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渎这处渡口牌坊,榜书“水下洞天”,大渎在此水面尤其辽阔,竟然宽达三百里,陈平安上次来这边,也是青衫背剑、腰悬一枚朱红酒葫芦的装束,只不过上次是背剑仙,如今换成了一把夜游,而且手里少了根绿竹行山杖。
在水龙宗这处木奴渡,开山祖师种植有千余棵仙家橘树,兵解离世之前,笑言此生修行庸碌,唯有木奴千头,遗赠子弟。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玉圭宗的老祖师荀渊,听姜尚真说荀老儿这辈子真正的遗言,其实是自说自话的三个字:余家贫。
好像山上所有传承有序、香火绵延的门派,都有个精打细算的头把交椅。
陈平安与宁姚歉然说道:“在锁云宗那边比预期多耽搁了几天,所以我就不陪你们逛龙宫洞天和凫水岛了,我需要直奔大源王朝崇玄署,找卢氏皇帝和国师杨清恐谈点事情,然后还要见一见水龙宗南北两宗的孙结和邵敬芝,聊一聊凫水岛的租赁或是买卖事项,你们就在凫水岛等我好了。龙宫洞天里边风景极美,逛个几天,都不会枯燥的,我争取速去速回。”
宁姚点点头,见陈平安没有动身的意思,说道:“在浮萍剑湖郦剑仙那边,我帮你提过此事了,她说没问题,这处龙宫洞天,她本就占了三成,一座多年无主的凫水岛,谈什么租赁,你要是真有想法打造成一处外乡山上的避暑胜地,就直接买下,水龙宗没理由推三阻四,如果价格谈不拢,就晾着,回头她来砍价。”
小米粒伸手挡在嘴边,笑道:“郦剑仙可江湖可豪迈了。她就那么大手一挥,说屁大事哩,好商量就砍价,不好商量就砍人。租赁个锤儿,是有人打她脸嘞。”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瞥了眼排成一条长龙的队伍,与宁姚笑道:“我帮你们买下几枚去往小洞天的通关文牒再走,是仙橘木质印章,很有特色,可惜带不走,必须归还给水龙宗。过了牌坊,前边的数十座石刻碑碣,你们谁感兴趣可以多看几眼,尤其是大平年间的群贤建造石桥记和龙阁投水碑,介绍了石桥搭建和龙宫洞天的发掘起源。”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问道:“是良心不安,所以将功补过?”
陈平安一脸茫然。
宁姚微笑道:“桂花岛的圭脉小院,春露圃的玉莹崖,再加上这个水下龙宫凫水岛,都是喝茶喝酒的好地方,说不定还有个夜航船灵犀城,顾得过来吗?”
这几处仙家府邸宅院都算是年轻山主的私人产业。
裴钱眼观鼻鼻观心,白发童子捧腹大笑状却无声,小米粒小个儿都摸不着头脑了,好人山主家当多挣钱多朋友多,不好吗?
陈平安说道:“圭脉小院和玉莹崖都闲置好多年了。”
宁姚记起一事:“浮萍剑湖的元婴剑修荣畅,愿意担任彩雀府的记名客卿。”
陈平安笑道:“是好事。”
先前在趴地峰那边拜会指玄峰,袁灵殿也答应此事了。
上次陈平安游历小洞天,水龙宗刚好有十月初十鬼节和十月十五水官解厄日,接连建造有一年当中最最重要的两场玉、金箓道场,所以当时游人尤其多,陈平安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买到通关木牌,这次水龙宗并无设斋建醮,所以排队耗时不如上次那么夸张。
每人十枚雪花钱,与水龙宗租借一方木质印章,不过与上次寓意美好的篆文有所不同,更多像是在介绍和称赞水龙宗风景和特产。
那位水龙宗女修递出四方印章后,笑语嫣然,主动提醒道:“公子,如今我们这边的印章可以买卖了。”
时隔多年,她依旧认出了眼前这个再次游历小洞天的青衫剑客。她记性好嘛。
一样的青衫背剑,一样的腰系朱红酒葫芦,何况身边还有人手持绿竹杖,就她那过目不忘的本事,见着了这些,想要不记住都难。
上次这位客人就曾询问印章能否买卖,当时还惹了笑话。
冤死了。陈平安笑容尴尬,硬着头皮问道:“敢问姑娘,若是买卖,什么价格?”
白发童子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按住小米粒的肩膀,笑得肚子疼。
哦豁。
小米粒挠挠脸。
好人山主到底咋个回事嘛,不带着自己走江湖的时候,就这么喜欢跟陌生的姑娘家家谈买卖?
亏得自己在宁姐姐那边帮忙说了一箩筐一箩筐的好话。
陈平安看过了手中那几方印章,发现边款都是点评一洲各位书家高低,某某书如中兴之君主,处尊位而有神明;某某书如快马突阵,锋刃交加,硬弓骤张,惊鸟乍飞;某某书如深山得道地仙,神清气爽,见人便欲退缩回云中。
这些都是好话,也有相当不客气的评语,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人了,说那某某楷书若乍富小民,形容粗鄙,行书如婢作夫人,体态妖娇,终非正位。
女修笑答道:“两方印章,只需一枚小暑钱,买二再赠一。”
陈平安摇摇头,价格实在太贵了,何况金石篆刻一途,陈平安如今可算半个行家里手。
再说了,自己身上还有先生帮忙求来的苏子和柳七亲笔字帖,买这些做什么。
陈平安忍不住微微皱眉,难道水龙宗是遇到什么急需神仙钱的事情了,不然靠着龙宫洞天这么只聚宝盆,没理由需要这么挣钱。
而这就意味着回头与水龙宗谈凫水岛买卖一事,极有可能在价格上会额外吃亏几分。
婉拒了那位水龙宗女修,陈平安将几方印章交给宁姚她们,大致说了些锁云宗的问剑过程,然后就要离开木奴渡,动身赶路去往大源王朝京城。
宁姚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什么。
等到陈平安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脚步匆匆,宁姚看着那个好似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起来,其实这种小事,她岂会不相信陈平安,财迷到了哪里不是财迷,壁画城的那些神女图,不一样只是包袱斋吗?
陈平安走出了渡口,在济渎一处僻静岸边,一步去往水中,运转本命物水字印,施展了一门水遁之法,辟水远游。
大源王朝崇玄署先前收到了来自金樽渡口的一封飞剑传信,直接寄给了国师杨清恐,说是希望拜访卢氏皇帝,署名就一个字:陈。
大源卢氏王朝崇玄署所在,其实就是杨氏的云霄宫,而这座气势恢宏的道宫,是北俱芦洲最负盛名的仙家宫阙,天君谢实所在宗门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个山上的寒酸破落户。
国师杨清恐收到了密信后,立即离开崇玄署,入宫一趟,觐见陛下。
大源卢氏王朝立国之初,自视得水德眷顾,从国号就看得出来。
皇帝今天在一个向阳的小小暖阁召见了来自地方的三十余位神童,无非是对这些未来的栋梁之材勉励一番,再拣选几人作问答,赏赐几件。
至于具体的人选名单、站立位置,礼部那边早有定论,皇帝陛下要是心情好,当然可以多问询几人,事后无非是御赐恩赏之物多几件罢了。
这间暖阁不大,今天人一多,就略显拥挤,但是那些少年神童都很受宠若惊,有几个出身寒族的,一直嘴唇颤抖,强自镇定,好不容易才不失礼,因为他们都听说皇帝陛下只有在见庙堂中枢重臣时才会选择此地,按照京城官场的那个说法,这里是皇帝陛下与人说家常话的地方。
今天卢氏皇帝最后挑出一位来自边关郡城的少年,问了个“只知豪门之令,不知国家之法,当如何”的问题,少年急得满脸涨红,脑子里一团糨糊,谈何应对得体。
所幸国师帮忙解了围,皇帝站起身,与那个局促不安的少年笑着安慰几句,还说以后有了想法,可以将心中所想上呈给礼部衙门那边。
这帮少年神童在司礼监掌印的带领下鱼贯而出,脚步轻轻,离开这间暖阁。
杨清恐向皇帝打了个道门稽首,说了隐官陈平安拜会一事。
皇帝笑道:“这么快?难道这位隐官一离开文庙,就直接来了咱们北俱芦洲?”
杨清恐点头道:“多半如此。崇玄署前脚刚收到陈平安的拜帖,后脚就得到了个山上消息,就在五天前,一位来自剑气长城姓陈的剑修,和太徽剑宗刘景龙联袂问剑锁云宗,一路登山去往养云峰,直接拆了对方的祖师堂。宗主杨确没有出手阻拦,客卿崔公壮与人起了争执,受了点伤,仙人魏精粹都祭出了那把奔月镜,但依旧在刘景龙剑下身受重伤。不过这是因为崇玄署在锁云宗那边安插有谍子,所以比起其他一般宗门,要更早几天得知此事。”
皇帝示意国师坐下说话,榻上茶几上摆放有一只食盒,方格里装满了各色糕点,皇帝往国师那边推了推食盒,这才拈起一块杏花糕,细细咀嚼,笑问道:“要是就在这里见他,是不是不太合适?”
杨清恐点头道:“陛下和他第一次正式见面,确实不用如此亲密,而且这里的诸多摆设器物……”
杨清恐环顾四周,笑道:“会泄露陛下太多的心思。”
皇帝好奇问道:“锁云宗这么大一个宗门,又在自家地盘上,竟然都拦不住两位玉璞境剑仙的渐次登高?”
“锁云宗一仙人境一玉璞境,地仙修士数量颇多,乍一看,可谓底蕴深厚,只是魏精粹和杨确各怀心思,貌合神离久矣,自然只会是一盘散沙。纸面实力,从来虚妄,这是任何一座宗门的大忌。”
杨清恐侧身而坐,面朝皇帝,这位道门天君手捧麈尾,白玉杆上边篆刻有“拂秽清暑用以虚心”八字铭文,落款“风神”二字。
皇帝闻言后点点头,又拈起了一块糕点放入嘴中,慢慢咽下后,问道:“那就去你崇玄署那边待客?”
杨清恐笑道:“是陛下的崇玄署。”
皇帝拍拍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流水的卢氏皇帝,铁打的杨氏云霄宫。
这个大逆不道的说法,其实在朝野上下流传多年了。
不过不得不承认,崇玄署也好,云霄宫也罢,都是在他这个卢氏皇帝的手上才得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
云霄宫是典型的子孙庙,一家一姓好似世袭罔替,和龙虎山类似。其实杨凝真和杨凝性兄弟二人去了五彩天下,皇帝这边也是寄予了厚望的。
第二天,在崇玄署,卢氏皇帝见到了那位按约准时而至的年轻隐官,没有让他多等哪怕片刻光阴。
其实真正有朝廷道官当值的崇玄署衙门占地不多,皇帝就在崇玄署一处僻静院落中款待那位青衫剑仙。
院内古木参天,除了国师杨清恐和一位少年皇子,就再无外人。
陈平安跟随杨清恐步入院中后,拱手致礼。
卢氏皇帝早已起身等候,抱拳还礼,身边少年皇子则喊了声“陈先生”,恭敬行揖礼。
少年起身后,望向青衫剑仙的眼神里满是好奇和憧憬,还有几分敬畏和崇拜。
陈平安这次来崇玄署,其实就三件事:首先感谢卢氏王朝对落魄山陈灵均早年走渎的开路护道,蛟龙之属的大渎走水,是会带走相当一部分水运的,对于卢氏这样的大王朝而言,这是实打实的折损,故而历朝历代的王朝藩属,对于路过辖境的走水一事,别说护道让道,只会刁难下绊子。
再就是和卢氏皇帝讨论跨洲商贸一事。
最后才是凫水岛的买卖一事。
谈来谈去,其实还是个钱字。
卢氏皇帝极为雷厉风行,对于走渎一事,没有任何客套,直截了当说如果不是灵源公沈霖、龙亭侯李源和大源朝廷早就打过招呼,他当时并不认得陈先生,是绝对不会放行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所以将来再有类似走渎,打声招呼即可,大源和所有藩属一律放行。
至于跨洲买卖一事,先前在文庙功德林那边,杨清恐就已经和陈平安谈了个大概,所以今天皇帝直接拿出了一本册子,不薄,里边关于各类大源特产、山上货物的标价详略得当,还有落魄山不同阶梯的抽成方案,将来与落魄山负责具体对接的户部官员……清清爽爽,陈平安翻阅起来,一目了然。
陈平安合上册子,笑道:“陛下有心了,落魄山这边没有任何异议。不出意料的话,甲子之内,我们就都按照这些既定规矩走。”
卢氏皇帝好像有些意外:“陈先生不再还还价?不然少去好些乐趣,喝酒都没个理由,崇玄署这边可是珍藏了好些百年陈酿三更酒。”
陈平安笑道:“陛下要是不介意,干脆就不喝龙宫洞天的三更酒了,我这里倒是有几壶自家酒铺的酒水。”
皇帝问道:“可是剑气长城的青神山酒水?”
陈平安哑然失笑,怎么像是自个儿在请这位皇帝陛下喝假酒?
没事,可以补救,陈平安取出三壶酒水放在桌上,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幅字帖,交给那个少年皇子,笑道:“是我家先生的字帖。”
少年脸色瞬间涨红,赶忙起身,双手接过那幅文圣先生的亲笔字帖,道谢落座后,少年小心翼翼怀捧卷轴。
关于凫水岛买卖一事,很简单,杨清恐说崇玄署这边会书信一封给水龙宗祖师堂,属于大源王朝这边的三成就不收了,就当是对陈先生此次大驾光临崇玄署的回礼。
各自喝过了青神山酒水,陈平安就打算告辞离去,少年突然轻轻扯了扯皇帝的袖子,皇帝开口笑道:“陈先生,在你看来,卢钧有无习武资质?”
这个问题自然多余,一个皇子的资质好坏,无论是修道还是习武,哪里需要等到少年岁数再来问一个外乡人。
陈平安说道:“很一般。”
少年神色黯然。
陈平安又笑道:“不过习武与修行不太一样,也讲资质,也不讲资质,比如我当年习武资质就十分寻常,只是练拳比较辛苦,如果你想要找个教拳师父,我可以勉强为之,但是你我双方不算正式师徒。”
少年瞬间神采奕奕,练拳本来就是很其次的事情,找个牛气哄哄的师父才是头等大事!
至于心目中唯一能够当自己师父的人选,曾经远在天边,如今近在眼前。
陈平安最后又送给了卢钧一本拳谱,说了些粗略的练拳事宜,卢氏皇帝和国师杨清恐对视一眼,都很意外,竟是一部手抄摹本的《撼山谱》,难道这位年轻隐官和大篆武夫顾祐有拳法渊源?
陈平安今天是从崇玄署大门口那边来的,也是从那边走的。
卢氏皇帝三人一路送到了门口,看着那一袭青衫御风离去。
皇帝轻声笑道:“之前想象了很多见面时的场景,可等到真正坐下来打交道,反而好像就没什么了。”
哪怕喝着酒,都像是在饮茶,甚至略显滋味寡淡。
杨清恐以心声提醒道:“陛下,不可掉以轻心,这才是此人修行的真正厉害之处。”
皇帝点点头,看了眼身边这个自己最器重的儿子,少年此刻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大源太子,皇帝收回视线,与国师笑道:“那就再在钱财上多看个几年。”
陈平安离开大源王朝后,御风极快,偶尔在夜幕中遇到那些山下的灯火,才会放慢放低身形,从那些人间城池掠过,但诸多景象依旧来不及多看几眼。
天地广袤,犹有好山诗不知。
流水沦涟,与月上下,陋巷鸡鸣犬吠,市井夜舂咄咄响……
陈平安没有直奔木奴渡投帖拜会水龙宗,而是先走了一趟更为顺路的灵源公沈霖新建的水府,一见着那处府邸轮廓,察觉到那份水运气象,陈平安立即就有些明白水龙宗为何缺钱了。
沈霖如果仅以旧南薰水殿主人的家底,是绝对无法建造起这么一座渎公府邸的,何况以旧水正李源与水龙宗的关系,龙亭侯水府一样少不了要向水龙宗赊账。
沈霖见到陈平安,寒暄过后,她立即传信龙亭侯府,大渎公侯走水之快,完全不输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所以陈平安只是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见到了那个黑衣少年模样的李源,后者一听陈平安要花钱买凫水岛,痛心疾首,跳起来就朝水龙宗方向吐了口唾沫,说那儿早就等于是老子的地盘了,孙结和邵敬芝有什么脸皮收钱,不过听陈平安说浮萍剑湖和崇玄署两边的情形,李源这才没直接去水龙宗祖师堂骂街,与沈霖说咱俩一起写封信给水龙宗,沈霖看了眼轻轻摇头示意的陈平安,就没答应混不吝的李源。
李源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疑惑道:“陈兄弟,既然用不着我与沈霖帮忙,你这专程跑一趟,就没其他事了?”
陈平安笑道:“陈灵均走渎成功,殊为不易,我又刚好路过济渎,不得与你们两位好好道声谢?”
李源踢掉靴子,盘腿而坐,伤心道:“那为啥你不是去我那府邸?怎么,觉得沈霖官帽儿比我大些,就来这边了?你这兄弟,当得够呛。”
李源突然眼睛一亮,看了眼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再看了眼姿色其实很不错的沈霖,嘿嘿一笑,懂了懂了。
他咳嗽一声,低头弯腰,也不穿鞋,双手分别拎起一只靴子,就要往门口走去:“我这就去门外守着,给你们俩半个时辰够不够?”
沈霖笑了笑,不在意。
陈平安无奈道:“事先说好,随我到了龙宫洞天那边,你千万别这么胡说八道,不然你就别一起了。”
李源疑惑道:“身边有女子同游?”
陈平安点头道:“我带了媳妇的。”
李源一拍椅子,大笑道:“大丈夫有个三妻四妾五六道侣,岂不美哉?!”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再说一遍,龙亭侯只管可劲儿说,在这边先把话说完,我再带你过去。”
李源双臂环胸,歪头斜眼道:“咋个嘛,她是打得过你,还是打得我啊?陈平安,真不是兄弟说你,都没点气概,在外边夫纲不振,万万不成的。”
陈平安起身道:“算了,你就留在这边吧,我一个人去水龙宗。”
李源赶紧穿上靴子,信誓旦旦说道:“想啥呢,我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嘛,见着了弟妹,我保证让你面儿够够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捎带上了李源。
一起辟水远游时,李源好奇问道:“我那弟妹,是哪家山头的姑娘?是你家乡那边的山上仙子?”
陈平安只是笑道:“你见着了,就知道了。”
刘景龙离开锁云宗地界后,悄悄去了趟桐花山,再回到宗门翩然峰,找到了白首,让他下次下山游历,去一趟云雁国,打听一些九境武夫崔公壮的事情。
白首坐在竹椅上,跷着二郎腿,揉着下巴说道:“崔公壮,我听说过,大宗师嘛,一身武艺不俗,仗着是锁云宗的首席客卿,打杀起练气士来,很不拖泥带水。”
刘景龙大致说了问剑过程,白首疑惑道:“崔公壮都这么个德行了,还有啥不放心的,以后见着了我那陈兄弟,还不得绕道走?”
刘景龙摇头道:“陈平安担心的,不是武夫登山与人出拳无忌,而是私底下,在那早已对崔公壮俯首的云雁国江湖,他和徒子徒孙,横行无忌。”
白首说道:“有养云峰的前车之鉴,又有那个虚无缥缈的百年之约,崔公壮肯定会收敛几分的。”
刘景龙笑道:“等到你去云雁国游历,崔公壮自会懂得一个道理。”
白首试探性说道:“是不是说,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一个比你们俩低个辈分的我,会隔三岔五盯着他的门派和弟子?”
刘景龙笑着点头。自己的这位开山大弟子,自然是不笨的。
这类查漏补缺,都不用陈平安开口多说,刘景龙自会做得滴水不漏,哪怕不是翩然峰白首下山游历云雁国,也会换成另外一位宗门嫡传剑修。
刘景龙起身道:“我会立即重返锁云宗,需要在那边待一段时间,山上练剑一事,你不要懈怠。”
白首点点头:“去吧,太徽剑宗有我罩着,谁敢来问剑?”
刘景龙笑问道:“问拳呢?”
白首怒道:“你是谁师父啊?”
刘景龙身形一闪而逝,去往锁云宗。
锁云宗祖山听雨峰是飞卿老祖修道府邸所在,魏精粹看着手上的一封密信,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惊骇不已。
如果信上所说不差,一宗祖师、堂堂仙人,等于走到了鬼门关而不自知。
换成北俱芦洲任何一个人寄来这封密信,魏精粹都会觉得居心叵测,是歹毒的离间计,但既然是那个刘景龙,魏精粹愿意相信几分。
魏精粹最后笑了起来:“好个陆地蛟龙,果然大道可期,是我小觑了你们太徽剑宗。也好,就按照你说的去做,若真能成事,顺利铲除掉那个胆敢欺师灭祖的悖逆家贼,我到时候与你们太徽剑宗公开道个歉,主动登山赔礼,又有何妨?”
答应让刘景龙隐匿在锁云宗祖山之内,理由有三:刘景龙剑术卓绝,一旦跻身仙人境,杀力极高。
以往只听说刘景龙喜欢讲理,略显迂腐,不承想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这样的人,担任一宗之主,绝对不能轻易招惹。
刘景龙还有个叫陈平安的剑仙挚友,来自剑气长城。
关键此人喜怒不定,与刘景龙先前登山,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魏精粹敢笃定那位外乡剑仙,一旦发狠,只会比刘景龙更加行事无忌,偏偏又心思缜密,这种心狠手辣却又行踪不定的剑仙,做不成朋友很正常,绝不要与之真正交恶。
魏精粹没来由想起一人——姜尚真。
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龙宫洞天,陈平安先和水龙宗孙结、邵敬芝谈妥了那桩买卖,拿到了一份落魄山、水龙宗、大源崇玄署和浮萍剑湖四方画押的山上地契,价格公道得陈平安都觉得良心上过意不去,最终和李源一起登上凫水岛。
李源见着了那个缓缓走来的背剑女子,呵,模样是不错,勉强配得上我家陈兄弟吧。咦,竟是看不出她的境界高低?
李源刚要说话,就被陈平安伸手按住脑袋,说道:“怎么答应我的?”
李源哦了一声,向女子问道:“姑娘叫啥呢?”
宁姚看了眼忍住笑的陈平安,说道:“宁姚。”
听见眼前女子自称宁姚,天底下哪怕有不少同名同姓的,可李源又不傻,至少陈平安游历的剑气长城,绝没有两个宁姚。
李源两腿打战,赶紧一把抓住陈平安的手臂,这位昔年大渎水正老爷亡羊补牢的神通那是一绝,因为心虚,不敢看宁姚,李源只是和陈平安说了一句福至心灵的言语:“陈平安,兄弟归兄弟,实话归实话,你真心配不上宁剑仙。”
宁姑娘是可以随便喊的吗?
得喊宁剑仙!
至于那位宁剑仙是否领情,李源不晓得,不去猜,但是所幸陈平安这边倒是笑得很开心,十分真诚,大概是觉得李源说这话毫无问题。
李源这才稍稍吃了颗定心丸,小心翼翼转过身,正了正身上那件水袍衣襟,作揖行礼道:“济渎李源,拜见宁剑仙。”
宁姚单手掐剑诀礼,说道:“飞升城宁姚,见过济渎李侯。”
李源升任大渎龙亭侯,前些年又得了文庙封正,好似山水官场的头等山上公侯,所谓的位列仙班,不过如此。
所以宁姚称呼对方一声李侯,算是一种很得体的尊称。
李源满脸笑容灿烂是真,实则痛心极了,更是千真万确。
这光彩一幕,怎的都没有人以仙术拓摹下来,不然他以后就可以将画像好好裱起,悬挂在自家侯府待客的正屋大堂,直接当那堂匾用了。
关于宁姚的事迹和传闻,其实存在着一道分水岭,那场席卷浩然的大战之前,关于宁姚的说法,主要就是一个:天下剑修天才,其实只分三种,剑气长城那些可以甲子之内跻身元婴境的剑仙坯子;浩然天下的百岁金丹;最后一种当然就是宁姚一人。
等到第五座天下开辟并且开门之后,宁姚的声望更是跨上了几个大台阶,其实在文庙关门之前,是有些山上小道消息传回浩然天下的,比如宁姚毫无悬念的接连破境,势如破竹,让人目不暇接,这意味着宁姚获得了那座天下的大道认可,故而浩然天下山巅修士,人人早已笃定这位年轻女子剑修会是未来那整座天下的第一人。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道可期了,因为宁姚注定会大道登顶,而且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那座天下山巅处,她都会是一人独处的光景,身边无人。
此外还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山上说法,如今谁敢杀宁姚,哪怕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那么以后就绝对不要去五彩天下了,否则一定会死,而且肯定死得莫名其妙。
李源很信命。
小米粒偷偷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今儿与好人山主一起露面的不是女子。
她听说大渎灵源公就是一位好看女子嘞。
不过好像翩然峰白首之外,又多出一个和好人山主称兄道弟的。
裴钱向李源道了一声谢,陈灵均上次走渎一事,李源出力最大,而且婴儿山雷神宅那场风波中,这位龙亭侯表现得极有江湖义气,陈灵均回了落魄山后,就经常向暖树、小米粒念叨此事,说在交朋友这件事上,真不是他吹牛,开了天眼一般。
天底下自家老爷理所当然位居榜首,那他陈灵均就得排第二,然后暖树和米粒可以并列排第三,因为傻人有傻福,有幸认识第一和第二嘛。
结果一回头,小米粒就与裴钱炫耀显摆去了,那么景清大爷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宁姚问道:“这座凫水岛,水龙宗开了什么价?多少谷雨钱?”
龙宫洞天是北俱芦洲公认的一处修道胜地,四季如春,夏无暑气冬不寒,只是多雨水,在此修道之人,多是不缺神仙钱而且修行水法的地仙修士之流,每逢雨水,就会以各种本命物拦截雨水,收入人身小天地。
其实山上修行,多是如此,机缘之外,都是靠着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怪不得元婴境和飞升境这两境修士被笑称为千年王八万年龟。
只说元婴境,除了不染红尘、躲避天劫之外,更需要一点一滴地精进修行,来增加打破瓶颈的胜算。
岛上除了一座历代主人不断营缮的仙家府邸,本身就值不少神仙钱,此外还有投水潭、永乐山石窟、铁作坊遗址和升仙公主碑四处仙迹遗址,在等陈平安的时候,宁姚带着裴钱几个已经一一逛过,裴钱对升仙碑很感兴趣,小米粒喜欢那个水运浓郁的投水潭,正打算在那边搭个小茅屋,白发童子已经说了,那石窟和铁作坊谁都不要抢,都归她了,好像陈平安还没买下凫水岛,地盘就已经被瓜分殆尽了。
陈平安轻轻踩了一脚地面,笑道:“这凫水岛本是小洞天内除主城岛屿之外最适宜修行的三处之一,按照水龙宗那边的估算,原价两百枚谷雨钱。因为龙宫洞天是三方势力共有,崇玄署和浮萍剑湖都没收钱,水龙宗占四成,所以开价八十枚谷雨钱,我没好意思还价,已经飞剑传信落魄山,立即寄钱过来。”
其实最早水龙宗不太愿意卖出凫水岛,一场人数极少的祖师堂议事更倾向于租赁,哪怕约定个三五百年都无妨,只是实在扛不住浮萍剑湖、崇玄署和灵源公府的接连三封密信,这才为这位宝瓶洲落魄山的年轻山主破例一回。
这还真不是水龙宗小家子气,计较什么神仙钱的多寡,而是涉及一处小洞天的大道气运。
先前在水龙宗祖师堂那边谈买卖,陈平安才知道水正出身的李源竟然是在右首椅子那边落座,而且南北宗孙结、邵敬芝两位玉璞境好像对此都见怪不怪。
宁姚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来这边的时候,身上带了些钱。”
在五彩天下飞升城那边,泉府会按照定例,一切以剑修立下的战功精准算账,除此之外,剑修的每次破境,也有一笔来自飞升城泉府赠送的炼剑所需钱财。
只是到了宁姚这边怎么算?
高野侯和整座泉府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算账,比如宁姚是飞升城更是崭新天下的首位玉璞境剑修,还是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飞升境……何况还要再加上那些斩杀神灵尤其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独目者的功劳,再加上隐官一脉剑修的俸禄……泉府修士,最终看着那个单独为宁姚开设的账簿,既与有荣焉,又倍感心碎。
所以如今宁姚就成了飞升城的最大债主,简单来说,就是她极有钱。
陈平安埋怨道:“说的是什么话,没这样的道理。”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再看了眼那个故意一脸傻样、竖起耳朵的龙亭侯,笑了笑,没有言语。
你怎么说话的时候,不干脆横眉瞪眼大嗓门呢,岂不是在朋友这边更显一家之主的气概?
一行人走向那处现成的仙家府邸。
北俱芦洲的这处龙宫洞天,再加上狮子峰,以及海上的渌水坑,前身其实都是李柳的避暑行宫之一。
李源也吃不准陈平安如今是否知晓此事,反正上次李柳现身此地,作为同乡人的陈平安,当时好像还被蒙在鼓里。
李源从袖中摸出一枚玉牌,一面雕刻行龙纹,一面是古篆“峻青雨相”,递给陈平安。
如今陈平安是凫水岛的主人,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李源都该送出这枚主持岛屿阵法中枢的玉牌。
他说道:“如果只是运转护山大阵,玉牌无须炼化,上次就与你说过此事了,不过真正玄妙之处在于玉牌蕴藏有一篇远古水诀,一旦被修士成功炼化为本命物,就能请神降真,迎下一尊相当于元婴境修士的法相,若是在江河大渎之中与人厮杀,法相战力完全可以视为一位玉璞境。毕竟这是一尊旧天庭掌管水部降雨要职的神灵,官职不低的,神灵真名峻青,雨相雨相,听着就是个大官了。”
陈平安将玉牌收入袖中,他自有打算。
其实光是这枚雨相玉牌,估计比整座凫水岛都要值钱得多,他打趣道:“我与水龙宗做的这笔买卖,岂不是等于让你亏了件半仙兵品秩的水法重宝?”
李源白眼道:“寻常修士买下了凫水岛又如何,我会给出此物吗?肯定是不小心丢了啊。想要运转阵法,让他们自己凭本事去寻找可以替代此物的仙家重宝。与你客气什么,再说了,当年如果不是你不乐意收下,玉牌早就给你了。此物对我而言是鸡肋,当年身为大渎水正,反而不宜炼化此物,就像官场上,一个地方衙署的浊流胥吏,哪敢指手画脚随便使唤一位京城庙堂的大臣。”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只是峻青的法相,你哪怕炼化了,其实问题不大吧?”
李源笑而不言。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这尊名为峻青的水部天官神灵,万年之前并未陨落,而是类似真武山马苦玄“请下”的那些神灵,依旧在文庙的调度之下,按照礼圣订立的某个规矩隐匿在幕后,继续执掌一部分天地水运大道的运转。
所以无论是昔年一渎水正,还是如今跻身高位的龙亭侯,都不合适。
在那大堂落座,裴钱和小米粒早已熟门熟路,之前拎水桶带抹布,早已合力将此处打扫得纤尘不染。
陈平安说道:“我们只是在这边坐一会儿,就会马上离开,所以有件事还是要请你帮忙。”
李源想起一事,说道:“你是说十月里边的金箓、玉箓斋醮道场?先前你不是给了我两枚谷雨钱吗,还留下了那本记录姓名的册子,这二十来年,我年年都有照办,如果是此事,你不用担心,此事都成了凫水岛每年的定例了,水龙宗那边都很上心的,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十月初十,诸天地神明及鬼神皆在其位,阳间俗子多为先人送寒衣,祭祀先祖,此地水龙宗修士会精心裁剪出五色纸彩衣,各个铺子都会附赠一只小火炉,不过烧纸一事,却是按照习俗,在十月初十的前后两天,因为如此一来,既不会打搅已故先人休歇,又能让自家先人和各方过路鬼神最为受用。
之后的十月十五,就是水官解厄日,可为先人解厄消灾,为逝者荐亡积福。
水龙宗举办的这场道场法事更为隆重,当然也就更加耗钱,除了来自一洲各地的山上修士,多是类似大源王朝的将相公卿才能参与其中,聘请水龙宗高人在符纸上帮忙写下祖辈故人的名讳、籍贯。
一些财力鼎盛的大王朝,每逢战事结束,也会让礼部高官专程赶来此地祭奠英烈,为其祈福,敬香点灯,积攒来世福荫。
陈平安说道:“两枚谷雨钱哪里够,说吧,你这些年帮我垫了多少神仙钱,我得补上。”
当年陈平安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剑气长城那边久久无法返乡,本以为至多隔个几年,总能再次游历北俱芦洲,重回水龙宗。
李源本想拒绝,这点神仙钱算什么,只是一想到这里边涉及祭祀的山水规矩,就给了个大致数目,让陈平安再掏出十枚谷雨钱,只多不少,不用担心会少给一枚雪花钱。
陈平安就直接给了二十枚谷雨钱。
李源就问此事大概需要持续几年,陈平安说差不多需要一百年。
若有转世,如果说山下俗子古稀之年,差不多可算一辈子,那么正好可以按照一百年来算。
若有人转世,还能够再次继续修行上山,陈平安也希望有缘再见。
陈平安再取出早就备好的十张金色符箓,来自《丹书真迹》记载,说让李源以后在金箓道场上帮忙烧掉,每年一张。
李源一开始没怎么在意,等到入手一瞧,瞬间脸色变化,收入袖中之后,怔怔望向这个太过意气用事的青衫剑仙,以心声道:“陈平安,你何必如此?!会消减自身福缘气数的!而且每年烧符一张,实在太过频繁了,这可比山中修士的消磨道行更加犯忌讳。你如果不是已经跻身玉璞境,我都要骂你一句是不是失心疯了。”
陈平安眼神明亮,说道:“我只希望心诚则灵。”
李源在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无奈道:“我怎么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屋外,笑道:“估计我们离开之前,凫水岛还要待客一次。”
李源点点头:“多半是那个邵敬芝,在迎来送往这些事上,她比北宗孙结更愿意花心思。”
果不其然,南宗邵敬芝与一位拄龙头拐杖的老妇人联袂拜访凫水岛的新主人。
邵敬芝是玉璞境修士,驻颜有术,貌若年轻妇人,一身素雅法袍,石青地纳纱绣花纹吉服,宝髻松松绾就,脂粉淡淡妆成。
老妇人是位元婴境,按照辈分是宗主孙结的师姑,她在跨过门槛之前,有意无意停步片刻,抬手理了理鬓角,却也只能是干枯手指拂过雪白发丝。
陈平安先前独自来到门外台阶,笑着抱拳相迎。
邵敬芝是来送一件贺礼的,要购买凫水岛之人,竟然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宗主,之前在祖师堂让她大吃一惊。
李源在祖师堂十分胳膊肘往外拐,从水正变成龙亭侯的黑衣少年言语不多,就几句话,其中一句,说自己这位朋友是山上的一宗之主,所以照道理孙结、邵敬芝你们两个是得在木奴渡那边迎接的。
然后邵敬芝得知此人所在山头刚刚跻身宗门没多久,她就有了来这里做客的理由,为这位陈宗主送了一只水属灵宝异物。
宝物名为蠛蠓,形状若蚊虫,却在山上别称小墨蛟,饲养在一只青神山竹编织而成的小竹笼内,水雾朦胧。
陈平安婉拒一番,最后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不过这类实惠好处,今日收,明日送,有来有往的,就跟山下婚嫁酒宴的份子钱差不多,谈不上谁更占便宜。
比如以后水龙宗南宗再有什么庆典,陈平安和落魄山自然就得表示表示,人可以不到,礼物却得到场,所以双方真正挣着的,其实是那份香火情。
陈平安和邵敬芝双方其实半点不熟,所以也就是说了些客套话,只不过邵敬芝擅长找话,陈平安也擅长接话,一场闲聊,半点不显生硬,好像两位多年好友的叙旧。
李源其间只插话一句,说我这陈兄弟与刘景龙是最要好的朋友。
邵敬芝微笑点头,心中则是波澜起伏,难道先前和刘景龙一起问剑锁云宗的那位外乡剑仙正是眼前人?
邵敬芝心中后悔不已,礼物轻了。
那位始终一言不发的老妇人,眼中没有什么陈宗主,只有对面那个长长久久、永远少年模样的李源。
上次久别重逢是在水龙宗祖师堂内,那会儿的李源,点点金光凝聚身形,落在右边首位座椅上,面容年轻,却神意枯槁,如今再见,大渎水运凝聚在身,黑衣少年已经神气圆满,这就是跻身大渎公侯、再得到一位文庙学宫大祭酒亲自临水封正的好处了。
此生已经无望破境的元婴境老妇人,亲眼见到此时此景,却好像比自己跻身上五境还要高兴。
老妇人一张再不会好看的沧桑脸庞,一双再不会水润灵秀的眼眸,还是会藏着好多的心里话。
就像一封从未寄出的情书,从少女时开始提笔写下第一个字,到白发苍苍时,还未停笔。
世间不是所有男女情思都会是那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可能没有什么春种秋收,一个不小心就会心田荒芜,就是野草蔓延,却又总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最后陈平安和李源一起将邵敬芝和老妪送到了岛屿渡口处。
在她们乘坐符舟离去后,陈平安轻声问道:“有故事?”
李源白眼道:“没啥故事可讲。”
一起走回府邸那边,李源笑道:“不会怪我多嘴吧?”
陈平安摇头道:“寥寥几句话,画龙点睛,恰到好处。”
李源叹了口气,双手抱住后脑勺,道:“孙结虽然不太喜欢打点关系,不过不会缺了该有的礼数,多半是在等消息,然后在木奴渡那边见你们。不然他如果先来凫水岛,就邵敬芝那脾气,多半就不愿意来了。邵敬芝这婆姨看似聪明,其实想事情还是太简单,从不会多想孙结在这些琐碎事上的让步和良苦用心。”
陈平安笑道:“那我们就别让孙宗主久等了。”
李源感慨道:“当了宗主,洁身自好还好说,再想善解人意,顾虑周全,就不容易了,以后随着家业越来越大,只会越来越难。”
李源是看着水龙宗一点一点崛起,又一步一步分为南北宗的,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般性子惫懒。
事实上,水龙宗能够跻身宗门,早年李源无论是出谋划策,还是亲力亲为,都功劳极大,祖师堂那把位于右首的交椅,李源坐得问心无愧,只是岁月变迁,久而久之,才逐渐变得不爱管闲事,哪怕曾经被火龙真人骂了句烂泥扶不上墙,他也认了。
陈平安点头道:“老理儿。”
李源说道:“陈平安,你千万别让落魄山变成第二个水龙宗。”
陈平安双手笼袖,在岸边缓缓而行,笑道:“会争取。”
别看李源瞧着跟自家那位景清大爷差不多,其实还是很不一样的,前者只是懒散,其实心里边什么事情都门儿清,至于后者,是真的缺心眼。
所以李源当这个龙亭侯,以后只会风生水起,不会被沈霖的灵源公府压下去一头,如果换成陈灵均当家,估计就是每天大摆酒席,流水宴一场接一场,然后突然有一天猛然发现,啥,没钱啦?
李源小心翼翼问道:“既然你的媳妇是宁姚,那么那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陈隐官?”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李源踮起脚,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笑嘻嘻道:“陈公子,哪里酸?给你揉揉?”
陈平安板起脸说道:“放肆,喊陈山主。”
来不及多看凫水岛几眼,陈平安就离开了龙宫洞天。
乘坐符舟之时,陈平安抬头瞥了眼那轮大日,按照当年李柳泄露的天机,悬空的那轮大日雏形是济渎中祠年复一年的香火精华凝聚而成,李柳对此不以为然,直接给了个“坯子粗糙,不得其法”的评价,说哪怕再给水龙宗万年光阴打磨,也比不过醇儒陈淳安肩头挑起的日月。
陈平安收回视线,以心声与宁姚说道:“我先前跟刘景龙提及一事,北俱芦洲这么多年,都没有出现一位飞升境剑修。”
北俱芦洲剑修如云,照理说是浩然九洲当中最应该出现一位甚至两位飞升境剑修的地方。
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当然与北俱芦洲剑修赶赴剑气长城有关,剑修或者在那边战死,或者大道断绝,或者重伤,人数实在太多,比如刘景龙的师父、当时是仙人境的上任宗主韩槐子,原本只要留在太徽剑宗,就有希望跻身飞升境。
哪怕此地剑修众多,难免会均摊一洲剑道气运,但是在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理由。
宁姚想了想:“北边的白裳,如此惜命,他肯定有所图谋,比如想要成为一个底子极好的飞升境剑修,想要在北俱芦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后一鼓作气奔着十四境剑修去。”
其实只要宁姚愿意认真去想某个事情,她的见解往往就会极其精准。
“之前听裴钱说过,白裳曾经与清凉宗贺小凉撂下一句话,说要让贺小凉一辈子无法跻身飞升境。白裳此人,绝不会故意说些耸人听闻的狠话。”
“此人开宗立派多年,又在仙人境停滞数百年之久,依旧只肯收取一位嫡传弟子,如果换成是我,肯定是早已将飞升境视为囊中物,所以才会觉得与其分心劳神,要经常与庶务打交道,不如自己一人炼剑,更有长远收益。”
“白裳早年在剑气长城的口碑,算不得多好,却也不差,不像是个递剑含糊的人,他之所以会错过先前剑气长城的那场大战,等到蛮荒天下打到了老龙城,才跟随天君谢实一起走了趟宝瓶洲,说不定就是在等,赌上所有剑修声誉不要了,都要留在北俱芦洲,等待某个更能旱涝保收的破境契机。”
陈平安点点头,陷入沉思。
宁姚神色有些别扭,还是以心声直截了当地道:“我去浮萍剑湖,只是因为那边有郦采,和陈李、高幼清这两个家乡晚辈。”
看似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明白。”
宁姚笑道:“不会偷偷记裴钱的账吧?”
陈平安疑惑道:“无缘无故的,怎么说?”
宁姚点头道:“原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平安作势要抱住她肩头,却被宁姚一手轻轻推开,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在渡口归还木质印章的时候,那位笑意盈盈的水龙宗女修身边站着一位北宗掌律修士,神色恭敬,以心声与陈平安说了一事。
木奴渡之外,三人在大渎畔现身,是宗主孙结、元婴境供奉武灵亭和祖师堂嫡传弟子白璧。
陈平安先在渡口飞剑传信一封给彩雀府,然后御风去见宗主孙结。
陈平安其实认得那位宗主亲传的女修,还知道她是芙蕖国豪阀出身,之所以记忆深刻,不是因为前后见过两次的缘故,而是她拥有一套十八颗水龙宗祖师堂赐下的压胜花钱,还有一把名为散雪的古琴,当年在那处秘境遗址内,白璧曾与彩雀府孙清打得有声有色。
白璧却没有认出当年那个抱住一棵竹子不松手的老修士。
宗主孙结所送之物是一对水龙宗深潭禁地才有的牛吼鱼,此物实打实的百年一遇,极为稀少。
关键孙结诚意十足,直接送出了一对,雌雄皆有,就更加难得了。
故而就连李源都有些刮目相看,毕竟一个不小心,天底下可就不光是水龙宗才出产牛吼鱼了。
所以陈平安主动说道:“孙宗主,以后但凡有事,有那用得着的地方,恳请一定飞剑传信宝瓶洲落魄山,能帮忙的,我们绝不推托。”
不单单因为礼物贵重,陈平安才有此说,更多还是因为龙宫洞天内的金玉斋醮一事。
孙结抱拳道谢,然后忍不住问道:“可是披云山旁边的落魄山?”
先前议事堂内,李源只说此人是一位宗主,可没有说山门根脚。
不过孙结也只当是这位别洲宗主的客气话,没有太过当真,毕竟双方都不在一洲山河之内。
水龙宗修士一向规矩行事,与人结缘不结怨。
何况水龙宗的山上盟友,可不光是浮萍剑湖和大源崇玄署。
陈平安笑着点头:“与魏山君有些私谊,照拂我家山头极多,之前侥幸能够跻身宗门,魏山君出力极多。”
武灵亭心中恍然,难怪,原来是傍上了一洲北岳大山君、披云山的魏檗。
这位野修出身的水龙宗供奉,至今还不晓得自己的嫡传弟子到底去了哪里,更想不到眼前这个家伙,刚好对此一清二楚,他的嫡传弟子其实是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
裴钱神色古怪。有件事,她到现在都没敢跟师父说半个字,比如魏夜游的这个绰号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米粒既失落,自家落魄山咋个还不如魏山君的披云山名气大呢,又替魏山君感到高兴,了不得了不得,披云山的名气大如渡船哩,都飘到水龙宗这边来了。
小米粒打定主意,回家之后,她得与魏山君说道说道,开心开心,多嗑瓜子。
之后一行人御风赶赴骸骨滩,不过在去披麻宗木衣山之前,陈平安带着宁姚她们绕远路,先去了一趟位于一洲最南端的南山寺,请香之前,陈平安让白发童子在外边等着,后者点点头,毕竟是佛门寺庙,她生前既有青冥天下的道官谱牒身份,如今又是一头化外天魔,无论哪个身份,都不宜入庙烧香。
南山寺铺设有一条入海神道,寺中矗立有一尊观音菩萨像。
裴钱摘下竹箱,放好行山杖,跪地磕头,小米粒就跟着裴钱一起磕头。
陈平安双手捧香,高高举过头顶,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许愿。宁姚也许了个愿。
之后陈平安还在一处名叫妙金山的地方种下了两棵菩提树。
南山寺外,白发童子仰头望向那尊菩萨像,犹豫了一下,还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为某人祈福。
但愿:
跋山涉水,风景秀丽。久别重逢,故人无恙。
入庙烧香,有求有应。异乡游子,又逢佳节。
今天骑龙巷的铺子外边好像拉起了一张雨幕。
目盲老道人趴在柜台上,青衣小童踩在一张小板凳上,俩好兄弟喝点小酒打打牙祭。
早些年还是黑炭小丫头的裴钱还在学塾上课呢,每逢下雨天,都会带着小米粒脚踩台阶上的雨水,裴钱美其名曰走龙门。
陈灵均觉得幼稚得很,就只与她们走过一次。
哥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山上修行一事的大不易,陈灵均抹了把嘴,感慨道:“贾老哥,我这辈子资质太好,修行路上没什么风雨坎坷,唯独到了小镇这边,有过几次大凶险,差点就被人一拳打得白日飞升了。如今想来,胆气雄壮如我这般,还是有几分后怕啊。”
当面骂阮邛,拍陆沉肩膀,公然叫板竹楼二楼那位崔前辈,一桩桩一件件的,哪个不是壮举?陈大爷都不乐意多说。
陈灵均和贾晟酒碗磕碰一下,一饮而尽,抬起一手,双指并在一起:“亏得我福缘深厚,自己也机灵,才能次次化险为夷。说真的,但凡我不够聪明那么一点点,就要悬了。”
不用想,只要有那么一着不慎,在这处处藏龙卧虎的北岳地界,估计就再没什么御江浪里小白条、落魄山上小龙王了。
陈灵均抬起酒碗:“好汉不提当年勇,豪情壮志,都是过去的事了,咱哥俩如今都混得不错,得提一碗。”
贾晟陪着陈灵均又喝过一碗,发现柜台上边的佐酒菜所剩不多了,立即扯开嗓子,让徒弟酒儿去后厨再整俩小菜,然后老道士感慨不已:“都不去谈景清老弟如今的境界,只说景清老弟的谋略,老哥我走遍了一洲山水的江湖,也是生平仅见的好,出类拔萃的好啊,要是问怎么个好?呵,讲究大了去了。”
陈灵均立即给贾晟倒了一碗酒,接话道:“怎么个好?老哥你给说道说道,我这人过于谦虚了,总喜欢妄自菲薄,我家老爷劝我改改,我却如何都改不过来,所以比较难看到自己身上的优点。”
贾晟都不用打什么腹稿,肺腑之言,诚挚之语,需要酝酿吗?
早就都在酒水里了,他抿了一口酒,娓娓道来:“一般人根本就看不出的好,就是这么个深藏不露的好。老话怎么说来着,头等聪明人,得有个笨相,绝不能让旁人随便那么瞅一眼,就觉得伶俐、机灵、心眼多,那就落了下乘喽,景清老弟却不然,平时半点不显,一到紧要关头,男儿担当、仙师城府、江湖义气、豪杰气概,一股脑儿涌来,挡都挡不住,是也不是?”
陈灵均点头如小鸡啄米:“是是是,必须是。”
他撇撇嘴,嘿嘿笑道:“曹晴朗就是因为不会说话,不符合咱们落魄山的门风,才会被发配到桐叶洲,可怜可怜,可怜啊。”
贾晟一手持碗,一手抚须点头:“空有学识,不会说话,这怎么成。景清老弟,此事其实得怨你啊,你在山上,怎就不与他多聊聊?曹晴朗这娃儿,是个极有慧根的读书种子,不然也当不成山主的得意学生,稍稍欠缺的,就是这些个书上不教的人情世故。陈老弟你自己说说,是不是得怨你?”
“唉,这么一说,真得怨我。”
“那咱哥俩再走一个。”
铺子里边那哥俩,好像次次喝酒都不缺个说法,也算独一份了。
门外檐下,青衫长褂的姜尚真、一身雪白长袍的崔东山,还有个名叫花生的少女,虽然都没在门口露头,不过其实已经站在外边听里边唠嗑半天了。
姜尚真佩服不已:“咱们骑龙巷这位贾老哥,不开口是真人不露相,一开口就是个顶会聊天的,我都要甘拜下风。”
崔东山笑道:“等会儿咱们进铺子,贾老神仙只会更会聊天。”
姜尚真说道:“看得明白的人,往往活得不明白。这位贾老哥目盲却心明,所以才能活得通透。”
崔东山点点头,蹲下身。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看着铺子檐外的灰色雨幕。
姜尚真笑问道:“朱先生和种夫子,何时破境?”
崔东山摇摇头,伸出手掌接雨水,说道:“都很难说。”
少女花生一直帮身边的崔东山撑着伞,她瞥了眼那个双鬓霜白的中年男人,觉得他真是个古怪人。
既能说那无心之语最伤人,有剑戟戳心之痛,让听者只恨有心;也会在来这落魄山的路途中,对一个偶然相逢的山上仙子言语冒犯。
女子当时踩水凌波而行,手指旋转一支竹笛,他便在岸边大声询问:“姑娘是否名叫姗姗?”那女子转过头,一脸疑惑,显然不知他为何有此问。
他便笑言:“姑娘你若是不叫姗姗,为何在我人生道路上姗姗来迟?”花生看得真切,那位多半是在山中修道的仙子,恼得差点就要动手打人。
仙子深吸一口气,才没理睬姜尚真,只是转身急急御风离去。
结果这个男人竟然还在那边自顾自感慨一句:“她跑起来的时候,她小鹿乱撞,我心如撞鹿。”
崔东山站起身,跨过门槛进了铺子,两只雪白大袖甩得飞起,大笑道:“哎哟喂,正喝酒呢,不会扫了老神仙的酒兴吧?”
贾老神仙打了个寒战,再一个低头缩肩,老脸笑开花,弯腰搓手道:“崔先生、周首席,都来了啊,这敢情好,我方才喝酒还纳闷来着呢,不明白为何今早翻皇历,说会有贵人登门!”
相较于铺子里边那两位大爷的喝酒打屁,老厨子这会儿身在灰蒙山,山上正在建造大片府邸,动工已久,这个在落魄山上当厨子的,几乎每天都会来这边,不少事情都会亲力亲为。
因为这会儿雨水绵绵,不宜继续夯土,就暂时歇工。
朱敛此刻蹲在一处檐下,陪着一位山上匠家老仙师闲聊几句,后者瞥了眼前边尚未完工的广场,与身边这位据说是落魄山管家的朱敛笑道:“朱先生,如果我没有看错,你那些独门手艺是从宫里头流传出来的吧?”
山下皇宫里头有那八大作,越是大的王朝,就越是精良,工序烦琐,藩属小国就糙些。
老仙师就是靠端这碗吃饭的,大骊陪都的打造,南边老龙城的重建,都曾参与其中,更早还有云霞山的一处山峰府邸,所以对这些并不陌生,况且本就需要采百家之长,精益求精。
只不过好些个事情,还真是第一次见着,有些话,甚至是头一回听说,这就有些奇怪了。
朱敛笑道:“比起洪老神仙你们的山上技艺,我这点道听途说而来的山下官家样式,根本不值一提,至多是做些锦上添花的勾当,洪老神仙不怨我指手画脚,已经算是肚量大了。”
老人哈哈笑道:“朱先生过于自谦了。”
朱敛端起酒碗,笑道:“好话总要别人来说才好听嘛。”
老人举碗与之轻轻磕碰,深以为然,点头道:“朱先生多妙语。”
所以他特别喜欢跟朱敛闲聊几句。
他们这个行当,算是山上低着头挣钱的营生,其实跟山下的庄稼汉没差,到了山上,往往是不太被谱牒仙师们瞧得起的。
哪怕面子上客气,那也只是对方的门风家教和礼数使然。
唯独在落魄山这边,遇到了管家朱敛,很不一样。
最近这段时日的地基夯土一事,要简单也简单,要不简单就极其不简单了,落魄山这边的朱先生就选了后者,不谈那些仙家手段,光是不同土层就需要七八道,灰土、黏土、碎砖、卵石,反复交替,才能既防潮,又能拦着建筑下沉,层层土,先硪打三遍,再踩土纳虚,拐子打眼,布满流星拐眼,旱夯之后是落水,旋夯,浇筑糯米汁,打硪成活,而这其中的许多泥土,甚至都是朱敛亲自从各处山头挖来再调配的。
除土作之外,木作的墨斗弹线、竹笔截线、刨花和卯榫,石作的大石扁光、剁斧……好像就没有朱敛不会的事情。
只是老仙师再一想,能够给一座宗字头仙家当管家,有些傍身的能耐,也算不得太过匪夷所思。
朱敛瞥了眼远处的一个年轻人蒋去。
蒋去是落魄山除山主之外的唯一一个符箓修士,加上此人又来自剑气长城,所以山上不管是谁,对他都很客气。
蒋去得了一本符箓秘籍后,就想要一门心思只顾修行,朱敛没让他遂愿,几乎每次来灰蒙山这边,都会带上他,一来二去,蒋去就有些烦躁,朱敛就笑着告诉他,如果一个人只会闭门修行,那就根本不懂修行。
不管是心里忌惮这个大管家,还是真把道理听进去了,在那之后,蒋去就再无怨言,次次跟着朱敛来这边监工,也会下场帮忙。
见一场雨水没有停歇的意思,朱敛就告辞一声,带着蒋去下山去了。
各自撑伞,徒步缓行。
朱敛身形佝偻,一双布鞋上沾满了泥巴,微笑道:“蒋去,有没有想过,人生就像那层层夯土,被踩得重了,地基才承载得起好看的建筑,你以为帮我们遮风挡雨的,是屋子吗?山下是的,山上则不然,唯有心如大地,才能厚载万物。故而人心厚道之人,就是证道得道之人。”
朱敛停下脚步,转过身。蒋去只好跟着转身望去。
朱敛指了指高处的屋顶:“之后是那屋脊瓦片,就像衔接起了泥土和天空。”
在家乡没读过书的蒋去其实听不太明白,但是听出了朱敛言语之中的期许,所以点头道:“朱先生,我以后会多想想这些话。”
朱敛那只手掌翻转朝下,笑道:“不在本心使气力下功夫,只是汲汲然去学那眼中神人的气魄,却是倒做了。蒋去,长此以往,你不会有出息的,也是万般辛苦都学不像的。”
蒋去默不作声,还是听不明白,又不敢不懂装懂。
朱敛重新转身下山,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要与你说这些吗?”
蒋去说道:“不希望我在山上走岔路,到头来只是辜负陈先生的期望。”
朱敛笑道:“岔在何处?”
蒋去答道:“我不该光顾着修行仙家术法。”
朱敛忍不住笑了起来。
蒋去越发紧张。
朱敛微笑道:“把你们带上落魄山的山主,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都不会瞧不起蒋去和张嘉贞,为何蒋去会瞧不起张嘉贞?”
蒋去一瞬间就汗流浃背,撑伞之手关节泛白。他很想说自己没有,但是不敢这么说。
朱敛说道:“以后慢慢改就是了。犯错不是什么一时半会的事情,改错也同样不是一两天的事情。”
蒋去使劲点头。
朱敛神色淡然道:“记住,上山不易,下山更难。”
刘羡阳今天和一个圆圆脸的姑娘一起离开河边铺子,去了趟祖宅,说是要带她看样东西。
姑娘穿了一身蓝印花布衣裙,在刘羡阳看来,半点不像村姑,大家闺秀得很。
因为下雨,两人都戴着斗笠。
化名余倩月的赊月,在刘羡阳打开门后,摘下斗笠,在门外轻轻甩了甩,不等进门,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彩绘戗金花卉的柜子,按照浩然天下这边的文雅说法,叫博古架。
刘羡阳摘下斗笠,斜靠桌子,双臂环胸,笑道:“当年陈平安和宁姚来这边,宁姚也是好眼光,直接开口跟我买这柜子,我哪肯,再没钱,都不舍得的。宁姚,你肯定知道吧,我弟妹,真要说起来,我都能算是他们两个的月老了。”
其实真相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当年宁姚只是提醒刘羡阳柜子不值钱,但是不要轻易贱卖了那幅金桂挂月的镶嵌壁画。
那会儿刘羡阳可没怎么上心。
按照当时陈平安的猜测,此物多半是刘羡阳家祖上从当年的溪涧中拣选了那种金黄色的蛇胆石,细细碾碎了粘在一起的,最终绘制成图,一株金色桂树,正值圆月当空。
刘羡阳看着赊月,再看了眼壁画,自顾自说道:“好个天作之合。”
赊月手中拎着斗笠,盯着那幅壁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好像就没听见刘羡阳的言语。
赊月转头问道:“是不是等到陈平安回来,你们很快就要去正阳山了?”
刘羡阳点点头,他在赊月姑娘这边早就说过此事,和她没什么好藏掖的,就连梦中练剑一事,刘羡阳都说了。
其实很多事,赊月都是听一句算一句,刘羡阳说过,她听过就算,不过问剑正阳山这件事,赊月确实比较在意。
她问道:“胜算大不大?”
刘羡阳揉了揉下巴:“听闻那位搬山老祖又破境了。”
赊月愣了愣,她是直接被人丢到小镇这边的,不过对这个能够拦下文海周密和蛮荒大军的小小宝瓶洲,她是极其忌惮的,尤其是一听说什么“老祖”,她就好奇问道:“飞升境啦?”
刘羡阳愣了半天。
赊月神色认真道:“那你们可得小心些。”
刘羡阳笑着点头:“好的。”
彩雀府那边收到了一封来自水龙宗木奴渡的飞剑传信,那位陈山主在信上说,已经帮忙找到了三位记名客卿,分别是指玄峰袁灵殿、崇玄署云霄宫杨后觉、浮萍剑湖剑修荣畅。
一位在北俱芦洲都被视为仙人修为的火龙真人嫡传,一位负责大源崇玄署和云霄宫具体事宜的二把手老仙师,还有一位据说即将破境的元婴境剑修。
刚和弟子柳瑰宝回到山头的孙清放下信,望向武峮,疑惑道:“你难道对陈山主用了美人计?”
不然陈平安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好像在为自己山头聘请客卿似的,一口气为小小彩雀府送来了三位山上大佬,哪个是省油的灯,真不是谁都请得动的。
从今往后,因为有了这么三位记名客卿,彩雀府修士还不得在北俱芦洲横着走?
武峮笑道:“有宁剑仙在,我敢用美人计吗?”
先前在茶肆待客,宁姚喝过的那只茶杯,武峮已经珍藏起来,之后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就再将陈山主那只一并收起,可还是觉得好像不对劲,武峮就干脆将先前所有落魄山客人的茶盏一并收集了。
孙清可惜道:“早知道就不出门了,错过了宁剑仙。”
柳瑰宝叹了口气,眼神幽怨地望向自己师父:“多难得的机会啊,早知道就不陪你去见刘先生了。”
武峮笑着不说话,你们师徒愁你们的,我乐和我的。
到了披麻宗,陈平安在木衣山一处很熟悉的宅子里见着了已经卸任宗主职务的竺泉,当然还有杜文思和庞兰溪这两位自家供奉。
这位佩刀的虢池仙师得知那个背剑女子竟是宁姚后,一拍桌子,大笑道:“境界高,人还漂亮,亏得我长得半点不好看,才能半点不嫉妒。”
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一事,中土神洲那边的顶尖宗门是知道的,披麻宗的那座中土上宗就是其中之一。
陈平安刚要笑,结果立即就笑不出了。
因为竺泉自顾自灌了一大口酒后,笑骂道:“这边有几个老不羞,因为上次我和陈平安合伙截杀高承一事,鬼迷心窍了,到处说我与陈平安有一腿,宁姚你别多想,完全没有的事,我瞧不上陈平安这么文绉绉的读书人,陈平安更瞧不上我这么腰粗腚儿不大的娘们!”
宁姚微笑,不点头不摇头。
杜文思苦笑不已,庞兰溪幸灾乐祸。白发童子趴在桌上,使劲拍打桌面。
小米粒挠挠脸,壮起胆子说道:“竺姨竺姨,我家好人山主,可不是看谁好看就会喜欢谁的,不管好看不好看,都不稀罕嘞。”
陈平安如释重负。
之后一行人乘坐披麻宗的那条跨洲渡船,兜兜转转了小半个北俱芦洲,重返宝瓶洲。
这天夜幕里,陈平安趴在栏杆上,心境祥和,悠悠喝着酒,明月皎皎,一样的月光,照过历代圣贤、文人名士、剑仙豪客,照过窗边书生凭栏美人、水上艄公山中樵子,照过夜不能寐的帝王将相,一样也照过鼾声如雷的贩夫走卒,照过高高的华宅飞檐、低低的田埂坟茔,照过元宵的灯市、清明的黄纸、中秋的月饼、年关的春联,照过无人处千百年的白云青山绿水黄花……
宁姚来到陈平安身边,将剑匣搁放在了桌上,陪着他一起趴在栏杆上发呆,她好像什么都不用多想。
陈平安转过头,安安静静,看着她的眼睫毛。
宁姚好像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
渡船外,水月相接一色,渡船上,肌肤白皙的女子只是耳边泛红,颜色就像督造署瓷器当中的胭脂红折沿小白碗。
等到宁姚转过头,陈平安竟然已经睡着了。
下次再来游历北俱芦洲,如果不用那么脚步匆匆,着急返乡,陈平安可能就会去更多地方,比如杜俞所在的鬼斧宫,想听一听他的江湖趣闻;去随驾城旁边的苍筠湖……在芙蕖国某座郡城城隍庙,陈平安曾经亲眼见到城隍爷的一场夜审;在那座种有千年古柏的水畔祠庙,陈平安其实也曾留下“清风明月枝头动,疑是剑仙宝剑光”这样的诗句。
还要去五陵国内的洒扫山庄,在那边喝一喝瘦梅酒,有个化名吴逢甲的武夫,曾经口出豪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年轻时以双拳打散十数国仙师,并悉数驱逐。
还有那猿啼山、婴儿山雷神宅……如果说这些都是故地重游,那么以后陈平安自然也会去些还不曾去过的山水形胜之地。
脚步再匆匆,人生需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