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色峰祖师堂内,刘十六仰头看着那三幅享用落魄山香火的挂像,默不作声。
陈暖树取了一只竹香筒过来,高举双手,刘十六道了一声谢,弯腰低头,从香筒里边拈出三炷香。
周米粒与那壮汉说,回头累了要歇脚,就可以坐她的那张椅子。
黑衣小姑娘指了指一张座椅,椅背上贴了张巴掌大小的纸条,写着“右护法,周米粒”。
刘十六点点头。
陈暖树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然后一起离开祖师堂,让刘十六独自留下。
她们出了祠堂大门,再走过祖师堂外门。
一袭素雅青衫长褂的米剑仙,一袭雪白长袍、耳坠金环的魏山君,并肩站在大门外,譬如芝兰玉树,双生庭阶前。
米裕以心声询问魏檗:“你是怎么知道的对方身份?隐官大人可从没提过这茬。”
魏檗解释一番,先前白先生临近北岳地界,就主动与披云山这边自报名号,说了句“白也携好友刘十六拜访落魄山”,而那刘十六则自称是陈平安的半个师兄,要来此祭拜先生挂像。
米裕打趣道:“说起那白也,魏兄如此激动?”
魏檗笑道:“不是剑修的剑仙,谁不心神往之。”
能让魏檗仰慕之人,不多,一个白也,一个在剑气长城刻字的阿良,还有那中土穗山大神。
米裕摇摇头,道:“在我家乡那边,对此人议论不多。”
当然不是觉得那个读书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而是白也的出剑次数实在太少,没什么可说的。
除了当年一剑引来黄河瀑布天上水,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白也好像就再没有什么战绩。
直到这次,现身于已算蛮荒天下版图的扶摇洲,三剑斩杀了一只王座大妖。
其实在两次出剑之间,火龙真人拜访了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之后白也便悄然仗剑远游,一剑就斩杀了中土神洲的一只飞升境大妖。
米裕望向大门里边,那个远道而来的大个子,在点燃三炷香后,高举过头顶,久久没有插入香炉,应该是在喃喃自语。
米裕挺羡慕这个刘十六,一到落魄山就能烧香拜挂像。
化名余米的玉璞境剑仙,来落魄山这么久了,一直没在这霁色峰祖师堂里边敬香。
只是也怨不得别人,是米裕自己说要等隐官大人回了家乡,等到落魄山上人多了些,再来将“米裕”录入祖师堂谱牒,结果这一拖就等了好些年。
米裕是等得真有些烦了,毕竟在落魄山上,事情不少,陪小米粒一边嗑瓜子,看那云来云走,或是在山神祠庙外的那圈白玉栏杆上散步,实在无聊,就去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找那同是惫懒汉的刘羡阳一起闲聊,聊一聊那仙家门派关于镜花水月的门道、学问,想着将来拉上魏山君、供奉周肥,还有那白衣少年,求个开门大吉,好歹为落魄山挣些神仙钱,添补山水灵气。
可是这些,有趣归有趣,舒心归舒心,就是做正经事的机会,到底太少。
那个米裕很想认识认识的绣花江水神娘娘,找个机会偷偷摸摸,一剑开金身,看一看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在家乡,米裕与山水正神打交道的机会,屈指可数。
不承想在这东宝瓶洲,处处是祠庙和神祇。
清风城的那座狐国,米裕早就想要去走一遭了。
至于那个城主许浑,被米裕当作了半个同道中人,因为许浑被说成是个脂粉堆里打滚的男人,米裕更想要确定一下,与那风雷园黄河争抢东宝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名头的许城主,他身上那件曾是刘羡阳家祖传之物的瘊子甲,这些年穿得还合不合身。
至于那个在东宝瓶洲号称“条条剑道通山巅、十座高峰十剑仙”的正阳山那边,刚刚有了个闭关而出的老祖师剑仙。
当时米裕在河畔铺子陪着刘羡阳打盹,一听刘羡阳说那“老剑仙”三字,米裕吓了一跳,正掂量着自己这个剑气长城的玉璞境,是不是有机会与东宝瓶洲的仙人境换命之时,刘羡阳递给了他那封山水邸报,山上专属贺报,泥金文字蓝底书页。
米裕看着那封山水邸报,上边那些溢美之词,好像那个老家伙不是跻身了玉璞境,而是跻身了飞升境。
米裕就纳闷了,跻身个小小玉璞境,也要闭关百年之久?
老子在剑气长城之所以被尊称为绣花大剑仙,赢得类似“玉璞第一人”的美誉,一个重要原因,可不就是闭关时间比预期多了小半年吗?
米裕只觉得自己的佩剑要生锈了,如果不是此次白也携手刘十六造访,米裕都快要忘记自己的本命飞剑叫霞满天了。
一般的修道之士,或是山泽精怪,比如像那与魏山君同样出身棋墩山的黑蛇,或是黄湖山里边的那条大蟒,也不会觉得时日过久,但是米裕是谁,一个在剑气长城都能醉卧云霞、无心炼剑的绣花枕头,到了东宝瓶洲,尤其是与风雪庙魏晋分道远游后,米裕总觉得离着剑气长城是真的越来越远,更不奢望什么大剑仙了,毕竟他连玉璞境瓶颈都不晓得在哪里。
其实按照米裕自身的性情,不知道就不知道,无所谓,成不成为仙人境,只随缘,老天爷你爱给不给,不给我不求,给了我也收。
只是到了落魄山,隐官大人不在山头,大管家朱敛也不在,就连看大门的郑大风都远游了,一来二去,只剩下了暖树和小米粒,还有一些练拳没多久的孩子,不然就是些米裕不爱打交道的精怪鬼物,于是米裕就莫名其妙成了落魄山暂时的主心骨,这让米裕的感觉有些古怪。
毕竟在那家乡剑气长城,米裕早就习惯了有那么多的老剑仙、大剑仙的存在,就算天塌下来都不怕,何况米裕还有个哥哥米祜,一个原本有机会跻身剑气长城十大巅峰剑仙之列的天才剑修。
米裕习惯了随性,习惯了万事不上心,所以很怀念当年在避暑行宫和春幡斋,年轻隐官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的岁月,关键是无论每次米裕做了什么,事后都有大大小小的回报。
米裕突然感慨道:“再这么下去,我就真要混吃等死了。晒太阳嗑瓜子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容易让人上瘾。”
尤其是每天早晚两次跟着周米粒巡山,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不知为何,在落魄山上,兴许是太适应这一方水土,米裕觉得自己应了书上的一个说法,犯春困。
魏檗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打算去老龙城那边看看?”
米裕瞥了眼天幕,摇头道:“之前是想要去瞧瞧,如今实在不放心落魄山,落魄山挨着披云山太近,很容易招来那些远古余孽。”
魏檗点头道:“我这北岳,是唯一一个尚未被远古神灵侵袭的地盘了,是要小心再小心。”
祖师堂内,刘十六敬香后,再次闭眼喃喃。
周米粒肩扛金扁担手持绿竹杖,与暖树姐姐一本正经道:“山主大人的半个师兄,个儿好高,瞧着力气可大。这还是半个!要是一个,那还了得?!”
陈暖树腰间系挂着几串钥匙,无奈道:“一个半个,不是这么个意思。”
黑衣小姑娘双眉齐挑,开心不已:“暖树姐姐,我是跟你说笑话嘞,这都没听出来啊,我等于白说哩。”
陈暖树笑眯起眼,摸了摸比自己个儿矮些的小米粒,柔声道:“米粒儿今儿又比昨天机灵了些,明天再接再厉。”
周米粒使劲点头,道:“对对对,裴钱说过,有志不在年纪大,机灵不在个儿高。”
刘十六离开祖师堂,跨过两道门槛,与陈暖树笑道:“可以锁门了。”
粉裙女童点点头,先去关上内门,小米粒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暖树姐姐先去忙正事,至于具体怎么招待贵客刘十六,她得从长计议,好好琢磨琢磨。
刘十六一个抱拳,向米裕和魏檗行礼致谢:“小师弟不在山头多年,有劳剑仙、山君的照顾。”
米裕说道:“刘先生不用客气,我本就是落魄山供奉。”
魏檗也说道:“我能够成为大骊北岳山君,都要归功于阿良,我与陈平安更是好友,远亲不如近邻,些许小事,应该的。”
刘十六说道:“不用喊我先生,当不起。喊我君倩好了,虽然也是化名,不过在浩然天下,我对外一直使用这个名字。”
杨家药铺后院,烟雾缭绕。
杨老头将老烟杆别在腰间,起身相迎。
原来是那老秀才和白也联袂登门。
先前白也原本已经离洲入海,却给纠缠不休的老秀才拦阻下来,非要拉着一起来这边坐一坐。
白也想起元宝末年在故国春明门的那桩道缘,就没有拒绝老秀才的邀请。
如果说南婆娑洲的陈淳安,独占“醇儒”二字,那么白也,就一人独占了“仙人”这个说法。
剑术高绝,草行双绝,明明已经诗无敌,却偏有那词、曲流传开来,让后世一惊一乍,总觉得是托名伪作,却又不敢确定,以至于成了一桩桩悬案。
到最后,只有一个解释了,仙人嘛,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老秀才到了院子,立即双手握拳,高高举起,使劲晃动,笑容灿烂,道:“直到今天,才有幸得见青童天君,白活了一遭,总算没白死一趟。”
杨老头难得有些笑容,道:“文圣先生,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十四境修士的与天地合道,讲究不小,并不是一味求大那么简单。
眼前这位昔年文圣,真正让杨老头高看一眼的地方,在于对方的合道之地,是南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而不是中土神洲、皑皑洲、流霞洲这些安稳之地。
如今两洲沦陷,眼前这个老秀才并不轻松。
白也只是与杨老头点头致意,杨老头也未与白也客套寒暄。
只是老秀才却没打算放过白也,从袖中摸索出一卷珍藏已久的尺牍,交给杨老头,笑呵呵道:“此为《元宝末年》帖,别称《得意法帖》,真迹,绝对的真迹。没道理登门做客不带礼物的。礼不太轻,情意更重。”
杨老头摊开大半,是那《元宝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门而睡,梦与青童天君乘槎共游星河,酒醒梦醒,兴之所至,而作是诗》。
杨老头卷起这幅行书字帖,收入袖中。
本来是一桩白也与杨老头无须多言的会心事,结果给老秀才这么一折腾,就毫无留白余韵了。
不承想老秀才厚着脸皮自吹自夸起来:“青童天君不妨摊开了瞧瞧,这幅字帖妙在后边,除了崔瀺的绣虎花押,那小齐的‘春风’藏书印,还有略显突兀的‘君倩’二字,最后是‘顾瞻左右,会心不远’钤印。”
杨老头却没有重新取出字帖,只是心领了。
他说道:“圣人造字之后,除去八人又有开山之功,此外天下书法一途,不得道,无一大家。末流中的末流。”
显而易见,杨老头对书家能够位列中九流前列,并不认可,甚至觉得书家根本就没资格跻身诸子百家。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什么话都能接,什么话都能圆回来,使劲点头道:“这话不好听,却是大实话。崔瀺早年就有这么个感慨,觉得当世所谓的书法大家,尽是些鬼画符。本就是个螺蛳壳,偏要翻江倒海,不是作妖是什么。”
白也倒是很清楚,书家几位别开生面的老祖,与老秀才关系都不差。
崔瀺的一字千金,可不是凭空而来,是老秀才早年带着崔瀺周游天下,一路打秋风打来的。
世间碑帖再好,终究离着真迹神意,隔了一层窗户纸。
崔瀺却能够在老秀才的帮助下,目睹那些书家祖师的亲笔。
“老哥你再多些几幅字帖,趁着这份酒兴,多写点,想到啥就写啥,字帖尺牍嘛,内容越是平易近人越讨喜。买了几斤橘子啊,今儿吃了几顿饭啊,刮风下雨啥的,乘兴上阳台啊,今儿笋烧得有点苦,可劲儿写,实在不行,就说今儿遇见了我,老友厚道,送了一筐梨,害得你老泪纵横了……”
“定要当那传家宝供奉起来,老哥你这是什么眼神,我是那种一出门就卖钱的人吗?老哥你会交这样的朋友?”
“我撰文,你写字,咱哥俩绝配啊。只差一个帮忙版刻卖书的商家大佬了,不然咱仨合力,板上钉钉的天下无敌。”
至于青童天君所谓的开山八人,白也大致有数,是那大篆太史籀,小篆李通古,隶书元岑,章草史急就,今草张淳化,狂草张怀,正楷王仲,小楷钟繇。
只有崔瀺是“不务正业”,随手而已,草书名气最大,事实上崔瀺的小楷,更是极为高妙,他抄录的经书,是中土许多佛门大寺的镇殿之宝。
老秀才转身去坐在那条檐下廊道的长凳上,伸手拍了拍凳子,道:“结实。”
杨老头问道:“文圣此次前来,除了让我将字帖转赠落魄山,多盖些印章之外,还要做什么?”
老秀才答道:“别无他事,就是与前辈道一声谢而已。”
杨老头当然不信。
老秀才也不着急打自己的脸,看看左边,瞧瞧右边。
大概早年小齐和小平安,都是在这儿落座过的。先生不在身边,所以学生孤零零落座之时,既不是歇脚,也无法安心,还是比较辛苦。
三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去。
东宝瓶洲天幕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有那金身神灵缓缓探出头颅,那天幕附近数千里,无数条金色闪电交织如网,它视线好像落在了北岳披云山一带。
老秀才跺脚道:“白兄白兄,挑衅,这厮绝对是在挑衅你!需不需要我帮你喊一声‘白也在此’?”
白也神色淡然道:“有刘十六在。”
老秀才起身搓手道:“傻大个赤手空拳的,多吃亏,不如白兄有仙剑……”
只是在老秀才言语之间,一个原本在落魄山霁色峰的魁梧身形,先被山君魏檗送到了北岳地界一处僻静边缘地带,然后方圆百里之内,有那地牛翻背之声势,随后身形笔直一线,冲天而起,扶摇直去天幕最高处。
由于那远古神灵身在天幕,离地还远,故而尚未被大道压胜太多,是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如大岳悬在高空。
魏檗擦了擦额头汗水,光是将那自称“君倩”的家伙送到辖境边界线而已,就如此辛苦了?
自己早已不是棋墩山的土地公,而是一洲北岳大山君啊,尚且如此费劲,那刘十六的“道”,是不是重得太夸张了些?
老秀才笑骂道:“这傻大个,打架总是怎么吃亏怎么来,比他小师弟差远了。不过这股子一往无前的气势嘛,还是很足的。”
东宝瓶洲天幕处,大如山岳的那尊神道余孽,被仿佛芥子大小的那个身形一线撞开,那个无比渺小的人物,对着巍峨神灵出拳不停,一时间天上雷声大作,最终那个不速之客,连同手掌、胳膊和头颅,瞬间崩裂。
将近小半洲之地的高空,溅落了无数金色雨点,不等它们落在人间,绝大多数金身碎片就已经消逝,消融于天地间,然后仿佛被冥冥之中的大道牵引一般,剩下的金色雨水,几乎都落在了披云山周边千里之地,只是在堪堪落地融入山水之时,金光一闪而逝,让好些山水神灵、仙家洞府瞠目结舌,难不成是被那魏大山君截和了?
一些个得道高人立即掌观山河,再看那披云山,好像山水灵气也无增长太多,奇了怪哉。
骑龙巷台阶上,一位笑眯眯的女子,抖了抖金光流溢的袖子,不过异象倏忽收起。
老秀才说道:“劳烦前辈帮忙带个路。”
杨老头点点头。
刘十六心思微动,一个急坠,然后临近人间大地后,突然缩地山河数千里,来到了小镇的药铺后院。
见着了那个已经站在长凳上的老秀才,刘十六一下子红了眼眶,也亏得先前在霁色峰祖师堂就哭过了,不然这会儿,更丢人。
老秀才站在凳子上,抚须而笑。
刘十六快步走去,热泪盈眶,作揖朗声道:“君倩拜见先生!”
昔年四个学生当中,崔瀺内敛,左右锋芒,齐静春最得文圣真传,刘十六最木讷,却也最性情中人。
老秀才拍了拍魁梧汉子的肩膀,这才跳下长凳,然后撚须点头,笑道:“不愧是白也兄的好兄弟,我的好弟子,好一个只驱龙蛇不驱蚊!”
老秀才带着刘十六一起游览这座槐黄县城,刘十六不曾游历过骊珠洞天,所以谈不上物是人非之感。
大个子只有伤感。
这里便是小齐身处异乡却视为心安处的地方。
真正的读书人,容易四顾茫然,最难在书海无涯的求学路上,找到可以放下心的“吾乡”。
刘十六有些后悔自己的那趟归山远游,应该再等等的,哪怕依旧无法更改骊珠洞天的结局,总归能够让小齐知道,在他独自远游时,身后犹有一位同门师兄弟的目送。
不至于那么孑然一身,好似与整个天地为敌,甚至会让人可怜,让人笑话,让人不理解。
老秀才轻声道:“傻大个,不用太伤心,咱们读书人嘛,翻书求学时,用心会意,与历代前贤为邻为友,放下圣贤书后,当仁不让,舍我其谁。”
老秀才喃喃重复了一句“舍我其谁”。
刘十六点了点头,只不过还是有些心情低落。约束秉性本心,确实一直是他所擅长。
岁月悠悠,海屋添筹,若是按照真实年龄而言,别说是几位师兄弟,就连先生,挚友白也,都不如他“年长”。远远不如。
只是闻道有先后。所以刘十六身边这位个子不高、身材消瘦的老秀才,才会被称呼为“老”秀才。
槐黄县如今是大骊王朝的头等上县。
小镇百姓,曾经最挣钱的活计是那烧造瓷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本土人氏却几乎都离开了小镇和龙窑,卖了祖宅,纷纷搬去州城享福,昔年小镇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官老爷,就是督造官,如今大大小小的官员胥吏却随处可见。
如今桃花年年时令而开,没了老瓷山和神仙坟,却有了文武庙的香火,大山之巅,江河之畔,有了一座座香客络绎不绝的山水祠庙。
昔年的小镇,没有县衙,却有荫覆亩地的老槐树。
树底下每逢黄昏,便有扎堆说着老皇历的老人,听腻了故事自顾自玩耍的稚童。
酷暑时分,孩子们玩累了,便跑去铁锁井那边,眼巴巴等着家里长辈将篮子从井中提起,一刀刀切在那些天然冰镇的瓜果上,哪怕天热心热衣裳热,可是水凉瓜凉刀凉,好像连那眼睛都是凉的。
老秀才来到那铁锁井遗址处,没了铁锁的水井依旧在,只是内里玄妙已无,如今衙门也就放开了禁制,只是来此汲水的县城门户,少了许多。
因为如今小小县城,鱼龙混杂,多有修道之士,都是奔着沾龙气、灵气和仙气,还有那山水气数来的,所以当下小镇的市井气息不多,反而不如北边州城那么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了。
老秀才突然笑道:“你小师弟早年当过窑工学徒,手艺极好,只是后来少年就远游,因为自认没有真正出师,从不轻易出手,所以将来你要是见着了小师弟,可以让他帮你烧造些文人清供,书房四宝小九侯啥的,随便挑几件,与小师弟直说,不用太见外,你师弟从来不是小气人。”
刘十六嗯了一声。
此次与先生久别重逢,一路而来,先生句句不离小师弟,刘十六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并无半点吃味,唯有开心,因为先生的心境,许久不曾如此轻松了。
老秀才当然话里有话,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傻大个的开窍,便一脚踹在刘十六的小腿上。
先生对小弟子心中愧疚多多,没脸亲自讨要物件,其余学生就不知道为先生稍稍分忧?傻大个到底是不如小师弟聪慧,差远了。
刘十六立即心领神会,说道:“学生也为先生讨要几件。”
老秀才故作为难,搓手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刘十六说道:“先生又没说什么,小师弟那么聪明,自然会心领神会。”
老秀才立即变脸,抚须而笑,道:“那当然,你那小师弟,最是能够触类旁通,在‘万’‘一’二字上最有天赋。先生都没怎么好好教,弟子就能够自学得极好极好。如今倒好,人人说我收徒本事天下无双,其实先生怪难为情的。”
其实收取陈平安为关门弟子一事,穗山大神没说过老秀才如何,醇儒陈淳安,白泽,以及后来的白也,其实都没附和半句。
所以老秀才所谓的“人人”到底是何人,天晓得。
刘十六点头道:“只是听白也和先生说的一些传闻,我就确定小师弟是个顶聪明的人。”
老秀才笑哈哈,久违的神清气爽。
傻大个一夸夸仨,先生有眼光,小师弟聪慧,当师兄的笃定不疑。
可以可以,很善很善。
人情世故这一块的处世学问,当年四位嫡传弟子当中,崔瀺当然是排第一,其实傻大个能排第二,只是不爱说话装闷葫芦罢了。
他愿意开口的时候,又往往是一根筋,比如曾经撵着阿良打。
一门四个师兄弟,谈不上亲疏有别,只说平时相处多寡。
小齐和左右虽然纠纷不断,但其实两人关系更近,崔瀺和刘十六关系倒是不差,一个心中所想太多,一个言语太少,所以反而最处得来。
刘十六走在小镇上,除了与先生一起散步,还在留心众多细节,家家户户上所贴门神的灵光有无,文武庙的香火气象大小,县郡州山水气数流转是否稳定有序……所有这些,都是师兄崔瀺越来越完善的事功学问,在大骊王朝一种无形中的“大道显化”。
须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正是儒家文脉十六字“心传”的前八字。
在刘十六眼中,崔瀺在大骊和东宝瓶洲百余年的精心耕耘,可谓既举重若轻,又举轻若重。
早年还不是什么大骊国师,只是文圣一脉绣虎的崔瀺,有太多话语想要对这个世道说上一说。
只是崔瀺学问越来越大,天生性情又太心高气傲,以至于这辈子愿意竖耳倾听者,好像就只有一个刘十六,只有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弟,值得崔瀺去说。
刘十六说道:“先前那远古余孽金身破碎,学生本意是馈赠给北岳地界,算是对披云山魏山君投桃报李,不承想骑龙巷那边有一个古怪存在,竟然能够施展神通,收拢了全部金身碎片,看那魏山君的意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瞧着更无芥蒂。”
老秀才点头道:“骑龙巷那位长命道友,出身了不得,是上古金精铜钱的祖钱化身,她如今本就是落魄山暂时的不记名供奉。她来归拢金身碎片,大道契合,自然信手拈来,除了魏山君,北岳地界的修道之人,只能是一头雾水。魏山君也是替落魄山背锅背惯了的,债多不压身嘛。所以说以后遇见了魏山君,你客气再客气些,瞧瞧人家,多大气,夜游宴办了一场又一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刘十六说道:“那我晚些去找左师兄,再打烂几尊觊觎北岳山河的余孽金身。然后事先与长命道友说好,记得让她分给披云山五成。”
老秀才欣慰点头,笑道:“帮人帮己,确实是个好习惯。”
左右那个一根筋,暂时不会有大问题。
哪怕真有什么意外,自己当先生的,又不是吃干饭的。
再就是刘十六在师兄左右那边,说话一样不管用。
左右这家伙,打小就比较喜欢摆师兄架子,当年在剑气长城酒铺那边,扭扭捏捏,不太像话。
昔年每次老秀才想要多喝酒,或是开个小灶,好款待五脏庙,就撺掇傻大个去和管着钱袋子的左右打个商量,今儿有钱今儿先花了,明儿没钱明儿再借嘛,结果就没一次能成的。
还是小齐厚道些,晓得得闲就出门摆摊子,帮人写家书写春联,每次挣了些私房钱,都不从左师兄那边过手,然后先生学生几个,次次偷偷撇下左右,先在宅子外头墙根,打完饱嗝散完酒气再进门,左右就管不着了。
刘十六问道:“来的路上,白也与我提过一句,说那剑气长城的前任隐官萧𢙏,应该是与蛮荒天下合道了。”
老秀才说道:“萧𢙏是剑修,又合道天下,当然不容小觑,只是逼急了左右,不用合道天地,就跻身十四境……”说到这里,老秀才忧心忡忡,摇头道:“最好还是别如此了,哪个十四境,能是自在人?何况你左师兄,还是最犯忌讳的剑修。天大的麻烦,你又不是不清楚,左右一犯倔,别说是你们几个师弟,就连我这先生说话都不太管用,所以当年我就不太愿意左右转去学剑。”
刘十六说道:“左师兄练剑极晚,却能够让‘剑仙坯子’成为一个山上笑谈,便是白也,也觉得左右的大道不小,剑法会高。”
老秀才感慨道:“盈亏之道,不可不察啊。”
这一路散步,街上行人多有注意那身材魁梧的刘十六,只是好在如今龙州习惯了山上神仙往来,也不觉得那大个子如何吓人。
因为关门弟子陈平安与泥瓶巷稚圭解契一事,大骊王朝作为报答,将类似小洞天存在的古井只留下一个“假象”,将那“真相”给搬去了落魄山竹楼后边的水塘边,井中别有洞天。
大骊宋氏虽然识货,知晓水井的诸多秘用,却一直有心无力,无法将小洞天单独开辟出来。
东宝瓶洲到底是剑仙太少,不然水井内的小洞天,虽地盘不大,却是一处相当不俗的修道宝地,尤其适宜蛟龙之属、水泽精怪的修行,当然也有可能是崔东山故意藏私,早就将水井视为自家囊中物的缘故。
老秀才在井边坐了会儿,思量着如何打通洞天福地,让莲藕福地和小洞天相互衔接,思来想去,要找人帮忙搭把手还好说,毕竟老秀才在浩然天下还是攒了些香火情的,只可惜钱太难借,所以只能感慨一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愁死个穷酸秀才啊”。
刘十六便说我可以与白也借钱,老秀才却摇头说,与朋友借钱总不还,多伤感情。
然后老人就抬头瞅着傻大个,刘十六想了想,就说那跟白也就不算借。
相传白也第一次送君倩归山,曾醉书“壮观”二字,且将那壮字,故意多写了一点。
寓意吾友君倩,气概雄壮何止一点,观看人间山河千百年。
遥想当年,那个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能写此书,能有此兴,确实半点不失意。
送友归山后,独自下山时,白也仗剑在人间,一剑劈开黄河洞天,读书人以一己之力抗拒天道,让中土神洲再无大旱之忧,更使得浩然天下之水运,单凭此举,暴涨一成。
何等意气风发。
故而出身神水国旧神灵的魏檗,自然会对白也推崇备至。
而能跟白也如此不客气不见外的,大概就只有这位曾经与白也一起访仙的“君倩兄”了。
老秀才这才笑逐颜开,站起身,使劲拍了拍傻大个的胳膊,夸奖一句:“十六啊,有长进。”
天底下哪有不照拂师弟的师兄?反正自家文圣一脉是绝对没有的。
老秀才不是没法子自己弄些钱到手,合道浩然天下三洲,那些个隐匿再深的天材地宝,也逃不过他的法眼,只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还是要讲一讲取财有道的规矩,尤其冥冥中大道有序,今日得之无理,明儿难免失之无常,不划算,当先生的,就不给年纪最小、羽翼渐丰的得意弟子添乱了。
带着刘十六去了那座俗称螃蟹坊的大学士坊,老秀才驻足说道:“这儿便是青童天君负责把守的飞升台了,结果给炼化成了这般模样。”
老秀才一手负后,一手指向天幕,道:“曾经有位天将负责接引地仙飞升,当然了,那会儿的所谓地仙,遍知人间是为真,比较值钱,是相较于天仙而言的,长生住世,陆地悠游,是谓陆地神仙。至于如今的元婴、金丹,一样被誉为地仙,其实是万万比不了的。那仙人境的‘求真’,其实大体上就是求这么个真,体悟天道,解脱无累,最终飞升。在那场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厮杀当中,这位天将身披大霜宝甲,是唯一选择死战不退的,给某位老前辈……错了,是给半点不老的前辈,那谁谁一剑钉死在了大门上。”
世间最后一条真龙,历经千辛万苦也要逃窜至此,不是没理由的。
只要青童天君愿意重开飞升台,那它就有一线生机,天都没了,当然谈不上飞升,但是逃往某个破碎山河的秘境,不难,到时候便是名副其实的天高地远了。
只不过青童天君身为天地间最大的刑徒之一,处境艰难,无异于泥菩萨过河,虽然自保不难,但是好似需要每天双手持香火举过头顶,才不至于香火断绝,自然不愿为了一条小小真龙,坏了那三位十五境的大规矩。
一座骊珠洞天,杨老头用环环相扣的一连串真相,遮蔽那个世人可见的粗浅假象,事实上是为了隐藏某个最大的真相,这才是真正的障眼法。
老秀才在牌坊这边停步许久,仰头望向其中一块匾额。
刘十六问道:“蛮荒天下这次进入浩然天下,那个化名周密的家伙,手段很多。先生可知道此人是什么来头?”
刘十六因为身份的关系,对于天下事一直不太感兴趣。
老秀才神色凝重起来,缓缓道:“姓贾,全名就不说了,免得惹来他的窥探,曾是我们儒家正儿八经的门生,那么喊他贾生便是。”
刘十六立即了然,道:“竟然是他。”
再一想,便只觉得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历史上,不少读书人在贾生死后,都替他抱屈喊冤,甚至有人直言“一代大儒唯贾生”,说这话的人,可不是寻常人。
所谓大儒,是赞誉贾生才情大、气魄大、手笔大。
显而易见,儒家文脉内部,对如今的规矩,并不是没有半点异议。
西方佛国,还有那青冥天下,可没有什么百家争鸣。
刘十六问道:“在先生看来,那贾生的太平十二策,到底如何?”
“是一剂猛药,真能开太平的。”老秀才笑道,“可惜有个问题,在于贾生光顾治病,哪怕救了人,药的力道也太重了,例如我们四周这山下市井,药补再好,熬过数年十年,多半就是个药罐子了。如何能够让人不忧心?这些都还只是表面,还有个真正的大症结,在于贾生此人的学问,与儒家道统出现了根本分歧。”
刘十六轻声问道:“所以先生当年,才会断然否定了大师兄的事功学问?”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事功学问,要比贾生好些,因为不是推倒重来,重建屋舍,再钉死了窗户,只余一门。你师兄的事功学问,远没有贾生这么极端。”
老秀才又指了指那些已经失去光彩的牌坊匾额,问道:“匾额悬在高处,对联往往贴在宽处。为何?”
刘十六顺着先生的手指指向,答道:“从宽处道路行走,才好稳稳当当,走去高处。”
老秀才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带着刘十六绕了牌坊楼一圈,再以心声与这位弟子说了些内幕。
四块匾额分别是:“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气冲斗牛”。绕了一圈,他们重新来到“当仁不让”匾额之下。
老秀才着重说了道家一事。
此地道家匾额上的“希言自然”,赞誉之人,是那位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他最终一气化三清,骊珠洞天福禄街上,读书人李希圣,身在儒家一脉,神诰宗那位,是置身于道门,剩下还有一位,哪怕是老秀才,也暂时依旧不知,反正当是佛门子弟了。
三教之争,在我一人。
我与己论道,人在世却与世无争,好似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
这便是那位道老大的道法之大,得认。
相较于白玉京其余两位掌教的褒贬不一,这位道祖首徒,在青冥天下之外的几座天下,口碑风评都极好。
何况道老二和陆沉,都是此人代师收徒,唯有道祖的关门弟子,才换成陆沉代师收徒。
刘十六微微皱眉。
老秀才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不用想太多,虽然在骊珠洞天,三人之一的李希圣,属于晚来客,但在浩然天下,小齐才是后到之人。何况道老大自身,对小齐并无针对之意,更多是白玉京其余两脉的手段,李希圣当年一直身不由己。如果不是陆沉来此谋划,原本小齐和李希圣的那种大道之争,如大水砥柱相激,冲起万丈浪,气壮山河,无论胜负如何,绝无半点龌龊,说不定……”
老秀才哪怕是以心声言语,说到这里,依旧没有与弟子吐露完整。
他原本是要说一句:“同道中人,立教称祖,一正一副,大道相互裨益。”
无论是李希圣或是道老大也好,还是小齐,一旦双方真正开始论道,想必都会有此心胸。
只是没能走到那一步。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多说无益。
只是老秀才不愿对此过多言语,不意味着真不计较。老秀才从不推崇无底线的以德报怨,那不是胸襟气度,而是愚昧无知。
刘十六转头,还得低头,才能看到先生的那张侧脸。
先生仰着头看着那四个字,“当仁不让”一样很感伤。
只是先生太寂寞,能与先生会心饮酒之人,能让先生畅所欲言之人,不多。
老秀才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舍我其谁。
我文圣一脉,骊珠洞天的齐静春,东宝瓶洲的崔瀺,桐叶洲的左右,剑气长城的陈平安。
如今又有了一个重返浩然天下的刘十六。
微风拂面,老秀才环顾四周,笑了起来,抬手挠着头,呢喃道:“春风知我意,送梦到当年。世间多有不妥之人,世道多有不平之事,却休想打杀我心中之美好。”
刘十六则轻声而念:“过去已过去,未来还未来。时时是过去,刻刻有未来。过去曾未来,未来会过去。”
结果挨了先生一脚,被笑骂一句:“少来少来,文圣一脉亏得有你小师弟,不然要被人笑话是个和尚窝。”
刘十六咧嘴一笑,学先生挠挠头,所幸头发还多。
只是再一看先生的消瘦身形,若非合道天地,能无九十斤?刘十六便伤心不已,又要落泪。
刘十六一抬头,怎么还不来?天幕处怎个没动静了?心有不快,出拳迎敌,可以忘忧。
老秀才气笑道:“傻大个,盼点好。打打杀杀,太不书生。”
之后老秀才带着刘十六去了趟旧学塾,旧归旧,无人归无人,却没有半点颓败。各处干干净净,物件整整齐齐。
听说暖树小丫头会按时下山,来小镇这边打扫此处学塾和泥瓶巷祖宅。
再去了那龙尾溪陈氏开办的新学塾,只听见书声琅琅。
老秀才尤其喜欢看那蒙童稚子的摇头晃脑,有些孩子能烂熟于心,有些孩子背诵得磕磕绊绊,可其实都是很好的。
老秀才在游览学塾之余,也在看那些教书先生的传道解惑之法,看那些夫子先生的神色语气。
其实真佛只说平常话。
身在官场,打官腔在所难免,只是不能只说官话,切记一切官话,都从人话中来。
人在山上当神仙,也不能只有那云风满袖的一身仙气,人味儿也得有些。
读多了圣贤书,人与人不同,道理各异,终究得盼着点世道变好,不然一味牢骚断肠说怪话,拉着旁人一起失望和绝望,就不太善了。
老秀才离开学塾后,走在那杏花巷中,与刘十六没来由地说道:“当年小齐陪着左右一起游历山河,你则与崔瀺一起拜访白帝城。”
刘十六点头道:“崔师兄与白帝城城主下完彩云局之后,为那郑居中写了一幅草书《前后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正居其中’。”
老秀才笑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刘十六说道:“到底是输了棋,崔师兄没好意思多说什么。”
正谐音郑。瞧瞧,文圣一脉弟子,哪个不以诚待人。
之后两人在路上碰到了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酒鬼,是那督造大人曹耕心,与那郡守袁正定都是大骊上柱国姓氏子弟。
曹督造正喝过酒,腰悬一只装满的酒壶,人与酒壶,一同晃晃悠悠去往衙署点卯。
有些时候在那酒肆,曹督造实在喝醉了走不动路,就会让相熟的少年伙计,或是路边喊个多半都很熟的孩子,给一把铜钱当作跑路费,帮他将那酒壶带去督造衙门,往桌上一放,就算是帮他点卯了。
老秀才笑眯眯地望向那个年轻人。
曹耕心也察觉到那个身穿儒衫的矮小老人在打量自己,他既没有打招呼,又不愿视而不见,便打了个酒嗝,然后侧过身,横着走在街上,笑着与那位素未谋面的老先生作了一揖。
老秀才点头致意。
天底下当官的读书人,可不能人人都这般风流倜傥、潇洒不羁,但是与此同时,又绝对是需要有那么几个人的。
至于像那个郡守大人袁正定这种,则是多多益善。
在老秀才眼中,双方并无高下,都是极出挑的年轻人。
两人逛过了诸多小镇街巷,走过了那条略显寂寥的泥瓶巷,再走了回骑龙巷,一袭雪白长袍的长命道友在台阶上恭候已久,对着老秀才行礼,她也不言语。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长命道友便带着他们去了压岁铺子里边,老秀才蹭了几块糕点,刘十六也尝了尝,当然没敢放开肚子吃。
先前那代掌柜石柔吓了一大跳,刚想要与“从挂像上走出的文圣老爷”行个大礼,老秀才却笑着摆手,说不用不用。
刘十六与那长命道友说了正事,她当然没有意见,若是再有一两场金色雨水落在北岳地界,莲藕福地虚位以待的山水神灵座椅,可以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而且作为晋升中等福地没多久的莲藕福地,此后无论是神灵、城隍数量,还是它们的金身品秩,都能够不输那些天下最拔尖的中等福地。
天上掉钱,本来就是稀罕事,掉了钱都掉入一人口袋,更是难得。
落魄山有这位长命道友坐镇山头,财源滚滚来,挡都挡不住。
所以老秀才与长命道友进门前、出门后,先后两次都与她笑呵呵道了一声谢。
长命第一次只说职责所在,第二次她便习惯性笑眯眯地笑纳了。
离开了骑龙巷,老秀才说道:“你小师弟不在,就去见一见你小师弟的至交好友。最护着陈平安的人,他肯定能算一个。”
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十六见到了那个坐竹椅上晒太阳打盹的刘羡阳。
刘十六自报名号之后,刘羡阳一边让文圣老先生赶紧坐,一边弯腰以手肘帮着老秀才揉肩,问力道轻了还是重了,再一边与刘十六说:“那我与前辈是本家,本家啊。”
老秀才忍俊不禁,也不明言双方是哪门子的本家。
刘十六也觉得有趣,一样不道破,算是认了年轻人的这个本家。
老秀才眯着眼享福,与刘羡阳说力道刚刚好,舒坦舒坦,然后老人学那蒙童念书,优哉游哉摇头,说了句:“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土。”
刘羡阳一惊一乍道:“咱们地方县志上刚花钱买来的诗句,先生都能知晓?看来先生学问之大,一座浩然天下都要容不下了,最少得加上那第五座天下。”
既然是陈平安的先生,那就算是他刘羡阳的半个先生了。
刘十六身材魁梧,只能是坐在台阶上,他双拳轻放膝上,目视前方,就当没听见。
只是先生倒是十分当真:“这种话,自家人说一说就行了,不外传,不外传,不然容易招人眼红嫉恨。”
刘羡阳坐在一旁竹椅上,大义凛然道:“先生如此,自然是那光风霁月,可咱这当学生弟子的,但凡有机会为先生说几句公道话,义不容辞,好话不嫌多!”
刘十六忍不住看了眼满脸诚挚的刘羡阳,这个听先生说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多年的儒家子弟,刘十六再回想那落魄山上的光景,魏山君,那剑仙,粉裙女童陈暖树,黑衣小姑娘周米粒,似乎都很知书达理,那他就放心了,小师弟只要别学这刘羡阳的说话,那就都没问题。
老秀才陪着刘羡阳聊了些正儿八经的书上学问。
一问一答,老秀才很满意,读书深浅,足够努力之后,确实就要看天资高低了,但是用心诚意与否,可不看天资。
之后老秀才让刘羡阳提问,又是一场一问一答。
从头到尾,刘羡阳都正襟危坐。
老秀才最后对年轻人说了一句:“羡阳啊,就当是留给你一门课业,好好想一想如何将立身之本和处世之法,融洽相处。”
刘羡阳点头后,起身再后退几步,以儒家门生身份,与眼前文圣先生,毕恭毕敬作揖致礼。
老秀才站起身,笑着点头,道:“我就不学那后世道学家,与你作揖回礼了,因为我有所问,你尚未有所答。以后你有所得,我再还礼不迟。”
好似退出一座文脉道统小天地后,刘羡阳立即原形毕露,直起腰后,哈哈笑道:“先生折煞弟子了。”
刘十六比刘羡阳更心有会意。
先生此问,是一个大问。
其实儒释道三教宗旨,在高处、大处多有相似。
比如《传灯录》曾有僧问:学人不据地时如何?师云:汝向什么处安身立命?
老秀才说道:“走了走了。”
刘十六赶紧起身作揖,道:“君倩拜别先生。”
老秀才说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么儿,我当先生的,难免会偏心关门弟子些,君倩你莫要多想,毕竟陈平安与你们几个不一样,他在先生身边时日最少,靠自己最多,又年纪最小,还太年轻……”
说到这里,老秀才止住话头,因为老人突然发现哪怕是自己的关门弟子,原来也不年轻了。
昔年那个眼神澄澈、还不会喝酒、穿着草鞋走过千山万水的少年郎,竟然都过了而立十年,开始往不惑之年而去了。
老秀才叹息一声,一跺脚,身形消散。
刘羡阳便递出一捧瓜子,刘十六坐回台阶,摇摇头。
刘羡阳主动说了些话,刘十六要么点头,要么言简意赅说几个字,最后两个初次相逢的“本家”就开始沉默,各自想着心事,只是都不觉如此便尴尬。
最后刘十六问道:“先前你打盹,看你剑意迹象,流转形骸,是在梦中练剑?”
刘羡阳点点头,随口道:“有部祖传剑经,练剑的法子比较古怪,只可惜不适合陈平安。”
刘十六说道:“我与白也是朋友,他剑术不错,以后你要是在修行路上,遇到了比较大的剑道瓶颈,可以去找他切磋,白也虽然性子冷清,其实是热心肠,遇见你这样的晚辈,定会刮目相看。”
刘羡阳转过头,笑嘻嘻抱拳道:“好嘞,哪怕修行瓶颈不是那么大,只要白先生愿意教,晚辈便愿意学!”
刘十六点点头,年轻人不是个心眼小的,心大。半点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居高临下地施舍,这就很好。
难怪能与小师弟是朋友。就像自己与白也?
刘十六站起身,与刘羡阳告辞,他本就是个不喜欢说话的,尤其是客气话。
刘十六请那魏山君帮着隐匿行踪,重返落魄山。他打算在这儿多留些时日,等那天幕再度开门,他好待客。
在落魄山上待久了,与魏檗,还有那来自剑气长城的米裕关系也就熟了,刘十六与米剑仙打听了些小师弟的隐官事迹,大为欣慰。
刘十六如今对落魄山,已经比较知根知底。
虽然小师弟经常远游,在家乡不多,在异乡更久,但是依旧攒下了一份偌大家底,确实不易。
如今落魄山的家底,除了与披云山魏山君的香火情,光是靠着牛角山渡口的生意抽成,就进账不小。
可惜刘十六没能见着那个绰号老厨子的朱敛。
而且先生说小师弟的开山大弟子,那个裴钱,迟早会让整座天下大吃一惊,故而刘十六颇为好奇。
化名余米的剑仙米裕,尚未在霁色峰祖师堂敬香,但是在东宝瓶洲,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修,其实分量半点不轻。
只不过这位剑修,也确实太惫懒了些。
据说通过那条自家的翻墨渡船,让人购买了许多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山上器物,白碗、画卷、砚台、尺牍字帖等等,给米裕搜罗了二十多件,花钱如流水,周米粒跟刘十六说起这一茬的时候,小姑娘都要替余米心疼不已,说这架势,不是摆明了奔着打光棍去的吗?
看守大门的郑大风,纯粹武夫出身,去了第五座天下。
岑鸳机,是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出身,同时又是那朱敛的不记名弟子,小姑娘练拳挺心诚,每天都在那条山顶山脚路上,来回走桩。
刘十六看在眼里,打算找个机会,合乎山上规矩地指点她几句拳法拳理。
元宝元来姐弟二人,是那卢白象的嫡传弟子,听说刚刚离开落魄山没多久。所以如今的落魄山上,就更加冷清了。
拜剑台,金丹境瓶颈崔嵬,蒋去成了练气士,而且走的是符箓一道。
云游至此的北俱芦洲老真人桓云,曾专门为了蒋去在落魄山逗留一年之久,为他传授符箓术。
因为蒋去暂时并非落魄山祖师堂嫡传,传道一事,忌讳不多,双方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另外,那个同龄人张嘉贞,虽没有修行资质,却并未灰心丧气,而是选择跟随那位从不抛头露面的大账房先生,来自倒悬山春幡斋的韦文龙,学习钱财精算之术。
骑龙巷压岁铺子,女鬼石柔,身披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遗蜕。
至于那位长命道友,更是。
草头铺子,目盲道人贾晟,赵登高,田酒儿,师徒三人,那个酒儿小姑娘,鲜血是天生的符泉。
亏得是入了落魄山,不然下场不会太好,很容易成为仙家山头的一棵摇钱树。
从落魄山迁徙去往灰蒙山修行的一条黑蛇,棋墩山出身,如今是龙门境。
幻化人形之后是那黑衣青年,脸色惨白,身披法袍鸦青,是一件蛇蜕炼化而成。
化名云子,真名德章。
关于相当于半条命的“真名”一事,听小米粒说,是那只大白鹅的“旨意”,云子不敢不从。
好在赐名之外,那个崔东山还赐下一件适宜蛟龙之属修炼的仙家重宝。
作为修行不易的山精水怪之属,云子之所以破境如此之快,与本身资质有关系,却不大,还是得归功于陈灵均赠送的蛇胆石。
至于黄湖山那条深藏不露的大蟒,早已是金丹境瓶颈,只是大蟒自己始终不愿走江。
大山君魏檗为刘十六泄露过天机,它原本有望与某条“小泥鳅”,争一争五行之水的大道机缘,遗憾落败,最终未能离开骊珠洞天。
那大蟒的修行资质自然不差,早已经能够幻化人形。但是极少露面,偶尔现世,都以真身露面,喜好蛰伏在大湖水底,默默开辟一座水族洞府。
曾经用金精铜钱买下山头的黄湖山旧主,因为大蟒从未以人身上岸,所以只知道自家湖底盘踞着一条湖泽水怪,但是既不清楚它的境界高低,更不清楚这么一桩涉及骊珠洞天气运流转的天大道缘,不然绝不会将黄湖山半卖半送给落魄山。
大蟒如今化名黄衫女,本命真名,一样是崔东山赠予,在谱牒上为“佛松”。她只会偶尔离水上岸,现身见一见那个周米粒。
周米粒还是不敢独自下山,就靠着一袋袋瓜子与魏山君做买卖,每隔一月就把她丢到黄湖山水边。
黄衫女,有那碧瞳如水涵清秋,她上岸后,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天然苍茫水云气。
湖水之畔有一老松,亦是暗藏玄奇,气象内敛,暂未引发山水异动。
好一个伏蟒千年无动意,老松何日不参禅。
与天生气势凌人的云子截然不同,真身为蟒的黄衫女却喜静不喜动。
后者巢穴地界名为青泥坡,位于灰蒙山,大有“雾毒飞鸢堕,风腥巨蟒过”之意。
白衣少年曾经带着那条骑龙巷左护法,一起游历黄湖山,临水之时,笑着说文豪曾有诗篇《说剑》,“留斩泓下蛟,莫试街中狗”。
听得湖底大蟒潜藏水底,真身头颅低垂贴泥,至于白衣少年身后的那条土狗,更是瑟瑟发抖,趴地不起。
藩属黄庭国在内,以及红烛镇、棋墩山在内的旧神水国,历史上都曾是古蜀地界,相传蛟鼍窟连绵不绝,惹来剑仙出没云水间,剑光直下,斩杀蛟龙。
只不过刘十六没打算去见那云子和黄衫女,为了不打搅他们的修行,准确说来是不扰乱他们的道心。
毕竟天下水裔,见着了他刘十六,其实都不是什么好事。
唯独那个每天扛着金扁担和绿竹杖、早晚巡山不嫌累的小米粒,哪怕每天与刘十六相处,竟是半点事儿都没有的。
一来是这“哑巴湖大水怪”境界太低,再者周米粒道心清浅澄澈,反而无事。
此外,还有些落魄山祖师堂人物,也都不在山上。
刘十六熟悉了落魄山之后,才发现好像从年轻山主到学生弟子,再到祖师堂嫡传,以及供奉,好像多在远游。
这风气很怪。寻常山头,不会如此。
武夫、剑修、儒生、道门练气士、各色山泽精怪、女鬼,还要加上那位根脚特殊的长命道友,却相处融洽。
也怪。
今天周米粒拉着大个子坐在山巅,陪她一起看那憨憨的岑姐姐练拳下山,岑鸳机身形越来越米粒小,让小米粒高兴得双手挡在嘴边,笑哈哈。
周米粒笑过之后,却发现没裴钱提醒她要淑女些,就有些伤心,于是打算说些开心的话语。
她转过头,与刘十六轻声问道:“半个山主师兄,咱们来猜谜语吧?我可是知道好大一箩筐的谜语,莫说是暖树姐姐,就连裴钱都比不过我,她次次想不出答案,就只能着急得原地团团转嘞。”
刘十六笑道:“你问。”
周米粒咳嗽一声,道:“天上有面鼓,藏在云深处。一敲轰隆隆,再敲轰轰隆。是啥个事情,知道不?”
刘十六说道:“打雷。”
刘十六瞥了眼天幕,先前被他打落金身的远古神灵,并非出身雷部,不过说不定下一位,就是了。
周米粒竖起大拇指,然后小姑娘开始沉思。
哦嚯,遇到高手了。
原本还打算提醒大个子一句的小米粒,又问道:“山上有株草,珍珠可不少。我去没拿来,你去也白跑……”
刘十六笑道:“是露珠吧。”
书上有那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犹有那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其余何辜,独先朝露。
周米粒双手环胸,皱起眉头,想了个比较有难度的谜语:“棋子多又多,棋盘大又大。咱们只能看,偏偏不能下。我问你,那么棋子是个啥?”
刘十六笑着摇头。
他曾独自远游天外,亲眼所见礼圣法相,拈起那些“棋子”,拦阻那些远古存在。
周米粒晃着脑袋,笑眯眯道:“可难可难吧,不知道没关系,只要到晚上一抬头,你就知道答案哩。”
然后小姑娘看那大个子,似乎有些神色落寞,她便说了句“小石碑,一块块,竖在门口分两排”。她微微张开嘴,嘿嘿笑着。
刘十六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知道了。”
“个儿高,离天近,真羡慕。”小米粒托着腮帮,眺望远方,忧伤小小的,却是真忧愁,“半个山主师兄,我跟你说个秘密啊,我其实也不是那么喜欢巡山,可是我每天在山上,光嗑瓜子没事做,帮不上啥忙,你说愁不愁人?所以每次巡山我都跑得飞快飞快,是我在偷偷地偷懒哩。”
刘十六点点头,道:“我会帮你保密的。”
周米粒凑近些,小声说道:“那我跟你说个天大的秘密,我跟好人山主,当年在北俱芦洲那儿一起走江湖的时候……”
小姑娘将绿竹杖和金扁担都先放在脚边,然后站起身,这才说道:“我就站在一个大背篓里边,可劲儿敲裴钱师父的脑袋。陈好人说一枚雪花钱一记栗暴,我眼睛都没眨一下。”
刘十六会心一笑,一本正经道:“那你真是很厉害了,能敲我小师弟的栗暴,这要是传出去,哑巴湖大水怪的名声,就真是比天大了。”
原本神采飞扬的周米粒,一下子神色黯然,道:“那些谜语,都是他教我的。他再不回家,我都要忘记一两个了。”
刘十六突然想要放开手脚,走一趟蛮荒天下,去那浩然天下的仅存疆域,见一见那个能让先生开怀的小师弟,然后先只说自己从东宝瓶洲路过此地。
那么城头之上,小师弟是不是会以眼神询问,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刘十六重重叹了口气,早知道就问过先生,此事是否可行了。
刹那间,刘十六在原地消失。
小米粒使劲眨眼。大个子怎么跑了,她可没有更难猜出的谜语了。
刘十六站在一座金色拱桥之上,微微皱眉。
然后只见一位身穿白衣的高大女子,双手拄剑,朝他缓缓转头望来。
她有一双天地间精粹至极的金色眼眸。
刘十六沉默片刻,疑惑道:“你怎么还在?”
天不怕地不怕的刘十六,一步都没有向前踏出。
道理很简单,刘十六在年幼时,与她打过交道,吃过大苦头。
刘十六瞥了眼她手中那把长剑,继续问道:“你已无剑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