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遥遥对峙的两座天下,只是这一刻,浩然天下那条直线,人人前行一步。
约莫有三成人,是跟随一袭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的年轻隐官,要跟蛮荒天下再干一架。
其余七成,是跟随礼圣走出那一步。
三成,很少?很多了。
而且在这三成之内,有那剑气长城三飞升、一仙人四位剑修,有即将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的符箓于玄,有从不撂狠话的龙虎山大天师,有一个能在托月山隐藏两枚棋子的白帝城城主,有裴杯、曹慈这对武夫十境师徒,有元雱、许白这样的年轻人,未来浩然天下的顶梁柱。
何况文庙学宫书院的儒家圣贤,很多人不是不想走出那一步,而是必须要等礼圣率先走出那一步而已。
所以说,其实不是三成,事实上最少是五成。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浩然天下的文庙,真的会随时随地开启战事,还礼蛮荒天下,割鹿一座天下。
而且只要打起来,就会极其惨烈,绝对不会是小打小闹。
对双方而言,再无半点回旋余地。
因为这不是某位文庙老夫子讨价还价的虚张声势,不是某个儒家圣贤的热血上头,然后不痛不痒闹上一场,为浩然天下占点小便宜。
阿良肯定会找那个口无遮拦的妖族修士。左右会问剑萧𢙏,分生死。
赵天师会携天师印、背仙剑万法,直接深入蛮荒腹地,找袁首切磋道法。
至于找到袁首之前,一趟山河远游,这位大天师当然还会顺手降妖除魔。
郑居中这尊始终深藏不露的魔道巨擘,就会更加如鱼得水,行事无忌。
裴杯、曹慈、宋长镜,甚至极有可能浩然天下的所有止境武夫,都会陆续赶赴蛮荒天下。
而所有已经返乡的剑气长城外乡剑仙,都会再次重返剑气长城,并肩作战,联袂一路御剑往南。
会有武夫出拳,剑仙递剑。
柳七、苏子的词篇,会在蛮荒天下一一大道显化。
墨家巨子会在蛮荒天下再起城池,三别家的墨家游侠,会再一次同仇敌忾,在异乡舍生忘死。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会教蛮荒天下何谓贫道略懂火、水双法。
一旦战场转换,身在异乡,反正四面八方皆是敌寇,所有浩然山巅大修士,都会不再束手束脚。
蛮荒天下怕就怕这些来自浩然山巅的术法、飞剑和武夫宗师的拳脚,每一支大军的集结、推进、驻守、再推进,都有着缜密精细的算计和布局,环环相扣,每个环节都会充满一种“追求利益最大化,谁都可以死”的事功色彩,再没有任何仁义道德上的束缚。
守浩然,谁死谁活,扪心自问,多有为难处,处处都有后顾之忧,事事都在拖泥带水。
攻蛮荒,还有什么可多想的,反正都已经置身战场了,无论是山上修士,还是山下精锐,无论是家国大义驱使,还是开疆拓土之功的诱惑,或是不计代价的报仇雪恨,无非就是与蛮荒天下分出个你死我活。
陆芝深吸一口气,神采奕奕,拇指轻轻摩挲剑柄,问道:“左右、阿良,不如我们三人走趟托月山?”
是学那万年之前的老大剑仙、龙君、观照,三人联袂问剑蛮荒天下。
齐廷济如今到底是一宗之主,不宜擅自问剑托月山。龙象剑宗如果只是少了个首席供奉,问题不大。
左右说道:“我会先问剑萧𢙏,如果还能出剑,就一起去托月山。”
阿良低头手指撚动衣角,哀怨不已:“陆姐姐都没喊一声阿良弟弟,我伤心得都要提不起剑了。”
陆芝脸色不太好看。
“提不起剑”这个说法,原本谁会多想?可就因为这个阿良,先是在剑气长城酒桌上广为流传,成为荤话,然后在一对对男女剑修道侣之间,也开始成为某种笑谈。剑气长城的风气,被阿良一搅和,跟凭空出现瀑布似的,骤然一跌,之后又来了个二掌柜,一跌再跌,只不过相对含蓄而已。
陆芝说道:“在蛮荒天下创立下宗,比起扶摇洲,会不会更好?”
齐廷济笑道:“不做取舍,都可以要。”
陆芝可以担任扶摇洲下宗的第一任宗主。至于未来蛮荒天下的下宗宗主人选,随便挑一位南游剑仙就是了。
阿良使劲盯着地面,好像犹豫要不要比所有人多走一步,出出风头。身上穿了件儒衫,真是话也不敢说,酒也不敢多喝,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阿良委屈万分,以心声道:“陆姐姐,不然你陪我多走一步吧?”
陆芝直接打赏了一句:“你怎么不直接走对面去?”
阿良瞥了眼对面。
陆芝冷笑道:“你要有这胆量,腿给你随便摸。”
阿良跺脚,双手轻轻捶胸,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阿良突然眼睛一亮,问道:“我没这胆量,是不是就要给陆姐姐随便摸了?”
陆芝拇指抵住剑柄:“可以啊,三条腿都给你剁下来。”
财神爷刘聚宝可能是文庙这边,最应该感谢年轻隐官的人物。于公于私,他都希望在蛮荒天下那边再打一场。
而且这次皑皑洲刘氏的几个大盟友,不会再是郁泮水等人了,而是郑居中和白帝城,龙象剑宗的齐廷济,玉圭宗韦滢,以及扶摇洲刘蜕等人。
天下钱财聚散,归根结底,不过就是四字学问:重新分配。
什么情况最能够让无数个落袋为安的神仙钱,重新长脚,挪动位置?
当然是战争。
战场在浩然天下,皑皑洲刘氏,挣钱要讲规矩,甚至还要舍得花钱,是用今天的银子挣明后天的金子,其实风险不小。
可一旦战场在那蛮荒天下,就不用那么讲究了,忌讳少,约束少,收益大。
九位来自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个念头:年轻隐官,仿佛此人一剑,可当百万师。
若是这位隐官,能够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或是陈平安的宗门在自家山河之内,岂不美哉?
只是皇帝们,突然疑惑起来,好像没有听说这么一位年轻剑仙具体的宗门名称,是尚未建立宗门?
那么是否可以找关系运作一番?
如果说宗门选址,会在那家乡宝瓶洲,那退而求其次,下宗可以在自家境内选址。
道理太浅显了,自家山河之内,陈平安无论是担任下一任帝王师,还是一座王朝境内的山上执牛耳者,君主就高枕无忧矣。
陈平安这位年轻隐官身后,站着所有剑气长城的剑仙,除了今天议事四位,还有那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北俱芦洲的齐景龙、郦采,皑皑洲的谢松花,扶摇洲的谢稚,金甲洲的宋聘、司徒积玉,流霞洲的蒲禾……
除此之外,更有飞升城宁姚,相传是陈平安的道侣,她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
关键是,隐官很年轻,太年轻了。陈平安的大道成就,一定会很高。
郁泮水以心声与那少年皇帝说道:“陛下,你要是有本事拉拢陈平安来当我们玄密王朝的帝师,我以后就不管你的吃喝拉撒了,全部不管,都由你开心,如何?这么些年,连每天至多翻几页春宫图,都有人管,你心累,其实我也累。陛下城府深重,要不是无法修行,注定活不过我,会死在我前头,我都要担心以后被你开棺鞭尸。”
郁泮水与这位少年皇帝,双方的言语交流,一向坦诚,在皇帝还是潜邸年幼皇子的时候,就是这般光景了。
郁爷爷送你去龙椅坐几十年,你要听话,要比亲孙子还要孝顺,别学大澄王朝那个末代君主,非要私下跟文庙告状,做事不讲规矩,逾越了两家老祖订立的那条底线,结果下场如何?
对于文庙的条条框框,界线在哪里,郁氏研究得比某些书院山长都要精通。
类似这样的关起门来说自家话,郁泮水与少年皇帝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场。
少年皇帝疑惑道:“郁爷爷,你也没见过隐官,为何对他那么看重?”
郁泮水笑了起来:“因为我希望浩然天下的这个年轻‘绣虎’,哪怕与崔瀺所走道路相同,也能够善始善终。”
少年皇帝惊叹道:“郁爷爷对他的评价这么高啊。”
大源王朝卢氏皇帝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国师,听说隐官曾经游历过龙宫洞天,与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还有最南端的披麻宗、东边的春露圃,关系都很好?”
崇玄署杨清恐笑道:“确实都很好。其实计较起来,咱们大源与落魄山还是有一份香火情的。前些年有条元婴境的青蛇,来北俱芦洲走江济渎,我们大源王朝沿途各大仙家、地方官府,曾经联手灵源公和龙亭侯,为其一路开道护送。所以陛下就等着吧,下次隐官再来游历北俱芦洲,说不定就能见到他了。”
卢氏皇帝点点头,只是心思复杂。
杨清恐笑道:“国师头衔,哪怕我愿意给,陛下想要送,以陈平安的性情,一样不会接受。可若是换成其他某些分量足够的山下虚衔,只要陛下与他谈得拢,对方可能不会拒绝。陈平安的那座落魄山,其实与北俱芦洲商贸往来十分紧密,想要更进一步,就很难绕过大源王朝,这就是陛下的机会了。”
其中,其实就藏了个最为虚无缥缈的“人心”。
就像火龙真人,前一刻还觉得文庙谁要打打杀杀,就自个儿抖搂威风去,反正贫道要开始潜心修行了。
上一场架,那也是拼了老命的,整个趴地峰,桃山、指玄几脉嫡传,只要是能打的,都去宝瓶洲干架了,所以文庙也别跟贫道提什么天下大势。
火龙真人之前笃定一事,除非是文庙内部已经通过气了,然后由礼圣亲自开口,就能打。
否则这场仗,浩然要打,只会白白死人。
事实已经证明,涉及两座天下归属的大战,山上修士如何选择,当然重要,可是山下如何,才是真正的胜负关键。
桐叶洲和扶摇洲,是反面例子。
宝瓶洲是正面例子。
曾经聚拢起小半洲之力与妖族拼死一战的金甲洲,算是在中间。
如果不是完颜老景这个老飞升临阵倒戈,金甲洲北部还能多守几年,所以被殃及池鱼的流霞洲南方各大仙家,对于完颜老景所在宗门修士,如今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
若非有两位儒家君子坐镇那座山头,估计祖师堂每天都要挨上几记术法。
可其实那座宗门除完颜老景之外,从祖师到嫡传再到寻常修士,在那场厮杀当中,身先士卒,折损严重,绝无半点怯战。
这个道理怎么算?这份人心怎么算?
流霞洲南部,那些出力不多,或是干脆就没有出力的山上仙门、山下豪阀,一边如释重负,暗自窃喜,一边大骂完颜老贼,上梁不正下梁歪,肯定是蛇鼠一窝,说不定还暗藏蛮荒余孽,文庙必须彻查,掀个底朝天,宁肯错杀不可错放。
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麻烦处。道义太高,喜欢占尽道理,擅长杀一儆百。
然而等到陈平安走出那一步,火龙真人自然而然地改变了看法,当然不是因为老真人与年轻人有一份香火情那么儿戏,而是剑气长城那一场仗,打得如何,大致过程和最终结果,火龙真人都看在眼里,不然胡乱启衅,依旧人心各异,一盘散沙,闹呢?
火龙真人甚至已经下定主意,文庙这边,只要开打,完全没问题,但是必须多出一座文庙的避暑行宫,而且绝对不是先前一拨年轻的军机郎议事那么简单,不能只是帮着文庙这边查漏补缺,至多给几个天马行空却行之有效的建议,避暑行宫必须拥有在关键事项上一言决之的独断权柄。
谁最了解蛮荒天下?就是那个说要打的年轻隐官。
那个小子,是剑气长城的外乡人,但是最终却能被剑气长城剑修视为自己人,破格担任隐官,竟然无波无澜。
浩然天下是怎么个尿性,陈平安更懂。没关系,崔瀺的事功学问,在宝瓶洲一役过后,其实已经赢得了人心。
如今的宝瓶洲山上山下,怎么个心态?怎么个光景?小小宝瓶洲,曾经垫底的偏隅小洲,现在眼前就只剩下一座中土神洲了。
更早的剑气长城,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的排兵布阵,何尝不是如出一辙的事功学问显化?
只要整座浩然天下,从文庙到山巅,再到山下王朝,能够真正一心一意为一场战争做准备,怎么就不能打了?
俱芦洲曾经打得皑皑洲丢掉了一个“北”字。
那么浩然天下,大可以打得蛮荒天下丢掉“蛮荒”两字,此后千年万年,皆是我浩然天下山河好了!
不少已经身居浩然高位的老修士,今天都很少年气。
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于玄感叹道:“气象一新,人心可用。”
火龙真人笑道:“谁钱多,谁说话嗓门大,于老儿说啥是啥。”
于玄打趣道:“刘财神不比我钱多?听说他早年曾经私底下找过你,只要北俱芦洲愿意归还那个‘北’字,就有个‘五千五百仙’的说法。”
两洲誓约期限为五千年,每个千年之内,皑皑洲愿意掏出一笔巨额神仙钱,扶持俱芦洲趴地峰、太徽剑宗、浮萍剑湖等各大宗门的一百位剑仙坯子,一路砸钱,直到剑修跻身金丹地仙为止。
反正只需要火龙真人最终给出一份百人名单,以皑皑洲刘氏为首的各大势力,就一颗雪花钱都不会差了俱芦洲。
若是这些剑修当中,有谁能够跻身上五境,可以额外为俱芦洲多赚取十个名额。
火龙真人嗤笑道:“贫道只是个修道之人,又不是北俱芦洲黑白两道的总瓢把子。我说了算啊?”
于玄点头道:“当然是你说了算,因为你说不行,刘财神才死了这条心。”
火龙真人不愿意多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抚须而笑:“于老儿,回头我介绍陈平安给你认识认识啊。”
于玄揪须而笑,呵呵笑道:“不用不用,这位隐官,早就听说过我了,不然也不会每天与自己的开山弟子念叨符箓于仙嘛。读书人讲究一个今人翻书与古圣贤往来嘛,按照这个规矩,咱哥俩谁与陈平安认识更早,还真不好说。”
火龙真人唏嘘不已:“贫道总算知道为何我穷你有钱了,原来想要挣大钱,就得不要脸。”
于玄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打小就没穷过。”
火龙真人说道:“这就更说明你于老儿是天赋异禀啊。”
于玄说道:“看来合道一事,又要拖上一拖了。”
火龙真人说道:“于老儿,我就佩服你这点,小事很精明,大事最糊涂。”
听着不像是好话,可于玄眯眼而笑,轻轻揪须点头,显得十分消受此语。
礼圣以心声与那位年轻隐官笑问道:“不是意气用事?”
这个问题问得奇怪,礼圣都已经跨出一步,再来问,好像显得十分多余。
那一袭鲜红法袍轻轻摇头,以心声作答:“可以打。”
停顿片刻,年轻隐官又补上一句:“如果有那万一,可能是必须打。”
礼圣笑道:“不是万一,周密肯定会重返人间。”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最坏情况,需要几年?”
“短则百年,长则千年。确切数字,暂时还很难说。”
“等到议事结束,我私底下可以立即交出一份详细策略,但是我担心一件事。”
“说说看。”
“担心周密是希望用半座蛮荒天下,为他一人拖延时间,最终还能换取礼圣一人的大道崩坏,那么他从天上重返人间之路,就再难有人阻拦了。除非……”
“除非一鼓作气,速战速决,超乎周密的算计,尽早拿下整座蛮荒天下,再由我为两座变一座的天下,重新制定礼仪规矩。”
“会很艰难。”
“艰难?有多难?有一个修行还没几年的年轻外乡人,当上剑气长城隐官那么难吗?”
中年儒士模样的礼圣,微笑道:“我是礼圣,看书多年。”
陈平安闻言默然。
确实,浩然天下的礼圣,就像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
他们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只要站在那个地方,就能够让所有人安心。
蛮荒天下齐聚托月山的顶尖战力,或看着那位被誉为浩然天下最会打架的礼圣,或看着那位离开城头没几年的年轻隐官,一时间都有些束手无策。
竟然有些重返剑气长城战场的错觉。
先前聊得挺好啊,怎就掀桌子翻脸了?
果然只要有这个年轻隐官在,就肯定没好事。
之前打那浩然几洲,年轻隐官乖乖待在城头,每天陪着那一袭灰袍唠嗑,蛮荒天下在桐叶、扶摇两洲的战场推进,那就是刀切豆腐,想要稍微磨刀都难。
这就像市井两家门户起了冲突,一场痛殴,结果谁都没能打死对方,双方都还没养好伤,然后各怀心思,打算聊几句,就在大街上摆了一桌,开始谈判。
闯入别人地盘的那个地痞无赖,跷着二郎腿,摆出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作态,要打就打,反正没啥值钱家当,倒是对方,出身书香门第,不是笔啊墨啊,就是画卷啊绸缎啊,真舍得玩命?
唬谁呢?
然后一个不留神,对面那个读书人突然就掀了桌子,摸出一把刀来,要砍人。
关键是这个读书人的那些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原本都是多少读过几本圣贤书的,也跟着一起失心疯。
为何蛮荒天下打下桐叶、扶摇、金甲三洲,好像跟玩一样,即便偶有磕碰,依旧大势难挡,唯独打剑气长城那么吃疼?
除了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之外,除了剑修如云、人人赴死之外,真正让蛮荒天下万年难进一步的,其实是凝聚的人心。
浩然天下怎么说怎么看,剑气长城的剑修都不管,要想让我家破,必须人先死绝。
所以剑修只管站在城头一线,向南方战场递剑复递剑,剑心纯粹,连生死都不管了,更何谈利益得失?
一方已经前行一步,一方仍然原地不动。
跟着向前一步,甚至多走一步,其实没啥意思,难不成还能后退一步?那就只好杵在原地不动了。
只见那袁首脚踩飞剑,探臂手持长棍一端,遥遥指向那一袭鲜红法袍,大喝一声:“小子滚回去!”
小娃儿,侥幸活下来,就该烧高香,躲起来好好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偏不知足,竟敢扬言要攻伐一座天下?
一个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玩意儿,如今再无合道剑气长城,猿爷爷我一棍下去,最少要死两个隐官。
好个打碎浩然两洲无数山岳、仙家祖师堂的猿老祖,一身跋扈气焰,唯我独尊,目空天下,不可一世。
它那真名朱厌,那年轻隐官的千万条丝线,文字交织而成,虽然一闪而逝,袁首凭借那份大道牵连,依旧得见文字,这让天生桀骜的袁首,神色越发凶戾。
不做掉这个年轻隐官,必然后患无穷。
打就打,两座天下往死里打才好,继续山河破碎,连那托月山和老瞎子的十万大山一并稀碎才好。
到时候它说不定就可以归拢大量山根气运,凭此跻身十四境。
浩然天下这场大战,都没能打破宝瓶洲和流霞洲,害得袁首的大道收益,比预期少了半数,根本无法打破大道瓶颈。
这头真名朱厌的搬山之属老祖,合道十四境的契机,就是一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似合道地利,实则还是合道人和。
天下山头,若被它一棍砸碎,未来十四境的道场天地,就可以多出同等数量、样式的山脉。
搬碎石,移断脉,堆山根,积少成多,在自家道场中,塑造出崭新五岳,大道不朽,不死之身。
早年在英灵殿议事之时,哪怕有绯妃这个婆娘暗中帮忙,双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袁首依旧只是搬出了两座心中山岳道场。
后来在扶摇洲和桐叶洲棍碎山头无数,终于又被袁首辛苦积攒出两座。
只要五岳屹立道场,再合道出一座昆仑道场,袁首脚踩此山,那就是大道独行,登天去也!
什么青冥天下,什么西方佛国,天下但凡有山有土处,便是猿爷爷的道场地盘。
再等到天下无山,尽数搬入道场,那它就是继三教祖师之后的又一位十五境!天地同寿,脚踩星辰,棍碎日月。
什么穗山,什么龙虎山,都他娘的就是一堆竹筷子,猿爷爷都不用两只手,单手一捏就碎。
到时候杀个再无仙剑的白也,屁大事情!
斐然抬起两根手指,在身前轻轻往下虚按,竟是直接将袁首手中长棍微微压下几分。
袁首脸色阴沉,转过头去,就要与这个大战厮杀毫不出力、事后却捡漏儿最多的托月山年轻主人,好好说道说道。
不承想心湖当中,立即响起一个涟漪,是那拄拐杖老者的笑声:“朱厌,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是想要去井底趴着,还是学那阿良,留在托月山做客?”
袁首冷哼一声,收起长棍,重新挑在肩头。
大妖官巷一脸无辜,万般无奈道:“什么时候,浩然天下的读书人,如此咄咄逼人了?说双方议事的是你们,这才聊了个开头,说要打的也是你们,讲点道理好不好?”
绶臣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反正有斐然主持大局,又有先生留下的那些既定策略,万事无忧。
南绶臣北隐官,这个说法,更多是在吹捧那个剑气长城的年轻人,总不能再过个几年,就反过来成了他绶臣沾光吧?
他身边的小师弟周清高,返乡之后的那份得天独厚,丝毫不比托月山新主斐然逊色。因为周清高得到了王座大妖的蝉蜕皮囊,而且还不是一副。
被周密合道的大妖,有那化名陆法言的十四境大修士,此外还有几大王座,身外身白莹,以及切韵、曜甲、黄鸾。
周密吃的是那一份份大道,至于大妖们的剩余皮囊,对周密来说,可有可无,不是全然无用,而是意义不大。与其带走,不如留下。
所以修道资质极其不佳的甲申帐少年木屐,后来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成了那个意外收获最多的人。
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以一副枯骨王座大妖白莹的真身遗蜕,打造出周清高的阳神身外身,再将大妖黄鸾、切韵的遗蜕,分别炼化、融入周清高的魂、魄,架起一座崭新长生桥,一步登天路。
而且周密早就在托月山留下一道仙诀,专门留给原本不宜修行的周清高——柳七首创的柳筋境秘法。
最擅长化腐朽为神奇的周密,对这门道法、这条捷径的钻研之深,说不定可以与柳七媲美。
所以如今的周清高,不但直接从练气士第三境留人境,跻身玉璞境,之后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又破一境,成为一位仙人。
什么叫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这就是。
不到十年,就已仙人。
至于首徒绶臣,得到了三件仙兵,全是长剑。绶臣早先背后剑匣藏有五剑,在大战当中,失去了三把,所以如今才会背着五把。
剑修流白,相对而言,得到先生的馈赠最少,只有一件仙兵,“小洞天”法袍,另外还有一件半仙兵,是一顶碧芙蓉冠。
盘腿而坐的萧𢙏,咧嘴而笑,她抬起双臂,双手揪住两根羊角辫,这个接替自己位置的小家伙,本事不错嘛。
张禄一边喝着酒,一边打量着对面那个惨不忍睹的身影。很难想象,当年那个小心翼翼游历倒悬山的背剑少年,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剑修竹箧身后所背长剑,颤鸣不已。
当陈平安变成这副熟悉模样后,流白的脸色微变。
在城头练剑那些年,她与离真,其实是与陈平安打交道最多的剑修。而他们两位剑修,都等于在年轻隐官手上死过一次。
作为托月山大祖嫡传弟子的离真,死在了那场捉对厮杀当中。
就是那场惊心动魄的换命,让蛮荒天下第一次知道,在剑气长城,竟然有人能够顶替宁姚出剑。
之后,竹箧、离真、雨四、涒滩、流白等甲申帐五位剑修,皆在托月山百剑仙之列,并且名次都极为靠前,精心设伏,依旧围杀不成,流白正是在那场伏杀过程中,反而被陈平安拧断了脖子。
周清高朗声开口道:“我完全可以理解隐官大人为何执意要打。剑气长城损失最为惨重,在那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剑修,确实最有资格与我们蛮荒天下寻仇。而且隐官大人所在文圣一脉,大骊国师崔先生,与山崖书院山长齐先生,都已不在。隐官作为文圣先生的关门弟子,同样有理由与蛮荒天下讲一讲道理,以直报怨,天经地义。”
周清高面带笑意,娓娓道来:“无论是以剑气长城剑修身份,还是以如今的文脉儒生身份,陈平安说一句‘那就打’,最有资格,最问心无愧。”
剑气长城,最后一场大战,打得很不剑气长城。
明面上说是拜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所赐,其实蛮荒天下六十军帐,再清楚不过,是拜一人所赐。
不是说陈平安一人,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仅凭一己之力,就成功算计整座蛮荒天下。
而是陈平安“吃掉”了隐官一脉所有剑修的想法,“吃掉”了避暑行宫所有档案秘录,“吃下”了蛮荒天下的所有战场布局。
甚至“吃掉了”老大剑仙的威望,让隐官一脉的任何一把传信飞剑,可以轻松力压岳青、米祜等巅峰候补剑仙。
战场上,大妖仰止在众目睽睽之下,拧断了一位南游蛮荒的岳姓大剑仙头颅。
剑气长城群情激愤,但是避暑行宫传信不救,虽然违令出城递剑者,数量不少,却并未形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战场形势。
之后双方剑修的那场相互问剑,飞剑浩荡如江河,剑气跌宕如大瀑,剑气长城的出剑,更是精准到了每一处细分战场,每一位地仙剑修对谁出剑,何时出剑,剑落何处,都有规矩。
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与身居王座第二高位的文海周密,好像是一个路数的同道中人。
就像文庙议事众人,不在意蛮荒天下多出几个飞升境剑修,但是谁都不希望托月山主人,未来的蛮荒天下共主,是一个新文海;蛮荒天下山巅群妖,同样不希望,浩然天下成为一座崭新的剑气长城。
“这个狗崽子,说话真阴险。”郁泮水啧啧称奇,“皇帝陛下,学到没?这才算是会说话。”
就那么几句话,可意思很多,藏得还不深,关键是不全在胡扯,很容易让人多想。
对方是在暗示浩然天下的文庙议事众人,两座天下真要再次打起来,剑气长城其实没几个人可以死了,文圣一脉的清誉声望、文庙地位,更会水涨船高。
年轻隐官既报私仇,又可得利最多。天大便宜,为何不打?
你们浩然天下,还愿意跟着这么一个旱涝保收的年轻隐官,再打一场吗?
那个年轻人只需要躲在幕后运筹帷幄,死的人,反正不会是他。
第一场大战,他都能活着从半座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接下来这一场,当然就更不会死了。
此处歪理,别处正理,天下皆然。
此心光明,他人说不定只觉得刺眼。
这番话,不是说给那些跟随年轻隐官一同前行之人听的。
话挑人。
很多人哪怕今天听不进去,没有当真,等到真正打仗了,就会听进去,肯定会多想。
少年皇帝使劲点头,嗯嗯嗯,附和郁胖子。
这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对那年轻隐官,是越来越由衷仰慕了,竟然能够让蛮荒天下的大妖们如此刻意针对。
为啥蛮荒天下不去调侃怀荫?
不去打趣刘氏财神爷?
犯不着嘛,看不起嘛。
看来以后一定要找机会称兄道弟去,这条大腿一定要抱,抱上了,说不定以后郁老胖子对自己,都要客气几分,再不会每次在御书房只有“君臣双方、爷孙两人”了。
老胖子经常从袖子里拿出把剪刀,咔嚓咔嚓剪指甲,还时不时斜眼瞥向皇帝陛下的裤裆。
青神山夫人皱眉不已。
百花福地花主,如果觉得自己设身处地,与那年轻隐官更换位置,好像也没什么太好的应对之策。
很多事情,其实越解释越浑浊,可要是不解释,就只能吃个哑巴亏。
官巷蓦然大笑道:“隐官大人有点私心怎么了?文庙这边不管给出多大的封赏,都是他该得的,凭本事活下来,凭战功当圣贤,谁敢叽叽歪歪?老夫第一个不服气,良心被狗吃了吗?!如果不是隐官大人力挽狂澜,今天议事,说不定咱们双方都在你们文庙广场了!”
大妖官巷本来想说良心都被阿良啃了吗,只是看对方笔直一线、气势汹汹的架势,觉得做事说话,还是要留一线。
陈平安瞥了眼周清高,冷笑道:“甲申帐之所以毫无建树,就是因为有你这么个小废物领头。”
那个拄拐杖的老人,笑了笑,与袁首、绯妃和五岳都以心声说了一句。
只见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人,瞬间双膝微曲,身形佝偻如驼背,只是刹那之间,年轻人又再次挺起腰杆。
陈平安只是看向那个周清高:“听说周密收了你做关门弟子,那他以后就别想开门见人了。如果换我是绶臣,现在就得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求你来当大师兄,只要别当小师弟,当大师姐都成。”
绶臣哑然失笑。
那些在半座城头上练过剑,也未曾悄然消失在浩然天下的托月山剩余百剑仙,对于这个经常与龙君、离真“儒雅谈心”的年轻隐官,印象深刻。
有事没事,隔三岔五,谁练剑遇到瓶颈了,或是实在闷得慌了,剑修们就挪步去往龙君附近,看看能否瞻仰一番隐官大人的风采。
谁要是运气好,能与那个家伙聊上一句,都是不小的荣幸。
不过年轻隐官露面次数极少,不是谁都能见着的,讨句骂都很难,反正比破境难。
来了,流白心中幽幽叹息一声。
陈平安微笑道:“有你和斐然兄帮忙,浩然打蛮荒,胜算就大了,原本只有十成的胜算,硬生生给你们提到了十二成,不然我还真不敢说个‘打’字。如果我在文庙说得上话,以后等到大局已定,可以让你们一个当甲申帐输圣,一个当托月山躺圣。一个勤勤恳恳,用心谋划,负责帮忙送人头,明天送完袁首的脑袋,后天送绯妃的头颅,送完飞升境再送仙人境,送得让浩然天下应接不暇,都要忍不住劝你们别送了,这样的战功,感觉受之有愧。一个躺着躺着就当上了托月山扛把子,躺着躺着就成了文庙的最大功臣。该你们当圣贤。不过回头我还是要问问文庙,你们俩是不是安插在蛮荒天下的死士,如果是,不小心被我连累给砍死了,我会篆刻两方印章,刻那‘百死不悔’和‘心向浩然’。”
于玄倒抽一口冷气,好狠,凶残。
火龙真人有些疑惑不解。剑气长城啥地儿啊,风水可以啊,以前多闷葫芦一小子,怎么去了剑气长城几年,就成这样啦?
周清高抱拳笑道:“隐官风采依旧。”
礼圣突然问道:“陈平安,有没有抱怨我把你拉过来议事?”
齐廷济,虽然是一位境界足够的老剑仙,能够代表一部分的剑气长城,但是绝对无法决定飞升城剑修的选择。
陈平安老老实实答道:“起先是有一点的,不敢说全然没有。但是文庙宣布恢复先生的身份之后,就没有了。”
礼圣又问道:“说打就打,就不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崔瀺?”
陈平安开始沉默。
当自己开口之后,其实陈平安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脚下那条路,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由自主地拐入了一条岔路,好像道路尽头,就站着那个曾经离经叛道的大师兄——浩然绣虎。
直到那一刻,陈平安才真正理解为何师兄崔瀺,当年选择外人眼中的欺师灭祖的道路,为何要脱离文脉,放弃文圣首徒的身份。
有时候,大道之上,好像真的就只有孑然一身,才能没有任何负担和愧疚。
比如这次文庙议事,一旦与蛮荒天下真正开战,对于自家文圣一脉,其实长远来看,是弊远远大于利的。
战场上的任何伤亡,都会是文圣一脉的永久污点。任何一场战役的失利,都会是陈平安和文圣一脉的“功业瑕疵”。
此后百年千年,都会被秋后算账,被翻老皇历。
从文庙到书院,到每个山下王朝,后世所有的读书人,都会各持己见,争吵不已。
就算文圣一脉从此开枝散叶,文脉能够源远流长,却很难真正在书斋安心治学。
不是说浩然天下都是如此,而是世道复杂,一百个人中,哪怕只有两个人不讲理,都会被硬生生搅成一摊浑水。
如果再来几个看似讲理之人,多讲几句以偏概全的公道话,或是有人站在一旁,多说几句煽风点火的风凉话,局面会更加不可收拾。
所以先前某一刻,陈平安脑海中的一个念头,就是脱离文圣一脉,暂时只保留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身份。
至于落魄山将来怎么办,只能是先走一步,多算几步。
其实很多事情,陈平安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是可以假装不知道的,也完全可以不去多想。
只是还有一个看似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
周密既然能登天,就一定会返回人间。
师兄崔瀺为何在剑气长城,会有那番自问自答?
“天下太平了吗,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我看未必。”
斐然为何能够成为托月山主人,蛮荒天下的主人?
这与陈平安当年突然被老大剑仙一举提拔为隐官,是不是很像?
绶臣、流白作为嫡传和剑修,为何没有跟随周密登天?
周清高为何一身气象大变?
哪怕对方刻意隐藏境界,但是陈平安对这个曾经的甲申帐少年,极其上心。
当年双方在崖畔遥遥相对,少年木屐,绝无今天的一身沛然道气。
至于周密本人,当真无法吃掉包括袁首、绯妃在内的其余王座?
总不至于是吃饱了撑着了。
在尚未收回阳神身外身的白莹之前,甚至在尚未吃掉任何一头王座大妖之前,周密就已经能够吃掉一个蛮荒天下十四境的“陆法言”了。
如果周密当真将全部赌注,都押在了那座古老天庭遗址,以周密的“独夫”心性,肯定不介意多吃几头王座、飞升境大妖。
这就意味着,周密是在找那个两座天下大势的均衡点。
周密哪怕已经远离人间,可是蛮荒天下依旧在他的严密掌控之中,继续悄然运转。
斐然,绶臣,托月山,其余几个老王座,以及更多暗藏的棋子,都是周密留在蛮荒天下的棋子。
而浩然天下的战后人心,也等于是周密的一枚棋子。
学生崔东山在教陈平安下棋的时候,曾经笑着说,早年跟郑居中下完彩云局后,双方有了两个感想:一个是觉得棋盘太小,只有纵横十九道。
再一个,就是围棋对弈,一方棋手真正高明处,是打破规矩,再订立规矩,对手却只能死守规矩不变。
这才是真正的无理手。
当时陈平安好奇询问:“比如?”
“棋盘上,双方棋子,非黑即白,黑吃白,白吃黑,这就是老规矩。黑吃了白,白子变黑留在棋盘上,还是不高明,因为太明显。若是那枚白子留在棋盘,作用却等同于黑子,而且何时变化,得是棋手说了算。能够做到这个,才算走到了那个‘奉饶天下先’的境界。转瞬之间,随便屠大龙,或是于绝境处,起死回生。”
崔东山所说棋理,陈平安当然听得懂,只是棋理如道理,不等到亲身经历,是很难真正体会其中玄妙、凶险、神鬼莫测的。
这样的浩然贾生,才值得托月山大祖,心甘情愿拿出一座蛮荒天下,放心托付给文海周密。
周密定下上中下三策,因为浩然天下守住了宝瓶洲和南婆娑洲,周密最终联手托月山大祖,直接选择保存底蕴,使得蛮荒天下的下策,好像变成了文海周密一人的上策。
但是一局棋,还没真正下完,只是进入了收官阶段。
斐然、周清高这些,依旧不是棋手,还没有摆脱周密的棋子身份。
接下来就该轮到周密坐镇古天庭遗址,俯瞰数座天下的整个人间。
托月山要为周密争取到某个契机,比如百年之内,托月山一定要拖住浩然天下,拖住礼圣的补天缺!
就算让出蛮荒天下极多版图,也一定要将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一并拽入战争泥沼当中。
但是托月山肯定需要保证一件事——蛮荒天下不能真丢了。
这是一个极其微妙、极其讲究分寸的选择,蛮荒天下不能全部丢掉,不然那个周密,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一座换了主人的新天庭,就只能孤悬天外。
但是也绝不能让浩然天下休养生息,任由礼圣恢复浩然天下的全部天时。
陈平安如果没有参加这场文庙议事,这些事情,就都不用他去忧心。
可他已经来了。
怎么办?
那就干脆速战速决,打烂蛮荒天下,斩杀所有山巅妖族修士,赢得一个真正的万年太平!
争取让师兄崔瀺口中的那个“未必”,一鼓作气,变成定局。
不然等到周密成功返回天下,下一场战事,注定只会更加惨烈。
因为周密根本不愿意做什么缝补匠,他要万事万物,都在他手中重建,别说是浩然天下的生死存亡,就连蛮荒天下的一切有灵众生、山河版图,周密都不介意推倒重来。
既然如此,礼圣不合适说的,我来说。
礼圣问道:“不后悔?”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会。”
我们都要成为强者,我们都应该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礼圣轻轻点头:“那我就不跟你先生计较那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了,烦人是真烦人,都想动手打人了。”
老秀才与谁都好说话,唯独在至圣先师和他这边,那是真会撒泼打滚的,尤其是老秀才一旦真急眼了,阴阳怪气得半点不讲道理。
陈平安无言以对,忍了半天,大概是习惯成自然,担心那个万一,试探性说道:“礼圣真要动手,也恳请挑个没人地方,我先生好面子。”
礼圣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眼天幕,收回视线,微笑道:“既然已挽天倾一次,天就塌不下来了。周密这个难题,崔瀺不是留给你这个小师弟的,而是给我们这些老人的。”
“这次拉你过来议事,就像你所想,确实是要你帮我说出那句话。”
“我年纪大,撂狠话,没什么意思。换个年轻人来说,更有……气势?”
“所以你别担心,以后只管安心修行,遇到事情,有几分气力就出几分,文庙不是摆设。至于功劳什么的,你也别学老秀才。这笔账到底怎么算,从飞升城到落魄山,你是当惯了账房先生的人,应该很清楚,别跟文庙这边装傻。”
陈平安只是听着,然后老老实实保持沉默。
礼圣嘛,说什么都是道理。
礼圣一振衣袖,天地气象浑然一变。
一直被朱厌在内的某几个大妖真名,压得几乎快要窒息的陈平安,瞬间如释重负,重新变成了一袭青衫。
礼圣最后提醒道:“陈平安,稍后你还要参加下一场河畔议事。”
与此同时,蛮荒天下那条直线上,一左一右,最外侧,多出了两位。
只不过并非通过托月山的镜花水月现身,反而像是从文庙这边,跨越那座蛮荒天下山河图,走到了那边。
白泽!浩然九座雄镇楼,镇白泽的那个白泽。
十万大山的老瞎子!
聚集在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先是愕然,然后哗然,最终喧闹震天。
绝大多数的妖族,无论是飞升境大妖,还是身居某个显赫位置的玉璞境,它们第一次如此沉默且整齐,向那位存在,或者抱拳行礼,或者握拳捶胸,以示敬意,偶有开口,都是同尊称一声白泽老爷。
显而易见,对于蛮荒天下来说,白泽,才是那个最有资格担任天下共主的存在。
至于白泽老爷在万年之前,选择背叛蛮荒天下所有同类,在先前那场大战之中,又选择袖手旁观,怨气归怨气,服气依旧服气。
道理再简单不过,白泽活得够久,足够强大。
再说了,只要白泽老爷这次愿意返乡,那咱们再去一趟浩然天下,都没问题!
更何况,还有那个两不相帮一万年的老瞎子,竟然这次也选择站在了蛮荒天下这边。
不过浩然天下这边,一左一右,同样出现了两人。
一个鸡汤和尚,曾经护送那位为浩然天下传法点灯之人。有些佛书记载,正是老和尚为其掌灯护法三十载。
以及一位消失了三千年的斩龙之人。
白帝城城主已经转身,与那位老者,低头抱拳。
哪怕只是遥遥看一眼的蛮荒天下绯妃,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更不用说浩然天下的渌水坑澹澹夫人,以及所有五湖水君,自然都感受到了一股气势磅礴的大道压胜。
瘦竹竿似的老瞎子,双眼凹陷,双手负后,微笑道:“我就是看个戏,站哪里不是站。”
一袭雪白长袍、不再青衫落拓的那个斩龙之人,今天终于恢复真实面容,是一位看着很年轻的男子,好像与老瞎子针锋相对,笑道:“杀谁不是杀。”
今天对峙双方,浩然天下,蛮荒天下。
在两者之间,又有一座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
其实哪怕是文庙议事众人,绝大部分也不曾去过剑气长城。
更多浩然天下的人,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剑气长城,只是听说那边剑修如云,那边的人都会敌视浩然天下。
就好像那边的人,就只是剑修,只有剑修。不讲道理,粗鄙不堪。只会练剑,是异类。
没有悲欢离合。
那边的生生死死,好像都与浩然天下关系不大。因为没见过,没听过,不知道。
在地上那幅蛮荒天下山河图的边缘地带,出现了一条长线,是那剑气长城。
接下来一幕,哪怕是陈平安这种人,都开始老脸一红……觉得礼圣这个手笔,太不讲理了。
因为那边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是一座酒铺,还有一对楹联:
剑仙三尺剑,举目四望意茫然,敌手何在,豪杰寂寞;
杯中二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醉方休,钱算什么。
横批:饮我酒者可破境。
老秀才拿胳膊一捅身边圣人伏胜:“咋样?”
伏老夫子只得“物归原主”,无奈道:“绝了。”
左右伸手抵住额头。
阿良感慨万分:“好字,学我。”
青神山夫人会心而笑。
这就是剑气长城的那座酒铺?
陈平安突然拿出一壶酒,开始饮酒。
因为接下来一幅画卷,是一堵墙,挂满了木牌——一块块酒铺的太平无事牌。
不少无事牌,其实连陈平安都没有见过,因为当时陈平安已经去了老聋儿坐镇的牢狱,等他再次重见天日,去往城头,飞升城已经飞升离去。
花好月圆人长寿。剑修高魁。
此人,是剑气长城龙君一脉的最后一位剑修。此人此生最后一次出剑,是高魁问剑龙君,是晚辈问剑祖师。
为情所困,剑不得出。风雪庙魏晋。
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南婆娑洲大瀼水弟子。
此地酒水价廉物美,极佳,若能赊账更好。陶文。
师父卖酒,徒弟买酒,师徒之谊,感人肺腑,天长地久。弟子郭竹酒。
昔年风流不足夸,百战往返几春秋。痛饮过后醉枕剑,曾梦青神来倒酒。
然后那个不通文墨的元婴老剑修,犹不尽兴,偷偷摸摸,用了个化名作为署名,又写了一块无事牌:斗诗一事,老子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
二掌柜除外。
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这是北俱芦洲一位元婴剑修写的,战死了。
太徽剑宗第四代宗主,韩槐子。此生无甚大遗憾。
韩槐子也战死了。
宁姑娘,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很伤心。刘铁夫。
这是剑气长城的一位龙门境本土剑修,跻身了金丹没多久,就战死了。
老子看遍无事牌,斗胆一言,我浩然天下剑修,剑术不如剑气长城又如何,这字,写得就是要好许多!
这块无事牌,是唯一一块正反两面都写有文字的。
浩然天下如你这般不会写字的,还有如那二掌柜这般不会卖酒的,再给咱们剑气长城来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正面是扶摇洲一位年轻金丹剑修所写,反面是剑气长城一位元婴剑修所写,后来双方还成了朋友。
礼圣一脉君子王宰也留下了一块无事牌。
待人宜宽,待己需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无事牌上两句话,第一句是行书,第二句是蝇头小楷。
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
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流霞洲剑仙司徒积玉,老子玉璞境,怎么就不是剑仙了?
林君璧饮过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
来时元婴,去时元婴,不曾破境,愧对美酒。北皑皑洲,邓凉。
喝得酒,杀得妖,作得诗,才情不输二掌柜,相貌惜败吴承霈,我这一生很圆满,就缺个媳妇了。
兜里有钱,喝垮酒铺。
剑术尚可。
老子与阿良联手,可杀飞升境大妖。
阿良如果将来跻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脸皮。
放你娘的屁,这场大道之争,狗日的争不过二掌柜。
纳兰彩焕,我去去就来。
牧笛,驼铃,皆是风过声。
这辈子未曾醉过,怨酒。
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世间无好喝之酒,狗日的还我酒钱。
陆芝确实好看。
人生苦短,练剑太难。
托是什么,不存在的。二掌柜坐庄,高风亮节,光明磊落。
阿良是那中土神洲书香门第出身?打死我也不信。隐官真不是那浩然天下的高门豪家子?我不信。
纳兰老贼,要么滚远点,要么给白姑娘一个名分。
左右剑术比我略高一筹。
叠嶂姑娘,如果二掌柜对你毛手毛脚,告诉我一声,我去告诉宁姚。
这一遭,乘兴而来,乘兴而去。
次次都是我结酒水钱,如果哪天我不在酒桌旁边了,二掌柜,给我个面子,为那群穷光蛋朋友破例赊欠一次,先行谢过。
浩然天下,有哪九洲?曾经听过,已经忘了。
看了她一眼,人间颜色如尘土。
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夏天的蝉鸣特别吵人,冬天路上积雪冻屁股。只是忘记了哪一年。
凭什么我是剑仙他是元婴剑修,五十岁的时候,我还是龙门境,他就是元婴境。救我作甚?
怎么会有一座天下,只有一轮明月?与老子一般打光棍吗?
有些事,总是姗姗来迟。有些人,总是匆匆离去。喝酒真苦。
黄花黄,白云白,青山青,少年年少。
一拳就倒二掌柜,笑得我腰子疼。
桌上灯半黑,窗外月半明,有人觉得不够亮,有人觉得不算黑。还剩酒半壶,吐完再喝啊。
皇帝宰相状元郎,是什么东西?能当佐酒菜吗?祖坟又是什么?
对错都在酒碗中。
我家城头,高过白云。浩然有吗?
城头剑气,龙蛇飞动。
几天没来大碗喝酒,无事牌怎么这么多了?
已负美人辜负剑。
呱呱坠地,大笑而去。
不是剑修怎么了?偏要来这里喝酒。
年复一年勤勉练剑,也没练出个上五境。倒是喝那哑巴湖酒没几碗,就真喝成了个哑巴。
今天好像没什么可写,下次喝过酒再补上。
最近二掌柜不来蹭酒,买酒的姑娘都少了,喝酒没滋没味啊。
墙上无事牌晃得厉害,可我没喝醉。不比剑术比酒量,董三更加上陈熙,都要喊我哥。
老大剑仙,你不收我为嫡传弟子,凭良心说,是不是怕我剑术超过你老人家?
我们这边,玉璞境都只是剑修,听说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婴剑修,就是什么剑仙了,老子没被绶臣砍死,差点被这种事笑死。
二掌柜不是个娘们,真心可惜了。
今天换了件紧身些的衣裙,坐在不宽的长凳上喝酒,好像隐官大人蹲在路边一直看我。
老子只要喝过了酒,剑砍董三更,拳打狗日的,脚踢二掌柜。
听说浩然天下的仙子,每次往脸上涂抹胭脂水粉,得耗费半个时辰,那还不得有个七八两重?真能好看吗?
做过一个梦,不知是哪里。
男女情爱,相互喜欢时,是圆圆镜,团团月。情伤过后,就是一锤碎出无数月,好像没那么喜欢了,但是记起更多。
坐在小板凳上当说书先生的二掌柜,有点潇洒。
外乡剑修,都早些回家。
陈平安是我家乡人。
见此美景,感激不尽。
……
礼圣拂袖收起画卷,笑道:“再议。”
至于双方何时何地再议,这位读书人没有说,只是收起了文庙这边的镜花水月。
谋之在多,断之在独。
真正议事所在,还是那座天庭遗址。
下一刻,阿良和左右对视一眼,都有些神色凝重,因为陈平安不见了。
一条河河畔。
不知为何,三教祖师,并未现身。
礼圣。
亚圣。
文圣。
白泽。
老瞎子。
斩龙之人。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
鸡汤老和尚。
道老二余斗。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
岁除宫吴霜降。
还有几位陈平安辨认不出身份的存在。
无一例外,除了陈平安,都是十四境。
吴霜降微笑道:“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使劲挥手:“陈平安,是我啊。”
陈平安视而不见。
站在一旁的老秀才轻声道:“听听就算。”
陈平安嗯了一声,干脆蹲下身,尝试着伸手掬水。
掌中一捧水上,出现了白衣,她身材高大,一双金色眼眸。
老秀才使劲跺脚:“哎哟喂,前辈……个锤儿,原来是神仙姐姐来了啊。”
陈平安收起手,站起身。
她手中拎着一颗头颅。她身披一副金色甲胄。
最后河畔现身的不速之客,有两位。
其实是一位。
那些已在众山之巅屹立多年的十四境大修士,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两者大道相契,只是一分为二。
当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与披挂金甲的“侍从”一同现身后,所有修士都对她,或者说她们纷纷投以视线。
一颗头颅,与那副金甲,都是战利品。
传说中的远古持剑者,五大至高神灵之一。
礼圣,白泽,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老瞎子,都对她不陌生。
而道老二余斗、三掌教陆沉、斩龙之人、吴霜降等人,这些参与今天河畔议事的十四境大修士,都是第一次目睹这位“杀力高过天外”的神灵。
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人族最终登顶成功,抛开人族先贤的舍生忘死,慷慨赴死,此外持剑者问剑披甲者,水火之争的那场内讧,还有神灵对人性的蔑视,都是关键。
任何一个环节的缺失,人族的下场都会极为凄惨。
万年之前,大地之上,人族的处境,可谓水深火热,既沦为神灵饲养的傀儡,被当作淬炼金身、不朽大道的香火来源,还要被那些在大地之上横行无忌的妖族肆意捕杀,视为食物。
早先的人族实在太过弱小,高高在上的神灵,通过两座飞升台作为道路,越过无数日月星辰,降临人间,征伐大地,往往是帮助圈禁起来的孱弱人族,斩杀那些桀骜不驯的越界大妖。
在这之外,先有剑落人间,才有后来问剑于天和随之的术如雨下,人族开始修行剑术、术法,便是登山之始。
这也是为何独独剑修杀力最大,又被天道无形压胜的根源所在。
余斗,头戴鱼尾冠,背着一把仙剑道藏,一身道气与剑匣剑气皆起涟漪,好像连这位“三教祖师之外我无敌”的道老二,都无法压制一把仙剑的汹汹剑意。
当然也可能是余斗一种随心所欲的问剑姿态。
而负责为道祖坐镇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三位嫡传,失踪已久的道祖首徒、余斗、陆沉,其实都未曾参加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
陆沉头顶莲花冠,肩头站着一只黄雀,与师兄笑嘻嘻道:“作为晚辈,不可无礼。”
陈平安没有说话,神色有些恍惚。
眼前这位手中拎头颅者,身穿白衣,身材高大,面容熟悉,面带笑意,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异常温柔,但是陈平安反而觉得陌生。
而那位身披金色甲胄、面容模糊、融入金光中的女子,带给陈平安的感觉,反而更熟悉。
就像一位剑主,身边跟随一位剑侍。
陈平安真正认识的,是后者。
好像前者只是窃取了后者的姿容相貌,两者又像是修道之人真身与阴神的关系。
连心性坚韧如陈平安,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
陈平安只是看了眼白衣女子,便久久望向那个披挂金甲者,好像是在向她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率先开口说话的,却是那位近在眼前又好像远在彼岸的白衣女子,她笑道:“不过是出了趟远门,主人就不认识我了?”
身披金甲的剑侍,横移两步,与白衣女子重叠为一,然后穿白衣、披金甲的她,随手将那颗头颅丢入光阴长河当中,以至于整条长河都瞬间变成金色。
她笑问道:“现在呢?”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默不作声。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沉看到光阴长河流水泛金这一幕后,轻轻感叹了一句人间福祉,泽被苍生。
陆沉转头与余斗笑问道:“师兄,我现在学剑还来得及吗?我觉得自己资质还不错。”
道老二懒得说话。
老秀才破天荒没有捣糨糊,让关门弟子自己去处置这桩复杂至极的因果。
剑灵是她,她却不只是剑灵,她要比剑灵更高,因为蕴藉神性更全,不单单身份、境界、杀力那么简单,这其中涉及神性。
如果文庙这边的推衍,无太大偏差,那么简单来说,就是她剥离了一部分神性给后来者,同时对后者的记忆进行了删减、篡改,以一种相对孱弱的剑灵姿态,在骊珠洞天里边,沉睡万年,偶尔醒来,看几眼人间。
她也会偶尔重返古老天庭遗址。
这有点像斩龙之人与那道士贾晟、车夫白忙的关系,却不完全相同,要更加复杂,纯粹。
杨家药铺的那个老人,作为掌管两座飞升台之一的青童天君,虽然神位不如她高,只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可其实杨老头作为昔年最早成神的人族之一,手握一条天下所有男子地仙的“成神”之路,权柄极大。
所以杨老头在家乡药铺,哪怕面对阮秀和李柳这两尊至高神灵的转世,依旧没有给她们半点好脸色,甚至还直接训斥一句:“天庭覆灭,你们罪莫大焉。”
而且远古神灵,也有派别,各有阵营,各司其职,存在各种分歧和大道之争。
比如后来的宝瓶洲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面对恢复一半持剑者姿态的她,就显得极其敬畏,甚至将死在她剑下作为莫大尊荣。
而披甲者一脉的诸多神灵遗留,比如赊月、水神一脉的雨四之流,就算对她心存畏惧,却绝不会像范峻茂那般心甘情愿地引颈就戮。
她有一双浓郁金色的眼眸,象征着天地间最为精纯的粹然神性,满脸笑意,打量着陈平安。
对于神灵来说,几十年的光阴,就像凡俗夫子的弹指一挥间,只是浩瀚光阴长河飞快溅起又落下的一朵小浪花。
老秀才看着神色轻松,实则紧张万分。
先前这位神仙姐姐的现身,故意以剑主、剑侍现身,一分为二示人。
不管她的初衷是什么,是想要第一次以持剑者的真实身份,展现给陈平安,还是天外一场大战落幕,她不得已而为之,必须披挂金甲,稳固一部分神性,其实杀机重重。
山下有那虚岁与周岁的区别,按照山上的讲究,“元神诞生已是人”。
而山顶修士的兵解转世一事,关键之处,其实就在于能否凑齐魂魄,恢复前身前世的记忆。
简而言之,修道之人的转世“修真我”,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恢复记忆”,以最终决定是谁——到底是前世记忆,覆盖掉今生记忆,继续修行,还是今生之我做主,只是吸纳了前世记忆,重新修心。
比如佛家许多禅子,年幼时都会有那遇像即行礼的本能,或者翻阅某本经书,如目睹旧物。
水神李柳的生而知之,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不存在这种大道冲突,层层叠加,生生世世,相互衔接,都是“一人”,只是换了一副副修道皮囊而已。
老秀才起先那番插科打诨,看似叙旧套近乎,其实是想为陈平安赢得一瞬的时机,万一陈平安心神失守,好赶紧调整心态。
陈平安对她的认知,一直是一位无主剑灵。而持剑者也一直有意无意,始终误导陈平安。就像她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那么当剑灵的上任主人,莫名其妙出现之后,作为新一任主人的陈平安,会用怎样的心境看待陌生的剑主,以及那位随侍一旁的熟悉剑灵?
老秀才终于松了口气,好像神仙姐姐没生气,反而还有些开心。
这算不算是她的第二次试探了?
第一次是在陈平安剑劈穗山之后,当时与宁姚有关。
这一次,陈平安的本心,选择了那个自己熟悉的剑灵。
她突然一把抱住陈平安。
哪怕陈平安已经不再是少年,身材修长,与她相比,还是矮了不少。
陈平安有些无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示意别这样。
老秀才唏嘘不已,不愧是神仙姐姐,豪迈与柔情兼备。
她终于放开陈平安,后退两步,笑眯起眼:“在天外这段时日,很是想念主人。”
老秀才抖了抖衣襟,没办法,今天这场河畔议事,自己辈分有点高了。
礼圣蹲下身,掬起一捧呈现出璀璨金色的光阴流水,仔细勘验分量。
礼圣没有开口议事。
这万年之后的第二场议事,真正的言语开篇,显得极为闲适有趣,气氛半点也不凝重,因为都是冲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去的,实在是太年轻了,四十岁出头,好像不拿来调侃几句,就是暴殄天物,太可惜了。
白泽率先开口,微笑道:“陈平安,又见面了。”
早年双方在宝瓶洲大骊边关相逢,在风雪夜栈道。
当时陈平安身边跟着一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一个出身陋巷的草鞋少年,返乡路上,却与精怪融洽相处。
白泽后来看过书简湖那段过往,对这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当然不陌生。
移风易俗,人心向善,即是补天缺。
这就是齐静春当年赠送给白泽一幅光阴长河图,真正希望他看到的结果。
恰恰是竭尽全力,依旧未能得偿所愿,可世道大方向,终究是被逐渐扭转,所以反而更加能够让旁观者动容。
陈平安与白泽作揖行礼。
吴霜降调侃道:“外甥狗,吃完就走。”
陈平安置若罔闻。
这位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宫主,当然按律是道家身份。
青冥天下一教独尊,几乎没有给其他学问留有余地,所以要远远比浩然天下的独尊儒术,更加纯粹单一。
青冥天下也有一些儒家书院、佛门寺庙,但是地位低微,势力极小,一座宗字头都无,相较于浩然天下并不排斥百家争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象。
吴霜降是毋庸置疑的道官身份,可他的修道根脚,却是兵家修士。
吴霜降,谐音无双将。姓吴,炼化道侣心魔,凭此合道十四境。
夜航船之上,提及岁除宫守岁人白落,吴霜降用了一个“起起落落”的说法,两个“起”字。
其实是一语双关,说破了白落的根脚,也一并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道破了。
浩然武庙十哲,本就有两“起”。
只是因为功业有瑕,在陪祀位置上,都曾起起落落,可如果只说功业,不谈功德,天下名将前五,双“起”都可以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至于吴霜降如何去的青冥天下,又如何从头来过,投身岁除宫,以道门谱牒身份开始修行,估计就又是一本云遮雾绕、玄之又玄的山上老皇历了。
而吴霜降的修道之路,之所以能够如此顺遂,自然是因为吴霜降修道如练兵,熔铸百家之长,好似名将带兵,多多益善。
那位斩龙之人,打趣道:“山主真是好福缘,这都遇得上,还能抓得住,我在小镇那几年的记名供奉,当得不冤。”
骑龙巷,草头铺子。
斩龙如割草芥,一条真龙王朱,对于曾经斩尽真龙的男子而言,不过是一条草龙之首,要斩便斩,要杀便杀。
陈平安抱拳致礼。
老瞎子笑道:“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看架势,将来再有一场议事,隐官大人还要现身一次?”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点头道:“争取下次再有类似议事,还能剩下几张老面孔。”
关于祥瑞一事,三教老皇历的最前边几页,曾经记载了两大典故。
一个是儒家至圣先师诞生时,曾有麒麟登门,口吐玉书。
再就是这位“天下臭牛鼻子老祖师”的老观主,曾经被道祖称为“逢天下将盛,而现世出,遇天下将衰,则隐世去”。
此外,就是那位与西方佛国大有渊源的君倩了,只驱龙蛇不驱蚊。
礼圣好像也不着急开口议事,由着这些修道岁月悠悠的山巅十四境,与那个年轻人一一“叙旧”。
吴霜降和余斗,连对视一眼都没有。吴霜降倒是与身边一位青冥天下的女冠,小聊了几句。
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怎么来的?其实再简单不过——跟那位“真无敌”打过,次数越多,名次越高。
玄都观孙怀中,被视为雷打不动的第五人,就是因为与道老二切磋道法、剑术多次。
而吴霜降身边这位女冠,曾经是青冥天下历史上的第四人。不过她如彗星崛起,又如流星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在众人视野。
后世只知道她早年与余斗有过一场同境之争,双方打了个平手。当时余斗刚刚跻身上五境,她亦是。
但是那一场问道,余斗的的确确祭出了那把仙剑道藏。
老秀才与一旁的亚圣轻声问道:“我这关门弟子的长辈缘,如何?善不善?”
亚圣一笑置之。
礼圣缓缓起身,说道:“我与余斗、神清,拦下包括披甲者在内十数位返乡神灵,持剑者剑斩披甲者。”
礼圣,白玉京二掌教,鸡汤老和尚。三人联袂远游天外,拦截以披甲者为首神灵重归旧天庭遗址。
三教圣人,需要阻止这位远古至高神灵之一,与周密会合。
最终披甲者被持剑者斩杀。
虽然高大女子先前手中所拎头颅,以及那副金甲,都早已证明此事,但是从礼圣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哪怕议事之人都是道心无垢的山巅十四境,还是难免有些心神摇曳。
“持剑者最近几十年内,暂时无法继续出剑。”礼圣说道,“何况我们也没理由继续劳烦前辈。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高大女子摆摆手,示意礼圣不用客气。
她坐在了光阴长河之畔,身上金甲已经消失不见,恢复白衣姿容。不过她身边多出了一把长剑和一把金色剑鞘,被她随手钉入身边地面。
她将双脚伸入河水中,然后抬起头,朝陈平安招招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刻意保持站姿参与议事,反正自家先生说了,听听就算,于是陈平安就盘腿坐在她身边。
无所谓什么礼数不礼数,相信礼圣也不会计较这点繁文缛节。
她指了指那把高出剑鞘的长剑,轻声笑道:“以前是它开口说话,我听着看着,好玩不好玩?”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只是伸手掬起一捧光阴流水。
她笑道:“哟,寻常玉璞境修士,可掬不起这些光阴水。仙人掬水,都要被消磨道行,世间飞升境,则拼了命都要避开光阴长河,主人倒好,一门心思,想要一探究竟。”
以前陈平安走过几次光阴长河,不过都需要小心翼翼绕道,避开“水深处”,如今虽然修道小成,但是能够成功掬水在手,还是让他很意外。
陈平安悻悻然收手,主要是一个没忍住,掂量流水分量,再顺便掂量一下,值不值钱。
如果按照以往行事风格,一个不小心也就顺手入袖了。
陈平安小声问道:“受伤很重?”
她说道:“争取不耽误甲子之约就是了。只不过如此一来,也就只能老老实实遵循约定。我必须重返天外,找到几处遗址,浩然已经不适宜炼剑。早知道就不理睬那头绣虎了。”
她指了指远处正在议事的礼圣:“披甲者早先与礼圣打过一架,其实受伤不轻,加上披甲者又非要往老地方去,不然没那么好杀。其实这件事,利弊都有,因为披甲者一死,老地方那边,就等于完完全全让出了一个高位。不过某个补上位置的新神灵,金身不稳,暂时是不敢擅自离开那处遗址的,一露面就死,没什么悬念。”
她的言下之意,她对上披甲者,杀是能杀的,就只是不好杀而已。
周密登天,占据古天庭遗址的主位。
火神归位,地位与之并肩,双方并无高下之分。
蛮荒天下的那个雨四,也就是曾经的绯妃主人,虽然顶替了李柳的水神之位,但是相较于前两者,还是远远逊色。
何况万年之前,水神就不是火神的对手,万年之后,更是火神馈赠给他一份水神的大道神性。
新任披甲者,是那离真,万年之前剑气长城的剑修观照。
至于新天庭的持剑者,不管是谁补缺,都反而会变成杀力最弱的那个存在。
原本应该是周密相中的斐然,继任持剑者,只是最终周密改变了主意,选择将斐然留在人间,成为蛮荒天下共主。
礼圣所说的这些事情,其实山巅修士都各有猜测,只是今天得到了证实。
其实斐然,宁姚,一位蛮荒天下共主,一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虽然两者都没有跻身十四境,暂时还是飞升境剑修,但都是有资格参加议事的。
更不谈萧𢙏,以及那位开辟出古井的拄杖老者,这两位蛮荒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
只不过今天议事内容,不宜牵扯五彩天下,更不会将蛮荒天下拉进来,因为这场河畔议事,本就是针对那座天庭遗址,准确说来,是针对那个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针对那拨崭新天庭的崭新神灵。
陈平安第一次听到“神清”这个名字。
对于鸡汤老和尚,他当然不陌生。
学生崔东山那边,有聊过,但是崔东山好像从头到尾,都称呼为鸡汤老和尚,没有谈及“神清”这个佛门法号。
老秀才以心声解释道:“这位得了个鸡汤和尚绰号的老僧,其实法号神清,在佛书上记载不多,因为咱们浩然天下,如今流传的多是南禅各家门户的典籍,再往上的老皇历,比较少。其实这个老和尚,学问了不得。”
老秀才感慨道:“神清和尚,不是浩然本土人氏,之所以落脚浩然多年,是因为神清曾经护送一位僧人返回中土神洲,他和这位僧人一起翻译佛经,而他负责校定文字,勘验疑难。这个神清,擅长《涅槃》《华严》《楞伽》等经,精通十地智度对法等论,精研《四分律》等律书。参加过首次三教争辩,故而又有那‘万人之敌’‘北山统摄三教玄旨,是为法源’等诸多美誉。吵架本事,很厉害的。”
能够被老秀才说一句吵架厉害,足可见神清的佛法高深。
老秀才继续道:“最早佛法西来,僧人往往随缘而住,独来独往的头陀行,近似云水生活。僧人自己都来去不定,自然就难授业。直到……双峰弘法,择地开居,营宇立像,打破不出文记、不立文字的传统,同时开创道场,造寺院立佛像,正法住世,接受天下学众。在这期间,神清和尚都是有暗中护持的,再然后,就是……”
说到这里,老秀才突然止住话头。
陈平安其实清楚先生本想说什么,是说那东山法门。
双峰山也名为破头山,距离双峰不过几十里路的凭墓山,也叫……东山。
陈平安年少时,当那窑工学徒,多次跟随姚老头一起入山寻找瓷土,曾经登上披云山,遥遥见到东边有座高山。
东山。
崔东山。
古蜀蛟龙皮囊。佛门八部众。
极有可能,崔东山,或者说崔瀺,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一旦王朱扶不起,无法成为那条世间唯一的真龙,崔东山肯定就会顶替她,成功走渎后,难道最后还会……皈依佛门?
陈平安叹了口气,都是些无法想象的深远谋划,至于真相如何,以后可以问问那个学生。
又比如姚老头,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骊珠洞天?
可能是姚老头言语不多的缘故,所以他每次开口,死活当不成正式徒弟的学徒陈平安,反而记得十分清楚。
陈平安清清楚楚记得一次入山,走在前头的姚老头曾经随口讲过一番言语:“脚底下那些最不起眼的泥土,离了地,最后是塑成泥菩萨,吃那香火,还是烧造成瓷器,送进了皇帝家里,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烂罐,难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脚的,各有各命,与人相似……”
当时老人和少年,一起脚踩真珠山,姚老头跺了跺脚,对着当时正在扒土的窑工学徒,说了句:“这里土味最全,就是地方小,跟人缩在墙角差不多,伸头就碰头,伸腿也磕脚,老话就是螺蛳壳。”
姚老头还说山中那些不起眼的老树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说天底下的大山小山,一脉相承,不过有祖孙之分。
真佛只说平常话。
所以哪怕老人是在说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哪怕陈平安当时只是个没念过书的陋巷少年,却都能听懂,并且牢牢记住。
后来陈平安之所以会用一颗金精铜钱,果断买下真珠山,除了“一颗钱就能买下一座山头”的财迷心性作祟,姚老头所说的“土味最全”,其实也是一个重要理由。
那会儿的草鞋少年,脑子里所想,当然是先买下山头,等挣了更多钱,就再买下一座龙窑,自己当那窑口师傅,或是让刘羡阳帮忙,两人凭手艺烧瓷赚钱,细水长流,自己什么样的大宅子买不起?
刘羡阳什么样的媳妇娶不着?
老秀才转移话题,笑道:“再后来,就是中土的那场禅分南北了。‘法是一宗,人分南北’这句话,大体上还是公允之说。平安,你觉得当时得以佛法广布的契机,是什么?”
陈平安不再分心想那些陈年旧事,用心想了想,答道:“法门大启,根机不择。同时提出几大方便、次第。比如其中就有依一行三昧,念佛心即佛。”
老秀才点点头,转头看了眼那个鸡汤老和尚,唏嘘不已:“只是岁月悠久杀猪刀啊,不只名将美人不放过,竟是连这么一位得道高僧都没放过。书上记载那个‘清貌古奇,晰白光莹’的僧人,粹采多奇,殊姿特茂,绝对是美男子一个,唉,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个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我当年带着你师兄,第一次去拜会神清的时候,见了面,都没敢认。”
陈平安说道:“可能是这位佛门老前辈,利济天下瘦法身。”
老秀才抚须而笑:“有道理,有道理。”
胖去容易瘦回难,身形是如此,人心更如此。
老和尚突然低头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陈平安神色尴尬,转过头,一脸疑惑地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一脸坦诚道:“神清和尚,辩才无敌,佛法可不是一般的高深啊,咱们聊什么,估计都被听了去,很正常的。”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单手竖掌在身前,与那老僧恭敬行礼。神清和尚还了一礼。
那位道门女冠突然有一问:“礼圣,都一万年过去了,三教祖师对那座天外遗址,如今到底有无破解之法?”
如果没有,她不觉得这场议事,他们这些十四境,能够合计出个行之有效的法子。如果有,河畔议事的意义何在?
礼圣笑道:“我也问过至圣先师,没有给出答案,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女冠点点头:“若是这般,那就是三教祖师依旧觉得为难。没关系,如此一来,事情反而简单了,既然避无可避,那就迎难而上,咱们一起走趟天外,世间事全部交给世人自己闹去,已在山巅、只差一步登天的我们,就去天上往死里干一架。哪怕做不掉周密,好歹保证那座天庭遗址无法扩张分毫。如果人数不够,咱们就各自再喊一拨能打的。”
礼圣笑着摇头:“事情没这么简单。”
女冠微微皱眉道:“如此不爽利?”
吴霜降突然说道:“那座托月山,既会是陷阱,也会是机会。”
亚圣点点头,显然认可此说。
余斗说道:“如果可行,贫道开路便是。”
神清和尚说道:“贫僧护法一程。”
那位斩龙之人,微笑道:“礼圣,我出剑天外之时,人间这边,可别坏我大道。”
礼圣笑道:“理所当然。”
这就是河畔议事。
白衣女子笑问道:“主人不跟着砍上一剑?”
陈平安疑惑道:“能行?”
她笑着点头道:“递一两剑,问题不大。”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如果是剑挑托月山?”
说实话,出剑天外,陈平安没有什么信心,可要是跟那座托月山较劲,他很有想法。
早就想做了。
她站起身,双手拄剑,说道:“愿随主人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