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森如帱,有茅屋几点。
对峙双方,一栋茅屋门口,是大端王朝女子武神的大弟子马癯仙。访客男子,身材修长,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站在竹林中。
从别处两栋茅屋当中分别走出两位女子,面容年轻,但是真实岁数都已不小,她们是马癯仙的两位师妹,一位出身大端顶尖豪阀云幢窦氏,另外一位则是山泽野修出身,中途转为纯粹武夫,投军入伍,最终在一场惨烈战事中被主持战局的国师裴杯相中习武资质,收为弟子,武夫境界提升极快,势如破竹。
头扎灵蛇髻的窦粉霞体态丰腴,背靠一棵青竹,意态慵懒,这会儿她眯眼微笑,仔细打量起那个来者不善的青衫男子。
她方才停步之前,弯腰从地上捡起了几颗石子和几片竹叶,这会儿正抬起脚尖,一下一下轻轻戳地。
不远处的师妹廖青霭,因为曾经涉足修行,早早跻身洞府境,所以哪怕已是半百岁数,依旧是少女容貌,腰肢极细,悬佩长刀。
这三位同门,作为大师兄的马癯仙,山巅境圆满。窦粉霞和廖青霭,都是远游境瓶颈的纯粹武夫。
三位纯粹武夫,都有希望跻身十境。
所以在外界眼中,若是将来一门之内同时出现五位十境武夫,届时大端王朝的武运之昌盛,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清风过竹林,远处那一袭青衫,鬓角发丝微微拂动,衣袖轻摇,云水涟漪。恍惚间,此人好似跻身天人合一的幽玄境地。
这一幕清灵画卷,实在养眼,看得窦粉霞神采奕奕,好个久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年轻隐官,难怪在少年时,便能与自家小师弟在城头上连打三场。
廖青霭却是脸若冰霜,对陈平安没什么好感,打不过师弟,便趁着曹慈参加文庙议事,来找师兄的麻烦?这算怎么回事?
马癯仙笑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找错人了?马某人什么时候名气这么大了?如果你只是想着问拳切磋、砥砺武道,别处不还有其他前辈高人?好像轮不到我吧。”
陈平安摇头道:“没找错人,就是找你,除非你不是马癯仙。”
当下文庙周边,站在武道山巅的大宗师,明处暗处加在一起,约莫得有双手之数。
中土张条霞,宝瓶洲宋长镜,北俱芦洲王赴愬,桐叶洲吴殳,皑皑洲沛阿香……都是拳高一洲的十境武夫。
马癯仙虽然一向心高气傲,却不至于眼高于顶,觉得自己如今已经能够与这些前辈媲美。
先前评选出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眼前这位隐官第十一,凭借九境武夫和元婴境剑修的双重身份占据一席之地。
只不过马癯仙从师父和小师弟那边得知,陈平安其实已经在桐叶洲那边跻身了十境。
所以陈平安今天登门拜访,看架势还要与自己问拳,等于是以十境问九境,绝对不合理,赢了也不光彩。
当然,陈平安真要执意问拳,马癯仙也不介意接拳。
马癯仙是大端武夫,更是崛起于卒伍的沙场武将,如今还统领着一支人数多达二十万人的精锐边军。
所以马癯仙也懒得多想,笑问道:“怎么个问法?”
“给你两个选择,输了拳,先道歉认错,再归还一物。”陈平安说道,“输拳不输人,那就跌境,此生无望十境,以后我再与裴杯问拳,取回那件东西。”
马癯仙听得一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道什么歉,与谁认错?归还何物?他与陈平安,根本就没有任何交集。
窦粉霞嫣然而笑,攥紧手中石子,抬起手背,抵住嘴唇,觉得这个年轻隐官咄咄逼人得有些可爱了。
廖青霭冷声道:“陈平安,这里不是你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朝马癯仙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对方可以先出拳。
恩怨分明,今日造访,只与马癯仙一人问拳,要以马癯仙擅长的道理,在武夫拳脚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与什么大端王朝,与裴杯、曹慈这对师徒,还有与窦粉霞、廖青霭两位女子武夫,自然都没什么关系。
但是如果有人一定要掺和其中,那陈平安就一并讲了道理。
廖青霭骤然间转头望向一处,满脸不悦,竟然还有山上修士胆敢对此地遥遥掌观山河。
与此同时,窦粉霞笑嘻嘻抬手,指尖一片竹叶一闪而逝,竹叶若袖珍飞剑,扯起笔直一线,青翠竹叶最终悬停在某处,好似剑修问剑一般。
一位在鳌头山仙府内施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只得收掌撤回神通,在府邸内,仙人摇摇头,苦笑几分。
他是大端王朝的一位皇家供奉,于情于理,都要对国师裴杯的几位弟子护短几分。
竹林茅舍那边的三位武学宗师,可能当下还不太清楚问拳一方的根脚,大端仙人境修士却见识过鸳鸯渚那场风波的首尾,知道那位青衫剑仙的厉害。
而让仙人苦笑不已的缘由,还有一个,就是那位青衫剑仙置身竹林中,那份气度,实在瞧着熟悉,竟是与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云水身有几分形似。
不过事实上,马癯仙三人虽然与陈平安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他们对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却并非一无所知。
一来少年时候的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遇到了在那边结茅练拳的曹慈,有过三战三输的事迹。
再者陈平安后来收取的开山大弟子、一个名叫裴钱的年轻女子,单独游历中土神洲期间,曾经去往大端王朝,找到了曹慈,自报名号,问拳四场,胜负毫无悬念,但是裴杯却对这个姓氏相同的外乡女子武夫颇为欣赏。
裴钱在国师府养伤的那段岁月里,就连裴钱每天的药膳,都是裴杯亲自调配的方子。
窦粉霞笑容妩媚,问道:“陈公子,能不能与你打个商量,在你跟马癯仙打生打死之前,容我先与你问个一招半式,不算正儿八经的问拳。”
马癯仙训斥道:“窦师妹,不要胡闹!”
窦粉霞却已横移数步,手中三颗石子迅猛丢出,又有数片竹叶快若飞剑,直奔那一袭青衫而去。
她再伸手按在身旁那棵青竹上,竹叶簌簌而响,纷纷落下,一大团翠绿竹叶汇聚在空中,凝为一大团苍翠颜色,仿佛祭出了数百把飞剑。
陈平安左手一挥袖子,将那扑面而来的石子、竹叶随手打散,再抬起右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指,窦粉霞眉心处剑气凛然,好似有一股沛然剑气凝聚为一粒芥子,轻轻抵住了她的眉心,如访客只站在门口却不敲门,窦粉霞的整张白皙脸庞微微漾开,头上灵蛇发髻悄然松动。
窦粉霞再不敢有任何动作,那些失去武夫神意、纯粹以真气支撑的竹叶砰然散开,不少飘落在她的发髻间、肩头上,她一跺脚,露出少女娇羞的模样,哀怨道:“果然低两境,根本没得打。”
窦粉霞拍了拍手掌,先前被陈平安一袖打碎的石子、竹叶消失处,一粒粒金光,被她一拍而散。
陈平安心中了然,这个窦粉霞是故意显露身份的一位捉刀客,这一脉武学,本身就是纯粹武夫所学,却又能够通过秘法天然压胜武夫。
同境武夫碰到她,就像练气士遇到剑修,难缠至极,胜算极小。
只不过捉刀客一脉武夫,好像只听说青冥天下那边有不少,浩然天下这边却罕有行迹。
可惜就连学生崔东山对这门捉刀术也所知不详,所以陈平安只学了点皮毛,只能拿来吓唬吓唬人,遇到生死一线的厮杀,是绝对没机会使用的。
窦粉霞笑意盈盈,依旧打量着那个气定神闲的青衫客,暗中则聚音成线,与马癯仙提醒道:“师兄,被我猜中了,陈平安除了是剑修,果然还是深藏不露的捉刀客,算是我的同行了。接下来的这场问拳,师兄一定要小心,怎么小心都不过分。”
马癯仙却不太领情,一场问拳而已,生死自负,窦粉霞这般算计对方,自己输了更窝囊,都不仅仅是技不如人,就与师妹答复道:“师妹不必如此花费心思。”
窦粉霞神色自若,好像在与那个年轻隐官眉目传情,可是与师兄的言语却是怒气冲冲:“一看对方就不是个善茬,你都要被一个十境武夫问拳了,要什么脸不脸的,就你一个大老爷们最娇气!换成我是你,就三人一起闷了他!”
陈平安笑了笑。
大致猜出了窦粉霞的想法,只是也不当面道破。
马癯仙开始缓缓前行,对方都找上门了,自己作为距离山巅只差半步的九境圆满武夫,师父名义上的大弟子,没理由不领拳。
裴杯原本有意这辈子只收取一名弟子,就是曹慈。
只是因为前些年大战落幕后,大端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向裴杯开口请求一事,说自己是以一个最喜欢看江湖演义小说的老人,为自家江湖,向瞧着还很年轻的裴姑娘求上一求,让大端王朝以后的江湖,热闹些,高手多些,什么四大宗师,什么十大高手,都得有嘛。
裴杯答应了。所以如今裴杯才会名义上有了四位嫡传:大弟子马癯仙、窦粉霞、廖青霭、关门弟子曹慈。
对内,除曹慈之外,三人其实都只是裴杯的不记名弟子。
曹慈依旧是那个开山大弟子,同时也是关门弟子。
对外,因为曹慈年纪最小,就成了马癯仙三人的小师弟。
曹慈对这件事无所谓,但包括马癯仙在内的三位师兄师姐都心知肚明,他们只有跻身了十境,才有机会被师父真正视为嫡传。
陈平安始终站在原地,只是轻轻卷起两只袖管。
马癯仙一步微沉,脚下泥地出现些许塌陷,身形瞬间离开原地。
马癯仙一身沛然拳意汹涌倾泻,那一袭青衫所在的四周大片竹林同时向后倒去,千百竹竿弯出一个巨大弧度。
陈平安纹丝不动,一手掌心抵住对方的顶心肘,向后滑出几步,一手递出,倾斜向上,托住马癯仙下巴,骤然发力。
马癯仙猛然间一个转头,躲过陈平安那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凶狠至极的随手一提,屈膝拧腰坠肩,身形下沉、旋转,一腿横扫,随即不见青衫,只有大片青竹被拦腰折断。
马癯仙站在空地上,远处那一袭青衫飘然落在一截断竹顶端,一手握拳,一手负后,微笑道:“喜欢让拳?只是年纪大,又不是境界高,不需要这么客套吧。”
窦粉霞眯起眼,换成自己,方才仅是年轻隐官那么一抬,她就肯定躲不过了,被结结实实打中,估计就已经问拳结束,再乖乖养伤个把月。
马癯仙默不作声,深吸一口气,拉开一个拳架,有弓满如月之神意,以这位九境武夫为圆心,四周竹林作俯首状,瞬间弯下竿身,一时间崩碎声响不绝于耳。
竟然是汲取天地灵气再炼化为一口纯粹真气的拳法?这么一位武夫,与炼师何异?与练气士对阵,岂不是等于天然坐镇一座无法之地?
马癯仙一闪而逝,窦粉霞和廖青霭竟是无法捕捉到大师兄的踪迹。
只听见双方好似对拳一声,如一串春雷炸响在竹林间,下一刻,就轮到马癯仙站在了那一袭青衫站立处,出拳的那条胳膊微微颤抖,有血迹渗出衣袖。
两位女子武夫的视野更远处,那人站在了一根仿佛头点地的青竹竿身上,双手负后,居高临下,依旧眼中只有马癯仙,笑问道:“还要让拳,真当我是远道而来的江湖朋友了?”
廖青霭沉声道:“问拳就问拳,以言语羞辱他人,你也配当宗师?!”
陈平安点点头:“有道理,听上去很像那么一回事。”
宝瓶洲有个老人,佩剑屹然,竹黄剑鞘,老人每次行走江湖,出门前都会翻一翻老皇历。
结果老人有次在家中,被一位别洲武夫登门购买剑鞘,不卖就死,还要再搭上孙子孙媳妇两条人命。
大概从那一天起,老人心中就再没有江湖了,老人开始服老,翻不动那本老皇历。
怎么,我陈平安今天只是与你们闲聊了几句,就觉得我不配是武夫了?
马癯仙想到这位年轻隐官是宝瓶洲人氏,突然记起一事,试探性问道:“你跟梳水国一个姓宋的老家伙是什么关系?”
终于记起来了。
陈平安眯起眼,缓缓道:“什么关系?前辈跟晚辈的关系。宋前辈教过我一门剑术。”
一剑所往,千军辟易。
与剑气长城,大道相通。
陈平安横移一步,走下竹竿,双脚触地,身边一竿青竹瞬间绷直,竹叶剧烈晃荡不已。
陈平安问道:“你是不是都已经忘了那位老人的名字?”
马癯仙嗤笑道:“原来如此。不错,老家伙是什么名字,我还真记不住。”
记得那个什么庄子里边的老武夫,是那六境还是七境武夫来着?
对于宝瓶洲小国而言,大概就算一国江湖魁首的大宗师了?
马癯仙只依稀记得对方一开始不识好歹,境界低微,胆子不小,坚决不卖那剑鞘,庄子里的一对年轻男女好像是那老人的晚辈,更是豁出性命不要,到最后老人估计是觉得为了一把剑鞘,弄出个家破人亡不值当,就乖乖交出了剑鞘。
陈平安略微分神,微微皱眉。
因为那场古怪至极的河畔议事好像结束了,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已经重返光阴长河之畔。
马癯仙抓住这稍纵即逝的一线机会,瞬间来到陈平安身前,悄无声息递出生平拳意最圆满的一拳。
陈平安伸出一手,抓住马癯仙那一拳,轻轻拨开后,第一次主动出拳就是神人擂鼓式。
一拳落定,打得马癯仙魁梧身形笔直后退十数丈,一线之上,撞碎无数青竹,拳拳衔接,马癯仙一退再退,毫无招架之力。
窦粉霞脸色微白,难道师兄真要被此人打得跌境?
武夫跌境本就是一桩天大的稀罕事,后遗症要比那山上练气士的跌境更加可怕。
廖青霭下意识就要跨出一步,打断那一拳的连绵拳意,但她仍然压下出拳的念头,眼睁睁看着师兄被那一袭青衫出拳不停。
武夫问拳有问拳的规矩,甚至要比胜负、生死更大。
窦粉霞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相信一件事:陈平安如今可能真有资格与曹慈问拳分胜负了。
师兄马癯仙曾经说过,世间武夫无数,却只有师弟曹慈,在跻身十境之前,能够在任何一个境界的同境相争之中,彻彻底底碾压对手,想要几拳赢下,就只需要几拳。
等到那个小师弟曹慈跻身了十境,对付世间任何一位九境武夫,无论资质如何,只要他想分出胜负,就只是一拳的事情,绝对不需要递出第二拳。
当年那个年轻女子前来大端问拳,曹慈对她的态度,其实更多像是早年在金甲洲战场遗址对待郁狷夫。
不过裴钱也确实表现得让人惊讶,那几场拳法切磋,曹慈虽说有点类似上手的让子棋,而且刻意压了境,但是曹慈从头到尾,每次出拳,都极其认真,尤其是第三场问拳期间,曹慈竟然不小心挨了对方两拳。
以至于那场问拳结束后,输拳的裴钱已经昏死过去,却依旧死死背靠墙头,不让自己倒地。
就好像在说,我拳未输。
而曹慈事后不得不坐在大端京城的墙头上,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揉额头,先散淤青。
竹林被马癯仙撞出一条长达三里的道路,一路两侧皆是被拳罡崩碎的遍地竹竿,最终这位人身小天地内山河破碎的武夫,前一刻的九境武夫,这一刻的八境武夫,背靠一棵绿竹,满脸血污,只能瞪大眼睛,双臂颓然下垂,双脚却竭力撑住,试图让自己的身体靠住竹子,却依旧没能止住缓缓滑落的趋势。
那一袭青衫弯腰,伸出一手,按住马癯仙的额头,帮着他勉强站着,低头说道:“记住了,那位前辈,姓宋名雨烧,是梳水国剑圣。”
陈平安松开手,马癯仙一口纯粹真气完全流散,他滑落在地,背靠青竹,身受重伤后,耷拉着脑袋,好似昏睡。
挨了将近二十拳神人擂鼓式,跌境不奇怪,不跌境才奇怪。
至于马癯仙到底挨了自己几拳,陈平安没去记,记这个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茅屋那边的两位女子武夫。
窦粉霞心情沉重,神色肃穆,再无半点妩媚神色。
她和那一袭青衫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然后脚尖一点,去往竹海顶端,踩在一根竹枝之上,眺望远方,好像问拳结束,马上就要御风离去。
窦粉霞一掠而去,蹲下身,伸手扶住马癯仙的肩头,一时间满脸悲苦神色,师兄果真跌境了。
廖青霭仍停在茅屋门口,她向前跨出一步,猛然抱拳,厉色道:“陈平安,三十年内,等我问拳!”
陈平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随你。”
下一刻,一袭青衫在竹海之巅凭空消失。与此同时,鹦鹉洲宅子里边的陈平安也一样身形消失。
两个一直在文庙外边晃荡、四处闯祸的陈平安,得以重返河畔,三人合而为一。
这场河畔议事,才是最大的古怪事。
早前跟随吴霜降在内的那些十四境修士,登上一座假象近乎真相的托月山,当陈平安一脚登顶后,结果下一脚,陈平安就发现自己回到了河边。
陈平安只依稀发现那条光阴长河有些微妙变化,甚至记不起、猜不出,自己在这一前一后的两脚之间,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或是说了什么话。
陈平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等到他回到河边,就只见到了礼圣与白泽。
先生、亚圣都与其他十四境修士一样,不见了踪迹。她也不知所终。
陈平安就只好蹲在水边,继续盯着那条光阴长河,学那李槐,整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多想了。
只是在鹦鹉洲那边得知柳赤诚这个土财主,竟然花了整整一千五百枚谷雨钱,才从火龙真人那边买下一百片碧绿琉璃瓦。
就这么个“顶会做生意”的,别说去自家落魄山当账房,就是学那米大剑仙,给自家财神爷韦文龙看一看大门,你柳赤诚都没资格啊。
在鹦鹉洲包袱斋那边就跟人借钱,结果等到与郁泮水和袁胄相逢后,又有欠债。
所以陈平安看着那条玄之又玄的光阴长河,真没多想什么,就觉得自己在盯着一条神仙钱长河。
陈平安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礼圣。
礼圣笑道:“左右管钱袋子,真不如换你来。”
陈平安就知道自己打光阴长河的主意,肯定没戏了,便转去询问关于破字令的学问,礼圣只回了一句:“等到离开此地,熹平会准许你翻阅文庙秘档。”
陈平安起身作揖致谢。
礼圣笑道:“夜航船那边,经常有剑光,希望你不会让人觉得久等,因为回头可能还需要去见一个人,你才能重返夜航船。”
陈平安点点头,疑惑万分。
见谁?总不会是至圣先师吧?
陈平安也不敢多问什么。
白泽撇下礼圣,独自走到陈平安身边,年龄悬殊的双方,就在水边,一坐一蹲,闲聊起了宝瓶洲的一些风土人情。
白泽当年那趟出门,身边带着那头宫装女子模样的狐魅,一起游历浩然天下,与陈平安在大骊边境线上,那场风雪夜栈道的相逢,当然是白泽有意为之。
关于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的处境,白泽先生笑言一句:“等到隐官大人跻身仙人境,情形就会好很多了。”
听着白泽先生称呼自己为隐官,陈平安难免别扭。
如果将来哪天重返剑气长城,再南下游历蛮荒天下,陈平安遇到谁都无所谓,只希望自己不要遇到身边这位。
可只要去了那座只剩下两轮明月的蛮荒天下,好像会很难不遇到白泽先生。
“陈平安,你不用想太多,各自做好分内事就行了。”白泽微笑道,“不管别人如何,作为读书人,笃定心中一个道理,宜行厚德事,中有人为书,那么修行路上,未必能够凭此获利,可至少能够让你一步步走得心安。”
一袭白衣的高大女子率先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盘腿而坐,横剑在膝。
随后是老秀才、亚圣,之后余斗、陆沉、僧人神清、女冠、斩龙之人、老观主、吴霜降,以及陈平安不知身份的其余几位,都一一重新现身河畔。
仿佛人人远游一场,毫发无损,好像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是大梦一场,初醒时分,对那梦境,略作思量,就模糊起来。
众人皆如岸上临水观月,任何一个念头便是一颗石子,动念便是投石水中,水起涟漪,只会使得水中明月越发模糊不清。
所以真正站在山巅的一众大修士,都陷入沉思,没有谁开口言语。
可能那个吊儿郎当的白玉京三掌教是个例外,陆沉好像犹豫着要不要与陈平安叙旧,询问一句,如今字写得如何了。
坐在陈平安身边的白衣女子率先开口,微笑道:“前些年在那天外,闲来无事,我就将一处古战场遗址开辟成了练剑之地,主人以后可以飞升前往,在那边修行,想去就去,想回就回,文庙这边不会阻拦,对吧,礼圣?”
礼圣笑着点头:“前辈说了算。”
陈平安听得心惊胆战。
果然礼圣稍稍转移视线,望向他这个背剑年轻人,补了一句:“对吧,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礼圣先生说了也算。”
陆沉抬起一只手掌,扶了扶头顶歪斜的莲花冠,然后拊掌而笑,赞叹道:“我这家乡,礼仪之邦。”
东海老观主微笑道:“几年没见,功力见长。”
老僧神清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句,点头道:“慧根,慧根使然。”
陈平安颇为无奈:“你们都是十四境,你们说了都算。”
河畔氛围随之轻松几分。
礼圣突然与众人作了一揖,再起身,微笑道:“议事结束,各回各家。”
无一人开口询问什么,但是冥冥之中,好像都猜到了一事,这场议事,三教祖师虽然未曾露面,但是绝对就在幕后看着所有人。
“各回各家”之后,多半就会有个水落石出的结果在等着所有人。
礼圣打开禁制,白泽站起身,率先从河边消失。
老秀才屁颠屁颠一路小跑,顶替白泽坐在了陈平安身边,伸手一摸,失望道:“这个白泽老先生,怎么当的长辈,也没落个金疙瘩在地上。”
陆沉踮起脚尖,遥遥挥手道:“陈平安,回见啊,等你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
老僧神清好像与陈平安打了个机锋,微笑道:“东山气象,北海风流,修定慧戒,神会药师佛。”
陈平安虽然什么都没听懂,依旧站起身,双手合十,恭敬还礼老僧。
陆沉一脸欣慰笑意,自顾自点头道:“果然还是与小道亲些,都不用讲究这些虚礼。”
光阴长河之畔,最终一位位十四境大修士如一颗颗彗星起于大地,去往天幕,转瞬不见。
吴霜降会继续游历蛮荒天下,找那剑气长城老聋儿的麻烦。
余斗先前瞥了眼那个一袭青衫的背剑青年,随后重返青冥天下,继续坐镇白玉京。
那位当下化名陈浊流的斩龙之人,打算去找那鸠占鹊巢三千年的荆蒿,该挪窝让给旧主人了。
青宫太保?什么青宫?自然是他的修道之地。若非当年他决意斩龙,那么浩然天下就不会只有一座白帝城了,会先有一座青帝城才对。
陈平安坐回原地。
她转过身,伸出手,虚握拳头,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不明就里,伸出手掌,却被她突然握住手,笑道:“既然好像只是个眨眼工夫就是二十年过去了,这么一想,甲子之约,也不算什么,我在练剑之地打个小盹就行了,到时候可别带其他女子去天外啊。如果到时候没有跻身飞升境,就跟礼圣打声招呼。”
陈平安叹了口气,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了她。
老秀才倒抽一口冷气,目不斜视,腰杆挺直坐如钟,大义凛然道:“对岸风景美极了。”
她松开手,站起身。
陈平安跟着起身,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去天外,可以逛逛浩然天下啊,先前万年,其实一直都在家乡那边,也没怎么走动。”
她眨了眨眼睛:“留在浩然天下?我怕醋味太大啊。”
陈平安神色尴尬,立即闭嘴。
她看着陈平安,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她眼中的自己的眼中,又只有他。
她展颜一笑,后退一步,柔声道:“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
她化虹离去,打破天幕,直奔天外。
下一刻,陈平安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山巅——穗山之巅。
有个老先生站在不远处,笑呵呵望向自己。
陈平安作揖不起,破天荒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秀才跳脚道:“这怎么成,怎么成,礼太大了,我这关门弟子,年纪再轻,治学再勤勉,修心修力再优秀,为人处世再出类拔萃,终究还是当不起这份天大的殊荣啊……”
礼圣站在一边,最见不得老秀才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德行,笑道:“礼太大了?先前是谁死皮赖脸求啊。”
老秀才搓手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礼圣这点规矩都不懂,就不善了啊。”
当先生的,能求之事,为何不求。
那位老先生笑呵呵道:“秀才,你这弟子,没你说的那么模样俊俏嘛。”
陈平安直起身,有些赧颜。随即灵光乍现,陈平安心头一震。
那么先前十四境大修士齐聚河畔,结果到最后连议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说得通了。
老先生嗯了一声,点头笑道:“聪明,倒是比想象中更聪明。这才对嘛,读书不开窍,读书做什么呢。”
老先生笑呵呵道:“一人兴善。”
陈平安犹豫了下,等待片刻,只好接话道:“万人可激。”
老先生继续问道:“更大学问?”
陈平安答道:“在行。”
那位至圣先师笑着点头:“很好啊。”
重新背剑的陈平安出现在了文庙大门外的台阶下。
林君璧这小子胆子不小啊,好像刚刚酒醒?
见着了拾级而上的陈平安,林君璧立即驱散一身酒气,喊了声“隐官大人”,然后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点点头,称赞道:“敢在文庙大门口醉醺醺,不成体统,君璧好大的官威,霸气外露,出门不得随身带个大箩筐装着,免得误伤旁人。”
林君璧汗颜不已。
旁边还有些出来喝酒解闷的修士,都对那一袭青衫侧目而视,实在是由不得他们不在意。
有资格在这边议事的,小道消息一个比一个灵通。知道眼前这位背剑青年,别看笑眯眯的,其实脾气很差,极差。
当那隐官,在先前那场议事当中,就是此人,敢把一座托月山和整个蛮荒天下都不放在眼里,说要打,然后现在文庙就真跟着打了。
然后再当文圣一脉的弟子,竟然比那师兄左右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文庙所有圣贤眼皮子底下,鸳鸯渚那边打了个仙人云杪,好像云杪差点就要祭出九真仙馆的镇山之宝,那可就是搏命,而不是切磋。
还不肯罢休,之后又招惹了邵元王朝?
城内不远处打蒋龙骧,据说就在刚才,还打了裴杯的大弟子马癯仙,只以武夫问拳的方式,都打得对方直接跌境了?
好像马癯仙才跻身九境不到二十年吧,结果就这么被人将一份原本有望登顶再登天的武道前程硬生生打没了,马癯仙此后能否重返九境,都是个不小的疑问。
先后三场架,练气士,读书人,纯粹武夫,都打了个遍?
打是真的能打,脾气差是真的差。
那位龙虎山小天师惊讶道:“是你?!”
当时在夜航船条目城的客栈有碰过面。赵摇光那会儿可绝对想不到,随便遇到个青衫客,就会是剑气长城的隐官陈十一。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当年下山之前,请人帮忙算了一卦,是支好签,果真不假,自己这趟出门,总能遇到贵人。
只说文庙这边,就有久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左先生,双方聊得特别投缘。
还有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至于那个阿良就算了,算不得什么贵人,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
陈平安笑道:“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估计这位满身山中道气的黄紫贵人,更想不到那个卖物件给他们的店伙计是吴霜降。
赵摇光打了个稽首,起身后再次赔礼道歉,笑容灿烂道:“上次在渡船上边,小道多有冒犯,陈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陈先生真要计较,也好说,以后去了龙虎山,小道肯定要搬出几坛好酒,陈先生与它们计较去。”
陈平安抱拳笑道:“游历中土神洲,若是不去龙虎山天师府,岂不是等于白走了一遭。不过事先说好,锣鼓迎客就免了。”
龙虎山的五雷正法,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正宗,陈平安神往已久,只希望下次拜访天师府,龙虎山这边能够准许自己多看几本书。
赵摇光愣了愣,锣鼓声?
怎么个说法?
难道隐官大人是暗示自己折腾得热闹些,排场大些?
关键自己不是当代天师,不好胡来啊。
自家祖师爷身子骨多硬朗,模样瞧着比自己还年轻,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
陈平安见这位小天师没听明白,就道了个歉,说自己胡扯,别当真。
林君璧只得与身边不开窍的好友解释道:“阿良有次偷摸到龙虎山,你们天师府的待客之道听说阵仗很大,雷法不断,锣鼓喧天。”
赵摇光立即恍然,笑道:“不能够,真心不能够。”
因为文圣老秀才的关系,龙虎山其实与文圣一脉关系不差的。
至于左先生早年出剑,那是剑修之间的个人恩怨。
再说了,那位注定此生当不成剑仙的天师府长辈,后来转为安心修行雷法,破而后立,因祸得福,道心澄澈,大道可期,每每与人喝酒,毫不忌讳自己当年的那场大道劫难,反而喜欢主动提及与左剑仙的那场问剑,总说自己挨了左右足足八剑之多,比谁谁剑胚、某某剑修多挨了几剑,这是何等不易的战绩,神色之间,俱是虽败犹荣的豪杰气概。
几拨在一旁台阶上喝酒闲聊的,此刻都有个差不多的观感。这位重返浩然家乡的年轻隐官,瞧着好说话,不意味着好惹。
其中有个老人,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那个年轻人的身影,青衫背剑,还很年轻。老人忍不住唏嘘道:“年轻真好。”
陈平安与两人一起跨过门槛,进了文庙后,刚好就坐在阿良那个位置上。
得知阿良已经远游,陈平安就放弃了去拜访青神山夫人的念头。
本来是打算登门道歉的,毕竟铺子打着青神山酒水的幌子好多年,顺便还想着能不能与那位夫人,买下几棵竹子,毕竟隔壁魏大山君的那片小竹林,真经不起旁人几下薅了。
老厨子总怂恿着小米粒每天那么惦记,陈平安这个当山主的,良心上过意不去。
陈平安发现就自己附近这边桌上空荡荡的,酒水瓜果都被一扫而空,阿良这是打劫再跑路了?
陆芝问道:“这么闹,文庙都不管你?”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管的,我出手有分寸,都在规矩里边。”
齐廷济打趣道:“剑出鸳鸯渚,拳打鳌头山,只差一脚踢翻鹦鹉洲了。”
陈平安笑道:“齐宗主好文采。”
陆芝说道:“裴杯那边,会不会找你麻烦?”
如果裴杯一定要为弟子马癯仙出头,陈平安肯定讨不到半点便宜。
陈平安说道:“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就下船登岸好了。”
左右淡然道:“马癯仙有师父,你也是有师兄的人,怕什么。君倩的拳头,一样不轻。”
陈平安转头笑道:“师兄一人问剑两飞升,先生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
不管在剑气长城如何,师兄只说在中土神洲,实在太久不曾出剑。
左右对此不置一词,只是说道:“关于九真仙馆一事,涿鹿宋子那边已经跟我道过歉了,还希望你以后可以去涿鹿郡书院待几天,负责为书院儒生主讲兵略一事。”
这就是有先生有师兄的好处了。
陈平安疑惑道:“涿鹿宋子请错人了吧,我去不如师兄去。”
左右看了眼陈平安,陈平安立即说道:“有机会我一定去涿鹿听课,主讲书院课业就免了,必须拒绝。”
左右点点头,不再说话,开始闭目养神。
陆芝好奇问道:“那个裴杯,到底多大岁数?”
陈平安答道:“如果大端王朝那边的官家史书没骗人,年纪不大,不到两百岁吧。”
陆芝说道:“那就是两百多岁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这是什么道理。
之后陈平安以心声向火龙真人询问了张山峰的近况,还说自己马上要去北俱芦洲,这次会做客趴地峰。
火龙真人笑道:“做客好,做客好啊,你小子一定要去。山峰那小子,这些年境界猛涨,拦都拦不住。这不前不久刚刚出关,你这趟游历北俱芦洲,肯定可以见着他。”
有人做客当然好,趴地峰就有登门礼收,趴地峰毕竟还是穷啊,揭不开锅倒还不至于,可到底不是什么财大气粗的山头,说话没什么底气。
钱是英雄胆,在北俱芦洲尚且如此,去了漫山遍野都是神仙钱的皑皑洲,他还不得低着脑袋与人说话?
火龙真人一直觉得自己的山上好友一个比一个不懂礼数,仗着年纪大就脸皮厚,都是山上修仙的,一个个不务正业,除了有钱,也没见你们修为有多高啊,自家人,谁跟你们一帮钱包鼓鼓的老家伙自家人呢。
所以以往每次出关,老真人都要询问袁灵殿在内的几个嫡传,你们最近有无结交新朋友啊,可以邀请来山上做客嘛。
可惜一个比一个傻,不解其中真意。
陈平安听到张山峰刚刚破境,放心不少。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与老真人提了一嘴,说自己在鸳鸯渚那边碰着了白帝城的柳道醇。
老真人疑惑道:“柳道醇?贫道听说过此人,可他不是被天师府赵老弟镇压在了宝瓶洲吗?何时冒出来了?赵老弟赵老弟,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咋个被柳道醇偷跑出来了?是柳道醇修为太高,还是老弟你早年一巴掌拍下去,手中天师印就没能拍个结实?”
赵天籁笑答道:“不太清楚,估计是时日一久,天师印道意流散了,何况当年本就没下狠手。至于柳道醇怎么跑到了鸳鸯渚,就更不清楚了。”
以前火龙真人还兼着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时候,见了面,一口一个老天师,现在好了,卸去头衔后,一口一个赵老弟。
看来当时龙虎山拒绝了张山峰继任一事,让火龙真人还是有些意难平,怨气不小。
于玄就跟着感慨道:“是啊是啊,这符箓一途,道意难以久存,就像老道一枚符箓托山岳,若是再不主动撤去,至多再过个百八千年,就要松动几分了。”
三位老道人的闲聊,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
自己与火龙真人的单独言语,怎么全被旁人听了去?
符箓于玄与大天师两位得道高人,肯定不至于偷听对话,没这么闲,那会不会是循着光阴长河的某些涟漪推演衍化?
陈平安只得主动与两位前辈打招呼。
赵天籁微笑道:“隐官在鸳鸯渚的一手雷法很不俗气。”
于玄笑眯眯道:“丢石子砸人,这就很过分了啊,不过瞧着解气。”
火龙真人则继续打瞌睡。
曾把百万睡魔都战倒,使得我一条风骨倍精神。
一老一小离开鹦鹉洲,在渡口乘坐渡船去往鳌头山府邸。
因为少年皇帝袁胄想要乘坐这条简陋渡船,理由充分,说是能够多看几个外乡修士,说不定里边就藏着隐官大人这样的世外高人,然后一见他根骨清奇,就要收为弟子,最后得知他是个当皇帝的,只得错过了一位良材美玉的修道奇才,高人黯然离去,抱憾终生,以后在山上每每想起,就要掬一把辛酸泪……
不过袁胄等到登船,就发现没人搭理他。
袁胄站在栏杆旁,说道:“郁爷爷,咱们这笔买卖,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啊。”
第二场议事,袁胄虽然身为玄密皇帝,却没有参加议事。
郁泮水的理由是陛下年纪太小,风头太大,风一吹,容易把脑袋刮走。
所以是他辛苦与文庙求来的结果,陛下如果觉得憋屈,就忍着。
袁胄当然愿意忍着,玄密袁氏开国才几年,他总不能当个末代皇帝。
郁泮水笑道:“不对劲?刚才怎么不说,陛下嘴巴也没给人缝上吧。”
袁胄说道:“我好歹是当皇帝的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都是一道道圣旨啊,真要反悔,还会被隐官大人白白看轻了几分,更亏。”
来时路上,两人都商量好了,将那条风鸢渡船半卖半送,就当内库里边没这玩意儿。
玄密王朝与落魄山搭上线,双方还有些私谊,都算点到即止。
反正这份人情,最后得有一半算在郁泮水头上,所以就撺掇着皇帝陛下来了。
结果临了,皇帝袁胄不但白送了一条跨洲渡船,玄密王朝好像还要搭上一笔风鸢渡船的修缮费用。
以至于郁泮水都登船离开了鹦鹉洲,还是觉得有些憋屈。
赊账?
那你小子倒是好歹说清楚什么时候还钱啊。
我们不问,你也就不说了?
天底下有你这么欠钱的?
最后还有脸说句“却之不恭,受之有过”?
郁泮水握着手把件,使劲蹭着自己那张越年老越有味的脸庞,心想当年做客家中的小姑娘裴钱瞧着就挺憨厚老实啊,规规矩矩一丫头,多懂礼数一孩子,如果不是老秀才臭不要脸,从中作梗,那件老值钱了的咫尺物差点就没送出去,打了个旋儿,就要成功返回囊中。
不贪钱的裴钱,怎么摊上这么个财迷师父?
袁胄环顾四周,没来由说了句:“郁爷爷,原来外边天地,黄颜色的物件这么少啊。”
在家,宫里边,不一样。
自打他记事起,一想到那边,少年皇帝脑海里就全是黄颜色的物件,高高的屋脊,一眼望不到边,都是黄灿灿的。
身上穿的衣服,屁股坐的垫子,桌上用的碗碟,在两边高墙中间摇摇晃晃的轿子,无一不是黄色。
好像天底下就只有这么一种颜色。
其他颜色,比如宫内有座藏书楼,就是黑色的,里边放了很多少年一辈子都不去碰、外人却一辈子都瞧不见的珍贵书籍。
至于那些将相公卿身上的颜色,就跟几条兜圈圈的溪涧流水差不多,每天在他眼前来来去去,周而复始,经常会有老人说着孩子气的话,年轻人说着高深莫测的言语,然后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不懂装懂,遇到了不知所措的大事,就看一眼郁胖子。
对于这个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许多白发苍苍的老文官,在郁胖子不在身边的时候,都曾或多或少拿言语暗示过少年,袁胄其实听得懂,是懂了装不懂。
有些老人是真心为他好,有一些,则是想着郁泮水离开了朝堂,那么许多官场位置就要跟着往前挪一步。
可是袁胄都没理会,至多偶尔配合着老人们咬牙切齿一番,或是微微红眼。
其实很麻烦的,他最后还提醒身边司礼监的几个宦官,回头与郁爷爷言语时,别忘了自己那几个逢场作戏的小动作。
闹什么呢,对他有什么好处?郁泮水又不会当皇帝,玄密王朝也注定缺不了郁家这个主心骨,既然如此,他一个屁大孩子,就别瞎折腾了。
宫中那棵活了七八百年的老杏树,据说还是前朝的前朝,一位开国皇帝亲手栽种的,一到秋天,树下就会铺满金黄落叶,年年落叶,还不是年年又有绿叶?
根深蒂固的中土郁氏,可是四季常青不落叶的。
郁泮水难得有些和蔼神色,摸了摸袁胄的脑袋,轻声道:“当家做主,都会辛苦。”
袁胄脑袋一歪,埋怨道:“皇帝脑袋,也敢乱摸。”
郁泮水哈哈大笑,拍了拍袁胄的脸庞:“这趟陪你出远门,郁爷爷心情不错,所以将来皇后是谁,你以后自己挑选,是不是姓郁,不打紧。”
袁胄跺脚道:“听说郁狷夫和郁清卿这两个最好看的姐姐都心有所属了,轮到我能挑谁啊,啊!?”
郁泮水笑眯眯道:“清卿那丫头属意林君璧,我是知道的,至于狷夫嘛,听说跟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那边问拳两场,嘿嘿,陛下懂不懂?”
袁胄以拳击掌,由衷赞叹道:“狷夫姐姐,哦,不对,是嫂子,也不对,是小嫂子好眼光啊。”
郁泮水一巴掌打得小崽子晕头转向。
泮水县城那边。
一位满身寒酸气的年轻书生找到了一位正在养伤的飞升境大修士。
青宫太保荆蒿,哪怕在左右那边受伤不轻,依旧没有离开,像是在等文庙那边给个公道。
那个与左右拦路又逃跑再道歉的,是事后第一个跑回宅子当门神的修士。只是个玉璞境,为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看家护院,不丢人。
其余的山上帮闲,多是作鸟兽散了,美其名曰不敢耽误荆老祖的休养生息。
只不过这位玉璞境修士眼前一花,就已倒地不起。晕厥之前,只依稀看到了一袭青衫,与自己擦肩而过。
这处院落雅静,一丛翠绿芭蕉,肥得好似滴水。
荆蒿走出屋子,看着那个站在庭院里的年轻书生,既然看不出对方的修为深浅,那就是境界很高了。
那个不速之客好似闲来无事,踮起脚,拽下一片芭蕉叶,轻弹几下。
有左右问剑的前车之鉴,荆蒿就没着急生气,神色温和,笑道:“道友登门,有失远迎。”
陈浊流看着这位号称术法冠绝流霞洲的青宫太保,摇头道:“你们青宫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混越回去了。”
荆蒿微笑道:“道友难道与我们青宫山祖师有旧?”
陈浊流懒得与这个家伙兜圈子,问道:“你那师父,她屋内就没挂我的画像?”
这位青宫太保二话不说,作揖不起,竟然有些颤音,不知是激动,还是敬畏:“晚辈荆蒿,拜见陈仙君。”
能被一位飞升境敬称为仙君,当然只能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至少也是一位飞升境的剑修。
剑修,斩龙之人,白帝城郑居中的传道恩师,这桩宗门秘事,荆蒿的几位师兄师姐,都不曾知晓。
还是师父在临终前,与他说的。
师父当时神色复杂,向荆蒿道破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真相,说脚下这座青宫山是他人之物,只是暂借给她,一直就不属于自家门派,那个男人,收了几个弟子,其中最出名的是白帝城的郑怀仙,以后若是青宫山有难,你就拿着这幅画下山去找他,找他不得,就找郑怀仙。
荆蒿是青宫山一对祖师堂道侣的独子,当他还是年幼孩子的时候,修行资质不算太好的爹娘千求万求,才与作为上任山主的师父求来了一个嫡传身份。
后来有了师徒名分,又因为他年纪小,得以去过师父住处几次,知道那边悬了一幅男子的挂像,还有题诗,可能是因为画卷材质太过粗劣,字迹漫漶,缺了许多内容。
青衫一笑白云外……野梅瘦得影如无……
荆蒿少年时曾经与一位年长师姐问过此事,师姐猜测大概意思,是说当年有人下山远游去了,只留下佳人在山中独居,憔悴消瘦得厉害。
荆蒿这一脉,往上推两代,也就是荆蒿的祖师爷,其实是个横行天下的山泽野修,屹立山巅千年,却一直没有找到个合适的落脚地,听闻后来是师父福缘深厚,帮助祖师爷找到了这处青宫山。
然后就开始开山立派,在文庙那边积攒功德,跻身宗门,开枝散叶,最终成为流霞洲山上的顶尖仙府,如今更是稳居头把交椅。
青宫山三千多年来,一直都算顺遂,所以荆蒿一直没机会取画下山。
师父的修道之地,早已被荆蒿划为师门禁地,除了安排一位手脚伶俐的女修在那边偶尔打扫,就连荆蒿自己都不曾踏足一步。
陈浊流讥笑道:“我今天莫不是攀亲戚来了?好与一个废物晚辈,讨要几个磕头声响?”
荆蒿轻轻晃了晃袖子,竟是一跪在地,伏地不起,额头轻触地面三下:“晚辈这就给陈仙君让出青宫山。”
荆蒿的师父,以及历史上那位曾经跻身过浩然十人之列的祖师,都是飞升境,尤其是后者,中土神洲野修出身,货真价实的名动天下。
这就是真正的山上传承了。
等到荆蒿接手青宫山,也不差,顺风顺水修成了个飞升境。
不过青宫山现任宗主,或者说前任山主,就要逊色不少,这辈子都会只是个仙人境。
此人如今得了荆蒿的法旨,已经闭关思过去了。
等到荆蒿此次返回青宫山,还要为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子再下一道法旨。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竟敢往自己师尊身上泼脏水?
此人的那些嫡传,境界最高不过玉璞境,未来大道成就,未必就能高过此人。
所以眼前这位既没背剑,也没佩剑的青衫书生,说他们青宫山一代不如一代,没有半点水分。
至于荆蒿的师父,她在修道生涯最后的千年光阴里,颇为可怜,破境无望,又因一桩山上恩怨受了重伤,不得不转入旁门歧途,修道未能彻斩三尸,炼至纯阳境,只能堪堪避开兵解之劫,一念清灵,出幽入冥,形神契合远古地仙,最终熬不过光阴长河年复一年的冲击,身形消散天地间。
她为青宫山传下一门掷剑法,专门为不是剑修的练气士量身打造,但是规定后世青宫山弟子,一代只有一人可以研习此剑术。
小至花草树叶,大至江河山岳,都可以“掷如飞剑”。
其实先前在竹林茅屋那边,窦粉霞丢掷石子、竹叶,就是使出了这门掷剑法。
当然,最早都是陈浊流传下的。嬉戏人间数千年,其实这个斩龙之人,不光光是贾晟、白忙这般处境。
荆蒿直起身后,就一直跪坐在地。
陈浊流啧啧道:“难怪那傻妮子会挑选你当山主,人不咋样,倒是机灵啊。起来吧,地上跪久了,膝盖不疼吗?”
荆蒿这才站起身。由不得他在此人跟前不如此卑躬屈膝。
左右问剑,剑术再高,也只问荆蒿一人。眼前这个神出鬼没的前辈,却能在手掌反复间,就让整座青宫山和山上数百号修士全部翻天覆地。
陈浊流临时改变主意,吩咐道:“青宫山你留着就是了,不过以后可能会有个我的朋友去那边做客,记得好好款待,失了礼数,我拿你是问。对了,你那个被关禁闭的弟子,我看还凑合,就继续当他的山主好了,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晚辈能有个弟子,侥幸入得仙君法眼,是他的造化,更是荆蒿的荣幸。”
见那位前辈转身要走,荆蒿忙不叠弯腰抱拳道:“敢问仙君的山上好友,姓甚名谁,可有道号?免得晚辈将来遇见真人,却不认得。”
陈浊流大步离去,笑道:“我那好兄弟,是青衣小童模样,道号落魄山小龙王,你以后见着了,自会一眼认出。”
荆蒿始终低头,沉声道:“谨遵仙君法旨!”
等到那位青衫书生倏忽消失,荆蒿继续弯腰片刻,才缓缓起身,一位“经脉金枝玉叶,道身几近无瑕”的飞升境,竟是不由自主满头汗水。
只是荆蒿心中难免疑问,不知那位“小龙王”,是哪位山巅老前辈?
一行人离开鹦鹉洲宅子,走去渡口,李宝瓶准备乘坐渡船去往文庙那边抄写熹平石经。
李槐一听就头大,又不敢开口拒绝,便想着与经生买几本抄录本,蒙混过关,保证以后多翻多看就是了。
离开宅子之前,柳赤诚取出了一张白帝城独有的彩云笺,在上边写了一封邀请信,放在桌上。
当然是邀请先前那位还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八钱”姑娘,有空去白帝城琉璃阁做客赏景,她的柳哥哥定会扫榻相迎。
李槐当时趴在桌旁,看得摇头不已,壮起胆子,劝说那位柳前辈,信上措辞,别这么直白,不斯文,不够含蓄。
在岸边等待渡船的时候,柳赤诚半点不奇怪陈平安的凭空消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大忙人啊。”
嫩道人嗤笑道:“年纪轻轻的,劳心劳力劳碌命,都不知道成天瞎忙活个啥。”
李槐埋怨道:“当我面这么说我兄弟,不给面子是吧。老嫩啊,你再这么混江湖,可就吃不香喝不辣了。”
嫩道人立即低头弯腰笑脸小声说话,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公子,我这不是变着法子夸陈平安有担当吗,话里有话呢。”
顾清崧御风迅猛而至,身形轰然落地,狂风大作,渡口这边等待渡船的练气士有不少人七歪八倒。
只是等到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便个个故作沿水游览状,赶紧移步远去,躲得远远的。
老舟子看了一圈,还是觉得只有那个浩然嫩道人有资格与自己聊几句,至于那个白帝城柳道醇,花俏个什么劲儿,咋个不干脆当个娘们嫁给郑居中得了?
顾清崧急吼吼问道:“嫩道友,那小子人呢?脚底抹油滑哪去了?”
嫩道人一听这话,就觉得神清气爽,与这位同道中人和颜悦色道:“顾道友,你说那小子啊,一个不留神就没影了,天晓得去哪里。找他有事?若非急事,我可以帮忙捎话。”
顾清崧大骂不已,好小子,竟然躲着自己?
李宝瓶看着这个说话越来越难听的老人。
顾清崧察觉到她的视线,一瞪眼,他倒是忍了忍,毕竟是个小姑娘家家的,长得也着实顺眼,这么灵气盎然的姑娘,不常见的,所以这位老舟子就只发挥了不到一成功力,说道:“瞅啥?!”
只是话一说出口,顾清崧自己就觉得有些古怪,就只是个玄之又玄的感觉,而顾清崧这辈子闯荡天下,吵架就没靠过境界,单凭一个感觉。
老舟子总觉得好像错漏掉了什么紧要的事情,但是偏偏想不起了。近在咫尺,水中捞月一般徒劳无功。
柳赤诚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欲言又止,只是转念一想,就没敢提醒什么,就学那龙伯老弟一回,死道友不死贫道。
等老子回了泮水县城,就与龙伯老弟好好讨教一下辟水神通。
李宝瓶转移视线,喊了一声“哥”。
原来来了个儒衫书生李希圣。
顾清崧,或者说仙槎,呆滞无言。
有些事,他是有猜测的,只是不敢多想。
如果猜中了,那么这个先前曾经与青玄宗掌书人周礼并肩而行的读书人,就会是自己师父的……半个师兄?
白玉京大掌教,代师收徒且授业传道了两位师弟余斗、陆沉。
李希圣微笑问道:“仙槎,你方才说什么?”
顾清崧呆呆无言。
李宝瓶说道:“哥,前辈就这脾气,没什么。”
李希圣转过头,向小宝瓶笑着点头。
至于方才对顾清崧的微笑,和对李宝瓶的和煦笑意,当然是天壤之别。
李槐老老实实作揖行礼:“见过李先生。”
李希圣笑道:“李槐,只要不是刻意起念,就都没事。”
李槐听得迷糊,仍是点头。听不懂又没关系,照做就是了。是李宝瓶的大哥,又是读书人,还是同乡,总不能害自己。
书上书外,天底下的道理千千万,其实牢牢抓住一两个,比起满脑子记住道理,嘴上知道道理,更有用处。
李希圣再对那仙槎以心声言语道:“先前摘掉你的些许念头,是有理由的,真相如何,多说无益。既然事已至此,我就不故技重演了,只是以后再遇到我这个妹妹,就要委屈你绕路了。”
顾清崧挺直腰杆,毕恭毕敬道:“不委屈!怎会委屈!”
老舟子不是畏惧此人的身份,而是由衷尊敬此人。
行走天下,想让人怕,拳头硬就行。可要想让人敬重,尤其是让几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都愿意敬重,只靠道法高,依旧不成。
这也是年轻一辈修士里,老舟子独独对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愿意高看一眼的缘由所在。
不然就算二师伯、号称真无敌的余斗站在这里,顾清崧扪心自问,一样半点不怵的。
甚至顾清崧早就酝酿好了腹稿,什么时候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遇到了余斗,当面第一句话,就要问他个问题:二师伯当年都走到捉放亭了,怎么不顺路去跟陈清都干一架呢,是太过礼敬那位剑修老前辈,还是根本打不过啊?
老舟子打了个稽首。读书人还了个作揖。
顾清崧告辞,却不是御风离开渡口,而是往水中丢出了一片树叶,化作一叶扁舟,随水往下游而去。
既然见不着陈平安,就赶紧去陪着桂夫人,免得她不开心不是?
李希圣走到李宝瓶身边,轻声说道:“先前在宅子那边,胡闹了啊,以后注意。”
李宝瓶说道:“有小师叔在,我怕什么。”
李希圣笑道:“对对对,反正大哥在不在,是半点不重要的。”
李宝瓶笑眯起眼。
柳赤诚羡慕不已,自己要是有这么个大哥,别说浩然天下了,青冥天下都能躺着逛荡。
李希圣转头问道:“柳阁主,我们聊聊?”
柳赤诚心弦紧绷,一脸茫然道:“我师兄在泮水县城那边呢,不如我为李先生带路?”
自己是打死都不要与这位大掌教聊的,要聊就找师兄,到了泮水县城,随便你们聊。棋术、道法、长生、十四境十五境的学问,都随便。
李希圣笑道:“可以。”
只是柳赤诚就像被拖曳而走,划过一道极长的弧线,直接从鹦鹉洲这边,摔在泮水县城一处宅院内。重重坠地的柳赤诚,干脆就躺在地上发呆。
李希圣随之听到了一个心声,就以心声言语答复:“好,百年之后,在白帝城和白玉京,与郑先生各下一局棋。”
然后李希圣带着笑意,望向那位不太守规矩的嫩道人。
嫩道人悔青了肠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听这番对话的。
这种话,不是谁都能跟郑居中说的。
对弈这种事情,就像在剑气长城那边,有人说要与陈清都问剑,然后陈清都答应了。
差不多就是这么个道理,至于谁是谁,是不是陈清都,对他桃亭而言,有区别吗?
当然没有,都是随便几剑砍死蛮荒桃亭,就完事了。
李希圣微笑道:“人字易写人难做,桃亭道友还需慎重。”
李槐就知道肯定是身边这个“老嫩”又胡来了,一手肘打在嫩道人的肋部,轻声道:“规矩些。”
嫩道人悻悻然道:“有理有理,为人是要规矩些。”
李希圣笑了笑。
嫩道人如释重负。
渡船停岸,一行人登上渡船,嫩道人老老实实站在李槐身边,觉得还是站在自家公子身边比较心安。
早先白帝城韩俏色御风赶至鹦鹉洲,逛了一趟包袱斋,买下了一件适宜鬼魅修行的山上重宝,价格不菲,东西是好,就是太贵,以至于等她到了,还没能卖出去。
再者在文庙附近,修士公然入手一件鬼修重器,终究有些不合时宜,犯忌讳。
但是韩俏色一眼相中此物,又买了去,却没人觉得有丝毫奇怪,这位白帝城的城主师妹,是出了名的术法驳杂,与柳七,还有青宫太保荆蒿,是一个修行路数,境界高,术法多,神通广,只要不是实力悬殊的厮杀,一方如果手段层出不穷,切磋起道法来,自然就更占便宜。
只不过相较于文庙周边的一场场风波,韩俏色的这个手笔,就像打了个极小的水漂,完全不惹人注意。
韩俏色回了泮水县城宅子,将那物件随手丢给了依旧独自打谱的顾璨,问道:“就这么放不下书简湖?”
顾璨摇头笑道:“做做样子,给自己看。”
韩俏色甚至没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矛盾的地方。
他人眼中的狂徒顾璨,此刻在韩俏色眼中便是美玉粲然。
顾璨收起棋盘上的棋子,下棋慢不说,连归拢棋子都慢,看得韩俏色都要替他着急。
然后突然一袭粉袍从天而降,摔在地上后,柳赤诚就开始装死。韩俏色瞥了眼屋外:“哟,师弟这次不找师兄告状啦?”
柳赤诚闷闷道:“别管我,赏景呢。”
宅子别处院落,郑居中站在檐下,大弟子傅噤站在一旁。
郑居中微笑道:“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天下形势,越发明朗了。”
郑居中不去河畔参加那场议事,反而会比去了河畔更能推演出更多的脉络。
郑居中看了眼天幕,轻松了几分。
傅噤开口说道:“师父,我想学一学那董三更,独自游历蛮荒天下,可能至少需要耗费百年光阴。”
言下之意,他就不管师父和白帝城的布局了,一人仗剑,砥砺修行。至于两座天下接下来的那场冲撞,他只会看情况出剑。
郑居中点头道:“有何不可。善钓者谋趣,不善钓者求鱼。”
蛮荒天下,金翠城悄然更换了主人,是那仙人女修的城主鸳湖心甘情愿,而且此事极其隐蔽。
白帝城郑居中等于为浩然天下先下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