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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压压惊

第277章 压压惊

  真珠山离李二的宅子不算远,从李二家出来后,陈平安缓缓走到不大的山顶,登高远眺小镇的夜色。

  灯火在福禄街和桃叶巷连绵成片,此外灯火依稀,星星点点。

  随后,陈平安御风远游,去了趟州城。

  那里并无夜禁,陈平安递交了文牒,去城内找董水井。

  如今的董水井聘请了两个军伍出身的地仙修士担任供奉客卿,其实就是贴身扈从。

  这么些年来,盯上他生意的各方势力中,不是没有手段下作的人,花钱只要能够消灾,董水井眉头都不皱一下。

  也就是玉璞境不好找,不然以董水井如今的财力,是完全养得起这么一个供奉的。

  不过董水井能够请到大骊随军修士出身的地仙担任自己的扈从,光靠砸钱还不行,还要归功于曹耕心与关翳然的牵线搭桥,以及董水井与大骊军伍的几桩“小买卖”。

  曾经的督造官曹耕心和郡守袁正定早就是董水井的朋友了,大骊铁骑在书简湖的驻守将军关翳然后来转去了京城户部,包括老龙城孙家、范家,再往北到俱芦洲,都有董水井生意上的朋友,不论山上山下、庙堂江湖。

  董水井如今手上经营着十数桩生意,而且无论大小,都不起眼。

  除了州城内的几条大街,将近两百间宅子、铺子,龙州境内的三座仙家客栈,都是这位董半城名下的产业。

  此外,他还有两座仙家渡口,一座在走龙道边上,一座在南岳地界,只不过都见不着“董水井”这个名字。

  董水井做生意的一大宗旨,就是帮朋友挣些既在台面下,同时又很干净的银子、神仙钱。

  进了屋子,董水井笑问道:“来碗馄饨?”

  陈平安点头道:“惦念多年了。”

  饭桌上,一人一碗馄饨,陈平安打趣道:“听说大骊一位上柱国、一位巡狩使,都争着抢着要你当乘龙快婿?”

  董水井笑了笑:“真要答应下来,生意就做不大了。”

  很多时候,某个选择本身,就是在树敌。

  董水井停下筷子,无奈说道:“往伤口上撒盐,不厚道。”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董水井说道:“大骊朝廷肯定很快就会派人来找你,我猜赵繇的可能性比较大。”

  院子里边出现了一名老者的身形。

  董水井转头笑道:“直接说事,这里没有外人。”

  那名地仙供奉说道:“州城刺史府邸刚到了一拨贵客,没有走牛角山渡口。”

  董水井点点头。

  陈平安吃完了馄饨,放下筷子,起身笑道:“说谁谁来,董水井你可以啊。”

  董水井说道:“既然我们都没吃饱,就再给你做碗馄饨解解酒,不用挪地方。”

  陈平安想了想,就没有离开这栋宅子,重新落座。等到两人将第二碗馄饨吃完,就有客人敲门了。

  董水井笑道:“你们随便聊,我避嫌,就不见客了。”

  陈平安说道:“有你这样避嫌的?”

  董水井说道:“其实还是沾你的光,让某些人识趣些,以后少盯着我兜里那几两辛苦银子。银子是不多,撑不死人。”

  陈平安接过话头,打趣道:“但肯定比一碗馄饨烫嘴。放心吧,不谈私交,甚至不谈生意,我就冲今晚这两碗馄饨,都应该帮你捎句话。”

  董水井笑着抱拳。

  陈平安笑眯眯道:“对了,一直忘了说,我刚从李叔叔那边来。”

  董水井叹了口气,走了。陈平安如果早说这话,一碗馄饨都别想上桌。

  宅子不大,更无仆役,身为主人的董水井去了书房避嫌,将宅子让给了两拨客人,陈平安就只好自己去开了门。

  来者有三,其一是大骊陪都礼部老尚书柳清风,公认是皇帝陛下掣肘藩王宋睦的最大臂助。

  这位来自青鸾国的年迈读书人身形消瘦,皮包骨头,但是眼神熠熠。

  第二位是家乡就在骊珠洞天的大骊京城吏部考功司郎中赵繇。

  还有一位是大骊京城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资历极深,负责所有大骊粘杆郎。

  陈平安望向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书生,作揖道:“见过柳先生。”

  柳清风笑着缓缓作揖还礼:“见过陈公子。”

  各自直腰起身,陈平安笑道:“幸好巷子小,牛车进不来。”

  柳清风会心笑道:“幸好路上没有郑钱挡道,附近也无水塘。”

  赵繇以心声说道:“在飞升城,我见过宁姚一次,她很好。”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谁啊,关你屁事。”

  赵繇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对天各一方的山上道侣怎么都这么欺负人呢?

  他突然道:“我见过你们女儿了,长得很可爱,眉眼相貌像她娘亲更多些。”

  陈平安“哦”了一声,卷起袖子。下一刻,门外巷子瞬间就没了两人身形。

  那个清吏司老郎中皱紧眉头,柳清风微笑道:“没事,出身同一文脉,师叔跟师侄叙旧呢。”

  老郎中只好装傻。叙旧总不需要卷袖子抡胳膊吧?只是反正拦也拦不住,就当是同门叙旧好了。

  片刻之后,陈平安独自返回,神清气爽的模样,笑着说那赵郎中已经告辞,先睡去了。

  州城内,有个鼻青脸肿的青衫书生挂在树枝上,果真是昏睡过去了。

  进了小巷宅子,陈平安和柳清风一路叙旧,只是相较于他和赵繇的,要更“见外”些。两人多是聊青鸾国的风土人情,也聊柳清山和狮子园。

  柳清风的弟弟柳清山与师刀房女冠柳伯奇成亲后一直在远游,其间去过一趟倒悬山,有点像是省亲。

  山上拜师如投胎,柳伯奇的恩师正是驻守大门的那位倒悬山年迈女冠,与白玉京青翠城的“小道童”姜云生,以及剑气长城的剑仙张禄,一门之隔,就是两个天下。

  柳伯奇当年返回师刀房,柳清风首次游历倒悬山,避暑行宫那边是得到了消息的,只是陈平安当时没有露面。

  落座后,陈平安笑道:“最早在异乡见到某本山水游记,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柳先生无心仕途,要卖文挣钱了。”

  那位与冲澹江水神李锦有旧的老郎中是祠祭清吏司的一把手,清吏司与那赵繇的吏部考功司,以及兵部武选司,一直是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小”衙门。

  老人曾经参加过一场大骊精心设置的山水狩猎,围剿红烛镇某个头戴斗笠的佩刀汉子。

  只是悬念不大,给那人单挑了一群。

  老郎中在那之后,还曾带着龙泉剑宗的阮秀、徐小桥一起南下书简湖,最终在芙蓉山落脚,粘杆捕蝶捉蜓,追捕一个大骊本土出身的武运坯子。

  所以说,老话说得好,老人的老故事多。

  他对这个落魄山的山主很不陌生,况且二十多年来,不管北岳山君魏檗的披云山如何帮着落魄山云遮雾绕,终究逃不开大骊礼部、督造衙署和落魄山山神宋煜章的三方审视。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宋煜章的金身、祠庙都搬去了棋墩山,督造官曹耕心也升官去了大骊陪都,加上飞升台崩碎,大骊礼部对落魄山的秘密监察也随着这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告一段落。

  而无论是两任大骊皇帝对魏檗的扶植和器重,选择吊儿郎当的曹耕心来担任密报可以直达御书房的窑务督造官,让宋煜章搬出落魄山,又都算是一种示好。

  所以年轻宗主落座后这句开门见山的调侃,让老郎中察觉到一丝杀机四伏的迹象:难道是打算与大骊秋后算账?

  说实话,如果不是职责所在,老郎中很不愿意来与这个年轻人打交道,他身世履历太过复杂,行事风格太过谨慎。

  老郎中这么多年来,经常时不时就翻阅礼部密档,当作一碟佐酒菜,想要从陈平安的发迹过程当中找出个“理所当然”。

  可无论是陈平安在家乡当窑工学徒的那段惨淡岁月,还是后来在书简湖担任账房先生,老郎中都只看出了“失魂落魄”一语。

  可仿佛每次书页翻篇,陈平安就会悄无声息地再登高处。

  换成一般的年轻人,诸多位于山低处的陈年恩怨,意气风发时早就干脆利落解决了,结果这位年轻山主就这么一直余着,年复一年,偏不去动。

  如今一座北岳地界的山头,与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按照山上仙家的说法,其实才隔了几步远,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提升为宗门,而且竟然绕过了大骊王朝,合乎文庙礼仪,却不合乎情理。

  就像那鸡毛蒜皮一大堆的市井村野,一个忍气吞声了大半辈子的憨厚汉子突然有一天买了壶好酒,默然无语,痛饮一顿,满身酒气,夜间提刀而出。

  劣绅豪横和纨绔子弟鱼肉乡里还能让旁人提防,可一个老实人的暴起杀人如何预料?

  桌上无茶也无酒,反正陈平安也是客人。

  柳清风笑道:“如果真是我捉刀代笔,除去开篇几千字,一字不改,全部保留,其余都要大改。江湖偶遇,大说其艳,仿骸骨滩壁画城的丹青手笔,再仿云窟福地花神山,配以彩画美人十二幅。山上奇缘怪境多写曲折,浓墨重彩,着重一个‘仙’字。与人厮杀,写其杀伐果决,绝不拖泥带水,侧重一个‘狠’字。置身官场,夸其老到城府,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突显一个‘稳’字。”

  “闲暇时,逢山遇水,得见隐逸高人,与三教名士袖手清谈,谈精诚,论道法,说禅机,无非一个‘逸’字。教人只觉得虚蹈高处,群山为地,白云在脚,飞鸟在肩,看似缥缈,实则虚无。文字简处,直截了当,占尽便宜;文字繁处,出尘隐逸,却是绣花枕头。行文宗旨,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穷怕了’的人之常情,以及通篇所写所说、所作所为的‘买卖’二字。得钱时,为利,为务实,为境界登高,为有朝一日的‘我即道理’;亏钱时,为名,为养望,为积攒阴德,为赚取美人心。”

  “找到俱芦洲的琼林宗,九一分账,甚至我可以不要一枚铜钱,只求所有的仙家渡口之外,山下每一处的市井书铺都要有几本山水游记的……上册?上册撰写此人之心机幽微,深不见底,书中有那十数处细节值得有心人推敲,能让好事者咀嚼。君子伪君子,模棱两可间。下册大写其行事光明,胸襟磊落,在乱局当中潜入蛮荒天下军帐,结识诸多王座大妖,仅凭一己之力玩弄人心,如鱼得水,一心为浩然,立下不朽功。”

  听到这里,陈平安笑道:“游记有无下册的关键,只看此人能否安然脱困,返乡开宗立派了。”

  所幸这些都是棋局上的复盘,所幸柳清风不是那个写书人。

  一个只会袖手谈心性的读书人根本折腾不起浪花,妙笔生花,著作等身,可能都敌不过一首童谣,就天翻地覆了。

  但是每一个能够在官场站稳脚跟的读书人,尤其是这个人还能平步青云,那就别轻易招惹。

  柳清风笑了起来,说道:“陈公子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忌惮你?”

  陈平安不置可否,问道:“我很清楚柳先生的品行,不是那种会担心能否赢得身前身后名的人。那么,是在担心无法‘了却君王事’?”

  柳清风拍了拍椅子把手,摇头道:“我同样对陈公子的人品深信不疑,所以从不担心陈公子是第二个浩然贾生,会成为什么宝瓶洲的文海周密。我只是担心宝瓶洲这把椅子依旧榫卯松动,尚未真正牢固,陈公子返乡后,裹挟大势,身具气运,然后被你这么一坐,一晃悠,一个不小心就塌了。”

  陈平安笑道:“所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柳清风说道:“所以皇帝陛下希望陈山主可以同时担任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山长。此后下宗选址,无论是宝瓶洲中部的旧朱荧王朝,还是桐叶洲或者俱芦洲,大骊朝廷都会全力相助,帮助文圣一脉开枝散叶,三洲山河之内独尊文圣一脉的学问,却又不会排斥百家争鸣。争取百年之内,连同山崖书院、林鹿书院、观湖书院、鱼凫书院、大伏书院在内,三洲版图上至少有十座书院。山门口会立碑铭文,以大隋山崖书院为例,铭刻《劝学》,林鹿书院立碑《修身》。说不定终有一天,会有第三十二座书院立碑。”

  浩然九洲,儒家设置七十二书院是定例,至于书院山门口的碑文则无约束。

  山门有无石碑矗立,以及碑文的内容选择,只看历任书院山长的喜好。

  不过大体上遵循一个只增不减的规矩,只有一次例外,就是那场三四之争落幕后,因为文圣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庙,失去了陪祀地位,使得许多书院碑文都被撤销。

  陈平安靠着椅背,笑眯眯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柳清风摇摇头:“陈公子只需要将这山主和山长都当得安安稳稳的,就是大骊和宝瓶洲的福气。”

  陈平安微笑道:“事关重大,得让我好好想想。圣人教诲,三思而后行嘛。反正有一点可以保证,我绝不会让柳先生难做,落魄山绝不会让柳尚书难当就是了。”

  “恭祝落魄山跻身浩然宗门,蒸蒸日上,步步顺遂,如日中天,高悬浩然。”柳清风站起身,抱拳笑道,“相信这一天肯定会来,不过按照关老爷子的那个说法,柳某人也已是走不动路、咬不动肉、舍不得梳头的三不岁数,多半是瞧不见这种盛况了,憾事。不管如何,陈公子有曹编修这样的得意弟子,柳某人有这样的半个门生,需要亲自答谢一句,再与陈公子额外道贺一声,文脉兴盛。”

  陈平安抱拳还礼:“曹晴朗是新科榜眼,又是柳先生的半个官场门生,幸事。我也需要为大骊朝廷道贺一句,文采荟萃。”

  大骊陪都的那场会试,因为版图依旧包括半洲山河,应试的读书种子多达数千人。

  大骊按新律,分五甲进士,最终除了一甲夺魁三名,此外二甲赐进士及第并赐茂林郎头衔十五人,三、四甲进士三百余人,还有第五甲同赐进士出身数十人。

  主考官正是柳清风,两位小试官分别是山崖书院和观湖书院的副山长。

  按照科场规矩,柳清风便是这一届科举的座师,所有进士就都属于柳清风的门生了,因为最后那场殿试廷对,在绣虎崔瀺担任国师的百多年以来,大骊皇帝一向都是按照拟定人选过个场而已。

  赵繇相对名声不显,是众多阅卷官之一,分房阅卷,是十数位科场房师之一,而且赵繇的中试者门生,相对其余阅卷官,进士数量最少,一甲进士只有两人:状元张定,榜眼曹晴朗。

  探花郎杨爽是十八人中最少年者,风姿卓绝,如果不是有一个十五岁的神童进士,才十八岁的杨爽就是会试中最年轻的新科进士,而杨爽骑马“探花”大骊京城,曾经引来一场万人空巷的盛况。

  十五名二甲进士中,王钦若文采最好,被誉为“仙气缥缈,多神仙语”。

  此外还有程姓兄弟二人,文理质朴,“如圣贤立言”,由此可见大骊士林对兄弟俩评价极高。

  一甲三名,加上王钦若和“二程”三位茂林郎,这六人如今都辅佐册府学士、文坛领袖,参与翰林院的编撰、筛选、校勘四大部书一事。

  一行三人走出宅子后,柳清风在门口停步,笑道:“我与陈公子再闲聊几句。”

  那位清吏司老郎中点点头,与陈平安率先告辞一声,快步离去,走出小巷。

  柳清风跟陈平安一起走在巷弄,果然是闲聊,说着无关一国半洲形势的题外话,轻声道:“舞枪弄棒的江湖门派,弟子当中,一定要有几个会舞文弄墨的,不然祖师爷出神入化的拳脚功夫、精彩纷呈的江湖传奇就埋没了。搁在士林文坛,或是再大些,身在儒家的道统文脉,其实是一样的道理。一旦香火凋零,后继无人,打笔仗功夫不行,或是宣扬祖师爷丰功伟绩的本事不济,就会吃大亏。至于这里边,真真假假的,又或者是几分真几分假,就跟先前我说那部山水游记差不多,老百姓其实就是看个热闹。人生在世,烦心事多,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探究个真相。好像隔壁一条巷子,有人哭丧,路人途经,说不得还要觉得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有些烦人晦气。街上迎亲,轿子翻了,路人瞧见了那新娘子貌美如花,反而欣喜,白捡的便宜;若是新娘姿色平平、气态粗鄙,或是新郎官从马背上给摔得丑相毕露,耽误了洞房花烛夜,旁人也会开心几分,至于新娘子是好看了还是难看了,其实都与路人没什么关系,可谁在意呢?”

  老人坐着说话还好,行走时言语就有些气息不稳,脚步迟缓。

  陈平安已经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点头笑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底下所有人都读得起书、认得了理,能明辨真假。”

  柳清风“咦”了一声,讶异道:“竟然不是明辨是非?”

  陈平安说道:“知道世事的真假,会一直比较难。至于心中有无是非,跟读不读书,关系不大。”

  柳清风点点头,然后提醒道:“越是太平盛世,读书人的媚态,尤其一涉官场,就会花团锦簇。读书人的凶性,更是蘸了墨汁,躲藏极好,落笔越好,存世越久,你都要小心再小心啊。你如果不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这些都是身外事,无须在意。证道长生,断绝红尘,跺跺脚,抖抖肩,山下有事,山上无事,你还是你,无事一身轻。”

  进了门,是一个历经宦海风波的大骊陪都礼部尚书在跟落魄山山主谈公事;出了门,就只是一个迟暮之年的书生柳清风与同道中人说世道、聊人心。

  分不清楚,是贵为一宗之主的陈平安依旧书生意气还吃苦不多,不懂得一个身不由己的入乡随俗;分得清楚,是入乡随俗又不流俗,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昔年陋巷贫寒的少年果真远游有成。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请放心,除了本就是朋友的柳清山和柳伯奇,还有青鸾国的柳氏祖宅狮子园,以及以后的一个个读书种子,我都会尽量护住该护住的人和事。”

  柳清风无奈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陈平安笑道:“不凑巧,我有这个心意。”

  柳清风又不是那种迂腐之辈,会心一笑。那就好意心领了。

  柳清风与陈平安站在小巷路口,沉默片刻,问道:“连同灰蒙山那隐居三人在内,你总喜欢自找麻烦,费心费力,图个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打趣道:“大雨骤至,道路泥泞,谁不当几回落汤鸡?”

  柳清风点头道:“雨后初霁,酷暑时节,那就也有几分冬日可爱了。”

  不远处有一驾马车,双方作揖道别。

  柳清风走出去没几步,突然停下,转身问道:“咱们那位郎中大人?”

  陈平安一脸茫然:“谁?”

  柳清风“嗯”了一声,恍然道:“年老不记事了,郎中大人刚刚告辞离开。”

  老人才转身,又转头笑问道:“剑气长城的隐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陈平安答道:“官不小,官威不大。”

  他斜靠小巷墙壁,双手笼袖,看着老人登上马车,在夜幕中缓缓离去。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与柳先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凭借药膳温补和丹药的滋养,最多让不曾登山修行的凡夫俗子稍稍延年益寿,面对生死大限,终究无力回天。

  而且平时越是温养得当,当一个人心力交瘁导致形神憔悴,就越像是一场势不可当的洪水决堤,再要强行续命,就会是药三分毒了,甚至只能以阳寿换取某种类似“回光返照”的境地。

  天底下除了没有后悔药可吃,其实也没有包治百病的仙家灵丹。

  柳清风一走,大概陪都那边的藩王宋睦会松口气,京城的皇帝陛下却要头疼美谥一事了,高了麻烦,低了愧疚。

  董水井来到陈平安身边,问道:“陈平安,你已经知道我的赊刀人身份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

  董水井没有藏掖:“当年是许先生去山上馄饨铺子找到了我,要我考虑一下赊刀人。权衡利弊之后,我还是答应了。光脚走路太多年,又不愿意一辈子只穿草鞋。”

  陈平安笑道:“咱俩谁跟谁,你别跟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还不是觉得自己没钱娶媳妇,又担心林守一是那书院子弟,还是山上神仙了,会被他捷足先登,所以铁了心要挣大钱,攒够媳妇本,才有底气去向李叔叔登门提亲?要我说啊,你就是脸皮太薄,搁我,呵呵,叔婶他们家的水缸就没有哪天是空的。李槐去大隋,就跟着;叔婶他们去俱芦洲,大不了稍晚动身,再跟着去,反正就是死缠烂打。”

  董水井差点憋出内伤来。也就是陈平安例外,不然谁哪壶不开提哪壶试试看?

  董水井突然打量起这个家伙,说道:“不对啊,按照你的这个说法,加上我从李槐那边听来的消息,好像你就是这么做的吧?护着李槐去远游求学,与未来小舅子打点好关系,一路任劳任怨的,李槐独独与你关系最好。跨洲登门做客,在狮子峰山脚铺子里边帮忙招徕生意,让街坊邻居交口称赞。”

  陈平安气笑道:“我跟你和林守一能一样吗?既然喜欢一个女子,还畏畏缩缩,傻了吧唧的。”

  董水井叹了口气:“也对,你小子当年说去剑气长城,就去了。”

  董水井其实最佩服陈平安这件事,少年时分就一个人背剑远游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只为与心爱的姑娘见一面。

  喜欢她,得让她知道。

  她喜欢是最好,她不喜欢,好像少年也不怕自己知道。

  董水井就做不到,林守一也一样。所以两个包到最后只能凑一起喝闷酒,摆些虚张声势的花架子。

  董水井突然说道:“能走那么远的路,千山万水都不怕,那么神秀山呢?跟落魄山离得那么近,你怎么一次都不去?”

  陈平安默然无声,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心中答案不宜说。

  人生路上有些事,不单单是男女情爱,其实还有很多的遗憾,就像一个人身在剑气长城,却不曾去过倒悬山。

  可能从来不想去,可能想去去不得。

  谁知道呢,反正终究是不曾去过。

  陈平安隐匿身形,从州城御风返回落魄山。

  主山集灵峰的档案房是掌律长命的地盘,姜尚真和崔东山在这里已经仔细看过了关于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秘录,有数十本之多,归档为九大类,涉及两座“宗”字头的山水谱牒、藩属势力、明里暗里的大小财路,以及众多客卿供奉的境界、师门根脚,错综复杂的山上恩怨,还有双方敌对仇家的实力……内容一旁分别写有“确凿无误”“存疑待定”“可延展”“必须深挖”等朱红文字。

  张嘉贞虽然是泉府账房小先生,但其实这些档案、情报的分门别类,这么多年来始终都是他在辅助长命。

  见到了敲门而入的陈平安,张嘉贞轻声道:“陈先生。”

  习惯使然。就像那些剑仙坯子见着了陈平安,还是喜欢喊一声“曹师傅”,陈灵均还是喜欢称呼为“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来到桌旁,随手翻开一本书页写有“正阳山香火”的秘录,找到大骊朝廷那一条目,拿笔将藩王宋睦的名字圈画出来,在旁批注一句“此人不算,藩邸依旧”。

  陈平安再翻出那本正阳山祖师堂谱牒,将田婉那个名字重重圈画出来,跟长命单独要了一页纸,开始提笔落字。

  姜尚真啧啧称奇,崔东山连说“好字好字”。

  陈平安将这张纸夹在书册当中,合上后,伸手抵住那本书,起身笑道:“就是这么一号人物,比咱们落魄山还要不显山不露水,做事做人都很前辈了,所以我才会兴师动众,让你们俩一起探路,千万千万别让她跑了。至于会不会打草惊蛇,不强求,她如果见机不妙,果断远遁,你们就直接请来落魄山做客,动静再大都别管。这个田婉的分量,不比一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轻半点。”

  姜尚真说道:“韩玉树?”

  陈平安点头道:“可能性很大。”

  姜尚真摩拳擦掌,神采奕奕道:“桐叶洲有了,宝瓶洲有了,那么俱芦洲某个幕后主使就躲在那个两袖清风不挣钱的琼林宗里边喽?”

  俱芦洲姜尚真很熟,是他的第二家乡,山上朋友遍及一洲。在俱芦洲,只要报上姜尚真的名号,喝酒都不用花钱。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咱们只要动刀子,刀子一定要快,快到已经割了对手脖子,对手还不自知。稳、准、狠,就像先生在太平山收拾韩玉树一样。”

  陈平安点头道:“刘羡阳和我在明处,你们俩在暗处,三洲之地,离中土神洲不近的,所以足够了。毕竟裴旻只有一个,刚好咱们又遇到过。”

  能够让他们三个合力对付的人物,确实不多。

  崔东山笑眯眯望向姜尚真,道:“若是有人要学你们玉圭宗的半个中兴老祖,当那过江龙?”

  姜尚真笑道:“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哪怕没有什么过江龙,我们也要凭借田婉姐姐和我这个‘韩玉树’制造机会,让过江龙来宝瓶洲做客。”

  陈平安瞥了眼另外一摞册子,是有关清风城许氏的秘录,想了想,还是没有去翻,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喊上刘羡阳直奔清风城而去。

  相较于正阳山,那边的恩怨更加简单清晰。

  所以陈平安只是抽出一本记录正阳山山水谱牒的册子,找到了位于前边几页的护山供奉名单。

  崔东山趴在桌上感慨道:“这位搬山老祖早已名动一洲啊。”

  姜尚真瞥了眼那只搬山猿的真名——袁真页。浩然天下的搬山之属,多姓袁。

  姜尚真神色凝重:“一个能够让山主与宁姚联手对敌的存在,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亲手筛选谍报、记载秘录的张嘉贞被吓了一大跳。

  隐官大人与宁姚曾经联手抗衡袁真页?

  莫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幕?

  可是落魄山这边,从大管家朱敛,到掌律长命,再到魏山君,都没有提过这桩密事啊。

  张嘉贞死死盯住那一页,心思急转。

  那位正阳山的护山供奉昔年为陶紫护道骊珠洞天之行,曾经有过两桩天大的壮举:一、差点搬了披云山回正阳山。

  二、与老藩王宋长镜在督造衙署问拳一场,双方点到即止,不分胜负。

  后来披云山就晋升为大骊新北岳,最终又提升为整个宝瓶洲的大北岳。

  至于宋长镜,也从当年的九境武夫,先是跻身止境,最终在陪都中部大渎战场凭借半洲武运凝聚在身,以传说中的十一境武神姿态拳杀两仙人,那只搬山猿的名声也随之水涨船高。

  这些事情,张嘉贞都很清楚。

  只是按照自己先前的评估,这个袁真页的修为境界,哪怕以玉璞境去算,最多最多,就是等于一个清风城城主许浑。

  陈平安双指拈住书页,翻过一页再翻回,不去看那些袁真页的修道癖好、与谁交好,只将他担任正阳山护山供奉千年以来,山上山下大大小小的几十栏事迹反复看了两遍。

  张嘉贞越发惴惴不安,轻声道:“陈先生,是我疏漏了,不该如此马虎下笔。”

  陈平安笑道:“这还马虎?我和宁姚当年才什么境界,打一个正阳山的护山供奉当然很吃力,得拼命。”

  姜尚真感叹道:“搬走披云山,问拳宋长镜,接受陈隐官和飞升城宁姚的联袂问剑,一桩桩一件件,一个比一个吓人。我在俱芦洲那些年真是白混了,铆足劲四处闯祸,都不如袁老祖几天工夫积攒下来的家底。这要是游历中土神洲,谁敢不敬,谁能不怕?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陈平安合上书:“不用气。”

  崔东山微笑道:“因为搬山老祖不是人。”

  姜尚真点头道:“那我这就叫畜生不如。”

  张嘉贞听得半句话都插不上,掌律长命则笑意盈盈。

  陈平安带着姜尚真和崔东山去往山巅的祠庙旧址,先让崔东山围绕着山巅白玉栏杆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的山水禁制,这才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幅禁制重重的画卷,一手攥紧一端的白玉卷轴轻抖,画卷铺展开来。

  陈平安松开手,轻轻抬起双袖,画卷随之“飞升”,悬在空中,缓缓旋转。

  崔东山和姜尚真相视而笑,皆是恍然大悟。

  当初陈平安在天宫寺外问剑裴旻,崔东山和姜尚真其实都对一个至为关键的环节始终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各自的先生、山主大人到底是如何抵挡住裴旻的倾力几剑的,最终又如何能够护住那支玉簪。

  崔东山接应得手玉簪之前,裴旻哪怕一剑杀人不成,先击碎玉簪,一样可以再杀陈平安。

  现在极有可能会成为落魄山护山大阵的这幅画卷,想必就是答案了。

  倒悬山,敬剑阁,剑仙画卷。这些半剑灵之姿的剑仙英灵曾经陪伴年轻隐官一起守护半截剑气长城。

  陈平安拈出三炷香,分给崔东山和姜尚真一人一炷。

  陈平安作揖致礼,心中默念道:“过倒悬山,剑至浩然。”

  随后姜尚真和崔东山一起离开落魄山,先行探路。

  不管是姜尚真还是崔东山,任意一个做事就已经足够让人放心,两个一起,陈平安都不知道“担心”两个字怎么写。

  陈平安走到竹楼,拿出一壶酒,有些犹豫。

  朱敛来到崖畔石桌边坐下,轻声问道:“公子这是有心事?”

  陈平安本就想要找老厨子说一说这桩心事,便与朱敛说了裴钱年少时所见的心境景象,又说了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五梦七心相。

  五梦分别是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

  五梦之外又有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雏、蝴蝶七相,跟随陆沉的大道之行依次显化而生。

  当然,还有丁婴的那顶莲花冠。

  朱敛抱拳笑道:“首先谢过公子的以诚待人。”

  然后两两沉默。

  陈平安转过头,发现朱敛神色自若,斜靠石桌,远眺崖外,面带笑意,甚至还有几分释然,好似大梦一场终于梦醒,又像久久未能酣睡的疲惫之人终于入梦香甜,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整个人处于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

  这绝不是一位纯粹武夫会有的状态,更像是一位修道之人的证道得道,知道了。

  魏檗心生感应,立即现身落魄山,但是不敢靠近石桌,只是站在竹楼廊下。

  巡山归来的陈灵均和周米粒在小路上大摇大摆而来,魏檗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两人先不要说话。

  朱敛转过头,望向陈平安,说道:“若是大梦一场,陆沉先觉,我帮助那陆沉跻身了十五境,公子怎么办?”

  陈平安毫不犹豫,答道:“怎么办?简单得很,朱敛一定要还是朱敛,别睡去,要醒来。此外不过是我仗剑远游,问剑白玉京。”

  朱敛站起身,陈平安也起身,伸手抓住老厨子的胳膊:“说定了。”

  朱敛笑着点头道:“我终于知道梦在何处了,那么接下来就有的放矢。解梦一事,其实不难,因为答案早就有了一半。”

  陈平安说道:“我那师兄绣虎和学生东山。”

  陆沉当年重返家乡浩然天下,在骊珠洞天摆摊算命多年,极有可能还有过一场“顺手为之”的观道,在等崔瀺与崔东山的神魂之别,以及随后崔东山的造就瓷人,都属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朱敛发现陈平安还攥着自己的胳膊,笑道:“公子,我也不是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啊,别这样,传出去惹人误会。”

  魏檗松了口气,刚要开口说话,就发现朱敛笑呵呵转过头,投以视线,魏檗只好把话咽回肚子。

  陈平安松开手,笑道:“真当我傻啊,石柔当年在那边关栈道对你的态度改变那么大,一定是她看到了些什么,否则就她那脾气,绝不是你与她说了什么道理就让她开窍的。我不过是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故意不问、假装不知而已。”

  朱敛伸出一根手指搓了搓鬓角,试探性问道:“那我以后就用真面目示人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何不可?咱们落魄山都是宗门了,不差这件事。”

  朱敛便背对竹楼,揭了两张面皮,露出真容。

  武疯子,贵公子,谪仙人。

  藕花福地这些个流传江湖的说法,陈平安都很清楚,只是到底是怎么个贵公子、谪仙人,具体怎么个神仙姿容气度,陈平安以往觉得撑死了也就是陆抬、崔东山、魏檗那样的。

  所以这一刻,陈平安如遭雷击,愣了半天,转头瞥了眼幸灾乐祸的魏檗,再看了眼依旧身形佝偻的朱敛,笑容尴尬起来,竟然还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好像离朱敛那张脸远些才安心,压低嗓音劝说道:“朱敛啊,还是当你的老厨子吧,镜花水月这种勾当,挣钱昧良心,风评不太好。”

  “确实,天底下最不要脸的勾当,就是靠脸吃饭。”朱敛点点头,嗓音温醇,十分陌生,然后笑着重新复上两张面皮,一张是掌柜颜放的,一张是老厨子的。

  陈平安提醒道:“嗓音,别忘了嗓音。”

  朱敛笑道:“好的。”总算面容嗓音都变成了那个熟悉的老厨子。

  陈平安如释重负,不过补上一句:“以后落魄山要是真缺钱了,再说啊。”

  落魄山的镜花水月确实值得期待:朱敛、姜尚真、米裕、魏檗、崔东山。

  客卿当中还有柳质清,以后可以再加上个林君璧。

  更年轻一辈,还有陈李、白玄……人才济济,绝无半点青黄不接之忧虑。

  两人落座,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朝魏檗招招手。

  陈灵均跟在魏檗身边,一口一个“魏老哥”,热乎得像是一盘刚端上桌的佐酒菜。

  对魏山君的态度,自打陈灵均来到落魄山,反正就这么一直反反复复。

  有一道明显的分水岭:山主下山远游,家中无靠山,陈灵均就与魏山君客气些;山主老爷在落魄山上,陈灵均就与魏老哥不生分。

  登山的修道之士一般都是记打不记吃,景清大爷倒好,只记吃不记打。

  一个一瘸一拐的孩子走到石桌旁,鼻青脸肿,破天荒地不双手负后了。

  白玄一手捂着脸,言语含糊道:“隐官大人,拳,我还是要练的,但是能不能别让裴钱教拳啊,她不厚道,喂拳不压境啊。”

  陈灵均低下头,辛苦忍住笑。

  周米粒挠挠脸,站起身,给白玄让出位置,小声问道:“你让裴钱压几境啊?”

  白玄怒道:“我高看她一眼,算她是金身境好了。事先说好了压四境的,她倒好,还假装跟我客气,说压五境好了。”

  白玄赶紧转头看了眼竹楼附近的小道,见并无裴钱的身影,这才继续说道:“结果她出拳凶得不讲道理,老子都瞧不见她咋个出拳,整个人就在空中飘来荡去,跟把飞剑似的乱窜,挨了好些拳,结果小爷我才落地,那裴钱的脚背就杀到眼前了,等我醒过来,裴钱蹲在一边,说她最后是临时收了脚的,不然一记脚尖戳在心窝,我都得一边吃饭一边呕血,要不就是一边睡觉一边……走桩。”

  白玄哭丧着脸,揉了揉红肿如馒头的脸颊,哀怨道:“隐官大人,你怎么收的徒弟嘛,裴钱就是个骗子,天底下哪有这么喂拳的路数,半点不讲同门情谊,好像我是她仇家差不多。”

  陈平安有些痛心疾首,然后轻声道:“你傻不傻,下次问拳,问她能不能压六境,只要她点头答应,接下来怎么回事,我绝不偏心。”

  白玄眼珠子一转,试探性问道:“压七境成不成?”

  陈平安微微皱眉,好像有些嫌弃:“你自己问去,我都不管。”

  白玄摇晃着站起身,踉跄走到小道上,到了无人处,立即撒腿飞奔去找裴钱,就说:“你师父陈平安说了,要你压七境。哈哈,小爷这辈子就没有隔夜仇。”

  约莫一炷香过后,白玄步履蹒跚地走回石桌,脸颊两边都红肿得没个人样了。

  他这次说话含糊不清是半点不作伪了,有气无力道:“小爷不练拳了,曹师傅,我回拜剑台了啊。能不能让魏山君捎我一程,小爷我夜观天象,今天不宜御剑飞行。”

  陈平安笑道:“练拳一半不太好,以后换人教拳好了。”

  白玄坐在周米粒让出的位置上,把脸贴在石桌上,一吃疼,立即打了个哆嗦,沉默片刻:“练拳就练拳,裴钱就裴钱,总有一天,我要让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武学奇才。”

  白玄想起一事,病恹恹问道:“隐官大人,裴钱到底啥境界啊,她说几百上千个裴钱都打不过她一个师父的。”

  陈平安无奈道:“你真信啊?”

  白玄站起身:“问拳去!”

  陈灵均瞪大眼睛,刮目相看。落魄山上,竟有不输自己的英雄豪杰?!

  白玄瘸拐着离去,在小道上,遇到了裴钱。

  “裴姐姐裴姐姐。”白玄肩头一晃一晃,快步向前,然后一个侧身,走在小道边缘,开始一点一点挪步,“天色不早了啊,你师父让我去好好休息呢,回见回见。”

  等到与裴钱擦肩而过,白玄一鼓作气埋头飞奔,回过神时已经到了台阶边,又不敢转身回住处,就沿着台阶一路登高,最后坐在山顶揉脸。

  岑鸳机走桩登顶后,白玄已经转过身,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小爷还没学隐官下山大杀四方呢。

  岑鸳机坐下休息,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白玄,怎么回事?”

  照理说,落魄山上,不会有人欺负白玄才对。

  白玄闷闷道:“半夜梦游,摔了一跤。”

  岑鸳机闷闷起身,继续走桩下山。

  朱敛和魏檗一起乘着月色回院子手谈一局,两人都很想念大风兄弟。

  竹楼外的崖畔,暖树走了趟莲藕福地又返回。所以最后坐在崖畔的人就有陈平安、头顶的莲花小人儿、裴钱、暖树、周米粒、陈灵均。

  牛角山渡口,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周米粒一起乘坐骸骨滩渡船去往俱芦洲,快去快回。

  大致路线是披麻宗—鬼蜮谷—春露圃—趴地峰—太徽剑宗—浮萍剑湖—龙宫洞天,最终重返骸骨滩,就此跨洲返乡。

  在大海之上,北去的披麻宗渡船突然收到了一封飞剑传来的求救信,一艘南下的俱芦洲渡船遇到了那条传说中的夜游渡船,无法躲避,即将一头撞入秘境。

  陈平安原本打算让裴钱继续护送周米粒先行去往披麻宗等他,只是后来改了主意,与自己同行便是。

  他们悄然离开渡船,裴钱带着周米粒在海上慢慢御风,陈平安则独自御剑去往高处——那里视野更为开阔,俯瞰人间的同时还能留心裴钱和周米粒——就此一路南游,寻找那条古怪渡船的踪迹。

  一天夜幕中,陈平安御剑落在海上,收剑入鞘,带着裴钱和周米粒来到一处地方。片刻之后,陈平安微微皱眉,裴钱眯起眼,也是皱眉。

  一艘大如山岳的渡船,在海上竟然就那么与他们交错而过。

  裴钱疑惑道:“师父,这么古怪?不像是障眼法,也非海市蜃楼,半点灵气涟漪都无。”

  周米粒双手抱胸,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毛,使劲点头:“是有一丢丢古怪嘞。”

  陈平安略作思量,祭出一艘符舟。

  果不其然,那条行踪不定极难拦截的夜游渡船倏忽之间从大海之中跃出水面,好像搁浅般,出现在了一座巨大城池的门口。

  裴钱屏气凝神,举目望去,城头之上,金光一闪而逝,如挂匾额,模糊不清。

  裴钱轻声道:“师父,好像是个名叫‘条目城’的地方。”

  “条目城?闻所未闻。”陈平安笑了笑,以心声与裴钱和小米粒说道,“记住一件事,入城之后都别说话,尤其是别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没有城禁,只是当陈平安他们入城之后,豁然开朗,视野所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热闹得像是一处繁华京城。

  陈平安转头望去,裴钱手持行山杖,背着个箩筐,箩筐里边站着周米粒,扛着根金扁担。

  他伸手一拍裴钱的脑袋,再拍周米粒的脑袋,微笑道:“不讲究那个了,随便问随便答。天大地大,我们随意。”

  细雨蒙蒙,一艘从南往北的仙家渡船缓缓停靠在正阳山地界的白鹭渡口,其上走下一名英俊男子,青衫长褂,脚踩布鞋,撑起了一把油纸伞,伞柄是桂花枝。

  他身边跟着一个身穿墨色长袍的少年,同样手持小伞,伞柄是寻常青竹材质,伞面却是由仙家碧绿荷花炼制而成。

  这二人正是覆有面皮、施展障眼法的姜尚真和崔东山,他们各自背剑,都是中土神洲和俱芦洲的秘府遗物,从不曾在宝瓶洲现世,分别名为“甲午生”和“天帚”。

  他们身后是一帮同样游历正阳山,正谈笑风生的谱牒修士。

  有青年正在与身边一名身姿婀娜的妙龄女子说他的恩师与那正阳山拨云峰的剑仙老祖是有数百年交情的山上挚友,而那位拨云峰老祖师在老龙城战场上曾经与俱芦洲的郦剑仙并肩作战,联袂剑斩大妖。

  崔东山听得乐和,以心声笑嘻嘻问道:“周首席,不如咱们换一把伞?”

  姜尚真瞥了眼那把碧绿荷花伞面下边,幽绿幽绿的,摇头道:“算了吧,不讨喜。”

  身后队伍里有个眉清目秀的孩子,七八岁大,撑着把大伞,以水法在伞面聚拢、积攒了一大摊雨水,然后骤然间拧转伞柄,雨滴向四周激射如箭矢。

  那孩子是个刚刚踏足修行的修道坯子,雨水四溅也无甚威力,只是打得前边两把伞砰砰作响,他的几个师门长辈也只是笑。

  这些修道有成的谱牒修士自然无须撑伞,灵气流溢,风雨自退。

  中五境的山上神仙云游四方,水火不侵,污秽避让,那些个井底之蛙的藩属国,稗官野史、志怪笔记上边的奇人异士,多是记载此辈修士。

  若是前边那两个游历之人能够如他们一般化雨珠于无形,自然就会有人出面阻拦孩子继续玩伞,说不得还要主动道歉一声,说几句孩子顽劣、道友勿恼之类的客气话。

  结果崔东山随手向后一袖子,将那孩子一巴掌打入水中,转头嬉皮笑脸道:“小崽子喜欢玩水,就到水里耍去。”

  事出突然,那孩子虽然年幼就早已登山,也毫无还手之力,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划出一道弧线,掠过一大丛雪白芦苇,摔入渡口水中。

  姜尚真转头笑道:“差点吓死老子。你们不用道歉,可以赔钱了事。”

  崔东山“嘿”了一声,姜尚真立即改口道:“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一个魁梧汉子伸手握住腰间法刀的刀柄,沉声道:“孩子玩闹,至于如此?”

  如果不是那撑伞男子带着点俱芦洲独有的口音,他早就抽刀出鞘,一刀劈去了,反正自己这边占理,就算闹到正阳山,再闹到附近的大骊藩属朝廷都不怕,只会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虽说如今的宝瓶洲山下不禁武夫斗殴和神仙斗法,但是二十年下来,习惯成自然,一时间还是很难更改。

  崔东山一手撑伞,一手叉腰,理直气壮道:“老子岁数不大,也是孩子啊。”

  姜尚真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佩剑,嗤笑道:“搁在老子家乡,敢如此问剑,那小崽子这会儿已经挺尸了。”

  一个性情沉稳的老修士立即以心声与众人言语道:“听口音,确是俱芦洲修士,至于是不是剑修,暂时还不好说。”

  如今的俱芦洲是宝瓶洲的兄弟洲,至于桐叶洲,只能算是孙子洲。

  渡口水中异象横生,有火光如电激射而出,如火龙出水,竟是一件宝光流转的上等灵器小锥,青铜材质,长一尺有余,刻九龙,正是那孩子的本命物。

  他人还没爬上岸,就已经祭出小锥,直刺崔东山。

  众人只见那墨袍少年大笑着说了一声“来得好”,猛然收束碧绿荷花伞,双手攥住伞柄如持剑,却是以刀法劈砍而下,结果只是被那小锥一撞,少年一个气血激荡,神魂不稳,立即就涨红了脸,只得怒喝一声,气沉丹田,双脚陷入被雨水浸濡的软泥寸余,依旧被那青铜小锥的锥尖抵住伞身,倒滑出去丈余才稳住身形。

  那孩子站在岸边,双指掐诀,心中迅速默诵道诀真言,一跺脚,口呼“汲水”二字,运转本命气府的天地灵气,手指与那小锥之间如有金光一线牵引,镂刻精美的小锥九龙如点睛开眼,纷纷蜿蜒移动起来。

  只是孩子到底岁数太小,炼化不精,动作不够快,刚刚张嘴汲取雨水,崔东山就一个弯腰侧身,再被姜尚真一手抓住肩膀,几个蜻蜓点水,就此远遁。

  两人都不敢走那渡口大道,拣选了水边芦苇丛,踩在那芦苇之上,身形起落,煞是好看。

  孩子不愿放过那两个王八蛋,手指一移,死死盯住他们的背影,默念道:“风驰电掣,乌龙逶迤,大瀑万丈!”

  九条手指长短的乌色小龙一同缠绕青铜小锥,吐出九支雨水凝聚而成的凌厉箭矢,脚踩芦苇的两人东躲西藏,十分狼狈。

  老修士笑道:“春塘,可以了,收起小锥吧。术高莫要轻易用,得饶人处且饶人。”

  春塘闻言收起指诀,深吸一口气,脸色微白,那条若隐若现的绳线也随之消失。

  他从袖中拿出一只不起眼的棉布小囊,将那篆刻有“七里泷”的小锥收入囊中。

  布囊中饲养有一条三百年白花蛇和一条两百年乌梢蛇,都会以各自精血帮助主人温养小锥。

  春塘将小囊悬在腰间,脸色阴沉,揉了揉脸颊,火辣辣地疼。

  老修士伸出双指,拧转手腕,轻轻一抹,将摔在泥泞路上的那把大伞驾驭而起,飘向春塘。

  春塘将它收入手中,一气之下,直接将它远远丢入水中。

  眼不见心不烦,反正是寻常之物,值不了几个破钱。

  老修士对于春塘的孩子气作为也故意假装看不见,这位在家乡藩属国被尊奉为护国真人的老金丹只是望向那两人的远去方向,总觉得有些古怪。

  那个悬佩法刀的男子冷笑道:“两个不入流的纯粹武夫竟敢假扮俱芦洲剑修,什么脑子。”

  老修士解释道:“多半确是俱芦洲人氏,不然不会如此蛮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记得约束好春塘,莫要在正阳山地头私自寻仇。如今即将迎来开峰庆典,大好的喜庆日子,谁都不希望有这等晦气事。你是春塘的护道人,要是管不住他,我就要用祖师堂戒律来管你了。”

  那汉子无奈道:“祖师,我晓得这里边的轻重利害。”

  远处芦苇荡中,两人蹲在水边跟蹲坑似的。

  姜尚真撑伞在肩头,笑问道:“怎么回事?”

  崔东山横提碧荷伞,低头呵了口气,拿袖子抹掉些许痕迹,一脸心疼模样,再用双指拈起一粒灵光,是从那青铜小锥上边剥离而来,凝神望去,随口说道:“无聊,闹着玩。”

  姜尚真说道:“看孩子那小锥和布囊,是养龙术一脉?宝瓶洲有七里泷这么个地方吗?以前都没听过啊。”

  远古养龙豢蛟一途曾经地位尊崇,为首者是儒家六大礼官之一。

  后世旁支驳杂,等到世间再无真龙,那么所谓的养龙不过是些山泽龟鼋水裔、鱼蛇之流。

  而且这一脉在浩然天下三千年前那场真龙浩劫中被殃及池鱼,已经再无宗门,因为饲养真龙后裔、蛟龙杂流之属,化蛟都是登天奢望,就更别谈什么真龙了。

  整个养龙一脉的练气士,气运沦为无源之水,处境尴尬,香火也就渐渐凋零,就像那失去了香火的山水神灵。

  崔东山捏碎那细微不足道的灵光,将碧荷伞夹在腋下,双手笼住四散灵光轻轻搓动,然后观看那些灵光在手心脉络的蔓延,如山脉逶迤。

  金丹、元婴这些陆地神仙都瞧不真切的景象,落入仙人眼帘,自然纤毫毕现,只是姜尚真瞥了一眼,看得清楚,却不明就里。

  对于堪舆卜卦一途,是姜尚真为数不多的“不入门”术法,因为姜尚真从来就不愿意去学这些趋吉避凶的手段。

  崔东山一拍掌,彻底打碎掌心所有痕迹脉络,笑道:“七里泷附近有条老蛟在一条大江中开辟水府,曾被朝廷封为白龙王。那个偏远小国覆灭后,老蛟就几乎不露面了,不过它的辈分比黄庭国那条活了万年的当然要差许多。老蛟靠着一千多个历朝历代的文人骚客,以诗词文运帮着捎带些香火。七里泷这座仙府与其有大道机缘,算是老蛟偷偷扶植起来的香火使节,那支‘定风波’小锥就是信物之一。但其实这条江水文极好,统辖十数支流江水和三十余河溪。早年开凿大渎入海口,如果不是照顾你们老姜家,本该选择这条江水作为渎水入海,那么这位龙王爷也就该顺势捞到个大渎侯爷了。”

  姜尚真笑道:“云林姜氏,我可高攀不起。”

  崔东山站起身,肩扛碧荷伞,脸色凝重。

  姜尚真跟着起身,雨后初晴,气象一新,也就收起了桂枝伞,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帮着那条真龙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两人缓缓而行,姜尚真问道:“很好奇,为何你和陈平安好像都对那王朱比较……隐忍?”

  崔东山点点头:“因为我家先生觉得有人对王朱寄予希望,那么他就愿意跟着希望几分。就目前而言,王朱确实没有让人失望。那么我就学先生,多看她几眼。事实上,离开骊珠洞天之后,王朱还是太顺遂了,名副其实的顺风顺水。准确说来,是离开那口铁锁井之后,她就没怎么吃过苦头了,相较我家先生的远游辛苦,她简直就是躺着享福。稚圭稚圭,名字不是白取的,凿壁偷光嘛,当小毛贼偷我家先生的气运福缘,偷宋集薪的龙气,最终占据天下大势,顺势走渎化龙。怕就怕她觉得一切都是她应得的,比如文庙选择渌水坑肥婆娘占据陆地水运,她就觉得是分去了她一半气数,心怀怨怼,跻身飞升境之后,就要误以为真是天不管地不管了,开始兴风作浪。”

  姜尚真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位斩龙人,三千年后,还斩得了龙吗?”

  不等崔东山给出答案,姜尚真就自问自答:“相较于三千年前,一人仗剑斩尽真龙,好像还是三千年后再斩一条真龙更可信些。”

  崔东山说道:“先生在大渎祠庙那天,王朱主动现身,其实救了自己最少半条命。”

  姜尚真“嗯”了一声:“她愿意念旧,本就念旧的山主就更愿意念旧。”

  崔东山用小伞轻轻敲击肩膀,笑道:“贾晟,白忙。陈浊流,我们家那位景清大爷,真是个命大的,认了这么多拜把子兄弟,竟然都没被砍死。这样的运道,说出去谁信?”

  此处白鹭渡,离与正阳山最近的青雾峰还有百里山水之遥,两人就下榻在一处位于高山上的仙家客栈中,坐在视野辽阔的观景台上各自饮酒,远眺群峰。

  以祖山一线峰为圆心,方圆八百里都是正阳山的宗门地界,私家山河。

  群峰拱卫祖山,护山大阵使然,处处剑气冲霄,经常能见到剑修联袂御剑各峰之间,气势如虹,剑光拖曳,划破长空。

  因为有袁真页这位搬山之属的护山供奉,近二十年内,正阳山又陆续搬迁了三座大骊南方藩属的破碎旧山岳作为宗门内未来剑仙的开峰之属。

  对于藩属小国朝廷而言,与其花大力气重新修缮山根水运、重建山君祠庙,还不如重新拣选完整山头,封正山君,还能从正阳山那边得到一笔神仙钱,与那座剑修如云的宗门结下一份香火情。

  而这些表面上“破碎不堪、形同鸡肋”的山岳,其实藏风聚水千百年,底蕴深厚。

  要说正阳山偿还香火情,无非是剑修将来下山历练,去往三个小国境内斩妖除魔,对付一些地方官府确实无法收拾的邪祟之流,对正阳山剑修来说却是信手拈来。

  其实没有谁是真正亏本的,各有大赚。

  崔东山笑道:“见过了大世面,正阳山剑仙行事就越发老到圆滑了。”

  姜尚真附和道:“宗门气象,不容小觑。”

  在那场席卷天下的大战之前,正阳山的修士,哪怕不是嫡传剑修,出门历练,都是出了名的跋扈,横行一洲。

  基本上,除了一洲山上执牛耳者神诰宗,以及风雪庙、真武山两座一洲兵家祖庭,加上李抟景尚未兵解的风雷园、在北方崛起的大骊铁骑、云林姜氏、老龙城苻家,还有朱荧王朝的剑修,正阳山就完全可以目中无人了,不然也不会有那“宝瓶洲小桐叶”的绰号。

  至于那个拥有一座狐国的清风城?

  是我正阳山一处不记名的藩属势力罢了。

  宝瓶、桐叶和俱芦三洲本土宗门,除了玉圭宗,如今还没有谁能够拥有下宗。

  虽说阮邛的龙泉剑宗一直被山上修士视为风雪庙的下宗,可事实上并非如此。

  何况阮邛还有个大骊首席供奉的头衔,几位嫡传当中又出了个天纵奇才的谢灵,所以正阳山还是愿意对龙泉剑宗高看一眼。

  姜尚真笑道:“这个元白,身世就比较可怜了,出门远游一趟就山河飘絮了,这些年不如咱家灰蒙山那位邵坡仙优哉游哉啊。相当不错的资质,韦滢都看在眼里,去神篆峰之前本来还想与正阳山讨要此人,打算好好栽培,可惜太好人,又伤了本命飞剑,就算到了书简湖,估计也会被刘老成和刘志茂坑死。”

  崔东山说道:“幸好没成事,不然这会儿你们玉圭宗的裤裆里全是黄泥巴。”

  旧朱荧王朝剑道“双璧”之一的元白与正阳山做了一桩买卖,从客卿转为嫡传,后与风雷园园主黄河问剑一场,元白受伤不轻,但是成功拖延了黄河跻身上五境的进度。

  元白如今在对雪峰养伤,这辈子的剑道成就高不到哪里去了。

  此外,正阳山上还有一个曾经差点就成为龙泉剑宗祖师堂嫡传的年轻剑修,转投正阳山后,修行破境势如破竹。

  此次闭关就是为了结丹,只等他出关就会举办开峰仪式,升任一峰之主。

  崔东山眼神微冷:“元白身边有个婢女名叫流彩,来自皑皑洲天井福地。”

  流彩,刘材。姜尚真立即来了兴趣:“那位流彩姑娘?”

  崔东山白眼道:“对你来说,属于看了记不住的那种。”

  姜尚真跷起二郎腿,问道:“那个吴提京,真如山主所说,是李抟景的兵解转世,给田婉那婆娘找到了,还带上山修行,就为了以后可以恶心黄河和刘灞桥?”

  崔东山点头道:“差不离。”

  一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剑修吴提京,本命飞剑鸳鸯。

  传闻除此之外,还拥有一把秘不示人的飞剑。

  至于为何秘不示人还能被传闻,这种山上事,心知肚明就好,跟山下史书记载的某些秘录是一样的道理。

  姜尚真视线偏移:“还是对雪峰瞧着可爱些。”

  对雪峰因双峰并峙,对面山头又常年积雪而得名。

  听说对雪峰的开峰祖师,后来的一位元婴剑修曾经与道侣在对面山上结伴修行,道侣未能跻身金丹,早早离世后,这位性情孤僻的剑仙就封禁山头,此后数百年就一直留在了对雪峰上,说是闭关,实则厌烦山门事务,等于放弃了正阳山掌门山主的座椅。

  不过在正阳山祖师堂秘录上记载的真相就不是这般凄美动人了,崔东山将那桩死活都逃不过个“情”字的山水故事娓娓道来。

  对雪峰女祖师的那个道侣在她闭关之时见异思迁,出关之后被她得知,就将其斩杀,还点了一盏魂灯搁放在对雪峰对面的山巅,大雪冻杀数十年。

  不过从此之后,她也有了心魔,最终在试图打破元婴瓶颈的最后一次闭关时走火入魔,被正阳山祖师堂剑修联手斩杀,她那一身剑道气运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给禁锢在了正阳山地界。

  宝瓶洲的陈年旧事,崔东山实在知道得太多了。

  在他与老王八蛋两人还是一个崔瀺那会儿,偶尔夜深人静,就会取出一壶酒、一碟花生米,随手抽出一本山上秘档,仙迹来历、宫廷秘闻、江湖恩怨都会翻。

  “早知道就不听这些大煞风景的内幕了。”姜尚真唏嘘不已,双手抱住后脑勺,摇头道,“上山修行,无非就是往酒里兑水,让一壶酒水变成一大坛子水酒,活得越久,兑水越多,喝得越长久,滋味就越来越寡淡。你,他,她,你们,他们。唯有‘我’,是不一样的,没有一个人字旁依偎在侧。”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咱俩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线峰祖师堂议事了。”

  姜尚真瞥了一眼起自诸多山峰间的剑光长虹:“名不虚传,剑仙极多。”

  崔东山双手笼袖,道:“我曾经在一处洞天遗址见过一间空落落的光阴铺子,都没有掌柜伙计了,依旧做着天底下最强买强卖的生意。”

  姜尚真赞叹道:“真心羡慕崔老弟的见识广博。”他突然转过头,“崔老弟,你这辈子就没有遇到过让你稍稍心动的女子?”

  崔东山摇头道:“还真没有。”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你们文圣一脉,只说姻缘风水,有点怪啊。”

  崔东山笑道:“所以老秀才烧了高香,才能收取我先生当关门弟子。”

  姜尚真想起一事,忍俊不禁,啧啧道:“正阳山负责山水情报的那位仁兄真是个天才啊。”

  崔东山点头道:“天纵奇才。”

  正阳山祖师堂议事,与会人员有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陶家老祖陶烟波、掌律祖师晏础、护山供奉袁真页,加上其余几位诸峰峰主,他们的座椅都很靠前。

  比较靠后的有那田婉,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接连立下几桩不大不小的功劳,她在祖师堂雷打不动的座椅位置总算往前挪了挪。

  至于元白,如今在祖师堂内位置垫底。他也乐得清闲,每次议事都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竹皇微笑道:“接下来的开峰典礼一事,我们按照规矩走就是了。”

  这大概就是宗门气度了,金丹开峰都成了一桩祖师堂可以不用多谈的寻常事。

  竹皇脸色肃然:“只是创建下宗一事已经是燃眉之急了,到底怎么个章程,总不能就这么一拖再拖吧?”

  正阳山下宗一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原本选址都已妥当,所需战功也在与诸多山头通气之后东拼西凑地好不容易补上了,不承想大骊朝廷临时反悔,竟然不愿向中土文庙举荐。

  按照从清风城许氏的亲家、上柱国袁氏那边传来的说法,皇帝陛下是愿意的,但是京城外边有人不肯点头。

  显而易见,敢与皇帝陛下有分歧,甚至不卖正阳山面子的,就只有大骊陪都的那座藩邸了。

  但问题是,藩王宋睦其实一向与正阳山关系不错,所以那位陶家老祖今天的脸色不太好。

  宝瓶洲山上对于正阳山跻身宗门不是没有闲言碎语的,因为正阳山实打实的修士战损实在太少。

  战功的积累,除了厮杀之外,更多是靠神仙钱、物资。

  而且每一处战场的选择都极有讲究,祖师堂精心计算过。

  一开始不显得如何,等到大战落幕,稍稍复盘,谁都不是傻子。

  神诰宗、风雪庙、真武山,这些老宗门的谱牒修士在公开场合都没少给正阳山修士脸色看,尤其是风雪庙大鲵沟那个姓秦的老祖师,与正阳山一向无冤无仇的,偏偏失心疯,说就凭正阳山剑仙们的赫赫战功,别说什么下宗,下下下宗都得有,干脆一鼓作气,将下宗开遍浩然九洲,谁不竖大拇指,谁不心悦诚服?

  也亏得如今文庙禁绝了山水邸报,不然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怪话流传开来。

  正阳山之所以如此着急创建下宗,也确实是忧心一洲风评。

  可只要下宗立起,生米煮成了熟饭,那么许多山上修士就该重新审时度势了,顶多关起门来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言语,绝不敢在山水邸报上边,或是公开场合说半句正阳山的不是,说不定还要在有争论时主动为正阳山说几句好话。

  辈分最高,境界也最高的老剑仙夏远翠意态闲适,微笑道:“咱们不如绕过大骊宋氏,与云林姜氏商量一下?”

  跻身了上五境,正阳山又已是浩然“宗”字头,那么自家有无下宗,对夏远翠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迫切。

  此后自己修道岁月又悠悠,闲暇时想一想那仙人境的逍遥,人间美事。

  竹皇点点头:“可以,只是谁适合去姜氏?”

  已经失去半壁江山的大骊宋氏的版图还会继续缩减下去,众多中南部藩属已经开始闹腾,如果不是有那陪都和大渎祠庙,中北部的不少藩属国估计也已经蠢蠢欲动了。

  但是整个宝瓶洲的谱牒修士都心知肚明,浩然十大王朝,大骊的位次只会越来越低,最终在第七或是第八的位置上落定。

  夏远翠微笑不语,横剑在膝,轻轻拂过剑鞘,已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了。云林姜氏是了不起,却还不至于让他去低声下气求人情。

  如今宝瓶洲唯一一个在文庙能够说得上话的,其实不是许多事情做得很过界的大骊宋氏,而是云林姜氏,因为云林姜氏是整个浩然天下最符合“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礼仪之族”的圣人世家之一。

  文庙那边其实也是有几部古老家谱的,而迁徙到宝瓶洲落脚的云林姜氏就是当之无愧的圣人后裔。

  万年之前,礼圣亲自制定礼仪,姜氏祖上出过数位大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大史、大宰并列为六官之一,掌管着最为古老的各种祝词。

  而且“姜”这个姓氏本就是浩然天下最为古老的姓氏之一。

  一位拨云峰老剑仙沉声道:“既然陪都藩邸那边让我们去蛮荒天下积攒战功,那就去。我带头!”

  掌律祖师晏础讥笑道:“你一个金丹瓶颈,真当自己在老龙城战场,沾了些郦剑仙的仙气,就一样是上五境了?”

  老剑仙早就习惯了自家祖师堂议事的氛围,依旧自顾自说道:“你们不乐意涉险,我带拨云峰一脉修士过剑气长城去那渡口杀妖便是。”

  晏础一拍椅子把手,怒道:“你当拨云峰是你一个人的?!本事那么大,怎么不直接连人带峰一起去蛮荒天下,有本事往那托月山一砸,我就愿意亲自为你送行,如何?!”

  拨云峰老金丹气得站起身,又要率先离开祖师堂。

  与此同时,几位去过老龙城战场的老剑修都是差不多的态度,只要拨云峰这边退出祖师堂,就选择一同离开。

  一线峰祖师堂议事经常如此,见怪不怪。

  竹皇微微皱眉,这一次没有任由那位金丹剑仙离开,轻声道:“祖师堂议事,岂可擅自退场。”

  老金丹重新落座,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装聋作哑。

  护山供奉袁真页双臂环胸,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还是如此无聊。

  竹皇视线偏移,身体微微前倾,微笑道:“袁老祖可有良策?”

  面对这位护山供奉,哪怕竹皇是元婴境瓶颈的剑修,更是一山宗主,依旧颇为恭谨。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懒洋洋靠椅背:“打铁还需自身硬,等到宗主跻身上五境,所有麻烦都会迎刃而解,到时候我与宗主道贺过后,走一趟大渎入海口便是。”

  竹皇爽朗大笑,抱拳道:“那就有劳袁老祖了。”

  祖师堂内,连那夏远翠都瞬间提起精神来,纷纷望向这位瓶颈难破,以至于经常念叨自己无望上五境的山主,尤其是担任财神爷的陶家老祖和掌律晏础,立即不露痕迹地对视一眼。

  唯独担任门神的元白,反而转头望向门外。

  竹皇不愿多谈自己的闭关破境一事,转移话题,朝那升任心腹的田婉点点头,妇人立即取出一本册子,起身道:“宗门兴盛,册子上边总计一十六个剑仙坯子,其中九人年纪还小,暂时都没有拜师,各位峰主祖师今天可以挑选一番。”

  所谓的剑仙坯子,当然是有望成为金丹客的年少剑修,主要来自旧朱荧王朝,一经发现,就立即送往正阳山。

  此外就是山河破碎的宝瓶洲南方地界,正阳山这些年里,几乎每一位剑仙都需要下山为宗门寻找剑仙坯子,退而求其次,能够山上修行的良材美玉一样不能错过。

  至于桐叶洲那边,也有意外之喜,找到了两名年幼的剑仙坯子。

  只要能够成为剑修,就是天大的幸事。

  因为只要是剑修,留在宗门修行,就都可以为正阳山增添一份剑道气运。

  所以如今的宗主竹皇肯定再无类似只要魏晋来正阳山就愿意让贤的感慨了。

  一来,他自身就瓶颈松动,抓到了一缕大道契机,破境有望。

  再者,如今的正阳山作为宝瓶洲新晋宗门,天时地利人和兼备,可能不出百年就有希望与那神诰宗叫板,争一争一洲山上君主的位置,如何能让人不意气风发?

  所以竹皇这几年好像一下子年轻了百余岁。

  竹皇突然问道:“大骊龙州那边,尤其是牛角山渡口,好像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清风城许氏从杏花巷马家手上买下了一处龙窑,此外,槐黄县里边,福禄街和桃叶巷,正阳山都有些暗地里的香火情。

  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山水谍报。

  北岳山君魏檗的披云山,加上那座可以专折奏对的督造衙署,以及阮邛的龙泉剑宗,都是山水官场上的忌讳,正阳山不敢伸手太长。

  不过其间有个意外之喜,就是冲澹江水神娘娘叶青竹十多年来陆陆续续给了正阳山几封秘密情报,才让正阳山得知那个落魄山有几位境界不低的纯粹武夫,也帮着大致厘清了落魄山与披云山的香火情,例如牛角山渡口如何分账,以及龙须河畔那个铁匠铺子,刘羡阳隐藏极深的金丹剑修身份。

  今天一场议事耗费了足足两个时辰,光是诸峰之间争夺那几个剑仙坯子就差点没相互问剑。

  好不容易摆平了各座山头,饶是宗主竹皇都有几分疲惫,等到议事结束,道道剑光返回群峰,竹皇和单独留下的白衣老猿一起走出祖师堂外,俯瞰一宗山河。

  竹皇微笑道:“袁老祖,同喜。”

  因为身边这位护山供奉与他这个宗主一样,都会很快跻身上五境。

  袁真页脸色如常,点点头,双手负后,眯眼远望。身材魁梧的白衣老猿,巍巍然有睥睨千古之概。

  竹皇打趣道:“一位龙泉剑宗嫡传,还是金丹剑修,袁老祖还是要小心些。”

  白衣老猿嗤笑道:“刘羡阳,加上陈平安,这两个小废物,小心?小心什么,小心别一人一拳打死他们吗?”

  竹皇点点头:“毕竟两个年轻人的身份还是比较麻烦的,一个是阮邛的嫡传弟子,一个是魏檗的半个钱袋子。好在咱们正阳山终究不在北岳地界,阮邛也只是个玉璞境的兵家修士。”

  袁真页冷笑道:“好死不死,等我跻身上五境再来,真以为憋屈个二十多年就能报仇了?只要俩废物敢来找死,我就送他们一程。”

  白鹭渡那处仙家客栈,崔东山与姜尚真一起竖耳倾听。

  毕竟一座宗门的护山阵法不是摆设,两人只能弄些小手段。

  等听到袁真页的豪言壮语,两人面面相觑。

  姜尚真沉默许久,一脸心有余悸,轻声道:“听得我肝胆欲裂。”

  崔东山赶紧递过去一壶酒:“压压惊。”

  茅小冬带着李宝瓶和李槐,还有一大拨礼记学宫儒生一路南下游历,终于来到了剑气长城。

  此时此处已无剑修,连那倒悬山、蛟龙沟、雨龙宗都已是过眼云烟。

  被一分为二的剑气长城面朝蛮荒天下广袤山河的两截城墙上边刻着许多大字,可惜董三更剑斩荷花庵主、阿良与姚冲道联手剑斩黄鸾都未能刻上——大战惨烈,来不及。

  但是另外那边的城头上,半截剑气长城上边也刻下了不少大字,却是甲子帐用以抖搂威风的手笔了。

  只是不知为何,中土文庙至今没有抹去那些刻字。

  如今游历剑气长城的浩然修士络绎不绝,加上浩然天下在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之间设置了三座规模极大的仙家渡口。

  说是渡口,其实规模不亚于大王朝的京城,大兴土木,文庙领衔,中土神洲、流霞洲、皑皑洲各自出钱出力出人,就像三颗钉子钉入了蛮荒天下的山河版图。

  其中一座渡口的上空常年悬停着近两百艘大如山岳的剑舟,遮天蔽日,都是那场大战未能派上用场的墨家重器,大战落幕后,缓缓迁徙到了蛮荒天下。

  而另外一座渡口就只有一位建城之人,同时兼任守城人——墨家巨子。

  三座渡口巨城有点类似披麻宗在鬼蜮谷内设置一座青庐镇。

  除此之外,位于金甲洲和扶摇洲之间海上的归墟之一也被文庙掌控。

  在蛮荒天下那处大门的门口,龙虎山大天师、齐廷济、裴杯、火龙真人、怀荫,这些浩然强者负责轮流驻守两三年。

  一袭红衣,与一个身穿儒衫的年轻人御风离开城头,站在南边战场遗址上眺望北方城头上的一个个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雷池重地,剑气长存。

  陈,董,齐,猛。

  李槐仰头望向其中一个大字,感叹道:“阿良成天只知道胡说八道,当年跟我哥俩好,吹了一箩筐的牛皮,害得我以为他嘴里没一句真话,原来还真是有点猛的。”他撇撇嘴,“就这字写得,蚯蚓爬爬,天底下独一份。就算阿良站我跟前,拍胸脯说不是他写的,我都不信啊。”

  李宝瓶有些伤感:“两截剑气长城已经没有了阵法护持,若再有大战,就再也无法复原。”

  李槐安慰道:“不会再有了。”

  哪怕没有大战摧残,可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大日曝晒,城墙也会渐渐剥蚀,终有一天,所有城头刻字都会模糊。

  一名风尘仆仆的黄衣老者,长得鹘眼鹰睛,瘦骨嶙峋,从城头化虹御风南下,突然一个转折,飘然落地,落在了两人身旁十数丈外,似乎也是奔着瞻仰那些城头刻字而来。

  如今城头和天幕有文庙圣贤和两位山巅修士坐镇,而且关牒勘验极其森严。

  加上蛮荒天下的所有妖族都被阻断在十万大山和三座渡口以南,所以浩然天下修士游历剑气长城,甚至要比剑修在时更加安稳无忧。

  李宝瓶与李槐就要离开,那老者神色如常,却有些心焦,再顾不得什么高人风范,主动开口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姓李,与那出身亚圣一脉的元雱在礼记学宫辩论过道体道学道统?”

  李宝瓶侧过身,与那老者点头道:“是我。”

  那场辩论,按照传闻,是李宝瓶输给了元雱。

  李槐当时在场,反正就没听懂。

  不过看那年纪轻轻就编撰出三部《义解》的元雱论道之时谈吐儒雅,气态从容,比较欠揍。

  反观李宝瓶,经常皱眉,长考沉思,多次欲言又止,好像自己否定了自己。

  而元雱,就是数个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传闻家乡在青冥天下,却成了亚圣的嫡传弟子。

  老者惋惜道:“这个元雱出身儒家正统法脉,而且作为亚圣嫡传,却敢说什么道祖与至圣先师‘相为终始’的话,大放厥词,不成体统。”

  李宝瓶笑道:“前辈有话直说,有事说事,不用与我假客气。”

  她的言下之意,会说这种话的人,对那“三道”争论根本就全然不懂。既然全然不懂,就不是切磋学问来了,那么今天的套近乎肯定别有所求。

  老人神色尴尬。

  他对这些读书人吃饱了撑的吵架确实既不感兴趣也整不明白,这趟浩然天下之行,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差点没让他把腿跑断,十分辛苦。

  老人瞥了眼南边的十万大山,想着距离自己的老窝也不算太远了,自己这要是无功而返,估计腿都能被那个老瞎子打断。

  可老人虽然心急如焚,依旧神色自若,自报名号:“老夫道号龙山公,是婆娑洲的山泽野修,读过些圣贤书,由衷仰慕文圣一脉的学识……”

  李宝瓶立即笑问道:“敢问老先生,何为化性起伪,何为明分使群?”

  自号龙山公的黄衣老人又开始抓瞎,觉得这个小姑娘好难缠,只好“开诚布公”道:“实不相瞒,老夫对文庙各脉的圣人学说确实一知半解,但是唯独对文圣一脉,从文圣老先生的合道三洲,再到各位文脉嫡传的力挽狂澜于既倒,那是真心仰慕万分,绝无半点虚假。”

  文圣一脉,左右、陈平安、崔瀺。

  左右在此出剑,陈平安担任隐官。

  山水颠倒,崔瀺跨洲远游至此,散去十四境道行,与两座天地合,成为第二座“剑气长城”,彻底阻断蛮荒天下的退路,迫使托月山大祖不得不分心分力打开大海三处归墟,不然两座天地光阴刻度和度量衡,百年之内都休想缝补修缮了。

  这种无形的礼崩乐坏,对凡夫俗子影响不大,却会殃及两个天下的所有修道之士。

  心魔借机作祟缝隙间,只会如野草繁芜。

  修士道心无漏,可天崩地裂,小无漏如何敌过天地缺漏。

  而且修补得越晚,对天时影响越大。

  李槐有些百无聊赖。

  烦,又是些见风使舵的山上修士攀附文圣一脉来了。

  尤其是眼前这位龙山公,好歹将我家祖师爷的那三十二篇背个滚瓜烂熟再来客套寒暄啊。

  一看就不是个老江湖,别说跟裴钱比了,比自己都不如。

  如果不是忌惮那位坐镇天幕的儒家圣贤,龙山公早就一巴掌拍飞李宝瓶,然后拎着李槐就跑路了。

  他眼角余光瞥了眼十万大山那边:所幸老瞎子还没有露面,那就还有机会补救,兴许还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老瞎子脾气不太好,每次出手从来没个轻重的。

  关键是那个老不死的睁眼瞎万年以来只会窝里横,欺负忠心耿耿的自家人。

  都是数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十四境了,咋个不去跟陈清都问几剑呢?

  怎么不去跟托月山大祖掰手腕啊?

  骨头没四两重的老东西,只会跟自个儿显摆境界。

  老鸟等死狗是吧,看谁熬死谁。

  李宝瓶挪步拦在李槐身前,问道:“老先生,不如开门见山,说句敞亮话?”

  龙山公抚须而笑,故作镇定,硬着头皮说道:“好好好,小姑娘好眼光。老夫确实有些私心,见你们两个年轻晚辈根骨清奇,是万里挑一的修道奇才,所以打算收你们做那不记名的弟子。放心,李姑娘你们无须改换门庭,老夫这辈子修行,吃了眼高于顶的大苦头,一直没能收取嫡传弟子,委实是舍不得一身道法就此落空,所以想要送你们一桩福缘。”

  李宝瓶摇摇头:“老先生好意心领,至于拜师学艺,就算了。哪怕是不记名的弟子,依旧于礼不合。”

  龙山公腹诽不已:谁稀罕你,小小年纪就有了君子气象,还是个娘儿们。

  要搁老子在蛮荒天下纵横捭阖的那段峥嵘岁月,你这样碍眼不识趣的小姑娘,随手一抓,一口一个,嘎嘣脆。

  李槐觉得这个老先生有点意思啊,鬼鬼祟祟的,口气不小,还担心什么道法落空,所以白送一桩福缘?

  他以心声问道:“李宝瓶,这家伙该不会是打家劫舍来了吧?”

  李宝瓶答道:“不会,他没这胆子。”

  于是李槐笑呵呵问道:“老前辈,冒昧问一句,啥境界啊?”

  龙山公差点热泪盈眶:终于与这位李大爷说上话聊上天了!

  那个屁大的宝瓶洲,他打死都不敢去,在海外苦等数年,好不容易等到李槐来了中土神洲。

  整整十年,十年光阴啊,在浩然天下奔波劳碌,东躲西藏,堂堂飞升境,与绯妃、老聋儿一个辈分的存在,当了十年的丧家犬!

  龙山公收拾情绪,咳嗽一声:“境界尚可,小有道法。”

  李槐笑道:“那就是不太高喽?”

  龙山公立即说道:“高,怎么不高!自谦而已。”

  李槐伸出大拇指,指了指墙头上那个大字:“我跟阿良是斩鸡头烧黄纸的拜把子兄弟,那还是阿良筷子敲碗,哭着喊着,我才答应的。”

  龙山公想死的心都有了:老瞎子这是造孽啊,就收这么个弟子祸害自己?

  他心弦紧绷,察觉到那股窒息的磅礴气势好像开始临近剑气长城了。

  提心吊胆的十年辛酸不能换来被打个半死的惨淡结局啊,老人一个扑通,匍匐在地:“李槐,求你了,就答应随我修行吧。至于拜师什么的,你开心就好啊。”

  饶是李宝瓶都有些目瞪口呆: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龙山公到底是要做什么?

  李槐更是吓了一大跳。果然果然,天底下所有送上门的福缘都要不得。这个老先生脑子拎不清,随他修行,修啥?

  一个身形矮小的老瞎子凭空出现在龙山公身边,一脚下去,“哎哟喂”一声,龙山公整条脊梁骨都断了,立即瘫软在地。

  老瞎子嗤笑道:“废物玩意儿,就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在浩然天下瞎逛荡,是吃了十年屎吗?”

  老瞎子转头“望向”李槐,板着脸问道:“你就是李槐?”

  李槐反问道:“我可以不是吗?”

  老瞎子笑问道:“你觉得呢?”

  李槐神色诚挚,点头道:“我觉得可以啊。”

  李宝瓶微微皱眉。

  城头上,一位文庙圣贤、一位飞升境剑修、一位仙人境剑修,竟然都没有动静。

  她随即松了口气:至少这两个老人都不是什么会暴起行凶的歹人。

  老瞎子冷笑道:“你小子与阿良是结拜兄弟?那就极好了。”

  如此一来,自己辈分就高了。

  老瞎子随手指了指南边:“小子,只要当了我的嫡传,南边那十万大山,万里画卷,皆是辖境。金甲力士,刑徒妖族,任你驱策。”

  李槐苦着脸,压低嗓音道:“我随口胡诌的,老前辈你怎么偷听了去,又怎么就当真了呢?这种话不能乱传的,给那位开了天眼的十四境老神仙听了去,咱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何苦来哉。”

  李宝瓶已经猜出了这位出手凌厉狠辣、一脚踩断他人脊梁骨的老人的身份——蛮荒天下的那个“老瞎子”。

  因为那个收徒弟收到磕头求人这种境界的龙山公分明脊柱尽碎,可依旧舒舒坦坦地趴在地上,还有些眼神玩味,一直偷偷打量李槐。

  他只是脸色有些破罐子破摔,但是绝对没有半点受伤的样子,换成任何一个修道之人,肉身再坚韧,再神通广大,遭此重创,也该神色萎靡不振了。

  老瞎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眶处塌陷,并无眼珠。

  若是飞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胆敢施展神通直视此处,估计神魂就要当场坠入无底深渊,就此沦为六神无主之辈,空有一副皮囊傀儡。

  李槐眨了眨眼睛,试探性问道:“莫不是阿良生平最仰慕的那位老前辈?每次与我聊起前辈的英雄气概和壮举,那个家伙都会先沐浴更衣,而后泣不成声。”

  李槐的意思,是想说我这么个比阿良还能胡扯的,没资格当你的高徒啊。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弟子,会说话,以后不会闷了,自己收徒的眼光果真不差。

  其实在蛮荒天下藩镇割据万年以来,不是没有妖族修士希冀着能够让老瞎子“青眼相加”,成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嫡传弟子,从此一步登天。

  只不过那些投机取巧的可怜虫一个比一个花样多,费尽心思讨好老瞎子,可全部都成了那个龙山公的盘中餐。

  老瞎子的想法再简单不过:弟子,我可以收,用来关门。

  师父,你们别求,求了就死。

  老瞎子伸出手抓住李槐的肩膀轻轻拎了拎:根骨重,有点意思。

  李槐脸色微白,脚尖踮起,双手使劲握住那老瞎子的干枯手臂,与李宝瓶哀求道:“李宝瓶,帮忙求求情啊。陈平安都好不容易回家了,结果我又给人抓去当劳什子徒弟,算怎么回事嘛。”

  山中修道,动辄数年数十年,李槐是真心不乐意。境界这种东西,谁要谁拿去。

  李宝瓶正色道:“老前辈,没有你这样的道理,山上收徒和拜师,总要讲个你情我愿,随缘而起,应运而成。”

  老瞎子笑道:“小姑娘,别以为有个不是亲的大哥就能与我掰扯些有的没的。李希圣如今还太年轻,境界更是远远不够。至于他能不能在浩然天下遂愿,更是两说的事。”

  李宝瓶微笑道:“你说了不作数。”

  李槐却是冒起一股无名之火:这个老瞎子过分了啊。

  双手攥着那条胳膊,李槐整个人飞起就是一脚,踹在那老王八蛋的胸口上,那个趴在地上享福的黄衣老者差点没把一对狗眼瞪出来。

  老瞎子纹丝不动,只是伸手拍了拍胸前尘土,不怒反笑,点头道:“好,有我关门弟子的样子了。”

  李槐有些愧疚,用那莫名其妙就会了的武夫手段聚音成线,与李宝瓶颤声道:“宝瓶宝瓶,我这会儿有些腿软,胆气全无啊,站都站不稳,不敢再踹了,对不住啊。”

  老瞎子笑呵呵道:“仁至义尽,很对得住了。换成陈平安,也不敢如此。”

  结果李槐蓦然胆气粗壮,又是飞起一脚。

  老瞎子“嗯”了一声:“有潜力,蛮好的。”

  龙山公就像先后挨了两记天劫,突然开始担心起来:这位李大爷真要成了老瞎子的嫡传,自个儿估计日子不会太好受。

  城头之上,一位文庙圣贤问道:“真没事?”

  茅小冬笑道:“能够收容数位北游剑仙的十万大山绝非乌烟瘴气之地,一个能与阿良当朋友的人,一个能被我先生敬称为前辈的人,需要我担心什么?”

  老瞎子“瞥了眼”城头,出身文圣一脉的读书人,真他娘的会说话。

  老瞎子收回视线,面对这个十分顺眼的李槐,破天荒有些和颜悦色,道:“当了我的开山和关门弟子,哪里需要待在山中修行,随便逛荡两个天下。地上那个,瞧见没,以后就是你的跟班了。”

  李槐哭丧着脸道:“我何德何能啊,能够让龙山公前辈为我护道。”

  他娘的,一个会朝自己跪地磕头的,境界能高到哪里去?

  谁给谁护道都难说吧。

  关键是地上这位老前辈风骨全无啊,与自己的凛冽风骨那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就算凑一起也肯定聊不到一块。

  老瞎子性情大好,笑呵呵道:“不错,不愧是我的弟子,都敢瞧不起一位飞升境。很好,那它就没活着的必要了。”

  地上那个飞升境见机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苦苦哀求道:“李槐,今天的活命之恩,我以后肯定会以死相报的啊。”

  老瞎子是什么人,它最清楚不过了,绝对不是个会开玩笑的。

  李槐问道:“能不能先别当嫡传,当个不记名弟子?”

  老瞎子点头道:“当然可以。”

  李槐叹了口气,看了眼双手背后的老瞎子,再看了眼笑容谄媚的龙山公老前辈: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李槐悄悄与李宝瓶说道:“等我学了本事,就帮你揍这个不记名师父啊。反正不记名,不算那啥欺师灭祖。”

  李宝瓶笑道:“老前辈都听得到。”

  李槐哈哈一笑,快步走到老瞎子身边,娴熟地揉肩敲背。

  龙山公立即觉得老瞎子收这位李大爷做徒弟,确实眼光挺好的。

  它就是担心自己饭碗不保,给李槐抢了去。

  李槐突然停下动作,没来由就想起了杨家铺子,有些伤感。

  老瞎子说道:“不用如此,到了岁数,释然而去,是大幸事。”

  李槐挠挠头:“希望如此。”

  老瞎子问道:“你是先去大山那边看几眼,还是直接返回城头?”

  李槐大手一挥:“逛逛自家山头去!”

  李宝瓶没有同行。

  给老瞎子带到了十万大山那间山巅茅屋,李槐环顾四周,总觉得自己掉入了贼窝,老瞎子之所以如此收徒,是缺钱花了。

  李槐看了眼那条恢复真身的老狗,见它正趴在一旁轻轻摇尾,便与老瞎子问道:“晚饭吃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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