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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

第28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

  看着使劲傻乐和的小米粒,裴钱有些无奈,亏得是这位落魄山右护法,不然别说是换成陈灵均,就算是曹晴朗这样的得意学生,明儿都要糟糕。

  周米粒告辞一声,飞奔离去,去了趟自己屋子,她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大袋瓜子,一小袋溪鱼干。

  陈平安站在窗口那边,看了眼天色,然后拈出一张挑灯符,挑灯符缓缓燃烧,与先前两张符箓并无异样。

  再双指掐剑诀,默念一个“起”字,一条金色剑气如蛟龙游弋,最终首尾衔接,在屋内画出一个金色大圆,打造出一座金色雷池的术法禁地,符阵气象,几近于一座小天地。

  相较于裴钱先前在大街上以铁棍依葫芦画瓢,陈平安施展阵法,显然要更加圆转如意,契合道意。

  裴钱脑子里立即蹦出个说法:天道幽玄。

  在竹楼学拳那会儿,教拳的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裴钱资质太差,连你师父都不如,一点意思都没有”。

  等到裴钱成了那个名动天下的郑钱,回到落魄山,有次与老厨子切磋拳法,朱敛收拳后,恰好也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言语:“比起山主,你始终差了一点意思。”

  宁姚嗑着瓜子,问道:“这是剑阵?”显然宁姚也觉得这门与阵法融合的剑术,很不简单。

  陈平安点头道:“跟人学来的,只不过加了点自己的剑法和拳意。”

  这道一直没有名称的阵法,最早来源于学生崔东山,后者喜欢以一把剑仙遗物飞剑金穗,画圆隔绝天地,十分玄妙。

  后来在落魄山,陈平安拉上了刘景龙和崔东山,取出一部抄录于避暑行宫的秘录。

  秘录与倒悬山那座雷池有些渊源,只是文字记载,要更加“老祖宗”些,涉及雷部一府两院三司之一的斗枢院洗剑池。

  陈平安让两人翻阅档案,最后刘景龙和崔东山一起合力,完善了这道阵法。

  不过陈平安如今施展起来,还是习惯顺手增添几分自身拳意,以及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

  身在渡船,终究寄人篱下,不宜多说飞升城和落魄山事项。

  在这夜航船上,只要这座天地的老天爷有心,就没有什么是不可知的学问。

  当下众人已经身在阵法内,陈平安望向裴钱,裴钱立即会意,报了个数字。

  在陈平安“举形飞升”离开条目城之前,陈平安就以心声,打哑谜一般,与裴钱说了“书页”二字。

  从陈平安离开客栈去找宁姚那一刻起,裴钱就已经在分心计数,只等师父询问,就给出那个数字。

  宁姚有些疑惑。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怕被算计,被蒙在鼓里都浑然不觉,一个不小心,就要耽搁北俱芦洲之行。”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抖手腕,从人身小天地当中的飞剑笼中雀中,竟然又取出了一张燃烧大半的挑灯符,这就与青牛道士和虬髯客一样,算是在渡船上别有洞天了。

  这张挑灯符的燃烧速度,与窗口悬停的那张挑灯符,差异不小,终于被陈平安勘验出一个隐藏颇深的真相,嗤笑道:“渡船这边,果然有人在暗中掌控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就来个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肯定不是条目城的李十郎,极有可能是那位船主。”

  崔东山的袖里乾坤,能够让置身牢笼中的修道之人,度日如年,那么自然也可以让局中人,领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白驹过隙。

  裴钱听得有些头皮发麻,试想夜航船上的十天半个月,优哉游哉晃荡十二城,等到离开渡船,才惊觉浩然天下已经过去数月,甚至长达数年之久。

  陈平安走向窗台,朗声道:“劳烦李十郎与船主说一声,夜航船如今是靠拢一处归墟入口,还是打算直接去往蛮荒天下,都无所谓,唯独更改光阴长河一事,既然已经被我察觉,是不是就可以免了?”

  陈平安站在窗口片刻后,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摇头道:“要么是那位船主没有留神这边,要么是对方道法够高,我察觉不到蛛丝马迹。”

  陈平安点点头,坐回原位,轻声问道:“这趟出门,能在浩然天下待多久?”

  宁姚从堆积成山的瓜子里边,用手指拨出三颗。

  陈平安一拍桌子震天响,骂骂咧咧,愤懑不已:“只有三个月?!文庙那边如今管事的,是失心疯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你别管,谁敢来催你,我骂回去!”

  宁姚轻轻摇头。

  陈平安震惊道:“只有三天?!”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皱紧眉头,揉了揉下巴,眯起眼,心思急转,仔细思量起来。

  周米粒赶紧再拨了一大堆瓜子给山主夫人,多嗑些。

  刹那之间,宁姚长剑离匣,她一手持剑,突兀一斩屋内虚空处,瞬间就已经仗剑远游而去。

  不用宁姚言语,宁姚与陈平安也一直未有任何心声交流,双方根本无须眼神交汇,陈平安就已经跟随宁姚身形一闪而逝。

  双方来到一处山巅,正是先前邵宝卷觐见船主处。只是再不见那中年文士和瞌睡僧人,此刻山巅已经空无一人,但是留下了一张蒲团。

  陈平安伸手绕后,轻轻抵住背后剑鞘,已经出鞘寸余的夜游自行归鞘,他环顾四周,赞叹道:“壶中洞天,大好河山,手笔是真不小,主人如此待客,让人还礼都难。”

  陈平安蹲下身,仔细打量起那张蒲团,好像是船主故意留下的,作为解谜的奖励。

  宁姚双手拄一把仙剑天真,俯瞰一处云海中的金色宫阙,说道:“只凭你我,还是很难抓到这个船主。”

  “做客有做客的讲究,玩命有玩命的打法。”陈平安留下那张蒲团,起身与宁姚笑道,“回吧。”

  宁姚递出一剑。

  条目城客栈那边,宁姚和陈平安联袂返回。

  裴钱已经坐在了周米粒身边的长凳上,小米粒就一直保持先前那个嗑瓜子嗑到一半的姿势,当个木头人,等到好人山主跟山主夫人返回,小米粒这才继续嗑瓜子如飞。

  陈平安笑道:“没事,刚才逛了个有趣的地方,差点就能见着一位张夫子。接下来咱们聊天,可以随意些。”

  陈平安一口气取出四壶酒,其中有两壶桂花酿,两壶家乡的糯米酒酿,再取出四只酒碗,在桌上一一摆好,都是当年剑气长城自家酒铺的家伙,将那壶糯米酒酿递给裴钱,说:“今天你和小米粒都可以喝点,别喝多就是了。”给自己和宁姚都倒了一碗桂花酿,试探性问道:“不会真的只有三天吧?”

  “是三年。不过我不会停留太久。”宁姚说道,“我来这边之前,先剑斩了一尊远古余孽独目者,好像是曾经的十二高位神灵之一。在文庙那边赚了一笔功德。能够斩杀独目者,与我打破瓶颈跻身飞升境也有关系,不只一境之差,剑术有高低差异,而是天时地利不全部在对方那边了,所以比起第一次问剑,要轻松很多。”

  破境,飞升。

  两场问剑,天时地利,独目者,高位神灵。

  说这些的时候,宁姚语气平和,脸色如常。

  不是她刻意将惊世骇俗说得云淡风轻,而是对宁姚而言,所有已经过去的麻烦,就都没什么好多说的。

  宁姚今天却多说了一句:“如果有你在,会更轻松些。”

  只是宁姚没说,是飞升城有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在,飞升城更轻松些,还是她身边有陈平安在,她就会更轻松些。可能都是,可能都一样。

  宁姚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因为这是实话。

  甚至整个飞升城都不会否认这个事实,尤其是隐官一脉的剑修,和刑官里边的武夫一脉,再加上泉府一脉的年轻剑修,都尤其怀念那个留下太多有趣事迹、无数个大小故事的年轻隐官。

  哪怕是因为各色理由,那些对酒铺二掌柜、半个外乡人毫无好感的剑修,扎堆喝酒时,每每聊起此人,无论是一句“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还是一句“一拳就倒二掌柜”,抑或是花里胡哨上了战场,都是谈资,都是极好的佐酒菜。

  就连被陈平安带回浩然天下的九个剑仙坯子里边,都有不喜欢年轻隐官的孩子,而且还不止一个。

  但是谁都不否认,对敌之时,己方阵营,身边若有隐官帮着出谋划策,查漏补缺,出剑时就能身陷险境,舍生忘死。

  陈平安闻言有些愧疚,举起酒碗,抿了口酒,拿起自家落魄山的一条溪鱼干当佐酒菜。

  宁姚说道:“在那座遍地机缘的新天下,如果谁能斩杀远古神灵,哪怕不是十二高位,只要运气好点,就可以获得一门神通。根据飞升城的谍报,道士山青,桐叶洲女冠黄庭,流霞洲蜀中暑,都有了各自的机缘。”

  宁姚的言下之意,当然是你陈平安如果也在第五座天下,肯定每天都很忙,会是一个天字号的包袱斋。

  陈平安便说了太平山遗址一事,希望黄庭不用太担心,只要返回浩然天下,就可以立即重建宗门。

  宁姚点头说道:“等我回了,就去与那女冠说一声。”

  发现陈平安直愣愣看着自己,宁姚问道:“需要我再捎些话吗?你着不着急?”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没有!”

  宁姚喝了口酒。

  小米粒觉得自己总算能够说上话了,转头小声问道:“裴钱裴钱,是不是你说的那个教你背剑术和拖刀术的女冠姐姐,你还说她长得贼好看,看人眼光贼一般?”

  桌上师徒两个,都头大了。

  裴钱脸色尴尬道:“我有说过吗?”

  周米粒看了眼裴钱,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没有吧?”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赶紧喝了一大口糯米酒酿,笑嘻嘻道:“我酒量不好,说醉话哩。”

  宁姚笑了起来,看来是需要跟小米粒多聊聊了。

  要说落魄山上的长辈缘,除了暖树姐姐,周米粒自认第三,没谁敢称第二。

  陈平安的两位师兄,左右,君倩,当年在落魄山上,虽说逗留时日都不长,但无一例外,都与小米粒聊得最多。

  他们确实都比较喜欢跟周米粒聊天,因为这个哑巴湖大水怪,最是童言无忌。

  大管家朱敛太滴水不漏,山君魏檗太拘谨,暖树每天太忙碌,陈灵均会躲着他们,只有这个喜欢巡山的小米粒,既喜欢问东问西,也会有问必答。

  陈平安立即岔开话题,之后闲聊,裴钱才得知一事,师父竟然早就仰慕条目城的李十郎。

  裴钱面色有些古怪,好像很难想象,师父也会如此仰慕别人。

  周米粒挠挠脸,是挺尴尬的,不比当年斗诗落败给人赶出去差了。

  陈平安倒是没见异常。

  与裴钱笑道:“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在桐叶洲赶夜路那会儿,我教你那些用来壮胆的顺口溜?”陈平安抿了口酒,双指并拢轻轻敲击桌面,微笑道:“门对户,陌对街。昼永对更长,故国对他乡。地上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掌握灵符五岳箓,腰悬宝剑七星纹。”

  裴钱咧嘴一笑:“烹早韭,剪春芹。槐对柳,桧对楷。黄犬对青鸾,水泊对山崖。山下双垂白玉箸,仙家九转紫金丹。”

  陈平安点点头:“其实这些都是我按照李十郎编撰的对韵,挑挑选选,裁剪出来再教你的。师父第一次出门远游的时候,自己就经常背这个。”

  这些美好的文字内容,曾经伴随草鞋少年一起走过千山万水。

  每当思乡的时候,就会让少年想起家乡的街巷,小镇的槐树,山中的楷树,每当饥肠辘辘的时候,就会想起韭菜炒蛋、芹菜香干的香味。

  它们让一个懵懂少年,忍不住去想那云弁使雪衣娘,白玉箸紫金丹,到底是些什么。

  “他在书上说穷人行乐之方,无甚秘诀,只有‘退一步’法。我当时读到这里,就觉得这个前辈,说得真对,好像就是这样的。很多人事,绕不过,就是死活绕不去,还能怎的,真不能怎的。”陈平安笑道,“但是没有想到,李十郎在书中又举了个例子,大抵是说那溽暑时节,帐内多蚊,羁旅之人借宿邮亭,不堪其扰,然后亭长就说了一番言语,就是‘不必远引他人为退步’,因为道理很简单,‘即此一身,谁无过来之逆境?’故而以昔较今,不知其苦,但觉其乐。所以我每次练拳走桩过后,或是遇到了些事情,熬过了难关,就越发觉得李十郎的这番话,似乎已经把某个道理,说得一干二净毫无余地了,但他偏偏自己说自己‘劝惩之意,决不明言’,怪不怪?”

  裴钱瞪大眼睛:“师父说与己为敌,不用着急跟谁比,要今日我胜过昨日我,明日我胜过今日我,就是从这里边来的道理?”

  陈平安笑着点头:“可不是?不然你以为师父的道理,都是天上掉下来再给我接住的啊?”

  陈平安举起酒碗,转头望向窗外,然后猛然间一口饮尽,算是遥遥敬了一碗酒,与那李十郎由衷致谢一番。

  条目城一处层园内,白发老书生与李十郎并肩而立,看着池塘内的水纹涟漪,笑道:“这个马屁,这份心意,你接还是不接?”

  李十郎冷哼一声,道:“小子佩服我又如何,世上仰慕我李十郎才情学识的人,何止千千万。这小子油滑无比,莫不是把我当那一棍一枣的蠢人了?我敢笃定,那小子十分清楚,你我此刻就在旁听,因为他已经知晓了直呼李十郎名字,我这边就可以心生感应。”

  老书生啧啧不已。

  李十郎随即神色舒展,抚须而笑:“只不过这番肺腑之言,临时抱不来佛脚。诚心与否,一眼可见。”

  老书生点头附和道:“到底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连船主都敢算计,也真能被他算计了。能让这么个精明后生都要心生仰慕,十郎算是大大长脸一次了。”

  李十郎点点头,说道:“那青牛道士,便只会吃瓜。”

  在那夜航船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中年文士隐匿身形,来到一处宴席上,满座红弦翠袖,烛影参差,望者疑为神仙中人。

  有女子正在抚琴,主位上是那位主动让出城主职务给邵宝卷的英俊男子,绰号美周郎。

  中年文士又跨出一步,悄无声息来到别处,与一位身形模糊的男子笑问道:“你与陈平安曾经算是剑气长城的同僚吧?为何让邵宝卷对他出手?是你与上任刑官文海周密,早就有过什么约定,属于不得已而为之?”

  那个连船主都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原来正是剑气长城牢狱中的那位刑官。

  此人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就一直在夜航船做客,男子此刻与那船主张夫子淡然道:“只是一笔买卖,有个婆娘,想要从宝瓶洲脱身离去。”

  中年文士笑道:“奇了怪哉,陈平安人都在这渡船上了,不正是她脱身的最佳时机吗?退一步说,难道陈平安去了北俱芦洲,还能直接决定正阳山那边的形势变化?”

  男子说道:“田婉只是算了一卦,好像必须如此,才能九死一生。”

  中年文士疑惑道:“是那头藏在灯芯中的化外天魔?”他自顾自摇头道:“就算有那头化外天魔,依旧不至于。在这里,化外天魔哪怕是飞升境了,依旧不济事。”

  男子挥挥手,下了逐客令。中年文士只是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条目城内。

  宁姚取出一盏油灯,轻轻撚动灯芯,打开一道山水禁制。

  当年剑气长城飞升离开之前,陈平安将这盏油灯交给了缝衣人撚芯,让其一起带去了第五座天下。

  如今宁姚已是飞升境剑修,那么它的存在,就可有可无了。

  屋内蹦出个白发童子,盘腿而坐,悬空而停,大额头,珥青蛇,悬双剑,穿法袍,一双眼眸莹莹然,估计在小天地里边,正无聊,这会儿被迫现身后,还啃着手指头。

  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化名吴霜降,在剑气长城的牢狱里边,有事没事就让老聋儿喊他爷爷,老聋儿也从不含糊,说喊就喊。

  只不过他的青蛇、双剑和法袍,都早已经跟陈平安做了买卖,当下都是些可怜兮兮、念旧使然的障眼法了,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

  等他瞧见了一袭青衫的陈平安后,白发童子满脸不敢置信,挨了雷劈一般,眼神呆滞,恍若隔世,泫然欲泣,随后那脸色,一份好似伤着了心肺的委屈,就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水,瞬间晕染开来。

  他一屁股摔地上,手脚乱动,号啕大哭起来,最后使劲捶胸,好像伤心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是坐在地上哀号。

  陈平安嗑着瓜子,斜眼道:“打住。”

  麻溜儿站起身,白发童子开始扯开嗓子,满脸涨红,围绕着一张桌子开始大踏步,振臂高呼:“隐官老祖,玉树临风,衣锦还乡,功高盖世,天下无敌,拳高绝顶十一境,剑术更高十五境……”

  裴钱嗑着瓜子,看着这个比较古怪的存在,这白发童子说话有些不着调,连她都有些听不下去。比起郭竹酒,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周米粒则误以为这个矮冬瓜是景清附体了。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就行了。”

  白发童子先与宁姚谄媚言语:“宁姐姐果然信守承诺,不愧是此后万年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一人!”

  宁姚没理睬。

  然后白发童子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心翼翼问道:“隐官老祖?那笔买卖怎么算?”

  陈平安说道:“你已经是自由身了。”

  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后,与崔东山询问过“吴霜降”,才知道真正的吴霜降,竟然能够跻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

  而白发童子,果然如自己所料,正是吴霜降的心魔,甚至还是他的山上道侣。

  她的真名,天然。在岁除宫山水谱牒上就是这么个名字,好像就没有姓氏。

  只不过陈平安觉得当这化外天魔是那吴霜降,就挺好的。

  当年他与鹳雀客栈那个深藏不露的年轻掌柜,原本关系极好,就因为这头化外天魔的“归属”,最后还闹得有些不愉快。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怔怔无言,千辛万苦,得偿所愿,反而有些茫然。

  他蓦然双手叉腰道:“那俩谁,那丸子头,还有那矮冬瓜,干吗的,竟敢与我家隐官老祖坐在一张桌上?!我借你们胆了吗?啊?听不懂人话不是?赶紧给我坐地上去!”

  裴钱呵呵一笑。周米粒挠挠头,半点不怕就是了。

  下一刻,这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蓦然现出一尊虚无缥缈的法相,瞬间撑起了条目城天地,微微屈膝低头,将一地山河尽收眼底过后,双袖一旋,星光点点,散落天地间,他又转瞬间就收起法相和星光,身形缩小回原形。

  除了陈平安和宁姚,还有一双眼眸光彩熠熠的裴钱之外,连那巡城骑卒都未能察觉到这份气机涟漪,甚至连巍峨法相都未能瞧见半点。

  唯有李十郎和老书生抬起头,发现了不同寻常处。

  由此可见,吴霜降的术法神通之高。难怪崔东山会说这位岁除宫宫主,即将成为青冥天下最新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发童子大摇大摆坐在了陈平安对面的空长凳上,双手搁在桌上,刚要站起身,突然低下头,见那黑衣小姑娘也没能踩着地面,那就无所谓了,继续坐着,给自己拨了些瓜子在眼前,自顾自嗑起了瓜子,这才压低嗓音道:“隐官老祖,啥地儿,挺悬乎啊,再往外瞧,就是乌漆墨黑的光景了,这儿的东道主,至少飞升境起步。难不成这里就是咱自家的山头?娘咧,真是家大业大啊!那咱们真是发了啊!”

  陈平安说道:“我们在一条渡船上。”

  白发童子愣了愣,身体前倾,都顾不得嗑瓜子了,伸手挡在嘴边,怂恿道:“隐官老祖,那咱们啥时候动手?这要是都不干他一票,有失风采跌份儿!现在月黑风高的,正适合出手,有你有宁姐姐,再加上我在旁摇旗呐喊,负责压阵,啥渡船不渡船的,明儿起就是咱们的家底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先去探探路?”

  他叹了口气,继续嗑瓜子,只当自己啥也没讲。

  他发现桌上摆了些破烂,嗑瓜子没啥意思,百无聊赖,就站在长凳上,开始捣鼓起那些虚相物件,一小捆干枯梅枝,一只造型素雅的水仙小瓷盆,一件铁铸花器,一块落款“叔夜”的乌木镇纸。

  他突然有些伤感,缓缓抬起头,望向对面那个正在喝酒的家伙,揉了揉眼角,满脸辛酸道:“怎的,隐官老祖都回家乡了,反而还混得越发落魄寒酸了呢?”

  陈平安只当没听见。

  他突然小心翼翼问道:“倒悬山那边,有没有人找过你?”

  陈平安没有藏掖,点头道:“找过我,拒绝了。”

  他站在长凳上,笑问道:“当时是当时,现在呢?”

  当时陈平安在剑气长城自身难保,能不能返回家乡都两说,拒绝就拒绝了。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又会如何?

  陈平安笑道:“答应过你。所以八十年内,就算吴霜降来了,只要有我在,你都是自由身。”

  一个趴在柜台那边打盹的“年轻伙计”,突然抬起头,然后打了个哈欠,单手托腮,微笑道:“年轻人口气这么大,会不会撑死自己啊?”

  白发童子瞬间脸色惨白。

  陈平安说道:“让吴宫主苦等了。”

  “年轻伙计”笑问道:“现在怎么说?是收回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在我这边赚取一笔不小的香火情呢?还是拦我一拦?”

  陈平安拈出一张符箓,笑道:“既然吴宫主精通算卦,都算准了我会来这夜航船,早早就守株待兔,小心起见,不如再破例一次,暂时恢复修为巅峰,以十四境大修士再给自己算一卦,不然小心阴沟里翻船,来浩然天下容易,回青冥天下就难了。至于吴宫主这次破例,肯定会坏了与文庙那边订立的跌境远游这么个规矩,不过我可以用功德在文庙那边,替吴宫主抹平。”

  中年文士那边,神色有些无奈,吴霜降莅临夜航船,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那位刑官说道:“是好事,除了对谁都是个意外的宁姚不说,陈平安如果真有早就预备的撒手锏,只要跟吴霜降对上,就该水落石出了。”

  中年文士啧啧称奇道:“不管有无后手,敢这么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叫板,也确实无愧那个隐官称号了。”他随即有些感叹:“既想要见识一下久违的十四境修士手段,又不愿意惹来文庙那边的视线,着实有些为难。”

  他转头望向那个男子,打趣道:“就凭邵宝卷的这份运道,他就理当与你和田婉一样,在那边占据一席之地。”

  关于虬髯客那边的荆弓得失一事,陈平安失去了一份道门气数。

  男子点头道:“可以考虑。”

  客栈“年轻伙计”站起身,显而易见,这位已经跻身十四境的岁除宫宫主,是不算那一卦了。

  陈平安袖中微动,拈出一张符箓,没什么玄妙,就只是以符箓手段“搬山”至纸上,绘制了一座无甚出奇的寻常山头而已。

  陈平安微笑道:“吴宫主,真要试试看?”

  悄然赶赴浩然天下,又悄然登船的岁除宫吴霜降,只是嗤笑一声。

  陈平安瞬间祭出一把本命飞剑,再让裴钱和白发童子一起护住小米粒。

  笼中雀。

  陈平安和宁姚并肩而立,小天地除了少去了裴钱三人,仿佛依旧如常。

  下一刻,整座条目城,没有任何一位“活神仙”,只有皆背剑的陈平安和宁姚。

  一把笼中雀,小天地之内,所有街道、建筑都化作飞剑。

  吴霜降双手负后,犹有闲情逸致打量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率先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寂静大街。

  陈平安袖中符箓,灵光一现,瞬间消散。

  吴霜降微微皱眉。

  陈平安一伸手,将出鞘夜游握在手中,眯眼道:“那就会一会十四境?”

  宁姚笑了笑。

  一位白衣少年蓦然现身,以拳击掌:“好嘞,先生!”

  一位青衫长褂穿布鞋的修长男子,抬起手,指间飞旋有一截柳叶,与那吴霜降嬉笑道:“十四境啊,吓死爹了。”

  一把笼中雀,在夜航船条目城内好似自立门户,除了人数悬殊的敌对双方,天地间再无多余的外人。

  青冥天下,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数座天下,最新一位十四境练气士。

  陈平安,玉璞境剑修,十境武夫。

  宁姚,第五座天下第一位飞升境剑修。

  崔东山,仙人境练气士。古蜀蛟龙之身。

  姜尚真,仙人境剑修。从飞升境跌境。

  吴霜降站在大街上,一手负后,一手搓撚鬓角发丝,笑意恬淡,眼角余光打量着那个白衣少年,眼神玩味——可怜崔瀺,可怜绣虎。

  陈平安突然伸手抓住宁姚的手臂,一闪而逝,身形消散,不知所终,身为笼中雀的主人,竟是主动离开了这座小天地。

  吴霜降瞥了眼客栈门口那边,撚动鬓角发丝的手指动作微停,既无一字言语,也无半点灵气涟漪。

  姜尚真那一截柳叶,便是一个心意所至,飞剑所向,在陈平安和吴霜降之间的虚空处,一斩而下,画出一道苍翠欲滴的剑光弧线,直接斩断了吴霜降毫无征兆的一记道法。

  道法被斩破之后,竟是一张飘落在地的雪白符纸,好似稚子折纸,折叠为一条纤细蛇状,当下如两截无头白蛇在地蜿蜒。

  显而易见,那符箓蛇头竟然跟随陈平安一起离开了笼中雀,绝不让陈平安走得毫无痕迹。

  吴霜降微微起念,地上那条雪白符纸折成的白蛇就此消散。

  符箓材质,只是岁除宫一种自制的雪花信笺——在青冥天下的山上道侣间,最宜用作寄托相思之情的信纸。

  这就是十四境大修士的术法神通,可以随手化腐朽为神奇。

  在吴霜降心神视野中,小天地之外,某处一盏灯火,极为明亮,不过很快那粒灯火就像是被蒙上了层层灯笼罩子,逐渐模糊起来,一个转瞬间,就变得昏暗一片,再无半点蛛丝马迹。

  吴霜降笑了笑,定然不是那宁姚飞剑所斩。

  这道符箓无甚高明处,唯一妙处,在于符纸可斩可碎,唯独不可化为一个“无”,除非是有人能够将那道符箓炼化为己物,所以他以防万一,又在雪花信笺上临时起意画符,很简单,其实就是两个名字:陈平安,宁姚。

  所以这就成了一道失传已久的姻缘符。

  应该是那个年轻隐官用上了一道旁门神通?

  倒是好手段,应对得当。

  不是什么袖里乾坤的手段,以那陈平安的玉璞境修为,如此冒失,只会自寻麻烦。

  姜尚真收起飞剑,用手指轻轻擦拭柳叶,抹去些许雪白碎屑,哀叹一声,满脸戚戚然道:“吴老神仙,果真好算计,一下子就让晚辈泄露底细了,这可如何是好?不如大家坐下来好好聊。”

  跌境后,姜尚真的本命飞剑,从一片完整柳叶折损为一截柳叶。按照常理,世人都以为“姜老宗主”的战力大跌。

  那张雪白符纸先前好似砥砺剑锋的磨石,虽说如刀切豆腐一般被割破为两段,可吴霜降凭此,依旧瞬间勘验出了飞剑的凌厉程度。

  “不愧是姜尚真,不但天赋异禀,关键是行事够狠,是个天生的合道坯子,能够四处闯祸,活到今天,不是没有理由的。”吴霜降笑了笑,十分善解人意,缓缓道,“其实不用刻意拖延,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浩然天下,就没着急离开,你们大可以随便折腾,好让我领教一下浩然天下年轻人中最出彩的几个人。”

  宁姚,陈平安,半个绣虎,桐叶洲姜尚真。

  对于吴霜降而言,哪怕是岁数最大的姜尚真,依旧是那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姜尚真的跌境,跌得极其凶险且巧妙,简单来说,就是用跌境来砥砺那一片柳叶。

  一截柳叶的飞剑模样是真,但是锋锐程度,远远超过姜尚真在仙人境时的一片柳叶。

  代价就是姜尚真的修士体魄,受损极多,变得相对孱弱。

  所以姜尚真如今才会变得双鬓霜白,模样瞧着像是上了岁数。

  也就是说,姜尚真跌境是真,千真万确,但是那把本命飞剑的品秩,却近乎等于留在了飞升境,只不过姜尚真这家伙太有城府,一直以跌境作为最佳障眼法,借机蒙蔽世人。

  姜尚真还真就不客气了,手腕一翻,变出一壶酒,满脸诚挚道:“那咱哥俩相逢投缘,先来一壶?”

  等到“闲话聊完”,那就不是什么切磋道法的分胜负了,而是要直接与吴霜降分生死!

  你吴霜降只要敢一味托大,那就最好不过了。

  但是没有谁会小觑吴霜降,毕竟是一个能够与老道长孙怀中相互“教做人”的修士。

  崔东山站在一处铺子屋脊上,手中蓦然多出一根行山杖,双手挥动成圈,涟漪阵阵,荡漾起层层光晕,层层叠叠,如一幅金色的白描画卷,一轮袖珍白日当空而悬。

  崔东山嬉笑道:“吴大宫主,幸会幸会。”再伸手一抓,将那光芒四射的袖珍白日抓在手中,手腕摇晃,袖珍白日滴溜溜旋转不定,照耀四方。

  白衣少年的五根手指微动,圆球四周,浮现出二十八个文字,如星辰列阵,天地四象九野、二十八宿阵图,先后在其中显化而生。

  吴霜降并无半点杀气,无视白衣少年抖搂了一手掌心造化神通,反而与那崔东山好似叙旧一般,微笑点头道:“惜不能见绣虎,不过能够见着半个,也算不虚此行了。崔先生当下这副皮囊,品秩不俗。陆沉所言不虚,老秀才收徒弟,确实是一把好手,让旁人羡慕不来。”

  言语之时,吴霜降双指并拢,轻轻一扯,客栈年轻伙计这个被他鸠占鹊巢的身躯,就那么给一拽而出,宛若纸片,被他折叠而起,随手收入袖中。

  岁除宫吴霜降,以真身示人。

  这位青冥天下十人之列的常客,只是中年男子的相貌,并不出奇,但是一身气象凝聚,大道显化而生,出现了一尊等人高的缥缈法相,赤天衣,紫结巾,白云履,立在云雾中。

  法相眉心处一枚枣红印,如开天眼,双臂缠绕彩带,萦绕飘荡,法相身后又有一圈凝为实质的宝相光晕。

  姜尚真站在街道尽头,揉了揉下巴,知道吴霜降这份大道气象,就是所谓的天相了。契合大道,天人合一,是为十四境。

  唯一也是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不清楚吴霜降的十四境合道所在。

  于是姜尚真笑问道:“敢问吴大宫主是怎么个合道?恳请说来听听,不用担心会吓破晚辈的胆子。”

  这句话一问出口,连姜尚真都有些佩服自己的实诚厚道了,果然是近朱者赤,与山主相处久了,就会耳濡目染,以诚待人那叫一个水到渠成。

  吴霜降微笑道:“人和。”

  姜尚真苦笑不已,一遍遍念叨着如何是好,崔东山神色凝重,小鸡啄米,与周首席遥相呼应。

  合道人和的十四境,都很棘手,棘手得不能再棘手了。

  尤其是外人只知合道人和偏又不知合道何物的十四境,那就是最棘手不过的存在了。

  若是吴霜降合道天时或者地利,要远远好过合道人和。

  白也仗剑扶摇洲,一人剑挑数王座,依旧占尽先机,根本无视围杀之局,原因之一,就在于这位人间最得意,竟是合道心中诗篇,诗篇不尽便无敌,实在太过玄妙,加上白也又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就更加不讲理。

  曾经的蛮荒天下荷花庵主,如今坐镇璀璨星河中的符箓于玄,一辈子心心念念,辛辛苦苦,其所希冀的合道所在,是那天时,是那仿佛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是某种意义上名副其实的证道长生。

  老瞎子合道十万大山,文圣的合道浩然三洲,皆是略显“不得已而为之”的合道地利。

  白也合道心中诗篇,是人和。苏子,还有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也都是走在这条大道上。

  此外就是剑修,比如最早身为王座大妖第三高位的大髯豪侠刘叉,在大海之上,归墟之畔,这位原本已经跻身十四境的剑修,结果被陈淳安拼了性命不要,硬生生将其从十四境打回飞升境,这才使得刘叉无法重返蛮荒天下,反而被文庙拘押在了功德林。

  上任隐官萧𢙏叛出剑气长城,在蛮荒天下那座英灵殿,走了一条捷径,虽然她就此合道十四境,却是属于地利,无形中失去了一位剑修原本的最大依仗,那就是一份天地无拘的大自由。

  这也是为何萧𢙏哪怕已经高出一境,在那天外战场,却始终无法与左右分出生死的根源所在,更是左右为何一定要拦截萧𢙏重返蛮荒天下的症结所在。

  姜尚真问道:“崔老弟,越看越吓人,怎么说?”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你脸皮厚些,快点与吴大宫主求饶。周首席难道没有发现吗?口口声声随我们折腾,吴大宫主才是最没闲着的那个,面对这样的强敌,既然斗力斗智都斗不过,那就服个软,只能认输了!”

  吴霜降会心一笑。

  在青冥天下的道官之间,曾经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金科玉律:以下五境修士面对中五境的道心,再用上五境修士的术法神通对敌,意外就小了。

  吴霜降依旧一手负后,一手打了个响指。身边飞旋有三把本命飞剑,笼中雀,井中月,一截柳叶。

  当然都是仿剑。

  但是崔东山和姜尚真,可都不觉得北俱芦洲恨剑山的仿剑,能够与这三把媲美。

  崔东山一语道破天机:“幸好只能支撑一炷香工夫。”

  姜尚真眼神哀怨道:“山主这个甩手掌柜,十分未卜先知了。”

  吴霜降以指尖抵住那把“笼中雀”仿剑,微笑道:“那就请君与我同游鹳雀楼?”

  刹那之间,天地景象浑然一变。有一座高楼矗立在大江畔,正是青冥天下岁除宫的形胜之地,鹳雀楼。

  吴霜降一挥袖,“井中月”仿剑一闪而逝,一条大江的江水随之抬升,如雨云倒悬大地,最终雨落天幕,无数雨滴激射而起,每一滴雨水皆是飞剑,飞剑数目以百万计。

  悬空而立的崔东山,手中绿竹杖重重一敲,微笑道:“往古来今谓之宙,那就今去往古,蹚水上游抓条大鱼,给我回去!”

  儒家圣贤的口含天宪,光阴长河随之逆流倒转,三人就此重返真正的笼中雀小天地。

  事实上,两次光阴流水,经过吴霜降身边的时候,都绕道而行。

  崔东山摆出一个纯粹多余的金鸡独立,一手高举,掌心托起先前的白日,一手以行山杖指向那吴霜降:“四方上下谓之宇,晚辈就教教吴宫主何谓小天地!”

  事实上,在崔东山摆出那个滑稽姿势之前,天地已成。

  吴霜降将那三把仿剑都收入袖中,看架势,竟是要拿来炼虚为实。

  吴霜降第一次挪步,一步跨出,身后天相与真身重叠,原地现出一尊巍峨法相,高达千万丈,相较于化外天魔在条目城的顶天立地一幕,更夸张,简直就要撑开崔东山的一座天地天幕。

  跨出第二步之时,法相单手撑天,一臂横扫,原本稳固的天地顿时气象混乱,出现了无数条道法洪流,每一道丝丝缕缕,都大如决堤的汹涌江河,激荡天地间,一座天地立即响起一阵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崔东山嗤笑一声,双指一转绿竹杖,画圆而走,掐指默念一篇圣贤教诲,囊括吴霜降和那尊法相的天地被切割开来,凝为一粒芥子。

  姜尚真再无半点犹豫,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幅搜山图珍稀摹本,被誉为山上的“太平本”,辈分只比“开山老祖师”稍逊一筹。

  丢出画卷,将那一粒芥子天地包裹其中,以天地裹挟天地。

  与此同时,姜尚真如获敕令,笼中雀小天地蓦然开门,使得姜尚真毫无痕迹地离开此地。

  崔东山则双手掌心贴紧,猛然拧转,天地一变,变成了一处大泽,无数条蛟龙盘踞其中,无数道剑光纵横其间。

  到了笼中雀小天地之外,姜尚真瞧见了那个正在缜密布阵的年轻山主,双方只是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并无言语交流。

  姜尚真再次一闪而逝,双袖翻转,又一座天地矗立而起,是姜尚真炼化的一处远古秘境遗址,名为柳荫地。

  一把飞剑笼中雀,一幅星宿图的芥子天地,一座搜山阵,已经是三座小天地了。

  崔东山的一座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泽,姜尚真炼化的柳荫地,加上陈平安负责布阵的一处无法之地,又是三座小洞天。

  下一刻,崔东山又迅速路过柳荫地,去往外边,再次造就出一座天地。

  再下一刻,陈平安又与崔东山打了个照面,摊开了一幅从剑气长城带回落魄山山巅的剑仙画卷,一直无所事事的宁姚就只是负责坐镇其中。

  不是修道之人的小天地不值钱,而陈平安三人,尤其是法宝众多的姜尚真和崔东山,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

  先前大泉王朝蜃景城外,陈平安单独一人,问剑裴旻,崔东山和姜尚真都没有出手的机会。

  在那之后,三人就在落魄山,聊了一宿,最后还拉上了山君魏檗和刘景龙一起出谋划策。

  陈平安先前祭出的那张三山符,是他在山上最早提出的一个设想,就是一记棋盘上至为关键的先手,当之无愧的无理手。

  崔东山和姜尚真手上也都有一张一模一样的三山符,这就意味着,不管是谁遇到了一位自己难以匹敌的对手,都可以祭出此符,喊来其余两人。

  最早是拿剑术裴旻作为假想敌,之后三人的推演,甚至连那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都没有放过,都一一被他们“请”到了棋盘上。

  当然也可以用来针对田婉背后可能存在的某个护道人,总之都是奔着裴旻这样的飞升境剑修去的。

  哪怕是拿来对付十四境大修士的吴霜降,还是那句话,三人联手,可以玩命。

  毕竟吴霜降来自青冥天下,跟当初陆沉远游骊珠洞天是差不多的处境,规矩重重,束缚不小。

  如果狗急跳墙,吴霜降不得不恢复十四境修为,那就坏了礼圣规矩,自然就会被大道天然压胜一筹。

  何况如今形势又有变化,多出了一位飞升境剑修,宁姚。

  她不但是飞升境,更精通厮杀,故而宁姚无论是从旁护阵,还是一锤定音,都是毫无悬念的最佳人选。

  只不过按照先前三人设想,都没有想到宁姚会置身战场,以至于哪怕她是一位飞升境剑修,依旧只能是坐镇其中之一。

  因为一座座小天地的叠加,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失之毫厘就是天壤之别。

  每一座小天地的生成,先后顺序都极有讲究,更别谈内里玄机了。

  而剑修的一剑破万法,对于三人精心设置的这个局,会是双刃剑。

  宁姚对此毫无芥蒂,安安静静等待那个吴霜降的下一次路过。先前她听陈平安说了几句,得知这些小天地,只是用来待客的棋局先手罢了。

  宁姚当时有些好奇,层层叠叠的小天地,最终到底会有几座,只是不好询问,免得不小心泄露天机。陈平安就只是笑着说了三个字:有点多。

  崔东山和姜尚真,在各地天地内,双袖抖落,法宝如雨。两人毫不心疼。

  这就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只要有人做客落魄山,不管是问剑问拳还是问道,此人境界越高,落魄山就会砸钱越多,讲究越多,礼数越多。

  吴霜降被困于重重叠叠的小天地,已经不见那四人身影,反而收起了那尊足以撑开天地的巍峨法相,好好欣赏起以这幅星宿图作为根本之物的第一层芥子天地。

  再外边些,有那搜山图的气息,吴霜降也不着急,凌空虚渡,随意一步,就能够在小天地内跨越一个星宿。

  因为他是唯一被压胜对象,一个呼吸,一个挪步,就会与小天地碰撞,吴霜降每次行走,如滚滚江河冲击水中砥柱,激起一阵阵炫目的琉璃七彩色,流光溢彩,无比璀璨,他身后仿佛拖曳出一条极其纤细却凝聚不散的长线,使得吴霜降恍若一尊神灵远渡星河。

  闲庭信步,就像一位刚刚进入世俗钦天监的练气士,要做那昏见、昏中、朝觌和旦中四种入门课业。

  然后吴霜降一步来到斗、牛两宿之间的虚空处悬停,回首望去,一条条好似人生轨迹的长线,经久不散,是一条因果线的大道显化?

  吴霜降觉得有些新鲜,就放任不管,期待着对方扯起线头,不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手段。

  吴霜降双手负后,低头微笑道:“崔先生,都说气冲斗牛,试问剑光何在?”

  对于浩然人物,吴霜降真正感兴趣的,就只有两个:苏子,绣虎。

  前者的词篇,吴霜降由衷欣赏,所以当年与陆沉,一起站在大玄都观外,哪怕当着那个虎头帽孩子的面,吴霜降还是直说一句仰慕苏子。

  至于后者,不是佩服什么欺师灭祖,不是什么浩然锦绣三事,而是崔瀺的那个选择,以及最终做成那个选择的百年铺垫,让吴霜降觉得极有意思,换成是自己,就绝对做不成,既然如此,就当得起自己的一份敬意。

  所以崔先生这个敬称,吴霜降还真不是什么客套话。

  事实上,吴霜降已经无须跟任何人说客气话了,与玄都观孙怀中不用,与白玉京陆沉也不用。

  一位重返此地的白衣少年,现身在极其遥远的下方,哪怕吴霜降这样的修为境界,穷尽目力,也只能见到那一粒芥子身形,只是那少年嗓门不小:“你求我啊,不然见不着!”

  吴霜降笑了笑,绣虎年少时,不该是这副德行吧?

  记得曾经有次隐匿身份,遥遥旁观三教争辩,那个站在老秀才身后的年轻书生,瞧着满身的书卷气,性情很稳重,还有几分天然的风流倜傥。

  当时吴霜降就觉得此人不俗,果不其然,在那之后,很快就有了白帝城彩云局。

  吴霜降自顾自说道:“也对,我是客人,所见之人,又是半个绣虎,得有一份见面礼。”

  只见这位岁除宫随手抬起一掌,笑言“起剑”二字,身边先是出现由二字生发而起的一粒雪白光亮,然后拉伸成为一条长线剑光,最终变成一把细看之下稍有缺口的长剑。

  长剑之上,除了两百多道极其细微的剑刃缺口,与那白玉京余斗的佩剑、四把仙剑之一道藏,如出一辙。

  吴霜降又道:“落剑。”

  一线笔直落下。

  那道恢宏剑光,直直从斗牛星宿间,落去人间。

  而白衣少年就站在原地,双袖鼓荡而起,袖中出现十二道剑光,作为人间还礼,射向那位天上客。

  十二道剑光,各自稍稍画出一条弧线,不与那把“道藏”仿剑争锋,大不了各斩各的。何况也未必躲得过那一剑。

  天上剑光如山岳落地,崔东山撇撇嘴,他娘的,果然躲不过,吴霜降这厮臭不要脸,不是剑修,竟然耍剑。

  崔东山的一具符箓化身,当场粉碎,毫无悬念。

  剑光余韵浩荡,只是被天地古怪规矩限制,并未能当真笔直一线洞穿星图小天地,而是不断突兀出现在各大星宿间,一次次折叠,一次次骤然消失,一次次倏忽现身,一条剑光在天地间不断亮起。

  吴霜降看也不看那十二把飞剑,近身之后,无一例外,十二把飞剑悬停在吴霜降身外数丈,吴霜降伸手一抓,将大小不一的飞剑悉数凝为芥子大小,全部攥在手心,瞬间碾为齑粉,这些虚相物件,并不蕴含一份真正的道意,都没资格被他仿制。

  吴霜降抖了抖袖子,那把道意无穷的仿剑,没入袖中。

  崔东山出现在居朱雀之尾的南方七宿处,只是变成了吴霜降的模样,而且以手指画符,在掌心处写下“岁除宫吴霜降”,翻转手掌,一串文字立即如雪消融,融入脚下轸宿,然后随之浮现出一条庞然大物轸水蚓,缓缓游弋,水蚓之上,还出现了一位衣黑带剑的魁梧巨人,以及五位站在一辆车驾上的黄衣女子,各自捡取“岁除宫吴霜降”中的某个字。

  吴霜降哑然失笑,这个崔先生,真会计较这些蝇头小利,处处占便宜,是想要以此占尽天时地利,对抗人和?

  积少成多,与其余三人分摊,最终无一战死不说,还能在某个时刻,一举奠定胜局?

  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只不过能否遂愿,就得看自己的心情了。

  想要与一位十四境以伤换命,这些个年轻人,也真是敢想还敢做。

  天之四灵,以正四方。

  四宫九野二十八星宿,环列日月五星四方。

  大道磨蚁。

  除了轸宿那边的小动静之外,又有天地大异象。天地合拢,二十八星宿各有神将坐镇,如同在书案上摊开一幅星图的看客,重新卷起了画轴。

  要凭此磨杀吴霜降一些道行。

  吴霜降指了指不远处的星宿,笑问道:“一般的书上记载,都是壁水獝,可按照渡船张夫子的说法,却是壁水貐,到底哪个是真?”

  崔东山变成了一尊顶天立地的神灵,低头弯腰,一双眼眸如日月,两只雪白大袖之上,盘踞了无数蛟龙之属的水裔。

  崔东山的这尊法相俯瞰那吴霜降,寻常闲聊的语气,却声如震雷,仿佛雷部神灵竭力擂鼓,只不过言语内容,就很崔东山了:“你问爹,爹问谁去?”

  吴霜降仰头说道:“崔先生再这么闹腾,我对绣虎就要大失所望了。”

  崔东山一掌拍下。

  吴霜降摇摇头,一抖袖子,大致领略了星图玄妙,就觉得没必要在此逗留了,去外边那搜山阵看看。

  于是袖出四剑,环绕身边,四把长剑,剑尖分别指向四方。

  道藏,太白,万法,天真。

  这四把仿剑,与那道老二余斗,孙怀中或是白也,龙虎山大天师,以及宁姚,四位真正仙剑主人的所仗之剑,剑意还是有些悬殊,可能够做出这等壮举的,数座天下,只有吴霜降一人,何况那份充盈天地的剑气,作不得假。

  就像是世间“下一等真迹”的再一次仙剑齐聚,蔚为壮观。

  吴霜降只是随手一指,就将那崔东山的法相戳破。

  四剑一闪而逝,芥子天地就此稀烂。

  那白衣少年甚至都没机会收回一幅破损不堪的阵图,或者从一开始,崔东山其实就没想着能够收回。

  来到第二座小天地。

  是姜尚真的那幅搜山图“太平本”。

  与世间流传最广的那些搜山图不太一样,这卷“太平本”,神将四处搜山擒拿的对象,多是人之容貌,其中还有许多花容失色的婀娜女子,那些人人手系金环的神将,相貌反而显得十分凶神恶煞,不似人。

  等到吴霜降来到这座搜山阵内,一卷搜山图小天地内,无论敌我,再无争执厮杀,纷纷御风离开山头,各展神通,数以万计的术法,疯狂砸向吴霜降一人。

  吴霜降心念微动,四把仿剑瞬间远去,在天地四方悬停,四剑剑尖所指,剑光绽放,就像天地四方矗立起了四根通天廊柱。

  然后他拈出两张符箓,轻轻一丢,身边就出现了一位狐白裘女子,英气勃勃,脚踩一双飞云履,玄绫质地,素绢绣云,染以香料,香雾缭绕足间,她姗姗而行,好似足下生白云、轻身飞升的仙人,只是行走间,便有白云滚滚,天地间弥漫异香。

  又有一位姿容俊美的少年郎,腰系黄琅带,悬挂一只笏囊。

  少年只是伸手按住腰带,无数被搜山的山精鬼怪,就自行退回山中,等到少年再伸手从囊中拿出玉笏,随便抛入空中,所有手系金环的搜山神将,就又开始止步不前,最终竟是缓缓后退。

  吴霜降左看右顾,看那身边一双神仙眷侣似的少年少女,微微一笑。

  一把天真仿剑那边,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十数里之外,点点头,微微松了口气:“得提醒师娘一声了,不要轻易出剑。”

  一头鬼鬼祟祟偷溜到这边的小精怪,使劲点头:“真是难缠,比起跟裴旻对砍,与吴宫主斗法,要揪心多了。”

  那把仿剑的剑光一闪,白衣少年被拦腰斩断,小精怪被砍去头颅。结果白衣少年双腿一蹦,身体缝合,那小精怪则一招手,将头颅放回肩上。

  吴霜降微微讶异,不是那崔东山的手段,符箓提神而已,拼凑简单,雕虫小技。可那姜尚真,可是货真价实的阴神出窍,怎会毫发无损?

  吴霜降想了想,笑道:“别躲躲藏藏了,谁都别闲着。”

  言语落定之后,在笼中雀小天地内,宁姚看到了一个青衫背剑、眉眼飞扬的陈平安;在一处无法之地,正在屏气凝神、横剑在膝的陈平安,睁开眼,看到了一个宁姚;而姜尚真眼前,则多出了一个蘅芜一般的柔弱少女。

  唯独崔东山真身那边,他身边没有多出谁。

  吴霜降大笑道:“好绣虎,果真不让人失望!”

  客栈内。

  白发童子面无人色,一直呆呆站在长凳上。

  本以为宁姚跻身飞升境,最少七八十年内,跟着宁姚躲在第五座天下,就再无隐患。

  哪怕下一次大门重新开启,数座天下都可以去往,即便游历修士再不受境界禁制,大不了早一步,去求宁姚或是陈平安,跑去中土文庙躲个几年,怎么都能避过吴霜降。

  一没想到宁姚会带着自己来到浩然天下,二没想到吴霜降竟然已经跻身十四境,三没想到他竟然真会跨过一座天下,算无遗策,早就在这条渡船上等着自己了。

  说来可笑,世间只有畏惧心魔的修道之人,哪有心魔畏惧练气士的道理?

  唯独岁除宫吴霜降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先是在那元婴境瓶颈,故意生成心魔为她,吴霜降十分顺畅地跻身玉璞境后,此后千年,再将她这位被他拘押在心中的道侣心魔,一点一点以秘术炼化,最终被吴霜降用来当作跻身十四境的证道契机。

  吴霜降痴情是真,心狠更是真。在青冥天下,吴霜降的偏执,与他的道法之高,几乎齐名。

  所以它才会辛苦寻觅机会离开那处心扉牢笼,最终跟随大玄都观那位道人,一同远游到了浩然天下的北俱芦洲,之后按照某个约定,获得自由。

  一路辗转不定,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安身之所,也就是剑气长城老聋儿掌管的那座牢狱。

  看似拘禁,实则对它来说,是一方极为可贵的自由天地,最少性命无忧,何况比起落入吴霜降之手的那种生不如死,在牢狱内,能够骂一骂老聋儿,闷得慌了就主动挨刑官几剑,与小姑娘撚芯聊几句,偶尔还能与萧𢙏找点乐子,逗一逗那些处境比自己更凄惨的妖族修士,这头化外天魔就觉得自己没那么惨了。

  尤其是它还能循着妖族的心境漏洞间隙,饱览风光,以它们的视野,看遍蛮荒天下的大好河山,随便翻检不计其数的境遇趣闻,更是一桩乐事。

  “别怕。”裴钱抿了一口糯米酒酿,摸了摸身边小米粒的脑袋,轻声道,“真要害怕也没关系,喝酒醉去,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就能见着师父师娘了。”

  周米粒抬起双手,胡乱抹了把脸,使劲点头,双手捧起白碗,一口喝完。

  可惜酒碗太小,费了不少劲才喝完一壶糯米酒酿。

  帮不上忙,就别添乱,这是周米粒行走江湖的第一要义。

  裴钱又递过去自己那壶酒,小米粒继续一碗碗喝酒。

  白发童子瞥见这一幕,哑然失笑,只是笑意多苦涩,坐在长凳上,刚要说那吴霜降的厉害之处,裴钱立即投去一道视线,白发童子瞬间了然,本就有些愧疚,就拗着性子,闭嘴不言。

  等到那个黑衣小姑娘打着酒嗝,趴在桌上,昏昏睡去,白发童子这才叹了口气:“宁姚和陈平安,我都知道底细,是很厉害,但是对上那个人,还是没有半点胜算,不是我危言耸听,当真是半点胜算都没有啊。你师父方才不把我交出去,实在是太傻了。”

  它伸手抓过一壶桂花酿,仰头灌了一口酒,抹抹嘴,一番长吁短叹,缓缓说道:“我是刚才那个……‘年轻伙计’的心魔,境界尚可,飞升境吧,反正这些你都看出来了。但是我这心魔,混得很落魄,我要是儒家圣贤,我都能炼出八个本命字: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给万千心魔同道们丢尽了脸啊。唉,都怪隐官老祖给自家山头取名,取得太随意了,要是换成什么得意山,估计这会儿就是我欺负那人了。”

  说到伤心处,唯有喝闷酒。

  它始终不敢对吴霜降直呼名讳。

  不单单是忌讳那份山水讲究,更多的还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畏惧,可见这头化外天魔,真是怕极了那位岁除宫宫主。

  裴钱立即恍然,既然是那人的心魔,就是那人讨债找上门了?

  在金甲洲一次战事落幕后,郁狷夫说起过岁除宫,裴钱只当是个故事来听,就像听天书一般。

  她如何都没有想到那位宫主,会从书中走出,而且还要与师父生死相向。

  只是那人都已经剥离出心魔,照理说就类似斩了三尸,对于练气士而言,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吗?为何还要上杆子收回心魔?

  裴钱死死盯住这头化外天魔。

  “小姑娘,你觉得我会是你师父这边的胜负手?是不是太天真了点?你师父就没告诉过你,道理和绝对,是一双生死大敌,两者之间,最怕各自串门套近乎?”它伸手指了指自己,苦笑道,“说句大实话,信不信由你,那人的本事,我早年逃离岁除宫之时,就只会七八成,而且都是些细枝末节,他的看家本领,尤其是压箱底的撒手锏,早就被他炼化掉了,何况化外天魔除了在那如鱼得水的天外天,离开修士心中后,一身道法,难免大打折扣。让我去欺负个境界不高的,比如玉璞境修士,很简单,随便就能玩死。可要说一位道心坚韧的仙人,就有些麻烦了。至于飞升境?打个比方,你觉得火龙真人打开心扉,开门迎客,我敢去吗?当然不敢。所以陈平安这场架,干脆就没扯上我,这是明智之举。”

  它有句话没讲,当年在陈平安心境中,其实它就已经吃过苦头,硬生生被某个“陈平安”拉着聊天,相当于听了足足数年光阴的道理。

  它看了眼呼呼大睡的黑衣小姑娘,再看了眼裴钱,强颜一笑,喝完了一壶桂花酿,又从桌上拿过仅剩的一壶:“不过得谢谢你们俩小姑娘,哪怕这场风波因我而起,你对我也只是有些人之常情的怨气,却没什么恨意,让人意外。陈平安的家风门风,真好。”

  裴钱能够看穿人心,它作为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一样可以。

  它问道:“知道为什么我愿意跟在陈平安身边吗?”

  裴钱点头道:“我师父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它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

  还有一半,是在它看来,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实在是太像一个人了,让它既忧心,又放心——年轻隐官像吴霜降,很像,太像了!

  在很多事情的选择上,陈平安简直就是一个年轻的吴霜降。

  学那小米粒趴在桌上,白发童子抬起双手,五指如钩,像是两把梳子,一次一次挠头,捋着头发,自言自语道:“躲又躲不过,逃又逃不掉,怎么办呢?”

  裴钱说道:“好像不能怎么办的时候,就等等看。”

  “也对。”它笑逐颜开,抬起头,问道,“路过倒悬山那会儿,跟你师父早先一样,都是住在那个鹳雀客栈?”

  裴钱点点头。

  它瞥了眼裴钱的那双眼眸,有些疑惑:“你这小丫头片子,在那儿就没看出点古怪?”

  裴钱摇摇头:“去客栈之前,小师兄就提醒过我,不许盯着谁多看。”

  它重新趴在桌上,双手摊开,轻轻划抹擦拭桌子,病恹恹道:“那个瞧着年轻的掌柜,其实是岁除宫的守岁人,只知道姓白,也没个名字,反正都叫他小白,打架贼猛。别看笑眯眯的,与谁都和气,发起火来,气性比天大了。早年在我家乡那会儿,他曾经把一位别家门派的仙人境老祖师,拧下脑袋,丢到了天外天去,谁劝都没辙。他身边跟着的那一伙人,个个不简单,都是奔着我来的,好抓我回去邀功。我猜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一起飞升之前,小白肯定已经找过陈平安了,当时就没谈拢。不然他没必要亲自走一趟浩然天下。”

  在倒悬山开了两三百年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正是岁除宫的守岁人,真名不详,道号很像绰号,十分敷衍,就叫“小白”。

  其余四人,都是以阴神出窍之姿远游异乡,不过先前跟随那座倒悬山,都已经重归家乡宗门——洞中龙张元伯,山上君虞俦,都是仙人;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和在客栈名叫年春条的妇人,都是玉璞。

  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在吴霜降崛起之前,曾经就只是个二流垫底的仙家门派,别说是大玄都观,就是仙杖山这样的一流道门势力,拎出一位祖师堂掌律,就可以让岁除宫顷刻间覆灭。

  吴霜降完全是单凭一人,就将岁除宫变成与大玄都观比肩的顶尖道门,其间有过无数的恩怨情仇,险峻形势,无论人事,反正最终都给吴霜降一一解决了。

  而且吴霜降的传道授业,更是天下一绝。岁除宫之内,所有上五境修士,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张元伯的养龙术,虞俦的炼山神通,虞俦道侣令狐翠莲的剑术。

  道号灯烛的嫡女吴痴,她的拨摇天鼓,遍燃灯烛照虚耗,击鼓驱逐疫疠之鬼,更是岁除宫祖师堂的不传之秘。

  不但是这些岁除宫高辈分、高境界的“祖师”,几乎所有嫡传、再传弟子,吴霜降都愿意亲传道法,事必躬亲,极有耐心。

  也就怪不得整座岁除宫上上下下,都将吴霜降发自肺腑地奉若神明了。

  在青冥天下,宗门修士,上上下下,敢从内心到行事,都对那白玉京不以为然的,就只有孙怀中的玄都观,以及吴霜降的岁除宫。

  一个是下山历练,若是阴了某位白玉京道士一把,回了自家道观,那都是要放鞭炮庆祝一下的。

  一个是只要与白玉京道士在历练途中,起了冲突,全然不惜命,不分出个生死,或是一方被打断长生桥,都不算切磋道法。

  反正岁除宫内人手一盏长命灯,洞中龙张元伯,就是死过一次的,山上君虞俦的道侣,甚至死过两次。

  照理说都极难跻身上五境,但是有吴霜降在,都不是问题,之后修行,重头来过,岁除宫向他们倾注了无数的天材地宝,更有吴霜降的亲自把关,指点迷津,修行路上,依旧势如破竹。

  大玄都观的仙剑一脉,在青冥天下公认打架最抱团。而岁除宫的修道之人,公认出手最重、下手最狠,因为最不珍惜身家性命。

  市井无赖,尤其是少年岁数的愣头青,最喜欢意气用事,下手也最不知轻重,只要给他一把刀,都不用借着酒劲壮胆,一个不顺心不顺眼,就能抄刀子往死里一通劈砍,半点不计较后果,所以岁除宫在山上有个“少年窟”的说法。

  它喝完了陈平安和宁姚的那两壶桂花酿,就开始嗑瓜子,随口问道:“一个人,学什么像什么,厉不厉害?”

  裴钱毫不犹豫就点头。当然很厉害,因为自己的师父就是如此。

  它又问道:“那如果有个人,学什么是什么呢?”

  裴钱想了想:“很可怕。”裴钱随即说道:“这样的话,在修行路上,很容易就与人起大道之争吧?”

  学什么像什么,问题不大,可一旦学了什么“就是”什么,大道修行,就太犯忌讳了。

  它翻了个白眼:“捏鼻子认栽的,还好,井水不犯河水,大不了各走各路,他也会变着法子补偿几分,不过得看他心情,如何算账,如何弥补,得他说了算,别人只能接受。至于那些不信邪的,非要与他掰手腕到底的,就都死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两位,都是被他给拉下马的,一个靠气力,靠道法,一个靠算计,靠道心。所以……他跟白玉京道老二的关系极差。”

  它加重语气,补了一句:“极差。双方只差不是那种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敌了。只要路上遇见了,肯定会干一架。”

  裴钱好奇问道:“你为何如此怕他?”

  它伸出手:“再来点漱漱口。”

  裴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搁在桌上,推过去。

  它一口饮尽,叹了口气:“还是不够壮胆,不敢说啊。”

  裴钱说道:“不想说就算了。”

  它感慨道:“陈平安把你教得很不错唉。”

  一个人的气清气浊,其实就看有无一颗平恕心。

  裴钱笑道:“凑合。师父教了十成的好,我只学了两三成。”

  它突然一拍桌子,恼火道:“小姑娘家家的,你干吗学我说话?!”

  裴钱第一时间就伸手按住桌面,免得吵醒了小米粒。

  它悻悻然与裴钱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真情流露,一个没忍住。”

  裴钱没来由说道:“以后到了落魄山那边,你可以先去骑龙巷的草头铺子,那里有个老前辈,应该与你聊得来,会一见投缘。”

  白发童子一脸怀疑:“哪位老前辈?飞升境?而且还是剑修?”

  落魄山很可以啊,加上宁姚,再加上自己和这位老前辈,三飞升!以后自己在浩然天下,岂不是可以每天螃蟹走路了?

  裴钱摇头道:“龙门境。”

  白发童子呸了一声:“啥玩意儿,龙门境?我丢不起这脸!”

  裴钱不再说话。

  白发童子突然双手合十,满脸严肃,自言自语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借你吉言,借你吉言。一定要去趟落魄山,拜会一下那啥骑龙巷的龙门境老神仙。”

  裴钱突然怔怔看着那头白发童子形容的化外天魔,轻声说道:“只能活在别人心中,活成另外一个自己,一定很辛苦。”

  白发童子愣了愣,盘腿而坐,一边嗑瓜子,一边嬉皮笑脸道:“小丫头屁大年纪,其实啥都不知道,说起这个,轻飘飘的,可宽慰不了人心。”

  裴钱嗯了一声,没有反驳,趴在桌上,双手交叠,尖尖的下巴,搁在手臂上。

  白发童子瞥了眼年轻女子的丸子发髻:“所有的感同身受,每一次悲欢相通,都很不轻松,所以你别事事学你师父,陈平安也不希望如此。不然你就等着瞧吧,练了剑,修行了,哪天心魔一起,就会在你心中,大如须弥山,拦在路上,让你苦不堪言,到时候你才知道什么是‘辛苦’。当年在牢狱那边,有个叫幽郁的少年,是傻人有傻福,想要多想,都不知道如何想;还有个叫杜山阴的小子,是活得很自我,管他娘的好坏,视野所及,好东西,都是他的,不值钱的东西,只要可以,那家伙宁肯打烂了都不给旁人,心中没啥条条框框。修行路上,这两种人,反而走得容易几分。”

  此后两两无言。

  小米粒酣睡,裴钱趴着发呆,白发童子坐在那儿百无聊赖,时不时就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念念有词,估计把能求的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

  最后它叹了口气,瞥了眼窗外夜色,灰沉沉的,好似没个尽头。

  那个吴霜降,对它和曾经的她,就是一道注定过不去的坎。

  当年吴霜降先做成一事,心魔是她,她是心魔,这就像吴霜降早就订立好了整个框架和所有规矩。为此吴霜降精心准备了百余年光阴。

  吴霜降如何破解心魔?

  就是成为“她”的心魔。

  当时在岁除宫老祖师们眼中,吴霜降在元婴瓶颈空耗了百年光阴,旁人一个个疑惑不解,为何吴霜降这般出众的修道资质,会在元婴境停滞如此之久。

  谁都无法想象,其实在很早之前,吴霜降就为自己安排好了一条去往飞升境的道路,甚至连如何跻身十四境,好像都早有准备。

  就像一个人,生而知之。

  其实无论是她,还是化外天魔,比谁都清楚一件事,吴霜降并非生而知之,这个平时沉默寡言,总给人木讷印象的男人,就只是喜欢多想。

  白发童子光是想到那个吴霜降,就头疼欲裂,双手捧住脑袋。

  裴钱回过神,又递过去一壶酒,它一口气灌了半壶酒,眼角余光瞥见一只小袋子,蹦跳起身,弯腰就要将其拿在手中,不承想裴钱也站起身,轻轻按住了那半袋子小鱼干。

  这趟出门远游,小米粒的瓜子不少,鱼干可不多。

  它只得抓了几条小鱼干,就坐回原位,丢入嘴中嘎嘣脆,一条鱼干一口酒,喃喃道:“小时候,每次丢了把钥匙,摔破了只碗,挨了一句骂,就以为是天大的事情。”

  裴钱不明白它为何要说这些,不料那白发童子使劲揉了揉眼角,竟然真就瞬间满脸辛酸泪了,带着哭腔自怨自艾道:“我还是个孩子啊,还是孩子啊,凭啥要给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欺负啊,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啊。隐官老祖,武功盖世,天下无敌,打死他,打死那个丧心病狂的王八蛋!”

  裴钱揉了揉眉心,趁着师父不在,也给自己拿了一壶酒酿,倒入碗中,抿了口酒。

  白发童子擦完眼泪,仍然抽泣不已:“孩子吃疼,哇哇大叫。成年人呢……”说到这里,它收敛脸色,喃喃道:“一辈子活得就像是在一个人喝闷酒。”

  裴钱问道:“冒昧问一句,是不是吴宫主身死道消了,你就?”

  它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眼神中有几分光彩,说了句很难让旁人感同身受的言语:“又要不舍得。”

  它在遇到吴霜降之前,希望能够重获自由,生死无忧。

  遇到吴霜降之后,就只希望自己能得个解脱,再不被拘押在他心中,可又不希望吴霜降就此身死道消,因为“她”从来就希望天地间还有个他,好好活着。

  裴钱举起酒碗,朝它那边递过去,白发童子举起酒壶,轻轻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人生不快,以酒消解,一口闷了。

  它试探性问道:“咱俩都是至交好友了,再来两条鱼干呗?”

  裴钱微微一笑,直接将那袋子鱼干收入袖中。

  它伸出大拇指,大声赞叹道:“不愧是隐官老祖的开山大弟子,胸襟气概,尽得真传!”

  裴钱说了句公道话:“就你这马屁功夫,光靠嗓门大,在我家落魄山,都嗑不上瓜子。”

  它想了想,开始虔诚许愿,斩钉截铁道:“只要能去落魄山,我去骑龙巷铺子给那位龙门境老神仙打杂都成!”

  在那容貌城,身为夜航船主人的中年文士,因为条目城那边已经隔绝天地,连他都已经无法继续遥遥观战,就变出一本册子,宝光焕然,金玉书牒,摊开后,一页是记录玄都观孙怀中的末尾内容,下一页便是记载岁除宫吴霜降的开篇。

  夜航船上,今天这一战,足够名垂青史了。

  一位十四境,一位飞升境,两位战力绝不可用当下境界视之的仙人,加上一位身为玉璞境修士的十境武夫。

  如果再有那头化外天魔加入战场,无论它选择哪个阵营,就又要多出一位飞升境。

  一旦裴钱再尾随其后,说不定就要多出一位……止境武夫?

  中年文士笑了起来:“好一场厮杀,得亏是在我们这条渡船上,不然最少半洲山河,都要遭殃。文庙那边,是不是得记渡船一桩功德?”

  刑官默不作声。

  中年文士笑问道:“如果吴霜降始终压境在飞升境,你有几分胜算?”

  刑官说道:“如果他没有破境,只能说有机会换命。等他跻身十四境,再压境至飞升,我没有半点胜算。”

  中年文士摇摇头道:“所以怎么都不该挑选吴霜降作为对手。”

  他敢断言,只要陈平安惹恼了吴霜降,对方肯定会恢复十四境修为。

  吴霜降此人,在家乡天下,就连白玉京和道老二都敢招惹,来了浩然天下,不会太把文庙的规矩当回事。

  据说大掌教私底下与那师弟订立过一条“家规”,在道老二坐镇白玉京的百年之内,不许余斗携带仙剑,问剑岁除宫。

  师尊道祖之外,那位被誉为真无敌的余斗,还真就只听师兄的劝了,不光光是代师收徒、传道授业的缘故。

  如果传言是真,那么白玉京大掌教禁止师弟余斗擅自问剑岁除宫,肯定不是偏袒外人吴霜降那么简单。

  浩然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可能都没有“之一”,是那个将柳筋境变成留人境的柳七。

  最终柳七果然在重返浩然天下后,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用三百多种术法,哪怕战场在大海之上,依旧处处压制王座大妖仰止的水法神通。

  而在那青冥天下,按照某个流传不广的小道消息,最被低估的修士则是陆沉之外的吴霜降。

  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曾经抛出个谐趣说法,脚底板蹭不走的陆沉,竹签剔不掉的粘牙吴霜降——一个没啥真本事只会恶心人,一个比贫道还阴魂不散的难缠鬼。

  中年文士不断翻检渡船书本记录,缓缓道:“中五境期间,吴宫主的运气,好到堪称天下第一,每次险象环生,都能化险为夷。飞升境之前的玉璞、仙人两境,吴宫主杀气最多,杀心最重,与人频繁捉对厮杀的次数,堪称青冥第一,冠绝上五境修士。跻身飞升境之后,不知为何,开始修身养性,性情大变,变得尤其与世无争,只有寥寥两次出手记录:与道老二,与孙道长。在那之后,就多是一次次无据可查的闭关了,几乎不见任何宗门外人。所以先前才会跌出十人之列。”

  书本之上,还有些相对比较翔实的山水秘录,大致记载了吴霜降与一些地仙,以及上五境修士的“问道”过程。

  吴霜降境界越低时,记录越多,内容越贴近真相。

  吴霜降的修道之路,最大的一个特征,是死地能活,擅长在劣势绝境当中,反杀强敌。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结果,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吴霜降能够汇集百家之长,熔铸一炉,化为己用,最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道法,大玄都观的仙剑一脉,仙杖山“指点江山”的符箓阵法,再通过收集秘籍道诀、线索脉络,借此推衍一种种术法神通的大道本源。

  于玄的符箓,龙虎山天师府的雷法,吴霜降都有涉猎,至于到底有几成神似,隔着两座天下,一直没机会验证。

  中年文士合上书,笑问道:“怎么样,能不能说说‘看那位’了?只要你愿意说破此事,渡船之上,新开辟四城,再让给你们一城。”

  刑官摇头道:“事不过三,张夫子就不要再过问此事了。”

  中年文士有些遗憾:“那就永远都是鸿毛城里边的一个‘没结果’了。”

  刑官说道:“不差这一件。”

  剑气长城万年历史上,一直存在着三个极其重要的职务:刑官,隐官,祭官。最早的三位祖师爷,正是陈清都,龙君,观照。

  随着时间推移,先是刑官一脉占尽风头,历任隐官,起伏不定,祭官开始逐渐退居幕后,而且身份极其隐蔽,从不公开。

  直到最近千年以来,祭官要比刑官还要沉寂不显,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一脉。

  反观隐官一脉,先有萧𢙏,后有陈平安,在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就显得极为瞩目。

  估计以后的浩然天下,一般的山上修士,都要误以为剑气长城从来只有隐官这个职务了。

  隐官一脉的避暑、躲寒两座行宫,藏书极多,秘档无数,关于此事,却都没有任何记载,就像一部老皇历被撕掉了数页,连禁忌都算不上了。

  一处小湖,铺满荷叶,有小路直通湖心凉亭。

  路上,一对男女站在那边赏景,没有去往中年文士和刑官所在的凉亭。

  一个年轻男子,身边站着个手挽竹篮的少女,穿着素雅,姿容极美。

  年轻人青衫背剑,身材高大,腰系一只银色小袋,无数条细微金光,渗透出银色丝线,灿若霞光,正是剑气长城的剑修,杜山阴。

  与那幽郁一起被丢到了牢狱当中,杜山阴成了刑官的嫡传,幽郁则迷迷糊糊成了老聋儿的弟子。

  一个跟随刑官返回浩然天下,一个跟随老聋儿去了蛮荒天下。

  杜山阴身边的少女,名为汲清,与长命曾经在牢狱内相依为命,年复一年,一起在溪畔浣纱捣衣。

  长命是金精铜钱的祖钱化身,汲清也是一种神仙钱的祖钱显化。

  杜山阴小声问道:“汲清姑娘,真是那岁除宫的吴霜降,他都已经合道十四境了?”

  凉亭那边,双方一直没有刻意遮掩对话内容,杜山阴这边就默默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汲清嫣然一笑,点头道:“多半是了。”

  杜山阴揉了揉下巴:“既然那童子是吴霜降的心魔,就类似离家出走了?那么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隐官大人都该交还出去吧?还打个什么,很没道理的事情嘛。”

  汲清笑着不言语。

  杜山阴继续说道:“再说了,隐官大人是出了名的会做买卖,客栈那边,怎么都没个商量?再谈不拢,最后来个撕破脸,双方撂狠话啥的,就一下子开打了?半点不像是咱们那位隐官的行事作风啊。莫不是回了家乡,隐官凭借文脉身份,已经与中土文庙那边搭上线,都不用担心一位来自外乡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汲清摇摇头,柔声道:“奴婢也不知道呀。”

  杜山阴笑道:“如果是在我们剑气长城,吴霜降绝对不敢如此出手。宁姚毕竟不是老大剑仙。”

  汲清已经转头望向湖中,就像人立碧水中,撑起了一把荷花伞,水波潋滟,荷叶田田,清香阵阵,沁人心脾。

  偶尔还有成双成对的鸳鸯凫水,穿梭其中。

  荷叶绝青似鬓,荷花似那美人妆。

  无风花叶动,不是游鱼便是鸳鸯。

  汲清有些想念长命姐姐了。

  此次若有机会见面,她就去问问那位见钱眼开的隐官大人。

  记得当年初次相逢,年轻隐官起先瞧见她们,规矩得很,后来得知她和长命姐姐的大道根脚,一下子就笑得可亲近了,眼神里边的那份亲昵,藏都藏不好,一个男人,好像眼中从无美色,就只有钱哩。

  少女想起这些,心情有些不错,她就蹲下身,笑拨青荷叶。

  杜山阴笑道:“汲清姑娘,如果喜欢这些荷叶,回头我就与周城主说一声,装满竹篮。”

  汲清背对着那个年轻剑修,翻了个俏皮的白眼,懒得多说什么。

  天底下的钱,不是这么挣的,看似白捡便宜,得了一篮子荷叶,可是山上的香火情,就不是钱吗?

  况且你与那位美周郎,关系真没熟到这份上。

  杜山阴只是随口一提,没有多想,一篮子荷叶而已,不值得浪费心神,他更多是想着自己的修行大事:如何练剑,如何破境更快,如何提升飞剑品秩,如何成为未来的年轻十人之一。

  以后离开师父身边,独自远游,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比如能否带着汲清在身边,需不需要走一趟南婆娑洲,去拜访老剑仙齐廷济和陆芝……所有事情,都需要他现在就好好思量一番。

  他不是那个一天到晚浑浑噩噩的幽郁。

  他希望再过个几十年百来年,与那同龄人幽郁重逢后,双方已经是一个天一个地。

  刑官师父不爱说话,所以杜山阴这些年来,哪怕和师父朝夕相处,却只知道师父的几件事,对师父根本谈不上了解。

  姓什么叫什么,怎么学剑,如何成了剑仙,又为何在剑气长城当上刑官,都是一个个谜团。

  师父爱喝酒,所以在牢狱内才会得了个“酒鬼”的称号,但是师父返回浩然天下之后,就极少喝酒了。

  再就是自己拜师之后,师父没什么要求,就一个,将来等他杜山阴学成了剑术,游历浩然天下,遇到一个山上的采花贼就杀一个。

  最后一件事,担任刑官的师父,对天底下所有拥有福地之人,好像都没什么好感。

  所以当年师父对隐官其实就一直没个好脸色。

  凉亭那边,中年文士一挥袖子,让那杜山阴再听不了半个字,然后笑问道:“你这唯一嫡传,难道在家乡就跟陈平安有仇?不然明明一身的机灵劲,每天在那儿想东想西的,为何偏在此事上睁眼瞎?倒像是恨不得借给吴宫主几分杀心?”

  刑官摇摇头:“他与陈平安没什么仇怨,大概是看不对眼吧。”

  中年文士笑道:“较真起来,不谈剑气长城和飞升城,那么多因为避暑行宫隐官一脉,才得以保全性命的下五境剑修、俗子中,他能够成为你的嫡传,归根结底,还得感谢那位隐官才对。为何陈平安遇到了兴师问罪的十四境吴宫主,这后生瞧着还挺幸灾乐祸?”

  按照渡船这边的缜密推衍,剑气长城在那场战事中,虽然多打了几年的仗,却因为避暑行宫的排兵布阵,多活了一万八千人。

  这就意味着飞升城到了第五座天下凭空多出了相当数量的一大拨年轻剑修,哪怕人人境界不高,也为飞升城赢得了更多剑运凝聚的气象,而且每一粒剑道种子的开花结果,在曾经的剑气长城兴许不起眼,无非是个战场上的早死晚死,可在那座崭新天下,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

  刑官说道:“不太清楚,懒得细究。”

  中年文士哑然失笑,“收了这么个弟子,你不糟心啊?不过你这样当师父的,也少。”

  那个年轻剑修一口一个吴霜降,中年文士这边就要帮忙收拾烂摊子,手心处已经悄然聚拢了数个金色文字,如一只只鸟雀在笼,不得振翅外出。

  “老大剑仙丢过来的,不收不行。”刑官说道,“我只负责传授杜山阴剑术,等他成为上五境剑修,就会自己出门闯荡,以后是生是死,最终走到什么位置,都是他该得的。”

  中年文士笑问道:“若是每次遇到了危险,就搬出你这个师父来?”

  刑官淡然道:“一样随他去。既然能够认我当师父,不管是运气使然,还是因果牵扯,都算杜山阴的本事。”

  中年文士点点头,也是个道理。

  刑官难得主动询问,与这位张夫子问了个关键问题:“为何他此次登船,在你这边如此收敛,却在陈平安那边如此强势?好像这趟远游,不单单是为了抓回那头心魔,更像是要与陈平安问道一场?不然单凭剑气长城的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这两重身份,他就不该如此盛气凌人,什么都不肯谈,直接就要动手。”

  中年文士斜倚栏杆,转头看着那些湖中荷叶:“真正的理由,很难说清,不用费神去猜,反正只会徒劳无功。当下就只有条比较模糊的脉络,吴宫主他那心魔道侣,早年趁着他闭关试图破境之时,溜出了岁除宫,跟随大玄都观那位道人,一起离开青冥天下,使得他破境不成。而陈平安在北俱芦洲那边,应该是与孙道长同游遗址,不知怎么在孙道长的眼皮子底下,得了那份隐秘的道统传承,其五行之属本命物,其中就有那道人形象的一尊神像。我能循着线索,瞧见此景,以他的道法,当然不难看破。既然那个道人已逝,寻仇是奢望,那么估计就由陈平安顶上了。又或者,他干脆是想要演算倒推,来一场惊世骇俗的大道演化,从陈平安心中剥出那粒道种,就是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起始。”

  中年文士双指并拢,从湖中拈起一粒水珠,随手丢到一张倾斜荷叶上,水珠再滚落入水,中年文士看过了那粒水珠入水的细微过程,微笑道:“所以将陈平安换成其他任何一人,遇到了他,不会遭此灾殃。当然了,换成别人,身边也不会跟着个飞升境的天魔了。这算不算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刑官皱眉不已:“从陈平安身上剥离出一件五行之物,以他的境界,确实不难,但是想要逆转大道?果真能做成此事?”

  中年文士会心一笑,一语道破天机:“你大概不知道,他与陆沉关系相当不错,相传他还从那位白骨真人手上,按照某个老规矩,用七百二十万钱换来了一张道祖亲制的太玄清生符。至于这张符箓是用在道侣身上,还是用在那位玄都观曾想要‘别开生面一场’的道人身上,现在都只是我的个人猜测。”

  这位夫子轻声感叹道:“没办法,很多时候你我心中认定的某条脉络,其实都是一条让人走得头也不回的歧途。”

  中年文士瞥了眼道路上的那个年轻剑修,细看之下,杜山阴的个个跳跃念头,条条心路脉络,好似由一连串的文字串起,被这位张夫子一一看过之后,微笑道:“畏强者,未有不欺弱的。”

  刑官说道:“与我无关。”

  中年文士笑道:“当真无关?人间何处不是你那家乡福地?”

  刑官闻言默然,神色更是漠然。

  中年文士蓦然大笑道:“你这现任刑官,其实还不如那上任刑官。曾经的浩然贾生,成为文海周密之前,好歹还为人间留下一座用心良苦的规矩城。”

  瞧着岁数不大的老夫子轻拍膝盖,缓缓而语。

  如果白也不只是一位读书人,还是一位剑修。

  如果陈清都不顾后果,只管意气风发,只为自己,倾力出剑,问剑一座蛮荒天下。

  如果十万大山里的老瞎子,和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两位资历最老的十四境,都愿意为浩然天下出山。

  如果余斗不曾仗剑远游大玄都观,不曾斩杀那位道人。

  如果白也不曾仗剑扶摇洲,没有毁掉那把仙剑太白,而是物归原主,最终被大玄都观孙怀中持在手中,然后问剑白玉京。

  如果剑气长城选择与蛮荒天下为伍,或者再退一步,选择中立,两不相帮,袖手旁观。

  又如果绣虎崔瀺联手师弟齐静春,干脆堵住第二座飞升台去路,浩然天下最少再丢一两洲山河,双方打个彻彻底底的山崩地裂,山河陆沉,遍地尸骸,再来个披甲者选择不惜以身合道,搬移天庭旧址,跨越浩瀚星河,就此坠落,撞入浩然天下,礼圣被迫汲取天地气运,跻身十五境,拼个身死道消阻拦此事,结果依旧还有诸多神灵就此真正归位,乱局顺势席卷四座天下,几乎等于重归万年之前的天地大乱象,白玉京摇晃,佛国震动,天魔大肆作祟,鬼魅横行无忌,人间十不存一。

  中年文士叹了口气:“读书人最难过的心关,是什么?”

  刑官说道:“身为野老,路见游民。”

  中年文士笑骂道:“原来你他妈的也知道啊?!”

  就像人生逆旅,扁舟宿寒夜,风雨吹芦花,反正芦花年年有,一夜吹落千千万,算个屁。

  刑官点点头:“曾经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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