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泉王朝的京城蜃景城下了大雪后,是世间少有的美景。
蜃景城多华美建筑,道观寺庙星罗棋布,故而美景不在下雪时,而在化雪时,必须登高赏雪,俯瞰此城,宛如一处五彩琉璃仙境,流云漓彩,莹澈无瑕。
姜尚真和浣溪夫人就在化雪之时,进入了这处人间仙境。
只是世间美景如美人,仿佛经不起长久细看。
姜尚真刚刚入城,就已经没了兴致,妇人则是心有牵挂,也对景色无甚观感。
姜尚真弄了一份关牒,名字当然是用周肥。
这可是一个大有福运的好名字,姜尚真恨不得把玉圭宗谱牒上的名字都换成周肥,可惜即便当了宗主,还有个俨如太上宗主的荀老儿,容不得姜宗主如此儿戏,老头子真是半点不晓得老马恋栈不去惹人厌的道理。
浣溪夫人依附九娘,则不用如此麻烦,她本就有边军姚家子弟的身份,父亲姚镇,老将军当年下马卸甲,转为入京为官,成为大泉王朝的兵部尚书,只是听说近两年身体抱恙,已经极少参与早朝、夜值,年轻皇帝专程请数位神仙去往中岳山君府、埋河碧游宫帮忙祈福。
老尚书之所以有此殊荣,除了其本身就是大泉军伍的主心骨,还因为孙女姚近之如今已是大泉皇后。
入城后,一身儒衫背书箱的姜尚真,用手中那根青竹行山杖,笃笃笃戳着地面,如同刚刚入京见世面的外乡土包子,微笑道:“九娘,你是直接去宫中探望皇后娘娘,还是先回姚府问候父亲,见见女儿?若是后者,这一路还请小心街巷游荡子。”
浣溪夫人是九娘,九娘却不是浣溪夫人。
她被荀渊感叹一声“异哉”的自断一尾,其实就在姚近之身上,早已与这位大泉皇后魂魄相融,庇护着姚近之这个身具气运的晚辈。
除此之外,也是浣溪夫人有心做给大伏书院看的一种决然姿态,断去自身大道的最根本一尾,从仙人跌境为玉璞,若是以后世道大乱,她一样会置身事外,两不相帮。
妇人头戴幂篱,遮掩面容,轻声问道:“姜宗主最多可以在京城待几天?”
姜尚真说道:“叙旧,喝酒,去那寺庙,领略一下墙壁上的《牛山四十屁》。逛那道观,找机会偶遇那位被百花福地贬谪出境的曹州夫人,顺便看看荀老儿在忙什么,事情茫茫多的样子,给九娘一旬光阴够不够?”
妇人施了个万福,道:“谢过姜宗主。”
两人就此分道,看样子九娘是要先去姚府探亲,姚老尚书其实身体健朗,只是姚家这些年太过蒸蒸日上,加上众多边军出身的门生弟子,在官场上相互抱团,枝叶蔓延,晚辈们的文武两途,在大泉庙堂都颇有建树,加上姚镇的小女儿嫁给了李锡龄,李锡龄父亲,也就是姚镇的亲家,昔年是吏部尚书,虽然老人主动避嫌,已经辞官多年,可毕竟是桃李满朝野的斯文宗主,更是吏部继任尚书的座师,所以随着姚镇入京主政兵部,吏、兵两部之间,相互便极有眼缘了,姚镇哪怕有心改变这种颇犯忌讳的格局,亦是无力。
只说老尚书的孙子姚仙之,如今已经是大泉边军历史上最年轻的斥候都尉,因为历次吏部考评、兵部武选,姚仙之得的都是溢美之词,加上姚仙之确实战功卓着,皇帝陛下更是对这个小舅子极为喜欢,故而姚镇便是想要让这个心爱的孙子在官场走得慢些,也做不到了。
倒是孙女姚岭之,也就是九娘的独女,自幼习武,资质极好,她比较例外,入京之后,经常出京游历江湖,动辄两三年,对于婚嫁一事,极不上心,京城那拨鲜衣怒马的权贵子弟,都很忌惮这个出手狠辣、靠山又大的老姑娘,见着了她都会主动绕道。
姜尚真看着那个姗姗远去的婀娜身影,微笑道:“这就很像男子送妻子归宁省亲了嘛。”
随后姜尚真一路问过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名声不显的小武馆,这间十几年前开设的武馆,馆主叫刘宗,在武馆林立的大泉京城,属于二三流的身手,一旦有同行聚会,共同商议某位外乡拳师能否开馆,如何安排三位馆主去问拳试探斤两,刘宗都只能敬陪末座,事后每次问拳,刘宗也多是打头阵,因为刘宗肯定输,属于先卖给外乡人一个面子。
久而久之,京城武林,就有了“逢拳必输刘宗师”的说法,如果刘宗不是靠着这份名声小有名气,姜尚真估计靠问路还真找不到武馆地址。
两个替武馆看门的男子,一个青壮汉子,一个干瘦少年,正在清扫门前积雪,那汉子见了姜尚真,没搭理。
少年到底还为武馆营生考虑几分,打量着眼前这个游学书生装扮的男子,好奇问道:“这位先生,是要来我们武馆学拳不成?”
姜尚真笑道:“我在城内无亲无故的,所幸与你们刘馆主是江湖旧识,就来这边讨口热茶喝。”
少年笑了起来,倒是个实诚人,便要将这个书生领进门,小武馆有小武馆的好,没有太多乱七八糟的江湖恩怨,外乡来京城混口饭吃的武林好汉,都不稀罕拿自家武馆练手,毕竟赢了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而且就老馆主那好脾气,更不会有仇家登门。
一旁大雪天也没穿棉袄的精壮汉子,先前扫雪还无精打采的,突然瞧见了两位邻近女子路过武馆门前街道,便轻喝一声,肌肉鼓胀,一个气沉丹田,双膝微蹲,不断旋转起来,一时间武馆门口雪屑无数,两位女子羞恼不已,低声骂了几句,快步跑开。
书生一个蹦跳,躲过扫帚,结果路滑,落地后没站稳,摔在地上。
那汉子大笑不已,也懒得道歉,反而笑话这读书人下盘不稳腿无力,这可不行啊,莫不是媳妇给野汉子拐了,气又气不过,打又打不过那厮,便要来学拳吃苦?
少年有些着急,听说读书人最好面子,而且还是馆主的客人,不能这么随便羞辱。
万一是个有功名的,或是来这边参加会试的举人老爷,到时候闹到衙门那边去,武馆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好在书生像是任人拿捏惯了的软柿子,笑道:“不是学拳,吃不住苦。”
这番动静,惹来那两位女子频频回眸,掩嘴娇笑,哪来的书呆子,学什么拳脚功夫,都长得那么好看了,媳妇也舍得偷别家汉子去?
姜尚真被少年领着去了武馆后院。
磨刀人刘宗,正在走桩,缓缓出拳。
刘宗实在是天生就输在了“卖相”一事,头发稀疏,长得歪瓜裂枣不说,还总给人一种猥琐粗鄙的感觉。拳法再高,也没什么宗师风范。
只是当年在那藕花福地,刘宗与南苑国国师种秋、谪仙人陈平安三位纯粹武夫,却曾经化敌为友,并肩作战。
刘宗还与当时已经修成仙家术法的俞真意对敌。
打不过是真打不过。
姜尚真笑道:“刘老哥,还认得同乡人周肥吗?”
刘宗立即停下拳桩,让那少年弟子离开,坐在台阶上:“这些年我多方打听,桐叶洲好像不曾有什么周肥、陈平安,倒是剑仙陆舫,有所耳闻。当然,我至多是通过一些坊间传闻,借阅几间仙家客栈的山水邸报,来了解山上事。”
姜尚真环顾四周,道:“既然都是金身境瓶颈了,为何还要蜷缩此地,昔年藕花福地磨刀人的英雄意气,都给浩然天下的仙气给消磨殆尽了?”
刘宗嗤笑道:“不然?在你这家乡,那些个山上神仙,动辄搬山倒海、翻云覆雨,尤其是那些剑仙,我一个金身境武夫,如何消受得起?拿性命去换些虚名,不值当吧。”
姜尚真摘了书箱当凳子坐下,道:“大泉王朝历来尚武,在边境上与南齐、北晋两国厮杀不断,你要是依附大泉刘氏,投身行伍,砥砺武道,岂不是两全其美?只要成功跻身了远游境,便是大泉皇帝都要对你以礼相待,到时候离开边关,成为守宫槐李礼之流的幕后供奉,日子也清净的。李礼当年‘因病而死’,大泉京城很缺高手坐镇。”
刘宗摇头道:“做人总不能做一个连死法都没得选的可怜人。按照你的说法,我当初在藕花福地,就可以随便找个皇帝投靠了。如今日子是清苦了点,不过很自在。反正习武一事从未落下,该是刘宗的远游境,慢些来,终究会来。”
姜尚真点头道:“难怪会被陈平安敬重几分。”
刘宗笑问道:“那位小剑仙,是别洲人氏吧?不然那么年轻,在这桐叶洲名气肯定不会小,他如今混得如何了?”
姜尚真想了想:“不好说啊。”
至于这个磨刀人,当然没说真话,甚至可以说几乎全是在瞎扯,不然姜尚真也不会从玉圭宗的繁杂谍报当中,看到“刘宗”这个名字。
事实上,刘宗离开藕花福地之后,没少出风头,与练气士多次厮杀,如今不但是金顶观的不记名供奉,还是大泉先帝刘臻亲自挑选出来的扶龙人之一,为了保证新帝能够顺利登基,不惜将手握北边军权的大皇子刘琮软禁在京“养病”,刘宗正是藩王府的看守人,可谓当今天子的心腹。
一个老江湖的自保之术,姜尚真可以理解,毕竟春潮宫周肥,在藕花福地江湖上的名声确实不算好。
之前闲聊,也就是姜尚真实在无聊,故意逗弄刘宗而已。
比如陈平安在狐儿镇九娘的客栈,曾经与三皇子刘茂起了冲突,不但打杀了申国公高适真的儿子,还亲手宰了御马监掌印魏礼,与大泉昔年两位皇子都是死敌,陈平安又与姚家关系极好,甚至可以说申国公府失去世袭罔替,刘琮被软禁,三皇子刘茂、书院君子王颀的事情败露,当今天子最终能够顺利脱颖而出,都与陈平安大有渊源,以刘宗的身份,对这些宫闱秘闻不说一清二楚,肯定早就有所耳闻。
刘宗在那边胡说八道,姜尚真听着就是了。
刘宗输就输在了不知道眼前的周肥,竟然会是整个桐叶洲山上的执牛耳者。
哪怕曾经确实听说剑仙陆舫好友之一,是那玉圭宗姜尚真,但是刘宗打破脑袋都不会想到一位云窟福地的家主,一个上五境的山巅神仙,会愿意在那藕花福地虚耗甲子光阴,当那春潮宫宫主,一个轻举远游、餐霞饮露的神仙,偏去泥泞里打滚好玩吗?
早年从福地“飞升”到了浩然天下,刘宗对于这座天下的山上光景,已经不算陌生,这里的修道之人,与那俞真意一般都是断情绝欲的德行,甚至见识过不少地仙,还远远不如俞真意那般真心问道。
刘宗感慨道:“这方天地,确实千奇百怪,记得刚到这里,亲眼见那水神借舟、城隍夜审、狐魅魇人等事,在家乡如何能想象得到?难怪会被那些谪仙人当作井底之蛙。”
姜尚真笑道:“这些神神怪怪,见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反倒是那上梁之日诞生拆梁人,拗着性子多看几年,更有趣些。”
刘宗不愿与此人绕太多弯子,直截了当问道:“周肥,你此次找我是做什么?招揽帮闲,还是翻旧账?如果我没记错,在福地里,你浪荡百花丛中,我守着个破烂铺子,咱俩可没什么仇隙。若你顾念那点老乡情谊,今天真是来叙旧的,我就请你喝酒去。”
姜尚真说道:“喝酒就算了,我这人只喝美酒,你这武馆生意,能挣几个银子?放心吧,我真不是冲你来的,此次与朋友一道远游蜃景城,凑巧听说了‘刘宗’这个名字,就想要碰碰运气,不承想还真是你。看来当下我运气不错,趁着运道正隆,今夜就去寻访曹州夫人,看看能否一睹芳容。刘老哥要不要与我携手夜游?有刘老哥这副尊荣衬托,小弟我便更有希望获得曹州夫人的青睐了。”
刘宗撚须而笑:“周老弟风采依旧啊。”
姜尚真微笑道:“看我这身读书人的装束,就知道我是有备而来了。”
刘宗笑问道:“当真就只是一位过路客?”
姜尚真点头道:“所以劳烦刘老哥收起袖中那把剔骨刀,这般待客之道,吓煞小弟了。”
终于临近那座中土神洲,柳赤诚这一路都出奇地沉默,歇龙石之事过后,柳赤诚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
柴伯符内心深处,已经对柳赤诚佩服得五体投地。
若说顾璨那小崽子,是个处处有福缘之人,柳赤诚与自己就是货真价实的同道中人了。
当初在那歇龙石,柴伯符忙着在山上捡宝,尽显山泽野修本色。
不料急匆匆赶来了一大帮修士,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有,分为几个大小山头,御风悬停,都是奔着突然失去禁制的歇龙石而来。
柴伯符也不怕事,柳赤诚开了禁制却不关门,任由外人被异象牵引而至,自然是有恃无恐,哪怕不提柳赤诚的玉璞境修为,光是白帝城的名号,就够他们三人横着走了。
更何况那人就在渌水坑,真要有事,相信不会见死不救,毕竟还有顾璨这个刚收的嫡传弟子。
然后歇龙石之上,就在柴伯符身边,突然出现一位竹笠绿蓑衣的老渔翁,肩挑一根青竹,青竹上挂着两条穿腮而过的淡金色鲤鱼。
正是柳赤诚嘴里的那位渌水坑捕鱼仙,渌水坑的南海独骑郎有好几位,捕鱼仙却只有一个,历来行踪不定。
柴伯符刚要起身,对这位修行路上的前辈聊表敬意,被老渔翁瞥了一眼,柴伯符立即纹丝不动。
老渔翁对那些闻风而动的练气士挥挥手,示意这座歇龙石,不是他们可以觊觎的。
一个大道亲水的玉璞境捕鱼仙,身在自家歇龙石,四面皆海,极具威慑力。
若是歇龙石没有这个老渔翁坐镇,只是盘踞着几条行雨归来的疲惫蛟龙之属,这拨喝惯了海风的仙师,凭借各种术法神通,大可以将歇龙石狠狠搜刮一通,历史上渌水坑对于这座歇龙石的失窃一事,都不太在意。
可捕鱼仙在此现身赶人,就两说了。
海上仙家,一叶浮萍随便飘荡的山泽野修还好说,有那岛屿山头不挪窝的大门派,大多亲眼见过,甚至亲身领教过南海独骑郎的厉害。
所以谱牒仙师权衡过利弊后,纷纷对那老渔翁行礼告辞,其余野修瞥了眼那些流淌入大海的珍稀龙涎,都有些不舍。
捕鱼仙便戟指一人,海中龙涎迅速聚拢,激荡而起,将一位距离歇龙石最近的山泽野修包裹其中,当场闷杀,尸体消融。
柳赤诚的心思不在捕鱼仙身上,谱牒仙师识趣离去,野修们惴惴跑远,最后只剩下两名女子,依然御风悬停远处。
一个瞧着柔柔弱弱的年轻女子,不是那种让人一见倾心的惊艳姿容,但是耐看,很耐看。
身边跟着一只双眸各异的小狐魅,金丹境。
比起自家龙伯老弟,那还是要强上一筹的。
顾璨始终一言不发。
那位老渔翁不知为何,更是沉默,神色不定。
柳赤诚便忍不住问道:“这两位姑娘,若是信得过,只管登山取宝。”
然后柳赤诚对那姿容绝美的狐魅微微一笑,后者眨了眨眼睛,然后躲到了年轻女子身后。
那年轻女子还真不客气,就带着婢女模样的小狐魅,落在了歇龙石之上。
她让狐魅在原地等着,独自登山。
柳赤诚便去往小狐魅那边,笑道:“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方?在下柳赤诚,是个读书人,东宝瓶洲白山国人氏,家乡距离观湖书院很近。”
那少女后退几步,怯生生道:“我叫韦太真,来自北俱芦洲。”
这个身穿一袭粉色道袍的“读书人”,也太怪了。
柳赤诚脸色惊讶,眼神怜惜,轻声道:“韦妹妹真是了不起,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啊,太辛苦了,这趟歇龙石游历,一定要满载而归才行,这山上的虬珠品秩很高,最适合当作龙女仙衣湘水裙的点睛之物,再穿在韦妹妹身上,便真是相得益彰了。如果再炼制一只‘掌上明珠’手串,韦妹妹岂不是要被人误会是天上的仙女?”
韦太真既不羞恼,也不生气,只是说道:“柳先生,你再这样,我家主人会生气的。”
柳赤诚指了指地面,双方还距离七八步远,笑道:“我对韦妹妹发乎情止乎礼,那位姑娘不会生气的。”
韦太真说道:“我已经被主人送人当婢女了,请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况且主人会不会生气,你说了又不算的。”
柳赤诚抬起袖子,掩嘴而笑:“韦妹妹真是可爱。”
韦太真说道:“你再这样,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柳赤诚放下袖子,笑眯眯道:“韦妹妹与柳哥哥客气什么。”
柴伯符百无聊赖地蹲在捕鱼仙一旁,只觉得柳赤诚这家伙真是禀性难移,先前在东宝瓶洲北游路上,也是见着个漂亮女子,不管是山上女修,还是市井女子,就一定要凑上去言语调笑几句,关键是柳赤诚这个色坯光说不做,到底图个什么?
歇龙石之巅,顾璨终于开口笑道:“好久不见。”
李柳点头道:“还好。”
顾璨点点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为顾璨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他当年除了当陈平安和刘羡阳的跟屁虫,其实也喜欢自己一个人四处瞎逛荡,遇上年纪大、力气大的无赖货色,只能跑远了,再嘴臭几句,而小镇最西边那个破宅子里一个叫李槐的同龄人,是顾璨当年少数能够欺负的可怜虫之一。
李槐骂也骂不过自己,打架更不是自己的对手,而且李槐有点好,不太喜欢跟家里人告状,所以顾璨时不时就去那边玩耍。
后来有次大雪天,四下无人,他往李槐衣领里塞雪球的时候,给李槐姐姐撞见了,结果顾璨就被那个瞧着瘦弱的李柳,提着一条腿,脑袋朝地,当成扫帚,把她家门口的雪给扫干净了,然后李柳随手将顾璨丢在地上。
顾璨晕头转向爬起身,跑远了之后,才对那李柳大骂不已,说回头就要喊陈平安来欺负你,小娘们,到时候让陈平安骑在你身上往死里揍,看以后谁敢娶你……
顾璨问道:“听说你去北俱芦洲了?”
李柳嗯了一声。她看着歇龙石山脚那边的柳赤诚。
顾璨以心声言语道:“是白帝城城主的小师弟,你小心点。柳赤诚虽然嘴贱,却也不会真做什么。”
李柳瞥了眼顾璨:“你倒是变了不少。”
顾璨笑道:“也还好。”
在那之后,顾璨也悚然一惊,下意识御风拔高数丈。
因为李柳一跺脚,整座歇龙石就瞬间碎裂开来。
不是缓缓下沉入海,而是整座山头直接破碎,刹那间,浩然天下就失去了这座属于渌水坑的歇龙石。
韦太真一个摇晃,赶紧御风悬停空中。
替渌水坑镇守此地的捕鱼仙竟是什么都没说。
柴伯符差点被吓破胆。
柳赤诚呆呆转头,望向那个年轻女子。
李柳问道:“想死吗?”
柳赤诚委屈道:“我师兄在不远处。”
李柳问道:“哦?那我帮你将郑居中喊来?”
白帝城城主,真名郑居中,字怀仙。
只是一座浩然天下,有几个敢对这位魔道巨擘直呼名讳?
柳赤诚立即摇头道:“不用不用,我有事,得走了。”
柳赤诚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龙伯老弟,说咱们该赶路了,柴伯符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站起身,小心翼翼御风远去。
顾璨与李柳抱拳告别,就此离去。
到底是同乡人,顾璨对李柳并无太多忌惮,哪怕她一脚踩碎歇龙石,顾璨依然没有太多心境涟漪。
于是歇龙石旧址之上,就只剩下那位捕鱼仙,等到柳赤诚三人远去,老渔翁跪下身,伏地不起,颤声道:“渌水坑旧吏,拜见……”
李柳皱眉,打断老渔翁的言语:“你带着所有的南海独骑郎,去北俱芦洲济渎辅佐南薰水殿沈霖,她会是新任灵源公,但是境界不够。”
老渔翁依旧不敢起身,高声道:“小吏领旨!”
李柳伸手一抓,已经粉碎沉海的歇龙石,聚拢为一颗珠子,被她收入袖中。
在老渔翁身形消散之后,韦太真来到李柳身边,轻声问道:“主人?”
李柳说道:“先去渌水坑,郑居中已经在那边了。”
只是李柳此后御风去往渌水坑,依旧不急不缓,突然笑道:“早些回去,我弟弟应该到北俱芦洲了。”
韦太真轻轻点头。
于是李柳便一把抓住狐魅肩头,瞬间就置身于渌水坑当中。
渌水坑,宛若一座宫城,琼楼玉宇,殿阁无数。
白帝城城主站在一座主殿外的台阶顶部,身边站着一个身材臃肿的宫装妇人,见着了李柳,轻声问道:“城主,此人真是?”
被称作城主的男子笑道:“你不该炼化这座渌水坑作为本命物的。”
李柳步步登高,宫装妇人突然涨红了脸,双膝微屈,等到李柳走到台阶中部,妇人膝盖几乎已经触地,当李柳走到台阶顶部,妇人已经匍匐在地。
李柳一脚踩在那只飞升境大妖的脑袋上,与那男子说道:“又见面了。”
白帝城城主笑道:“真打算这辈子就是这辈子了?”
李柳望向远处,依旧脚踩那只飞升境大妖的头颅,点头道:“都要有个了断。”
晴空万里,大日高悬。
一个青衣小童和一个黑衣少年,从济渎一起御风千里,来到极高处俯瞰大地,这是大源王朝藩属小国的一处地界,此地旱灾酷烈,已经接连数月无雨水,树皮被食尽,流民四散别国,只是老百姓离乡背井,又能够走出多远的路程?
故而多在半路饿死,白骨盈野,死者枕藉,惨绝人寰。
黑衣少年疑惑道:“你原路返回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看这般景象?”
背竹箱、持竹杖的青衣小童,有些闷闷不乐,道:“你就说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吧?我没有什么盛水的法宝,搬不来太多济渎之水,一旦我频繁往返于此地和济渎,擅自搬运渎水,水龙宗肯定要拦阻。李源,我在这里就只有你这么个朋友,你要是觉得为难,我回头搬运渎水,你就假装没看到。”
少年无奈道:“这是你现在需要去管的事情吗?我的好兄弟,走江一事,比天大了,我求你上点心吧。”
青衣小童咬了咬嘴唇,说道:“若是没瞧见那些人的可怜模样,我也就不管了,可既然瞧见,我心里不得劲。若是我家老爷在这里,他肯定会管一管的。”
说话的正是沿着济渎由东往西游历的陈灵均,和与他一见投缘的济渎水正之一,李源。
双方已经在凫水岛那边,斩鸡头烧黄纸,算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了。
先前游历途中,陈灵均因为要勘验大渎两岸的山水地理,就稍稍远离大渎之水,不承想越远离济渎,就越惨不忍睹,烈日炎炎,沿途禾稻枯焦,山野之中,几乎不见半点绿意,江河、水井皆干涸殆尽,地方官员几乎都放下一切政务,或带人掘井,或磕头祈雨,然后陈灵均在路上遇到了一群逃难的流民,在一棵枯树之下,稍稍躲避烈日灼烧,其中有个枯瘦如柴的小女孩,被双目无神的娘亲抱在怀中,奄奄一息,嘴唇干裂,只能咿呀呜咽。
以没心没肺著称于落魄山的陈灵均,唯独见不得小姑娘这副模样。
救下小姑娘他们之后,陈灵均就重返龙宫洞天,喊了李源一起来到这边。
李源正色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此国君臣无法求得仙师行云布雨,为何无法从济渎那边借水?我告诉你吧,此地干旱,是天时所致,并非是什么妖魔作祟、炼师施法,所以按照规矩,一国百姓,该有此劫,而那小国的君主,千不该万不该,前些年因为某事,惹恼了大源王朝皇帝陛下,此地一国之内的山水神祇,本就先于百姓遭了灾,山神稍好,众多水仙,都已大道受损,除了几位江神水神勉强自保,好些河伯、河婆如今下场更惨,辖境无水,金身日夜如被火煮。如今根本就没外人敢擅自出手,帮忙解围,不然崇玄署云霄宫随便来几位地仙,运转水法,就能够降下一场场甘霖,而那位君主,原本其实与水龙宗南宗邵敬芝的一位嫡传是有些关系的,不一样喊不动了?”
济渎横贯北俱芦洲东西两端,曾有三座大渎祠庙,邻近春露圃的下祠早已破碎,上祠被崇玄署杨氏掌握,中祠名义上是被水龙宗炼化为祖师堂,事实上真正的主人,还是香火水正李源。
陈灵均握紧手中行山杖,沉声道:“我不管这些,走江不成,我家老爷至多骂我几句,可如果这次昧着良心见死不救,以后我就算走江成功,一样没脸回家。”
陈灵均开始喃喃低语,似乎在为自己壮胆:“要是给老爷知道了,我就算有脸赖着不走,也不成的。我那老爷的脾气,我最清楚。反正真要因为此事惹恼了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杨氏,大不了我就回了落魄山,讨老爷几句骂,算个屁。”
李源疑惑道:“陈平安为了你走江一事,筹划得如此周密仔细,结果你就这么半途而废,都还没正式走江,就灰溜溜返回家乡,到时候他真是只骂你几句?”
陈灵均嘿嘿笑道:“说不定还要夸我几句。”
李源神色凝重起来,说道:“兄弟,别怪我给你泼冷水,先与你说些老皇历的事情,你知道了,想清楚了,再做决定。布雨一事,远古真龙就有无数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一着不慎,就会被拘押到斩龙台上,轻则抽筋剥皮,重则砍掉龙爪,拘押元神受那千百年酷刑,再被贬谪为人间的江河小神,甚至还有那领斩刑的可怜虫,被剁掉头颅,直接抛尸投水。此国干旱,并非人祸,是受劫难,你又无本地神灵的山水谱牒身份,一旦强行干涉,就会沾染极重因果,哪怕崇玄署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对你以后的走江大有影响,天劫只会更重,试想一下,化龙之前,你就敢以蛟龙之属的小小水族之身擅改天数,给你走了江化了龙,岂不是只会更加肆无忌惮?老天爷不拾掇你拾掇谁?”
陈灵均病恹恹道:“别劝我了,我现在怕得要死,你这兄弟当得不仗义,明知道我不会改变主意,还这么吓唬我。”
李源叹了口气:“行吧行吧,只会有福同享的兄弟不是真兄弟,得看敢不敢有难同当,走,我这未来龙亭侯,带你去见一见那位未来的济渎灵源公!只要她肯点这个头,此事就算被崇玄署杨氏神仙们记恨在心,问题还是不大。至于水龙宗那边,孙结和邵敬芝,我这小小水正还是能够摆平的。”
陈灵均大喜,然后好奇问道:“未来的济渎灵源公?谁啊?我要不要准备一份见面礼?”
真要能够办成此事,就算让他交出一只龙王篓,也忍了!
李源嬉笑道:“就是南薰水殿内,那位被你夸得花枝乱颤的沈霖姐姐嘛。”
花枝乱颤当然是李源信口开河,陈灵均一口一个沈霖姐姐真好看,倒是千真万确。
陈灵均不敢置信,看了眼脚下大地,道:“你莫要诓我,这一来一回……”
陈灵均沉默片刻,继续道:“可能就会死好多人的。”
李源收敛笑意,说道:“既然有了决定,那咱们就兄弟齐心,我借你一块玉牌,可用水法装下寻常一整条江水正神的辖境之水,你只管直接去济渎搬水,我则直接去南薰水殿找那沈霖,与她讨要一封灵源公旨意,她即将升任大渎灵源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因为书院和大源崇玄署都已经得知消息,心领神会了,唯独我这龙亭侯,还小有变数,如今至多能在水龙宗祖师堂摆摆谱。”
李源将一枚“三尺甘霖”交给陈灵均,先行御风远游,返回龙宫洞天。
陈灵均手持玉牌,去往济渎大水畔的僻静处,偷偷跃入水中,开始以本命水法,将渎水悄悄装入玉牌。
李源先去了趟水龙宗祖师堂,告知他此次亲自搬水行雨,水龙宗与崇玄署直说便是,宗主孙结笑着点头。
李源瞪大眼睛:“他娘的,你还真直说啊?就不怕我被杨老神仙找上门来活活砍死?”
孙结笑道:“崇玄署云霄宫再强势,还真不敢如此行事。”
李源揉了揉下巴,道:“也对,我与火龙真人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一个小小崇玄署算什么,敢砍我,我就去趴地峰抱火龙真人的大腿哭去。”
李源随后匆忙赶到了南薰水殿,拜访即将成为自己上司的水神娘娘沈霖,有求于人,难免有些扭捏,不承想沈霖直接给出一道法旨,钤印了“灵源公”法印,交给李源,还问是否需要她帮忙搬水。
李源手持法旨卷轴,震惊道:“沈霖,你升任灵源公在即,就不怕横生枝节,与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杨氏交恶?”
他那兄弟陈灵均是个心比天大的,一听说水神娘娘与自家老爷是旧识,加上李源也确实给了些不该有的暗示,比如挤眉弄眼说了句“你懂的,那南薰水殿女主人的姿容、气度,都是极好极好的,自古水仙之流,最是爱慕读书人,你家老爷又是个年轻有为的俊哥儿”,李源伸出两根拇指,轻轻触碰,所以陈灵均当时就信以为真了,搂着李源的肩膀,说:“我懂我懂,走走走,我去瞅瞅我家老爷的小夫人到底是怎么个模样。”
到了南薰水殿,陈灵均果真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加上当时又不知沈霖将会是大渎灵源公,所以与那水神娘娘十分不见外。
按照道理,性情贤淑的沈霖,对陈灵均这条别洲水蛇的观感,虽说差不到哪里去,却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陈灵均不是个青衣小童,估计南薰水殿以后就不会对陈灵均开门了。
在当时李源看来,没关系,反正有自己在龙宫洞天,兄弟陈灵均哪里需要计较沈霖一个娘们的喜不喜欢。
这会儿沈霖微笑反问道:“不是那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担心会不会与我交恶吗?”
李源竖起大拇指,道:“巾帼不让须眉!这话说得让我服气!”
等到李源离开龙宫洞天,陈灵均已经现出真身,携带玉牌,开始行云布雨。
千里山河,毫无征兆地乌云密布,然后骤降甘霖。
不少见此异象御风赶来的当地练气士,都纷纷对那条云中青蛇,作揖致谢。
李源发现陈灵均对于行云布雨一事,似乎十分生疏,便出手帮忙梳理云海雨幕。
一个时辰之后,李源坐在一片云上,陈灵均恢复人身,来到李源身边,后仰倒下,疲惫不堪,仍是与李源道了一声谢。
沉默许久。
李源看着被一场滂沱大雨润泽的人间山河,抚掌而笑道:“大旱河草黄,飞鸟苦热死,鱼子化飞蝗,水庙土生烟,小龙蜿蜒出,背负青碧霄,洗去千里赤……”
陈灵均已经坐起身,举目远眺大地,怔怔出神。
他一直就是这么个人,嘴上喜欢硬气言语,做事也从来没分没寸,所以做成了布雨一事,开心是当然的,不会有任何后悔。
可也担心将来沿着济渎走江一事,因此受阻于大源王朝,或是在春露圃那边增加大道劫数,导致最后走江不成,到那时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对朱敛,还怎么与裴钱、暖树、米粒她们吹嘘自己?
就像朱敛所说,只差没把吃饭、拉屎的地方一一标注出来了,这要是还无法走江化龙,他陈灵均就可以投水自尽,淹死自己了。
所以陈灵均想,要是那个天底下最老好人的老爷,在自己回落魄山之前已经返乡,就好了。
有老爷在落魄山上,到底能让人安心些,做错了,大不了被他骂几句,万一做对了,年轻老爷的笑脸,也是有的。
何况陈灵均还惦念着老爷的那份家底呢,就自家老爷那脾气,蛇胆石肯定还是有几颗的。
他陈灵均用不着蛇胆石,但是暖树那个笨丫头,棋墩山那条黑蛇,黄湖山那条大蟒,都是需要的。
老爷小气起来不是人,可大方起来更不是人啊。
陈灵均一个蹦跳起身,得继续赶路了。
李源说道:“沈霖那道法旨,还有我那玉牌,你都先带在身上,万一有大源王朝不长眼的东西拦路,你就拿出来。下次走江来此,再还不迟。”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没办法,陈灵均这会儿就已经在害怕那崇玄署突然冒出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然后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陈灵均决定先找个法子,给自己壮胆践行,不然有点腿软,走不动路啊。
想了半天,与那李源问道:“你是不晓得我家老爷,那可是天下有数的武学大宗师,我与老爷学了些许皮毛,耍给你瞧瞧,省得你以为我吹牛。”
李源举起手,道:“别,算兄弟求你了,我怕辣眼睛。”
不承想陈灵均已经开始抖搂起来,一个金鸡独立,然后双臂拧转向后,身体前倾,问道:“我这一手大鹏展翅,如何?!”
李源没好气道:“眼已瞎。”
陈灵均哈哈大笑,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飘然远去。
李源盘腿而坐,没有转头,冷笑道:“崇玄署小天君来得这么快?怎的,要找我兄弟的麻烦?你要是敢对陈灵均出手,就别怪我水淹崇玄署了。”
一位年纪轻轻的黑衣书生手持折扇,抬脚走上白云,腰间系挂有一只黄绫小袋子,云霓光彩流溢而出,十分扎眼。
此人坐在李源一旁,以合拢折扇轻轻敲击手心,微笑道:“李水正想多了,我杨木茂与那陈好人,那是天下少有的患难之交。只可惜鬼蜮谷一别,至今再无重逢,甚是想念好人兄啊。”
李源疑惑道:“陈好人,好人兄?是那陈平安?”
书生恍然道:“我与陈好人是平辈兄弟,李水正又与陈灵均是结拜兄弟,哎哟,我岂不是白白高出李水正一个辈分了?”
李源笑呵呵道:“小天君开心就好。”
书生说道:“雨龙摆尾黑云间,背负青天拥霄碧。”
李源怒道:“咋的,斗诗?!”
书生笑道:“与李水正斗诗,还不如去看陈灵均打拳。”
与那陈好人钩心斗角,才最有意思。
李源突然幸灾乐祸道:“小天君,你这次在年轻十人里,名次还是垫底啊。”
书生点头道:“垫底好,有盼头。”
北俱芦洲出自琼林宗的一份山水邸报,不但选出了年轻十人,还选出了邻居东宝瓶洲的年轻十人,只是北俱芦洲山上修士,对于后者不感兴趣。
刘景龙因为成为了太徽剑宗的新任宗主,自然不在最新十人之列。
不然太不把剑宗当回事了。
琼林宗担心砥砺山附近的山头,会被太徽剑宗的剑修削成平地。
老面孔居多,第一人雷打不动依旧是林素。
野修黄希,武夫绣娘,这对砥砺山差点分出生死的老冤家,依旧上榜了。
已经是远游境瓶颈的杨进山,崇玄署小天君杨凝性,水经山仙子卢穗。
其余两人,都是众望所归,唯独一个女子,让人猜测不已,就是横空出世的狮子峰嫡传弟子,李柳。
至于那个被贺小凉重伤的徐铉,其实上榜不难,但是琼林宗不敢将其入评,毕竟徐铉如今已经沦为整个北俱芦洲的笑柄。
至于那东宝瓶洲,除了年轻十人,又列有候补十人,这一大堆人名,估计会让北俱芦洲修士看得犯困。
什么马苦玄,观湖书院大君子,神诰宗昔年的金童玉女之一的高剑符,云林姜氏庶子姜韫,朱荧王朝一个梦游中岳的少年,神人相授,得了一把剑仙遗物,破境一事,势如破竹……
书生啧啧笑道:“竟然没有好人兄,琼林宗这份邸报,实在让我太失望了。”
李源有些摸不着头脑,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招惹上这个小天君的。就陈平安那傻乎乎的烂好人脾气,该不会已经吃过大亏了吧?
书生说道:“我要看好戏去了,去见一见那位魏剑仙的风采,就不陪李水正晒太阳了。”
李源说道:“崇玄署到底怎么个意思?”
书生笑道:“我是杨木茂,如何晓得崇玄署的想法。”
李源怒道:“你贱不贱?好好一个小天君,怎么变成了这个鸟样!”
书生大笑一声,御风远游。
真正能够入得北俱芦洲修士眼的东宝瓶洲“年轻一辈”,其实就两人,大骊十境武夫宋长镜,风雪庙剑仙魏晋,两人确实年轻,都是五十岁左右。
对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以两人如今的境界而论,可谓年轻得令人发指了。
一位是大骊宋氏“太上皇”一般的存在,一位已是实打实的剑仙,再丢入年轻十人之列,确实太不合适。
琼林宗倒是不怕一位东宝瓶洲的玉璞境剑修,但是魏晋游历过剑气长城,在那边驻守多年,想必与太徽剑宗宗主刘景龙、掌律老祖黄童,浮萍剑湖郦采,就都不会陌生了。
这种香火情,不是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能够赢得的。
况且在北俱芦洲修士眼中,天下剑仙,只分两种,去过剑气长城的豪杰,没去过剑气长城的窝囊废。
哪怕是那个身为北地第一人的大剑仙白裳,私底下,一样会被北俱芦洲修士暗暗嘲讽。
所以对于风雪庙剑仙魏晋,哪怕是毫无关系的琼林宗,依旧愿意敬重几分。
至于魏晋是如何回报这份敬意的,更是十分北俱芦洲了。
跨洲问剑天君谢实。
一名女子在桐叶洲北部悄然登岸,在桐叶宗找到了在一处水边结茅修行的外乡剑仙,左右。
如今北俱芦洲的所有“宗”字头仙家,玉圭宗、扶乩宗、太平山,都在大兴土木,桐叶宗也不例外。
她见到左右之后,自称长命,来自牢狱,以后会在落魄山修行。
左右听过了她关于小师弟的那些讲述,只是点头,然后说了两个字:“很好。”
长命欲言又止。
左右站在水边,道:“等到此处事了,我去接回小师弟。”
长命面有苦色,果然果然,被隐官大人料中了,只得小声说道:“主人与我说过,万一前辈有此想法,就希望前辈……”
左右摆摆手,道:“谁是师兄谁是师弟?没个规矩。”
长命哑口无言。
左右记起一事,趁着当下犹有一点闲暇工夫,说道:“我去趟埋河,就不送你了。”
左右直接御剑远去。
长命对此也无可奈何,离开桐叶宗,去往东宝瓶洲。
夜幕中,大泉王朝蜃景城内,姜尚真正与那位曹州夫人相谈甚欢,她赏月色,姜尚真赏绝色。
这位一本牡丹出身的曹州夫人,真是名副其实的国色天香。今夜不虚此行。
极高处,如有雷震。
姜尚真凝神望去,是那剑仙路过,大笑起身,与曹州夫人告罪一声,御风化虹而去,视蜃景城护城大阵如无物。
那位曹州夫人半晌没回过神,这个谈吐风雅的穷酸书生,不是说自己是一位进京赶考的士子吗?因为囊中羞涩,只能厚颜借住道观?
片刻之后,被一剑劈到地面的姜尚真,悻悻然抖落尘土,偷偷返回蜃景城,重回道观,与曹州夫人赔罪不已。
曹州夫人眼神幽怨,手捧心口,道:“你到底是谁?”
男人举杯,轻声笑道:“我不问夫人是不是天上客谪落人世间,夫人却要问我姓名,岂不是让我这凡夫俗子越发俗气了?”
曹州夫人哀叹一声,挥袖道:“去去去,没有一句正经言语,不敢与你吃酒了。”
姜尚真站起身,作揖离去,只是将那行山杖落在了酒席间。曹州夫人倒也没提醒。
一道剑光落在埋河畔的碧游宫之前,与那女鬼门房说道:“与你家水神娘娘通报一声……”
不等左右说完,正吃着一碗鳝鱼面的埋河水神娘娘,早已察觉到一位剑仙的突兀登门,因为担心自家门房是鬼物出身,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剑仙嫌弃碍眼而剁死,她只得缩地山河,瞬间来到大门口,腮帮鼓鼓,嘴里含糊不清、骂骂咧咧跨过府邸大门,剑仙了不起啊,他娘的大半夜打搅自己吃宵夜……见到了那个长得不咋的的男子,她打了个饱嗝,然后大声问道:“做啥子?”
左右笑道:“我叫左右,是陈平安的师兄。”
埋河水神娘娘先是呆若木鸡,然后两眼放光,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真不是做梦!
文圣老爷的弟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英俊啊!
东宝瓶洲中部的大渎之畔。
崔东山正在翻看一本书,柳清风在一旁吃着一只略显冷硬的粽子,细嚼慢咽。
崔东山合上书,将那本新鲜出炉、大肆版刻的书籍,递给柳清风道:“借你瞧瞧。”
柳清风接过书籍,一边吃着粽子一边翻书,起先看书翻页极快,毕竟序文实在是行文平平,粽子倒是吃得依旧很慢。
柳清风似乎看到精彩处,笑了起来,翻书慢了些,是讲一对好朋友的山水故事,年龄不算悬殊,差了七八岁,都是陋巷贫寒出身,年纪小的那个,最后去了一处名为罄竹湖的地方,反而率先走上修道之路。
而一条巷子、年纪更大的少年,离乡之时,还是个刚刚学拳的武夫。
一个名叫顾忏,一个名为陈凭案。
顾忏小小年纪,到了野修如云的罄竹湖,就强掳了许多妙龄女子,担任自家府邸的开襟小娘,要送给那个他视为兄长的陈凭案,后者已是罄竹湖十友之首。
故事大致分为两条线,齐头并进,顾忏在罄竹湖当混世魔王,陈凭案则独自一人,离乡游历山水。
最终两人重逢,已经是武学宗师的陈凭案,救下了滥杀无辜的顾忏,最后给出了些世俗金银,装模作样潦草地举办了几场法事,试图堵住悠悠之口。
做完之后,年轻武夫就立即悄然离开,顾忏更是从此隐姓埋名,消失无踪。
最后还是一个仙家宗门,联手一支驻守铁骑收拾残局,为那些枉死之人举办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
崔东山笑问道:“看完之后,观感如何?”
柳清风反问道:“最初撰写此书、版刻此书的两拨人,下场如何?”
崔东山说道:“非死即伤。”
柳清风点头道:“分寸拿捏得还算不错,若是赶尽杀绝,太过斩草除根,就当山上山下的看客们是傻子了。既然那位饱读诗书的年轻武夫,还算有些良知,并且喜好沽名钓誉,自然不会如此暴虐行事,换成是我在幕后谋划此事,还要让那顾忏行凶,然后陈凭案现身拦阻前者,只是不小心露出了马脚,被侥幸生还之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如此一来,就合情合理了。”
“不是合情合理,是合乎脉络。”
“在山水邸报上,最早推荐此书的仙家山头,是哪座?”
崔东山笑道:“是个不入流的山上小门派,专门吃这碗饭的,已经脚底抹油跑路了,当然也有可能被杀人灭口,做得比较隐蔽,暂时查不出来。说实话,我其实懒得去查。”
柳清风感慨道:“话说回来,这本书最前边的篇幅,短短数千字,写得真是朴实动人。好些个民间疾苦,尽在笔端。山上仙师,还有读书人,确实都该用心读一读。”
各种乡俗,娓娓道来,田垄守夜争水,少年上山砍柴烧炭,背篓下山,与市井富家翁在门口讨价还价,被后者呵斥退下台阶,少年接过那串铜钱之时,手心多老茧。
隆冬苦寒时节,少年上山采药挣钱,双手冻疮开裂,采药之时小心翼翼,免得沾染血迹,卖给山下药铺之时贱了价钱。
开篇文字不过寥寥数语,就让人对少年心生怜悯,其中又有一些奇绝文字,更是让男子心领神会,例如书中描写那小镇风俗“滞穗”,是说那乡野麦熟之时,孤儿寡母便可以在割麦村夫之后,拾取残剩麦子,哪怕不是自家麦田,农家也不会驱赶,而割麦的青壮村夫,也都不会回顾,极具古礼古风。
妙处在书上一句,少年为寡妇帮忙,偶一抬头,见那妇人蹲在地上的身影,便红了脸,赶紧低头,又转头看了眼旁处饱满的麦穗。
这一抬头,一低头,一转头,只一句,便将一位劳苦少年既淳朴又懵懂且复杂的心思情思写活了。
开篇之后的故事,估计无论是落魄文士,还是江湖中人,或是山上修士,都会喜欢看。
因为除了顾忏在罄竹湖的肆无忌惮,大杀四方,还写了那陈凭案此后奇遇连连,一连串大大小小的际遇,环环相扣,却不显突兀,如深山之中拾得一部老旧拳谱,出门游历偶遇世外高人,拳法小成之后又误入仙家府邸,学得一门上乘术法,出拳杀人,处处占据大义,跋山涉水中遇见妖魔鬼怪,皆是出拳果决,酣畅淋漓,大有意气风发的少年豪杰气概。
与不少山神水仙更是一见投缘,其中又有与那些红颜知己在江湖上的萍水相逢,与那娇憨狐魅的两相情愿,为了帮助一个美艳女鬼沉冤昭雪,大闹城隍阁,等等,也写得极为别致动人。
好一个怜香惜玉的少年有情郎。
关键是对那少年游侠儿一路山水游历的勤勉好学,着墨颇多。
在这之后,才是罄竹湖的那场重头戏了。
险象环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终于成功从山泽野修手中救下已犯众怒的顾忏,在这期间,年轻武夫智计百出,又有仙家术法傍身,因祸得福,机缘巧合得到一枚养剑葫,更有两位仙子暗中帮忙照拂,甚至不惜与师门反目,足以让翻书的看客们大呼过瘾。
柳清风突然意识到手中还拿着小半粽子,囫囵吃下。
罄竹湖,书简湖。罄竹难书。
顾忏,忏悔之忏。谐音顾璨。
陈凭案。谐音陈平安。
书的末尾写道:“只见那年轻游侠儿,回望一眼罄竹湖,只觉得问心无愧了,却又难免良心不安,扯了扯身上那好似儒衫的青衣襟领,竟是久久无言,百感交集之下,只得痛饮一口酒,便失魂落魄,就此远去。”
好一个落魄远去,堪称绝妙。
至于那位年轻游侠是就此返乡,还是继续远游江湖,书上没写。
柳清风轻轻拍打着那本合上的书籍,突然问道:“若是陈平安有机会翻看此书,会如何?”
崔东山想了想,说道:“读到好文字好诗句,说不定还要摘抄笔录。看完之后,估计只会觉得那个陈凭案太可笑,太不聪明谨慎,哪里像他了。恨不得替那位捉刀客修改一番。”
柳清风又问:“如果能够亲眼见到那个写书人?”
崔东山摇头道:“以前我知道答案,如今不确定了。”
柳清风难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回:“是以前会一拳打杀,如今见过了世间真正大事,则未必,还是以前未必,如今一拳打杀?”
崔东山后仰倒去,嬉皮笑脸道:“天晓得唉。”
柳清风将书籍还给崔东山,微笑道:“看完书,吃饱饭,做读书人该做的事情,才是读书人。”
崔东山却在笑过之后,开始在柳清风一旁滚来滚去。
柳清风无奈道:“以崔先生的手段,彻底禁绝此书,不难吧?”
崔东山只是在地上撒泼打滚,大袖乱拍,尘土飞扬。
柳清风揉了揉额头。
崔东山坐起身,双手笼袖,耷拉着脑袋,道:“其实我半点不生气,就是有些……”
柳清风补上一句:“失望。”
崔东山摇摇头:“错了。恰恰相反。”
崔东山抬起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举起,道:“愿为夜幕暗室的一粒灯火,照彻万里尘埃千百年。”
埋河水神将那仰慕已久的大剑仙左右领进门,绕过一堵与埋河水运牵连的影壁,穿廊过道,到了大堂那边,一个老厨子刚从灶房返回,手持一只小碟,装着刘家铺子的朝天椒,重油熬煮过了,鲜红鲜红,一股子辣味,老厨子结结巴巴问道:“娘……娘,朝天椒还……还要吗?”
先前水神娘娘嫌弃今夜的油爆鳝鱼面不够劲,就让老厨子去炒一碟朝天椒,不承想还没等着,剑仙就驾临碧游宫了。
她瞥了眼老厨子手里边的小菜碟,看了眼桌上的那盆油爆鳝鱼面,最后转头望向身边的剑仙左右,她怪难为情的。
难得吃一顿宵夜,就给撞见了。早知道就换个小碗。
左右说道:“水神娘娘只管继续吃宵夜,我不着急返回桐叶宗。吃完之后,我再说正事。”
瞅瞅,什么是平易近人的剑仙,什么是温良恭俭让的读书人?
眼前这位文圣老爷的嫡传,就是了。
她只觉得文圣一脉的读书人,咋个都这么善解人意?
她试探性地问道:“给左先生也来一碗?”
左右在一旁落座,看了眼桌上的那只大盆,道:“不用。”
“那就劳烦左先生等我片刻,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哈哈。”
她说完了客气话,就不再客气,从老厨子手中接过那菜碟,倒入面条中,手持筷子一通搅,然后开始埋头吃宵夜,习惯性将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左先生就在一旁,赶紧端正坐好,每三大筷子,就拿起桌上酒壶,抿一口碧游宫自家酿造的酒水,酒水烈,再搭配上朝天椒,每次喝酒之后,个子矮小的水神娘娘便要闭上眼睛打个激灵,痛快痛快,胡乱抹一把脸上汗水,继续吃那“碗”鳝鱼面。
碧游宫没那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谈不上规矩森严,比如老厨子到了大堂就再没走,理由充分,等水神娘娘用完餐,他要带走碗碟。
一些个埋河溺死水鬼出身的碧游宫女官、丫鬟侍从,也都小心翼翼攒簇在门外两侧,毕竟一位剑仙可不常见,过来沾一沾剑仙的仙气也好。
她们都不敢喧哗,只是一个个瞪大眼睛,打量着那位坐在椅上闭目养神的男子。
原来他就是那位两次“莅临”桐叶宗的左先生啊。
用自家水神娘娘的话说,就是一剑砍死飞升境杜懋,天上地下,唯有我左先生。
在左先生面前,咱们桐叶洲就没一个能打的,玉圭宗老荀头都不行,新宗主姜尚真更不够看。
埋河水神吃完了面条,朝大门口那边瞪眼道:“还没看够?!”
呼啦啦飘荡散去。
她选择坐在左右对面,但是挑了张靠近大门些的椅子落座,笑道:“对不住左先生了,我这碧游宫平日里,没什么神仙老爷光顾的,他们总埋怨我这水神娘娘没牌面,这次就让他们好好开开眼。”
左右睁眼说道:“无妨。”
他之所以御剑南下埋河,今夜造访碧游宫,是因为有些东西要亲手交给眼前这位被小师弟说成“一条埋河都装不下她那份豪杰气概”的水神娘娘。
当年在剑气长城那座酒铺子外边,陈平安亲口所说,当时居中而坐的两人的先生,正以关门弟子的山水故事佐酒。
埋河水神这座碧游府,当年从府升宫,波折重重,如果不是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帮忙,碧游府兴许升宫不成,还会被书院记录在册,只因为埋河水神娘娘执意讨要一本文圣老爷的典籍,作为未来碧游宫的镇宫之宝。
这确实不合规矩,文圣早已被儒家除名,陪祀神像早已被移出文庙,所有著作更是被禁绝销毁。
大伏书院的山主,更是亚圣府出来的人,所以碧游府依旧升为碧游宫,埋河水神娘娘除了感激钟魁的仗义执言,对那位大伏书院的山主圣人的印象也改观不少,学问不大,度量不小。
她似乎破天荒十分局促,而左右又没开口言语,大堂气氛便有些冷场,这位埋河水神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开场白,不知道是羞赧,还是激动,眼神光彩熠熠,却有些牙齿打战,挺直腰杆,双手握紧椅把手,如此一来,双脚便离地了,道:“左先生,都说你剑术之高,剑气之多,冠绝天下,以至于在你方圆百里之内,地仙都不敢靠近,光是那些剑气,就已经是一座小天地!只是左先生悲天悯人,为了不误伤生灵,才出海访仙,远离人间……”
左右摇头道:“没那么夸张,当年只要有心收敛,剑气就不会伤及旁人。”
她感叹道:“左先生真是强!”
左右说道:“水神娘娘喊我左右就行了,‘先生’称呼不敢当。”
她使劲摇头道:“不行不行,不喊左先生,喊左剑仙便俗气了,天底下剑仙其实不少,我心目中真正的读书人却不多。至于直呼名讳,我又没喝高,不敢不敢。”
左右也懒得计较这些,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本书,走向那位埋河水神。
她立即蹦跳起身,双手赶紧在衣裳上擦了擦,毕恭毕敬接过那本泛黄书籍。
书是最寻常材质,昔年中土神洲一个小国书肆版刻而成,除了初版初刻,再无其他可以称道之处。
因为书商财力平平,书肆规模不大,纸张、字体、刻印种种环节,更是都不入流。
当时书籍销量不好,先生便自掏腰包,一口气买了近百本,而且还是让几位弟子去不同书铺购买,就是怕书铺一本都卖不出,掌柜的觉得这书没资格占据书铺一席之地,便要丢到库房里边,从此本书彻底不见天日。
当年左右一行人分头买书,忙了好几天。
左右是每次买书付钱就走人,去往下一座书铺,所以往返极快,唯独小齐,每次都要拖到天黑才回学塾,书却没买几本,先生一问,小齐作答,先生大笑不已。
原来小齐每次在书铺只买一本,而且必然会与书铺掌柜聊上半天的书籍内容,以至于多数书铺掌柜,都误以为那本吃灰许久的书籍真是明珠蒙尘了,其实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圣贤著作,竟然能够让这么一位天资聪颖的读书种子那般推崇,故而事后都会将信将疑,再从相熟书商那多进几本,然后小齐当天就会与当时的大师兄提醒一句,隔几天再去他去过的书铺,买上一本。
左右说道:“小师弟答应过碧游宫,要送一本我家先生的书,只是小师弟如今有事,我今夜就是为了送书而来。”
她双手接过书籍轻轻点头道:“我就知道陈先生一定会言而有信的,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左先生帮忙送书。”
左右笑道:“不但如此,小师弟在我们先生那边,说了水神娘娘和碧游宫的许多事情。先生听过之后,真的很高兴,所以多喝了好些酒。”
她激动万分,颤声道:“连文圣老爷都晓得我了?”
左右点头道:“我家先生说水神娘娘是真豪杰,有眼光,还说自己的学问与至圣先师相比,还是要差一些的。”
昔年文圣,文字优美,却行文严谨,说理透彻,且脉络分明,哪怕是粗通文字之辈,稍解文意之人,都可以轻松看懂。
所以那个功名不过老秀才的老人,素有“三教融洽,诸子大成”的美称。
水神娘娘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有些晕乎乎,如饮人间醇酒一万斤。
左右说道:“只是我家先生还提醒,这本书水神娘娘你私人收藏就好,就别供奉起来了,没必要。”
她说道:“既然是文圣老爷的教诲,那我就照做。”
左右随后取出数枚竹简,叠放一起,一一交给她,第一枚竹简之上,写了六个字,左右解释道:“此为‘神’字,却是我家先生以六种字体写就,礼圣造字之初始‘神’字,形声兼会意。此后岁月变迁,出现篆、隶、行、草、楷。大抵意思,是希望水神娘娘不忘职责,继续庇护一方水土。至于这些竹简,曾是小师弟所有。”
埋河水神接过第一枚竹简,只觉得小小竹简六个字,入手之后,重达千钧。
左右突然笑了起来:“当时先生酒喝高了,还是小师弟一定要先生再送碧游宫几句话,事实上,我家先生已经许久不曾提笔写字了。小师弟当时在旁督促先生,要先生写得精气神足一些,不然送不出手,白白折损了先生在水神娘娘心中的伟岸形象。”
有些事情可以说,有些事情则不能讲。
例如左右当时就觉得陈平安太没规矩,当弟子没有当弟子该有的礼数,只是左右刚念叨一句,陈平安就喊了声先生,先生便一巴掌跟上。
同门告状,左右挨打,习惯就好。
左右递出第二枚竹简,道:“这是先生对你寄予的厚望,希望你以后大道顺遂。”
“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递出第三枚后,左右说道:“先生说碧游宫与埋河水神,当得起这句话。”
“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
左右递出第四枚竹简,道:“提笔之前,先生说自己托个大,厚颜以长辈身份叮嘱晚辈几句,希望你别介意,还说身为埋河水神,除了自家的立身持正,也要多多去感受辖境百姓的悲欢离合。如今神灵,皆从人来。”
“贱礼义而贵勇力,贫则为盗,富则为贼。”
左右递出最后一枚竹简,道:“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这句话,是先生与你言语,其实更是与天下读书人言语。”
得了一本文圣老爷的书籍,又得了五枚竹简,埋河水神娘娘恍若做梦,喃喃道:“当不起。”
左右正色道:“只有一事,我必须多说几句。你如果是觉得自己认识了陈平安,陈平安又是先生的关门弟子,所以你才如此被我家先生青眼相加,那你就错了,就是小看了我家先生的学问,我们文圣一脉的顺序学说,不该如此理解。是先有埋河水神与碧游宫,再有水神娘娘与小师弟的相逢,是先有你对文圣一脉学问的诚心认可,才有我家先生的以礼还礼。”
她神采飞扬道:“当然!”
左右送完了书和竹简,就要立即返回桐叶宗。
她看了眼夜色,挽留道:“左先生不喝点酒?碧游宫酒酿,小有名气的。”
左右摇头道:“我不爱喝酒。”
她有些惋惜,小小的美中不足。
左右告辞一声,跨过门槛,御剑远去。
水神娘娘站在门外,仰头目送那位剑仙远游北归,由衷感慨道:“个儿高高的左先生,强强强。”
左右御剑离开埋河水域,风驰电掣,路过那座大泉京城的时候,还好,那个姜尚真先前挨过一剑,学聪明了。
没来由想起当年那次喝酒。
先生醉醺醺笑问小师弟:“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难不难?”
小师弟答道:“以古知今,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巨,以暗知明。知易行难,难也不难。”
先生大笑,让左右再去拿一壶酒来,记得结账,师兄弟明算账,不能因为是小师弟的酒铺,当师兄的就昧良心赊账。
陈平安有一点确实比他这个师兄强多了。
能让先生饮酒不寂寞,能让先生忘却万古愁。
小师弟不愧是师兄弟当中,唯一一个有媳妇的人。
难怪最得先生喜爱。
对此左右没有半点不高兴,左右很高兴先生为自己和小齐,收了这么个小师弟。
东宝瓶洲大渎开凿一事,崔东山其实就是个监工,具体事务是关翳然和刘洵美操办,真正的幕后谋划之人,则是柳清风。
一个大骊豪阀公孙,一个篪儿街将种子弟,一个藩属青鸾国的旧文官。
崔东山从不与山上修士、大渎官员打交道,全权放手给三个年轻人。
只有连柳清风都觉得为难之事,才请崔东山定夺,后者一贯雷厉风行,几乎从无隔夜事。
大渎沿途,要路过数十个藩属国的山河版图,大大小小山水神祇的金身祠庙,都要因为大渎而改变各自辖境,甚至许多山上门派都要搬迁山门府邸和整座祖师堂。
林守一从书简湖返回之后,就被崔东山留在了身边,亲自指点修行。
林守一早先在家乡,以一幅目盲道人贾晟的祖传搜山图,与白帝城城主换来了《云上琅琅书》的中下两卷,上卷结金丹,中卷炼元婴,下卷直指玉璞。
林守一如今已是龙门境,不但破境快,而且韧性足,这才是真正的修道坯子。
林守一原本预期在百年之内结丹,如今看来,要提前不少。
洞府境和金丹境是练气士的两道天堑,在跻身金丹之前,一般意义上的所谓天才,其实根本都经不起推敲,不知凡几都被成就不了金丹一事打回原形,一辈子在龙门境徘徊,从此萎靡不振,彻底大道无望。
道法相传,最忌三口六耳。只是在崔东山这边,世俗常理不管用。
林守一直接将三卷《云上琅琅书》都给了崔东山,后者看完之后,就直接在三部道书之上写满了注释,再还给林守一,让林守一如果不解文字真意,再来向他当面请教。
今天林守一陪着崔东山巡视一处堤坝,尘土蔽日,河道已成,只是尚未引水来此,站立此岸看不见对岸人,由此可见,未来这条大渎之水的广阔。
崔东山一次次以袖子拍散身边尘土,道:“当年游学途中,谢谢那小婆娘眼高于顶,谁都瞧不起,唯独愿意将你视为同道人。”
林守一点点头。谢谢的清高,一向比较直白,反而好打交道。林守一看不透的人,其实是那位卢氏亡国太子,于禄。
只是这种话从崔东山嘴里说出,有点像是在骂人。
陈平安和于禄是纯粹武夫,李宝瓶和李槐当时年纪还小,谢谢在沦为刑徒遗民之前,就是卢氏王朝公认的头等神仙种,被视为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天才。
而林守一当时是除了谢谢之外,最早涉足修行的人物。
林守一忧心忡忡,以心声问道:“连剑气长城都守不住,我们东宝瓶洲真能守住吗?”
崔东山笑道:“守得住又如何,守不住又如何?若是明知守不住,就不守了吗?让文庙圣人与托月山碰个头,双方比拼一下纸面实力,咱们浩然天下报出一个个上五境修士的鼎鼎大名,与托月山做一个学塾蒙童都会的算术加减,要是咱们更厉害些,妖族就退回蛮荒天下,要是咱们不如人家,就让妖族大爷们别着急动手,咱们双手奉上一座天下,再退去第五座天下,然后作壁上观,等着托月山与白玉京的下一场术算?”
崔东山说到这里,哈哈笑道:“还真别说,这法子最不伤和气了。”
林守一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东山点头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你是在忧心所有山下人的生死存亡。”
林守一问道:“到底应该怎么办?恳请先生教我。”
崔东山仰头望向东宝瓶洲的天幕最高处,轻声说道:“一洲山上修士,加上我大骊军伍,挺直脊梁,先行赴死。其余愿苟活者,只管在前者死绝之后,跪地求饶。至于山下的百姓们,还真不能如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青鸾国京城一处官邸。
李宝箴难得偷闲,从一大堆藩属官府邸报、大骊山水谍报当中抽身,与两个自家人一起同桌喝酒。
如今李宝箴身兼数职,除了是大骊绿波亭的头目之一,管着一洲东南的所有谍报,还当起了青鸾国的礼部侍郎,已经先后出京两次,担任地方乡试的主考官,成为一位“手掌文衡者”,除此之外,还是青鸾国在内数个藩属的山上、江湖的“幕后君主”,暗中操控着一切修道坯子的登山、江湖门派的辞旧纳新。
李宝箴将一本书丢给对面的中年男子,笑道:“我们这位老乡,年纪轻轻的落魄山山主,以后在东宝瓶洲的名声,好像算是彻底毁了。”
男子正是朱河,昔年福禄街李府的护院,而旁边的年轻女子,则是他的女儿朱鹿。
这对父女,不但早已脱离贱籍,朱河还在大骊军伍捞了一份差事,担任大骊随军修士多年,身份与大渎督造官刘洵美身边的那个魏羡差不多,只是朱河战功远远不如魏羡,如今傍身散官品秩不高,是垫底的执戟郎,一旦转入地方为官,多是藩属国的县尉之流,只是相较于一般藩属官吏,会多出一个武勋清流身份。
大骊王朝除了新设巡狩使一职,与上柱国同品秩,官场也有大改制,官阶依旧分本官阶和散官阶,尤其是后者,文武散官,各自增添六阶。
朱鹿则成为了一个绿波亭谍子,就在李宝箴手底下任职行事。
朱河拿到那本书,如堕云雾,看了眼女儿,朱鹿似有笑意,显然早就知道缘由了。
李宝箴倒了三杯酒,自留一杯,其余两杯,被他轻轻一推,在桌上滑给朱河朱鹿,示意父女两人不用起身道谢,笑道:“说不定很快就要被大骊禁绝,也说不定很快就会版刻外传,若是此书不被销禁,我比较期待批注版的出现,免得许多人不解其中诸多妙处。”
朱河开始翻书,然后问道:“顾忏,陈凭案?是在影射泥瓶巷顾璨和陈平安?”
李宝箴只是沉默喝酒,朱鹿双手持杯,轻轻抿了一口酒。
朱河皱眉不已:“这?”
汉子有些无言以对。
他当年与女儿一起护送李宝瓶远游,虽然与陈平安相处时日不算太久,但是对陈平安的性情,朱河自认看得真切。
文中内容,要说假,也不全是,要说真,却又总是隔三岔五便让人觉得不对劲,书上总有那么几句话,让他朱河觉得恰好与事实相反。
例如那点深藏心底见不得光的少年情思,还有什么贫寒少年早早立志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一心仰慕圣贤……
偶然得到一部绝世拳谱?
只因为少年天才,资质卓绝,便无需任何淬炼,武道破境,快若奔雷,一天之内接连破三境?
由于破境轻而易举,以至于引来数位世外高人、山上仙人的一惊一乍?
所谓游历之前,福缘不断,得天独厚,游历之后,主动揽事在身,但凡遇到不平事不平处,处处出拳果决,都描绘了一位意气风发、行侠仗义的有情郎,而且他每一次付出代价,必有更大的福报跟随。
可在朱河眼中,恰恰相反,陈平安根本就是个老成持重的,暮气远远多于少年朝气。至于什么红颜知己,就陈平安那榆木疙瘩的脾气,拉倒吧。
朱河摇头不已,哭笑不得。
朱河不傻,虽然不是读书人,但是依旧看出了隐藏其中的重重杀机。
书中游侠儿,处处以大义责人,动辄打杀他人。
虽不是滥杀无辜,可细究之下,除了一两只作祟一方的鬼魅精怪,其余死在陈平安拳下的,无论是人还是鬼魅,都是些可杀可不杀的存在,介于两可之间。
朱河翻书极快,忍不住问道:“先前不是听公子说,那陈平安其实在书简湖困顿多年,结局可谓凄惨至极,多年之后才返乡?”
朱鹿轻轻嗤笑一声。
喜欢自讨苦吃,现在便是报应了。
换成是她,有顾璨这般朋友,要么偷偷维持关系,要么权衡利弊,干脆不管就是了,任其在书简湖自生自灭,掺和什么?
与你陈平安有半枚铜钱的关系吗?
没本事成为北俱芦洲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结果名气倒是比那二十位年轻天才更大了。
你陈平安运气真是不错,一如既往的好。
李宝箴举起酒杯,缓缓转动,微笑道:“我辈翻书人,谁不爱看江湖艳遇、山上机缘?不过道学家们读过此书,便有好多话要讲了。江湖豪侠则会骂此人沽名钓誉,既不杀顾璨,竟然还借此养望,以为花几百两银子,潦草举办几场法事,就可以心安理得;山上谱牒仙师将其视为山泽野修;野修却讥讽其行事不够老道,空有福缘,其实是绣花枕头,若非书中人,早就该死了十几回了;士子书生,则定然艳羡其情债缠身之余,大骂其道貌岸然,禽兽不如。”
朱河随后说道:“况且书中故意将那拳谱和仙法内容,描写得极为仔细详尽,虽然皆是粗浅入门的拳理、术法,但是想必许多江湖中人和山泽野修都将对此梦寐以求,更使得此书大肆流传山野市井。这还怎么禁绝?根本拦不住的。大骊官府当真公然禁绝此书,反而是在无形中推波助澜。”
李宝箴一口饮尽杯中酒,道:“以后落魄山越扩张,陈平安境界越高,东宝瓶洲对其非议就越大。他越是做了天大的壮举,得的骂名越大。反正一切都是私心过重,至多是假仁假义,装善人行善举。编撰此书之人,是除柳清风之外,我最佩服的读书人。真想见一面,诚心讨教一番。”
李宝箴望向门口那边,笑道:“柳先生,将来有机会的话,不如你我携手,拜访这位同道中人?”
柳清风站在门口那边,笑道:“以不义猎义,对于你我这种读歪了圣贤书的读书人,难道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吗?就算做成了,又有什么成就感?”
李宝箴举起空酒杯,遥敬道:“柳先生总是高我一筹。”
柳清风摆摆手:“此次找你,有事相商。”
李宝箴放下酒杯,笑着起身,道:“那就换一处地方。”
朱河朱鹿父女,都认得这位不速之客,所以比李宝箴更早起身,抱拳致礼,同时敬称道:“见过柳督造。”
按照自家公子的说法,眼前这个青鸾国昔年声名狼藉的文官,以后注定会成为大骊王朝的封疆大吏,除了阳寿不长、注定短命外,柳清风没有任何软肋,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什么山上神仙、藩属君主,在此人眼中,都不算什么。
柳清风笑容和煦,对那两人轻轻点头。
与李宝箴谈完事情之后,柳清风就在王毅甫的陪同之下,让一位同为贴身扈从的随军修士驾驭一艘仙家渡船,匆忙赶去一座高山之巅。
山脚便是官道,柳清风让其施展掌观山河神通,遥看那山脚道路上的一对男女,缓缓而行。
路上的年轻男子一瘸一拐,而那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有意无意瞥向山巅一眼,然后微微点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那女子抬头一瞥,就让那元婴境随军修士大吃一惊,好重的杀意。
柳清风说道:“可以收起神通了。”
山脚两人,是远游归来的柳清山和柳伯奇,夫妇二人先前去往倒悬山那座师刀房,回柳伯奇的娘家。
其实柳伯奇并没有这个念头,但是柳清山说一定要与她师父见一面,不管是挨一顿臭骂,还是撵他离开倒悬山,终究是该有的礼数。
但是没有想到,到了老龙城那边,几艘跨洲渡船都说不出海了。
无论柳清山如何询问缘由,只说不知。
最后还是柳伯奇私自出门一趟,才带回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倒悬山那边已经不再允许八洲渡船停岸,因为剑气长城开始戒严,不与浩然天下做任何生意了。
柳伯奇倒是不太担心师刀房,只是心底难免有些遗憾,她原本是打算留下香火之后,再独自去往剑气长城,至于自己何时回家,到时候会与夫君坦言:不一定。
柳伯奇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哥如今督造大渎开凿,咱们不去看看?”
柳清山摇头道:“我没有这样的大哥。”
柳伯奇无奈道:“大哥是有苦衷的。”
柳清山神色郁郁道:“青鸾国有柳清风,大骊王朝有柳清风,但是我没有这样的大哥,狮子园和柳氏族谱,都没有他。”
柳伯奇不再劝说什么。当年柳清风在家族祠堂外,提醒过她这个弟妹,有些事情不用与柳清山多说。
瘸拐行走的书生一下子红了眼睛,开凿大渎那么辛苦的事情,那个家伙又不是修道之人,做事情又喜欢亲力亲为……
东宝瓶洲历史上第一条大渎的源头。
名叫稚圭的泥瓶巷女婢,独自站在水边,脸色阴晴不定。
这条大渎,名为齐渎!
不仅如此,她接下来能够走江,还要归功于袖中那封该死的解契书!
当初双方结契一事,那个命灯孱弱如风烛残年老人的泥瓶巷孤儿,自然半点不知。
不承想这个家伙,如今竟敢独自解契?!
天未亮,大骊京城一座尚书府第内,一个百岁高龄的老人穿戴好官服之后,突然改变了主意,说不去早朝了。
老人换上一身居家衣着,让一个老仆手持灯笼,一起去往书房,点燃灯火后,这位吏部老尚书坐在书案前,微笑道:“这都多少年没有潜下心来,去好好读一本书了?”
老人毕竟岁数大了,眼力不济,只得就着灯火,脑袋凑近书籍。
老人突然喃喃自语道:“崔先生还真没有骗人,如今我大骊的读书人,果真再不会只因大骊士子身份,一口大骊官话,便被外乡人轻贱文章诗篇了。”
老人转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夜幕,喃喃道:“只是不晓得我大骊读书人,会不会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当年最痛恨的读书人呢?”
京师花木最古者,有关家书房外的青桐,韩家的藤花,报国寺的牡丹。
关老爷子这些年经常对着自家青桐树上的蛀孔而叹息,有那子孙建议,既然老祖宗如此爱惜青桐,可以请那山上神仙施展术法,结果被关老爷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口一个不肖子孙。
唯有嫡玄孙关翳然,与关老爷子一起欣赏青桐,一番言语之后,才让老人稍稍释怀几分。
对着窗外夜幕,老人喟叹一声:“只希望切莫如此啊。读书人还是要讲一讲文人意气和书生风骨的。”
言不过其实,语语有实用;行不过其法,句句莫空谈。
关老爷子突然放下书,起身道:“速速备车早朝去!”
门外老仆提醒道:“老爷先换身官服?”
老爷子大笑道:“穿个屁朝服,老夫今儿要在大骊史书上留下一笔,春嘉六年开春,吏部尚书某某某,老来多健忘,身穿儒衫参加早朝,于礼大不合,被拦阻门外,春寒料峭,老尚书孤苦伶仃,在门外冻若鹌鹑,哈哈哈,有趣有趣……”
老仆补了一句:“那老爷就袖里藏些吃食?挨冻是自找的,挨饿就免了吧。饥寒交迫,老爷你这把身子骨,真扛不住的。”
老爷子嘿嘿笑道:“妙也!”
一位青衫老儒士站在大骊京城的墙头上。
身后是灯火依稀亮起的大骊京城,眼前是等待入城的各色人,各地商贾,游学士子,江湖武夫,夹杂其中的山上修士……
国师崔瀺回头望一眼城内灯火处,自他担任国师以来,这座京城无论昼夜,灯火便不曾断绝一瞬,一城之内,总有那么一盏灯火亮着。
要归功于富贵人家的灯火辉煌,大小道观寺庙的长明灯,陋巷士子的深夜点灯寒窗苦读……
崔瀺转过头,望向城外,有那搓手呵气取暖的商贾,有那蜷缩在车上打盹的武夫,有那相约同行游历大骊京城的外乡书生,随着天渐明,走下雇用的马车,一起对着城头指指点点,还有富贵人家的车马,一些稚童被吵醒后嚷着憋不住了,让妇人们揪心不已。
崔瀺独自站在城头上,大骊巡游城头的士卒,铁甲铮铮作响,来到国师身后又远去。
崔瀺希望每一个入城之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入城之前,眼睛里都能够带着光亮。
志向,野心,欲望。
钱财,富贵,功名,美人,醇酒,机缘。
我大骊京城应有尽有,诸君各凭本事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