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视野豁然开朗,便向远方某位来客恭敬抱拳。
老大剑仙已不在,自己就相当于剑气长城的半个客人和半个主人,当然需要帮着待客。
陈平安一眼望去,视野所及,南方广袤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老前辈。
陈平安根本不知对方施展了什么神通,能够直接让甲子帐精心设置的山水禁制形同虚设。一旦境界相差太多,那么想太多也无用。
真是由衷羡慕那位自剐双目丢在两座天下的老前辈!天大地大,想要远游,何处去不得?想要回乡,谁能拦得住?闭门谢客,谁敢来家中?
果然修道登高当如此。
龙君见到此人突兀现身后,如临大敌,心情凝重几分。
一袭灰袍飘荡到南边城头上,以剑气凝聚出一个模糊身形,龙君也未开口言语,只是盯住那个蛮荒天下的唯一的例外。
这个性情乖张的老瞎子,万年以来,还算守规矩,就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喜好驱使犯忌大妖和金甲神人搬动十万大山,说是要打造一幅干干净净不碍眼的山河画卷。
龙君对此人怀有忌惮,却谈不上半点敬畏,事实上龙君与老瞎子认识已久,双方知根知底,曾经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只是双方年岁皆老,却最终没能成为什么老朋友。
离真比较识趣,担心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便二话不说立即御剑跑了,一路北去,甚至直接躲到了大门那边,与抱剑汉子插科打诨,最后问张禄有无酒喝。
盘腿坐在拴马桩的大剑仙张禄就丢了一壶雨龙宗的仙家酒酿给离真,说是萧𢙏托人送来的,你省着点喝,我如今燕子衔泥一般,才积攒了两百多坛。
离真觉得剑气长城的后世风气习俗,真是全给阿良、隐官这些外乡读书人给祸害得稀烂了。如今剑术不咋高,倒是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离真喝着酒,弯曲手指,轻轻敲击那拴马样式的圆柱,道:“门前门后,总计四桩,历史上分别拴过龙牛马猿。可惜暂时要压胜这道大门,不然那袁首老儿眼馋万年了,先前路过此地,肯定要打碎一根,再将其余三柱收入囊中才罢休。”
张禄笑道:“归根结底,还不是那仰止的姘头,打不过你师父。”
那袁首,正是王座大妖之一,在战场上御剑扛长棍,长臂如猿猴,手上一串粗糙石子,皆是蛮荒天下历史上凭空消失的座座雄伟山岳,先被化名袁首的大妖,以本命神通搬走,再精心炼化而成一颗手串石珠子。
袁首此次去往浩然天下,东南桐叶洲和西南扶摇洲都已去过,所到之处,但凡有那祖师堂的山头,无论大小,一棍碎之。
离真跳到大门口另外一根拴牛桩之上,学那张大剑仙盘腿而坐,小口喝酒,盘算着如何才能拐骗来第二壶。
张禄问道:“你们家中大月又少一轮,先前赊月往返一趟,先后两次气息有差,怎么,她跟陈平安打过了一场?受伤不轻的样子。”
离真点点头,惋惜道:“吃了点小亏而已,赊月姐姐多厉害,打个排名第十一的,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她真生气了,三两下就打得隐官大人跪地磕头,喊姑奶奶。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亏得见到此事的人不多,就我跟龙君。而我又是那种守口如瓶的人,喜欢把话烂肚子里,除非……有人请我喝酒,才稍稍多聊几句。”
张禄笑道:“不该送你酒喝的。”
离真说道:“听说你与陈平安是旧识?还打过很多次照面?”
张禄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那根拴龙桩,道:“一个看大门的,外乡人的来来往往,不都要与我打照面?”
当初十三之争,张禄落败,就被贬谪来此看守大门。
离真抬起头望天,将手中酒壶轻轻放在脚边柱子顶端,突然以心声笑道:“看大门啊,张禄兄说得对,只是没有全对。一把斩勘,最终遗落在你家乡,不是没有理由的。而那小道童看似随便丢张蒲团,每天坐在这根拴牛柱附近,打发光阴,也是有道有法可依可循的。”
离真转过头,满脸怜悯,道:“你好像总是这么心神不定,所以总是这么下场不太好。”
张禄竟是丢了一壶芦花岛储藏仙酿给离真。
离真惊喜笑道:“本来以为以后都喝不到张大剑仙的仙酿了。”
张禄说道:“离真说几句真话,多难得,理当有酒喝。”
离真将有酒的酒壶与那空酒壶一左一右放在脚边,破天荒有些感伤神色,喃喃道:“记得不如记不得,知道不如不知道。”
真正的有识之士、得道之人,才会真正害怕那大道无常。
张禄笑道:“看来陈平安打赢了赊月,让你心情不太好。”
离真一探手,对那正在喝酒的大剑仙笑道:“昔年神游桂树边,垂下人间钓诗钩。如今举头望明月,陆地剑仙饮天禄。多应景。我以一首打油诗与你打一壶酒,莫要让故友手无扫愁帚。”
张禄摆手道:“滚蛋。”
离真哀叹一声,只好打开那壶酒,仰头与欢伯畅谈无声中。
不知道那个老瞎子来到剑气长城图什么?
如果老瞎子与龙君舍生忘死地打起来,导致河床改道,就要乱上加乱了。
离真又笑,与我何干?
离真又哭,为何有我?
张禄瞥了眼离真,看来在陈平安那边还是没能讨到便宜。
困守一地已久的年轻隐官没有失心疯,万般自由的托月山关门弟子倒是快要疯了。
陈平安没有一直站在高处城头,一步踏出,身形急坠,想要就这样笔直落地,不承想尚未双脚触地,就挨了龙君毫无征兆的一剑。
龙君老狗太记仇。
陈平安只好心意微动,现身于一个城墙大字离地最近的笔画中。
尽量离着那位老前辈近一些。
在最高处与一位老前辈言语,太不敬。
前辈计不计较,是前辈的胸襟肚量。晚辈在意不在意,是晚辈的家教礼数。
不是只对老大剑仙和老瞎子是如此,陈平安行走江湖,千山万水皆是如此。
老瞎子脚边趴着一条无精打采的老狗,百无聊赖,抬起一只狗爪子,轻轻刨地。
陈平安也就是无法破开甲子帐禁制,不然肯定要以心声招呼龙君前辈,赶紧来看亲戚,就地上那条。
老瞎子先与龙君说道:“不打架,我就跟隐官大人聊几句。”
龙君点点头。老瞎子虽然脾气臭,但是从来有一说一,信得过。
然后老瞎子偏转脑袋,对陈平安道:“剑气长城的方言,蛮荒天下的雅言,说哪个习惯些?”
陈平安说道:“都随前辈。”
老瞎子笑了笑,陈清都确实最喜欢这种性情外圆内方、看似很好说话的晚辈。
陈清都不太喜欢与人说心里话,自古便是。
就像阿良早年一路匍匐、偷溜上山,在自家门口瞎显摆,说一个只喜欢独自喝酒的男人,一定是有很多故事的。
当然阿良除了吹嘘兼拍马屁,说主人客人都是有故事的男人,也想要从自己这边骗去些老皇历的陈年旧事。
老瞎子当然都没让他遂愿,至于阿良登门带来的酒水,不喝白不喝。
老瞎子突然一脚踹飞脚边老狗,骂道:“一只飞升境,就算没钱还能没见过钱?!还是说地上有屎吃啊?”
那条老狗差点就能从这处战场遗址地底深处,刨出一件品秩尚可的遗失法宝了。
几个翻滚,呜咽一声,它干脆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陈平安笑容如常,确实确实,堂堂飞升境大妖与一个小小元婴境的晚辈抢什么天材地宝,要点脸。
病恹恹的老狗撑开眼皮子,瞥了眼那个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听那几位做客大山的剑仙说,这个年轻人才是捡钱的高手。
老瞎子你真是眼瞎,不去骂外人,反而骂自家狗。
老瞎子以蛮荒天下大雅言与那年轻人问道:“你是如何知晓赊月的藏匿处?赊月现世没几年,托月山那边都藏藏掖掖,避暑行宫不该有她的档案记录。”
“晚辈在赌个万一!”陈平安甚至懒得用那心声,直接开口说道,“我几乎同时祭出大小三座天地,赊月还是气定神闲,甚至没有选择凭借她的本命月魄蛮横破阵,与我互换大道折损,所以她几乎是白送给我的答案,她也在赌,赌我找不出她。我同时维持三座大阵,需要损耗灵气,而她就可以作那心月壁上观,何乐不为?”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击心口,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比眼前更近的,当然是我们修道之人的自家心境。我们都曾见过明月,故而心中都有明月,或明亮或黯淡罢了,哪怕只是个心湖残影,都可以成为赊月最佳的藏身之所。当然,前提是赊月与对手的境界不太过悬殊,不然就是自投罗网了。遇到晚辈,赊月可以如此托大,可要遇到前辈,她就绝对不敢如此莽撞作为。”
至于有些真话,略有大话嫌疑,陈平安就没好意思在老前辈这边开口。
赊月又如何,在我天地中,还是被我占到先机,成功递出先手两剑,下场就是你赊月需要龙君出剑来阻拦我的那第二剑。
老瞎子点点头。比起陈清都年轻那会儿,陈平安的心思缜密多了。
那会儿天下众多剑修当中,以观照思虑最多,谋而后动,龙君只会喊打喊杀,锋芒毕露,陈清都在出剑之余,则最喜欢睁眼看,看天下看天上,什么都要学,至于脑子和心眼嘛,好像相同的岁数,还真没眼前这个隐官多。
所以说读书人就没个好鸟。
老瞎子再次问道:“若是赊月乐意拼个一两成本命月魄不要,也要将你那把古怪飞剑打碎,怎么办?”
陈平安摇头,终于以心声言语道:“她做不到的,我放她走就是了。我会撤掉那把笼中雀,只维持那把井底月,大不了就用一枚五雷法印的崩碎,换取她的那一两成月魄,来帮我淬炼飞剑井底月。即便如此,最后买卖还是不亏,有赚。”
以天上明月精魄,淬炼井底月,砥砺剑锋,陈平安哪怕现在只是想一想,都觉得以后若有机会与赊月重逢,双方还是可以试试看。
其实当时留不留得住赊月,陈平安并没有太大执念。
尤其是通过以飞剑碎月之时的某些大道显化,陈平安大致得知赊月在浩然天下几乎都没怎么杀人,陈平安就更没有过重的杀心了。
先前赊月刚刚登城头,陈平安将她视为蛮荒天下的妖族。
当然是怎么痛快斩杀怎么来,因为犹然身在大战场,陈平安面对的好像还是整个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
可当变成一场名副其实的捉对厮杀,陈平安就立即更换了心境。
何况陈平安也担心那赊月恼羞成怒,以全部真身的圆满姿态重返剑气长城,来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所以最后收手,只截取了她的半成月魄。
陈平安想到这里,抬头望向天幕处,日月星辰运转有常,那里原本算是赊月修道之地的虚空,她摘月到人间,一轮明月,月分二十,我得其一。
很知足了。
如果搁在家乡那座中等品秩的莲藕福地,就会是一轮极其明亮的悬空明月,中秋团团月,花好月圆人齐聚。
每年八月十五,圆月如大镜,天下福地所有人,赏月如对镜,除了自己之外,可以看到所有想要看到的人。
当然,说好了要送给开山大弟子当武道破境的礼物,陈平安没有丝毫舍不得。
城外大地上,老瞎子还是轻轻点头。
虽说这位隐官的读书人身份难免有些碍眼,可是一个年轻人足够聪明,肯定无错,如果还能多盼点世道好,就更好了。
历史上曾经有一位出身浩然天下小说家的书生,辈分不低,修为尚可,先是游历剑气长城,再来十万大山,找到老瞎子后,言之凿凿,说我们文人落笔在纸上,只写世道如何真实,只需要写尽世间惨事可怜人,至于翻书人感受如何,绝不负责,看书人是否绝望更绝望以至于麻木,更不去管,就是要所有人知道这个世道的不堪与难忍……
结果听烦了的老瞎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巴掌将其拍了半死。
倒不是老瞎子如何生气那番言语,大道万千,随便你走。
既不是儿子又不是弟子的,老瞎子懒得多管。
只不过来了山中家门口,先坏了规矩,还敢空手而来,总得留下点什么。
之所以只是半死,不是老瞎子手下留情,而是那小说家老祖师匆匆赶来,出手救下了对方的残余魂魄,带回浩然天下。
一旁还有个幸灾乐祸的阿良,一脸我可什么都没做啊的表情。
后来阿良去而复还,难得不喝酒,说了几句人话。
说那样的传世名作,写得再好,还是不够好。
还是一个懦弱者,要拉上读者分摊心中难以消受之苦难。
哪怕是笔下一样的再好却非最好文,还是分出两门心思。
到底是心怀热衷肠写冷文字,还是文字与心思同冰冷?
是恨天地有大悲,还是只恨天地众生不与我同悲苦?
天壤之别。
一样文字,同一篇悲文,却有冷热两副心肠。寻常人随便翻书看,不知便不知,读书人欲想修齐治平,岂可不知?
老瞎子当时问他为何自己不写。
那个阿良只是斜靠柴门,双手捋过头发,说我已经见过太多不用笔写书的小说家,在人间只以人生作文,熠熠生辉,长篇长那千年万年,短篇短那数十年。
有些读之心醉,有些见之心碎,可都是他阿良心中的真正好文。
陈平安见那老前辈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前辈此次前来是有事要晚辈去做?”
老瞎子收起思绪,摇摇头,道:“就是来看看。”
那条老狗只敢腹诽,老瞎子一双眼珠子都丢了,看你大爷的看。
它有些怀念那个狗日的阿良,老瞎子只有碰上那厮,才会比较没辙。
陈平安突然作揖行礼。
老瞎子笑道:“怎么,是要怂恿我多出力?”
陈平安直起腰后,道:“晚辈是感谢老前辈虽大失所望,却能独自失望一万年。”
古语有云,山岳耸巍峨,是天产不平。
这位无异于画地为牢一万年的老前辈,心中更有大不平。
老瞎子点点头,抬起枯瘦一手,挠了挠脸颊,破天荒有些笑意,道:“很好,我差点就要忍不住打你个半死。果然够聪明,是个晓得惜福的。不然估计就不用龙君和刘叉来找你的麻烦了。”
陈平安苦笑不已。
这位能让老大剑仙专程拜访两趟的老前辈,可不像是个会开玩笑的。
老瞎子转身离去。确实就只是来这边看看,随便聊几句。
至于与龙君,老瞎子没什么可说的,想必对方也是如此。昔年故友,形同陌路。
那条飞升境的老狗,屁颠屁颠跟在老瞎子身后。
龙君也随之散去身形,恢复成一袭空荡荡的灰袍。
陈平安突然喊道:“老前辈,阿良如何了?”
老瞎子没有转头,说道:“当个托山的王八,他开心得很。”
陈平安既忧心又放心,看来要想阿良有空常来,暂时是不用想了。
陈平安最后看的那一眼,山水禁制已经重开,只是心中所见,是那托月山与剑气长城,遥遥相对。山河迥异,故人无恙。
又想要喝酒了。
陈平安先偷偷摸摸从飞剑十五当中取出一壶酒,再鬼鬼祟祟腾挪到袖中乾坤小天地,刚从袖中拿出酒壶,要喝上一口,就被龙君一剑将那酒壶与酒水一并打烂。
陈平安习以为常,身形一闪而逝,重回城头,学那学生弟子走路,肩头与大袖一起摇摇晃晃,大声说那臭豆腐好吃,就着炖烂的老狗肉,想必更是一绝。
陈平安见不得剑气长城的外边天地。
老瞎子却清清楚楚“瞧得见”城头风光。
那条老狗趁着老瞎子心情尚可,嘟哝道:“我又没招惹他,才见面一次,就开始惦念我这一身肉了,可恨可恨。”
老瞎子讥笑道:“你也配招惹剑气长城的隐官,谁借你的狗胆?”
老狗不敢反驳,只敢乖乖摇尾乞怜。
托月山千里之外一处大地上,老瞎子当初停步驻足处,已经临时圈画为一处禁地。
当中搁放着一壶美酒,老瞎子故意将此物留在此地。
驻守托月山的大妖都没有去挪动酒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由着它孤零零摆在地上。
哪怕已经确定了那壶酒水并无半点异样,就只是一壶寻常酒水,还是没有大妖去动它。
万年以降,蛮荒天下,强者为尊。
那个割据一方的老瞎子,是数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十四境之一。
如今的蛮荒天下,在那个萧𢙏走过一趟古井深渊后,则又多出一位,只不过她是以气运合道蛮荒天下,并非纯粹以本命飞剑合道天地。
十四境实在太过玄妙不可测,两者差距到底在何处,都没人可问。
事实上可以问那托月山下的阿良,只是谁敢去招惹?火上加油,雪上加霜,真当他离不开托月山吗?
托月山与阿良,既是镇压,更是一种形势微妙的井水不犯河水。
毕竟是阿良自己不愿让出那条道路,来问剑托月山。
一个按照辈分算离真师姐的大妖女修,以浩然天下的美人容貌身段,来到托月山之下的混沌虚空中。
她远远看着那个盘腿而坐的儒士法相,他以数量极多的金色文字作为蒲团,挺像一位来此借山修道的世外人。
她无法理解,为何这个男人会如此选择。
天下文海周先生,曾经为她解释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大道真意,所以她更加不理解这个阿良的自毁道行。
那个邋遢汉子瞧见了那托月山女修,立即坐直,道:“新妆姐姐,为何还是当年相见时的旧妆容?故人相逢旧妆容,真是诗情画意啊。”
化名新妆的大妖,凭借记忆回想一番,然后皱眉道:“放你的屁!”
自个儿的胡说八道,撞铁板了?
阿良最不怕这种状况,一脸深情道:“看来新妆姐姐对咱俩的初次相逢记忆犹新,大慰我心。有几个好男儿值得新妆姐姐去记百年?”
新妆嗤笑道:“你要是换个选择,会用几剑砍死我?”
阿良有些羞赧。
新妆不解深意,只当这个男人又在神游万里,分心驾驭剑意,镇压双方脚下的虚空异象。
阿良觉得机会难得,得使出杀手锏了。
毕竟难得重逢,自己英俊容貌依旧,剑术更高,想必那位姐姐都习惯了,那就来点才子佳人的。
阿良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
不承想新妆冷笑道:“闭嘴。”
这个男人,曾经独自御剑远游蛮荒天下,因为惹祸不断的缘故,他那御剑之姿不少大妖都亲眼见识过。
他一边双手撑腰,一边大声吟诗,美其名曰剑仙诗仙同风流。要知道他身后还跟着术法轰砸不断的追杀大妖。
阿良叹息一声,美人不解风情,最煞风景辜负良人。
新妆问道:“你有了这么个境界,为何不好好珍惜?”
阿良说道:“我可以真心回答,但是新妆姐姐也要先听我一番言语。”
新妆点点头。
果不其然,没有半点意外。
只见那男子以手拍膝,微笑吟诗,笑容不多,嗓门不小:“此为我阿良独创的三别歌。”
“蜀道难,将进酒,梦游天姥吟别留。”
“琵琶行,长恨歌,赋得古原草送别。”
“哀王孙,无家别,丹青引赠曹将军。”
“若非押题,不然其实换成那泥功山,负薪行,一百五日夜对月,也是很不错的。”
“洗兵马,赠花卿,江畔独步寻绝句。嗯,换成三川观水涨十韵,好像更好些。”
“好家伙,这般文思如泉涌,车轱辘似的刹不住啊,厉害的厉害的。”
新妆说道:“胡扯够了没?”
最后阿良点点头,神色似笑非笑,双手握拳撑在膝上,自言自语道:“好一个贾生恸哭后,寥落无其人。好一个醉为马坠人莫笑,有请诸公携酒看。”
新妆安静等待那个答案。你阿良为何如此不珍惜一位剑修的十四境?
“因为我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十四境。”阿良倒是没有耍无赖,笑道,“可惜新妆姐姐年纪不小,远游太少,所以不懂。毕竟不是剑客心难契。”
新妆默不作声。
剑客也好,剑修也罢,一座天下都承认。
唯独这个男人过于用力去“假装”的斯文人,实在让人腻歪,总觉得何必如此,当你的剑仙便是。
新妆曾经询问周先生,若是浩然天下多是阿良这样的人,先生会如何选择。
周先生笑言,那就不来你们家乡了,而阿良之所以会是阿良,是因为只有一个阿良。
相传阿良之所以一人仗剑,数次在蛮荒天下横行无忌,其实正是为了寻找周密,昔年浩然天下不得志,只好与鬼神同哭的那个“贾生”。
只是周密始终不愿意见他。
阿良猛然站起身,神色肃穆,沉声朗诵一番年少时读书后早早得其大神意的书上言语。
“目极万里,心游大荒,魄力破地,天为之昂。”
“云蒸龙变,春交树花。造化在我,心耶手耶?”
阿良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一个个大如山岳的金色文字,砸入金色蒲团之下的深渊中。
文字更显化出那金色蛟龙,春风树花,出没白云中,将那股冲天而起的煞气压下。
儒家圣人,浩然正气。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地底极其深远处,有那天崩地裂的动静,好似被阻拦道路,只得暂时退回,只是那残余声势依旧缓缓传到金色蒲团处。
新妆只觉得惊心动魄。
阿良双手抹过脑袋,笑问道:“读书人,猛不猛?!”
刘十六在离开落魄山去往老龙城战场之前,除了去霁色峰祖师堂敬香,还去了趟落魄山竹楼一楼,那里除了墙角摆放一张木板床,其余更像书房些。
小管家暖树拿钥匙开的门,周米粒手持绿竹杖和金扁担当那门神,挺起胸膛,站得笔直。
刘十六翻开了一些桌上摆放齐整的书籍,书页大多有密密麻麻的旁白注解,以小楷写就,若是真的人字相契,那么小师弟应该会是个很认真且喜欢较真的读书人。
毕竟当年大师兄崔瀺的珍藏书籍也是这般,左右每逢在书上看到与崔瀺不同的见解,就会让小齐代笔写字,往往一本书上边会有数十处的书上打架。
刘十六放回书籍,稍稍抬头,望向墙上悬挂有一副书斋对联,蓝底金字云蝠纹。按照小米粒的说法,是小师弟从北俱芦洲捡来的。
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云中花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刘十六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几乎一眼就发现对联角落钤印有“陈十一”。
文武兼备,修力修心。
刘十六归山之前,先去杨家铺子护阵,再与阮秀一起去往天幕待客,得偿所愿,拳碎两敌,两场金色大雨落在一洲北岳地界,五成金身碎片被长命道友收入袖中,五成转赠披云山。
阮秀更夸张,竟然直接过门而入,走了趟天外。
不知她是否见过礼圣了。
归山之后,刘十六有次得了个落魄山右护法私底下封赏的官职“巡山使节”,小米粒说官儿不大,别嫌弃啊。
之后巡山时,刘十六横着摊开双臂,一条胳膊挂着一个小姑娘,一个粉裙,一个黑衣,他们一起走在晨曦中。
还有次巡山,则有个莲花小人儿坐在他的脑袋上,一起欣赏月色。
青童天君在人间重开飞升台,对于一洲众多地仙修士而言,可谓一桩天上掉下来的福缘,深厚至极。
一座飞升台。
是名副其实的飞升去往一处古遗址,最终会有一座破败天门耸立云海上。
在这个天台抬升的过程当中,就是一种砥砺大道。
地仙修士只要稳住道心和魂魄不散,就可以登顶,虽然注定无法跨越那道禁制森严的远古大门,但是修士能够站在云上天门外,就算功德圆满。
不断有修士从飞升台坠落,重返人间,收获大小只看随台登天之高度。
十之七八,都有大收获。清风城城主许浑,身披瘊子甲,在飞升台上始终心神稳如山岳,终于一举破开元婴瓶颈,跻身上五境。
风雷园剑修刘灞桥,相对比较可惜,由于剑心存在瑕疵,止步于元婴境,其实他原本有了一丝大道契机,可应该是心魔作祟,反而受伤不轻。
跨出一大步后,非但没能顺势再跨出第二步,反而小退些许。
可哪怕只是从金丹境剑修成为实打实的元婴境,刘灞桥在即将卸去园主身份的师兄黄河那边也算有了个不错的交代。
若是无功而返,刘灞桥觉得就师兄那脾气,都能够将园主转送别人,再将自己封山禁足百年,这辈子不练出个元婴就别想着下山了。
刘灞桥与许浑一样登顶云海上,很快就又不由自主地退回人间,刘灞桥重游小镇,去了趟督造官衙署,与那初次见面的曹督造相逢投缘,一起饮酒。
云霞山金丹女仙蔡金简,则比较让人意外,以她的资质,山上几位祖师爷其实都不看好她此生能够跻身元婴,可这次竟然咬牙支撑到了最后,虽然只是瞥见那天门一眼,也算大功告成。
此次蔡金简可算一步登天,不出意外的话,她此次返回师门,除了先前的那把祖师堂交椅,还该是云霞山历史上一位最年轻的女祖师了。
东宝瓶洲的不少仙府,往往是修士成为金丹客,除了能够单独开峰、昭告一洲之外,还能够在山水谱牒上抬升一个辈分,若是有幸跻身元婴,则再高一辈。
至于上五境,大可以开山立派去。
蔡金简退出飞升台后,独自一人来到一座旧学塾外,她望向空无一人的学堂,不知在想什么。
黑衣男子姜韫,作为云林姜氏子弟,没有立即直奔云林姜氏坐镇的那条东海战线,去与师父和大都督韦谅会合,而是稍作停留,与那刘灞桥、蔡金简的选择差不多,在这昔年的骊珠洞天小镇上,一人故地重游。
只是等他去了那座铁锁井,便有些失望,昔年那条垂入井底的铁链给他扯出后,就早早炼化为本命物了。
既让他将一座人身小天地,成功淬炼为失传已久的铁山丛林、莹澈道场,又有了一件攻守兼具的仙家重宝。
这次姜韫亦是跻身了元婴境。
其余地仙,境界攀升,各有高低。能够见到天门古貌的幸运儿,到底还是少数。
秘密赶赴此地的一洲地仙当中,只有那十之二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全然无所得,很快就摔出飞升台,只是却不敢流露出半点异样脸色。
唯一的“补偿”,大概就是没有在此破境的地仙事后去往老龙城战场,需要积攒的战功就不用太多。
隋右边在那书简湖真境宗内,破开龙门境瓶颈没多久,算是这拨人当中资历最浅的金丹地仙。
但是隋右边从纯粹武夫中途转去修行,这都能够成为剑修,已经算是一桩大怪事。
在十多年间,就成为一位金丹剑修,更是惊世骇俗。
不过玉圭宗和真境宗,一炷香火的上下两宗,都帮着隋右边隐瞒极多。
所以如果不是玉圭宗下宗嫡传的障眼法身份,此次飞升台聚会皆是东宝瓶洲地仙,哪个不是将人心修炼成精的货色,肯定要对隋右边大起疑心。
可是隋右边此次未能破境,只是到了金丹境瓶颈。
她只是看了些比一般地仙更多的天上风光。
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
可惜身边无夫子,天上无仙人。
其实隋右边是有一定机会跻身元婴的,但是隋右边不知为何,在所背长剑愿意为她护道一程的关键时刻,她反而刻意压制了那把痴心的出鞘。
由于并未出剑,不愿以剑意抵御天上罡风,她单凭修士体魄稳固心神,失去了更大的机缘。
隋右边退出飞升台后,剑心澄澈,非但没有半点颓丧神色,道心反而更加坚定,她在骑龙巷的压岁铺子买了些糕点,然后御风去往州城。
与隋右边一起离开书简湖的真境宗嫡传,都是宗主韦滢从上宗九弈峰带来东宝瓶洲的,两个与隋右边同行北游之人,皆是韦滢的嫡传弟子,与他们师父一样都是剑修。
那个年轻女子,名为岁鱼,总喜欢吵着去剑气长城砥砺大道,要去亲眼验证那剑仙米裕到底有无师父那般容貌俊美。
另一男子,名为年酒,好像除了修行练剑之外,对于世情庶务一窍不通,他唯一可做之事,就是拦着心爱的师姐不要去剑气长城。
不过两人记录在真境宗山水谱牒上的名字,却是韦姑苏和韦仙游。
他们的本命飞剑,分别是鱼龙和酒壶,都是师父韦滢帮他们取的。
岁鱼喜欢她的,年酒也喜欢自己的,因为酒壶之中别有洞天。
他们要比隋右边稍早退出飞升台。
先前暂住于州城内的一座仙家客栈,掌柜的姓董,年纪不大,在北岳地界有董半城的美誉。
哪怕眼光挑剔如岁鱼和年酒,也觉得客栈环境幽静不俗,以后再来就要首选此地。
岁鱼以心声言语道:“隋右边长得这么好看,师父都喜欢,你怎么不去喜欢?”
年酒实诚答道:“我只喜欢会喜欢自己的。”
岁鱼大怒,骂了榆木疙瘩的师弟一句:“去死!”
隋右边身形落在客栈大门外,董水井的仙家客栈规模不大,规矩不小,哪怕是住客,都不能随便御风,出入此地,只能走门。
隋右边找到了韦姑苏和韦仙游,只说道:“去牛角渡。”
那韦仙游看了看那位隋右边,看久了还是次次有惊艳之感,年轻人再看了看师姐,心想师姐你再这么蛮横不讲理,我可就要喜欢别人去了。
隋右边和两位真境宗嫡传都有剑符,能够在龙州地界御风远游,隋右边作为落魄山嫡传,自然早就拥有一枚龙泉剑宗打造的关牒剑符,只是花真境宗的钱,多得一枚也无妨。
隋右边背剑御风,去往牛角山渡口。
失而复得的那把长剑,既是痴心,也是吃心。
只是不知谁吃了谁的痴心,谁是夫子谁是负心人。
一男一女连夜离开清风城地界,一路小心隐匿身形,敛藏踪迹,只是等到进入北岳地界,就好似游山玩水一般。
双方年龄悬殊,老者身形佝偻,少女面容清丽,不算太过出挑,老者时不时取出一枝梨花,轻轻撚动,少女见此倒也不羞恼,这位颜掌柜若是真敢如此,谁占谁便宜还两说呢。
那老者比较过分,还要取笑她如今是乡下姑子乡里样儿。
老者与少女正是朱敛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一个返回家乡,一个远游他乡。
如今的清风城,一定很是鸡飞狗跳。
狐国之主,化名沛湘。元婴境,七条狐尾。
一座狐国,到底是放入莲藕福地,相对与世隔绝,还是选择将狐国安置在某座藩属山头,朱敛主要是看沛湘自己的意思。
可事实上,沛湘到现在还是不太相信,一座落魄山能够拥有一座中等福地。说到底,她只是相信朱敛,又不相信落魄山。
朱敛笑道:“忘记提醒你一句,到了我家公子山头,务必务必牢记一个道理,以诚待人。”
沛湘有些惴惴不安,越发神色柔弱,咬了咬嘴唇:“你还是说得具体点,我记性好,低眉顺眼做人做事惯了的。”
实在是她与清风城许氏打交道久了,最怕“山上”二字。
朱敛摇头道:“我一多说,你会懈怠。而且也不需要我多说什么,我家落魄山上,风和日丽得很,山外风雨,只是拿来赏景之物。别处山头,比如清风城,分银子都有人骂。落魄山不一样。”
她又问了个问题:“落魄山上有没有比较小心眼的女子,我也很怕这个。”
那个许氏妇人确实让沛湘至今忌惮不已。
只是一想到那妇人当下的尴尬处境,沛湘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妇人大概是觉得相貌不如自己,最喜欢天天往自己绣花鞋里放那软钉子,现在遭报应了吧?
用颜掌柜的话说,反正许浑刚刚跻身了上五境,正好为清风城冲喜。
清风城确实擅长造势一事,先是将嫡女嫁给上柱国袁氏庶子,而后许氏好像又以那个心机深沉的嫡子与那正阳山陶家老剑仙一脉联姻。
如今许浑跨过天大门槛,跻身上五境,以清风城的脾气,若非一座狐国不翼而飞,别说北俱芦洲,估计消息都能传到皑皑洲去。
朱敛笑言一个人得意忘形,容易吃耳光。沛湘深以为然,十分快意。结果当时她就挨了朱敛轻轻一巴掌,道:“说你呢。”
黄昏中两人途经热闹繁华的红烛镇,只要过了棋墩山,那落魄山就算近在眼前了。
沛湘如释重负,仰头便清晰可见那云海缭绕的披云山了,让她又吃了颗定心丸。
朱敛在一处市井铺子买了很多瓜子,然后带着沛湘去往一条街巷。
沛湘以心声轻声问道:“是要见什么人?”
朱敛带着身边这位狐国之主,走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笑答道:“冲澹江水神,李锦。”
朱敛又补充了一句:“他卖书,我买书,一直关系不错,远亲不如近邻嘛。”
之前因为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的事情,难免会让李锦兄弟心有芥蒂,毕竟兔死狐悲是人之常情。此次路过,得顺便解一解那位掌柜的心结。
毕竟朱敛最擅长对付的从来不是女子。
女子需要对付吗?反正朱敛是从来不需要的。
沛湘心中了然,脚下这红烛镇位于三江汇流处,便有了三位江水正神,其中李锦刚刚被大骊封正没几年,祠庙香火倒是不差。
狐国本就是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山上消息流转极快,所以沛湘对于一洲秘闻秘事,所知颇多。
至于朱敛与李锦相熟,沛湘还不至于如何惊奇。
因为那李锦虽然品秩不低,可毕竟才是一个大骊山水官场的新人,说不定需要与落魄山搞好关系,毕竟与落魄山熟络了,差不多就等于跟披云山魏大山君攀附了关系。
元婴狐魅沛湘虽然与那魏檗只有一境差距,可双方无论是身份,还是真实修为,云泥之别。
如今有个小道消息开始流传开来,说那魏山君的金身得了那三场金色大雨的浸润和淬炼,很快就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相当于修道之人跻身仙人境界,再次成为一洲五岳中金身最为精纯、法相最高的一尊山君。
那掌柜是个容貌俊美的黑衣青年,躺在藤椅上,一边持壶饮茶,一边看书。
只是沛湘也没多看李锦几眼,容貌风姿一事,最怕货比货。
李锦见到了覆有面皮的朱敛后,很快就认出对方的身份,没办法,对方熟门熟路得过分了,书架上为数不多的几本与艳本沾边的书籍,眨眼工夫就给那家伙拿在手中。
以前经常爱不释手,天人交战,最终还是不舍得买的,今儿阔气啊,拿得毫不犹豫,大有一种“老子是读书人,买书哪怕只看一眼价格,就算愧对圣贤书”的架势,看来朱敛出门一趟,挣着大钱了?
李锦瞥了眼那“少女”,由于是坐镇一方水运的江水正神,稍稍看出些端倪,境界高低还是无法确定,没关系,这本就是个答案,那就是元婴了?
对了,清风城许氏有座狐国,名气很大,狐皮美人更是远销一洲王朝、仙府,好一个狐媚子,怎么上了朱敛的贼船?
落魄山是打算与清风城彻底撕破脸皮?
这朱敛,果然是落魄山的主心骨人物,哪怕年轻山主不在家,都能够如此决断。
李锦心中有了一个个猜测,可是只当没有认出朱敛,更不多看那沛湘,依旧喝茶看书,当他的书肆掌柜,爱买不买,砍价滚蛋。
大概真正的聪明人就是李锦这样,看破了不说破,假装傻子。
无论是生而为人的幸运儿,还是好不容易修炼成形的山泽精怪,好不容易学会了开口说话,却又要学会不说话才算聪明,这个世道唉。
朱敛打了个响指,沛湘立即取出一件砚池方寸物,旧有铭文二字“山君”。
后来朱敛又以小篆铭刻一串文字和一个花押。
“石寿万年,纸寿千年,人寿百年,真心几年。”
朱敛的私人花押为“不言侯”。
朱敛接过砚池,如何打开这件方寸物的山水禁制,沛湘早已完整告知他。
她其实还有一件珍惜异常的咫尺物,算是狐国的宝库财库,也算她的私房钱,她半点不怕朱敛染指,只不过朱敛不感兴趣。
当女子身心皆与某个男子坦诚相见,那男子若是稍稍讲点良心,就该有所负担。
朱敛恰好最怕这个,所以朱敛对这位狐国之主,可没有半点绮念。
朱敛取出了两幅工笔白描的小品画卷,先将其中一幅摊放在柜台上,转头对那水神笑道:“掌柜的来掌掌眼?”
李锦闻言后起身,笑着将茶壶与书籍放在一旁茶几上,茶几之上原本就搁放了一只浮雕云龙纹铜花器,精美异常,根根龙须纤毫毕现。
铜花器当中,斜插数枝桃花。
李锦来到柜台旁,会心一笑,道:“这位客人,我以钱购买便俗了,不如咱们以书换画?”
沛湘也是头一次看到这幅画,大概是在那清风城的香料铺子,颜掌柜得闲时随手为之。
她瞥了眼朱敛,明眸善睐,秋波流转。
对于李锦的提议,朱敛不置可否,打开了第二幅画卷。
第一幅所绘是那《鲤鱼高士图》,文士相貌清雅,骑乘一条大鲤,鲤鱼只露出首尾,庞然身躯笼罩于茫茫白云中。
朱文钤印小篆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
另外一幅则是《龙门俯瞰激流图》,是那文士一手撑住龙门大柱,则以白文钤印八字,“鱼龙变相,出神入化”。
李锦笑意更浓,啧啧道:“朱敛老哥,大手笔啊。”
朱敛点头笑道:“李锦老弟,好眼光啊。”
李锦视线没有长久停留在画卷上,斜靠柜台,道:“说吧,什么价格。千金难买心头好,当我讨个好兆头,就是谷雨钱,都好谈。”
掌柜化名李锦,真身锦鲤。
朱敛拍了拍沛湘的手背,她便会意,动作轻柔,小心卷起画卷,系好绳子。
朱敛笑呵呵道:“咱们以钱财往来已久,今儿不谈钱,以书换画就是,如何?”
李锦看了眼两幅画,收回视线,摇头而笑,道:“还是老规矩,亲兄弟明算账。”
朱敛不以为意,大笑道:“那就送给李锦老弟!”
李锦这才点头,伸手覆在画卷上,道:“承情。铺子以后就为朱老哥破例,书籍一律八折。”
沛湘何等聪慧,立即知晓双方深意。
朱敛以大管家的身份,希望落魄山与冲澹江多走动,各取所需,多积攒香火情。
只是李锦也以冲澹江水神的身份,婉拒了朱敛的结盟。
朱敛就退了一步,双方称兄道弟,只是一份私交友谊。
一场好聚好散后,朱敛带着沛湘去往与红烛镇山水相依的棋墩山。
徒步行走时,朱敛捡了根树枝当作行山杖,越发像个年迈老人了。
沛湘随口问道:“若不是白描,将那条鲤鱼绘为鲜红色,岂不是更熨帖他心?”
朱敛摇摇头:“打个比方,我知道沛湘是狐魅根脚,可若是当着沛湘的面,见一次就喊一声狐狸精,合适吗?不合适的。不出意外,李锦自己会为画卷添色,无须外人代劳。”
朱敛又笑问道:“不信是吧,咱们赌一赌?小赌怡情,一枚雪花钱。”
沛湘不愿与他赌,谁胜谁负又无半点意义。
这一路行来,不仅是沛湘这位元婴境狐魅,东宝瓶洲所有地仙修士,稍稍仰头便可见到那覆盖一洲的金色莲花。
以东宝瓶洲为一只宝瓶,开出一朵莲花,随风摇曳春风中。
这等异象便是沛湘都要觉得匪夷所思。
只不过时日一久,也就见怪不怪,只当是人间罕见的美景去欣赏。
在这还乡路上,朱敛却很少欣赏这份赏心悦目的美景气象,只是与她询问了那书上记载的花神庙司番尉,是否真的掌管花信香泽。
沛湘就只当是一位纯粹武夫大宗师,对此不上心。
朱敛也不愿与她说那些内幕,终究才是好聚,能否好散,善始善终,又不只是他一人事,人心脆如琉璃碎,除非公子在山头。
朱敛拣选了一条棋墩山僻静小道,以前裴钱和周米粒来这边等公子,都喜欢走这条道路。相信那会儿的裴钱没少耍那套疯魔剑法。
离乡多年,变化很大。
比如先前在红烛镇,就得知这棋墩山多出了一座山神祠,而落魄山就同时少去了一位山神。
落魄山上的那座山神祠已经搬迁来了棋墩山,品秩不变,看似官场平调,实则贬谪无疑。
没了匾额与神像,建筑依旧保存。这个举措,是山君魏檗与大骊王朝的一种心有灵犀。
山神宋煜章没什么怨言怨气,好像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反而在搬迁之前,第一次走出本就没什么香火的祠庙,在落魄山四处逛了逛,大有无官一身轻的意思。
朱敛其实很能理解那个宋煜章。只是既然各为其主,当朋友就免了。不过朱敛也从不拦阻裴钱她们去山巅祠庙游玩。
除了山神祠一事,朱敛还得了冲澹江水神李锦的一句祝贺。
因为黄湖山那条大蟒,竟然有胆子离山走江了,既然李锦道贺,那位黄衫女肯定是走水成功了。
李锦谨慎,先前在书肆只以心声与朱敛语言此事。
而沛湘作为实打实的元婴修士,先前哪怕身在龙州边境,依旧能够心生感应,她立即御风高处,远眺龙州水运的急剧变化,断言是有水中大物在走水。
朱敛觉得行走沉闷,便干脆与沛湘说了这件事情,与她说了个大概,只是比沛湘胡乱瞎猜的那条水蛟的根脚来历肯定要更接近真相。
沛湘先前御风在天,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虽然三江汇流处,山水气运激荡不已,又有神灵施展障眼法,使得视线模糊不清,沛湘认定那条走水时气势惊人的大蟒,定然是龙泉剑宗的护山供奉之类的显赫存在,不然怎能走水如此顺畅,洪水滔滔不说,好像还有沿途各地水神帮忙护驾似的,以免大水冲岸,殃及百姓,遭来天谴。
寻常水裔走水,不被各地山水神祠处处刁难就已经是万幸了。
在山下的凡夫俗子眼中,在大骊旧版图属于疆域格外广袤的龙州地界,不过是接连暴雨,白昼如夜,天昏地暗,江河汹涌。
只是在山上修士看来,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走江化蛟。
既然沛湘早就提及,如今又邻近家乡,朱敛就不再隐瞒什么,道:“她叫泓下,在落魄山一处藩属山头修行已久,与你如今可算半个自家人了。都是女子,要是性情相合,你们以后多往来就是了。落魄山没有什么小山头不小山头的忌讳,都是摆在台面上的,亲疏有别,就是亲疏有别。”
反正山规就那么几条,连小米粒都能背诵得滚瓜烂熟。
沛湘微微讶异,埋怨道:“这等不容小觑的助力,你事先都不与我说?”
一条元婴境水蛟!完全可以当半个玉璞境练气士看待!
这等天生肉身强悍、兼具本命神通的水蛟,剑修之外的元婴境修士,谁敢轻易招惹?!
尤其是那些个邻近江河大水的仙家门派,一旦与之结仇,简直就是阎王爷发请帖,收下是死,不收也是死。
如果不是清风城许浑已经跻身了上五境,作为兵家修士,他又以杀力巨大名动一洲,落魄山光是有这条水蛟压阵,加上朱敛,就完全可以与清风城硬碰硬掰手腕了。
“泓下姑娘走水化蛟,能让沛湘宽心几分就好。”
朱敛笑了笑,面对沛湘的震惊,他只是提了这么一嘴,就没有多说什么。
不凑巧,在家乡那边,泓下都不敢去落魄山说句话的。如果朱敛没有记错,泓下连霁色峰祖师堂都还没见过一眼。
朱敛当下比较不放心的,还是那个陈灵均在北俱芦洲的大渎走江。
既然如今还没有确切消息传到东宝瓶洲,就意味着陈灵均尚未走水。
倒是不太在意陈灵均远比泓下夸张的那个走水结果,朱敛只是担心陈灵均的性子太跳脱,出门在外,没个照应,容易吃亏。
就陈灵均那脾气,在家乡这边还好,反正早就乖乖认命了,打死都不会死要面子了,美其名曰“天下恩怨一拳事”,可是在外边,大概就又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了。
沛湘心情大好,摘下一朵树花递给朱敛。
朱敛摆摆手,笑道:“人越丑,才越爱戴花。还是你戴吧。”
昔年藕花福地是有那男子簪花习俗的,不然后世就没有那簪花郎周仕了。
沛湘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簪花在鬓。
朱敛可以御风远游,沛湘也是元婴地仙,兴之所至,就无所谓脚下道路有无了。
朱敛来到棋墩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脊,只是与那宋煜章所在山祠已经有些远。
朱敛双手负后,站在一棵古松枝头,会心一笑。
可见落魄山矣。
沛湘坐在树枝上,双指轻轻抵住鬓角耳边那树花。
朱敛感慨道:“哪家敢挂无事牌,豆腐青菜有太平。吃得下,穿得暖,今儿睡得着,明儿起得来。就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太平世道。”
沛湘打趣道:“非是我自矜自夸啊,你我如何能算凡夫俗子?”
朱敛抬头望天,轻声道:“哪怕只在一人之下,也是俗子。”
在朱敛的旧家乡,哪怕晚辈丁婴武道境界更高些,可要论心境,未必。
丁婴属于应运而生,趁势而起,拳法高不高,其实在朱敛眼中亦是身外物。
按照后来裴钱的讲述,丁婴便未能做成朱敛当年事。甚至可以说,后来魔头丁婴所走之路,就是武痴朱敛踩出来的那一条。
那顶仙家高冠,便是朱敛随手丢给年轻丁婴之物。
朱敛一人杀九人,杀绝天下高手,眼中身边皆无人。
只是朱敛没觉得那是什么壮举,距离心中所想还差得很远。
比如落魄山上那位前辈,已在朱敛心中高远处,朱敛得一步步走过去才能看得真切。
落魄山上三幅挂像之一,有武夫崔诚。
而当年将已经疯疯癫癫百余年的老人引到落魄山,正是缘起于那位托钵云游、最终步步生莲的中年僧人。
沛湘伸出手指,道:“那就是落魄山?”
朱敛点头道:“环水皆山也,环山皆水也。其中最为蔚然而深秀者,吾乡也。”
沛湘玩笑道:“这么酸,很会做酸菜鱼?”
因为朱敛曾经开过玩笑,自诩为厨艺第一,拳法尚可,琴棋书画也凑合。
朱敛哈哈笑道:“沛湘你凑巧说到这里了,我就提醒一句,在落魄山,除了公子,谁都别谈什么酸菜鱼,不然容易被记在账本上。”
天河璀璨的夜幕中,两人重新行走在棋墩山道上,朱敛缓缓走桩,沛湘无所事事,便仰头赏景。
最后来到棋墩山最后一处高坡,朱敛收拳,眺望远方,没来由感慨道:“梦醒是一场跳崖。”
沛湘笑问道:“何解?”
朱敛摇头道:“无解。”
沛湘并未深思此语。朱敛偶尔言语,往往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又忍不住想起那条已经与自己同境的水蛟,问道:“那条大蟒的走水,运道真好。是不是你们大骊龙州这个名字取得好?”
朱敛说道:“龙州名字再好,也不如我家公子名字好。”
沛湘伸出一根手指,轻揉眉心,头疼。
朱敛朱敛,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怀疑一件事了啊。
朱敛自言自语道:“狗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一眼天地,真的是真吗?我越来越不确定。”
朱敛很快就又说道:“只是痴人梦呓,沛湘不用在意。”
沛湘问道:“若是我问你,你回答了我,岂不是可以反过来证明你?”
朱敛摇头感慨道:“我岂能知道你是不是真,问了白问,答了白答。”
沛湘恼火之余,又有些释怀,朱敛能够如此坦诚,已经很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沛湘问道:“那么到底谁才能给你一个答案?”
朱敛抬起一手指向天幕,又伸手指向远方,最后轻轻拍掌,道:“日月在天,一个‘明’字。我心光明,一个好人。由这个人告诉我答案,我便相信。”
朱敛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放心,我很少如此的,近乡情怯使然。”
沛湘有些心乱。
大概一个会这么想的人,会很奇怪,又很孤独。
朱敛却已经收拾好心绪,继续赶路。
昔年独行家乡天下,披星戴月朱衣郎。
夜幕中,阮秀站在玉液江畔。
临时在此养伤和稳固境界的泓下立即运转神通,出水登岸,来见阮秀。
化蛟之前,面对阮秀,泓下战战兢兢,不承想化蛟之后,更加魂不守舍,不由自主。
所以化蛟成功的泓下先前那份心中难以抑制的喜悦,最少消去一半。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犹犹豫豫,怯怯生生,在泓下现身片刻后,也跟着来觐见阮秀。
阮秀看着她们俩,一个化蛟水裔,一个封正水神,阮秀没有说话,只是小口吃着一块压岁铺子的桃花糕。
这段玉液江水域,早已被水神娘娘将所有水府官吏、江水精怪驱逐,就怕一不小心触怒眼前这位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
先前得了阮秀“旨意敕令”,在那夜幕暴雨中,黄衫女惴惴不安,选择一处源头水,现出真身,开始走水。
如今龙州能算仙家山头的,其实就三座,龙泉剑宗、披云山、落魄山。
所以这次走水顺利得让化名泓下的黄衫女只觉得做梦一般。
先是从一条源头溪涧走出大山,有神位却无祠庙香火的龙须河河婆马兰花只敢谄媚送行,同时帮着拘押洪水,然后是经过最为水运浓厚的铁符江,有那大骊第一等江水正神杨花坐镇,她没有现身,却也压制水势,再然后是路过一小段的绣花江,最后逆流那条最为险峻、水性最烈的冲澹江,两位江水正神都护驾犹如护道,泓下就是这般顺遂无碍,走江化蛟了。
之后还能去往玉液江一处灵气充沛的天然水窟疗伤,是那位水神娘娘亲自来邀请的“泓下道友”。
玉液江水神娘娘实在艳羡这条大蟒的机缘,反观自己,莫说是大道福缘,好像就只有灾殃祸事。
那青衣女子不说话,泓下和水神娘娘便更加噤若寒蝉。
阮秀吃着糕点,看了眼泓下,道:“不堪入目。难怪会输给一条小泥鳅。”
泓下小心翼翼瞥了眼阮秀的手腕,一条火龙盘踞如手镯。
原本死气沉沉的那条火龙立即眼珠灵巧转动,最终死死盯住泓下。
泓下立即心中一震,赶紧偏移视线,艰难稳住道心,才不至于顺着本心挪步后退。
火龙已是上五境,绝对是上五境!
阮秀大概不清楚,自己吃糕点的慢悠悠,对于她眼前两位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的煎熬,如鱼在油锅,大火烹煮。
估计就算清楚了,她也不会在意的。
阮秀刚刚返回浩然天下,还是那位中年儒士帮忙开的门。
怕爹骂她胡闹,就先来这边躲躲。
因为心情不佳,看这泓下自然就没什么好脸色。
阮秀轻轻抖了抖手腕,在天外得了一场奇异走水的火龙对主人温驯万分,继续酣眠。
最一般的山泽水裔之属能够成功走水一条大河,就已经算功德圆满,运气好,血统正,说不定就能得到蛟龙之属的某种祥瑞特征,例如龙爪、龙鳞,或是龙须。
就像那桐叶洲黄鳝大妖,昔年试图走水埋河,若非那位水神娘娘百般阻拦,其实早就走江化蛟了。
至于本就是蛟龙之属的大泽水裔,则需要最少走过一条大江,才可算是被天道封正,除了拥有一副名正则言顺的蛟龙之躯,关键是可以孕育出一颗本命蛟珠。
只是三千年前,那场殃及天下所有水裔的浩劫,使世上再无真龙,只剩下血统不正的众多龙裔。
加上浩然天下的大渎,就那么几条,一路上往往宗门林立,蛟龙哪敢造次?
别说走水数万里,躲在僻静水底,寻一处水运相对浓郁的老巢,随便挂个某某龙宫、某某水府匾额,就已经烧高香了。
故而走渎成功、再化龙的大蛟,三千年未有。
天下蛟龙之属、万千水裔,哪个不想化龙?可是又有谁敢?
因为没有谁敢断定,当年那个杀绝真龙的不知名剑仙会不会再次出剑。
直到东宝瓶洲有一条浑身雪白甲鳞的蛟龙走水一洲大渎,真龙归位,一举攫取了一份不可估量的天下水运。
泓下这条小蟒比那泥瓶巷稚圭差了十万八千里,比稚圭走渎时跟在身后的那条小东西都还不如。
阮秀朝玉液江水面抬了抬下巴,道:“都回吧。”
一条水蛟,一位水神,如获大赦。
她们立即没入水中,在江底遥遥对视一眼,都不敢以心声交流,双方只觉得同病相怜。
阮秀皱了皱眉头,依旧看着眼前河水,问道:“好看吗?”
有一位老舟子撑篙缓缓沿水而下。
哪怕相隔十数里,那阮秀的嗓音还是清晰入耳,老舟子却并未作答,只是啧啧称奇。
一名年轻女冠站在船头,望向那阮秀,微笑道:“阮姑娘,又见面了。”
阮秀以前对那个以神诰宗女冠身份游历骊珠洞天的贺小凉印象还可以,可是如今,就算不得好了。
北俱芦洲清凉宗,宗主贺小凉。
身边还站着一位从骸骨滩壁画城走出来的骑鹿神女。
她得到授意,站在了主人贺小凉身后,因为方才她只是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就觉得刺眼,开始心神不宁。
贺小凉与半个师兄的老舟子,前不久得到了一道玄之又玄的师尊法旨。
只有两件事,一件与陈灵均有关,已经事了,再就是让贺小凉重返东宝瓶洲,去找泥瓶巷稚圭和杏花巷马苦玄,贺小凉可以顺便见见某位师兄。
至于老舟子,相较于那个师弟,更想去老龙城见桂夫人。
李希圣一步跨越中土神洲,来到家乡的福禄街大门外。
拜见了父母后,李希圣来到妹妹住处的那座小池塘。
看着里边的一只金色小螃蟹,微笑道:“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