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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兵解正阳山

第304章 兵解正阳山

  刘羡阳停下脚步,转身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负责第三场问剑的正阳山剑修。

  看那剑光痕迹,女子来自眷侣峰当中的小孤山,她一身夜行衣装束,面容冷峻,气势沉稳,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之前明显一直在小孤山那边仔细观战,尤其是第二场,庾檩输得太过古怪,似乎一旦近刘羡阳身,就会落入某种阵法禁制,所以她没有直接御剑落在一线峰山门附近,而是在祖山与满月峰之间停下,御剑悬空,与本命飞剑极其神异的刘羡阳只是遥遥对峙。

  反正剑修之间的问剑,距离一事,从来不是真正的问题。

  天风吹拂,女子一身黑衣,脚下长剑拖曳出一条雪白流萤,身后山峰满是青翠颜色,就像从一幅青绿山水画中御剑而出的女仙。

  刘羡阳看着那位长得不好看、御剑姿态却极出尘的女子,觉得受益匪浅,下次问剑谁家祖师堂,绝不能再听陈平安的安排了,傻了吧唧落在山门口,徒步登山,得学这位前辈,脚踩长剑,化虹而至,然后一个骤然悬停,尤显精髓的是现身处,得挑选个风景绝佳的形胜之地,变成一位所有观战人眼中的画中人。

  黑衣女子双手掐剑诀,指尖浮现一轮淡金色弧月,这位隐居小孤山数百年之久的剑修算是以此表明身份,她来自正阳山满月峰,此刻与问剑之人自报身份,算是致礼。

  刘羡阳立即还礼,单手掐剑诀,不过没有报上龙泉剑宗嫡传的名号,只是单纯介绍自己的籍贯和名字:“旧骊珠洞天,槐黄县刘羡阳。”

  女子神色淡然道:“分生死?”

  刘羡阳微笑道:“胜负、生死都随便。早就想要领教一下你们正阳山条条登顶剑道是怎么个高法了。”

  女子说道:“今天就让你如愿。”

  一线峰和满月峰的山间有一抹浅淡白云飘过,但是主动绕过了那个身姿婀娜的御剑身形。

  显而易见,女子早已祭出了一道护身术法,防止被刘羡阳的不知名飞剑偷袭。

  祖山随之开启护山大阵,整座一线峰,除去剑顶,四处云雾升腾,台阶上如溪水流淌无声,流水极为清澈,刘羡阳低头看去,整条台阶就像铺了一层仙师织造的青色地衣,在日光照耀下,影影绰绰。

  此阵并不针对刘羡阳,只是庇护一线峰的山水,免得被一场山巅剑仙之间的凶狠问剑肆意打碎了山中大好风景。

  不知名的女子剑修身形蓦然消散,与此同时,一线峰高处凭空出现了一把金色长剑,是正阳山某处除名旧峰的镇山之宝。

  随后剑身扭曲出数道弧线,电光交织,就像一条雷部神将遗落人间的金色长鞭,天幕有雷声轰鸣,刹那之间,这把不同寻常的古剑迅猛拖曳出数百丈长的金色光彩,在高空拉扯出一个半月弧度,一鞭狠狠砸向站在一线峰台阶上的刘羡阳。

  刘羡阳单手掐剑诀,指尖出现一粒金光,双指并拢,轻轻画圆,一条金色光线随之拉伸而出,在刘羡阳身边出现一条圆线,刘羡阳再打了个响指,一条圆线变成一颗笼罩住刘羡阳的金色圆球,如一轮被炼化拘押的大日,变得袖珍可爱,仿佛被仙人随手搁在了台阶上,金光浓稠如水,熠熠生辉,有飞升之象。

  剑修刘羡阳居中站立,衣袖飘摇。

  一鞭落地,从登山神道到山门牌坊,迅速有阵法涟漪凝聚而起的青色地衣,层层叠叠而起,最终被那条弧线雷光凿出一条深达数丈的裂缝。

  一线峰半山腰以下的山头,从那条粗如井口的雷鞭当中分散出数百条金色雷电长蛇,奔走不停。

  如果不是有祖山大阵护持山根水运,仅是这一鞭落下,那条登山神道就算毁了,牌坊楼更要被一鞭分为两半。

  只是这道气势如虹的雷电长鞭独独无法砸开那个刘羡阳的金色圆阵,整个一线峰山脚处,都是无数条雷电长鞭的电光交错,编织成网,宛如有一尊身形掩映在云海中的雷神,持鞭胡乱轰砸人间。

  诸峰观战修士,所有不是地仙的谱牒修士,个个屏气凝神。

  一处天地灵气微动,女子现出缥缈身姿,抬起一只晶莹剔透的左手,山上地仙被誉为“金枝玉叶”的筋骨经脉纤毫毕现。

  她右手呈虚握状,缓缓一抽,微微皱眉,这位鬼修,似乎在忍着神魂震颤的剧痛,从左手心处抽出一把翠绿色狭长法刀,好似一条幽绿江河炼化而成,铭刻古篆“并刀”二字,刀身似水,微微荡漾摇曳。

  刘羡阳瞥了眼远处女子拔刀“出鞘”的异象。

  从一线峰这边到满月峰山巅,毫无征兆地倾斜拉出一条雪亮直线,剑光笔直,瞬间穿透那位女子的身形,剑光去势犹然激荡无匹,直接再将满月峰一处峭壁凿穿,一条剑光长线去往天幕,经久不散。

  女子鬼物身形散开,化作一团阴风瘴气,只是心口被剑光刺透处,留有拳头大小的剑气旋涡。

  持刀鬼魅,头颅、躯干、四肢都已自行分割开来,再由她体内丝丝缕缕的剑气藕断丝连,勉强维持人形。

  那把被她以心意驾驭的金色长剑在空中长掠不停,依旧不断有金色雷电在疯狂鞭打一线峰山脚的那条山路,每一次长鞭砸地,就是一阵雷鸣震动。

  偌大一座正阳山祖山,就像一处山水盆景,蓦然开出一朵脉络分明的金色花卉。

  女子一刀遥遥劈出,并无璀璨刀光绽放,天地间只是出现一条细如发丝的灰线。

  刘羡阳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双指横抹,轻声道:“水落归墟。”

  在鬼物剑修和刘羡阳之间的空中凭空出现了一道虚无长河,那条灰线竟只是一扯便落入其中。

  此后刀光如洪水决堤,只是一一汹汹滚落于那座“归墟”中,最终连道道金色雷光都被一并收入其中。

  好像问剑双方的一河之隔,就是天壤之别。

  先后三场问剑,从头到尾,刘羡阳都没有使用学自龙泉剑宗的剑术。

  问剑正阳山一事,他就没跟那个打铁的阮师傅打过招呼,反正只要阮邛不拦着,刘羡阳就当他答应了。

  刘羡阳瞥了眼头顶,四方云聚,而且呈现出不同寻常的墨黑色,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是那女子剑修的手段,刘羡阳知道这一记剑术,是拨云峰的成名绝学穿云。

  正午时分,阳光照射之下,穿透黑云帷幕,好似有八条剑光从天而降,剑尖直指刘羡阳。

  刘羡阳心意微动,围绕一线峰的八方之地涌现出了八条剑气长河,冲霄而起,远处几条长剑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形成的汹涌江河,剑气森森,绕过一线峰后山,拉扯出数条战线,好像一支支轻骑,赶赴那些金光过黑云处的战场。

  最终,半空中,浩浩荡荡的剑阵江河,与那女子元婴境驾驭的云中落剑,针锋相对,如沙场上一支支铁骑对撞冲阵。

  毕竟是位正儿八经的儒家弟子,化用几篇那些圣贤文豪的述剑诗,刘羡阳还是会几手的。

  鬼修女子看也不看那穿云剑阵,身形蓦然散作七道虹光,虹光如箭矢散开,最终凝为身形虚幻的八位持剑之人,通体由雪白光线交织而成,分别有一剑递出,剑光变作一只只神异白驹,它们在前奔途中,倏忽现身,倏忽消逝,行踪不定,一起扑向一线峰刘羡阳。

  这是那翩跹峰的一门压箱底剑术——光阴似箭,白驹翩跹。

  练气士的化形之术,一向不太入流,连旁门左道都算不上,最下乘的,是那鸟雀走兽,或是仙家鸾鹤之流,若是能够现出大如山岳的蛟龙之相,或是某些凶悍异常的远古异种,并且能够拥有一两种与之对应的本命神通,才算上乘。

  翩跹峰这门幻化之术,就颇为不俗,能够让得道之士、地仙之流,粗略模仿那种传说中跳跃在光阴流水之中的灵物白驹,再携一缕剑意用以杀敌。

  刘羡阳以剑气凝出一把长剑,随意挥剑数下,将数头轨迹诡谲的白驹悉数斩碎于空中。

  这时一头亮如月光的白驹蓦然身形下沉,躲过那道剑光,马蹄轻踩地面,转瞬之间就来到一线峰台阶后方,刘羡阳头也不转,就是向后一剑,沿着台阶往下狂奔的白驹崩碎如瓷,最终仍有四头光阴白驹撞在刘羡阳的金色剑阵之上,雪白光彩与金色日光一同炸碎。

  女子剑修早就在等这一刻,她终于祭出了本命飞剑,整个满月峰地界,天地灵气被汲取一空,瞬间漆黑一片,如白昼转瞬间就坠入黑夜,夜幕沉沉。

  一线峰那边,阵法地衣由浅绿色转为幽绿色泽,满月峰上空,浮现出一轮皎皎圆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沉归碧海。

  恰好人间坠月之处,便是刘羡阳所站之地。

  刘羡阳依旧没有挪步,只是神色有些古怪。

  这一场问剑,差不多可以了,再拖延下去,没啥意思。

  明月依旧坠海,并无任何凝滞,但是一瞬间,犹有后手剑术的那个女子鬼修便心神失守,如坠云雾中,许多或白描或彩绘的人生画卷一一在眼前展开。

  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异样,除了问剑双方,哪怕神诰宗祁真这样的仙人境道门天君,一直在以掌观山河的神通观战,没有错过任何细微细节,依旧无所察觉。

  而这位幕后供奉,此刻其实可算半个玉璞境的元婴境鬼物,竟然也并不清楚,自己正在游历自身的一幅幅人生画卷。

  这就是刘羡阳那把本命飞剑的可怕之处。

  梦中出剑,随意杀人。

  任何一个人,都逃不过酣睡,每个人的睡眠都是一条长河。

  而刘羡阳每次入睡,就是一场溯流而上的远游,关键是他看过任何人一眼,此后就可以随意去往那个人的那条人生长河。

  所以谁一旦与刘羡阳作同境之争,谁就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宁姚、斐然、绶臣、陈平安,可能只有这些剑心极其坚韧的剑修,才可以在同境之时,有那还手之力,各凭神通,稍有胜算。

  因为刘羡阳梦中问剑的唯一“瑕疵”,就是刘羡阳入梦与人相见,是刘羡阳的一场顺流而下,却是他人的光阴逆流,也就是说,宁姚、斐然这些剑修,或天资堪称无敌,或剑心极为稳固,甚至是两者兼备,故而极有可能在第一个瞬间就意识到不对劲,如人在梦中恍恍惚惚,却依稀自知寤寐而梦,如果在那一刻,被梦中问剑之人剑心异常清澈通明,凭此仗剑破开一场梦境,就可以避开刘羡阳越往后越凌厉的出剑。

  这就是刘羡阳愿意一直拖着不来正阳山问剑的原因,只要不曾跻身玉璞境,老子就不算无敌。

  不然陈平安那小子真能苦口婆心拦住他?

  从来只有刘羡阳教陈平安做事的道理。

  一线峰台阶上的刘羡阳,没有一剑劈砍,去挡下那轮明月坠海,而是第一次挪步退让,施展缩地山河手段,去了半山腰。

  明月滚落在地,沿着台阶往上一路碾轧,追随刘羡阳的身形,刘羡阳只得不再藏掖境界,蓦然现出一尊身高百丈的法相,抬了抬袖子,以玉璞境修士的袖里乾坤,将那轮“登山”明月收入袖中。

  大袖鼓荡,绢布撕扯迸裂声响不绝于耳,明月如滚球,四处乱撞,刘羡阳伸出手指,抵住袖子,袖中那轮明月渐渐安稳下来,最终因为失去了女子鬼物的心神驾驭,好似无源之水,在袖中砰然而碎,在小天地中散作无数雪白月色,月光微微渗出袖子,好个山上仙师的壶中日月长。

  至于另外那个“刘羡阳”,就陪着那个女子鬼物走在一条光阴长河当中,两人一同顺流而下,一一看遍她的人生往事。

  一位满月峰女子剑修,她那五六百年的修道生涯,看似光阴漫长,实则只在各自心神的刹那间,而且如果不是刘羡阳心有所动,改了主意,以她迟迟没有察觉到梦境的处境,刘羡阳在梦中随便递出一剑,她就会至少被一剑消磨掉百年道行,并且还会被斩碎极多魂魄,况且以她本就腐朽不堪、好像只是苦苦支撑的魂魄,又能经得起刘羡阳梦中几剑?

  刘羡阳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轻轻喊出她的名字,一条光阴长河随之停滞,那个悠游回顾整个人生的女子鬼物猛然“惊醒”,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不是一位刚刚跻身龙门境的女修,身边也没有那个刚刚还在一起憧憬未来的师妹,更不在什么满月峰。

  她想要运转本命飞剑,却发现那把和主人相依为命的涸泽依旧在本命窍穴当中,可是她心神微动,不管如何牵引,却好似被一座山岳死死堵住了气府大门,飞剑如何都不得出门杀敌。

  刘羡阳看了眼“天外”,笑道:“还剩下点时间,带你见一见真正的山巅风景好了。”

  之所以破例,是因为这个女子鬼物可能是正阳山某个将来的“柳玉”。

  下一刻,女子只觉得四周景象变化,然后心弦紧绷,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只是一瞬间,一位好歹剑心依旧是元婴境的鬼物竟然当场道心崩溃。

  在那一望无垠的无穷大战场上,无数金身神灵高高在天,不计其数的妖族在地,天地间厮杀不断,尸骸遍地,如山脉绵延。

  而她与刘羡阳所站之地,竟是一头大妖手持法刀的刀尖之上,身高不知几千丈的大妖,一脚踩在山岳上,探臂持刀挑起,一双猩红眼眸,眼神炙热,它仰头望天,战意盎然。

  刘羡阳淡然问道:“司徒文英,看在你很不像正阳山剑修的分儿上,我才带你来这边,你最后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两人视野所及,战况惨烈。

  只不过刘羡阳见怪不怪了,可是那个名叫司徒文英的鬼物剑修却是感到惊心动魄,只是眼见景色,就已经让她头晕目眩,道心失守。

  有那一双金色眼眸的彩甲神灵矗立在大地之上,摊开手掌从天外接引一条璀璨星河,握住后作为一条长鞭,高高抡起,鞭打大地,大地支离破碎,沟壑纵横。

  有那女子模样的巨大神灵,她御风落地之时,高处云海密布,数以万计的金色闪电瞬间垂地,好像使得天地接壤。

  有大妖一手扯过神灵的“渺小”身躯,撕开之后,随手丢弃一半,剩余一半放入嘴中,大口咀嚼,却又被一根从天而落的金色长戟倾斜着钉穿胸膛,它竟然狞笑着一个身体前倾,自己撕开身躯,再反手攥住那杆长戟,一个重重踏地,丢还给天上一尊金身神灵,长戟被后者接住之前,数十位位于低处的神灵被一穿而过,长戟主人接手之后,看也不看一眼悬挂堆积在长戟上的神灵尸骸,只是轻轻抖腕,震散手中兵器上的那串“糖葫芦”……

  司徒文英颤声道:“这就是你的本命飞剑?”

  刘羡阳扯了扯嘴角:“不然?天上凭空掉下个玉璞境,又刚好被我刘羡阳接在手中吗?”

  司徒文英呆滞无言,沉默许久,最后心知必死的她,竟然反而笑了起来:“如此收场,意外之喜。”

  刘羡阳蹲下身,说道:“我终于明白那些话的意思了。”

  昨天在过云楼,跟朋友躺在藤椅上一边喝酒一边闲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两个最要好的朋友东拉西扯,什么都说。

  最后喝酒微醺,陈平安笑眯眯望向天幕,说了些心里话。

  他说有意思的事,有意义的事,都不容易做到。有意思的难事,做成了,未必有什么意义,但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做成了,一定很有意思。

  满月峰上的几拨观礼仙师,甚至都能够清晰感到一线峰那边大地震颤的余韵。

  至于拨云峰和水龙峰两地,来自一洲各地的两拨山神水神相聚,他们对于山根水运的感知更加敏锐,相较于一般修士,更容易确定一场问剑带来的后果,足可长久改变地貌。

  云林姜氏偏房支脉庶出的姜韫和老龙城苻南华,都是当年去骊珠洞天寻访机缘的外乡人,加上双方曾经在大渎战场上碰过面,算是半个熟人,这会儿并肩而立,一起看着前方那幅气势恢宏的问剑画卷,苻南华轻声问道:“两人都是元婴境剑仙?”

  姜韫点点头:“毋庸置疑。”

  可能刘羡阳还不止。

  不过姜韫的兴趣还不在那场问剑,而是正阳山的祖山大阵,类似一枚至少半仙兵品秩的兵家甲丸,才能护得住一线峰在双方问剑期间不至于被剑光流散、术法轰砸得满目疮痍,不然等到大战落幕,之后诸峰客人登山观礼,遍地坑洼,尤其是半山腰以下的仙家府邸处处断壁残垣,就好玩了。

  不承想最是枯燥乏味的山上观礼,还能变得这么有趣。

  果然惹谁都别惹骊珠洞天走出的那拨“年轻一辈”。

  不谈已经是大骊藩王的泥瓶巷宋集薪和杏花巷出身的马苦玄,只说桃叶巷谢灵,前些年独自一人游历途中,斩妖除魔,术法神通层出不穷,极其果决,况且犹有两位杨家药铺的纯粹武夫,也曾在一处古战场遗址闹出过一场动静不小的山上风波,至于福禄街赵繇返乡担任大骊官员之后,处理起山上纠纷,更是心狠手辣。

  不承想今天又多出个刘羡阳。

  苻南华那个身材臃肿的妻子和韦谅坐在观景亭内。姜笙问道:“刘羡阳什么时候才能一路打到剑顶啊?”

  韦谅以心声笑道:“小生姜,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耐心等着吧。”

  那个刘羡阳分明留力极多。

  姜笙眼睛一亮:“还有热豆腐可吃?”

  韦谅点头道:“说不定还会很烫嘴,甚至端个碗都觉得烫手。”

  姜笙摇头道:“不可能吧,就算那个姓刘的是位玉璞境剑仙好了,他能够走到剑顶,就已经实属侥幸了。”

  关于正阳山的底蕴,云林姜氏那边自然一清二楚,而她又是姜氏老祖最宠溺的心尖儿,再加上当年逼着她委委屈屈下嫁老龙城一事,老祖一直愧疚着呢,她每次省亲回娘家,那位事务繁重的姜氏老家主都会专门抽出时间亲自陪着她散心。

  韦谅笑道:“天下仙家只分两种,山头和散沙,哪怕是宗字头的山上豪门,其实只要到了某个临界点,就会瞬间变得人心崩散。前者,有桐叶洲玉圭宗、太平山,宝瓶洲风雪庙、真武山;至于后者,可就多了,不过有些藏得浅,有些藏得深,正阳山属于后者中的后者。”

  “如果今天只有刘羡阳一人问剑,确实到不了那个临界点,就像小生姜说的,止步于一线峰剑顶,至多再大闹一场,要么被正阳山留下,要么被龙泉剑宗某人带下山,算是为宝瓶洲山上增添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

  韦谅说到这里,看着那个站在一线峰台阶上的年轻剑修:“当然,刘羡阳已经很厉害了。不到五十岁的玉璞境剑仙,之前只有两人能够做到。”

  姜笙闻言震惊,刘羡阳是玉璞境剑仙?

  只是更大的惊世骇俗,还是韦谅所谓的“之前两个”,她忍不住问道:“两个?不是只有风雪庙魏晋吗?”

  韦谅笑呵呵道:“看来你们那位姜氏老祖还是不够心疼小生姜啊。”

  姜笙好奇道:“是谁?如今在哪里?这样一位年轻剑仙,怎的半点名气都没有?”

  韦谅卖了个关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如今他就在诸峰某处山中,这个家伙,就像……端了一大碗滚烫豆腐,登门做客,结果主人不吃也得吃,一个不小心,就不只是烫嘴了,可能还要烫伤肝肠。”

  姜笙恍然道:“先前我还奇怪呢,韦叔叔为何愿意百忙中赶来正阳山这边白白浪费光阴。”

  韦谅点点头,眯眼感慨道:“不得不来,因为需要向一个年轻人学那物尽其用的拆解之法。”

  韦谅这位“爷爷,儿子,孙子,其实都是一个人”、当了一代又一代青鸾国大都督的法家修士,沉默片刻,突然自嘲而笑,道:“真是气死个人,当年那小子多淳朴一人,好嘛,如今竟然都可以让我捏着鼻子向他虚心请教这门学问了。”

  一线峰停剑阁那边,宗主竹皇见到那位有大功于山门的女子鬼物后,眼中满是怜惜和愧疚,怜惜她是女子,却身世可怜,沦落至此,愧疚是自己身为宗主和玉璞境,今天却还需要她离开小孤山,来向刘羡阳领剑。

  夏远翠则神色复杂,这里边涉及一桩尘封已久的宗门内幕,哪怕陶烟波和晏础这样位高权重的正阳山老人,都只是私底下有些猜测,谁都不会轻易提及,只知道有位元婴境的女子鬼修隐姓埋名,接替了添油翁一职。

  白衣老猿见到她后,神色不悦,以心声与几位老剑仙道:“她的那条贱命,可不是她一人的性命,关系到祖山的大阵,她一旦魂飞魄散,就会从根子上折损大阵枢纽,那笔神仙钱的损耗不去说,宗主何必如此糟践一山气数,事后谁来弥补?”

  一向城府深沉的夏远翠脸上破天荒有些怒容,道:“袁供奉这话说得就有些伤人了。”

  这位按照谱牒记载早已离世的幕后供奉、女子元婴境剑修,暗中担任正阳山的添油翁。

  寓意所添香油是一线峰祖师堂的祭祖油灯,可以为一座山头续香火。

  她出自满月峰,曾是夏远翠最得意嫡传之一,与那个被李抟景亲手打杀、再将尸骨曝晒在风雷园广场上的女子是师姐妹。

  她们两个都曾有机会,从有意专心练剑的师尊夏远翠手中接任峰主一职,帮忙处理庶务,甚至有望成为山主,要知道当年正阳山诸峰当中,现任宗主竹皇虽然练剑资质极佳,却始终不是那个资质最好的剑修。

  只是她们大道坎坷,一个身死道消,一个心怀怨怼,自己选择走上条断头路,变成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因为她们,或者说整个正阳山,都遇到了那个命中相克的风雷园剑修李抟景。

  竹皇劝道:“夏师伯,袁供奉说话从来对事不对人的。”

  历代添油翁男女皆可,但必须是剑修,一旦担任这个职务,就等于是个半死之人,因为不但会从祖师堂谱牒上除名,一笔勾销,还会随便找个由头,比如闭关失败、兵解离世,彻底隐居幕后。

  而且每次现身递剑,做所之事往往极为凶险,次次都是搏命之举。

  在夏远翠和竹皇分别跻身玉璞境之前,变成鬼物之后的司徒文英,其实才是正阳山那个杀力最大的剑修,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对付李抟景极有可能的问剑正阳山,以免李抟景一路登山如入无人之境。

  正阳山自然不敢奢望司徒文英能够剑斩李抟景,只是有点类似元白与黄河的那种问剑。

  这等手段,只是群峰孱弱之时,山门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白衣老猿冷笑不已。

  他自然清楚夏远翠和竹皇打的什么算盘,两人早就嫌弃这个鬼物婆娘碍眼了,以前的正阳山缺她不得,得由她防着那个在世时不可匹敌的李抟景,免得被李抟景单凭一己之力就拆掉整个祖师堂,再打断那些登山剑道,可如今嘛,她就成了老皇历上边的污迹,交由外人帮忙抹掉最好,毕竟如今的正阳山再不缺她这半个玉璞境剑仙了。

  夏远翠是凭此功劳准备舍了一个见不得光的嫡传不要,好将来与竹皇在祖师堂议事时,换取一拨剑仙坯子。

  至于宗主竹皇,别看先前满脸遗憾、愧疚难当,其实整个正阳山最想司徒文英死个干净彻底的,就是从元婴境变玉璞境、从山主变宗主的他自己。

  不过白衣老猿心知肚明,却没觉得有任何不对,竹皇不如此心狠手辣,怎么当宗主?

  夏远翠不如此算计,如何让满月峰不断壮大,在下宗祖师堂占据数量最多的座椅?

  那个女子鬼物的本命飞剑名为涸泽,品秩极高,一经祭出,可造就出方圆数十里的无法之地。

  飞剑将天地灵气涸泽而渔的神通,只是其中之一,再加上她所擅长的独门剑术,与人问剑厮杀,走的是玉石俱焚的路数。

  此外她凭借飞剑,寅吃卯粮,等于一位元婴境剑修在阳寿无忧的情况下,依旧不惜化作鬼物,放弃了阳神身外身和整副皮囊,借来了半个玉璞境的境界。

  而且她的魂魄早已和正阳山护山大阵融合,无法离山太久,否则神魂腐朽极快,所以不同于背剑峰那个植林叟,每次下山都可以晃晃悠悠,好似游历山河,只需要出手斩草除根时速战速决即可,她每次秘密下山,都是斩首。

  为祖师堂续香火的添油翁,为正阳山剑林斩草除根的植林叟,这两位绰号名副其实的幕后供奉,一位元婴境剑仙,一位九境宗师,分工明确,偶尔下山合作杀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不留半点蛛丝马迹。

  竹皇突然以心声说道:“今天的意外够多的了,绝对不能再出任何意外。所以下一剑,夏师伯、陶师弟、晏掌律,有劳了。”

  竹皇再补上一句:“我会通知大孤山那边,所以还会加上吴提京的那把本命飞剑。”

  夏远翠点点头,财神爷和掌律祖师虽然有些犹豫,可还是答应了此事,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个刘羡阳只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诸峰观战众人当中,一样只当是刘羡阳被女子鬼物一剑斩杀,而不知其中玄妙。

  剑修当中,竹皇、夏远翠、陶烟波、晏础,就是两玉璞境,两元婴境。

  加上司徒文英这个鬼修,平时可算半个玉璞境,搏命之后,完全可以视为一个杀力卓绝的玉璞境剑仙。

  何况正阳山在剑修之外,还有护山供奉袁真页,已经是玉璞境。

  而且背剑峰那边,还有个作为植林叟的幕后供奉,一位以秘术吊命的老鬼物,是九境武夫大宗师。

  如此看来,如果诸峰跟随祖山一同开启护山大阵,再加上那座剑顶,杀个仙人,甚至是仙人境剑修,都不是问题,绰绰有余。

  但是这类大剑仙,哪怕加上南北两洲邻居,整个三洲山河屈指可数,白裳、魏晋、姜尚真、韦滢,除此之外,还有谁?

  再者,仙人境剑仙,或是飞升境大修士,如今谁敢在宝瓶洲胡来?真当中部大渎上空的那座仿白玉京是死物?

  故而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正阳山。

  眷侣峰的大孤山崖畔,一位背剑的黑衣青年瞥了眼不远处小孤山那边,有个孤苦伶仃的女子。

  他眼神冷漠,收回视线。

  附近有一截枯木横出崖外,他走上去,一脚将枯木踩断后,身形轻灵,一跃腾空而起,背后长剑铿锵出鞘。

  吴提京御剑而行,这位被视为正阳山千年以来练剑资质最好的年轻剑修腰间不悬佩剑,只有剑格至剑柄这一小节。

  好像曾经有过一把长剑,只是失去了剑身。

  飘然御剑之时,吴提京缓缓呼吸吐纳,衣袖猎猎作响。

  我辈山中剑修之属,粹然手战之道,内实精神,身如猿鸟,寄气托灵,剑气沛然若水溢江河,剑意灵犀如芙蓉出水,剑道浩瀚高远似列星旋转。

  刘羡阳和那女子鬼物的问剑,声势极大,异象横生,处处是剑气残余的紊乱涟漪,又牵着一座祖山大阵的鼻子走,所以先前陈平安离开背剑峰,隐匿身形,循着一条剑道,不过稍稍小心,就拎着那把捡来的古剑成功登上剑顶。

  被山顶女修询问是谁,陈平安笑着说自己是客人之后,在一线峰祖师堂门槛外边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些花木坊女修,一个个看过去,然后好像自言自语道:“既然都已经被我看穿了,你是不是可以让刘材、对雪峰流彩,或者说远游陆抬,暂缓与我问剑一事?以后机会多的是,你邹子算尽天事,何必急于一时,比如等我去往五彩天下?或是远游青冥天下之后?”

  对雪峰,元白身边的婢女流彩的一双眼眸熠熠生辉,然后她迅速低下头去,似乎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定。连元白都没有察觉到她这个细微动作。

  广场上一个琼枝峰女修瞥了眼那位青衫剑仙,嘴角翘起一个弧度,然后轻轻点头,好像答应了此事,下一刻,女修就恢复了正常神色。

  这位花木坊女修自己其实浑然不觉,而元白身边那个来自皑皑洲天井福地的婢女流彩毫无征兆地身形消散,就此离开对雪峰,甚至来不及与元白言语一字。

  大骊陪都那边,仿白玉京剑光一闪,只是很快就撤回了。好像一个玉璞境剑修的阴神远游,根本不值得出剑。

  来正阳山之前,陈平安曾去往中部大渎,不是靠着任何身份,就可以登上那座仿白玉京,而是凭借两个别洲修士的名字。

  然后陈平安只见着了一个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无境之人。

  当时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来找出白裳,或者邹子,你按照规矩,负责出剑。不过我不敢保证一定找得出来。”

  因为按照大骊那条只适用于山巅的规矩,所有别洲仙人境剑修和飞升境大修士,没有主动向大骊朝廷递交通关文牒,擅自踏足宝瓶洲版图,一经发现,就要被问剑。

  但是那份关牒,只需要寄给仿白玉京,无须与大骊京城或是陪都打招呼。这其实又是一桩怪事。

  那个不知身份的无境之人,点头笑道:“规矩之内,理所应当。”

  正阳山茱萸峰的那个“田婉”,曾经飞剑传给自家先生一封信:“白裳一,邹子九。”

  总之崔东山有十成十的把握,其中一人必然正躲在暗处,伺机而动。而其实当时陈平安就已经身在赶赴仿白玉京的途中。

  陈平安此刻站在这处视野开阔的剑顶,转头瞥见对雪峰那边的剑光去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如果只是单纯翻阅关于正阳山的谍报,他绝对不会对元白身边那个名叫流彩的婢女有太多猜想。

  可一旦涉及茱萸峰田婉,尤其是陈平安心中一直提防的某个万一,他就绝对不敢掉以轻心了。

  直到这一刻,那个真身并未在宝瓶洲的“邹子”远去,陈平安终于可以真正松口气了,没来由想起两个佛家说法:草寇大败,贼过挽弓。

  好了,这场问剑正阳山,终于再无后顾之忧了。

  至于什么白裳,只要敢来宝瓶洲阴险递剑,就别走了,去落魄山做客好了。

  不过相信以白裳的性情,就算偷摸跨洲远游,也已经意识到仿白玉京那边的动静,注定只会悄然返乡,不过更大可能,这位野心勃勃的北方剑仙,还是只会选择袖手旁观,远远看戏。

  一位花木坊女官急匆匆快步向前,壮起胆子伸手拦在门口,小心翼翼劝阻道:“这位剑仙,剑顶祖师堂是我们头等禁地,去不得!擅自闯入,是要惹天大麻烦的。”

  陈平安笑道:“不会有什么麻烦,我和你们那位搬山老祖是老朋友了,我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很大程度上是拜他所赐。你要是不放心,就飞剑传信竹皇,我刚好有点事情要跟他好好聊一下,停剑阁那边人多嘴杂,不合适谈正事,就有劳姑娘传信了,我就先去挑把椅子了。对了,我叫陈平安,来自落魄山,再就是提醒你们宗主,让他最好独自一人来这剑顶。”

  女官正犹豫不决,不承想青衫背剑的男子身形一闪而逝,就已经跨过门槛,走到了祖师堂里边,而她那条胳膊就悬在空中。

  女官收起手,急得满脸涨红,差点落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的纰漏,事后回了琼枝峰,还不得被祖师骂死啊。

  她一跺脚,只得转过身去,赶紧飞剑密信宗主竹皇,说有个不懂规矩的客人,自称是陈平安,来自落魄山,竟然先行闯入祖师堂了,好像已经开始挑选属于他的那把椅子落座,此人还大言不惭,说宗主最好是一人来祖师堂谈事……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拎剑,确实在那边挑选椅子,一直走到主位那把属于宗主竹皇的椅子前。

  因为今天是那位搬山大圣的庆典,所以一线峰这边专门将护山供奉那把本就极为靠前的座椅,破例放在了与竹皇并排的首位。

  于是陈平安就坐在了这把椅子上,望向大门那边,手持长剑拄地,轻轻拿起放下,安安静静等着竹皇露面待客。

  那个花木坊女官根本不敢逾越祖师堂规矩,擅自走入其中,她只能站在门口那边,然后当她瞧见祖师堂里边的场景时,霎时间脸色惨白,这个看着和和气气的不速之客,到底怎么回事啊,不要命了吗?

  陈平安将两排座椅一一看过,都知道各自是属于谁的位置,一线峰祖师堂,虽说以前没来过,可是完全不陌生。

  满月峰的夏远翠,秋令山的陶财神爷,水龙峰的晏掌律,拨云峰那位曾经和郦采一起出剑的老剑仙,翩跹峰女子剑仙,琼枝峰祖师冷绮,茱萸峰田婉,李抟景转世的吴提京,被阮师傅看不上眼的雨脚峰庾檩,身边藏着小半个“剑修刘材”的对雪峰元白……

  确实是个剑仙如云的好地方。

  如果只是一座正阳山,没什么。可加上大骊朝廷、田婉,有田婉,就会有个图谋极大的白裳,有邹子,就更会有刘材。

  比如说那个刘材,在陈平安看似最意气风发之际,突然一个寂寂无闻的正阳山子弟横空出世,拦在路上,选择以剑修换剑修的代价,最终让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变得再不是剑修。

  对于数座天下的复杂形势而言,这可能是一个极有意思的情况,会是一个极其意外的变数。

  可是对于落魄山的年轻山主来说,却是一个根本无法想象“将来”的惨淡结局。

  而这件事,邹子就像是通过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那份名单,早早跟陈平安打过了招呼,并且有意无意泄露了刘材的那两把本命飞剑。

  说不定这份榜单,正是邹子的幕后手笔。

  有朝一日,剑修问剑剑修,堂堂正正,一场捉对厮杀。

  而且还事先提醒过你这位年轻隐官,并且让你陈平安提早准备多年,来应对这场对手名字、本命飞剑都明明白白告诉你的问剑。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只是暂时没了燃眉之急,可那场只会由邹子来决定时间地点的问剑,是注定避不开、逃不掉的。

  其实陈平安不管怎么打破脑袋去想个为什么,都始终想不明白邹子为何要如此针对自己。

  无所谓了。人生路上,哪怕不知道许多的为什么,不也还是该如何就如何。

  来了。

  正阳山宗主竹皇,果然只是单独一人。

  陈平安笑着没有起身。

  竹皇以剑气隔绝出一方小天地,站在门口那边,他第一时间就瞥见了对方手中那把背剑峰古剑。

  竹皇这位玉璞境剑仙宗主眯起眼,向那位年轻山主沉声问道:“陈平安,想要做什么?”

  陈平安依旧在以剑鞘底端轻轻敲击地面,微笑道:“讨杯茶喝,再谈正事?”

  竹皇攥住袖中一枚世代相传的白玉符箓,冷笑道:“哦?你配吗?”

  下一刻,一线峰剑顶所有剑气瞬间聚拢,凝为一个云遮雾绕的高大身形,就站在宗主竹皇身边。

  那一袭青衫依旧老神在在,无奈笑道:“这还没谈,就谈崩了?”

  竹皇只见陈平安张开手,他手中那把正阳山开山祖师的佩剑拄地静止。

  然后陈平安抬起手,抖了抖袖子,从中滚落出一颗头颅,他脚尖再一拨,将那位植林叟的脑袋踹向大门口,脑袋撞在了门槛上:“竹皇,你就不想想,为何我在你们地盘上都宰掉个九境武夫了,结果还得跑来一线峰主动打招呼,你才知道此事?”

  竹皇神色阴晴不定。他身边那位仙人,其实随时都可以朝那个年轻人出剑。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朝向竹皇那把座椅,笑呵呵道:“你来都来了,我又能逃到哪里去,不如坐下聊?”

  竹皇没有挪步,只是问道:“那个刘羡阳,是否已经是玉璞境?”

  陈平安懒得聊这个,你不会自己猜去啊。

  他只是随手将门口那颗头颅打碎,然后准备起身,笑道:“给你机会好好聊,偏不好好聊是吧?那等会儿连同刘羡阳和我在内,所有前来一线峰观礼的贵客们,就在祖师堂遗址上边,大家一起晒太阳好了。”

  竹皇笑了起来,一步跨过门槛,身后那位仙人却留在了祖师堂之外。

  竹皇边走边说道:“陈山主,记得小心说话,聊岔了,沾亲带故,可是会死很多人的。”

  陈平安微笑道:“已经被你吓了个半死。”

  竹皇刚走到一半,就瞬间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与背后门口那位仙人各自出剑,强行破开一座极其诡异的剑阵。

  但是下一刻,好像那个陈平安只是抖搂了一手剑术,就再无多余动作。

  不过在再无半点剑气交错的一线峰剑顶,出现了一幅好似山水画卷的绝美风景。

  就像一座山头,花开次第,然后有数百道传信飞剑拖曳着一条条剑光流萤,向四面八方分散开去,剑光风驰电掣,去往诸峰山头,最终悬停在一位位观礼客人身边。

  与此同时,陈平安已经双手握住那把背剑峰古剑的首尾两端,笑道:“别着急打架啊,这可是你们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最重要的一件传承信物,一个不小心被我拧断了,到时候怪谁?”

  竹皇没有收起那把本命飞剑,但是那个说话做事都好像脑子有病的年轻山主又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竟是直接将那把长剑抛还给他,然后再次伸手笑道:“坐。”

  竹皇甚至没有接住那把祖师遗下的镇山之宝,只是让门口那位仙人代劳。

  竹皇落座时,心情古怪至极,在自家祖师堂,谁是主人,谁是客人?

  然后陈平安开口第一句话,就让竹皇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竹皇,不如你先将袁真页从你家山水谱牒上除名?然后我再辛苦一点,亲手帮你清理门户好了,你觉得可行不可行?”

  竹皇心中震怒不已,以至于猛然站起身,咬牙切齿道:“陈平安,你觉得呢?!”

  只见陈平安气定神闲,笑着点头道:“我觉得可行。”

  一线峰台阶上,刘羡阳刚刚收起一轮明月在袖中,晃了晃袖子,满载而归,不虚此行,回头好送给余姑娘,蚊子腿也是肉嘛。

  而在那处玄之又玄的古战场,女子鬼物问道:“你在明处,还有个落魄山的陈平安躲在暗处,对不对?”

  刘羡阳笑着不说话。我跟你又不熟,没必要掏心掏肺。

  司徒文英蓦然脸庞扭曲,布满狰狞神色,却是怒其不争的眼神,怒道:“你们如此潦草问剑,意义何在?!”

  刘羡阳被她问得有些蒙。

  就像一个恶贯满盈的凶寇,临死之前,突然问那行侠仗义的大侠,打死我就够了吗?

  就算不够,我也不能打死你两次啊。

  司徒文英好像疯了一般,开始说疯话:“除了我,你们此次问剑,还能杀掉谁?竹皇、夏远翠、陶烟波、晏础,这些个老王八蛋,最后到底有几人会被打断大道根本?正阳山当真会伤筋动骨吗?难道你们就不知道,正阳山这帮老不死的,最擅长之事,就是隐忍不发,就是这么一年一年,熬死了风雷园李抟景,熬出了一个宗字头,如今连下宗都快有了!”

  只是她很快颓然。

  事实上,两个年轻剑修好像都还没到五十岁,能够如此问剑正阳山,已经很不容易了,堪称壮举。虽有遗憾,大快人心。

  上梁不正下梁歪,祖师、传道人、亲传、再传,正阳山永远只会是正阳山。

  道貌岸然,知道内幕的外人就只是知道了,至多是像那风雪庙大鲵沟秦老祖那般,言语恶心正阳山几句。

  可惜世间再无李抟景。

  这个有剑修肝肠如雪,但是藏污纳垢更多的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永远都是阴谋诡计占据主位,就像这些“剑术”,才是真正却无形的祖师堂头把交椅。

  而拨云峰、翩跹峰这样门风极正的山头,以前祖师堂议事,哪次不是一个个先行离场?

  随着正阳山的蒸蒸日上,他们注定只会越来越沦为傀儡角色,这些真正的纯粹剑修,他们每一次问心无愧的出剑,都藏着祖师堂极其功利的谋划,所有剑修不惜命的递剑,一场场在山外看似慷慨激昂的舍生忘死,其实都是祖师堂里边的买卖和算计。

  最后得利最多的,反而是那些不用出剑的剑修。

  所有曾经上山之时,都还朝气勃勃的少年少女,可能最终都会变成下一个陶烟波、晏础、冷绮、倪月蓉。

  刘羡阳神色尴尬。主要是这位前辈女修,好像比他这个寻仇的外人,更像是正阳山的生死大敌,他有些不适应。

  司徒文英身形开始消散,魂魄飘摇,化作缕缕青烟,但是她浑然不觉,或者说全然不在意,只是说道:“就算你们今天真的拆了一线峰祖师堂,其实你们还是没有成功,甚至会帮倒忙。曾经李抟景一人力压正阳山三百来年,其实反过来说,正是这个李抟景,就像一块最好的磨剑石,造就出了今天正阳山的宗门底蕴,让群峰剑修同仇敌忾。你们不知道这些,所以你们只是看着出剑凌厉,是剑仙风采,又很不像剑仙。”

  司徒文英惨然一笑:“因为你们的问剑,只会和李抟景是一样的结果。你和那个陈平安,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刘羡阳老老实实摇头:“我从不想这些。毕竟我的仇家,只有那个差点一拳打死我的老畜生。我这次登山,就是来砍他的。至于正阳山诸峰风气如何,我可管不着。上梁不正下梁歪,偷鸡摸狗,男盗女娼,是你们自家事,我又不是你们家的老祖宗,犯不着忧心家风门风。”

  不过有句话刘羡阳没说出口。不过你放心,有人肯定会想,那家伙都好心好意帮你们重新编纂祖谱了。

  司徒文英心死如灰,放声大笑道:“正阳山该死之人,我肯定是其中之一,但是没有听到更多长剑断折声,我实在心有不甘!”

  司徒文英这辈子最伤心处,不是李抟景喜欢师姐,不喜欢更早相逢的自己,而是竹皇当年居心叵测,私底下故意告诉刚刚跻身元婴境的她,那个李抟景其实最早喜欢之人是你,但是你的师姐,是夏师伯心中钦定的峰主人选,更有可能,她将来还会入主祖师堂,李抟景是权衡利弊之后,才改变了心意。

  等到后来司徒文英察觉到不对,已沦为鬼物,她找到当时已经顺利当上山主的竹皇,结果后者笑着跟她说了句:“你痴情于李抟景,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之人是怎样一个人,你也配让那个李抟景喜欢,竟然还有脸来找我兴师问罪?”

  司徒文英笑了笑。

  好像她这一生,总是这般不称心,所留恋之人事,都与美好无关。

  忽然春天,蓦然夏天,突然秋天,已然冬天,然后就再无来年的春暖花开了。

  也曾少女情动,怕被郎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她在这一刻,泪流满面,但是终于了无牵挂,就又有些可有可无的开心,细细碎碎,拼凑不起来,可到底是一份久违的轻松。

  刘羡阳本想问她,要不要干脆换个地方修行,剑哪里练不得,树挪死人挪活。

  只是再一想,刘羡阳就将这些话咽回了肚子,她之前也没说错,她是个该死之人。

  再者,她还是个一心想死之人。

  回头来看,她此次离开山头,参与这场问剑,司徒文英一开始就更希望是她死。

  果不其然,司徒文英说道:“很高兴你是一位玉璞境剑仙,不然你被我打死,世间就又多枉死一人,我还得返回小孤山,继续当那添油翁。”

  另外那个刘羡阳察觉到了剑顶的异样,笑了起来,于是这个刘羡阳突然和这个鬼物说道:“司徒文英,你信不信我那个朋友可以帮你们正阳山一分为二,有朝一日,清浊分明?剑修是纯粹剑修,王八蛋就是与王八蛋凑一堆?而且这群王八蛋,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会一天比一天难熬!”

  司徒文英摇摇头:“想要相信,不敢相信。外边那个世道,我就不多看一眼了,就当是相信你们做到了。”

  她转过身,与刘羡阳抱拳而笑,她此生的最后遗言,好像依旧是一位正阳山纯粹剑修该说之话:“刘羡阳,帮我捎句话给你那朋友,希望你们两个年轻剑仙,始终愿意礼敬拨云峰、翩跹峰的那些正阳山纯粹剑修,再顺便干死那帮每次都是最后离开祖师堂的老王八蛋!”

  刘羡阳抱拳,像是开玩笑,又不像在说玩笑话:“那我与陈平安说一声,那小子一向听我的。这家伙,打小就是个闷葫芦,阴得很,你们正阳山那帮老狐狸,只是活得久,其实狐狸不过他。”

  幸好老子没拉着陈平安,一人出剑,一人出拳,从山脚一路打到山顶,活活打死那头老畜生肯定没问题,不过多半就没机会跟司徒文英吹这牛了。

  司徒文英不再言语,只是安安静静看着这个年轻剑仙的眼睛。

  好像这样的清澈眼神,正阳山真的不多。

  一线峰台阶上,刘羡阳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而那个悬停空中的司徒文英,逐渐烟消云散。

  所负剑运,自身灵气,全部法宝,众多本命物,一点不带走,她就这么全部归还给了正阳山。

  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问剑,一位有几分玉璞境气象的女子剑仙原本还稍稍占据上风,剑术道法皆极其出彩,结果莫名其妙就身死道消了?

  刘羡阳站起身,然后继续登高,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破口大骂道:“来个该死一直没死的玉璞境,跟我好好问剑一场行不行,求你们这帮龟孙了!”

  对雪峰高楼廊道中,中岳山君晋青大为讶异,方才身边那个年轻女子莫名其妙化作一道剑光远游,去势之快,简直匪夷所思。

  他只得问那元白:“怎么回事?你身边这个婢女,如果没看错,至少得是玉璞境,还是位剑仙,你都不知道?”

  元白比晋青更是茫然,摇摇头,无奈道:“毫不知情。”

  然后他笑了起来:“无所谓了,如此也好,以后她再去找那主人,就容易了。”

  晋青气笑道:“好个元大剑仙,真不是一般的心宽啊。”

  元白趴在栏杆上,神色有些疲惫,又有些释然,心境轻松几分:“再不心宽的话,都要被一口气活活憋死了。”

  在那之后,元白和中岳山君一起抬头,看到了“剑顶花开”那一幕,之后就有其中一把传信飞剑悬停在廊道中。

  元白发现今天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晋青神色玩味,竟是直接接住那把传信飞剑,却也不看密信内容,而是直接将其捏碎,笑道:“元白,她都走了,你还愿意留在这里吗?听我的,去真境宗吧,咱俩离得近,再与真境宗联手,更能看顾旧山河,你要是继续留在正阳山上,反正我是绝对不会主动帮你拣选剑仙坯子的。”

  花开各处的飞剑,有些是有的放矢,通知某些观礼之人可以离开了;有些就只是障眼法了,谁接,打开密信内容,谁就一头雾水;更有一些,除了让正阳山诸峰的某些剑仙不明就里,还会是裤裆糊黄泥巴,谁接谁后悔,将来恨不得剁手。

  元白苦笑道:“如此儿戏吗?我毕竟是一线峰谱牒上边的记名供奉,想要脱离正阳山,哪有这么简单,竹皇等老狐狸不会答应的。”

  晋青扯了扯嘴角:“你觉得我是那种意气用事的?没点把握,会让你如此冒冒失失下山?最后和你说一句,除了玉圭宗韦滢、真境宗刘老成,还有人答应了一事,会让旧朱荧王朝版图上的剑修绝不在一处乌烟瘴气之地练剑。元白!再婆婆妈妈的,你就留下,以后悔青了肠子,也别来找我诉苦,我只当宝瓶洲再无剑修元白!”

  元白欲言又止。

  晋青斜瞥了一眼剑顶,冷笑不已,然后转过头,拍了拍元白的肩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元白不该在此粪坑里讨生活。”

  元白点点头,晋青伸手召来那条引人注目的渡船,带着元白乘坐渡船,稍后会路过一线峰附近。

  晋青站在船头,先瞥了眼帝王将相扎堆的翩跹峰,再望向山水神灵扎堆的拨云、水龙两峰。

  满月峰那边的崖畔凉亭,一把传信飞剑悬停,如飞雀停留枝头。

  韦谅笑道:“别接。”

  姜笙却接了飞剑,打开密信一看,哑然失笑,空白一片,没有内容。然后她转头歉然而笑。

  韦谅揉了揉额头,无奈笑道:“没事,反正手欠的,不止你一个。”

  不远处的苻南华和姜韫那边也各自收到了一封密信,姜韫倒是毫不犹豫就打开了密信,会心一笑,信上说:蜂尾渡感谢指路。

  然后姜韫就与韦谅和姜笙招呼一声,说是走了。

  姜笙疑惑道:“不观礼啦?按照正阳山定下的时辰,可是马上就要开始了。”

  姜韫摇摇头,御风离去,就此离开正阳山。

  苻南华打开信后,满脸阴霾,最终冷哼一声,信上的措辞,让他心惊胆战:你苻南华和老龙城欠我两条命,如果愿意今天先还上一条,你就留下,以后原本属于你的城主之位,刚好可以让贤给你大哥或是二姐。

  韦谅以心声笑道:“南华,你可以先行离去,真的,别逞强。再就是以后离这个写信之人远一点,越远越好,你们双方最好从此就别打照面了。”

  苻南华愣了愣,最终还是小心起见,与韦谅抱拳告辞离去,至于那位山上道侣、家中妻子,他下山时没打招呼,她也毫不挽留,甚至问一句都没有。

  飞剑处处悬停。

  有正阳山诸峰剑修,看也不看,当场打碎传信飞剑。

  但是更多人,尤其是前来观礼道贺的山上贵客,大多觉得有意思,有些误以为是正阳山折腾出来的新奇花样,有些是纯粹看个热闹。

  其中又有诸峰剑仙,尤其是多位在正阳山祖师堂有座椅的,打碎了飞剑,竟然又有飞剑登门,一次两次过后,就又有人犹豫过后,还是打开了密信观看内容,其中就有拨云峰、翩跹峰和琼枝峰在内的峰主剑仙们……

  拨云峰老剑仙看完密信后,一巴掌将那飞剑打烂,气呼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把戏?!竟然有人在祖师堂那边如此造次?!”

  密信之上,倒不是什么难听言语,只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说是预祝拨云峰剑修在异乡出剑顺遂。

  翩跹峰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倒是那座琼枝峰,女子祖师冷绮看完内容极多的那封密信之后,哪怕故作镇定,实则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肝胆欲裂,一时间竟是都不敢去往祖师堂一探究竟。

  北俱芦洲,一位走在大漠黄沙里看押货物的老镖师拿起水囊,喝了口水,笑了笑,那就再等等好了,给你两三百年的练剑光阴就是。

  这个年轻隐官,脑子是真不坏。

  他叹了口气,也是个难得的好人。

  没来由想起当年在小镇,那个经常远远站着徘徊不去的馋嘴孩子。等到卖糖葫芦的摊贩开口道破,孩子便再没有出现在汉子的视野中。

  什么是人性?

  是每次拿了一小袋米独自回家,道谢之后,在自己心中还有一声声不惹人烦的道谢。

  是在得知隔壁邻居同龄人就要离乡时,哪怕对方当时嘴上还说着刺耳的难听话,依旧会由衷说一句质朴言语:路上小心。

  是朋友刘羡阳躺在病榻上,生死未卜,与药铺杨掌柜求了又求,还是无用,依旧鞠躬,才出门去。

  这些都是极其美好的事情。邹子并不否认,甚至极为认可。

  真正的人性,其实就是任何人身上都会有的一种局面,是人之神性与人之兽性的一场拔河,长此以往,是谓修行,山上山下皆是如此。

  但是没办法,在他看来,这个世道,天地广袤,容得下很多位各显风流的十四境修士,唯独容不下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十五境剑修,而这件事情,与善恶无关。

  此事,不是什么天数使然,不是什么命中注定,是有人不断自求而来的某种偶然的必然,至少就目前看来,在几个人选当中,这个成功返乡的年轻隐官,越来越接近那个最大的“一”。

  将来可能会暂时放缓脚步,或是绕路,会停步,可最终去向仍是一个。

  所以邹子原本确实打算在今天,让人与陈平安问剑一场。

  正阳山会在最目中无人的一刻,被陈平安和刘羡阳联手从一洲山巅打落到尘土。

  陈平安只要稍微后知后觉,亦是同样的下场。

  可既然陈平安察觉到了此事,按照他一贯谋而后动的行事风格,肯定就有了诸多谋划,比如那个“田婉”,还有姜尚真,甚至有可能还有刘景龙,会拈出几张三山符,再通过那把本命飞剑,联手陈平安的笼中雀,还有大骊朝廷留在大渎、专门针对山巅大修士的一座仿白玉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

  正阳山,陈平安,剑修刘材,邹子。

  除了一座正阳山,所有局中人,其实都是互为诱饵的玄妙处境,只看谁算计更远、筹划更全。

  陈平安才是正阳山这场庆典最大的观礼之人,而且等他落座一线峰祖师堂,就会反客为主。

  刘羡阳今天来拆祖师堂,陈平安就负责“兵解”正阳山,从上到下,由内到外。

  所以刘羡阳只管独自登高,潇洒问剑,因为有个陈平安负责与正阳山在人心问剑。

  一线峰祖师堂内,依旧只有两人落座,很凑巧,刚好是山主与山主,宗主与宗主,玉璞境对玉璞境。

  那一袭青衫喝着茶水,没来由笑着说了句:“崩了崩了。”

  竹皇微微皱眉,这厮还要装神弄鬼?

  不过没事,登山之人刘羡阳很快就会接不住下一剑了。到时候再看看,你陈平安有无喝茶的闲情逸致。

  正阳山地界边缘的一处小国州城,靠着仙家术法的镜花水月,当地百姓以及各路不入流的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都能够在这边凭借正阳山拨云峰的一件镇山之宝拨云镜远观庆典。

  像沅州治所这样的地方,还有三处,刚好东南西北各一地,围绕正阳山。

  南北两国都抽调出了数支精锐边军,协同正阳山修士负责当地治安。

  不过说到底,就只是做做样子,不光光是正阳山剑修如云和宗门地位的如日中天,更根本的原因是宝瓶洲一洲修士,都早已习惯了大骊铁骑当年设置的那条严苛律例,稍稍犯禁,从无漏网之鱼,谱牒仙师不但自己遭罪,还要殃及祖师堂,山泽野修被追捕拘禁,甚至是当场斩杀,如今哪怕一些大骊条例已经逐渐解禁,惯性使然,修士还是显得格外安分守己。

  只说一事,各地剑修,不论出自哪座山头,在一洲版图之内,多年以来,几乎再无一人会在市井大街之中横冲直撞、肆意御剑了。

  剑修尚且如此,更何谈其他修士。

  只是今天这场庆典,还没开始就让人看得目不暇接,反正也没几人看得出缘由和深浅,就是瞧着精彩。

  只不过有正阳山剑修在城内巡游,倒是也没谁敢喝彩,毕竟那个问剑的外乡人,赢了一场又一场,那些个正阳山的神仙老爷,脸色难看极了。

  董谷、徐小桥、谢灵,三位龙泉剑宗的宗主嫡传,这会儿就在一处酒楼看着那镜花水月。

  董谷神色凝重:“师父的意思,是不管刘师弟今天怎么闹,哪怕问剑输了,我们最后都要带走刘师弟,问剑之内,只要是捉对厮杀,生死胜负,不用多管,刘师弟死在山上,都不管他。但是问剑之外,绝不能让正阳山修士仗着人多势众,强行留下刘师弟。”

  简单来说,就是刘羡阳问他的剑,问剑结束后,龙泉剑宗就要接走刘羡阳,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正阳山休想留下刘羡阳。

  董谷分别递给徐小桥和谢灵一张来历不明的剑符,能够缩地山河,在转瞬之间去往一线峰山脚。

  说到这里,董谷望向两个师妹师弟,说道:“我们差不多可以赶过去了。”

  徐小桥默默点头。

  谢灵微笑道:“他们敢留下刘师弟,就得加上我问剑一场了。”

  只要相处久了,好像没有人会不喜欢刘羡阳。这个家伙,与世无争,不计虚名,开得起玩笑,见到谁都乐呵呵笑嘻嘻。

  心高气傲如谢灵,也一样由衷认可自己和刘羡阳的师兄弟名分,甚至内心深处,谢灵觉得刘羡阳担任大师兄,或是以后接掌宗主位置都无妨,就是懒了点,远远不如师兄董谷那么做事勤勉。

  至于谢灵自己,安心修道就是了。

  正阳山北方,一处小县城,此处都没有正阳山设置的镜花水月。

  不过一行山上修士故意不靠近正阳山,只是在此喝酒。

  刚刚这里又有一个小热闹,一拨愣头青外乡人,不算什么过江龙,就敢跟地头蛇抢地盘,结果就被人包了饺子。

  几十号孔武有力的江湖中人团团围住了酒铺,然后走出一个白衣飘飘的中年文士,手持折扇,无视双方剑拔弩张的氛围,毕竟实力悬殊,一帮小崽子早就自己心虚了,白衣文士笑着用合拢折扇轻轻拨开一个外乡佬的短斧,独自落座,结果就被一个看不清形势的憨傻少年拿柴刀架在了脖子上,白衣文士依旧满脸笑意,问桌对面那个唯一坐着的高大青年,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后者点头,白衣文士就提起折扇,头也不转,敲了敲肩膀上那把柴刀,与那高大青年笑问一句:“既然知道了,然后呢?”

  说完这句话,白衣文士突然端起酒碗,狠狠泼了对方一脸酒水。

  不等高大青年忍气吞声,低头认错,那个手持柴刀的少年,直接一刀就砍得那个白衣文士耷拉了脑袋。

  对峙双方面面相觑。

  坐在角落的那桌山上修士中有一位姿容极美的女子,她大概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忍不住笑出了声,只是立即又收敛了笑意。

  在座四人来自真武山。

  马苦玄,按辈分他得喊一声师叔的余时务,马苦玄的开山大弟子,既是兵家修士又是纯粹武夫的一个少年,名为忘祖,以及婢女数典。

  马苦玄一脚踩在长凳上,满脸笑意,就对那拨地头蛇施展了定身术,然后与那拨年纪不大的愣头青们笑道:“发什么呆,杀了人,还不赶紧跑路?”

  少年们哄然逃散。

  马苦玄看着那个一边跑路、一边还不忘拿起手中柴刀往别人身上擦拭血迹的少年,以心声笑道:“回头如果你大哥骂你闯祸,你又气不过,然后还有胆子回来这边,我就收你当徒弟,以后跟我上山当神仙。”

  马苦玄望向正阳山方向,拈起一颗盐水花生丢入嘴中:“最大问题,还在于那个曹巡狩的态度,礼部侍郎那棵墙头草,肯定还是要看此人的眼色行事,如果曹枰选择偏向正阳山,就好玩了。忘祖,你那个以后问拳之人,现在就在正阳山那边,不过你不一定需要问拳。”

  马苦玄喝了口酒,瞥了眼余时务。

  余时务笑着与那木讷少年解释道:“此次登山问剑,不出意外的话,陈平安一开始是注定不会出手的。而刘羡阳凭借境界和那把本命飞剑的古怪神通走到剑顶,没有问题,大不了就在那边被几个正阳山祖师剑仙们围殴一场,但是想要拆掉那座祖师堂,得靠那个没有陪刘羡阳一起问剑的陈平安。因为真正的问剑,往往不用与谁出剑,拆解人心,其实才是最上乘的剑术。”

  马苦玄呵呵笑道:“正阳山剑仙们吓死个人。”

  余时务神色微变,叹了口气,摊开手心,一手掐诀,最后收起双手,一手持碗,一手拈起一粒花生米,轻轻嚼着,以心声说道:“我们可以走了。”

  马苦玄脸色阴沉:“余时务!来之前,你是怎么说的?这是我唯一一个捡漏的机会!结果你让我就这么走了?”

  余时务点点头:“是的,可以走了。”

  马苦玄死死盯着这个神色平静的家伙,片刻之后问道:“真是唯一机会?这次错过就无?”

  余时务还是点头:“至少在我看来,好像是这样的。”

  马苦玄这个以跋扈狂妄名动数洲的家伙,难得流露出一抹疲惫神色。

  他这次下山,就是奔着跟陈平安换命而来。

  因为按照余时务先前的说法,陈平安极有可能会失去剑修身份。

  不承想临了临了,竟然说要走。

  只是马苦玄很快就眼神凌厉起来,笑着喝完碗中酒水,事出有因,未必结果。

  也好,天底下就该没什么既定之事。

  马苦玄本就不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他重新变得懒散随意起来:“等那个柴刀少年回来,我就终于有个不那么废物的嫡传弟子了。”

  正阳山南方一处深山老林的僻静山头。

  两个女子站在山巅。一个是没有当真返回落魄山的宁姚,一个是从落魄山悄悄赶来的赊月。

  昨天明月夜中,圆脸姑娘随便几眼,就看到了那个独自坐在山顶的宁姚,赊月犹豫了半天,还是打算见她一面。

  朋友的朋友的道侣,就是自己的朋友嘛。

  剑气长城的宁姚唉,赊月其实早就仰慕得很呢。

  只是当她从月色中现身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因为当时宁姚睁开眼睛,哪怕她背后剑匣都没有长剑出鞘,光是那份若有若无的剑意,就让赊月只觉得自己现身就死。

  不过宁姚很快就收敛了剑气,笑着起身道:“抱歉,忘了是你。”

  赊月立即现身,有点高兴,宁姚是说忘了,说明之前宁姚是听说过自己的。

  不过之后两人坐在那边,也没什么话可聊,就是各自发呆。

  一个想着刘羡阳的笋干老鸭煲好吃极了,可不能吃不着了,毕竟那位正阳山的搬山老祖,听刘羡阳说好像又破境了,那就是一位不容小觑的飞升境啊。

  宁姚其实也没怎么用心温养剑意,想着先前跟那个家伙的一场对话。

  “你说陆芝是不是其实喜欢阿良?”

  “没有的事。”

  她有点不相信。

  陈平安解释道:“如果陆芝喜欢阿良,阿良就不会那么说她了,只会逃得远远的。”

  她点点头,听上去真是那么回事。

  她转过头,好像在说,你真懂啊。

  当时那人无可奈何,又开始装傻。

  这会儿赊月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个话题,轻声说道:“早前在河边铺子那边,刘羡阳好几次练剑都比较凶险,都需要我帮着护道,醒过来的时候,刘羡阳满脸血污,受伤不轻,所以他这个玉璞境其实来得挺不容易的。”

  宁姚说道:“因为刘羡阳觉得自己需要照顾陈平安。”

  赊月将信将疑,小心翼翼瞥了眼宁姚,小声说道:“隐官大人哪里需要别人照顾。”

  宁姚笑道:“天底下其实也就刘羡阳会这么认为,陈平安也会这么觉得,反正他们俩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用讲什么道理。你是很晚才到的小镇,所以不知道这个。”

  赊月哦了一声,你是宁姚,所以你说啥就是啥。

  宁姚突然转过头,打趣道:“以后是不是得喊你嫂子了?”

  赊月笑容尴尬,憋了半天,反问道:“那我喊你弟妹?”

  宁姚无言以对。

  圆脸姑娘顿时觉得自己真是聪明得一塌糊涂。

  宁姚站起身,转头遥遥看向一线峰附近的问剑迹象,问道:“赊月,你就不担心刘羡阳的安危?”

  赊月还是坐着,摇头道:“不担心啊,他说了,打不过就跑,谁追他谁吃屁。”

  宁姚微笑道:“你多少还是有几分担心的。”

  赊月愣了愣,然后看到那位已经是飞升境的女子朝北边轻轻撇了撇头。

  赊月立即懂了,原来是你担心那个心黑手狠的年轻隐官啊。

  于是她们就一起御风北去,宁姚说只需要在白鹭渡那边落脚。

  赊月使劲点头,善解人意道:“男人嘛,都是要面子的,不太愿意女人掺和这些。”

  宁姚没来由说道:“有些人是不要脸的。”

  赊月小声道:“你骂陈平安就行了,骂刘羡阳做啥嘛。”

  宁姚没好气道:“没骂刘羡阳。”

  赊月哈哈哈干笑几声,转头偷偷看了眼宁姚,这会儿身边的女子很娘们呢。

  后山一条靠近祖山却没有靠岸的渡船,没有收到来自剑顶的传信飞剑。但是曹峻却按约打开了一封密信,信上内容,让曹峻嘿嘿而笑,极好。

  “师兄让我捎话,你愿意去剑气长城就去。下船之前,朝琼枝峰随便丢几剑,意思意思。”

  曹峻觉得必须得还礼,所以独自离开渡船,什么巡狩使,按辈分小了去了,没必要打招呼,只是与刘洵美说了句“以后再见,要么是在山下江湖,要么是在剑气长城以南的战场了”。

  曹峻离开渡船后,去了琼枝峰那边,自报名号:“大爷我姓曹名峻,祖籍是那槐黄县泥瓶巷,与刘羡阳是同乡!”

  然后就对着琼枝峰接连三剑。

  又是个元婴境剑仙?

  问剑完毕,打完收工,曹峻就此御剑远游,直接跨海远游剑气长城遗址。

  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琼枝峰上,观礼客人个个朝自称曹峻的家伙骂娘不已,山上女修们更是战战兢兢。

  但是最忧心之人,还是那个冷绮,因为这位琼枝峰女子剑仙收到的那封密信上内容极多。

  琼枝峰谁谁某年某月在某某地方做了什么勾当,事无巨细,精准异常。

  除此之外,信上还有一句:“我要是北俱芦洲的那个姜尚真,都能帮你们琼枝峰写七八本艳情小说。”

  而密信上边的最后几句话,尤其刺眼:“你不是看不起过云楼倪月蓉,你只是羡慕她的容貌年轻。你年轻时候就有本事爬上满月峰夏远翠的床,如今境界高了,反而爬不上了,是不是很憋屈?琼枝峰一脉女修,三百年内,就有一十六人被你亲手送给山上仙师和山下权贵,琼枝峰难道是一处青楼,你冷绮难道是个老鸨?那你怎么不好歹拿到点钱?”

  一艘中岳山君的渡船路过满月峰时,元白和晋青就站在船头,那个女子鬼物的下场元白看到了,他叹了口气,道:“看在山君的面子上,才没让我去接剑。”

  晋青嗤笑道:“可惜老子这次出门就没带面子,给不了谁。”

  晋青不但带着元白离开,先前还暗中传信中部几个大骊藩属,或是旧朱荧王朝藩属的君主,提醒他们小心被殃及池鱼,真要看戏,就跑远点。

  元白朗声道:“对雪峰元白即刻起,不再是正阳山剑修!”

  大隋太子高煊,既没有收到来自剑顶的密信,事先也不知道会有这场问剑,却与山君晋青一样,乘坐渡船离开了翩跹峰。

  而且那位林鹿书院的副山长突然现身,笑着说顺路,捎他一程。

  田湖君在内的三位刘志茂嫡传,一样同时离开了所在山头,只不过走得相对没那么明目张胆。

  南岳储君采芝山的山神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信,说是下山后,帮忙将此物转交给范山君,是一枚玉牌,篆刻有“峻青雨相”四字。

  信的末尾,让这位高居储君之山的山神不用着急答应此事,只是为何会来,不妨先想想这个问题。

  刘老成笑问道:“老帮主,如何,热不热闹?”

  高冕爽朗大笑,起身道:“那就跑远点,咱哥俩继续看热闹。”

  韦谅起身御风离去。

  反正我没什么名气,这次就是跟着云林姜氏蹭吃蹭喝来了,既然已经大致看清楚了那份手段,就可以下山了,反正这场观礼,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至于李芙蕖,本就是上次落魄山跻身宗字头仙家的五位记名客卿之一,其余四个是南婆娑洲龙象剑宗供奉酡颜夫人、北俱芦洲符箓修士桓云、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北俱芦洲金乌宫元婴境剑修柳质清。

  何况在这之外,还有两位不记名客卿,更让李芙蕖动容——指玄峰袁灵殿!

  风雪庙大剑仙魏晋!

  所以李芙蕖一样没有得到飞剑传信就直接化虹离去,毫不遮掩自己的远游身形。

  神诰宗祁真与嫡传笑问道:“怎么讲?”

  高剑符神色释然,笑道:“回山修行。弟子实在懒得多看一眼隐官的运筹帷幄,糟心。”

  祁真笑着点头,这也算修行。

  男女受情伤时,心中的怒火会将所有美好的记忆烧成灰烬,但是此后所有嫉妒的火苗都会死灰复燃。

  只有将一切看开,才是真正迈出解开情字死结的第一步。

  高剑符最后问道:“师父,是悄无声息离开,还是?”

  祁真笑道:“回头好与真武山和风雪庙几个故友赚几杯酒喝。”

  说到底,祁真是更希望自己的神诰宗,未来能够与龙泉剑宗和落魄山这样的宗字头打交道。

  偌大一座桐叶洲顷刻间山河覆灭,反而是宝瓶洲死死挡住了蛮荒天下的推进步伐,这让祁真实实在在明白一个道理,其实就两个字:人心。

  清风城许氏那边,许浑看完了一封密信,然后这位上五境修士攥紧密信,密信瞬间被捏碎。他脸色铁青,死死盯着妻子。脑子不用,等着生锈!

  刘羡阳说了,当年本就愿意主动卖出一件祖传瘊子甲,给谁不是给,虽说还是强买强卖,但是没关系,你们后来毕竟主动归还了一座狐国,这笔债,就当两清了。

  记得替我与许夫人道一声谢。

  她的那个师兄柴伯符,当年牵线搭桥,劳心劳力,帮忙将这笔买卖做成了,换了一份大道前程,家贼难防,不可不察。

  信的末尾,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山主,直言不讳告诉许浑,如果愿意留下帮助正阳山这个姻亲,那是最好,刘羡阳和他就在祖师堂那边等着清风城许氏。

  巡狩使曹枰所在的那条渡船,在曹峻离去后,犹有一位自己赶来这边的剑仙留在船上。

  风雪庙魏晋,跟曹枰、关翳然、刘洵美,此刻在一间屋内。

  关翳然在魏晋来屋子落座之前,已经和刘洵美一起故意撇下那位礼部侍郎,单独与巡狩使大人说了一笔买卖,或者说是关翳然递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封信,真正的密信。

  曹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让刘洵美请了魏晋过来,问了一个问题:“那个年轻山主,说话可信吗?”

  魏晋点头道:“下了酒桌,就都可信。”

  曹枰笑了笑:“明白了。洵美,你去与侍郎大人知会一声,就说我有事先走了,让他留下继续观礼便是。”

  正阳山诸峰之间,不断有修士御风离去,不断有渡船远去。

  一线峰祖师堂内,陈平安依旧喝着茶,在得知一个消息之后,宗主竹皇也开始喝茶,因为不管山外任何意外,好像加在一起,都不如这个消息来得让竹皇感到意外。

  所以竹皇认认真真开始考虑对方的那个说法,正阳山主动剔除袁真页的谱牒名字,再让此人打死曾经的护山供奉。

  当真需要如此?难道就没有半点回旋余地了?还是说杀心一起,干脆剑走偏锋,不管不顾宰掉这个手段阴险、恶心人至极的年轻人?

  陈平安突然放下茶杯,起身走向大门口那边,笑道:“我得去迎接一下搬山老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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