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有桩生意要商谈,陈平安不会去桃花渡叨扰彩雀府修士,耽误她们炼制法袍就是耽误落魄山挣钱,和谁过不去都别跟钱过不去。
彩雀府位于湖泽水国的水霄国境内,水霄国连同京城在内,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岛屿之上,彩雀府就位于巨湖大溪交汇处,溪水名为桃花水,桃花渡上空常年有白云悬停,围绕彩雀府所在青山,如戴有一顶雪白冠冕,山水相依,白云萦绕,开满桃花,风光绝美。
米裕曾经在此“修行”多年,听说还惹了一屁股情债,算不算坏了落魄山的门风?陈平安默默记账,回了落魄山就与米大剑仙好好聊聊。
山脚有座彩雀府自家经营的茶肆,其实生意一直冷清,因为茶水价格太贵,桃花渡的过路修士更多还是选择游历桃林。
陈平安一行人落座后,他与彩雀府女修自报名号,女修听闻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亲临桃花渡,哪敢怠慢,立即以纸鸢传信祖师堂,毕竟彩雀府女修都心知肚明,宝瓶洲的那个落魄山,虽说开山立派没几年,却土财主得很呢,而且如今都是宗门了。
彩雀府能有今天的气象,都要归功于落魄山提供了那件“祖师”法袍,法袍炼制这才得以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凭借这只聚宝盆,都与大骊王朝搭上线做成了生意,使得彩雀府在短短二十年内,迅速崛起,跻身北俱芦洲一流山头。
按照祖例,彩雀府一向只收女修,所以弟子人数不多,不然宗字头都是可以争一争的。
掌律武峮很快就御风而来,见面就先向陈平安致歉一句,因为府主孙清带着嫡传弟子柳瑰宝一起出门历练去了。
孙清美其名曰为弟子护道,不过是找理由多走一趟太徽剑宗罢了。
按照山上规矩,陈平安这样的一宗之主大驾光临,又是彩雀府的幕后财主,孙清是必须在场的。
哪怕落魄山事先没有飞剑传信,终究还是彩雀府这边失了礼数。
落魄山底蕴如何,彩雀府再清楚不过了,就俩字:无理。
孙清带着柳瑰宝观礼完毕,回了自家山头后,私下和武峮玩笑几句:“咱们这儿,瞪大眼睛都找不着个地仙,在落魄山上,好嘛,好些个元婴境,都是不敢大声说话的。好像只要不是个地仙,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
武峮当时只听孙清说了那场开宗仪式的观礼名单,就愣是半天没回过神来,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那种。
武峮见到了那位一袭雪白长袍、背长条剑匣的女子。
宁姚还是那么个说辞:“宁姚,剑修。”
武峮抱拳致礼,爽朗笑道:“彩雀府祖师堂掌律武峮,止戈武,山君峮。”
等会儿!剑修?宁姚?总不会是剑气长城的那个宁姚吧?!
因为直到府主孙清参加那场观礼,她们才知道那个在彩雀府每天游手好闲的“余米”竟然是一位玉璞境剑仙,而且在落魄山都当不成首席供奉。
余米真名为米裕,来自剑气长城!
其兄长米祜,更是一位战功卓着的大剑仙。
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陈平安确实了不起,只是武峮还真不信他能让宁姚跟随在自己身边。
再说了,宁姚跟随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有文庙规矩在那边,如何能够来到浩然天下?
仗剑飞升吗?
这就是浩然山巅宗门与二流仙家势力的差别了,何况彩雀府也无剑修去过剑气长城。
再加上浩然天下山水邸报禁绝多年,所以武峮到现在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喝着茶水的落魄山山主,曾经在倒悬山春幡斋的官威有多大。
只是武峮心存侥幸,万一真的是呢,试探性问道:“宁姑娘的家乡是?”
宁姚说道:“剑气长城。”
武峮瞬间满脸涨红。
北俱芦洲是浩然天下九洲中和剑气长城关系最好的那个,没有之一。所以这里的练气士,哪怕不是剑修,都对剑气长城了解颇多。
武峮亲自煮茶待客,心情激荡,久久无法平静,双手竟是有些不可抑制的颤抖。
茶叶是彩雀府后山特产,名为小玄壁,老茶树不过十二棵,由珍禽彩雀衔摘,再用秘法炒制成团,故而极为名贵。
武峮经常忍不住多瞥几眼宁姚。
宁姚,真的是那个传说中的宁姚!
如今北俱芦洲大山头之间,都是有些猜测和说法的,无一例外,都坚信宁姚会是那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人。
关键宁姚是女子啊,武峮平时与府主、瑰宝她们喝酒饮茶,岂会不多聊几句宁姚?
尤其是心高气傲的柳瑰宝,对宁姚更是仰慕。
谈论剑修,绕不过宁姚。就像浩然天下只要提及纯粹武夫,就肯定绕不开裴杯和曹慈这对师徒。
小米粒双手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然后和身边的矮冬瓜小声分享心得:“慢点喝,可不能喝快了。”
白发童子一脸震惊:“喝茶还有这么个讲究门道?小米粒,你从哪本生僻书上看到的?”
小米粒双手持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再轻轻点头,表示满意,滋味极好,然后转头笑呵呵道:“无师自通哈。”
陈平安手持茶杯,轻轻旋转,笑眯起眼,凉风习习,心情舒畅,茶肆水榭之外湖水如镜,溪湖桃花无数,层层叠叠往山上去,花色有浅深,似娇艳女子匀深浅妆。
因为陈平安要跟人谈买卖,宁姚喝过了茶水,就与武峮告辞一声,让来过彩雀府的裴钱带路,她们要去天衣坊那边欣赏那些彩雀府的纺织娘编织法袍。
宁姚在时,武峮一直紧张,宁姚离去,武峮心中又有不舍。
武峮以心声问道:“陈山主,能不能问一下宁剑仙的境界?”
陈平安微笑道:“暂时飞升境。”
武峮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今儿在茶肆待客,亏大了,等到府主和瑰宝回山,自己就说与宁姚一起过喝茶?
到底是差了点意思,远远不如与宁姚一起同桌喝过酒。
白发童子留下了,信誓旦旦说要助老祖一臂之力。陈平安倒是没觉得她在胡吹。就炼制法袍一事,吴霜降的这位道侣心魔是一等一的行家里手。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来这里之前,我参加了文庙议事,彩雀府的法袍已经被文庙录档了,暂列候补名单,成了,就是一大笔生意。商家、术家和计然家修士,会继续考量此事。不管最终此事成与不成,落魄山和大骊都会收到文庙传信,希望未来某天有机会向彩雀府道贺。”
陈平安拿出一本册子,是金翠城炼制秘法的手抄本,道诀是蛮荒桃亭给的,放桌上轻轻推给武峮,笑道:“法袍品秩,可以继续完善提升,回头彩雀府抓紧给出炼制法袍所需天材地宝的单子条目,越详细越好,我会帮忙在北俱芦洲各地搜寻合适的仙家山头。”
白发童子以心声说道:“隐官老祖,我能不能瞅瞅啊?”
得到陈平安的许可后,白发童子起身踮脚,趴在桌上,拿过那本册子翻阅起来,然后她抖了抖手腕,远处桃花溪水便有丝丝缕缕的精粹水运凝聚为一支碧绿杆的毛笔,又有几朵桃花掠过湖溪,飘落在桌上,毫尖轻点桃花,如同蘸墨,在那册子上“朱批”起来,蝇头小楷,这里一行道诀,那边几句建言,在书页空白处写得密密麻麻,很快就将一本册子的文字内容翻了一番。
这一幕,看得武峮心神大震。
仙人手笔,道气缥缈!
武峮忍不住以心声询问道:“山主,这位前辈是?”
陈平安笑道:“落魄山新收的杂役子弟,先去骑龙巷那边看铺子,通过考验了,再录入霁色峰谱牒。”
武峮只当是这位前辈的身份不宜泄露,陈平安在和自己开玩笑。
白发童子抬起头,一双眼眸呈现出七彩焕然的琉璃色,前什么辈,臭娘们会不会说话。
陈平安双指弯曲,就是一栗暴砸过去。
白发童子只得收敛那道巡狩心神的秘术,如果不是隐官老祖在这边,她只会更加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武峮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查清楚了。
她再次提笔蘸墨,桌上那瓣桃花的深红颜色便浅淡几分。
她一边辛勤写字,一边和隐官老祖做买卖:“查漏补缺,得记一功。”
陈平安笑眯眯道:“之前你不小心说了个‘赔钱’,被记账了,是在裴钱那边功过相抵,还是各算各的?”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选择功过相抵。
“这次文庙议事,你们北俱芦洲三郎庙的灵宝甲,还有老君巷法袍,都已经正式入选。”
陈平安和武峮大致聊了些议事内幕,比如渡船这边,按照文庙给出的方案,分出了极为详细的三六九等,巨大的山岳渡船、极具攻伐杀力的剑舟、速度极快的流霞舟,都已经被文庙正式采纳,很快浩然各地就会动工建造剑舟在内的七种渡船。
至于法袍一事,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彩雀府的法袍,由于在价格上有点吃亏,所以哪怕是大骊宋长镜提出的建议,远比一般君主、修士更有分量,文庙那边暂时也只是将其列为候选。
炼物一事,北俱芦洲的山上工艺其实很出彩,三郎庙的灵宝甲、恨剑山的剑仙仿剑、佛光寺的三色袈裟、大源崇玄署的鹤氅羽衣,如果不谈品秩,只说销量,被琼林宗垄断的老君巷法袍冠绝一洲,尤其是莹然袍和大阅甲,一个专门给上五境修士,一个给世俗王朝的皇帝君主,不走量。
在得到金翠城法袍那门炼制秘术之前,彩雀府的法袍技艺其实不算顶尖。
白发童子一挥袖子,手中碧玉笔、桌上那几瓣浅红近白的桃花都散入水中。她摆出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大功告成。”
陈平安将册子快速翻阅一遍,再次交给武峮,提醒道:“这册子一定要小心保管,等到孙府主返回,你们只将摹本送给大骊宋氏,他们自会寄往文庙,彩雀府法袍‘补缺’一事,可能性就更大。一旦文庙点头,彩雀府的法袍数量可能至少是两千件起步。再者法袍是消耗品,只要在战场上验证了,彩雀府法袍甚至还能从十余种法袍中脱颖而出,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单子。最关键的是彩雀府法袍在浩然天下都有了名气,以后生意就可以顺势做到中土神洲、皑皑洲。”
武峮听得心神摇曳,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陈平安却又开始泼冷水,提醒道:“你们彩雀府除了收取弟子一事,必须赶紧提上议程,也需要一位上五境供奉或是客卿了。树大招风,财大招贼,要小心再小心。”
武峮无奈道:“谁不想有,咱们那位府主倒是打好了算盘,心心念念想着和刘先生结为道侣,就可以一举两得,自家姻缘、山门供奉都有了。可是刘先生不答应,有什么法子。披麻宗那边,求个记名客卿不难,可要说让某位老祖师来这边常驻,太不现实。”
不过孙清喜欢太徽剑宗刘景龙一事,是一洲皆知的事情,其实这事本身就是彩雀府的一张护身符。
一旦有人无故招惹彩雀府,就刘景龙那种最喜欢讲道理的脾气,肯定会仗剑下山。不为男女情爱,就是讲理去。
但是等到彩雀府的生意做得足够大,足够让人垂涎,这层关系就未必管用了。
武峮苦笑道:“陈山主,你不能因为落魄山不把上五境当回事,就觉得我们彩雀府是一样的家大业大了。”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我帮你们想想法子,不过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能够常驻彩雀府是最好,但是不一定非要如此。
比如止境武夫王赴愬,只要放出话去,说自己是彩雀府的首席客卿,那么所有的觊觎之辈就该好好掂量一番了。
毕竟王赴愬出拳是出了名的全凭心情。
除此之外,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位狮子峰山主,也会是个合适人选。
不过这两位老前辈到底答不答应,暂时不好说,反正都可以试试看。
真要接连碰壁,那就去找灵源公沈霖,还有龙亭侯李源帮忙。
欠一个人情是欠,欠俩也是欠。
虢池仙师竺泉,之前走了趟中土神洲的披麻宗上宗,回来之后,就卸去了宗主职务,头把交椅暂时空着,她连祖师堂议事都不爱去了,只等杜文思出关破境,跻身玉璞境,就让性情稳重的杜文思继位。
听说在那祖师堂里边,竺泉大笑不已,公然放话,说老娘如今是无官一身轻,想砍谁就砍谁。
只不过竺泉,还有皑皑洲的谢松花,陈平安其实都有些怵,毕竟连荤话都说不过她们。
武峮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抱拳致谢后,心情大好,说话就没那么顾忌了,笑道:“也就是知道陈山主是持身以正、道心清白的君子,不然我都要为陈山主破一次例,喊几个彩雀府弟子拎酒过来,陪着一起喝酒了!”
陈平安脸一黑。白发童子便看那武峮顺眼几分。
武峮重新落座,说道:“落魄山帮着云上城打造了一座私人渡口,好像春露圃那边意见不小?”
她听说之前春露圃修士嚷着要让落魄山将那渡口更换选址,搬迁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属山头,那么一大笔神仙钱,往小小云上城砸,只会打水漂。
陈平安点点头:“人心不足,不奇怪。如果不是春露圃祖师堂内部有过几场争吵,以后落魄山就不会跟他们有任何往来了。”
武峮笑道:“这可不是煽风点火啊。”
停顿片刻,武峮大笑起来:“好吧,我承认,是有点幸灾乐祸。”
白发童子一直规规矩矩坐在隐官老祖身边,瞥了眼这个老娘们,长得不好看,脾气不坏啊。
武峮笑问道:“陈山主已经去过春露圃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我只见了林前辈一人。”
武峮大为意外,一开始觉得这位山主年轻气盛,意气用事,只是细细思量一番,越来越惊讶。
最后再看陈平安,这位彩雀府掌律,眼神就有些异样。
年纪轻轻的,怎么可以如此洞察人心。
不过也对,大概唯有如此,才能如此年轻就当上一宗之主吧。
武峮问道:“鸾鸾那丫头,修行还顺利?”
陈平安点头笑道:“资质很好,所以我比较担心会耽误她的前程。”
武峮摇摇头,啧啧道:“这话说得,真是欠揍。”
赵树下成了陈平安的嫡传弟子,赵鸾也成了落魄山霁色峰的谱牒修士,所以她就没有继续返回彩雀府修行,而是留在了落魄山。
陈平安刚刚帮赵鸾找了个不记名的师父,就是身边这头化外天魔。
再望向远处那些桃花,陈平安记得早年游历途中,跟魏羡、卢白象几个也曾路过一处桃林,恰好有一位村野女子路过,当时老厨子好像触景生情,就随便胡诌了几句,结果被裴钱笑话了半天。
可其实,朱敛那番随口言语,在陈平安看来,还是极有意思的:可爱深红浅红,翠绿衣裙妩媚,频偷眼,意如何。
缘来因君栽桃花,人在心儿里。
陈平安再想起朱敛摘掉面皮的那张真实脸庞,心中忍不住骂了一句。魏檗、米裕这些个,还有曹慈、傅噤,好像都比不过老厨子。
记得早年裴钱听老厨子说自己年轻那会儿在江湖上还是有些故事的,小黑炭还笑得肚子疼,一手捂肚子,一手使劲拍桌子,说老厨子你笑死个人了。
其实当时陈平安也没少笑。
临行之前,武峮送了几罐小玄壁,说最新法袍的定价一事,让落魄山和陈平安都放心,保本而已。
陈平安笑道:“不用刻意只求个保本,既然是生意往来,哪怕是跟文庙打交道,钱还是要挣的,我们都少挣点就行。”
武峮摇头道:“这件事,我都不用与府主商量,只要是文庙那边要去的法袍,我们彩雀府一枚雪花钱都不会挣。”
彩雀府修士谁都没去过剑气长城,有机会能这么做一回,以后武峮再去祖师堂为历代祖师爷敬香,会格外安心。
陈平安打趣道:“这让落魄山如何自处?跟着彩雀府一起不挣钱啊?”
武峮一时无言。
陈平安抱拳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最后这位掌律女修望向并肩而立的那对神仙眷侣,笑着向陈平安和宁姚说了句“早生贵子”。
宁姚明显有些措手不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点头不是,摇头也不对。
陈平安面带微笑,像是听见了,又像没听见。
只是立即觉得彩雀府供奉客卿这点小事,算什么事?
包在我身上,这位武掌律只管等好消息就是了。
离开桃花渡,到了那座云上城,城主沈震泽、早已是道侣的徐杏酒和赵青纨都在城内。
一起乘坐渡船离开云上城,去邻近看了看那座仙家渡口,落魄山出钱,云上城负责出地出人,规模不算大,比彩雀府桃花渡还要略小几分。
不过能够拥有一座私人渡口,本身就是山上仙府一种底蕴的彰显,这就跟大宗门有无本事开辟下宗,是一个道理。
陈平安说要马上赶路,沈震泽就没有挽留,如果只有陈平安,怎么都要喝一顿的,等到年轻山主身边站着那个名叫宁姚的女子后,沈震泽就不敢了。
故地重游,还是那条满是铺子和包袱斋的大街,宁姚几个逛她们的,陈平安和徐杏酒并肩而行。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杏酒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一起去找刘景龙喝酒?”
徐杏酒神色尴尬道:“还是不去了吧。”
想到如今刘先生那一连串名号,他跟柳剑仙好像都是罪魁祸首。
已经不光是什么“陆地蛟龙爱喝酒,酒量无敌刘剑仙”了,披麻宗竺泉贡献了一句“刘景龙确实好酒量,都不知酒为何物”,老宗师王赴愬说了个“酒桌飞升刘宗主”,还有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说“酒量没你们说的那么好,只有两三个郦采的本事”,反正和太徽剑宗关系好的山头,又是喜欢饮酒之人,只要去了那边,就不会放过刘景龙,哪怕不喝酒,也要找机会调侃几句。
徐杏酒觉得换成自己是刘先生,脾气再好都要破口骂人,只要是找上门喝酒的,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骂一双。
陈平安轻声问道:“她如今还好吧?”
因为上次观礼,徐杏酒是和桓云一起去的落魄山,道侣赵青纨却没有现身,所以陈平安才会有些担心。
徐杏酒点头而笑,然后正衣襟,与陈平安作揖拜谢。一切尽在不言中。
山下年关,山上心关,都难过,情关难过心难过。只要过去了,就都还好。
陈平安松了口气,拍了拍徐杏酒的手臂:“别这么客气,用不着。”
徐杏酒直起身子,轻声问道:“陈先生,春露圃那边?”
陈平安说道:“已经解决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人心问题不在落魄山,那么其实就需要他们自己去解决。”
如今的很多麻烦,对于陈平安来说,就真的只是些麻烦了,而不再是什么难题。
春露圃之行,只见林嵯峨一人,就是在讲一个根本不用与春露圃各位修士废话半句的道理。
落魄山山主、宝瓶洲一宗之主,在老妇人那边依旧是晚辈,但也仅此而已,春露圃如果还想和落魄山继续生意往来,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有错改错。
他连玉莹崖和蚍蜉铺子都没去逛,就是摆明了和春露圃划清界限,要公私分明了。
如果愿意改,那最好,至于如何改,你们春露圃自己去找那个分寸!
干脆就不与落魄山做生意了?
落魄山根本无所谓。
很快春露圃就会发现一个真相,不止浮上水面的披麻宗、彩雀府、云上城,之后还会有太徽剑宗、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剑湖、水龙宗、两位大渎公侯……都会是落魄山在北俱芦洲的盟友。
落魄山根本不用刻意针对春露圃,春露圃修士自己就会心虚。
是陈平安和落魄山拢起的那么一条跨洲财路,已经帮忙打通了宝瓶洲各个关节,这里边涉及大骊宋氏、披云山、董水井、关翳然,还有老龙城范家和孙家……都已经如此了,春露圃没理由一个劲往死里挣钱,一门心思想着占尽便宜,这个世道,不讲道理的不能欺负讲道理的。
当然,随着文庙解禁山水邸报,相信很快整个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会知道他是谁。
不单单是落魄山的年轻山主那么简单。
不过将隐官这个头衔与陈平安这个名字挂钩,可能还要稍晚一点,所以陈平安必须尽快完成这趟北俱芦洲之行。
然后立即返回宝瓶洲,与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
陈平安说道:“杏酒,我就不在这边住下了,着急赶路。”
徐杏酒笑着抱拳道:“祝陈先生一路顺风。”
陈平安笑着回礼道:“祝修行顺遂,美美满满。”
百花福地的新一届花神考评中,凤仙花神非但没有沦为九品一命,反而稳住了先前的品秩,虽说未能提升,可是少女花神已经足够喜出望外了,以至于她在闺阁内的墙上偷偷悬挂起一幅人物画,打算以后每逢初一十五都焚香礼敬,感谢这位青衫剑仙的“救命”恩德。
她开始憧憬着下次陈先生莅临福地了。
还有个瞧着比凤仙花神年纪更小的小姑娘,是福地的芭蕉花神娘娘,手中持有一把袖珍可爱的芭蕉扇,轻轻扇风,问身边的瑞凤儿姐姐,见着那个阿良没有。
咏花诗词就数她最少了,所以神位很低,少女甚至都没几个别称。
凤仙花神说没能瞧见,不过听说那个阿良好威风,抓住了个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嗖一下就不见了,直接去了剑气长城那边。
手摇芭蕉扇的少女听得眼神熠熠。
老玉璞境剑修于樾身为密云谢氏的首席客卿,职责所在,必须护送那位贵公子返回皑皑洲,只是到了家族名下的那座仙家渡口,于樾就立即动身起程,独自乘坐跨洲渡船,去往宝瓶洲最北端的一线渡。
要去年轻隐官的落魄山挑选弟子去!成与不成,就看自己与那未来嫡传的机缘了,此次不成,多跑几趟就是了。
只说挑选剑修坯子一事,天底下谁有资格和那位隐官媲美?
结果登船后就有敲门声响起,竟是那个偷偷摸过来的谢氏公子哥,这小子说要去游历一洲北岳所在的披云山,听闻那边有个夜游宴,次次都筹办得极有意思。
邵元王朝有个不小心断了条胳膊的远游境武夫桐井。
如今在家乡江湖,桐井在酒桌上逢人就说,自己是与那年轻隐官问拳之人!
而且就在文庙附近,有过一场正儿八经的问拳切磋!
抖了抖那条胳膊颓然下垂的肩头,就这么点小伤。当然了,有一说一,跟隐官大人没对我下狠手有关系。
不认识隐官?
没听过这头衔?
哦,就是剑气长城官最大的那个剑修,这位青衫剑仙,年轻得很,如今才四十多岁。
还不知道?
就是那个能够三两拳打得马癯仙跌境,再让曹慈去功德林主动问拳的止境宗师!
有人会问,这个隐官拳法如何?
高啊,还能如何?
他就只是站在那边,纹丝不动,拳意就会大如须弥山,与之对敌之人,自然就像山脚蝼蚁,仰头看天!
所以我那几拳递出,真算是舍生忘死了。
因此隐官大人不对我下死手,明白了吧?
这就是纯粹武夫之间的一种相互礼敬。
境界悬殊不假,但是隐官看我,是视为同道中人的。
当然,达者为先,登顶为长,他是前辈,我是晚辈,这么说,我不亏心。
对这位年轻隐官,我是心服口服的。
以后江湖上,谁敢对隐官大人说半句不中听的,呵呵。
对不住!那就是与我桐某人问拳了。
许弱跟随墨家钜子来到了那处渡口,哪怕先前钜子离开此地去参加文庙议事,这座城池依旧在自行生长。
哪怕许弱本身就是墨家子弟,亲眼目睹此城,也只有一个感受:叹为观止。
一位老真人护送郁泮水和少年皇帝去了玄密王朝后,就缩地山河,到了一处归墟入口,然后很快现身蛮荒,远游不知几个万里,一路上也没遇到个能打的,最后终于逮住个好像境界不错的,结果定睛一看,不是飞升境大妖。
老真人翻开一幅地图,哟,好像其所在还是个挺有名气的大山头,据说先前打桐叶洲打得很起劲嘛。
于是老真人就施展出了火法与水法。方圆千里之地,大水在天,大火铺地,水作天幕火为地。
老真人抚须点头,自言自语道:“老当益壮,术法尚可。”
沉默片刻,火龙真人自言自语道:“是不是有点气力过大了?”
火龙真人自问自答:“打架不讲究个气派,还打什么架?”
北俱芦洲的江湖上,有个鬼鬼祟祟的蒙面客,踩点完毕后,趁着夜黑风高翻过墙头,身手矫健,如兔起鹘落,撞入屋内,刀光一闪,一击得手,手刃匪寇,之后就似飞雀翩然远去。
这些年行走江湖,都是跟那位好人前辈有样学样,这般隐蔽行事,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化名——杜好事,杜俞的杜,做好事不留名的那个好事。
杜俞每次出手,都会审时度势,量力而行,做完就跑,好像生怕别人知道他是谁。
大好人间,这边天晴那边雨,此处山花不动别处风。
往北的御风远游途中,陈平安一行人偶尔停步歇息,山上山下不做定数,眼中所见景象也就因时因地而异。
有周遭百里的崇山峻岭灵气沛然,云雾升腾,搅动飞旋,山巅祠庙在夜幕中金光熠熠,如同一盏高悬天地间的大灯笼。
有驿旅客逢梅子雨,藕花风送离人愁。
有大水之滨,官府筹建黄箓斋,祈福禳灾。
在旭日东升之时,朝霞绚烂,有一拨练气士随云而走,其中有少年少女跟随师门长辈一起大声朗诵师门道诀,扬言要活捉三尸焚鬼窟,生擒六贼破魔宫。
有那入山采石的匠人,接连大日曝晒下,坑洞水落石出,在衙署官员监督下,老坑场内所凿采美石都用稻草小心包好,按照世世代代的习俗,人人蹲在老坑门口,必须等到太阳下山,才能带着老坑石下山。
不论老少,肌肤晒得黝黑油亮的匠人们聚在一起,以方言笑语聊着家长里短,家里有钱些的,或是家里穷但孩子更出息些的,话就多些,嗓门也大些。
到了趴地峰,张山峰还是跟当年差不多的年轻面容,只不过在山上好吃好穿,不用一个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就不再那么穷酸落魄了。
白发童子一直在四处张望,这就是那个火龙真人的修道之地?
得知那个女子就是宁姚,张山峰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道:“宁姑娘你好。小道张山峰,目前暂无道号。”
宁姚笑道:“见过张真人。”
张山峰无地自容。
陈平安笑呵呵道:“听老真人说你已经是地仙了!”
张山峰一脸错愕:“是师父口误了,还是你听错了?我才刚刚是观海境啊。”
陈平安微笑道:“那么你知道我这会儿是啥境界吗?”
张山峰试探性问道:“仙人境?难道是飞升境?”
陈平安有些吃瘪:“那还不能够。”
张山峰哈哈大笑,小样,跟我斗,你还嫩得很。
陈平安突然说道:“走,与你学拳。”
张山峰叹了口气:“闹呢。”
陈平安神色认真:“没跟你开玩笑。我在剑气长城那些年,一直在学你的拳,但是不管怎么练,好像都不对,死活练不出你当年的那份……拳意。”
张山峰气笑道:“还说没闹?我一个修道之人,随便比画两下,有个啥的拳意?”
陈平安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怒道:“随便比画两下?!啊?”
你知不知道老子在城头上,拗着性子,硬着头皮,咬着牙慢悠悠,练了多少拳?不还是没能让那份拳意上身?
张山峰抖了抖道袍衣襟,笑嘻嘻道:“没法子,练拳这种事吧,得祖师爷赏饭吃。”
陈平安一晃袖子,伸出手掌:“来,咱俩练练,过过招。”
张山峰一个后跳,伸长胳膊,抖搂了个刀法的裹花架势:“我可是得了徐大哥刀法真传的,因为你习武资质差,当年徐大哥不稀罕教你,又怕你伤心,就只好一直瞒着你。”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那我得谢谢你们。”
白发童子赞叹不已,这个趴地峰小道士很知道天高地厚啊。
小米粒轻轻扯了扯裴钱的袖子,小声道:“张真人的刀法,听上去好强。”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
宁姚笑了起来。很少看到陈平安这个样子。
听说在剑气长城的酒铺那边,他会稍微放开一点,荤话也是会说几句的,好像经常能够赢得满堂喝彩?
郭竹酒这个耳报神,好像又收买了几个小耳报神,所以酒铺那边的消息,宁姚其实知道很多,就连那长条板凳比较窄的学问,都是知道的。
但是每次只要她去那边,陈平安就开始装正经样子。后来她就干脆不怎么去酒铺了,省得他跟人喝酒不痛快。
之后张山峰带着一行人将指玄峰在内的几座山头都逛了一遍。
天边晚霞似锦,老天爷倒是不小气,就这样送给了人间,从不要钱。
陈平安跟张山峰一起散步,说道:“去仙游县见过徐大哥了。”
张山峰笑道:“我比你早去。”
其实他们都知道徐远霞老了,但是谁都没有说这一茬。好像一说,当年那个腰杆挺直闯荡江湖的大髯游侠就更老了。
张山峰最近要与一位师兄走趟北边,参加师父一位好友所在宗门的典礼,就没有跟着陈平安一起去太徽剑宗。
不过双方约好了,张山峰从北边返回,就会立即南游宝瓶洲,去落魄山那边瞧瞧,然后再跟陈平安一起去仙游县喝酒。
这天趴地峰的青石广场上,一个教拳,一个学拳。
一个观海境练气士,却在教拳。一个止境武夫,却是学拳之人。
白发童子目不转睛瞪着那幅画卷,沉默了半天,才怔怔道:“吓死个人,好大气象。”
宁姚问道:“你都学不会?”
白发童子破天荒没有说什么玩笑话,摇头道:“学个形似,毫无意义,所以我还是学不来,因为需要练拳之人的道心相契。”
听张山峰说他家乡那边有座高山,名为武当。好名字。武当山,张山峰。来龙去脉,一峰独高。
张山峰收拳,问道:“学会没?差不多了吧?”
陈平安说道:“你再打一趟拳。”
张山峰急眼道:“陈平安你学个锤子啊。”
那么多人在看戏,还要我继续丢人现眼吗?
趴地峰不少小道童跟一排麻雀似的,都蹲台阶那边瞎起哄,嚷着师叔祖拳法无双,武功无敌呢。
陈平安无奈道:“没跟你开玩笑。”
张山峰只好硬着头皮再打了一套自创的拳法。
陈平安突然收拳站定,随意一个手腕拧转,竟是将趴地峰的山风水雾都拘来了手边,缓缓凝聚,各有大道显化,如有两条袖珍星河流转,最终衔接为一个圆,缓缓运转。
陈平安低头一看那份拳意,再抬头看了眼天色,恰逢日夜交替之际,于是笑道:“大致明白了,不过你还得再打一趟拳。”
张山峰瞥了眼陈平安手边的那份异象,羡慕不已,止境武夫就是了不起啊。
突然他皱了皱眉头,快步向前,走到陈平安身边,对那幅图案指指点点,说了一些自认为不妥当的细微处。
陈平安竖耳聆听,一一记住,等到张山峰不再言语,陈平安突然一把勒住年轻道士的脖子,气笑道:“还真是祖师爷赏饭吃啊?!”
张山峰反手就是一肘,站直身子后,扶了扶头顶道冠,笑眯眯望向那些鸦雀无声的小道童们,刚问了句“拳好不好”,孩子们就已经哄然而散,各忙各的,没热闹可看了嘛。
再说了,今天师叔祖丢脸丢得够多的了,哈哈,还给人称呼张真人,好意思打那么慢的拳,平时也没见师叔祖你吃饭下筷子慢啊。
最后张山峰将陈平安一行人送到山脚。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难为你了。”
张山峰无奈道:“知道就好。”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知道就好。”
最后张山峰的一句话,说得陈平安差点直接掉头返回趴地峰,咱哥俩坐在酒桌上好好聊。
张山峰问了个很真诚的问题:“陈平安,啥时候喝你和宁姑娘的喜酒?”
太徽剑宗,翩然峰。
此处的修道之人,如今就只剩下白首一个了。
因为白首已是金丹境剑修,加上刘景龙又是宗主,就搬去了祖山那边,所以太徽剑宗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开峰仪式,翩然峰就成了白首的修道之地。
只要白首自己愿意,其实都可以开始收弟子了。
只是白首最近每天都无精打采,每次练剑闲暇,就坐在竹椅上发呆。
他其实不喜欢喝酒,喝不惯,所以每次拎着只酒壶,次次都会喝不完。
之前与几位宗门剑修一同下山历练,去了兰房国,在一处名为铁铸关的边境厮杀了一场,有一小撮蛮荒天下妖族修士在那边流窜犯案。
那是一场围杀,因为那拨蛮荒修士境界都不高,胜负没什么悬念。
太徽剑宗在内的几个门派修士几乎没什么折损,受伤都不多。
只是另外还有一场对于敌我双方都算意外的狭路相逢,那是一个金丹境妖族修士,还是个擅长隐匿的鬼修,不知怎的,一样未能通过海上归墟逃回蛮荒天下,反而溜到了北俱芦洲,沉寂了几年,只是为了破境跻身元婴境,竟是直接祸害了一座江湖小门派的数十人,手段歹毒且隐蔽,小门派中的人都被他炼制成了行尸走肉。
如果不是白首当时靠着刺客出身的敏锐嗅觉察觉到一丝端倪,说不定就要错过这个妖族了。
一场险象环生的厮杀,白首出力最多,也正是他的致命一击,成功杀敌,斩下那个鬼修的头颅,飞剑碎去金丹,但是宗门别峰的一位龙门境师侄,虽然辈分比白首低了一辈,可其实年纪要比白首大多了,却在战事中身受重伤,被那个妖族修士的一记术法砸中了心窍,原本有望地仙的剑修彻底没了希望。
白首回到翩然峰之后,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就越发不爱说话了。
哪怕姓刘的,还有那个师侄,都来山上劝过,可白首心里边就是不得劲,尤其是当那个师侄主动来到翩然峰,找白首这个师叔喝酒,说“真没事,白师叔不用上心”时。
说这些话的时候,跌了境的剑修眼神真诚,脸上还有笑意,最后说了句:“真要过意不去,那就帮忙将我的境界一起算上,以后你白首如果都没个玉璞境,那就说不过去了,到时候我天天来翩然峰堵门口骂街。”
这会儿白首双手抱住后脑勺,坐在小竹椅上,怎么能够不上心?怎么会没事呢?
酒又不好喝。心里更难受。而那个剑修的豁达,其实最让白首难受。
在剑气长城那边厮杀多年,那人都不曾跌境,怎的回了家乡,就在那么个小地方,偏偏就跌境了。
而且就在他白首的眼皮子底下,对方只是一头金丹境瓶颈的畜生而已,自己与之同境,而且他白首还是一位剑修!
先前那趟下山杀妖,在去铁铸关的路上,有天那个剑修在饭桌上听白首说他和陈平安是称兄道弟的交情,打死不信,说除非下次隐官做客翩然峰,你真能帮忙引荐一二,能让他和年轻隐官说句话,就信。
当时白首拍胸脯打包票,小事一桩。
那个姓刘的,更过分,第二次来翩然峰这边,劈头盖脸直接训了自己一句重话,说:“如果你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说明你还不是真正的太徽剑宗弟子,不算剑修。”
姓刘的说完混账话就走了。白首没说什么,讲道理什么的,哪里说得过那个书呆子师父。
白首使劲揉了揉脸,重重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开始胡乱打拳。
他突然一个站定,双指并拢,指向前方,想象不远处站着个黑炭,大笑一声:“呔!那黑炭,乖乖听好了,你要是再不依不饶,大爷可就要出拳了!”
白首变指为掌,左右摇晃,好像在甩耳光:“好好与你讲道理,不听是吧?这下子吃苦头了吧?以后记住了,再遇见你家白首大爷,放尊重些!”
离翩然峰不过一里路的空中,一行人御风悬停,不过某人施展了障眼法。
白发童子满脸激赏神色,由衷赞叹道:“是条汉子!我等会儿非得向这位英雄敬一杯酒才行。”
前提是这家伙还能喝酒。
刘景龙哭笑不得,不过也没出声提醒自己的弟子。
裴钱面无表情,扯了扯嘴角。
小米粒挠挠脸,小心翼翼看了眼裴钱,看样子,是没什么机会挽回喽。
陈平安点头笑道:“果然是好拳法。”
白首一个拧腰腾空回旋,自认为极其潇洒地踢出一腿,落地后,拍拍手掌:“不送了啊。”
然后就是一行人飘然落地现身。
白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再闭上再睁开,好的,老子可以跑路了。
二话不说,手指一抹,屋内墙壁上的那把长剑铿然出鞘,白首踩在长剑之上,匆匆御剑离开翩然峰。
裴钱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微笑道:“叙叙旧嘛。”
裴钱再看了眼刘景龙,后者笑道:“注意分寸就行。”
裴钱摘下书箱,将行山杖交给小米粒,身形一闪而逝,快若奔雷,瞬间就追上了御剑的白首。
白首铆足劲御剑,身边的裴钱始终气定神闲,跟在一旁,白首只好干笑道:“好巧。来做客啊。”
裴钱和白首并肩齐驱,也不说话,只是面带金字招牌的微笑,再斜瞥。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首,这辈子最怕裴钱这个表情。
白首开始破罐子破摔:“我是不会还手的。”
裴钱当头就是一拳。
白首连同脚下长剑,一起笔直落地。
嘴角抽搐,浑身颤抖,大半截身子陷在山间泥土里,没有昏死过去,就是吃疼,真还不如睡一觉,然后醒过来,那个心狠手辣的黑炭就已经离开翩然峰了。
裴钱站在一旁,问道:“接下来怎么说?要不要与我问拳让三招?”
白首颤声道:“让一招就够了!”
裴钱一抬手掌再转腕,将白首整个人拔出地面再往后推出两步。
白首摇摇晃晃,有些眼花脑袋晕。
装,继续装。
裴钱先前那一拳,用了巧劲,根本不至于让白首这么醉酒一般。
她轻轻一跺脚,那把长剑瞬间蹦出,裴钱再一挥手,长剑瞬间掠回翩然峰茅屋那边,绕弧退回剑鞘。
白首好像瞬间酒醒,哈哈笑道:“裴钱,你怎么来翩然峰也不打声招呼。”
裴钱呵呵笑道:“怕被打。”
白首埋怨道:“说啥气话,咱俩谁跟谁,一辈儿的。”
裴钱问道:“一起御风回去?”
白首说道:“让我缓缓。”
今儿丢了太大的面子,现在回去,肯定要被陈兄弟笑话。最好是等到自己回到那边,陈平安都已经跟姓刘的喝了个天昏地暗。
两人徒步走向翩然峰。
裴钱沉默片刻,说道:“铁铸关和兰房国那边的事情,我听说了。”
白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就默不作声了。
裴钱继续说道:“有些事情,补救不得的,其实你以后能做的,也就只有好好练剑了,让自己尽量不犯同样的错。愿意愧疚就继续愧疚,又不是什么坏事,总好过没心没肺,转头就不当一回事吧,但是别耽误练剑。不管是习武还是练剑,只要心气一坠,万事皆休。”
白首还是嗯了一声,不过年轻剑修的眼睛里边恢复了些往日神采。
裴钱说道:“还只是个金丹境,好意思当刘先生的开门大弟子,还一辈儿?谁跟你一辈儿?”
其实白首能够在这个年纪就成为金丹境剑修,哪怕在剑修最寻常的北俱芦洲都算当之无愧的天才了。
白首侧身而走,嬉皮笑脸道:“哟,裴宗师口气不小啊。”
裴钱只是目视前方,轻声道:“我有几斤重的拳法,就说几斤重的言语。你不爱听就别听。”
刘先生是师父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白首又是刘先生的开山大弟子,所以裴钱希望白首在剑道一途可以登高,越高越好,有朝一日,还可以站在师父和刘先生身边。
不然如果是个外人,裴钱绝对不会多说半句。
白首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有点陌生的裴钱,转过身,点点头:“是得这样。”
裴钱突然说道:“先前你甩了八个耳光,就当你还欠我七拳。”
白首哀号道:“裴钱!你啥时候能改一改喜欢记账的臭毛病啊?”
裴钱冷笑道:“好的。八拳了。”
白首绝望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白首,你不能让刘先生失望,因为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像你我这样,运气这么好,遇到这么好的师父。”
白首笑道:“晓得了,晓得了。好嘛,我身边喜欢讲道理的人,又多了一个。”
裴钱点点头:“九拳。”
白首打算回了翩然峰,就在桌上刻下八个字的座右铭:祸从口出,谨言慎行。
到了翩然峰茅屋那边,白首有些看不下去了,姓刘的跟陈兄弟,咋回事,喝得很腼腆啊。
陈平安你行不行啊,以前徐杏酒和柳质清来这边做客,姓刘的都不会喝得这么娘们唧唧。
白首痛心疾首道:“师父,你好歹是翩然峰的上任主人,待客不周了啊,陪陈……山主多喝点,我这儿酒水管够的,白瞎了那么好的酒量。”
陈平安摆摆手:“不多喝,等会儿我们要去你们祖师堂敬香。”
太徽剑宗上任宗主韩槐子、上任掌律黄童,还有历史上所有御剑远游、没有返乡的宗门剑修,有三十六位先后都死在了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他乡战场。
还有更多的剑修,哪怕活着返回了宗门,都已做不得练气士,更别谈剑修了。
而且太徽剑宗剑修的仗剑远游,从无半点含糊,皆是宗门之内境界最高、杀力最大的那拨!
所以太徽剑宗元气大伤。
北俱芦洲的第一剑宗,如今竟然就只有一位玉璞境剑修。
刘景龙、白首,陈平安、宁姚,今天只有四位剑修,走入太徽剑宗的那座祖师堂。
不同于其他宗门、仙家山头,这座大堂之内,不仅悬挂历代祖师的挂像,所有死在战场上的剑修都有挂像。
刘景龙向陈平安和宁姚分别递过三炷香,笑道:“相信我师父和黄师叔,还有所有悬挂像的剑修,都会很高兴见到两位。”
一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一位剑气长城的飞升境剑修。
陈平安双手捧香,沉声道:“落魄山,陈平安,在此礼敬诸位先贤。”
宁姚站在一旁,神色肃穆道:“剑气长城,宁姚,礼敬诸位。”
没有什么繁缛礼节,两个外乡人入了这座祖师堂,也只是敬三炷香、一句言语而已。
陈平安走向祖师堂大门,跨过门槛,回望一眼,收回视线后,直到外边的广场栏杆旁,才双手笼袖,背靠栏杆:“怎么没参加文庙议事?”
刘景龙摇摇头,淡然道:“不能再死人了,不是不敢,是真的不能。我怕去了文庙,会一个没忍住。”
陈平安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听说有人都有胆子大放厥词,觉得太徽剑宗是个空架子了?”
刘景龙苦笑道:“人之常情。”
陈平安说道:“你能忍,我不能。”
刘景龙微微仰头,望向远方,轻声道:“只是太徽剑宗当代宗主能忍,其实剑修刘景龙一样不能忍。”
陈平安转头对着宁姚。
宁姚点头道:“我们在这边等着。”
陈平安和宁姚之间,在关键时刻,往往如此,从无半句多余言语。
陈平安伸手出袖,一把拽住刘景龙:“走!问剑去!”
老子面皮往脸上一覆,谁还知道谁?知道了又如何,不承认就是了。
北俱芦洲风气如此之好,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混什么江湖,走什么山下。
反正面皮这玩意儿,陈平安多得很,是出门行走江湖的必备之物,少年、中年、老年都有,甚至连女子的都有,还不止一张。
听说那个剑修没几个的宗门,历史上曾经去过一次剑气长城,之后大几百年就再没去过,因为宗门里边的一位老祖嫡传剑修刚过倒悬山,就与当地剑修闹了一场,不欢而散,既然城头都没去,就更别谈什么杀妖了。
尤其是最近的百年之内,整个北俱芦洲的远游剑修和练气士都在死人,这个宗门好像在家乡的山上地位反而高了。
既有个一直闭关的仙人境老祖师,又有玉璞境的当代宗主,还有什么九境武夫的客卿。
不过比起一洲领袖、剑修云集的正阳山,好像还是要差点火候。
刚好先拿来练练手。
刘景龙开始与陈平安商量细节。最终两人御剑化虹远游。
白首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姓刘的真就这么被陈平安拐走,联袂问剑去了?
他没来由想起芙蕖国山巅,师父和陈平安的那次祭剑。
好像有些人,只要遇见了,天生就会成为朋友?
白首突然瞥了眼不远处的裴钱,凭啥你姓刘的是这样,我白大爷却是这样?!
白发童子啧啧称奇道:“隐官老祖的朋友,都不简单啊。”
那个金乌宫的柳质清,跻身玉璞境悬念不大,至于将来能否入仙人境,看造化,好歹是有几分希望的。
而这个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好像才百来岁吧?就已经是极为稳当的玉璞境瓶颈了。百年之内,仙人境起步,千年之内,飞升境有望。
很慢?那可是仙人境和飞升境的剑修。
至于那个趴地峰的年轻道士,白发童子都懒得多说什么。张山峰如今缺的是一副足够坚韧的体魄,一个可以承载那份道法拳意的地盘。
宁姚又说道:“不简单的朋友有不少,其实简简单单的朋友,陈平安更多。”
白发童子对此没有异议。
宁姚望向远处那一袭青衫消逝处,说道:“刘宗主如果能够跻身飞升境,会很攻守兼备。”
攻守兼备,尤其还有个“很”字。
这句话,是宁姚,更是一位已经跻身飞升境的剑修说的。
在她看来,刘景龙当下的玉璞境,完全不输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强的那几位玉璞境剑修。
如今的飞升城,有人开始翻检老皇历了,其中一事,就是关于“玉璞境十大剑仙”的评选。
比如其中就有吴承霈,只不过这位剑修的入选,不是出于捉对厮杀的能耐,主要归功于吴承霈那把最适宜战争的甲等飞剑,所以名次极为靠后。
除此之外,隐官陈平安,自然也毫无悬念地入选了。
飞升城酒桌上,为此吵闹得很,不是争吵陈平安能否入榜,而是为了排名高低,隐官、刑官、泉府三脉剑修,各执一词。
白发童子好奇问道:“为什么隐官老祖一定要拉着刘景龙游历中土神洲?”
宁姚之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会儿她想了想,笑道:“可能是在刘宗主身边,他就可以懒得多想事情?”
陈平安的一次次远游,都走得并不轻松。
不是担心世道的无常,就是需要他小心保护别人。
但是如果身边有个刘景龙,陈平安会很安心,就可以只管出剑出拳?
宁姚打算等陈平安回来,跟他商量个事,看可不可行。
她想要主动担任太徽剑宗的记名客卿,不过这就涉及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忌讳了,把问题丢给他,他来决定好了。
呵,某人自称是一家之主嘛。
宁姚记起一事,转头向裴钱笑道:“郭竹酒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不过看得出来,她很想念你这个大师姐。你借给她的那只小竹箱,她经常擦拭。”
裴钱那边,学师父摊开手臂,一边挂个黑衣小姑娘,一边挂个白发童子,两个矮冬瓜在比拼划水,双腿悬空乱蹬。
裴钱听到郭竹酒这个名字后,神色就有些古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长大后,裴钱在游历途中,会经常想起郭竹酒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小师妹,只是每次想起后,除了心疼,还会头疼。
裴钱小时候跟着大白鹅去剑气长城找师父,结果天上掉下个自称小师妹的少女,会在师父与人问拳的时候,在墙头上敲锣打鼓,跟自己说话的时候,经常会故意屈膝弯腿,和裴钱脑袋齐平,不然她就善解人意来那么一句:“师姐,不如我们去台阶那儿说话呗,我总这么翘屁股跟你说话,蹲茅坑似的,不淑女唉……”
裴钱当时吵架就吵不过郭竹酒,也跟不上郭竹酒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和道理。
裴钱除了在师父这边是例外,当然宝瓶姐姐也不算,和任何人打交道,都打小就不是个乐意且会吃亏的主儿,直到在剑气长城遇到了那个郭竹酒。
哪怕现在,裴钱还是觉得自己是真拿她没辙。
但是裴钱很高兴,在当年那场战事中,郭竹酒没有一去不回。
白首发现了裴钱的异样,就很好奇这个郭竹酒是何方神圣。
白发童子松开手,落地站定,望向白首,双手负后,缓缓踱步,笑呵呵道:“你叫白首?”
白首摸了摸脑袋,笑嘻嘻点头,就像在说小姑娘你名叫白首也行啊。
白发童子一脸的老气横秋,点头道:“好名字好寓意,白首归来种万松,小雨如酥落便收。”
白首惊讶道:“小孩子家家的,年纪不大学问不小嘛。”
白发童子撇撇嘴,回头就跟小米粒借本空白账簿。
裴钱背着竹箱,怀抱行山杖,站在栏杆那边,举目远眺,看高处的青天远处的白云。
记得崔爷爷在竹楼最后一场教拳时,曾经说过:“你那狗屁师父,习武资质稀烂,还敢练拳懈怠,分心去练劳什子的剑术,老夫这一身武学,只靠陈平安一人发扬光大,多半不顶事,悬得很,所以你这个当他徒弟的,也别闲着,不能偷懒,武夫练拳与治学相通,简单得很,不过就讲个‘三天皆勤勉’,昨天今天明天!所以你裴钱离开竹楼后,得提起那么一小口心气,以后要教浩然武夫,晓得何谓……天下拳出落魄山!”
遇见师父,她的人生,就像是天寒地冻的冬天,有人从天上载得春来。
宁姚走到裴钱身边,以剑气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轻声问道:“既然成了剑修,这是好事,为什么不跟你师父说?”
裴钱赧颜,心虚道:“师父总说贪多嚼不烂,而且我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练剑的天赋。”
所以这些年,裴钱一直没有去练剑,始终遵守自己和崔爷爷的那个约定,三天皆勤勉,练拳不能分心。
毕竟那套疯魔剑法,只是小时候闹着玩的,当不得真。
宁姚笑道:“那我就先不跟你师父说此事。”
裴钱使劲点头。
宁姚问道:“你那把本命飞剑取好名字了吗?”
裴钱涨红了脸,摇摇头,只是心念一动,祭出了一把飞剑,悬停在她和宁姚之间,长约三寸,锋芒毕露。
其实名字是有的,只是裴钱没好意思和师娘说。
在裴钱心神牵引之下,先前一把本命飞剑,竟然瞬间剑分七把,只是更加纤细,颜色各异。
宁姚凝神一看,点头赞许道:“完全可以在避暑行宫那边位列甲等。”
宁姚提醒道:“以后与人对敌,不要轻易祭出这把飞剑。”
裴钱点点头,答应下来。然后裴钱又犹豫起来。
宁姚疑惑道:“有话就说。”
裴钱壮起胆子问道:“师娘,什么时候办酒席啊?”
宁姚眨了眨眼睛:“你说刘羡阳和余倩月啊,还不知道具体时间,你问你师父去。”
裴钱笑道:“好的,我问师父去!”
一场文庙议事结束,修士四散而去。
皑皑洲刘氏的那条跨洲渡船上边多了个外人,是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之前他与桐叶洲武圣吴殳打了一架,算是平手。
王赴愬觉得没脸回北俱芦洲,就与雷公庙那对师徒一起去皑皑洲,反正在刘财神这条跨洲渡船上吃喝不愁,且不用花钱。
咱们北俱芦洲的江湖人,出门靠钱?只靠朋友!
再说了,在弱不禁风的阿香姑娘这边,王赴愬稳操胜券。别的不说,只说柳岁余那脸蛋、那身段,也是赏心悦目的。
如果自己年轻个几百岁,相貌哪里比沛阿香差了,只会更好,更有男人味,估摸着柳岁余那个小姑娘都要挪不开眼睛。
王赴愬登船之后就没个好脸色,实在憋屈,自己跟吴殳问拳一场,都没几个有分量的看客。
和那场从功德林打到文庙广场,再打去天幕的“青白之争”“曹陈之争”,没法比。
一来文庙议事结束,修士多已纷纷离去,双方打得晚了,地点挑选得也不如两个年轻人那般丧心病狂。
再者王赴愬和吴殳这两位止境武夫,比起如今才四十岁出头的曹慈、陈平安,到底是年纪大了些。
屋内三人都是纯粹武夫,王赴愬愤懑不已:“老子就算把吴殳打死了,也没陈平安只是把曹慈脸打肿,来得名声更大,气杀老夫!早知道就在功德林与那小子问拳一场了。”
柳岁余喝酒时跷着二郎腿,脚尖又跷着那只半脱未脱的绣花鞋,笑眯眯道:“是晚辈眼瞎了,还是前辈脑子糊涂了,难道不是吴殳差点把你打死吗?”
王赴愬一拍椅把手,吹胡子瞪眼睛:“真要拼命,两个都死。”
老莽夫这句话倒是没吹牛。
沛阿香先前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却没有喝,只是拿一块雪白绸缎擦拭那支绿竹笛。
竹笛材质是青神山绿竹。
早年还是九境武夫时,他曾有幸和朋友一起参加了那场青神山酒宴,结果一伙人都被阿良坑惨了,一场误会过后,竹海洞天的庙祝老妪赠予他一截珍贵细竹。
后来阿良看得揪心不已,说:“阿香你好惨,被看穿了底细不说,更被侮辱了啊,搁我就不能忍。”
沛阿香没能听明白其中深意,只当是阿良又在灌迷魂汤,不计较。等回到马湖府雷公庙才琢磨出其中意味,哭笑不得。
竹笛穗子上坠有一粒泛黄珠子,只是寻常珍珠,岁月一久就泛黄,半点不值钱了。
一个模样俊美的止境武夫,能够拳压一洲武学多年,岂会没点自己的江湖故事?
白袍玉带别青笛,雷公庙沛阿香如果愿意出门行走江湖,很容易就被山上修士一眼认出身份。
沛阿香瞥了眼王赴愬那边的椅把手,裂纹如网:“渡船是刘氏的,你记得赔钱。”
王赴愬说道:“赔钱没问题,你先借我点钱。”
看这老匹夫的架势,好像与人借钱是给对方面子。
王赴愬埋怨道:“文庙那边做事不爽利,俩晚辈那么一场问拳,都不与我们打声招呼,咱们好歹是响当当的武学宗师,不然老夫可以为那两个晚辈指点一二,挑出几处拳法瑕疵。”
柳岁余突然站起身,抱拳道:“师父,我就不回皑皑洲了。”
这个北俱芦洲老匹夫的眼神实在让她觉得腻歪。
沛阿香点头笑道:“其实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去吧,争取早去早回,打出个好底子的止境。有机会的话,就在那边战场上碰头。”
王赴愬、沛阿香,还有吴殳在内,他们这拨武学大宗师,到底比裴杯、张条霞那几个差了一大截,所以赶赴蛮荒一事,需要配合各洲王朝的调度。
柳岁余起身离去,跳下渡船,御风南下,快若奔雷。
方才王赴愬用眼角余光使劲瞥着柳岁余的背影,等到确定柳岁余离开了渡船,王赴愬这才喝光了一碗酒,拿酒解渴,换个坐姿:“这俩臀瓣儿,晃得我都要心慌。”
沛阿香无奈道:“你好歹是个前辈,别这么老不正经。”
王赴愬嗤笑道:“老子只是瞧,摸了吗?”
沛阿香懒得在这种问题上纠缠,正色问道:“当年你为何会走火入魔?”
王赴愬神色平静:“为何?自然是有拳出不得,只好逼疯了自己。”
沛阿香叹了口气。
王赴愬压低嗓音,问道:“阿香,你觉得我跟柳岁余般不般配,有没有戏?你可要抓住机会,这可是你可以白白高我一辈的好事。”
沛阿香无奈,摆摆手:“什么乱七八糟的,劝你别想了。”
王赴愬揉了揉下巴:“真不成?”
沛阿香神色古怪,无奈道:“我这弟子只喜欢女子。”
王赴愬犹不死心:“只?”
沛阿香点点头。
王赴愬犹不死心,试探性问道:“她就不能当我是娘们吗?”
沛阿香忍了这个老匹夫半天了,他实在是忍无可忍,怒骂道:“臭不要脸的老东西,恶心不恶心,你不会自己照镜子去?”
阿香姑娘哪怕骂人也是这么不爷们。
王赴愬哈哈大笑:“逗你玩呢,看把你急的。”
王赴愬突然收敛笑意,朝沛阿香挑了挑眉头:“你说巧不巧,她喜欢女子。我……”
沛阿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赴愬翻了个白眼,摇摇头,这个细皮嫩肉的阿香姑娘,真是不经逗。
他背靠椅背,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感叹道:“瞧见了曹慈、陈平安这些个年轻人,真是一个个的不讲道理,还有没有王法了,比李二、宋长镜都要年轻啊,再想一想自己这几百年光阴,除了吃牢饭那些年,拳脚功夫也没懈怠片刻,真是觉得练拳一事没啥意思。”
沛阿香还在气头上,听啥啥不顺耳:“那就别练。”
王赴愬将酒壶随手抛到渡船外,笑道:“年轻练拳,是为求个无敌手,年老习武,心气再无,只因为不练会死。可既然如今只能等死,大不痛快!”
屋内寂静,此后唯有喝酒声。
王赴愬冷不丁问道:“真不能摸?柳岁余是你弟子,又不是你媳妇,两相情愿的事情,你凭啥拦着。”
沛阿香一拍椅把手:“滚你的蛋!”
王赴愬委屈道:“我可真走了?”
“你都不挽留?那我还真就不走了。”
“我得换个位置喝酒。”
王赴愬刚起身,沛阿香就已经一掌打碎了柳岁余坐过的那张椅子。
王赴愬坐回位置,晃着酒壶:“人生憾事又多一桩。”
沛阿香突然转过头,神色认真,望向这个脾气暴躁还为老不尊的老匹夫。
王赴愬点点头,双臂环胸,转头望向屋外的云海滔滔:“生平最后一拳,老子要在蛮荒递出。”
北俱芦洲不该只有剑修递剑,至少得有我王赴愬的拳落在那边的山河,和韩槐子这些剑修的昔年剑光做伴,才不寂寞。
渡船屋外,有白云过去。
白云人生,过去就过去。
同一条渡船上,可能是浩然天下最有钱的一家人正在算一笔账。
因为陈平安主动要求担任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
供奉客卿的俸禄、薪水,刘氏按例每十年发一次,因为品秩高低不同,神仙钱相差悬殊。
玉璞境剑修。
止境武夫。
隐官。
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左右的师弟,刘十六的师弟,裴钱的师父。
落魄山宗主,连胜云杪、蒋龙骧、马癯仙三场,打得曹慈鼻青脸肿……这就是刘幽州的算账。
妇人很是欣慰,儿子的算盘打得很精明。
既然媳妇儿子都觉得该这么做,刘聚宝就没有异议了,这个财神爷嗓音轻柔,笑问道:“这次在鹦鹉洲包袱斋花了多少钱?”
妇人一脸迷糊:“啊?”
她记这个做什么。不是给你丢脸吗?
刘聚宝跷起大拇指,抵住额头:“花钱多少没关系,可粗略记账这种事情还是要的啊。”
霎时间,妇人一双灵秀水润的眼眸里边立即就有了幽怨,对不起、委屈、埋怨、伤心、后悔、是你错了……如那山水画层层叠叠的颜色,最后加在一起,仿佛便是一句无声言语:不该嫁给你的,你快说几句好话听听。
刘聚宝这辈子最受不得这般风景。看了片刻之后,笑道:“行吧,那就下次再说。”
妇人点点头,一转头,和儿子闲聊起来,哪有先前半点模样。
刘聚宝却无所谓。好似一片彩云聚散眼眸中。这不是美景,什么是?
他之所以有此问,便是欲想见此景。
刘幽州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爹娘总是这样,腻歪得很。
哪怕在山上,刘幽州的出现,都算典型的晚来得子,所以他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刘幽州在少年时和父亲曾经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男人之间的对话。
实在是家族里边有太多鸡飞狗跳的事情了,家家户户,没钱有没钱的难堪,有钱也有有钱的吵闹。
所以刘氏祠堂里边,经常会有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女子,她们身边会有个跪在那边一言不发或是浑然不在意的男人。
“爹,你在外边?”
“嗯?”
“有没有金屋藏娇啊?”
“没有的事。”
“是曾经有过,现在没有了,然后不保证以后没有?”
“都没有。”
“以后的事,现在就能说得准?”
“当然。你娘刚嫁给我那会儿,我就对她说过,挣钱这种事,别担心,我们会很有钱的。你娘亲当时就只是笑了笑,可能没太当真吧。”
“娘亲嫁给你那会儿,咱们老刘家就已经很有钱了吧?”
“家里是有钱,可我没有啊,我是偏房庶子出身,忘了?”
妇人起身离去,让父子二人继续聊天,她在自家渡船上还有几位连一条跨洲渡船都买不起的山上好友,去她们那边唠嗑去,至于一些个言语,她当真不知道藏在其中的虚情假意?
当然知道,她就是喜欢听嘛。
而且她特别喜欢其中两个骚娘们,在自己男人那边藏藏掖掖,变着法子地搔首弄姿,可还不是一堆庸脂俗粉?
你们瞧得见,吃不着,气不气?
她对自己男人,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就在妇人离去没多久,一条连飞升境剑修都未必能够一剑斩开的跨洲渡船竟然轰然碎裂,以至于除了刘聚宝,竟是无一人生还。
连王赴愬和沛阿香这两位止境武夫都当场死绝。
就像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先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然后在一个近在咫尺处,选择与刘聚宝同归于尽。
只可惜,一身法袍纤尘不染的刘聚宝,依旧安然无恙地坐在椅子上,神色自若,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朵金色莲花,随便摘下了其中一朵花瓣。
片刻之后,渡船恢复如旧。不单单是光阴逆流倒转那么简单。
数次过后,渡船一次次砰然炸裂,刘聚宝一次次摘下莲花瓣,最后一次,妇人再次起身,刘聚宝眼神温柔,帮她理了理鬓角发丝,说“一起去吧”。
这次出门,刘聚宝解决掉了那个身份是自家供奉的仙人境修士,以及此人在渡船上边动的手脚,此人掌管这条跨洲渡船多年,还是个大名鼎鼎的阵师,至于为何如此作为,以至于连命都不要了,刘聚宝方才倒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刘聚宝返回屋内,刘幽州始终浑然不觉。刘聚宝也没打算跟刘幽州提这件事,一个男人保护妻儿,天经地义,不值得嘴上说道什么。
刘聚宝重新落座后,只是默默喝酒,打算和刘幽州这个儿子说点心里话。
喝酒润了润嗓子,刘聚宝刚要开口,刘幽州就立即说道:“爹,你别再给钱给法宝了啊,一个人身上带那么多咫尺物,其实挺傻的。”
刘聚宝无奈道:“爹只是和你说些道理。”
刘幽州笑道:“那就随便了。”
“幽州,待人接物交朋友,你可以大方,因为你是我刘聚宝的儿子,注定一辈子都不缺钱。但是记住一件事,就是不能花了钱,还被人当傻子。”
“出了门,与人方便处处处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遇到江湖救急,就不能小气了。”
“但是在家里,得有规矩,得讲个亲疏远近。一个家族越大,规矩得越稳,当然稳当不是一味严苛。可连严苛都无,绝无稳当。所以在我们刘氏家族,最能打人的,不是爹这个家主,也不是那些个祠堂里坐在前边两排的老头子,而是被爹重金请来家塾的夫子先生们。小时候,立规矩记规矩的时候,都不吃几顿打,大起来出了门,就要吃苦,关键是吃了苦头还会觉得自己没错。”
“所以哪怕某些时候,先生们打得没道理,或是打得重,爹一样不管。谁敢劝谁敢拦,哪个婆娘心疼了,抱怨个不停,爹就让她们的男人先撇开夫子和孩子,再当着我的面,向那娘们狠狠甩个耳光过去,打得轻了,就再打。教书先生出手再重,一巴掌甩下去,孩子能疼几天?换来个‘刘氏子弟也会被揍,在家里都要被打’的道理,其实还是有了个更大的道理,等于我早早替刘氏子弟们赚到了第一笔钱。”
“而这笔看不见的钱,就是未来所有刘氏子弟的立身之本之一。当爹娘的,有几个不心疼自己子女的?但是门外的天地世道,毫不心疼。”
刘幽州听得认真,只是难免疑惑,忍了半天,忍不住说道:“这些道理,我早就明白了啊,何况你也知道我是知道的。”
刘聚宝有些憋屈,爹在钱财之外,也不是个怎么会讲道理的人,这些话,还是打了好久腹稿才说出口的,好歹捧个场,假装不晓得嘛。
刘聚宝只得祭出一个撒手锏,笑问道:“爹问你,为何我们刘氏要暗中花那么多钱,白送给山下的各大王朝藩属开设学塾,让皑皑洲的教书先生们个个不缺钱,生活不窘迫?”
皑皑洲山下各国,最近一百多年,在开设学塾一事上十分用心。不过藏在了很多类似各地创办义庄的措施当中,才不显眼。
因为那头绣虎在成为大骊国师之前,曾经找过刘聚宝,说如果一个国家绝大部分的教书先生都只有一身穷酸气,或是一个比一个市侩精明,那么这个国家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强大会走向弱小,弱小会永远弱小。
你们皑皑洲要想从俱芦洲夺回那个“北”字,难吗?
比登天还难。
皑皑洲再过一千年,都比不过那个剑修如云的地方。
真这么难吗?
其实也不难,只在一张张书桌上,至多三五百年,就能争回。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山下读书人,个个书生风骨,意气风发,那么皑皑洲的山上山下就会处处充满希望。
刘聚宝,你有钱,很有钱。何乐而不为?
绣虎崔瀺这番言语,就像在教刘氏财神爷如何靠花钱挣钱。
刘幽州听了父亲的那个问题,说道:“不就是为了靠着点点滴滴的移风换俗,帮着皑皑洲从俱芦洲手里抢回那个‘北’字?”
刘聚宝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故作高深道:“对是对的,还是想得浅了些,以后还须多琢磨多思量此事。”
刘幽州随口道:“必须的,我又不需要怎么修行,也不用想着如何挣钱,每天没事就瞎琢磨呢。”
刘聚宝十分欣慰,好儿子,志向高远。
至于这个极少与人打架的皑皑洲财神爷,未来十四境的合道契机在物,是那天下的雪花钱。
一条流霞舟,以处处云霞作为渡船,一次次倏忽出现在云中,好似仙人一次次施展了缩地山河的神通,而且不耗半点灵气。
所以虽然流霞舟造价成本极高,文庙依旧将这种渡船列入名单,而且议事过程中,修士对此都没有任何异议。
渡船主人是一位没有参加议事的山上散淡人,中土顶尖宗门谪仙山的祖师之一、大剑仙柳洲。
屋内无桌椅床榻,墙上悬有一幅绣虎字帖,不是什么摹本,而是崔瀺的亲笔真迹。
墙角花几上搁放了一只仙家盆景,装有一处袖珍山河,一朵白云悬空,电闪雷鸣,金光闪烁,轰隆作响,依稀可见几条金、白颜色的纤细丝线在云中乱窜,很快就下起了一场暴雨,名副其实的蛟龙布雨。
修士柳洲头别一枚墨玉簪,身穿一件紫袍,坐在一张翠绿蒲团上。
这位公认性情古怪的大剑仙面如冠玉,百多年前,这位有望跻身飞升境的剑道天才放着好好的剑术不练,竟然转去下棋了。
这在当时曾是浩然天下一件极其轰动的事情,那几年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议论纷纷,如果不是碍于谪仙山和柳剑仙的威名,估计都要直接说柳洲是不是失心疯了。
此刻和他相对而坐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剑修。
女子腰间悬挂一枚抄手砚,是早年柳洲赠送的,这位剑仙还亲手篆刻了一篇述剑诗,算是对不记名弟子的一种期许。
女子正是眉山剑宗的许心愿,也是柳洲的不记名弟子,每过十年,许心愿就有资格去谪仙山向柳洲请教剑道。
作为不到百岁的金丹境剑修,其实许心愿剑道资质算是很不错的了,而且她还拥有极其罕见的三把飞剑,只是炼剑消耗光阴远超一般剑修,耽搁了境界的攀升。
许心愿和柳洲一一说了此次游历的见闻。柳洲偶尔询问几句,都是些许心愿当时没有如何上心较真的人和事。
不知为何,柳洲对那个横空出世的年轻隐官好像兴趣不大,更多的是向她问些小白帝傅噤的事情。
许心愿瞥见那幅字帖,忍不住问了一个好奇了数十年的问题:“柳师父你早年那把飞剑金穗,真是下棋输给了绣虎?”
哪怕崔瀺已死,许心愿如今提及此人,还是愿意称呼其为绣虎,不敢也不愿直呼其名。
柳洲笑着点头:“只是下棋输给了崔瀺,又不是与他比拼剑术,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之所以对傅噤如此上心,是因为柳洲曾经有一位师门挚友,两人可谓亦师亦友,剑术一途,他对柳洲传道极多。
此人前世,与顾清崧号称浩然双绝,曾经是一个极其喜欢又极会吵架的山巅修士,而且胆子更大,哪怕是对那个白帝城的郑居中,一样直言不讳,更对外公然宣称,中土任何一家山水邸报都可以随便谈及此事,他骂的就是郑居中。
一个魔道中人,竟然还有那脸面名居中,字怀仙?在他看来,郑居中只留下个姓氏就够了。
白帝城那边对此并无理睬,最后他专程去了趟黄河小洞天的龙门处,因为彩云间那座城池去不得,那就去那座黄河小洞天,在瀑布之巅与白帝城遥遥对峙,说要向郑居中问道一场。
郑居中当然没有现身,他就自说自话,咬死一件事,只讲一个道理:你郑居中是魔道中人。
飞升境?
你是魔头。
创建了白帝城,一座魔道宗门,能够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还不是魔头?
棋道一事,奉饶天下先?
多次为山泽野修和山巅修士大打出手,你郑居中不还是魔道修士?
此人今生正是傅噤。
因为最后的下场,就是勘破不了大道瓶颈,无法跻身飞升境,兵解之时,魂魄被人悉数收拢,放入了一副仙人遗蜕当中。
谪仙山的宗门禁制,峰头秘境的阵法,好友柳洲的搏命出剑,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
郑居中在谪仙山如入无人之境。
最后在挚友兵解处,郑居中搬了条椅子落座,手心托起一团乱麻的修士魂魄,微笑道:“我与你好好讲道理,不是你不讲道理的理由。”
一把本命飞剑金穗都被那人随意剥离出魂魄的柳洲,当时满脸血污,背靠墙壁,死撑着才能维持一线清明,让自己不昏厥过去,怒道:“郑城主何曾与他讲理半句了?这是不教而诛!”
“道理在行不在言,一个山上的修道之人,只有耳朵没有眼睛怎么行。没关系,这辈子投胎没带眼睛来,下辈子我送他一双。”
郑居中将这位剑仙的魂魄收入袖中,起身与柳洲笑道:“我是魔头嘛。”
最后郑居中还提醒柳洲对此事不要多嘴,不然就要小心下辈子是哑巴。
于是曾经的谪仙山大剑仙就变成了白帝城的傅噤。
小白帝傅噤。噤若寒蝉的噤。
夜幕里,一艘渡船在云海中风驰电掣,天上一轮明月好似随行护道。
如今柴伯符作为白帝城正儿八经的谱牒修士,虽非祖师堂嫡传,也不是韩俏色之流的高人亲传,又被柳赤诚坑了一次又一次,其实平日里在白帝城各处还是很有排场的。
他每次现身,身边不是柳赤诚,就是顾璨,所以几乎没谁敢招惹这个境界高低飘忽不定的新面孔。
二十年来,柴伯符有幸多次见到郑居中,却从无任何言语交流,柴伯符觉得如此才合理,只想着哪天跻身了玉璞境,说不定就能和这位城主聊一句,到时候再跌境不迟。
不承想这次离开文庙途中,竟然和城主说上话了。
渡船上,方才顾璨找到柴伯符,说师父请他去屋子坐坐。
柴伯符只好暂停修行,从小天地退出心神。
听闻此事,柴伯符没有半点欣喜,反而像是听闻噩耗,挨了一个晴天霹雳。
自己也没做什么欺师灭祖的勾当啊,哪里需要城主亲手清理门户?
跟随在顾璨身后,走在廊道里边,柴伯符什么都没想,反正都没用,就这样一路浑浑噩噩来到了郑居中门外。
顾璨轻轻敲门再推门,侧身让出道路,柴伯符独自抬脚跨过门槛,如鱼虾闯入龙潭。
顾璨轻轻关上门,返回自己屋内继续炼气修行一门白帝城秘传的鬼修道诀。
郑居中放下手中之书,抬起头,朝这个人生比较起起落落的昔年野修伸出一只手掌,笑道:“坐。”
魂不守舍的柴伯符听命行事,下意识就落了座,只是等到屁股挨着了椅面,就立即又抬起再缓缓落下。
好像面对这位“学究天人,大智若妖,行事外道,风采如神”的魔道巨擘,自己做什么都是个错,不做什么也是个错。
柴伯符汗如雨下,只是坐在椅子上就成了个落汤鸡。以至于这位道号龙伯的家伙,甚至都没有发现屋内还坐着个韩俏色。
郑居中说道:“柴伯符,你不用觉得此刻手足无措、进退失据就是失态。没点敬畏之心,当野修死得快。”
柴伯符神色木然,只是点头。
郑居中笑问道:“这些年在白帝城修行,辛不辛苦?”
这么个瞬间,柴伯符委屈得差点泪如雨下,能不苦吗?
仿佛一颗苦胆碎了一次又一次,苦不堪言,只好木然。
只是明知道喊冤叫苦没啥用,这位曾经在一洲山河也算叱咤风云的老元婴境,就只能是咬牙忍住了而已。
不过柴伯符当下只是点点头,依旧没敢言语一个字。
说实话,坐在这里,柴伯符觉得自己哪怕说句话,都是对郑先生的冒犯。
郑居中说道:“韩俏色、柳道醇、傅噤他们几个,可能都会觉得顾璨是天生的白帝城嫡传,至于你,不太被瞧得起。”
柴伯符还是只能点头。
这种事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和顾璨那个小魔头,确实没法比。
那个小兔崽子,心眼实在太多,关键是学东西太快。
郑居中倒了一杯茶水,在桌上轻轻一推,就滑到了柴伯符身前桌子边缘,笑道:“想人的时候喝酒,想事的时候喝茶。”
柴伯符受宠若惊,立即身体前倾,双手捧起茶杯,战战兢兢,低头抿了一口。
郑居中说道:“佛家说此方天地是婆娑世界。一个人吃苦不怕,就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吃苦。就像山下市井,挣不着钱,不能只怨世态炎凉,旁人狗眼看人低。山下俗子茫然,苦乐不过甲子,我辈在山上修道之人,无此道心,难证大道,不可得长生不朽。”
“当然,人力有穷尽时,就会发现有些钱,是真挣不着的,有些事,是真做不成的。不过只有到了这一刻,你才有资格说一句:命中注定,天数使然。我这么讲,你听得懂吗?”
娓娓道来。这个字怀仙的天下第一魔道修士,就像个脾气极好的学塾夫子,在和一个值得授业解惑的学生传道。
柴伯符点点头,又摇摇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诚心诚意道:“晚辈不知道自己懂的,是不是城主希望我懂的。”
道理其实再简单不过,郑居中这般神人,说话、做事、修行,岂会简单?
不管言语如何返璞归真,柴伯符始终坚信,城主绝不至于说些自己都听得懂的话。
在白帝城这些年的修行岁月里,柴伯符真真切切明白了一个道理:运气好的人,很容易学运气好的人,好像怎么学都是对的,可笨人就很难学聪明人。
郑居中双指朝柴伯符眉心处遥遥一戳,柴伯符好像痴儿开窍,瞬间就重返元婴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屋内一旁韩俏色眼中所见画面,是顾璨敲开门,站在门外,侧身让出道路,然后师兄让顾璨和柴伯符一起进屋子,再询问了柴伯符一些修行上的关隘症结,为其一一解答。
所以韩俏色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何师兄愿意和这个废物如此废话,不对,柴伯符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废物,可师兄却从不说废话。
难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实是借机指点弟子顾璨道法?
顾璨当时推开门后,屋内只有师父郑居中正在独自打谱,并无师姑韩俏色,在自己关上门的时候,他看到柴伯符刚跨过门槛,就双脚一软,跪倒在地,不知为何便开始伏地不起,痛哭流涕。
而真正的那个郑居中,站在窗口那边,任由那个落座“郑居中”为柴伯符传道授业。
事实上,柴伯符与“郑居中”如此这般的对话,已经多达十数次,只是郑居中都不太满意某个结果,未能达到心中预期,就摘走了柴伯符的那些记忆。
璞玉需要反复琢磨才能成美玉。
渡船窗外明月皎皎。那位真正的郑居中,双手负后,手持一卷书。
对那些师弟师妹,郑居中已经没有太多栽培的兴致。
对傅噤在内的白帝城修士而言,城主郑居中是不太露面的,极少与谁稍稍用心传道。
可事实上,哪怕只是个白帝城资质最差的谱牒修士,郑居中闲来无事,都会亲手一一琢磨雕刻,大多又会被郑居中一一抹平,只有觉得满意了,才留下几条修士自己不知不觉的心路脉络,既会帮忙铺路搭桥,看似羊肠小道实则有望渐次登高,也会将某些看似阳关大道实则断头路早早打断,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郑居中一直觉得修道之人的登山之路,不只在脚下,更在心头。
只是因为郑居中的手段太过神不知鬼不觉,才会显得城主如天人隐居彩云间,不易见着。
开山弟子傅噤练剑,剑术要越来越接近他那个斩龙之人的祖师爷。
关门弟子顾璨修道,是修陈平安的礼敬天地和入乡随俗,也是吴霜降出神入化的“兵解万物,化为己用”,还是周密的“百万老书虫,三食神仙字”。
明月夜里,月下开窗,是你翻书还是书阅你,抑或月色借你看书?
郑居中的分身之一,曾经在婵娟洞天和辨认出他根脚的崔瀺有过一次问道论道。
崔瀺当时问了个极好的问题:皎皎明月荧荧镜,抬头见月谁是谁,镜中人还是我吗?
郑居中喜欢跟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不费劲,甚至哪怕只是几句闲聊,都能裨益自身大道几分。
他曾经为自己找出了三条跻身十四境的道路,都可以,只是难易不同,有些差异,郑居中最大的顾虑,是跻身十四境之后又该如何登天,最终到底哪条大道成就更高,需要不断推演。
当年在婵娟洞天,崔瀺勘破了郑居中的分身之一,算是早年双方下出彩云局之后的再次相逢,崔瀺开诚布公,提出了魂魄一分为二的设想,先争取变成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人,再争取重归同一人。
崔瀺不但详细给出了所有的步骤细节,还说愿意让郑居中借机观道一场。
其实后来崔东山这个名字,就是郑居中当时帮崔瀺取的,说讨个好兆头。
大概这就是不谋而合,因为一分为二,这其实就是郑居中要走的三条道路之一。
而崔瀺就没郑居中那么自由了,一旦天下未来形势事不由己、势不得已,他崔瀺就只好选择另外一条注定会让天地变色、再换人间的不归路。
崔瀺最后斩钉截铁,劝说郑居中:“先走这条道路,只要凭此合道十四境,此后就有了更多的可能,不然只走一条登天路,就等于必须断绝其余两条道路,岂不无趣?”
那次分别过后,崔瀺很快就去了家乡宝瓶洲,担任大骊国师,筹谋百年,其间一分为二,人间就多出了个崔东山。可惜浩然天下再无绣虎。
崔瀺在人间最后所见之人,不是亚圣,而是从蛮荒天下赶去剑气长城的郑居中,只有一场很简单的问答而已。
“为何如此?”
“实在不愿再让先生伤心失望了。所幸不曾如此。”
“所求何事?”
“希望郑先生以后可以照拂我那小师弟一二,不在道法,只在道心,不用太多,不要太少。”
郑居中当时答应了。所以之后在泮水县城才会为陈平安破例。
此刻郑居中叹了口气,屋内韩俏色和柴伯符各怀心思,今夜各得其趣,一起告辞离去。
郑居中抬起手,用书卷轻轻敲打窗户,坐着的那个“郑居中”身形消散,变作月色,好似一件法袍被郑居中穿戴在身。
世间修道之人,炼出了阴神、阳神,可算第一次得道,算不得什么高妙幽玄的境界。
因为几乎无一例外,一旦分开,和真身隔绝心神,短则片刻,多则几天,至多数月数年,其实就会是“两个人”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同一个人就会越来越不同,除非是阴神归窍、阳神归位,将各自记忆熔铸一炉,还需道心分出个主次,才算重新是一人。
故而这位白帝城城主的十四境合道契机就是那个例外。
人间有两个郑居中,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哪怕分开千百年,各自遇见不同的千百事千万人,某个道心始终如一。
所以郑居中不但已是十四境,还是一人两个十四境大修士。
一个在此浩然渡船上,一个身在蛮荒天下金翠城中。
郑居中既然是斩龙之人的弟子,又喜欢下棋,不如就将蛮荒天下托月山作为棋盘上的那条被屠大龙。
春露圃先前那场祖师堂议事,氛围凝重得落针可闻。
林嵯峨这位老妇人好像置身事外,脸上只有笑意。
可事实上,老妇人才是当年那个往落魄山寄信之人,信上措辞甚至显得极为咄咄逼人,但好像只要见着了那个年轻剑仙,老妇人就觉得没她什么事了。
宋兰樵和唐玺对视一眼,即便觉得情况形势颇为棘手,毕竟山上人情难攒易散,可两人内心又如释重负。
因为山主谈陵说她会马上动身,亲自走一趟落魄山。
虽然外界只将唐玺视为财神爷,但实际在春露圃管钱的却是高嵩,他说要和山主同行,谈陵却没有答应。
掌律祖师就问山主为何不是去追那陈剑仙,而是绕远路。
宋兰樵和唐玺再次对视一笑,猪脑子。之前几场祖师堂议事,这位掌律和高嵩其实都没少在宋兰樵的师父那边拱火。
谈陵好像有些疲惫,挥挥手,示意议事结束,只单独留下了林嵯峨,和老妇人问了些与那陈山主的闲聊。
谈陵乘坐宋兰樵的那条渡船去往骸骨滩,等待披麻宗跨洲渡船之时,这位女子元婴境老祖师难免忧心忡忡,不知到了牛角山渡口,等到了那个年轻宗主,自己是否能够挽回局面。
而联袂远游问剑一座宗门的两人,临近那处山头后,陈平安摸出了两张面皮,往自己脸上覆了一张,递给刘景龙一张,说身上就两张,将就着用。
刘景龙瞥了眼,没伸手,因为是张女子面皮。
陈平安还在劝,比劝酒更起劲,道:“矫情了不是?我辈剑修顶天立地,计较一张面皮做什么?”
刘景龙只是施展了障眼法,却不戴面皮,陈平安哎哟一声,说忘记还有剩下的面皮了,又递过去一张。
于是一老一少两位剑修,在那淡白杏花明月中,走到了那处宗门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