能够在剑气长城一待就是百年,萧𢙏其实与他关系极好。
遥想当年城头,每逢大雪时节,就会有个邋里邋遢的汉子,双手提着小姑娘的两根羊角辫,美其名曰“提笔写字”。
可能这就像阿良自己说的,每个结局伤感的故事,都有个温暖的开头,每年的大雪隆冬,都是从春暖花开中走来。
张禄起身笑道:“我又不是孩子了,知道轻重。今天的战场只有剑修,不谈朋友。”
这位曾经在剑气长城沦为看门人的大剑仙,拥有两把本命飞剑,一为倒影,一为支离。
萧𢙏站起身,一个跳跃,并未施展出金身法相,以真身迎向那份剑意,她跃入那条剑道显化的碧绿江河之中,抡起两条纤细胳膊,肆意出拳,搅碎剑意。
除了与左右那场从浩然天下打到天外的厮杀,萧𢙏在担任剑气长城隐官的岁月里,不但从未祭出本命飞剑,甚至都没有一把趁手的长剑,每次赶赴战场,连那剑坊的制式长剑都懒得用。
不过,今天不会,因为左右肯定会赶来战场。
老祖初升示意斐然不着急出手,老修士手持拐杖,数次轻轻戳地,每一次拐杖拄地,就是一种无上神通的施展,大道造化,随心所欲,壶天,禁气,魇祷……
流白幽幽叹息一声,身陷这样一个完全可杀十四境修士的包围圈,就算你是阿良,当真能够支撑到左右赶来?
下一刻,不见踪迹的阿良终于在战场现身,先有剑光才见人。
不是去找新妆,剑光直奔朱厌后脑勺道:“你他奶奶的,喜欢满嘴喷粪是吧,今天非教你吹牛如何打草稿!”
朱厌来不及撤去真身,便祭出一道秘法,以法相替代真身,哪怕脚踩山根,仍是再不敢真身示人,刹那之间缩回地面。
只见朱厌那颗法相头颅被一剑当场斩落,刚刚弹起些许,就又被下一道剑光当空斩碎。
新妆瞪大眼睛,绶臣沉声道:“找你来了!”
果不其然,一条剑光,并非笔直一线,而是刚好契合阴阳鱼阵图的那条曲线,一剑破阵。
阿良仗剑一步跨出,闯入云雾天地之中,一身剑意如铁骑凿阵,根本无视新妆第二道阵法禁制。
所幸新妆方才没有托大,立即运转大阵,阴阳颠倒,与绶臣更换小天地,互换位置。
绶臣背后剑匣自行脱落,化作一座远古阵图,这位飞升境剑修出现一尊三头六臂的金身法相,各持一剑。
手中只有双剑的阿良,也无半点剑术可言,就只是乱砍。
相较于绶臣的法相,阿良那一粒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芥子身形,一次次递剑,剑光画弧,眼花缭乱,纵横交错,砍得绶臣的法相一次次领剑即后退。
最后一次出剑,阿良身形一闪而逝,直奔新妆而去。
新妆刚刚再次运转阵法,绶臣便叹息一声,来不及提醒了。
阿良重返原地,一剑直落,新妆心神震撼,毫无还手之力,只得以身上一件法袍替死,法袍蓦然大如云海,最终碎若散花,却不见新妆。
阿良面无表情,手腕拧转,倒持一把即将崩碎的长剑,剑尖往大地虚空随便一戳,那把长剑如仙人蹈虚,消逝不见。
下一刻,长剑就从新妆后背心处捅穿,将其身躯倾斜挑起,与此同时,一把长剑恰好崩碎,新妆的人身小天地当中,就像下了一场飞剑暴雨。
与剑修厮杀,就是如此,从不拖泥带水,往往是转眼间,就连胜负同生死一并分了。
阿良是跟山巅大修士打了无数交道,见多了乱七八糟的术法神通,在一剑伤及新妆大道根本之后,几乎同时,就震碎手中第二把长剑。
碎剑无数,剑气冲天,在新妆那边聚拢,等于临时布起一座剑阵,困住新妆四周天地,你们谁有那本事,逆转光阴长河,随意,反正无法让新妆沿河倒流而走就是了。
所幸有那老祖初升掌心抵住拐杖,心声默念,不知祭出何法,护住了新妆性命不说,还让新妆能够暂时维持仙人境界,同时打散阿良的剑气残余,顺利缝补上了那座已经无法聚拢的阴阳鱼阵图。
阿良对此早有预料,早就习以为常,一人围殴一群人,自己吃点亏没什么。
双手按住腰间两把佩剑的剑柄,阿良再次从原地消失。
流白看得触目惊心,这就是真正放开手脚与人厮杀的阿良?
蛮荒天下的一处天幕,漩涡翻转,风起云涌,最终一股令人窒息的大道气息,缓缓降落人间。
不见飞剑踪迹,却是毋庸置疑的一把本命飞剑。
而蛮荒天下的北方,犹有一道剑光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南下。
阿良左右,一竖一横,剑道剑术,共斩蛮荒。
京城火神庙,老宗师鱼虹不再看那个年轻女子,强行咽下一口鲜血后,这位终于坐稳武评第三的老人,大步走出螺蛳道场,原本渺小的身形渐大,在众人视野中恢复正常身高,老人最终站定,再次抱拳礼敬四方,顿时赢得无数喝彩。
这位大骊刑部一等供奉,哪怕不靠那一身名动京城的巅峰武学,只靠这个供奉身份,都足以在一洲山河横着走。
经此一战,鱼虹在山上和江湖的威望,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人群之中,有人默默抱拳,或是悄然作揖,礼送鱼虹。
他们都是旧朱荧王朝的遗民出身,后来或在大骊朝廷就职为官,或在京城讨生活,与那中岳山君晋青是差不多的处境。
今天他们来这自然要比一般看客多出一份复杂心思,朱荧王朝作为曾经东宝瓶洲中部国力最强的存在,和那些山河版图好似豆腐块大小的诸多大骊藩属不同,故而朱荧独孤氏是注定复国无望了。
至于此举会不会犯忌,这些人倒是都无所谓,大骊宋氏朝廷这点肚量还是有的,而支撑这份气度的,归根结底,自然还是国力。
当年大骊铁骑一路从北往南,势如破竹,马蹄声响彻于南海之滨,各国山河皆成故乡,令人胆寒,深感畏惧,最终大骊王朝护住了一洲山河不至于陆沉破碎,又赢得了一份敬重。
同样是山巅境武夫的周海镜,暂时就没有这类官身,她先前曾与青竹剑仙开玩笑,让苏琅帮忙在礼、刑两部那边引荐一二,牵线搭桥,与那董湖、赵繇两位大骊中枢重臣说上几句好话。
不过苏琅心知肚明,这只是周海镜一贯的言语风格,当不得真。
这场问拳过后,周海镜只是略输一筹,那么一个头等供奉身份,肯定是她的囊中之物了,说不定不等周海镜回到京城下榻处,兵部武选司或是礼部祠祭清吏司就会主动找到周海镜。
一想到周海镜选的地方,据说是她到了京城,一路随缘而走挑中的风水宝地,苏琅便倍感无奈。
委实是过于寒酸了些,苏琅都无法想象,原来大骊京城也有那么遍地鸡屎狗粪,甚至路边就是猪圈的地方。
先前去找周海镜,苏琅甚至是这辈子第一次走过暗娼窑子的门口,反正一条光线阴暗的狭窄巷弄,两边都是,躲都无法躲。
当时苏琅找到周海镜后,她大笑不已,第一句话就是得赔偿青竹剑仙一双靴子。
此刻苏琅轻声问道:“周姑娘,你还好吧?”
“不太好,老匹夫下手贼重。”
周海镜伸手绕到后背心,揉了揉被鱼虹一肘砸伤处,哀怨不已:“半点不知道怜香惜玉。”
问拳一场,她那一脸精致妆容,已经都花了,至于那些早先堆积成山的发饰,都给鱼虹拳罡打得七零八落,可惜了,都是钱啊,要是能留下几件,就又能小赚一笔。
她恼火道:“下次问拳定要找回场子,等没这么多人观战了,看老娘我直奔下三路,到时候请你吃蛋炒饭。”
苏琅听得哑口无言,这位年龄相近却高出自己一个境界的女大宗师,多年不见,言语……风趣依旧。
周海镜钻进了车厢,掏出帕巾,呕出一大口淤血,收入袖中,她浑然不在意这点伤势,手指蘸了蘸口水,撚动几张票据,都是她先前在京城几大赌庄的押注。
屋顶那边,陈平安问道:“我去见个老朋友,要不要一起?”
宁姚瞥了眼远处街巷的那辆马车,道:“那个车夫?”
陈平安点点头,解释道:“叫苏琅,有个‘青竹剑仙’的绰号,松溪国的江湖人,算是宋老前辈的半个邻居。”
苏琅如今既然有了个官身,又跻身了远游境,即便最后无法跻身山巅境,可只要苏琅没个大灾殃,至少还有百来年的寿命,所以将来肯定还是要跟那座山神祠,与宋凤山柳倩夫妇长久打交道的。
当年苏琅刚刚破境跻身七境武夫,正值宋雨烧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作为一个晚辈的苏琅,其实已经赢了名声,却还是咄咄逼人,陈平安就给了苏琅一拳,将其打退回小镇,不过后来还是配合主动登门的苏琅,演了一场戏,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白送给苏琅偌大一份“山下剑术不输山上剑仙”的江湖名声。
老一辈的江湖规矩和人情往来,多半如此。
同在江湖,只要没结死仇,酒桌上就多说几句甘人之语。同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将独木桥走成一条阳关大道。
宁姚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摇头笑道:“我哪有那么多的怪话,就只是找苏琅平常叙旧。”
就像行走江湖,出门不露黄白。一般情况,陈平安不会轻易打开箩筐,泄露那份“家底”,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打人不打脸。
宁姚说道:“那我就不去了。”
陈平安笑道:“那我回去路上,买几样京师吃食。”
宁姚点点头,一闪而逝,凭空不见,悄无声息。
她其实知道陈平安还是挂心那场战事,就想要找点事情做做,分心就是散心。
所以就让他单独去见所谓的江湖朋友。
在官府各色衙役胥吏的虎视眈眈之中,众人有序离场,在一条僻静巷弄,马车缓缓停下,苏琅微微皱眉,眼前有一僧一道,堵住了去路,年轻道士,少年僧人,都是生面孔。
年轻道士自报名号,掏出了一块象征身份的道正院谱牒司玉牌,道:“京师道录葛岭,有事找周姑娘商量,恳请周姑娘先下马车,再随贫道去往道观一叙。”
小和尚双手合十,道:“小僧是译经局小沙弥。”
苏琅眯起眼,大骊崇虚局辖下的一名道官?
京城道正之下,分谱牒、词讼、青词、掌印、地理、清规六司,这个自称葛岭的年轻道士,掌管谱牒一司。
道录的上司,是京师道正,掌理京城道士的谱牒颁发、升迁贬谪,却管不着自己这位纯粹武夫,要是道正亲临,苏琅说不定还愿意礼让几分,虽说道正官品不高,到底还算手握实权,至于仅是一司主官的道录,芝麻官不说,与刑部衙门还有井水河水之分,真当自己那个刑部颁发的二等供奉身份,是个摆设虚衔?
苏琅腰别一截青竹,以彩线系挂一枚无事牌,二等,不低了。纯粹武夫,只有山巅境,才有机会悬佩一等无事牌。
大骊二等供奉,多是金丹境剑修、远游境武夫、元婴境练气士这三种人。除非军功极大,非剑修身份的金丹境练气士,都只能列为三等。
苏琅淡然道:“有事说事,无事让开。”
葛岭笑道:“是松溪国的青竹剑仙吧,贫道久仰大名,只是今天找周姑娘有事相商,不宜外人旁听,苏剑仙见谅个。”
小和尚轻声问道:“剑仙?”
现在小和尚一听到什么剑仙,就一颗光头两个大。
这才几天啊,自己就已经给佛祖捐了两次香油钱。
这次邀请周海镜议事,是宋续的意思,问拳结束,就要正式邀请她进入地支一脉。
其实之前袁化境找过她一次,只是双方没谈拢,一来袁化境没有泄露身份,再者礼部、刑部的意思,也想借鱼虹试一试周海镜的武道斤两,看其到底有无资格补缺。
至于这个风流倜傥的赶车武夫,小和尚还真不认识,只认得那块无事牌。再说了,再英俊你能英俊得过陈先生?
地支一脉修士,十一位练气士,人人都是东宝瓶洲应运而生、取势而起的天之骄子,大半修士都不是大骊本土人氏,大骊朝廷对他们寄予厚望,向他们倾斜了无数财力物力,还耗费了不少山巅香火情。
最大的依仗,除了各自的修士境界和天赋神通,还有冥冥之中的一洲气运,而唯一的缺陷,就是厮杀一事太过依赖人数的完整。
这次与周海镜碰头,不只是小和尚惴惴不安,女鬼改艳、苦手他们几个都是如出一辙的忧心忡忡,最后还是余瑜帮忙说出所有人的心声:“能够补足最后一人,实力暴涨不假,可是老话说得好,事不过三,咱们不会再去找隐官大人的麻烦了吧?”
宋续当时玩笑道:“我和袁化境肯定都没有这个想法了,你们要是气不过,心有不甘,一定要再打过一场,我可以硬着头皮去说服袁化境。”
这会儿苏琅神色不悦道:“我不管你们什么崇虚局、译经局,给我让路!”
仗着有点官府身份,就敢在自己这边装神弄鬼?
葛岭有些为难,其实最适合来这边邀请周海镜的人,是宋续,毕竟有个二皇子殿下的身份,不然就是境界最高的袁化境,可惜后者开始闭关了。
周海镜听见了外边的动静,运转一口纯粹真气,使得自己脸色惨白几分,她这才掀开帘子一角,笑容妩媚道:“你们是那位袁剑仙的同僚?怎么回事,都喜欢鬼鬼祟祟的,你们的身份就这么见不得光吗?不就是刑部秘密供奉,做些台面底下的腌臜活计,我晓得啊,就像是江湖上收钱杀人、替人消灾的刺客嘛,这有什么没脸见人的,我刚入江湖那会儿,就在这一行当里边,混得风生水起。”
周海镜自顾自说道:“可惜我这点武夫境界,难入山上高人的法眼,不敢奢望什么大骊头等供奉,可要说二等供奉,还是有点机会的。再说了,我可信不过你们,万一是那拐卖良家女子的江湖惯犯,回头我吃了个天大的闷亏,你们个个地头蛇,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乡女子,能找谁诉苦去?”
苏琅等到周海镜说完,就要继续驾车,既然不让路,有本事就拦着。
反正江湖历练,神仙道侣,就缺一场患难与共,今天机会难得。
何况在这京城之地,苏琅还真不怕与这些三教中人的练气士起冲突,他最大的依仗,甚至都不是刑部无事牌,而是大骊随军修士的身份。
葛岭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多喊几个人过来,才能请得动这位周姑娘的大驾了。
小沙弥语重心长道:“陈先生说过,凡事恭谦有礼,不可盛气凌人。”
一个温醇嗓音在小和尚身后响起:“不,我没有说过。”
小沙弥立即侧身,双手合十,低头道:“陈先生最擅长给人赠送吉言良语,暂时没说过,以后会说的。”
葛岭转身,与来者打了个道门稽首,神色恭谨,道:“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道:“我这趟来是找朋友叙旧,你们忙正事便是。”
然后补了一句:“回头我可能会去译经局和道观做客,希望不要耽误你们修行。”
小沙弥一边点头,一边琢磨着又得去找座寺庙捐香油钱了。
出家人,心疼钱做啥嘛。
葛岭诚心笑道:“欢迎之至。”
到时候可以与陈剑仙虚心讨教几手符箓之法。
苏琅立即停下马车,再不敢往前冲去。
因为他认出了对方身份。
周海镜刚要放下帘子,这时也停下动作,一双水润的桃花眸子,瞬间眯成一线,望向那个站在小光头身边的青衫男子,约莫是小和尚个头太矮,显得那男人身材尤其修长。
女子加上山巅武夫的双重直觉,让她意识到眼前这个从小巷高处飘然而落的不速之客,绝对不好惹。
大骊武神宋长镜,风雪庙大剑仙魏晋,真境宗上任宗主韦滢……都不对。
奇了怪哉,何方神圣,竟然能够让自己感觉完全打不过、干不翻?
陈平安暗自点头,这位周宗师果然是同道中人,勤俭持家,都不舍得在镜花水月一事上有开销。
苏琅神色微变,心情复杂至极,迅速收敛心神,聚音成线,与周海镜出声提醒道:“周姑娘,小心此人,他就是那个问剑正阳山的陈平安!”
那场声势浩大的正阳山庆典,苏琅当然没有错过,通过镜花水月欣赏过那场观礼和问剑,也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位多年未见的青衫剑仙。
所以苏琅跟朦胧山是同样的尴尬处境,只是相较于后者,这位青竹剑仙略好几分,当年那场剑水山庄附近的风波,双方虽然不算什么好聚好散,可到底没有就此结仇。
周海镜听到“陈平安”这个名字后,神采奕奕,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那位如今东宝瓶洲最负盛名的年轻剑仙,极有可能还是浩然天下最年轻的一宗之主,惹不起惹不起,一个能让袁真页出拳在身如挠痒的剑修,招惹他作甚,只会亏钱的。
她立即放下帘子,将车厢里边的大小物件打包,斜挎个大包裹,低头弯腰走出车厢,就要跳下马车:“那我就随葛真人走一趟,苏先生,劳烦你帮忙看顾马车了啊。”
江湖水深,淹死胆大的;山上风大,吹散神仙风流啊。
葛岭笑道:“我来帮忙驾车就是了。”
苏琅犹豫了一下,下了马车。
陈平安侧过身,站在墙根那边,给马车让路。
周海镜坐回原位,然后掀开车壁一旁的窗帘,笑问道:“陈剑仙,容我多嘴问一句啊,咱俩没啥七拐八拐的怨怼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素未谋面,无冤无仇。倒是先前遥遥观战,与周先生学了几手拳招,受益匪浅。”
周海镜眯眼而笑,天然妩媚,抬起手臂,轻轻擦拭脸颊上边的残余脂粉,道:“就是这会儿我的模样丑了点,让陈剑仙见笑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不会。”
周海镜心中狐疑,先生?自己可是个娘们,如此称呼一个婆姨,不合适吧。
这些个山上修士,真是怪得很。
只是不能露怯,老娘是小地方出身,没读过书怎么了,奈何模样好看,就算自己是一本书,男子也只会抢着翻书。
她认定那个年轻剑仙,多半是大骊豪阀世族的出身了。呵,甲族子弟,看着就烦,白瞎了那份皮囊和气度。
马车缓缓驶出巷弄,车轱辘声响渐渐远去。
陈平安转身笑道:“恭喜苏剑仙破境。”
苏琅立即抱拳道:“大骊供奉苏琅,有幸重逢陈宗主。”
听着苏琅的自我介绍,陈平安哑然失笑,自己又没眼瞎,那么大一块刑部牌子,还是瞧得见的。
苏琅当然紧张万分,只是这些年自己与宋雨烧再无瓜葛,照理说,陈平安不该找自己的麻烦。
只是这类偶尔下山、嬉戏人间的剑仙,实在性情难测,仙迹缥缈,每次出手,只凭心情,不问是非,往往就是剑光直落,头颅滚滚。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如今的东宝瓶洲,对这些个目无法纪、傲视王侯的修道之人约束极多。
而且苏琅在被大骊刑部招徕之后,做过几桩秘密行事,针对的就是几拨自以为行事隐蔽的犯禁修士。
不过这会儿最伤人的,还是周海镜就这样将自己一人晾在这边,女人啊。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道:“巧了,与苏剑仙是半个同行。”
苏琅瞥了眼那块无事牌,竟是一枚三等供奉无事牌……只比候补供奉稍高一等。
苏琅难免有些臊得慌。
陈平安倒是没想要借机调侃苏琅,不过是让他别多想,别学九真仙馆那位仙人云杪。
两人一起并肩走在巷中,陈平安笑问道:“我这些年远游异乡,久不在东宝瓶洲,刚刚回,宋老前辈的剑水山庄如何了?”
苏琅小心翼翼地打腹稿,字斟句酌道:“当年一别,我就再不曾去过宋前辈的山庄,只听说他让出了祖业山庄,搬去了梳水国边境。如果不是参加了几场大渎战事,后来又闭关,之后就来了京城,我其实应该去为柳夫人的那座山神祠道贺的。听江湖朋友说过,宋前辈这些年身子骨还硬朗,走过几趟江湖,经常外出散心,这是好事,等到闲下来,下次返乡,理当补上那份贺礼。”
陈平安始终神色和悦,就像是两个江湖老友的久别重逢,只差各自一壶好酒了,他点头笑道:“是该如此,苏剑仙有心了。江湖故人,别来无恙,怎么都是好事。”
苏琅原本紧绷的心弦松弛几分。
“对了,松溪国离着梳水国和彩衣国都近,苏剑仙有无听说过彩衣国胭脂郡出身的刘家?”
“陈宗主是说那位刘老尚书,还是刘高华刘高馨兄妹二人?”
刘高馨本是神诰宗嫡传弟子,只是运道不济,在那场大战中受伤极重,大道无望了,之后就没有返回宗门,只是居家修行。
刘高华虽是凡夫俗子,在苏琅眼中,却更加不容小觑,因为他有个大骊陪都的官员身份。
陈平安说道:“都是故交好友。”
苏琅立即懂了。
好像记起一事,陈平安拿出一壶百花酿,递给苏琅:“劳烦苏剑仙,帮忙将此物转交给刘仙师,我就不与苏剑仙说什么道谢的客气话了。”
苏琅双手接过那壶从未见过的山上仙酿,笑道:“小事一桩,举手之劳,陈宗主无须道谢。”
苏琅早已心中有数,将来自己衣锦还乡之际,就顺路拜访梳水国宋雨烧、彩衣国刘家。
再以后,也简单,不用频繁往来,只需对双方暗中照拂几分即可。
陈平安与苏琅走到巷口那边,率先停步,说道:“就此别过。”
苏琅抱拳告辞,突然一个没忍住,问道:“敢问陈宗主如今是多大岁数?”
陈平安笑道:“不到一百。”
苏琅感叹道:“陈宗主真是剑道一途的天纵奇才,在晚辈看来,丝毫不输风雪庙魏大剑仙。”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这位青竹剑仙,难怪能跟周海镜凑一堆去,一个不看镜花水月,一个不看山水邸报。
马车那边,周海镜隔着帘子,打趣道:“葛道录,你们该不会是宫中供奉吧,难不成是陛下想要见一见民女?”
侧坐葛岭身边的小沙弥双腿悬空,赶紧佛唱一声。
一车厢的脂粉香气,从那挂紫竹帘子浅浅渗出,熏得小和尚都快晕头转向了。
葛岭驾车娴熟,父辈是逻将出身,年少时就熟谙弓马,微笑道:“周宗师说笑了。”
小沙弥羡慕不已:“周宗师与陈先生今儿萍水相逢,就能够被陈先生敬称一声先生,真是让小僧羡慕得很。”
周海镜打趣道:“一个和尚,也会计较这类虚名?”
小沙弥立即使劲摇头道:“可当不起‘和尚’称呼,小僧尚未受戒圆具呢。”
宁姚回了客栈,结果看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笑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裴钱,手持行山杖。曹晴朗,一袭儒衫。
裴钱笑道:“先前得了师父的飞剑传信,说要在这边逗留约莫半月光阴,小师兄就让曹晴朗来这边参加个婚宴,说师父不合适露面,曹晴朗的身份比较适合,我就跟着来这见师父师娘。”
曹晴朗作揖道:“学生曹晴朗,见过师娘。”
他偷偷松了口气,裴钱总算没有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跪地磕头砰砰砰。
直起身,曹晴朗解释道:“裴钱此行陪我入京,是小师兄为了防止意外。再就是我要与翰林院,正式辞官卸任。”
离开东宝瓶洲,南下桐叶洲选址下宗。
本来按照小师兄的意思,是保留翰林修撰身份,反正小师兄自有手段。
不过曹晴朗没答应,光领俸禄不做事,衙门点卯都不去,终究于礼不合。
欲正其心,先诚其意。
作为文圣一脉的读书人,需要以“意诚”二字作为行事准绳。
宁姚点头:“你们师父要见个江湖朋友,等会儿才能回来。”
她与老掌柜借了两条长凳,坐下后,宁姚随即问道:“火神庙那场问拳,你们怎么没去看看?”
裴钱赧颜答道:“还是在这等着师父要紧。”
曹晴朗坐在另外那条长凳上,一直没有说话。
街上来了个蹦蹦跳跳的少女,临近客栈,立即稳重了几分。
少女不与宁师父客气,她一屁股坐在宁姚身边,疑惑问道:“宁师父,没去火神庙看人打架吗?过瘾过瘾,打得确实比意迟巷和篪儿街两边毛孩子的拍砖、挠脸好看多了。”
宁姚笑道:“去了,就是人太多,加上去得晚了,没能占个好地儿,看不真切。”
少女愧疚道:“怪我怪我,一大早就出门了,担心被我爹拦着,就没喊宁师父。我跟几个江湖朋友占了个大好地盘!”
她坐在宁姚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那个周女侠,可漂亮了!”
“鱼老神仙,真是名不虚传,简直就是书上那种随便送出秘籍或是一甲子内功的绝世高人,宁师父先前瞧见了吧,从天上一路飞过来,随便往擂台那儿一站,那高手气势,那宗师风范,简直了!”
“真不知道排名比他们还要高的裴钱,裴大女侠,是怎么个厉害,肯定一瞪眼,就能让与她对敌之人,当场肝胆欲裂,吓出内伤!”
“我听说裴女侠年纪不大的,是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拳脚功夫早已出神入化,一身正气。宁师父,你也是闯荡江湖的女侠,有没有那个荣幸,远远看过裴女侠一眼?”
宁姚忍住笑:“你觉得呢?”
少女想了想,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也没见过。”
裴钱面无表情地坐在宁姚另外一边,听得脑壳儿疼。
幸好师父不在。
也幸好兼职耳报神和传话筒的小米粒没跟着来京城,不然回了落魄山,还不得被老厨子、陈灵均他们笑话死。
曹晴朗始终端坐在另外一条长凳上,双手握拳轻放膝盖,目视前方。
笑容和煦,谦谦君子,气态沉稳,不过如此。
宁姚转头对裴钱笑道:“你师父先前想收刘姑娘为弟子,刘姑娘没答应。”
裴钱身体前倾,对那个少女微微一笑。
少女眨了眨眼睛,瞥了眼裴钱手边那把斜靠长凳的兵器,信心十足,可以一战!
干吗,替你师父打抱不平?
那咱俩按照江湖规矩,请宁师父让出座,就咱俩坐这儿搭搭手,事先说好,点到即止啊,不许伤人,谁离开长凳就算谁输。
裴钱微笑不语,好像只说了两个字:“不敢。”
你听得懂我说话?
不懂。
双方就这样用眼神交流,而且双方都看得明白。
裴钱有些好奇,哪来的憨憨?想了想,她就迅速瞥了眼少女的心境。愣了片刻,裴钱立即收起打量的眼神。
少女心境中的那个小女孩,与表面上开朗活泼的少女完全不同。
陈平安与苏琅分别后,很快就回到客栈,看见了开山大弟子和得意学生,也很意外。
裴钱和曹晴朗同时起身。
陈平安快步走来,笑着朝两人摆摆手。
这一幕看得少女暗自点头,多半是个正儿八经的江湖门派,有点规矩的,这个叫陈平安的外乡人,在自家门派里头,好像还挺有威望,就是不知道他们的掌门是谁,年纪大不大,拳法高不高,打不打得过附近那几家武馆的馆主。
而且看那个年轻人,很有书生气,都赶上意迟巷那些读书种子了。
她更加笃定,宁师父所在门派,不是那种野路子。
陈平安坐在曹晴朗身边,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裴钱抿起嘴,没敢笑。
师父与师娘是一模一样的开场白。
曹晴朗就又给先生解释了一遍。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先前崔东山有没有说过,为什么建议你保留翰林院编修官的身份。”
曹晴朗摇头道:“小师兄没说,约莫是见我执意辞官,就收回言语了。”
陈平安转头说道:“那就先不着急辞官,裴钱,再飞剑传信一封,与崔东山问一下详细缘由。”
曹晴朗听出了言下之意,轻声问道:“先生是与小师兄一样,也希望我保留大骊官身?”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呵呵道:“废话,我们文圣一脉,虽说如今赵繇在朝廷里边的官身最高,当了个刑部侍郎,可他不是清流出身啊,路子不正,属于朝廷不拘一格拔擢人才。你不一样,你是最名正言顺的一甲三名出身,你要是辞了官,以后先生跟人吹嘘,就要失去一半功力。”
曹晴朗无言以对。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一拍曹晴朗肩膀,道:“没来京城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结果真到了这边,尤其是逛过了南薰坊那边的衙署,才发现你没有考中状元,未能大魁天下,先生还是有点失落的。”
林君璧那小子如今都当上邵元王朝的国师了。
没事,自己的学生,很快就是浩然九洲年纪最轻的一宗之主了,后无来者不好说,注定前无古人。
先前陈平安与先生专门聊过此事,都觉得破例行事不太妥当,因为曹晴朗离跻身玉璞境还早,那就给个落魄山下宗的代宗主身份。
曹晴朗越发无奈:“学生也不能再考一次啊。而且会试名次可能还好说,但是殿试,没谁敢说一定能够夺魁。”
陈平安笑道:“我见过那个荀趣了,你们俩交朋友的眼光都不错。”
曹晴朗有些担忧,只是很快就放心了。
担忧的是荀趣会被卷入大骊朝廷的官场是非,只是先生做事情,有什么可担心的,哪怕是件坏事,都可以变成好事。
宁姚以心声问道:“还是不放心蛮荒天下?”
陈平安嗯了一声,双手笼袖,身形佝偻起来,神色无奈道:“很难放心啊。”
宁姚问道:“那我们走一趟剑气长城?”
陈平安疑惑道:“京城这边?”
其实他去了剑气长城也帮不上什么忙,真要掺和,只会帮倒忙。
但是哪怕就近看一眼也好,不管是剑气长城遗址,还是被文庙命名为天目、黥迹、神乡和日坠的四处归墟,或者是浩然天下打造出来的秉烛、走马和地脉三座渡口,都随便。
宁姚说道:“想这么多做什么?你与那个矮冬瓜约定一旬,大不了让裴钱给皇宫捎句话,就说你不在京城的日子,不计入那一旬光阴就行了。就算她不答应,关你屁事。”
陈平安眼睛一亮,可行啊。
不料宁姚刚起身,就重新落座,道:“算了,你赶路太慢,说不定你还在半路上,山水邸报就有结果了。”
陈平安目瞪口呆,揉了揉下巴,难不成等先生回来,再让先生求一求礼圣?自己求,不妥当,还是得让先生出马。
蓦然间,客栈门口出现了两位读书人的身形,都是从文庙跨洲远道而来,一个年老,一个中年,后者微笑道:“赶路太慢?倒也未必。说吧,想要去哪里。”
从中土文庙返回的先生,果真带了礼圣一起赶来东宝瓶洲。
陈平安他们几个都立即起身,曹晴朗与先生一起作揖行礼,裴钱看到了师娘抱拳致礼,就有样学样,不然给人作揖,挺别扭。
唯独客栈少女有点尴尬,只得跟着起身,左看右看,最后选择跟宁师父一起抱拳,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嘛。
方才她正纳闷着呢,这都什么武林门派啊,说话没声的,难道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传音入密?
少女再顺藤摸瓜那么一琢磨,莫非宁师父的这个帮派,其实是一窝的绝顶高手?
不承想这会儿又跑出个读书人,她一下子就又心里没谱了,宁师父到底是不是出身某个躲在犄角旮旯的江湖门派?
宁姚摸了摸少女的脑袋,笑道:“你先回客栈,保证不会偷你家的长凳。”
少女嗯了一声,留这儿也没啥意思,她独自跨过门槛,进了客栈就趴在柜台那边,与爹小声说道:“爹,外边新来了个不认识的读书人,个儿蛮高,瞧着还挺有书卷气,说不得就是个当大官的进士老爷呢。”
老掌柜正在小菜就酒翻书看,都懒得转头看一眼门外,笑道:“意迟巷的读书人还少了?”
客栈门外,礼圣对曹晴朗笑道:“难得。”
曹晴朗再次作揖。
老秀才与关门弟子,都只当没有听出礼圣的言外之意。
除了曹晴朗是难得的读书种子之外,文圣一脉难得出了位不像文圣一脉的读书人。
礼圣转头望向裴钱,说道:“看一看无妨。”
裴钱摇摇头,她哪敢随便看礼圣的心境气象。
礼圣最后对宁姚说道:“只要你还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那么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至少在浩然天下这边,你就必须遵守。等你回了五彩天下,哪怕天塌下来,我都不管,因为我和文庙,一样需要遵守某些规矩。宁姚,切记任何一位山巅强者的任何一次随心所欲,不管出发点是好是坏,对我们所处的这个世道,都存在着一种巨大的冲击,很多无形中的影响,可能会持续千百年。”
没有语重心长,没有疾言厉色,甚至没有敲打的意思,礼圣就只是以平常语气,说个平常道理。
宁姚默不作声。
老秀才轻轻咳嗽一声,陈平安立即开口问道:“礼圣先生,不如去我师兄宅子那边坐会儿?”
礼圣点头道:“好的。”
一行人去往那条小巷,礼圣一路打量着大骊京城的街道,确实是多年不曾踏足东宝瓶洲了。
陈平安问道:“礼圣先生,能不能不送我和宁姚去往蛮荒天下,只帮我和宁姚从某地返回浩然天下即可。”
同样是只让礼圣出手一次。
“某地?不就是托月山吗?”
礼圣笑道:“靠那三山符,跨越两座天下,亏你想得出来,伤势本就没有痊愈,如此作为,只会雪上加霜,是打算在托月山先睡几天,让宁姚跟托月山看守山门的大妖打个商量,等你休息好了,再由着你和宁姚一起拆人家的祖师堂?真有这样的好事,我自己去托月山就行了,都不用让他们等个两三天,给我半炷香工夫就成。”
陈平安点点头,毫不犹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明白了。”
关于此事,陈平安之前在宁姚提议走一趟剑气长城的时候,就已经在心中迅速有过一场估算,如今看来误差极大,问题还是出在自己低估了三山符跨越两座天下的后遗症,以及托月山禁制。
既然礼圣给出了这个最终结果,陈平安就可以倒推三山符的效果,甚至可以粗略计算两座天下如今通过那道大门的难度,以及四处归墟通道的衔接程度。
礼圣在街上缓缓而行,继续说道:“不要病急乱投医,退一万步说,就算托月山真被你打烂了,阿良所处战场还是该如何就如何,你不要小觑了蛮荒天下那拨山巅大妖的心智才略。”
“我不是否认你担任隐官的功劳,只不过就事论事,当年你主持避暑行宫一切事务,隐官一脉的发号施令能够那么畅通无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得了老大剑仙无处不在的庇护。老大剑仙将他万年以来的道理,都给了你这位末代隐官。换成是山下朝堂,哪怕是在文庙,不管谁为你撑腰,你都绝对无法复刻此事。”
“除此之外,你有没有想过,托月山说不定真正在等的人,除了阿良,还有你,甚至还有宁姚?”
陈平安只是一字不漏听着。
老秀才抚须而笑。
礼圣从来不是那种吝啬言辞的人,事实上只要礼圣与人说理,话都不少的,但是咱们礼圣一般不轻易开口啊。
老秀才与宁姚心声说道:“宁丫头,别生气,犯不着,礼圣为人处世,一直如此,死板得很。用某人的话说,何谓自由,就是我们下雨天出门,手里边有把伞,唯一的不自由,就是得撑着伞,别走出伞之外。”
宁姚嗯了一声。
至于某人是谁,不用猜。
礼圣说道:“停水镜一事,我们到了宅子里边再说。”
到了小巷口,老修士刘袈和少年赵端明,这对师徒立即现身。
陈平安指了指裴钱和曹晴朗,解释道:“我的弟子学生,都不是外人。”
刘袈横移两步,挡在小巷中间,指了指那个中年儒士,与陈平安问道:“等会儿,这位呢?”
你小子跟我装蒜,想捣糨糊?想要蒙混过关,没门。
陈平安有些尴尬,师兄真是可以,找了这么个铁面无私的看门人,当真半点官场规矩、人情世故都不懂吗?
自己带头先行领路,先生陪着礼圣并排走在后边,再后边才是宁姚、裴钱和曹晴朗。
都这架势了,你刘袈还是看不出个轻重深浅?
礼圣倒是毫不介意,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余客,来自中土文庙。”
刘袈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过。不管你是谁,别怪我不近人情,要是觉得我狗眼看人低,随你,反正我这边规矩摆着,除了崔先生这条文脉的读书人,或是大骊朝廷里边办正事儿的人,两者之外,谁都别想进这条巷子。”
中土文庙了不起啊,没几只好鸟。
早年崔国师黯然返乡,重归家乡东宝瓶洲,最终担任大骊国师,归根结底,不就是给你们文庙逼的?
陈平安倍感无力,其实是故意给这位刘老仙师一个与礼圣攀近乎的机会,随便问个话,客套几句,刘袈倒好,拦人拦上瘾了?
少年赵端明靠着墙壁,嗑花生看热闹。
结果发现自己的陈大哥在朝自己使劲使眼色,偷偷伸手指了指那个儒衫男子,再指了指文圣老先生。
赵端明不愧是天水赵氏子弟,立即回过神,牙齿打战,与自己师父以心声道:“师父,他好像是……礼圣。文庙礼圣!”
要是没有文圣老先生在场,再有陈大哥的暗示,少年打死都认不出来。
谁敢相信,礼圣真的会走到自己眼前?
自己要是这就跑回自家府上,信誓旦旦说自己见着了礼圣,爷爷还不得笑呵呵来一句,傻小子又给雷劈啦?
作为一位上柱国姓氏子弟,尤其是男子,大小文庙都没少敬香,认不出文圣老爷很正常,实在是真人容貌与挂像差得有点远了,再者文圣的神位、挂像还被撤掉了百余年,但是礼圣不一样啊,一年又一年地挂在各个文庙里,就那么陪着至圣先师。
老修士绷着脸,大手一挥,横移数步,让出道路。
等到一行人步入小巷,都快走到宅子门口那边了,少年才舍得转头收回视线,发现自己师父一直面朝街道,眼神呆滞,那叫一个汗如雨下。
最后师徒二人一起蹲在巷口,老修士甚至破例主动给了少年一壶酒,然后一起默默喝酒。
“师父。”
“干啥?”
“真别说,你老人家真是一条汉子,以前总觉得你吹牛,不是年少英俊,仰慕你的女侠仙子无数,就是为人硬气,能让国师都要高看一眼,这会儿我看八成都是真的了,以后你再唠叨那些老皇历,我肯定不会当作耳旁风了。”
“闭嘴,喝你的酒。”
“师父,我觉得吧,照目前这个情形发展下去,下次咱俩拦的人,得是至圣先师了吧?”
“滚一边去!”
“师父你跟我急眼作啥啊,亏得我提醒你这是礼圣。”
“来点盐水花生。”
人云亦云楼外边的庭院,小院幽静,寻常材质的青石板,院子两边角落,分别栽有几丛翠绿欲滴的芭蕉,一棵孤零零的老瘦梅树,不曲不欹,直而无姿。
四人围坐石桌,辈分最小的曹晴朗和裴钱就站着。
曹晴朗站在自己先生身后,裴钱则站在师娘身边。
陈平安取出了一坛百花酿和四只花神杯。
礼圣笑道:“竟然是百花酿,好多年没喝上了。”
老秀才起身道:“平安,你坐着,坐着就好了,我来为礼圣倒酒。”
“先生,这种事情我来做就行了。”
“不用不用,你好不容易回了家乡,还是每天殚精竭虑,半点没个闲,替太平山看守山门,跟人起了冲突,连仙人都招惹了,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还要帮着正阳山清理门户,换一换风气。一趟文庙之行,都不说别的,只是打了个照面,就入了郦老夫子的法眼,那老古董是怎么个眼高于顶,怎么个说话带刺,说实话,连我都怵他。如今你又来这大骊京城,帮忙梳理脉络,力所能及地查漏补缺,结果倒好,给恩将仇报了不是,就没个片刻省心的时候,先生瞧着心疼,要是再不为你做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先生心里边,不得劲!”
礼圣看着争执不下的两位,微笑道:“不如我来倒酒?”
至于老秀才的阴阳怪气和含沙射影,习惯就好。
早年文庙议事,老秀才可没少说,反正一条文脉就他一人在场,随便喷唾沫,都没个误伤的顾虑。
老秀才悻悻然坐回位置,由着关门弟子倒酒,依次是客人礼圣,自家先生,宁丫头,陈平安自己。
喝酒之前,礼圣说道:“稍等片刻,回去两趟。”
老秀才急匆匆道:“礼圣何必如此。”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老秀才就只有一声叹息,再不言语什么。
阻拦个屁啊,就只是这么个眨眼工夫,礼圣其实“回去”皆已做成,最终回到了“当下”。
逆流光阴长河,推本追源,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是谓“回”。
沿着光阴长河,同一方向,顺水远游,快过流水,是为“去”。
礼圣微笑道:“并无遗患,你很小心。”
既然说的是那个粹然神性的陈平安,当然就是说眼前这个陈平安了,其实并无两样。
陈平安起身作揖致谢道:“辛苦礼圣先生了。”
老秀才小心翼翼问道:“礼圣,方才去了多远?”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礼圣说道:“不用担心,不算远。”
老秀才开始施展一门连关门弟子都未学走的成名绝学——耍无赖:“别跟我整这些虚的,说,到底走了多远!”
礼圣转头望向陈平安,以眼神询问,好像答案就在陈平安那边。
陈平安又无法装傻,只得硬着头皮给出心中答案:“禅宗有言,说似一物即不中。”
就像陈平安家乡那边有句老话,与菩萨许愿不能对外人说,说了就会不灵验,心诚则灵,有求必应。
老秀才双手举起酒杯,满脸笑意:“那我先提一个,礼圣,一个人喝酒没啥意思,不如咱哥俩先走一个,你随意,我连走三个都没事。”
好好一顿原本谁都不会劝酒的酒,愣是给老秀才折腾出了一股子江湖草莽气。
礼圣真就随意了,只是举杯抿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长脖子,等了等,算了算了,礼圣酒量不行,自己就别瞎客气了,跟着抿了口酒,这可是自己关门弟子好不容易挣来的酒,悠着点喝,回头自己那几壶百花酿,得送出手才行。
陈平安问了一个天大的问题:“先前在客栈那边,他是不是已经见过礼圣了?”
礼圣点了点头。
陈平安彻底无语。
这种事情,还怎么算那先后顺序?
按照那位许夫子的说文解字,上下四方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佛家则有那十方无量无边世界的说法。
道祖曾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不可描述,强字之曰道。陆沉那家伙就直接说道在蝼蚁、杂草、屎溺中。
礼圣喝了口酒后,冷不丁说道:“如果想要跻身十五境,就需要彻底超脱一切因文字而起的大禁锢。”
老秀才一口酒水喷出来。
陈平安越发怔怔无言。
宁姚若有所思。
曹晴朗和裴钱对视一眼,一个满脸忧虑,一个神色自豪,前者轻轻摇头,后者瞪了他一眼。
礼圣准备起身离开东宝瓶洲,顺便护送陈平安和宁姚去往剑气长城遗址。
蛮荒大祖的那场“兵解”散道,后遗症太大,需要他一点一点抽丝剥茧。
老秀才赶紧擦嘴,拉住对方的胳膊,道:“才喝了一杯酒就走,不给面儿?再聊聊,只是多聊几句,耽误不了什么,再说了,我的嫡传再传都在呢,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陈平安立即给礼圣倒了一杯酒,因为心中还有不少疑惑,想要借机问一问礼圣。
宁姚、裴钱和曹晴朗,都默然。
一般人真要面子,都不会这么开口吧。
礼圣只得重新落座。
陈平安心声问道:“先生,礼圣的真名,姓余,是恪守的恪,还是客人的客?”
关于礼圣的名字,书上是没有任何记载的,陈平安之前也从没有听人提起过。
礼圣说道:“是后者。”
陈平安有些赧颜。在礼圣这边,心声不心声的,确实意义不大。
礼圣笑道:“恪守规矩?其实不算,我只是负责制定礼仪。”
陈平安喝了口酒。
类似言语,大概就像阿良说我吹牛,宁姚说剑需要练吗,火龙真人说自己道法一事,略懂一二,老大剑仙说自己在剑气长城,说什么都不作数的。
给先生倒过了一杯酒水,陈平安问道:“那只飞升境鬼物在海中打造的墓穴,是不是古书上记载的‘悬冢’?”
这种陵墓往往独属于远古帝王,里边机关重重,既不羽化飞升,又不入黄泉幽冥,就像一种另类的“不死”,既得到了长生不朽,又不受任何大道约束。
只是在浩然天下,历来只见文字记载,已经数千年不曾出现过实物,以至于连山上修士都只当作是一种神怪志异的无稽之谈。
礼圣点头道:“确是如此。”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那个文海周密,就是这般阴魂不散。
被宁姚寻出踪迹的这只飞升境鬼物,肯定是蛮荒天下一颗埋藏极深的棋子了,比如在浩然天下大举攻伐蛮荒天下之际,蓦然打碎某条归墟航道,除了修士、渡船和兵马折损之外,这对于浩然天下的人心,本身就是一个近乎致命的重创,换成任何一位练气士,都会内心惴惴。
到了蛮荒天下战场的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的山下将士,都要担心退路,尚未赶赴战场的,更要忧心安危,能不能活着见着蛮荒天下的风貌,好像都说不准了。
只是更可怕的,还是周密“万一”早就算到了这个结果,至于最可怕的,自然就是文海周密的故意为之,不惜挥霍掉一只飞升境鬼物的性命,也要让从浩然天下去往蛮荒天下,走得更加安全、安稳、安心,觉得再无半点顾忌和隐忧。
陈平安在宁姚这一向有话说话,所以这份忧虑是与宁姚直说了的。
宁姚的答案再简单不过,我只负责对不顺眼的人事出剑,后边的事,我管不着,你愿意想就多想想,不愿意想,就跟文庙打声招呼,让他们想去。
陈平安当时笑着答应下来,说力所能及想一想,再多,也就不想了。
大概也是因为只有这样的宁姚,才会让陈平安说起心思、心事,从无忌讳。
天底下所有的心思,不能只收不放,不然每个人间多思多虑、思虑周全之人,可能都是一张张苦瓜脸。
陈平安问道:“文庙有类似的安排吗?”
礼圣笑道:“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
最后陈平安问了一个深藏心底多年的问题:“当年剑气长城那场十三之争,中土阴阳家陆氏,到底有没有包藏祸心?”
当时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各自派出十三人,捉对厮杀。
萧𢙏,陆芝,宁姚父母,岳青,米祜,张禄,姚冲道,李退密……
双方名单都是固定且挑明的,双方的纸面实力,大致相当,关键就看次序。
在位次安排一事上,最后证明是极其不利于剑气长城的剑修的,简直就是步步落入蛮荒天下的圈套。
比如宁姚父母合出阵,还有大剑仙张禄输给绶臣,如果不是阿良垫底出战,剑斩一只飞升境大妖,剑气长城就会满盘皆输。
陆氏一位老祖,曾经专门推衍天机,为此赔上了一身大道修为,而且他不是对外宣称的仙人境,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大修士。
礼圣摇头道:“是对方技高一筹。文庙事后才知道,是隐匿天外的蛮荒初升,也就是上次议事,与萧𢙏一起现身托月山的那位老者,联手数位远古神灵,暗中一同施展移星换斗的手段,算计了阴阳家陆氏。如果没有意外,初升如此作为,是得了周密的暗中授意,凭此一举数得。”
让浩然天下失去一位飞升境的阴阳家大修士。
折损剑气长城的一部分顶尖战力。
在浩然天下的寻常修士眼中,一城剑修就可以赢得战争,这样的蛮荒天下,就算打到了浩然天下,又能折腾出什么风浪。
既然不谙兵略阵法,只会蛮力厮杀,顶尖战力还如此不济事,到了浩然,也只是落个被关门打狗的下场。
所以完全可以说,那场十三之争,幕后的周密根本就没有想过让蛮荒天下那些所谓的大妖赢下来。
礼圣问道:“如果不是这个答案,你会怎么做?”
一直站着的曹晴朗屏气凝神,双手握拳。
裴钱细眯起眼。
老秀才反而老神在在。
陈平安如实回答:“阴阳家陆氏,就会是下一个正阳山,可能更惨。”
礼圣笑道:“山上恩怨我还是见过一些的。”
老秀才帮忙补了一句:“不也没管?”
陈平安欲言又止。
礼圣举了个例子:“人和蚂蚱。”
一个都没问什么,一个就给了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陈平安却点点头,懂了。
宁姚是懒得多想,终于开始举杯喝酒。曹晴朗是百思不得其解,裴钱是一脸茫然,满头雾水。
蚂蚱断了条腿,还能活蹦乱跳。而作为有灵众生之长的人,撇开修道之人不谈的话,反而无法拥有这种强大的生命力。
陈平安一听到这个比喻,就立即联想到了仙家渡船,在陈平安早先的想象中,一条穿梭云海的渡船,照理来说,是环环相扣、极其精密的,但是一条仙家渡船的构建组成,除了那些秘不示人的关键阵法中枢,其余一切,其实要远远比陈平安想象的……粗糙。
那么同理,整个人间和世道,是需要一定程度的间隙和距离的,自己先生提出的天地君亲师,一样也是如此,并不是一味亲近就是好事。
如果礼圣对浩然天下处处事事管束严苛,那么浩然天下就一定不会是今天的浩然天下,至于是会更好,还是会更糟糕,除了礼圣自己,谁都不知道那个结果。
最终的事实,就是礼圣还是对很多事情,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何?
是有意一样米养百样人?
是对某些错误宽容对待,还是觉得犯错本身,就是一种人性,是在与神性保持距离,人之所以为人,恰恰在此?
崔东山曾经抛出一个极其古怪的论点,有人成为功德圆满的儒家圣人,或是成佛,或是成为白玉京的无垢真人,其实都是天大好事,那么假设有朝一日,人人果真皆是无错无过的圣人呢?
假设人人都是文圣,是亚圣,又是如何场景?
千万亿万人如一?
到底是天大的幸事,还是会让我们这些修心不够的凡夫俗子,在今天就觉得有点心有余悸?
陈平安越想越远,自己浑然不觉,等到拿起了酒杯,喝过了一口酒水,这才回过神来,立即收敛那些神游万里的繁杂念头。
礼圣说道:“想好了要去哪里?”
陈平安说道:“剑气长城。”
老秀才鬼鬼祟祟,朝一旁礼圣开始挤眉弄眼。
礼圣摇摇头,毫无意义的事情,已经证实你这个关门弟子再无半点塑造出阴神和阳神身外身的可能了。
老秀才犹不死心,再试试看。
礼圣还是摇头。
老秀才抬起下巴,朝仿白玉京那个方向撇了撇,我好歹吵架一场,还吵赢了那位死活看不顺眼文庙的老夫子。
礼圣没理睬,站起身,老秀才已经提前屁颠屁颠来到礼圣身边,伸出双手。
礼圣无可奈何,只得对陈平安说道:“此行远游剑气长城,你的情形会跟文庙那边差不多,类似阴神出窍远游。”
陈平安点头,然后伸出一手,将那把长剑夜游握在手中。
如此正好,京城刚好有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让陈平安比较留心,如果真能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就可以验证某个心中所想,说不定就能回答学生崔东山当年提出的那个问题,就算最后答案还是不对,但好歹是先生对学生的一个答复。
下一刻,只有宁姚凭空消失,而留下来的陈平安,唯独手中少了那把夜游剑。
礼圣走向院门,老秀才和陈平安都跟上。
陈平安转头对两位学生弟子笑道:“你们可以去书楼里边找书,有相中的就自己拿,不用客气。”
曹晴朗和裴钱进了书楼,裴钱没打算借书,却看到曹晴朗跟个匪寇差不多,都不是什么贼不贼的了,眨眼工夫,就拿了好几本。
裴钱没好气道:“你差不多就得了。”
曹晴朗没理睬她,很快就从手里拿书变成了怀捧一堆书,看架势,是有借无还的那种。
裴钱拿他没辙,要还是小时候的自己,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曹晴朗没来由说道:“你是不是有本册子,专门记录先生的栗暴?”
裴钱怒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可是暖树姐姐跟小米粒都不知道的。
她确实秘密珍藏有一本册子,比所有账簿都要深藏不露,被她偷偷命名为《栗暴集》……
师父每次敲过的栗暴,时间地点,具体缘由,都有详细记载。
曹晴朗转头,一脸讶异道:“还真有啊?不行,我得告诉先生去。”
他真是随便猜的。
裴钱呵呵一笑,十指交错,你这家伙要告状是吧,那就别怪我不念同门之谊了。
曹晴朗笑道:“开玩笑的。对了,你知不知道,其实先生如今很担心你走江湖时太像他。”
裴钱愣了一下,皱眉道:“我学师父走江湖,但是总也学不像啊,再说了,如果哪天学得像了,也是我自己走的路。”
沉默片刻,裴钱好像喃喃自语:“师父不用担心这件事的。”
曹晴朗问道:“这些话,你自己对师父说去。”
裴钱坐在门槛那边,背对着那么多的书,闷闷道:“我不敢。”
曹晴朗面朝书架,背对着门口那边,自顾自说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要是一直不说,师父就会一直担心你,只有你说了,师父才会真的放心,觉得你是真的长大了。”
裴钱久久没有说话。
曹晴朗一直在找书和拿书,然后说道:“那我也与你说句心里话好了,小时候的那个裴钱,我是一直不会原谅的,可能以后都不会原谅,之前在剑气长城,我是为了让先生和小师兄宽心,所以我撒谎了。但是现在的大师姐,我觉得很好。”
背对着曹晴朗的裴钱,一下子就红了眼睛。
因为她其实知道,那一次曹晴朗根本没有撒谎,真正撒谎的,是今天这一次。
裴钱坐在门槛上,低头弯腰,双手抱住膝盖。
曹晴朗转头问道:“裴钱,书拿得太多了,借我一件方寸物?”
裴钱闷声道:“滚。”
曹晴朗笑道:“算利息的。”
看裴钱始终没反应,曹晴朗只得作罢。
临近宅子大门那边,陈平安就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人云亦云楼。
当年自己撑伞与曹晴朗走出雨巷,有个黑炭小丫头,孤孤单单一个人,久久站在门口。
礼圣和老秀才继续前行,一直走到了门口才停步。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快步前行走向门口。
文庙,或者说就是这位礼圣,很多时候,其实与师兄崔瀺是一样的困顿处境。
当年崔瀺造访落魄山,与陈平安曾经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对话。
我说了,就有人信吗?即便有些人信了,就一定有好事发生吗?
陈平安听过之后,当然想得明白其中的无奈。
说不定早早知道真相了,反而有更多的人选择开门迎客,蛮荒天下的推进反而变得更加顺利,彻底打烂扶摇洲和桐叶洲,以最快速度拿下东宝瓶洲,之后金甲洲、流霞洲、皑皑洲,三洲不少势力,直接不战而降,最后只有北俱芦洲和南婆娑洲,会陪着中土神洲负隅顽抗,然后相继失守……
在陈平安看来,人间万年以来,最辛苦的三个人,是合道浩然天地规矩的礼圣,是合道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是药铺后院那个常年吞云吐雾的老人。
三人都在画地为牢,而且是整整一万年。
在陈平安眼里,不管杨爷爷对自己有无长远的算计,哪怕之后知道了老人的身份,反正在他眼中,杨爷爷一直都是人,不是什么管着一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
礼圣说道:“与宁姚说一声,她还是需要走一趟文庙的。”
陈平安答应下来。
不是礼圣和文庙在摆架子,而是文庙对宁姚身份的认可。
陈平安作揖,久久没有起身。
老秀才轻轻拍了拍关门弟子的胳膊,陈平安这才起身。
看着年轻人的那双清澈眼睛,礼圣笑道:“没什么。”
很多好道理为何会空,因为说理之人与听理之人并未悲欢相通,无法真的将心比心。
就像早年在彩衣国胭脂郡内,小女孩赵鸾遭受劫难之时,唯独会对陈平安这个陌生人,天然心生亲近。
因为一样苦过。
人之灵秀,皆在双眸。某一刻的不言不语,反而胜过千言万语。
陈平安不过是合道剑气长城那么些年而已,就差点疯了,所以他才会更清楚老大剑仙和礼圣的付出。
一样的道理,所以礼圣才会回答一句没什么。
礼圣离去之前,微笑道:“只说传道授业解惑一事,与你先生一样,很不错。”
老秀才一跺脚,埋怨道:“礼圣,这种诚心言语,留着在文庙议事的时候再说,不是更好吗?!”
礼圣斜瞥一眼老秀才。
老秀才立即见风使舵,爽朗笑道:“现在说来那也是极好的,好话不用太多耳朵听。”
礼圣跨出门槛后,就瞬间重返中土。
老秀才带着陈平安走在巷子里,道:“好好珍惜宁丫头,除了你,就没人能让她这么拗着心性。”
陈平安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何先生会这么说。
老秀才难得在这个关门弟子面前想要生气一遭,下意识抬起手,就立即收回手,差点当成左右和傻大个了,最后只是气笑道:“臭小子,这次竟然不是装傻,是真傻!该傻的时候偏偏不去装傻扮痴,不该傻的时候偏偏不开窍,你就没发现,宁丫头这趟浩然之行,她在你这是不是经常主动挑起话头,只是为了让你多说几句?”
陈平安挠挠头,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老秀才抚须而笑,男女情爱一道,自己这个当先生的,果然还是有点学问可以传授弟子。
陈平安说道:“先生,先后顺序不能乱,不然后边某些再好的学问,没有前边的基础,都是空中楼阁。”
老秀才想了想,既无奈又欣慰,抚须点头道:“是也是也。”
突然哎哟喂一声,老秀才说道:“有点想念白也老弟了,听礼圣的意思,他已经有第一把本命飞剑了,就是不晓得我早先帮忙取的那几十个名字,选了哪个。”
陈平安震惊道:“白先生已经是剑修了?”
老秀才点点头:“可不是。”
老秀才摸了摸自己脑袋:“真是绝配。”
陈平安疑惑道:“先生,有啥说法?”
老秀才哦了一声:“白也老弟不是变成个孩子了嘛,他就非要给自己找顶虎头帽戴,先生我是怎么劝都拦不住啊。”
陈平安想了想,附和道:“那跟我拦不住刘景龙喝酒差不多。”
陋巷之中,这俩先生学生,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那辆马车停在一座道观门口,小沙弥说道:“周姑娘,我们到了。”
周海镜下了马车,看着那门脸儿,够小的,跟瓜子脸的女子差不多,啧啧道:“葛道录,难道你们那位道正大人,就在这么小的道观里边修习长生法?还是说入门后,是一处别有洞天的仙家府邸,占地奇大无比,仙禽走兽一大堆?”
葛岭笑着解释道:“没有周姑娘说的那么玄妙,里边也不大,就只是个寻常的四进院落,常年住在此地的道士,道院六司,一司分摊三四人,拢共才二十来号道士,半数都住不上单间。”
周海镜笑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周海镜转头与那个小光头问道:“你一个小和尚来道观,不会犯忌讳?”
小沙弥双手合十,摇头道:“十方世界,皆是净土,去得来得。”
周海镜觉得这个小光头说话挺有意思的,回道:“我在江湖上晃荡的时候,亲眼见到一些被誉为佛门龙象的僧人,竟然有胆子呵佛骂祖,你敢吗?”
小沙弥摇头如拨浪鼓:“不敢不敢,小沙弥如今对佛法是七窍通了六窍,哪敢对佛祖不敬。”
周海镜随口问道:“那我所见的僧人,算不算那啥……谤佛?”
小沙弥耐心解释道:“佛法高低,又不看打架本事好坏的喽,与他们是不是练气士,关系不大。那些得道高僧,自称超佛越祖,是大有禅机所在的,并非胡说八道。只是他们可以这么说,小沙弥如今却不可这么学,不然就会如坠魔窟……”
唉,还是与陈先生聊天好,省心省力。
听着小和尚没完没了的念叨,周海镜都后悔提这一茬了。
所幸道观就这么点大,葛岭已经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偏屋,算是他这位道录大人的谱牒司衙署所在了,一张椅子,一条待客的长凳。
葛岭将椅子搬给了周海镜,小沙弥坐在长凳上,葛岭再给周海镜和小沙弥倒了两碗水,周海镜摆摆手,笑眯眯道:“我怕你偷偷下了蒙汗药,出门在外,尤其是女子,还是小心为妙。”
葛岭只得自己留下那碗水,不承想周海镜伸出手,笑道:“葛道录也太开不起玩笑了。”
小沙弥不着急喝水,低头看了眼碗中水,细细打量起来。
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
周海镜眼角余光瞧见小光头这一幕,顿时愣住,他娘的,难不成这个瞧着挺正派的葛道录,真做得出那种下作勾当?
葛岭真不知道这位武评大宗师,到底走了一条什么样的江湖路。
宋续很快赶来,周海镜故意等到脚步声邻近屋门,才抬头望去。
哟,正主儿来了。
宋续跨过门槛,看没有落座的地儿了,示意葛岭和小沙弥都不用让出座位,与周海镜抱拳,开门见山道:“我姓宋名续,断断续续的续,出身滑县韦乡宋氏,如今是一名剑修,正式邀请周宗师加入我们地支一脉。”
周海镜当场一口水喷出来。
她再出身偏隅之地,再孤陋寡闻,好歹还是知道大骊宋氏皇族的龙兴之地到底在哪里。
怎么,老娘这张嘴巴开过光啊,就算没有被皇帝陛下看中姿色,也给一位皇族子弟瞧上眼了,真准备金屋藏娇啊?
宋续不明就里,转头望向葛岭。
葛岭笑道:“来的路上,周姑娘开玩笑说,会不会被陛下看中,选入宫中。”
宋续一笑置之:“周宗师多虑了,不用担心此事。陛下不会如此作为,我亦无如此不敬的念头。”
周海镜一本正经道:“别啊,怎么就不敬了,葛真人,能不能给我个单独的屋子,容我先化个妆。”
宋续跟葛岭面面相觑,小沙弥单手持碗,低头面朝一碗水,默念阿弥陀佛。
葛岭详细介绍道:“宋续是我们大骊王朝的二皇子殿下。”
周海镜叹了口气,可惜是位剑修。
宋续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寒暄,与周海镜大致解释了地支一脉的渊源,以及成为其中一员之后的利弊。
其实所谓的弊端坏处,还真没有什么,至多就是不可依仗身份,滥杀无辜,只要不与人挑明身份,不过多损害大骊王朝的利益,礼部和刑部甚至都不会管任何的私人恩怨。
然后就是需要他们出手厮杀的机会,不会太多,极有可能在整个百年之内,一场都没有,可只要轮到他们出马,面对的对手,肯定都是仙人境起步了,宋续说得百无禁忌,极有诚意,直接报出了一连串的假想敌,一洲五岳山君魏檗、晋青之流,神诰宗祁真,云林姜氏家主……可能在百年光阴之后,地支一脉的修士,各自破境,届时他们需要面对的敌人,袁化境最终负责出剑斩杀之人,就会是某位不守规矩的本洲或是路过东宝瓶洲的外乡飞升境大修士。
周海镜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等到宋续说完,她才笑着摇头道:“我不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所以我拒绝。”
宋续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一口气喝完后,点头说道:“还真有这样的好事。”
周海镜笑问道:“我不答应的话,你们会不会强买强卖?”
宋续点头道:“会。”
周海镜翻了个白眼,好嘛,一个不小心,误入贼窝了,那老娘就更不能误上贼船了。
宋续说道:“我们既然选中了你,你就无法拒绝。”
武学大宗师,哪怕是放眼东宝瓶洲一洲山河,依然凤毛麟角,早先的名单之上,就那么几个人。
鱼虹受限于武学资质,又上了年纪,已经注定无望止境。
而北俱芦洲那个同样是山巅境女武夫的绣娘,大骊刑部这边已经有过接触,给出的建议,是放弃。
至于更合适的那个裴钱……就算了,如今谁都不愿意跟那位隐官打交道。
周海镜摇晃水碗,道:“如果我一定要拒绝呢?是不是就走不出京城了?”
宋续点头道:“运气不好,是这样的。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凭本事逃离京城,那就此生不许踏入大骊版图一步,一经发现斩立决。”
周海镜啧啧道:“哟,这话说得,我终于相信你是大骊宋氏的二皇子殿下了。”
宋续笑道:“我就说这么多。”
周海镜将那水碗随便丢到桌上,伸出大拇指,抹过嘴唇,缓缓道:“对了,什么叫过多损害大骊利益?谁帮忙解释一下?”
葛岭主动说道:“比如身负大骊武运之人,或者是大骊境内某位上五境修士,野修除外。”
周海镜哦了一声,沉默片刻,试探性问道:“就不能痛快些,毫无约束,无法无天,想杀谁就杀谁?你们大骊边军,不是都有战功一说吗,拿来换人头?”
宋续摇头道:“不行。”
葛岭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们真与这两种人结仇,可以事先报备,只要刑部、礼部两位侍郎都通过了,还是可以出手的,而且保证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周海镜笑道:“我一个渔民村姑出身的娘们,只敢在山下走一走江湖,可没本事去招惹飘来飘去的山上神仙。”
无人搭话,她只得继续说道:“听你们的口气,就算是礼部和刑部的官老爷,也使唤不动你们,那么还在乎那点规矩做什么?这算不算群龙无首?既然如此,你们干吗不自己选出个带头大哥,我看二皇子殿下就很不错啊,相貌堂堂,为人和气,耐心好境界高,比那个喜欢臭着一张脸的袁剑仙强多了。”
葛岭说道:“国师订立过几条雷打不动的规矩,必须遵守。”
周海镜撇撇嘴:“可是亲手创建地支一脉的国师大人,都已经不在了嘛。”
宋续摇头道:“真正的规矩,在无人处。”
周海镜皱了皱眉头,好像她不觉得这种话会出自一位大骊皇子的嘴里。
葛岭笑道:“周姑娘,这种话在这里说是没关系的,只是千万千万,别被先前那位陈先生听了去。”
小沙弥伸手挡在嘴边,小声道:“说不定已经听见啦。”
葛岭点点头,深以为然,瞥了眼门外,不觉得自家道观的那点山水禁制,拦得住陈平安的飞剑潜入,这位隐官大人陈剑仙,做事情多……老到。
总之他们是切身领教过的,还不止一次,代价一次比一次惨痛。
宋续揉了揉眉心,看着那个好像还不信邪的武评大宗师,其实他并不担心她会拒绝此事,反而开始担心她加入地支一脉后,会牵连其余十一人。
周海镜起身说道:“那辆马车是我租来的,你们能不能帮我归还?”
宋续笑着点头:“当然没问题。”
周海镜愤懑不已:“你们是不是不但知道是哪座铺子,连我具体花了多少钱,都查得一清二楚?”
宋续说道:“只要周宗师答应成为我们地支一脉成员,这些隐私,刑部就都不会探查了,这点好处,即刻生效。”
周海镜笑道:“我再想想,这么大的事,得考虑周全了再给你们答复。对了,能不能先借我一块无事牌耍耍?你们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万一都是骗子呢。唯独无事牌这玩意儿,做不得假,谁也不敢作伪。”
宋续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早已备好的头等无事牌,轻轻丢给周海镜。
周海镜走向门口,道:“都别送啊,我又不会跑。”
结果还真没人送她出门了,把她气了个半死。
周海镜在离开道观大门后,覆了一张面皮,立即变成一副寻常女子姿容,然后一路闲逛,步行返回京城住处。
与苏琅所说的随缘而走、选中地方,不算假话,她刚到京城那会儿,逛庙会的时候,虽说一样覆了一张面皮,可是她那身段,藏不住啊,胸脯鼓鼓、腰肢细细的,哪个男人见了不眼馋几分?
很快给俩少年岁数的小毛贼盯上了,胆大包天,一个毛手毛脚要揩油,另外一个更过分,竟然想偷钱。
想揩油的那个,瞧着还挺眉清目秀,就给她捏住脸颊,一个拧转,疼得少年满脸泪水,好像半张脸皮都给她一把扯掉了。
至于那个竟敢偷钱的小王八蛋,直接双手脱臼不说,还被她一脚踹翻在地,疼得满地打滚,只觉得一颗苦胆都快碎了,再被她踩中侧脸,用一只绣花鞋反复碾动。
之后她就让俩少年带路,说帮忙找个地儿落脚,就一个条件,不用她花钱。
然后就找到了当下的那个住处,除了确实不花钱之外,到底是怎么个好法,那位青竹剑仙是最清楚不过了。
大骊京城之内,既有意迟巷、篪儿街这样的豪门林立,也有井底之蛙的江湖恩怨,更有一些遍地鸡鸣狗盗、马瘦毛长之地。
走过一处路边猪圈,周海镜朝里瞥了眼,还是有点瘦啊,就算大半夜偷跑到自己家,好像也没几斤肉可炖的。
年关难过,最难熬过年关的是什么?
是没钱的穷人吗?哈哈,错,其实是猪。
周海镜自顾自大笑起来,有趣有趣,自己确实很风趣。以后谁祖坟冒青烟,有幸娶了自己,肯定每天都不会闷的,床上床下都是嘛。
她走在一条阴暗巷弄中,突然停下脚步,冷笑道:“陈剑仙,身为一宗之主,如此鬼祟行事,是不是不够厚道?”
片刻之后,周海镜松了口气,要么是自己多想了,要么是没诈出来。
其实这一路走来,她都在小心翼翼探查周围气机,只是始终没有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周海镜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这些个仙气缥缈、人模狗样的修道之人,相较于山下的凡夫俗子,就是名副其实的山上神仙,气力之大,超乎寻常,做事情又比江湖人更不讲规矩,更见不得光,那么除了以武犯禁,还能做什么。
一路上,路过那些劣质脂粉香味的几条巷子,与一些早已熟悉的姐姐妹妹们,闲聊调侃几句,就有妇人劝她,拉她入伙,说挣钱容易,周海镜就回一句,是不是挣钱还快哩。
好几位妇人一同笑得花枝招展,就是越发难掩她们眼角的皱纹了。
周海镜回了住处,是个僻静寒酸的小院子,门口蹲着俩少年。
周海镜一脚踢开一个,笑着说了句,像你们这样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出门得小心。
她掏出钥匙开了门,也懒得关门,就去晾衣竿那边收衣服,她踮起脚尖,停滞腰肢,伸长双臂,门外坐着的俩少年,就一起歪着脖子使劲看那个身姿婀娜的……泼妇。
周海镜头也不转,继续收取竹竿上边的衣服,笑骂道:“小心老娘一个屁崩死你们。”
离着院子不远的小巷处,有人咳嗽一声。
周海镜恼羞成怒:“好个陈剑仙,真有脸来啊,你咋个不直接坐竹竿上边等我啊?!”
陈平安走到门口这边,停步后抱拳歉意道:“不请自来,多有得罪。有事……”
周海镜直接丢出一件衣物:“赔罪是吧,那就死去!”
陈平安如临大敌,瞬间侧身躲过:“那我下次再来。”
剑气长城遗址的城头上,凭空出现两道身影,刚好就在崖畔。
陈平安望向对面,此前多年,他也是站在对面崖畔,看这边的那一袭灰袍,至多加上个离真。
收回视线后,陈平安带着宁姚去找魏晋和曹峻,一掠而去,最后站在两位剑修之间的城头地带。
魏晋说道:“左先生已经南下了。”
陈平安点点头,虽然已经猜到了,但是听到这个答案,还是揪心。
坐在城头边缘,眺望远方。
宁姚站在一旁。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以心声询问两人:“我师兄有没有让你们帮忙捎话给谁?”
魏晋淡然道:“不曾。”
曹峻嬉皮笑脸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个脸色逐渐阴沉起来的家伙,吃错药了?
不能够吧,一场正阳山问礼,何等剑仙风流,人比人气死人,想自己在东宝瓶洲和桐叶洲打生打死,出剑无数,也没捞着啥名气。
结果曹峻被宁姚瞥了一眼。
曹峻只得说道:“在这边,除了传授剑术,左先生一向懒得跟我废话半个字。”
陈平安好说话,这娘们可不一样。
只是说到这里,曹峻就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陈平安!是谁说左先生请我来这边练剑的?”
陈平安笑眯眯反问道:“是我,咋的?”
只要师兄没有让人帮忙捎话,哪怕此行南下,依旧风险极大,可好歹不是陈平安先前那个最坏的设想了。
曹峻瞥了眼宁姚,忍了。
陈平安沉默不言,只是望向远方。
宁姚坐在一旁。
曹峻想起一事,说道:“陈大剑仙,如今有不少来这儿游玩的神仙老爷,大大小小的,一个个每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就捡取城墙碎石带回去,反正也没个人管,估摸着这会儿就有。”
不承想陈平安就跟个聋子一样,曹峻就不再多说什么。
过了半天,陈平安才回过神,转头问道:“方才说了什么?”
曹峻哭笑不得,懒洋洋抬手抱住后脑勺,道:“没事。”
陈平安这一次没有望向远方,而是视线低敛,就看着脚下边的广袤大地。
万年以来,多少剑修,家乡异乡,就在这里,来如风雨,去似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