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之上,齐狩忍不住转头望去,那陈平安掏出了一摞摞的黄纸符箓,感觉就像一座新铺子开张,只是这些品秩不高的符箓卖给谁?
难道卖给蛮荒天下的畜生啊?
符箓那是真多,相同的符箓一摞摞垒在一起,像十余座小山头,有高有低,看样子怎么都会有千余张符箓了。
符纸材质十分寻常,肯定不值钱,剑气长城这边不卖此物,显然是陈平安从浩然天下带来的破烂,连那下五境符箓练气士的入门黄玺符纸都不算,就真只是市井坊间随处贩卖的黄纸符箓,如果再加上一把桃木剑,就是那些行走山下、坑蒙拐骗的道士标配了。
当陈平安摆好阵仗时,转头望向齐狩。
齐狩便心知不妙。
陈平安眼神真诚得就像是亲爹看亲儿子,笑道:“齐兄,走过路过莫要错过,我这当包袱斋的陈好人,与那酒铺的二掌柜,判若两人,我这包袱斋,别看小,但是闯荡过东宝瓶洲、桐叶洲、北俱芦洲江湖多年,尤其是符箓一物,是出了名的价廉物美,声誉绝佳,收了不知多少块的金字匾额,都是客人买了我的符箓,收获颇丰,裨益极大,一个个感激涕零,一定要谢我一谢,拦都拦不住。齐兄,有没有想法?你我并肩作战,不是朋友胜似朋友,可以打折,若是齐兄身上没带神仙钱,无妨,允许赊欠,不收利息,我这个人,很好商量。”
齐狩假装没听见。
只是拗不过那陈平安絮絮叨叨个没完,一一讲述了自己十余种符箓的精妙,说那天部霆司符,虽说只是脱胎于雷法正宗的旁门,但是杀伐极大,说那大江横流符用在鲜血如湖泊江河的战场上,真是恰到好处,还有那撮壤符更是能够平地起山脉,用以阻滞妖族大军前行,符出山起,十分玄妙。
齐狩被聒噪得不行,只得冷笑开口道:“我虽是一个小小元婴剑修,不如二掌柜的三境大修士威风,可到底是剑修,要你符箓何用?上坟烧黄纸?剑气长城没这习俗。”
陈平安抓起一摞符箓,耐心绝好,笑意不减丝毫,与“齐兄”解释道:“这是我以无数坛仙家醇酒换来的大道机缘,某位大剑仙大醉酩酊,才一个不小心泄露了天机,私下传授了我这种路引符。路引路引,既然能让活人过关通行,在战场上,当然也能让敌人走上黄泉路。齐兄,真不动心?大战尚未真正胶着,只以飞剑虐杀畜生,多少失去了些趣味,这就像在我那酒铺喝酒,光喝酒,酒水再好,再如何冠绝剑气长城,终究还需要酱菜和阳春面来下酒,才算绝顶滋味。”
陈平安换了一只手,又抓起一大摞符箓,接着道:“此符更是大有来头,是那位大剑仙傍身立命的压箱底绝活——剑气过桥符。齐兄,你境界暂时不高,但是我相信你的眼力不错,你瞅瞅,落笔是何等的烦琐,一张张看似不大的符箓,简直就是一座座名副其实的符阵。别的我都不多说了,光是画符的仙家丹砂,就需要消耗掉多少?齐兄岂可因为符纸材质不算顶尖,就断定我这符箓不值钱?齐兄啊,我很失望啊,那离真都被我在战场上杀了,同样的捉对厮杀,齐兄与我有来有回,最终只输我一线,就等于齐兄至少也是小胜离真一筹的天才人物,搁在托月山,当个大师兄都不难了,不承想你竟是这种以貌取人的庸俗之人……”
齐狩怒道:“陈平安,你有完没完?大战期间,劳烦你安心御剑杀敌!哪怕你自己胆敢分心不惜命,也别牵连旁人。”
那陈平安放下手中两叠符箓,以那把合拢的折扇轻轻敲打心口,望向南方战场,微笑道:“不打紧,世间买卖,眼缘第一,既然齐兄暂时没有购买意愿,我就多看看齐兄的豪迈斫贼。城池那边,某些人对于齐兄的杀敌手段,小有非议,认为太过残忍。要我看啊,好得很,齐兄身上的那点豪阀公子哥习气,身为天才剑修那份目中无人的傲气,容不得同龄人比自己更强的一点私心,才是小毛病,可是只要到了战场上,齐兄摇身一变,就成了真豪杰。能够忍得住一个城内欲杀而不得的陈平安,甚至还能够拗着心中些许不痛快,助我一起杀敌守住战场,这样的剑修齐狩,真是一等一的剑仙风采……”
齐狩深呼吸一口气,咬牙问道:“是不是只要我不买你的破符,你就能一直念叨下去?”
陈平安打开折扇,微笑道:“不说了不说了,齐兄只管潇洒出剑。”
齐狩收回视线,继续驾驭飞鸢和心弦斩杀妖物。
其实齐狩对那五行之属的几种符箓,完全瞧不上眼,唯独对路引符和过桥符,尤其是后者,确实有点兴趣,因为符纸之上确有丝丝缕缕的剑气流转,作不得伪,符胆之中,剑意不多却精粹,那陈平安说是大剑仙私底下传授,齐狩信了几分。
但是相较于第一场战事,此次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在攻城大军当中的比例,明显高出几分,因此齐狩专注于战场,根本不想跟陈平安做买卖。
你二掌柜卖酒和坐庄的名声都在剑气长城烂大街了,连其他坐庄之人都会挣不着钱的路数,剑气长城历史上还真从未有过,越是经验丰富的赌棍越是骂得凶,你陈平安自己心里没数?
顶替谢松花和刘羡阳战场位置的剑修,正是从上五境跌落回元婴境界的程荃,就是喜欢与那个吵了大半辈子架的剑仙赵个簃,一南一北分坐两城头,一言不合就相互吐口水的程荃。
以往与赵个簃对峙,老元婴剑修话极多,离开了赵个簃,独自一人,似乎没有对手的缘故,便始终一言不发。
其实在城池以南地带,有一栋剑仙遗留的私宅,是程荃的师祖靠着战功换来的,后来记在了程荃名下。
如今程荃这一脉,除了他一人,其余家族、师门都已经死绝了,与那女子剑仙周澄是差不多的下场。
程荃出剑极其爽利,飞剑水山所过之处,战场高空出现一座座好似碧玉雕琢而成的山峰,将妖族砸成一摊摊肉酱,若有妖族修士侥幸不死,或是躲开,那就再丢几座山峰。
每座山头一旦被境界不俗的妖族修士以法宝打碎,又会化作碧绿湖水,落地之后便会瞬间冰冻战场。
所以相较于陈平安的四把飞剑齐出,齐狩的虐杀妖族,程荃这边的战场,十分清爽干净。
更让陈平安大开眼界的景象还不在于此,而是许多相对孱弱的妖族魂魄,很容易被不由自主地拽入湖泊当中,最终与冰冻湖水一同崩碎。
其实程荃还有一把看似鸡肋的本命飞剑拓碑,除此之外,亦有一件大炼本命物,名字不详,但是有那盆景之妙,置石为山,置水为河。
早年程荃的传道恩师,便是带队去往蛮荒天下狩猎的剑仙之一,是先将江河、山峰小炼,然后带回剑气长城,交给弟子程荃将其中炼,后者将盆景中的小山细水祭出之后,搭配本命飞剑拓碑的神通,在战场上运用,便会异象横生,先是江河汹涌,山岳突起,再用拓碑剑意牵引,使江河骤增,山岳更高。
所以程荃在十三之争后的那场攻守战中,才会被那只大妖重光死死盯住,还以偷袭之法,使得程荃跌境,就因为捉对厮杀的玉璞境程荃,兴许在剑仙当中半点不显眼,但是到了战场上,与那拥有一把甘霖的玉璞境吴承霈一样,会对蛮荒天下攻城大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陈平安转头望去,程荃淡然道:“闭嘴。老子没钱给你骗。”
陈平安笑道:“好嘞。”
齐狩有些哭笑不得,好家伙,同样是元婴剑修,为何陈平安到了程荃这边,就这么好说话了?
不但如此,齐狩发现那碰了一鼻子灰的陈平安非但没记仇,反而还向老人远远抛过去一壶价值五枚雪花钱的青神山酒水。
程荃揭了泥封,闻了闻,嫌弃道:“滋味太淡了,算什么酒水。赵个簃那种娘们才喜欢喝。”
话是这么说,酒还是要喝的。
不承想陈平安又丢过去一壶酒铺新卖的烧酒,程荃一闻,点头道:“这才算酒,难怪铺子生意不错,你要是把酒铺开到城头上,我也会买。”
陈平安笑道:“不赊账。”
程荃斜了一眼那个年轻人,问道:“听说你被个小姑娘一拳撂倒在宁府门口?”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敲打手心,说道:“不瞒程前辈,示敌以弱,是我的拿手好戏。不管谁与我过招,赢面都会很大。比如我身边这位齐兄弟。”
第二场战事当中,同样是初一、十五、松针、咳雷四把飞剑,陈平安应对得越发轻松惬意,飞剑极快。
只说驾驭飞剑一事,果然还是自己最在行,不用被一个个道理拘束,心意自然更加纯粹。
道理是好,多了也会压人,飞剑自然而然会慢上一线,一线之隔,云泥之别。
程荃觉得这小子说话,比那赵个簃有意思多了。
所以这位老元婴竟是挪了位置,坐在了陈平安身边,问道:“听闻浩然天下多奇山异水,能让人洗耳亮目,观瞻流连?”
陈平安甚至没有转头与人言语,只是眺望前方,笑道:“看多了,就那么回事,尤其是需要跋涉其中,也会厌烦,处处视野所阻,很难心如飞鸟过终南。家乡那边的修道之人,山中久居,都会静极思动,往山水之外的红尘里边滚走一番,下山只为了上山,也无甚意思。”
程荃有些后悔挪窝坐到这边,方才这家伙说话挺带劲,这会儿又虚头巴脑了,无趣无趣。
陈平安从怀中掏出一本《皕剑仙印谱》,笑嘻嘻转头,递给程荃,道:“程前辈,看看有无感兴趣的印章,生意实在太好,几乎都卖出去了,但是程前辈开口讨要,我不但可以再篆刻,还可以打折,哪怕程前辈自己瞧不上,只需要转手一卖,一两壶酒水钱就挣到了,何乐不为?”
程荃接过了《皕剑仙印谱》,随手翻开一页,啧啧笑道:“生意之外,谁挑了印章,表面上是眼缘到了,实则是某种心有所属,白白给你这家伙,既挣了钱,又能凭此看了一二人心。二掌柜,好买卖啊。”
“看人心,是推敲。到底是推门好,还是敲门更好?我看都不好。”
然后陈平安摇晃折扇,满脸委屈道:“程前辈可莫要仗着剑术玄妙,在诸多剑仙当中都能够独树一帜,就胡说八道,欺负一个晚辈啊。不过程前辈此刻,喝酒看书出剑,剑气翻书,杀妖佐酒,极有名士风流啊。”
程荃虽然随意翻看印谱,出剑却半点不含糊,而陈平安虽然重新当起了包袱斋,出剑也更无半点凝滞。
程荃看到一方印章的边款,稍作停留就要故意翻过一页,不承想他的眼角余光,发现那个臭不要脸的小王八蛋,就直愣愣看着自己,之后便会心一笑,大概是说“我懂,肯定看破不说破,程前辈不用有半点难为情”。
程荃也就无所谓了,伸手摩挲着那些文字,尤其是末尾的“佳人”二字,让这个老剑修唏嘘不已。
“蹇驴破帽旧衣,青山绿水老路,朝露晚霞星河,灯火花瓯佳人。”
他程荃与那赵个簃,两人争了一辈子,也不知道那个她到底是喜欢他们俩谁,她只说谁先跻身了仙人境,她就喜欢谁。
当时是程荃境界更高,资质更好,所以程荃说她肯定是喜欢自己。
赵个簃却一直说当年是她用心良苦,希望以此激励我赵个簃的道心。
各有各的道理,争了无数年。
剑气长城曾经有一个名叫宋云彩的女子剑仙,风采绝伦。
她与程荃、赵个簃三人皆是上五境剑修,都出身于同一条陋巷,在一起并肩作战多年的岁月里,那条同时涌现出这三个上五境剑修的小巷子,名气大到了连倒悬山和更远的雨龙宗,甚至再远一些的南婆娑洲都曾听闻。
程荃将那本《皕剑仙印谱》丢还给陈平安,随口说道:“以后当了剑修,就别太入世了。”
陈平安收起印谱,今天两桩包袱斋买卖都没成,还白搭进去两壶仙家酒酿,可既然程荃说了剑修一事,加上事不过三,就是个好兆头,笑道:“借前辈吉言,成了剑修然后再说。”
两两沉默,各自出剑。
齐狩有些羡慕那个二掌柜,真是与谁都能聊。
一个时辰后。
程荃突然说道:“在我看来,撇开什么拳法法宝,你小子颇有急智,这才是最傍身的本领。我若是让你篆刻方才那枚印章,边款不变,只是需要你将那印文换一换,你会刻下什么内容?要我看,《皕剑仙印谱》加上那些扇面题款,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文字,只要是读了些书的,都能照搬摘抄,大不了就是化用一番,算不得真本事,文圣一脉的弟子,一肚子学问,不该仅限于此。”
这一次轮到程荃大开眼界,那二掌柜竟是直接取出一方素章,笑道:“劳驾程前辈兼顾一下我的战场,当然战功还是算我的啊。”
有那程荃出剑帮忙阻敌,十分稳当。
陈平安大大方方忙里偷闲,收回四把飞剑,其中三把都掠入养剑葫休养片刻,只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只是不但改了印文,连印章的边款都变了。
交给程荃后,程荃攥在手心,抬起一看,面无表情,点头道:“凑合。”
那方似乎瞧得上眼却算不得真心喜欢的崭新印章,被程荃收入袖中。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节。
少年心有一峰,忽被云偷去。
印文:不小心。
陈平安不着急重新出剑,依旧由着程荃帮忙清扫战场,自言自语道:“心有大美好,不怕被人看。”
陈平安以那把学生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为自己,也帮程老前辈扇风,笑呵呵道:“为前辈量身打造的印章,材质绝佳不说,刀笔之下,更是字字用心,原价不高,一枚谷雨钱,加上程前辈是剑仙,打八折,现在又帮晚辈杀敌,五折,就只需要五枚小暑钱!”
陈平安又低声说道:“换成是我,要什么打折,一枚谷雨钱就一枚。”
程荃没理睬那个年轻人,老剑修神色恍惚,沧桑脸庞上,慢慢浮现出一些笑意,喃喃道:“她当年是我们剑气长城最漂亮的女子,很好看的。”
说到这里,程荃对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比你家宁姚还要出彩些。”
不料读书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陈平安直接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程荃反而心情大好,熟悉的场景,根本不怵这个,只是喝人的酒水,拿人家的印章,到底是不好回骂过去,笑道:“怎么还骂人呢?”
陈平安问道:“你要是把境界压在三境修士,你看我骂不骂你?”
程荃微笑提醒道:“二掌柜,你再这样不依不饶的,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齐狩有些无奈。
那边一老一小,两个人的吵架,吵出了两百号人打群架的气势。
所幸都没耽误出剑阻敌。
这也正常,一个是久经厮杀的老剑修,一个是锱铢必较的二掌柜。
齐狩唯一没想到的事情,那就是双方真能骂啊。
看样子是陈平安占了上风,因为一些个骂人言语,陈平安是用那家乡方言或是别洲雅言骂出口的,程荃又听不懂,还得去猜对方到底骂了什么。
陈平安有些时候眼神怜悯,用那别处方言,夸人骂人夹杂在一起,偶尔再用剑气长城的言语重说一遍,程荃要想针锋相对,就又得猜那话语真假,所以有些处境艰难,一身与赵个簃相互砥砺多年出来的骂架功力,难免大打折扣。
很热闹。
范大澈来给陈平安送酒的时候,头皮发麻,只来了一次就不敢再来,让暂时撤出战场休息的董画符来送酒。
董画符倒是喜欢这份热闹劲儿,坐在一旁,竖耳聆听,既能养剑,又能看热闹,觉得自己学到了不少新学问。
何况董画符的火上浇油,那份拱火功夫,是任何人都学不来的独有天赋。
两军对垒从无休战。一旬过后,程荃与陈平安终于迎来休战。
其实齐狩才是最饱受煎熬的那个人。
陈平安经常拿他说事情,一口一个我那齐兄弟如何如何。
齐兄弟年纪轻轻,三十啷当的小伙子,就已经是元婴剑修了,程老儿你要点脸的话,就赶紧离着齐狩远一点。
程老儿你境界不高也就算了,听说本命飞剑也才两把,齐兄弟是几把飞剑来着?
关键是齐兄弟的每一把飞剑,那都是千年不遇万年未有的绝高品秩,你程老儿怎么跟人家比?
就程荃那脾气,一上头,别说是骂齐狩,连齐家的祖宗十八代都不会放过。
这会儿程荃笑道:“陈老弟,与你切磋过后,老哥我再与赵个簃那个娘唧唧的家伙吵架,稳了。”
陈平安摇晃折扇,微笑道:“容老子说句公道话,我一个人能骂你们两个。”
程荃瞪眼道:“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是吧?再来过过招?”
陈平安看似沉默,却聚音成线,与程荃悄悄言语。
程荃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点头,对齐狩说道:“那个眼睛长脑门上的齐家小崽子,程爷爷看你根骨清奇,送你一桩机缘如何?”
齐狩装聋作哑。
程荃手中多出两摞符箓,去了齐狩那边。
片刻之后,程荃返回原地,不是陈平安身边,而是最早女子剑仙谢松花和读书人刘羡阳的城头地带。
齐狩拈出两张符箓,分别是路引符和过桥符,仔细打量一番,两种符箓,比想象中的品秩要更高,画在这些粗劣符纸之上,真是糟践了符箓。
齐狩犹豫一番,终于与陈平安以心声言语道:“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程荃说齐狩那把本命飞剑跳珠,如今尚未炼化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空有数量,还是差了些威势,然后说了些齐狩不得不认真咀嚼的前辈教诲,都是程荃与赵个簃的御剑心得,未必完全适合齐狩的出剑,可是对于很容易陷入不动如山境地的元婴修士而言,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大道裨益,都不容小觑。
除此之外,程荃还建议齐狩不妨与陈平安做笔生意,不会亏,亏了就找赵个簃赔钱。
陈平安笑道:“帮人就是帮己。”
陈平安补充了一句道:“至于要不要给蛮荒天下一个小小的意外,随你。我从来不做上杆子的买卖,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挣钱的开心,花钱的高兴。”
齐狩陷入沉思。
先前程荃的方案,很简单,又复杂。
简单,是因为那把将来有望跻身仙兵的跳珠飞剑,可以化作千百把真实无误又剑意不减半点的飞剑,既然数量够了,那就添补一点额外的东西,如同为本命飞剑再增加一种本命神通。
复杂,则是这个轻描淡写的所谓“添补”,过程极其烦琐,需要有人为每一把飞剑辅佐符箓,飞剑与飞剑之间,环环相扣,需要每一把跳珠都结成符阵,最终所有跳珠飞剑,变作一座大符阵。
除此之外,齐狩更有隐忧,担心得不偿失,会让那陈平安在这个过程当中,对自己的本命飞剑跳珠,太过熟悉。
毕竟这把飞剑跳珠,比那祖传的半仙兵佩剑高烛,更是齐狩的大道根本所在。
不管是与人搏命,还是战场杀敌,当齐狩能够驾驭一千把名副其实的跳珠飞剑,是何种景象?与他对敌之人,又是何种感受?
就像齐狩自己所说,离开了城头,他与陈平安,就是敌人。
陈平安突然笑道:“你有没有想过,在你那把跳珠飞剑的品秩登顶之前,从我这边学走了这门符箓神通,你只要能够依葫芦画瓢,砸钱而已,却有一种别开生面的大收获?是被我熟悉了跳珠的独有神通,比较亏,还是齐狩多出一份实打实的战力,比较赚?齐兄啊齐兄,自己权衡去吧。”
齐狩低头看了眼那两叠尚未归还的符箓,皱眉道:“破境之后,如今我可以驾驭将近七百把跳珠飞剑,你这黄纸符箓,当真能够结阵?每一张符箓的价格,怎么算?一旦只是鸡肋手段,到时候与妖族上五境剑修对峙,就被随便摧破,该怎么算?最关键的,你真会倾囊相授,与我一一道破符阵全部精妙?退一万步说,我是一名纯粹剑修,接连大战,还如何自己去学那符箓?你若是只画了一张大饼,我花钱却吃不着,算怎么回事?”
陈平安啧啧道:“齐兄不够大气啊。与我合伙做买卖,不会亏,只有赚多赚少而已。这不是我随便说的,是我做了你们又都瞧得见的事实。”
最后陈平安转过头,合拢折扇,神色惋惜,摇头叹息道:“齐兄,你将我视为战场之外的生死大敌,配得上齐兄弟视为囊中物的剑仙大道吗?”
陈平安以折扇一招,将那两叠符箓驭回自己身边,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白送齐兄一句圣人教诲:‘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程荃以心声笑问道:“生意就这么黄了?”
陈平安说道:“人之常情,换成我,也不会随便答应。”
程荃点头道:“符阵一事,确实鸡肋,齐狩不被你骗,还算有点脑子。”
陈平安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我这符箓之法,极其来之不易,一旦成了,威力是真的不小……”
程荃愣了愣,问道:“等会儿,照你的意思,是成与不成,你都没个保证?”
陈平安答道:“我与你或是齐狩,说了一定能马上就成吗?再说了,画符一事,最讲天资,然后熟能生巧,天经地义啊,先浪费个几百张符箓怎么了,齐狩钱多,还怕这点损失?我他娘的要是良心差一点,就直接拿出一叠叠黄玺符纸了,那才叫神仙花钱都肉疼。”
程荃哈哈笑道:“陈老弟,帮了人,自己练习画符,还能挣钱,一举三得,打得一副好算盘。”
陈平安笑眯眯道:“杀猪还嫌猪太肥?”
程荃乐不可支。
陈平安最后说道:“不过看着这场天底下最大的战争,我会真心期待齐狩的千剑齐出,哪怕还不是剑修,只是想一想那幅画面,都会心神往之。”
“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
这句圣贤教诲,这个好道理,其实出自陈平安那位先生的著作。
若能羡慕他人之所有,同时又能反过来更敬在己者,会不会更好?
以后这个小小的疑惑,这点微不足道的读书心得,一定要与自家先生说上一说。
齐狩问道:“每张黄纸符箓,卖多少钱?”
陈平安将折扇别在腰间,起身弓腰,屁颠屁颠跑向齐狩那边,嘴上念叨着:“劳烦齐兄助我杀敌片刻,我与你细细道来。总之我可以保证,购买符箓越多,打折力度就越大!你我这般恩怨分明的兄弟情谊,千金难买啊!”
然后到了齐狩身边,陈平安又转头喊道:“程老哥,拿出一点前辈风范来,齐兄弟这块战场,劳你帮衬一二。最多一时半刻,齐兄就能重返墙头。”
陈平安带着齐狩离开墙头,一起蹲在墙根的走马道上,将那些黄纸符箓一股脑儿堆在自己脚边,聚音成线,轻声道:“不同的符箓,有不同的价格,因为齐兄就不是那种会斤斤计较的人,所以我直接给出一个公公道道的打包价,打个对折,一千张符箓,一张不少,只收齐兄三枚谷雨钱。”
齐狩就要起身离开。
一千张黄纸材质,在浩然天下能花几两银子?撑死了几十两。
哪怕画符所用丹砂,确实消耗不少,但是就以陈平安的抠门性情,能够一口气画出千余张的仙家朱砂,品秩注定不会太好,最多就是几枚小暑钱的开销。
陈平安没拦着,只是自顾自说道:“我这套符阵,与三山九侯有关,当然不是原封不动照搬,说实话,我如今这点境界,没那本事画出来,但是符阵根本,的的确确大有来头,与之息息相关。除此之外,我肯定会拿出毕生的画符修为造诣,半点不藏私,能为齐兄节省一张符箓是一张。当然了,事先说好,毕竟是一座失传已久的符阵,不是简单的画符,些许损耗,齐兄要做好心理准备。至于如何以符意附剑身,又是一门了不起的独门绝学。”
齐狩重新蹲回原位。
上山难在敲门砖,万金难买一术法。
这是山上修行的规矩。
齐狩眯眼笑道:“这一千张已经画好的符箓,如何辅佐我那把飞剑?你难道一开始就想好了,要与我做这桩买卖,所以张张符箓都是有的放矢?并且连你我当这邻居,都能早早猜到?”
“瞧瞧,齐兄又以君子之心度圣人之腹,冤枉死我了。”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拿起一摞符纸,以手指抹开一张张,原来除了首尾几张,其余皆是空白,陈平安无奈道:“画符一途,是最最讲求精细的难事,上次跟离真杀了个天昏地暗,折损了太多价值连城的符箓,我受伤极重啊,连跌三境,齐兄你能想象我遭的这份罪吗?在那之后,我一直是分身乏术,又要练拳,又要修补境界,这些符纸,都没来得及画呢。所以先前忘了说,这画符的工费,以及失去那么多杀妖的战功……”
齐狩冷笑道:“程荃帮你杀妖,战功跑不掉。”
陈平安“哦”了一声,道:“那就只谈辛苦画符的工费。我们浩然天下,都有润笔费这个讲究,齐兄意思意思就行,两三枚小暑钱,毛毛雨。”
齐狩说道:“剑气长城没这个说法。”
陈平安说道:“那三枚谷雨钱,就真不能再打折了。”
齐狩道:“你存心杀猪?”
“齐兄,我不许你这么作践自己,说自己是冤大头也好啊。”
说完这个,陈平安难得爽朗大笑起来,拍了拍齐狩的肩膀,道:“想起一个好聚好散还会念着重逢的老朋友了,齐兄一定会跟他一样,可以运气极好,活到最后。”
齐狩肩头弹开陈平安的手,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抬起头,盯着齐狩,微笑道:“果然没有看错齐兄,无须在战场上分生死。”
齐狩问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道:“你猜。”
齐狩笑了起来,道:“你就不怕我是将计就计?别忘了,跳珠飞剑极多,你当下依旧不知道我到底有几把,你难不成能一直盯着我那处战场的所有细节?”
陈平安点头道:“我闲着没事,我还很在行。”
齐狩想起一事。
从家族老祖那边,听说剑气长城所有剑仙,前不久都得到了一道古怪命令,在不同阶段会有不同剑仙各自出剑留力。
这绝对不是老大剑仙愿意做的事情。
愿意投敌,胆敢叛变,随便。
只要隐藏够深,也算本事,可要是没能藏好,给老大剑仙看出端倪,那就肯定是一个“死”字。
所以肯定是有外人建议。
除此之外,不少年轻剑修都从衣坊那边得到了一种古怪符箓,能够隐蔽身形。
以往剑气长城不是没人能够画出这类符箓,而是根本没任何剑修觉得有这种必要。
可能会有一些剑修想要如此,但是只能将这个大有怯战嫌疑的念头,深埋心底。
所以依旧是有外人能够说服老剑仙,强行让年轻剑修人人张贴此符。
而且城头之上,除了巅峰十人和某些位置关键不可挪窝的大剑仙之外,其余众多剑仙,都开始悄无声息地轮换驻守位置。
齐狩问道:“是你与老大剑仙说了些事情?”
陈平安笑道:“现在不光是蛮荒天下的畜生想要我死,不少必须重新给自己找条退路的剑仙,更想我死。”
齐狩神色古怪,问道:“你就这么不怕死?图什么?”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敲打自己肩头,道:“当我想死时,你都想不到我的路数;当我想活时,你就更想不到了。”
齐狩干脆坐在地上,背靠墙壁,伸手道:“拿壶酒来。”
陈平安也坐在一旁,丢过去一壶竹海洞天酒,自己摘下那枚暂时还养着四把飞剑的养剑葫。
听说那倒悬山春幡斋即将成熟坠地的一枚枚养剑葫,品秩都很高,就是价格太贵,并且早早有价无市了。
齐狩与那程荃说道:“程前辈,稍等片刻,容我多喝一壶酒。”
陈平安马上喊道:“在我齐兄喝酒这工夫里边的所有战功,都算我头上。”
齐狩有些无奈,老子是以心湖涟漪与程荃说的话啊。
齐狩喝着酒,问道:“你我之间的旧账怎么算?”
陈平安笑道:“齐家当年仗势欺人,终究是全部摆在了台面上的手段,我其实都能接受。力气大,拳头硬,直来直往,也算另外一种以诚待人,这样的道理,我不管喜欢不喜欢,受着便是,因为太简单了,太省心省力了,甚至可以对错覆盖,相互弥补,增增减减。如果到了我可以出拳出剑的时候,先前种种,依旧不增不减,那也简单,一五一十,悉数还给你们就是了。齐狩,许多真正的难处,到了浩然天下,才叫揪心,麻烦得多,你如果以后有机会去那边看看,记得悠着点。”
齐狩摇摇头,道:“我对浩然天下没什么兴趣,倒是很想去蛮荒天下腹地走一遭,学那阿良,问剑最强者。”
陈平安笑道:“仗剑去国,离乡万里,了无牵挂,是很有剑仙气。”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道:“开工挣钱。”
齐狩祭出了七百三十二把跳珠飞剑,攒簇在墙根这边,自己就要重返墙头。
陈平安突然低声说道:“若是所有的关键符箓,都换上黄玺或是更好的符纸,符阵加剑阵,了不得,到时候齐兄祭剑出城头,威力还不得比天大?”
齐狩停下脚步,好奇问道:“那得多少钱?”
陈平安想了想,望向北边,笑了起来,道:“心情大好,只收你同样的神仙钱。”
齐狩刚转身,就听那人说道:“五枚而已。”
齐狩转过头。
那人问道:“齐兄啊,咱俩一番交心言语,还不值个两枚谷雨钱?”
齐狩板着脸摇头沉声道:“不值。”
那人无奈道:“齐兄总是这般瞧不起自己,很不好。”
齐狩跃上墙头,与程荃前辈道了一声谢。
宁府密室之内。
陈平安睁开眼睛,竟然发现自己体魄完整,毫发无损。
百思不得其解,陈平安迷迷糊糊走出密室,来到演武场,一路上天地寂然。
一直走到斩龙崖这边,不见白嬷嬷露面,仿佛天大地大,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陈平安抬头望去,有人如开天幕,来到演武场。
陈平安心意微动,莫名其妙有些难熬,一处从未刻意开辟的气府,激荡不已,只是这种古怪感觉,转瞬即逝。
来到宁府之人,是老大剑仙分出的魂魄出窍而已。
陈平安抱拳道:“谢过老大剑仙出剑,再谢老大剑仙遮蔽天地。”
陈清都笑道:“出剑是真,但是何来遮蔽天地一说?”
陈平安更加疑惑。
陈清都说道:“万年以来,剑修无数,有了本命飞剑却不自知的,还真不常见。”
陈清都笑了起来,环顾四周,点了点头,道:“置身其中,好一个笼中雀。”
陈平安恍然。
心中大快意。
陈清都问道:“拘押敌手,在天地中,就够了?第二把本命飞剑呢?”
一瞬间,天地之间除了陈平安与陈清都,此外皆飞剑,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在我天地里,皆是笼中雀。
我不是剑修,谁是?
陈清都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收起那把尚未命名的飞剑,心意一动,根本不见任何剑光,所有飞剑直接隐匿于关键气府,最终凝聚合拢为一剑。
这种近乎完全无视光阴长河阻滞的飞剑往返,其实十分没道理。
这把本命飞剑,置身于另外一把本命飞剑营造出来的小天地当中,两者神通叠加,才能够拥有这种神出鬼没的效果。
练气士机缘巧合之下炼化的本命物飞剑,终究是其他剑修遗物,与剑修自己的本命飞剑,有着形神之别,差距之大,有如天地之隔。
前者哪怕已经大炼,依旧属于半个身外物范畴,后者却是名副其实的性命攸关,拥有种种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
松针、咳雷是恨剑山仿剑,无须多说,更多是配合符箓之法,被纯粹武夫陈平安用来逃命或是搏命。
初一、十五,是实打实的上古剑仙遗物,可哪怕被陈平安大炼之后,依旧无法施展神通,出剑之精妙,只能停滞在极快、坚韧、锋锐这个境界上,所谓的暴殄天物,不过如此。
只是穷尽人力心力之后,依旧止步于此,陈平安这么多年也并不自怨自艾。
陈平安收起了另外一把本命飞剑的玄妙神通,演武场上,这座笼罩陈平安本人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的小天地,消散一空。
白炼霜站在远处廊道那边,确定了心中猜测之后,扭过头,伸出手背,擦了擦眼角。
其实陈平安先前好似梦游一般,离开宁府密室,老嬷嬷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但是当时陈平安浑浑噩噩,并未完全清醒过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但已经养出了一把本命飞剑,更不清楚这把飞剑已经现世,并且施展出本命神通,开始庇护主人,故而陈平安行走之地,四周便是一座近乎天然的小天地。
白嬷嬷瞧见了那位老人,惊讶程度不亚于自家姑爷终于养出了本命飞剑,她赶紧弯腰抱拳,向老大剑仙恭敬行礼,然后默默离去。
去时路上,老妪抬手擦泪不停。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先向老大剑仙抱拳,再作揖致礼,却无言语。
尽在不言中。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登上那座斩龙崖,陈平安紧随其后。
陈清都边走边说道:“她最早有恩于人族,这本老黄历,我还记得住,记了万年之久。你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三座窍穴,虽然已经没了她那三缕剑气萦绕盘踞,但是那股气息,我最熟悉不过,毕竟我之剑术,正是得自于她的上一任主人,不过我除了担心这是幕后人的谋划之外,也有私心,我陈清都还人情,该怎么还,何时还,我自己说了算。所以假装看不见她那点暗示,既不亲自为你重建长生桥,也不会为你养出本命飞剑出半点力,为的就是还能有一场万年之后的重逢。我是欠她的人情,不是欠你陈平安的。她若不高兴,来剑气长城找我便是。”
陈清都坐在长椅上,面朝南方,可见剑气长城的墙头,感慨道:“多少古人,都是我的故人,甚至是晚辈,多少远古神祇、蛮夷大妖,都是我的敌人,甚至是剑下亡魂,此中大寂寥,你不会明白的。”
陈清都笑道:“很多年没有这么远看城头了。记得剑气长城刚刚建造起来的时候,我曾站在如今的太象街,与龙君、观照两位好友笑言,有此高城,可守万年。到底是做到了。”
陈清都转头望向陈平安,欣慰道:“今日之造化,不是你跟人求来的,也不是任何人施舍给你的,是你自己争来的。”
陈平安起身抱拳说道:“还是要感谢老大剑仙的传道护道。”
陈清都说道:“真要这么说,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只不过以一个好结果去看过程,处处善意,以一个糟糕结局回头看人生,处处恶意。”
陈平安笑道:“晚辈只是就事论事,挑好话说,许多怨气,没胆子与老大剑仙絮叨罢了。”
这是大实话,如果就事论事的话,倘若第一次在剑气长城,他就顺利重建了长生桥,更是成为一个剑仙坯子的剑修,就没有那么多的意外,就不需要背着一把长气剑,去桐叶洲去找东海观道观,可能也就没有了之后的老龙城厮杀,不会有那场境界不够只能修心来凑的书简湖问心局,不会有骸骨滩被京观城高承与贺小凉联袂布局的命悬一线,以及之后吃力还不讨好的力扛天劫。
这诸多种种皆无,就会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番风景了,至于是哪种人生,更好还是更坏,反正已经没有机会知晓。
还有剑气长城今天的这个困局,真要唠叨,陈平安能够跟老大剑仙掰扯好几天。
陈清都点点头,道:“你小子别的不说,长辈缘还是有一些的。”
陈平安小声问道:“我那件咫尺物,何时能够重新打开?战事一紧,我肯定要陪着宁姚他们一起离开城头厮杀。”
话只说一半。
还有一半,当然是少了一件咫尺物无法使用,会耽误我捡破烂挣良心钱啊,若是扛着大麻袋东奔西走,顾见龙之流,那还不得公道话一箩筐。
陈清都疑惑道:“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你不去问晏溟,问我做什么?”
陈平安一开始将信将疑,总觉得以晏叔叔的行事风格,能够被老大剑仙钦点,帮着自己偷渡倒悬山敬剑阁,怎么可能会使得一件装有剑仙画卷的咫尺物,出现如此大的纰漏?
只是陈平安很快就心领神会,懂了,确实是芝麻般的小事,回头与财大气粗的晏叔叔借一件咫尺物便是。
陈清都不计较陈平安这点小算盘,估摸着这小子有借是否有还,就很难说了。
不过陈清都所谓的长辈缘不错,十分准确,对独子晏琢给予莫大期望的晏溟,于公于私,都不会吝啬一件咫尺物。
晏溟的剑道造诣不高,但是开源挣钱是一把好手,所以看待陈平安,会格外喜欢。
这与岳青对这个年轻外乡人的印象改观,还很不一样,晏溟是从一开始就高看陈平安几眼的大族家长。
陈清都看似万事不管,其实晚辈剑修人人在心头。
陈清都突然说道:“你这两把本命飞剑,不仅仅是一攻一守这么简单,与齐狩、高野侯这些同龄人还不太一样。他们的几把飞剑,杀力不小,门道也不浅,只是越往后,只说自身多把飞剑之间串联出来的可能性,就会不如你多。”
须知儒家圣人坐镇书院,山君水神坐镇山水,可高一境。
至于陈平安那把被老人赞誉一句“好一个笼中雀”的本命飞剑,是否拥有这种拔高一境的至大神通,还有待陈平安自己去发现和挖掘。
只要成了剑修,有了本命飞剑,熬过了最难的“无中生有”这一关,以后的修行之路,便有了去谈天高地远、身心自由的底气。
陈清都站起身,笑道:“总算有了点像样的手段。”
即将返回剑气长城,老人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先前被剑意连同光阴长河一起冲刷肉身魂魄,那种形销骨立的滋味如何?”
陈平安也跟着起身,苦笑道:“比以往在家乡练拳,更难熬无数,绝对不想要再来一次了。”
陈清都微笑道:“巧了。”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板着脸摇头道:“老大剑仙,可以不巧。”
陈清都道:“巧的。”
陈平安认命,无奈道:“前辈说了算。”
陈清都笑呵呵道:“这一次,形销骨立、体魄熔化的过程,会慢上许多许多。”
陈平安颤声问道:“已经是剑修了,为何还要如此?”
陈清都给出一个陈平安打死都想不到的答案:“年轻人的怨气,要不得。”
老人说完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整座宁府斩龙崖和那小凉亭,凭空出现了一座剑仙出剑百年也难破的小天地,陈平安被镇压其中,跌坐在凉亭中间。
剑光如一条流速极其缓慢的古怪大瀑,从凉亭顶部飞落,砸在陈平安头顶。
若是陈平安还能够阴神出窍远游,就会发现自己的真身,当下比那桐叶洲飞鹰堡堡主夫人,更加惨不忍睹。
一副金身境武夫体魄,先是整个人如同砸地未破碎的瓷器,将碎未碎,但是出现了无数条龟裂缝隙,尤其是最先“沐浴”在剑意瀑布中的头颅、脸庞,最先遭殃,不但是肌肤,就连那一双眼珠子,都开始缓缓崩裂。
最煎熬的地方,在于这种演变,是一丝一毫蔓延开来,如草木生长,与那先前宁府密室内陈平安的遭遇,刚好是一快一慢,两种极端。
而那些瀑布流水触地后,并未冲出斩龙崖和凉亭小天地,反而如一口承载天降甘霖的古井,井水渐深,水位逐渐没过陈平安的膝盖。
这何止是托身白刃里,分明是类似天地接壤的寸寸磨杀。
洗剑洗剑,从来只有剑修洗剑,哪有用剑修自己的肉身体魄作剑,拿来洗剑炼化的。
白炼霜在远处又察觉到了那份天地异象,欣慰道:“不承想姑爷成了剑修,练剑越发勤勉了。”
剑气长城那边,左右问道:“如何?”
陈清都笑道:“先有手持长剑,剑尖直指蛮荒天下的畜生老祖,再有以本命飞剑拘押陈清都,你这个当师兄的,还想自己师弟如何?”
左右绷着脸,一板一眼道:“是大师兄与小师弟。”
陈清都啧啧道:“求你们文圣一脉要点脸。”
左右心情大好,这一次是真不计较,不过忍不住皱眉,问道:“既然有了本命飞剑,为何不立即赶来战场?”
陈清都说道:“我求他来,那小子成了剑修,架子恁大,不肯来啊。”
左右开怀笑道:“还是老大剑仙要脸。”
陈清都突然说道:“一场战争,终究不是打架,你那小师弟就比你更懂这点,不过他有些话,我会晚一点再告诉你。”
此次妖族大军攻城,很快就造就出一个极其壮观的大意外。
战场之上,直接矗立起了五座巍峨山岳的实体,依次排开,皆是蛮荒天下的极高山头,这是大妖重光倾力出手的移山神通。
经此一役,这只飞升境大妖就直接伤及大道根本,等于退出了此后的攻城战,安心在甲子帅帐内休养生息。
迁徙五岳,蛮荒天下需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仅限于大妖重光的修为折损。
例如原先坐镇这五岳的山神,俱是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山君神灵,如今都已连同山岳祠,与金身一起融为五岳气运。
若非如此,蛮荒天下的大妖,即便扛得动五岳,也无法破开那道剑气洪流,绝对搬不到此处战场。
虽说这五座山头,相比剑气长城,好似只在半腰,但是对于剑气长城的所有剑修而言,就是天大的麻烦。
妖族不但战场推进更快更稳,而且在凭空出现的五座山岳之上,各有一座宝光流转的护山大阵,大阵当中,皆是早早就在山中布阵的蛮荒天下大修士,亦是等于个个交出去了半条命。
大妖重光能够成功将五座大山丢在此处,除了自身修为,还需要第一场揭幕战当中的妖族秘密布局,形成战场地理变化,再加上山上修士的术法、宝物配合,早早就彻底斩断山根水脉,最终合力炼化五山,交付给飞升境大妖重光,才有这等大手笔。
所以代价极大,可只要成了,就该轮到剑气长城的剑修拿性命和飞剑去还债了。
除此之外,那位曾是曳落河水域共主的王座大妖,帝王冠冕的龙袍女子,好像顶替了先前的枯骨大妖白莹,负责最新阶段攻城战。
她化名仰止,在蛮荒天下也不是谁都不清楚她的本命真名,有资格清楚此事的,与她俱是相互知根知底的古老存在。
她如今已经将整个连同曳落河在内的所有辖下江河、湖泊,都转赠给了另外一只大妖,但是在交出家底之前,自然有所保留,将数条大江之水截流收入本命物当中。
此刻五岳矗立大地之上,她便亲自坐镇一座山头。
她没有现出庞然真身,只是如那游山玩水的大家闺秀,在其中一座大岳山脚,笑意盈盈,轻轻弯腰,从龙袍大袖当中,抖搂出了总计五颗碧绿水珠,微笑道:“去吧,山不动水流转,当一回护城河。”
于是五岳山脚皆出现了一条波涛汹涌的江水,刚好环绕五山,水性极凶,煞气冲天,许多战场上侥幸得以残存的孤魂野鬼,投身入水之后,直接成为厉鬼,在江河大水之中游弋不定。
其实在山水相依之前,许多各司其职的剑仙,都几乎同时果断出剑,既为劈山,也为救下许多中五境剑修撤退不及的本命飞剑。
即便剑仙出剑极快,依旧有百余柄剑修的本命飞剑,直接被五座突兀出现的山岳镇压,当场粉碎。
若非一位不以杀力巨大著称的剑仙,以本命飞剑幻化出一尊金身神灵,硬生生以肩扛住山岳,成功阻滞其扎根片刻,那么在那处中五境剑修出剑极多的战场上,损失之大,无法想象。
这一次连那纳兰烧苇都没有留力,一剑递出,那把纤细如芦苇的鲜红本命剑,转瞬即逝,化作一条极长的鲜红蛟龙,通体火焰,当它以身躯缠绕住一座大山时,不但山上碎石滚滚,草木摧折无数,就连整座山岳都要摇晃起来。
纳兰烧苇的飞剑蛟龙,与巅峰大妖仰止的长河,相互绞杀在一起,蛟龙掀起无数巨浪,拍打山岳。
陆芝几乎同时出剑斩山,岳青、姚连云、李退密也各有出剑。
委实是蛮荒天下这一手,太过后患无穷,对后续战场走势的影响,极其深远,这五座山岳好似五座城池的据点,加上其余大妖层出不穷的手段,很容易就会以点及面,直接将原本的大地战场,变成山岳与城头对峙的险峻态势。
此刻五座山头四周,出现了一个个彩带缭绕、怀抱琵琶的飞天侍女,与世俗女子等高,只是数以万计,故而又是一座额外的护山大阵。
她们各自弹奏琵琶,种种天籁之音,既有婉约旖旎,也有将军卸甲的雄浑韵味,丝丝缕缕的水运灵气,被琵琶声牵引,水雾升腾,最终化作一根根碧绿丝线,掠向高空,与她们衣袂翩翩的众多五彩长带相衔接,就像是为五座山头披上了一件青绿薄纱。
李退密直接问剑于居中山岳,那帝王冠冕的女子现出一尊漆黑如墨的法相,以手攥住李退密的一把巨大飞剑。
李退密祭出那把飞剑,原本是想要斩杀一些位于山巅的妖族修士,被大妖仰止亲自出手阻拦后,他非但不忧心飞剑会不会被拘走,伤及剑仙根本,反而凶性大发,不光祭出了第二把本命飞剑银线,在山岳与城头之间,拉伸出一条银色剑光,直刺那尊法相眉心处,李退密本人更是御风前往,手持长剑,笔直一线,如长虹挂空。
大妖法相何其大,剑仙身形何其小,简直就是蚍蜉撼树。
李退密的神仙眷侣,外加三名嫡传弟子,早已悉数死于曳落河藩属大妖之手。
反正孤家寡人一个。
此刻不问剑,更待何时?!
那仰止妩媚而笑道:“大剑仙的胆子,也确实大了些。那就让我收了你这胆子好了。”
五座山头,两大护阵,数千个专攻符箓一派的妖族修士,法宝累加千余件,外加仰止亲自坐镇之一,哪怕是剑仙联袂倾力出剑,如何能够轻松撼动其根本。
五岳齐全,与哪怕只折损一山的残留四岳,差距极大。
一旦任由五座山岳稳稳扎根大地战场,不断形成越发稳固的山根水运,以后战事,只会更加棘手。
此时那杀红了眼的李退密已经心存死志,就算炸毁自身体魄与两剑丸,也要毁去那座居中山岳大半,为失了先机的剑气长城,为身后同辈剑仙赢得一线摧破山岳的机会。
李退密仗剑前行。
一场大战,我辈剑仙一个不死,难不成人人壁上观,由着晏小胖子这些晚辈先死绝了不成?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从没有这样的说法。
此时城墙之上的左右,哪怕与那剑仙素不相识,从未言语,只觉得敢如此说死就死,那便不该死!
左右一剑将那尊漆黑法相劈成两半。
可那李退密非但没有趁机撤退回城头,反而整个人绽放出璀璨剑光,连同两把飞剑一起撞入那座中岳山巅之中。
“诸位,李退密先行一步。”
仰止皱了皱眉头,身上那件墨色龙袍蓦然飘离身躯,如布遮住盆景,瞬间笼罩住整座山岳,防止那找死剑仙彻底毁掉山岳阵法与山根,否则,五岳会经不住对方剑仙的连绵攻势,更会让藏在深处的布局谋划,提前浮出水面。
山岳齐聚战场,若是剑气长城攻势力度不够大,那己方自然就站稳了根脚,等于将战场一下子向剑气长城推进了数百里。
若是剑仙们不死心,又不至于太过出剑决绝,那更好,好似那相互添油,次次投入兵力,次次差了一线,相互损耗,这才是蛮荒天下最想要看到的局势,因为剑气长城那边有资格添油的,肯定是玉璞境剑修起步。
揭幕战,蛮荒天下故意打得不痛不痒,但是这第二场,就要直接打得剑气长城伤筋动骨,直接死掉一拨剑仙!
只是李退密的求死,已经让这个昔年曳落河的女主人十分恼火。
仰止与另外四只隐藏在其余四岳当中的巅峰大妖,心神相通,告诉他们都别着急,尤其是在中岳山中的那个老人,仰止坚决不许他擅自出手。
在那李退密毅然决然同时自毁金丹、元婴、所有魂魄与两剑丸之后,其实已经被仰止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压制住声势,不出意外,只会毁去半数护山大阵,对于山根的影响不大,但是让仰止感到意外的是,左右救人不成便直接递出一剑,以浑厚剑意破开墨黑龙袍笼罩住的山头,劈斩李退密!
原本一身剑光被墨色龙袍束缚半数的李退密,大笑数声,身死道消,两把本命飞剑炸开,声势如雷,导致整座山巅都炸烂,不但如此,山巅附近百余个身家性命直接与护山大阵牵连的妖族符箓修士,元婴境之下,悉数暴毙,牵一发而动全身,使得整座大岳原本正在缓慢蔓延稳固的山根随之大震。
左右递出在浩然天下注定会惹来无穷非议的那一剑后,没有见好就收,选择功成身退,反而一身剑气暴涨,双手握剑,钉入矮了一大截的中岳山头上。
一座山岳,再大又能有多大?当真接得住我左右的剑气?!
大妖仰止心中愤恨不已,倒也果决,竟是舍了一件仙兵法袍不要,也要稳住山岳气运。
她让那头同样拥有王座、更是她半个道侣的巅峰大妖不要出手,因为斩杀左右太难,只由着她亲自与左右纠缠便是,其余四岳,必须杀几个类似李退密的大剑仙,不然这第二阶段布局,岂不是沦为天大的笑话。
她现出真身,庞大身躯瞬间游弋登高到了山顶,至于一路过境,会不会碾杀无辜的己方符箓修士,仰止岂会在意半点。
除了这座动静极大的中岳,其余四岳相对安稳,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一直揪辫子玩耍的隐官大人看到这一幕后,神采奕奕,得劲得劲。
她转头遥遥看了眼陈清都。
老人说道:“自己耍去。”
隐官大人双膝微屈,城头传来一阵剧烈震动,小姑娘身姿的隐官大人离城远去,直接将一座山岳撞穿。
那么个极其纤细矮小的小姑娘,落地之后,拍了拍脑袋上的些许尘土,然后开始在大地上来回飞奔,一次次用脑袋凿开整座山岳山体。
小姑娘每次开山之后,有些灰头土脸,但是随便逛荡,开心得不得了。
那两个来自皑皑洲的挚友,完全不像剑仙更似渔翁、樵夫的张稍和李定,相视一笑。
若是寻常按部就班的攻守厮杀,也就罢了,他们俩能多活一时是一时,也谈不上问心有愧,良心难安,只是既然对方刚好拿出这山水手段,又岂可让整个天下都没几本书的这帮畜生,赢了声势,专美于前?
不成不成。
故而无须言语,两个剑仙几乎同时御剑离开剑气长城,如两颗急急坠落的流星,挑选了一座山岳,一个落在了山脚,一个落在了半山腰。
世间渔翁喜泛舟,先天亲水的张稍更不例外,只是此生最后一次游山玩水,却也不用那般刻意附庸风雅了。
剑仙张稍直接步入那条曳落河藩属江河之中,微笑道:“皑皑洲剑修张稍。”
而那缓缓登山之后,与张稍背对背各自前行的李定,七窍百骸皆绽放剑光,会心一笑,道:“巧了,我亦是皑皑洲剑修。”
两个剑仙从容赴死,竟是直接毁掉了整座山岳的山根水脉。
城头之上,老大剑仙眯眼盯住一处,然后向前走出一步。
那个站在甲子帐北边门口的灰衣老人笑了笑,道:“不着急,你我负责收官即可。只要你不出手,我肯定不出手。反正陈清都的最大本事,也就只剩下看着一个个晚辈死在眼前了。”
灰衣老者望向中岳大妖仰止那边,与她吩咐了一句。
每一座山岳之中,最大杀手锏,或是飞升境大妖,或是仙人境剑修,纷纷不再隐蔽身形,一起离开原先山岳隐秘处,至于山岳能否继续扎根战场,山上数千符箓妖族修士是生是死,护山大阵能够支撑多久的剑仙出剑,已经不再重要。
四只大妖齐齐掠向中岳,要与中岳那边现出真身的仰止汇合。
共同围杀左右!
中岳地界,出现了一位御剑悬停的矮小老者,蓦然十数丈高,眉发皆白,肩扛长棍,缓缓御剑升空,在这期间,每次张嘴一吸,便有数十个琵琶女子被他吞入嘴中,如嚼黄豆。
董三更大笑道:“那小杂毛,屁本事没有,倒是花哨得很。”
陈熙与齐廷济想要跟随董三更一起离开城头。
这三位老剑仙,都曾在剑气长城之上,各自刻下一个大字。
陈清都却说道:“让左右以生死炼剑便是,浩然天下没架打,这里管够。人生太顺遂,太过独来独往,剑术就高不到哪里去。”
赶赴战场的董三更,与那个还停留在战场上玩耍的隐官大人,加上左右,需要对峙仰止、御剑老人两只蛮荒天下最巅峰的大妖,以及其余四只大妖。
墙头之上,晏琢咬着嘴唇,默不作声。
另外一处,程荃和齐狩全神贯注在战场上,没有发现那个陈平安正纹丝不动,满脸挣扎。
当陈平安的这尊出窍阴神行动自如之后,已经晚了。
战场之上,出现了一个比山岳骤现更大的意外。
隐官大人一拳破开剑气,直接洞穿了左右的腹部。
如果不是左右在生死一线之间躲了躲,会被一拳打烂心窍。
董三更先是硬抗那长棍老者的倾力一击,然后抓住已经瞬间退出数里路的左右肩头,带着左右离开战场。
整座剑气长城除了寥寥无几的剑修之外,都错愕不已,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隐官大人狠狠吐出一口血水,然后歪着脑袋,望向陈清都,骂道:“老不死最该死,去死吧,你!”
陈清都面无表情,只是看了一眼隐官,视线便转而望向董三更与那左右,自言自语道:“左右,你那小师弟,先前就与我说过,要小心那个隐官大人。”
除了董三更之外,就算是陈熙与齐廷济,都要小心,因为陈熙怨气太大,齐廷济野心太大,最重要的是这两位战功彪炳的老剑仙,都觉得自己对剑气长城问心无愧,都对整座浩然天下仇恨至极,刻骨铭心。
但是他陈平安关于这两位老剑仙的过往,只统计出大小事件三十七件,关键言语六句,依旧未能断言是否会一定向蛮荒天下倒戈,最后还是需要老大剑仙自己定夺。
大地上,隐官大人招了招手,原本攻伐附近一座山岳的竹庵与洛衫两位剑仙,立即停剑,来到她身边,一起背对着剑气长城,去往蛮荒天下。
剑气长城那边,庞元济摇摇晃晃,最终跌坐在墙头上,这位年轻剑修,不知不觉满脸泪水。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没了那股天地厌胜的陈平安终于行动自如,但是既没有去大骂故意隐瞒真相的陈清都,也没有去探望身受重创的师兄左右。
世间对错是非,好坏颠倒流转,岂会简单。
所以陈平安只是坐在原地,打开折扇,遮掩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眸,死死盯住南边战场,缓缓道:“有的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