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没有直接返回宁府,而是去了一趟酒铺。
铺子没关门,只是没有客人。
先前在酒铺帮忙的张嘉贞和蒋去两个长工少年,已经与金丹境剑修崔嵬一样,秘密去往倒悬山,要跟随崔东山一起去那东宝瓶洲。
如今在酒铺帮忙的三人,少年名叫丘垅,少女叫刘娥,年龄最小的那个孩子叫桃板,都是叠嶂挑选出来的店伙计,也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
其中桃板与那同龄人冯康乐还不太一样,小小年纪就开始攒钱准备娶媳妇的冯康乐,那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更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可桃板就只剩下天不怕地不怕了,一根筋。
原本坐在桌边闲聊的丘垅和刘娥,见到了那个和和气气的二掌柜,依旧紧张失措,站起身,好像坐在酒桌边就是偷懒,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两下,道:“客人都没有,你们随意些。”
只有桃板一个人趴在别处酒桌的长凳上发呆,怔怔看着那条空无一人的大街。
陈平安坐在那张酒桌边上,笑问道:“怎么,抢小媳妇抢不过冯康乐,不开心?”
桃板闷闷不乐道:“二掌柜,你说我到底是不是那种谁都看不出来的剑仙坯子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只好拍了拍桌子,吩咐道:“去给我拎壶酒来,老规矩。”
桃板不乐意起身,喊道:“刘娥姐姐,去给二掌柜拿壶酒,别忘了收钱。”
陈平安摸出一枚雪花钱,递给刘娥,说酱菜和阳春面就不用了,只喝酒。很快,少女就拿来一壶酒和一只白碗,轻轻放在桌上。
陈平安倒了一碗竹海洞天酒,抿了一口。
桃板坐起身,趴在酒桌上,有些百无聊赖,手指敲着桌面,说道:“二掌柜,我也不想一辈子卖酒啊。”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桃板说道:“我也没想好。”
陈平安喝着酒,不再说什么。
桃板没话找话道:“二掌柜,你知不知道,其实好多人背地里说你坏话,很多话,光是听着就挺气人的。来咱们这边买酒的好些客人,都替你打抱不平。”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啊。你给说道说道?”
桃板便开始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说了那些自己听来的言语。
桃板见二掌柜只是喝酒,也不生气,便气呼呼道:“二掌柜你耳朵又没聋,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啊?”
陈平安笑道:“在听。”
东风吹起杨柳絮,东风吹落杨柳絮。
一样的东风一样的杨柳絮,起起落落,在意什么。
只是这样的道理,太没劲,更没必要念叨给一个孩子听。
所以陈平安好似后知后觉,佯怒道:“这帮王八蛋,太气人了。”
孩子跃跃欲试道:“咱们做点啥?”
陈平安悬停手中酒碗,斜眼道:“你是帮我干架还是帮我望风啊?”
桃板叹了口气,重新趴在桌上,道:“客人多的时候,我嫌累,没了客人,又嫌闷,咋个回事嘛。”
陈平安打趣道:“就是就是,咋个回事嘛。”
桃板一瞪眼,道:“你这人真没劲,说书先生也不当了,铺子这边也不爱管,一天到晚不知道忙个啥。”
陈平安挥手道:“我花钱买了酒,该有一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送你了。”
桃板笑得合不拢嘴。
一直在竖起耳朵听这边对话的刘娥,立即去与冯叔叔打招呼,给二掌柜做一碗阳春面。
陈平安悠悠然喝着酒。
没来由想起了青鸾国狮子园柳老侍郎的那场劫难。
爱惜羽毛的读书人最重名声,所以最怕晚节不保。
崔东山说那些环环相扣的阴毒手段,都是老侍郎嫡长子柳清风的想法,小镇同乡人李宝箴只是照做而已。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身后大街的大小酒楼,那条空荡荡的街道。
其实桃板所说的那些人、那些话,半点不让陈平安感到奇怪,甚至可以说,早就猜到了,就像陈平安在那方印章上的边款刻字:世间人事无意外。
对于如今的陈平安而言,想要生气都很难了。
与那失望,更是半点不沾边。
肯定有人曾经在酒桌或是太象街、玉笏街,遇见了公子哥陈三秋,谄媚讨好却无结果,便开始偷偷记恨起陈三秋来,二掌柜与陈三秋是朋友,那就便连陈平安一起记恨了。
也肯定有那剑修瞧不起叠嶂的出身,却艳羡叠嶂的机遇和修为,便憎恶那座酒铺的喧闹嘈杂,憎恶那个风头一时无两的年轻二掌柜。
还肯定有那曾经随大流讥讽过晏胖子的同龄人,后来随着晏琢境界越来越高,他们从俯视,轻蔑,变得越来越需要仰视晏琢,而晏琢又与宁府、与陈平安皆相熟,这拨人便要心里不痛快,抓心挠肝。
肯定也有那在叠嶂酒铺试图与二掌柜套近乎攀关系的年轻酒客,只觉得好像自己与那二掌柜始终聊不到一块儿,一开始没多想,只是随着陈平安的名气越来越大,在那些人心目中就成了一种实实在在切身利益的损失,久而久之,便再不去那边买酒饮酒了,还喜欢与他们自己的朋友,换了别处酒楼,一起说那小酒铺与陈平安的风凉话,十分快意,附和之人愈多,饮酒滋味愈好。
这些人,尤其是一想起自己曾经装样子,与那些剑修蹲在路边喝酒吃酱菜,突然觉得心里不得劲儿,所以与同道中人,编排起那座酒铺,越发起劲。
那座酒铺越热闹,生意越好,在别处喝酒说那阴阳怪气言语的人,环顾四周,哪怕身边没几个人,却也有诸多理由宽慰自己,甚至会觉得众人皆醉,自己这般才是清醒,三三两两,抱团取暖,更成知己,倒也真心。
佛经上说,一雨所润,而诸草木各有差别。
与那老话所说的“一样米养百样人”,其实是差不多的意思。
否定任何一个人,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无论是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还是浩然天下的儒家道德圣人,或是诸子百家圣贤,世上任何一个人,只要旁人想要挑刺,就可以轻易否定,在我心头打杀他人。
谁都能做到的事情,可以做,不然离群。不可以只做,否则庸碌,最终吃亏是自己。
而真心认可一个人,就会很难。
陈平安如今的乐趣所在,根本不是与他们较劲,反而是得了闲暇,只要有那机会,便尽量去看一看这些人的复杂人生,看那人心江湖。
陈平安喝了一大口酒,碗中酒水已经喝完,又倒了一碗。
看着埋头狼吞虎咽的桃板,陈平安笑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桃板不理睬。
陈平安喝着酒,有些想念家乡。
年幼时,小镇上,一个孩子曾经爬树拿回了挂在高枝上的断线纸鸢,结果被说成是小偷。
曾经一次在神仙坟远远看着同龄人嬉戏打闹,有人被蛇咬了,那个孩子便赶紧靠着杨家铺子那边询问、偷学、偷听而来的草药方子,帮着那个被蛇咬的孩子敷药。
在那之后,再看到这个常年独自一人,远远看着他们玩耍的泥瓶巷黑炭孩子,骂得最凶的,丢掷泥块最使劲的,恰恰就是这些同龄人。
当年陈平安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逐渐长大后,就会明白,原来不这样做,他们就会失去自己的朋友。
但是这不耽误那些孩子,长大后帮着邻里老人挑水,大半夜抢水。
也会有那沦为混不吝油子的年轻人,有些甚至运气好,会成为福禄街、桃叶巷那帮有钱子弟的帮闲狗腿,一天到晚找到了机会,就瞪眼怒目,做凶狠状。
哪怕如此,也还是不耽误这些人当中,有人会得了赏钱,回了家,就领着衣裳寒酸破旧、脚拇指常年站在“门口外边”的弟弟妹妹们,去小镇铺子,大手大脚,购买一大堆年货回家。
再让爹娘做上一顿丰盛年夜饭,热热闹闹,团团圆圆。
还会为弟弟妹妹们做些竹蜻蜓或者竹刀竹剑之类的小物件。
也有那种小时候就是坏心肠,长大后依旧如此的人,然后结婚生子,日子可以过,不算太好,一家人,从来不会为了某些对错是非而去争吵,一家人的所有认知都很一致,似乎拥有一种类似小天地的融融洽洽。
当时哪怕陈平安成了窑工学徒,其实也还是不理解为何如此,后来是走过了很多江湖路,读了不少的书上道理,才知道了缘由。
泥瓶巷的那个孩子,在当时对于自己的遭遇也会有大大小小的不开心,也会委屈。
但他只能一个人蹲着,摇头晃脑,斗草玩,或者是在神仙坟那边,对着破败的神像们,捏出一个个粗糙得不像话的小泥人。
也会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草木茂盛的乡野路上,独自一人,蹦蹦跳跳,将枯枝当作剑,一路砍杀,气喘吁吁,十分开心。
也会大半夜睡不着,就一个人跑去锁龙井或是老槐树下,只要看着天上的璀璨星空,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有了。
也会牙疼得脸庞红肿,只能嘴里嚼着一些土法子的草药,好几天不想说话。
可只要无病无灾,身上哪里都不疼,哪怕吃一顿饿一顿,也算幸福。
后来那个同一条巷子的小鼻涕虫长大了,会走路,会说话了。
也遇到了刘羡阳。
后来泥瓶巷草鞋少年成了窑工学徒,就觉得人生有了点额外的盼头。
要多照顾一些小鼻涕虫,要与刘羡阳多学一点本事。
陈平安希望三个人将来都能吃饱穿暖,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情,无论是大灾小坎,他们都可以顺顺当当走过去,熬过去,熬出头。
小鼻涕虫说自己一定要挣大钱,让娘亲每天出门都可以穿金戴银,还要搬到福禄街那边的宅子去住,到时候所有欺负过他们娘俩的王八蛋,会一个个对他怕得要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还要主动提着鸡鸭上门认错,不然他顾璨就不会原谅他们,以前骂过他一百句的,他就骂回去好几个一百句,以前踹过他一脚的,就踹回去七八脚,踹得对方满地打滚,差点死翘翘。
刘羡阳说要成为所有龙窑窑口手艺最好的那个人,要把姚老头的所有本事都学到手,自己亲手烧造的瓷器,要成为搁放在皇帝老儿桌上的物件,还要让皇帝老儿当传家宝看待。
哪天他刘羡阳上了岁数,成了个老头子,肯定要比姚老头更威风八面,每天将一个个笨手笨脚的弟子和学徒骂得狗血淋头。
刘羡阳还希望自己能够随便一拳就打碎砖块,一步就可以跨过最宽处的小溪,所有在学塾里读过书的人,所有会拽几句酸文的家伙,都要对他刘羡阳刮目相看,求着要给他老刘家写春联。
那个时候,三个差不多出身的人都觉得自己很大,最大了。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相较于三人以后的人生际遇而言,当时那么大的愿望,好像其实也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
只是顾璨变成了他们三个人当年都最讨厌的那种人。
刘羡阳也没有成为那种大侠,而是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
只想过上安稳日子的陈平安,也没有把日子过得那么安稳,钱没少挣,走了很远的江湖,遇见了很多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人事。
不再是那个背着大箩筐上山采药的草鞋孩子了,只是换了一只瞧不见、摸不着的大箩筐,装满了人生道路上一一捡来放入的大小故事。
有些故事的结局,远远不算美满,有情人未能成为眷属,好心人好像就是没有好报,有些当时并不伤感的离别,其实再无重逢的机会。
有些故事的结局,美好的同时,也有缺憾。
有些故事,尚未有那结尾。
但是陈平安一直相信,于暗昧处见光明,于绝望时生出希望,不会错的。
陈平安放下酒碗,怔怔出神。
想起了那个喜欢独自一人双手笼袖的姚老头。
记得第一次跟随老人进山寻找适宜烧瓷的泥土,蓦然下起了一场大雪,寒风刺骨,大雪没膝,衣衫单薄的草鞋少年差点被冻死。
沉默的老人自顾自在前边赶路,偶尔放缓了脚步,并且难得多说了两句话,道:“大冬天走山路,天寒地冻,好不容易挣了点钱,一枚钱不舍得掏出去,就为了活活冻死自己?天冷路远,就自己多穿点,这都想不明白?爹娘不教,自己不会想?”
好像没有尽头的风雪路上,遭罪的少年听着更糟心的言语,哭都哭不出来。
老人始终没有去管陈平安的死活。
但是当陈平安正真真切切感到那种绝望的时候,有一个高大少年追了上来,不但给陈平安带来了一只装有厚重棉袄和干粮吃食的大包裹,还破口大骂他正儿八经拜过师磕过头的老人,不是个东西。
此时,正想着心事的陈平安一个不留神,就给人从身后伸手勒住脖子,身体被扯得后仰倒去。
那人非但没有见好就收,那条胳膊反而加重力道,另外一只手使劲揉着陈平安的脑袋,大笑道:“如今个儿蹿得挺高啊!问过我答应了没有?”
陈平安听闻此声,眼眶泛红,喃喃道:“怎么现在才来?”
天底下,唯一能够对陈平安的人生指手画脚,陈平安也愿意去听的那个人,到了剑气长城。
他是刘羡阳。
丘垅和刘娥都很震惊,因为剑气长城的二掌柜,从来不曾这么被人欺负,好像永远只有二掌柜坑别人的份。
桃板这么轴的一个孩子,护着酒铺生意,可以让叠嶂姐姐和二掌柜能够每天挣钱,就是桃板如今的最大愿望,可是桃板这会儿,还是放弃了仗义执言的机会,但他在默默端着碗碟离开酒桌时,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孩子总觉得那个身材高大、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真厉害,以后自己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千万不要像二掌柜,哪怕经常在酒铺与人大笑言语,每天都挣了那么多的钱,在剑气长城也算大名鼎鼎了,可是人少的时候,便是今天这般模样,心事重重,不太快活。
刘羡阳松开陈平安,坐在已经让出些长凳位置的陈平安身边,向桃板招手道:“那小伙计,再拿一壶好酒和一只酒碗来,账记在陈平安头上。”
桃板望向二掌柜,二掌柜轻轻点头,桃板便去拎了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
虽说不太希望变成二掌柜,可是二掌柜的生意经,无论卖酒还是坐庄,或是问拳问剑,都是最厉害的,桃板觉得这些事情还是可以学一学,不然自己以后还怎么跟冯康乐抢媳妇。
陈平安自己那只酒壶里还有酒,就帮刘羡阳倒了一碗,问道:“怎么来这里了?”
刘羡阳没有着急给出答案,抿了一口酒水,打了个哆嗦,哀愁道:“果然还是喝不惯这些所谓的仙家酒酿,贱命一条,一辈子只觉得糯米酒酿好喝。”
陈平安笑道:“董水井的糯米酒酿,其实带了些,只不过被我喝完了。”
刘羡阳一肘砸在陈平安肩头,佯装生气道:“那你讲个屁。”
陈平安揉了揉肩膀,自顾自喝酒。
刘羡阳喝了一大口酒,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跷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大街,道:“跟着同窗们一起来这边游历,来的路上才知道剑气长城又打仗了,吓得我半死,就怕先生夫子们一个热血上头,要从饱腹诗书的肚子里,拿出几斤浩然正气给学生们瞧瞧,然后吭哧吭哧带着我们去城头上杀妖。我倒是想躲在倒悬山四大私宅的春幡斋里,一心读书,然后远远看几眼与春幡斋齐名的猿蹂府、梅花园子和水精宫,但是先生和同窗们一个个大义凛然,我这人最好面子,命可以被打掉半条,但是脸绝对不能被人打肿,就硬着头皮跟过来了。当然了,在春幡斋听了你的不少事迹,这是最重要的原因,我得劝劝你,不能由着你这么折腾了。”
陈平安不说话,只是喝酒。
天底下最絮叨的人,就是刘羡阳。
陈平安领教了很多年。
当年三个人相处,刘羡阳与顾璨一言不合就吵架开骂,陈平安都懒得劝架,听着就是,反正一大一小,吵也吵不到哪里去。
刘羡阳与人吵架好像从来没输过,因为他根本不在意吵架的输赢,永远笑嘻嘻乐呵呵,顾璨往往明明嘴上吵架已经赢了,将刘羡阳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结果到最后还是顾璨自己更加窝心,就追着刘羡阳打,气急了,还会抄树枝,砸石子,刘羡阳哪怕不小心被石子砸中,倒也不生气。
顾璨曾经说过,刘羡阳这个人没半点好,穷命贱命光棍命,唯一还算可以的,就是不记仇,更不会仗着气力大就揍人。
那会儿,相依为命的三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活法,谁的道理也不会更大,也没有什么清晰可见的对错是非,刘羡阳喜欢说歪理,陈平安觉得自己根本不懂道理,顾璨觉得谁力气大拳头硬,谁家里有钱,身边狗腿子多,谁就有道理,刘羡阳和陈平安只是年纪比他大而已,两个这辈子能不能娶到媳妇都难说的穷光蛋,哪来的道理。
可是那会儿,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一起插秧抢水,从晒谷场的缝隙里摘豆苗,三人总是开心的时光更多一些。
陈平安在刘羡阳喝酒的间隙,问道:“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读书,过得怎么样?”
刘羡阳笑道:“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的,这十多年,不都过来了,再差能比在小镇那边差吗?”他似乎喝不惯这竹海洞天酒,只是小口抿酒:“所以我是半点不后悔离开小镇的,最多就是无聊的时候,想一想家乡那边的光景,庄稼地,乱糟糟的龙窑住处,巷子里的鸡粪狗屎。想也想,可也就是随便想一想了,没什么更多的感觉,如果不是有些旧账还得算一算,还有人要见一见,我都没觉得必须要回东宝瓶洲,回去做什么,没啥劲。”
刘羡阳摇摇头,重复道:“真没啥劲。”
陈平安突然说了一个名字“顾璨”,便不再言语。
刘羡阳嗤笑道:“小鼻涕虫从小想着你给他当爹,你还真把自己当他爹了啊,脑子有病吧,你。不杀就不杀,良心不安,你自找的,就受着;若是杀了就杀了,心中悔恨,你也给我忍着。可这会儿算怎么回事,从小到大,你不是一直这么过来的吗?怎么,本事大了,读了书你就是君子圣贤了?学了拳修了道,你就是山上神仙了?”
刘羡阳说得恼火了,一巴掌推在陈平安脑袋上,气道:“顾璨?小鼻涕虫都不愿意喊了?”
刘羡阳越说越气,倒了酒也不喝,骂骂咧咧道:“也就是你婆婆妈妈,就喜欢没事找事。换成我,顾璨离开了小镇,本事那么大,做了什么,关我屁事。我只认识泥瓶巷的小鼻涕虫,他当了书简湖的小魔头,滥杀无辜,自己找死就去死,靠着做坏事,把日子过得比谁都好,那也是小鼻涕虫的本事,是那书简湖乌烟瘴气,有此灾殃谁去拦了?我刘羡阳是宰了谁还是害了谁?你陈平安读过了几本书,就要处处事事以圣贤道德要求自己做人了?你那会儿是一个连儒家门生都不算的门外汉,这么牛气冲天,那儒家圣人君子们还不得一个个飞升上天啊?我刘羡阳正儿八经的儒家子弟,与那肩挑日月的陈氏老祖,还不得早个七百八年就来这剑气长城杀妖啊?不然就得自己纠结死憋屈死?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怎么活成了这么个陈平安,我记得小时候,你也不这样啊,什么闲事都不爱管的,闲话都不爱说一句半句的,是谁教你的?那个学塾齐先生?他死了,我说不着他,再说了死者为大。文圣老秀才?好的,回头我去骂他。大剑仙左右?就算了吧,离着太近,我怕他打我。”
陈平安终于开口道:“我一直是当年的那个自己。”
刘羡阳抬起手,陈平安下意识躲了躲。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举起酒碗喝了口酒,接着道:“知道我最无法想象的一件事,是什么吗?不是你有今天的家底,看上去很有钱了,成了当年我们那拨人里最有出息的人之一,因为我很早就认为,陈平安肯定会变得有钱,很有钱,也不是你混成了今天的这么个瞧着风光其实可怜的惨况,因为我知道你从来就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我最想不到的一件事,是你学会了喝酒,还真的喜欢喝酒。”
刘羡阳提起酒碗又放回桌上,他是真不爱喝酒,叹了口气,道:“小鼻涕虫变成了这个样子,陈平安和刘羡阳,其实又能如何呢?谁没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那么多我们不管怎么用心用力,就是做不到做不好的事情,一直就是这样啊,甚至以后还会一直是这样。我们最可怜的那些年,不也熬过来了。”
刘羡阳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脑袋,道:“你帮着小鼻涕虫做了那么多弥补过错的事情,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我到底是读过几本圣贤书的,知道天底下就缺你这种自己揽麻烦上身的傻子。”
刘羡阳轻轻抬手,然后一巴掌拍下去,道:“但是你到现在还这么难受,很不好,不能更不好了。像我,刘羡阳先是刘羡阳,然后才是那个半吊子读书人,所以我不希望你变成那种傻子。有这种私心,只要没害人,就没错。”
陈平安说道:“道理我都知道。”
刘羡阳苦笑道:“只是做不到,或者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对吧?所以更难受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其实对于顾璨,我早就过了心关,只是看着那么多的孤魂野鬼,就会想到当年的我们三个,就忍不住会感同身受,会想到顾璨挨了的那一脚,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疼得满地打滚,差点死了,会想到你当年差点被人打死在泥瓶巷里,也会想到自己差点饿死,是靠着街坊邻居的百家饭,熬出头的,所以在书简湖,就想要多做点什么。既然我没害人,也可以尽量自保,那么心里想做,又可以做一点是一点,为什么不做呢?”
刘羡阳也难受,缓缓道:“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离开家乡了。果然没我在不行啊。”
一个人有了理想,往往需要离乡。
好不容易达成了梦想,却又难免会在梦中思乡。
可刘羡阳对于家乡,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没有太多的怀念,也没有什么难以释怀的。
至多就是担心陈平安和小鼻涕虫了,但是对于后者的那份念想,又远远不如陈平安。
对于刘羡阳来说,自己把日子过得不错,其实就是对老刘家最大的交代了,每年上坟敬酒、春节张贴门神什么的,以及什么祖宅修缮这类的,刘羡阳打小就没怎么在意上心,马虎凑合得很,次次正月里和清明的上坟,都喜欢与陈平安蹭些现成的纸钱,陈平安也曾念叨一两句,都给刘羡阳顶了回去,说我是老刘家的独苗,以后能够帮着老刘家开枝散叶,香火不断,老祖宗们在地底下就该笑开了花,还敢奢望他一个孤苦伶仃讨生活的子孙如何如何?
若真是愿意保佑他刘羡阳,念着老刘家子孙的半点好,那就赶紧托个梦,说小镇哪里埋藏了几大坛子的银子,发了横财,别说是烧一小盆纸钱,几大盆的纸马纸人全都有。
刘羡阳心一直很大,大到连当年差点被人活活打死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拿来开玩笑,即便小鼻涕虫顾璨拿来说事也是真的全然无所谓。
小鼻涕虫的心眼,则一直比针眼还小。
许多人记仇,最终会变成一件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一笔勾销,就此翻篇,但是有些人记仇,会一辈子都在瞪大眼睛盯着账本,有事没事就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并且没有半点的不轻松,反而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充实。
刘羡阳说道:“只要你自己苛求自己,世人就会越来越苛求你。世道越好,吃饱了撑着挑剔好人的闲人,只会越来越多,闲言碎语也更多,因为世道好了,才有力气说三道四。世道真不好,吃口饱饭都不容易,兵荒马乱的,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哪有这闲工夫去管他人好坏,自然就都闭嘴了。这点道理,明白?”
陈平安点了点头。
刘羡阳继续说道:“你要是觉得慎独一事,是头等大事,觉得陈平安就应该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我也懒得多劝你,反正人没死,就成。所以我只要求你做到一件事,别死。”
陈平安说道:“意外太多,尽力争取。”
刘羡阳皱了皱眉头,道:“学塾齐先生选了你,护送那帮孩子去求学;文圣老秀才选了你,当了关门弟子;落魄山那么多人选了你,当了山主;宁姚选了你,成了神仙道侣。这些理由再大再好,也不是你死在这里,死在这场大战里的理由。说句难听的,这些选了你的人,就没有谁希望你死在剑气长城。你以为自己是谁?剑气长城多一个陈平安,就一定守得住?少了一个陈平安,就一定守不住?没这样的狗屁道理,你也别跟我扯那些多做一点是一点的道理。我还不了解你?你只要想做一件事情,会缺理由?以前你没读过书,就一套又一套的,如今读了点书,肯定更能够自欺欺人。我就问你一件事,到底有没有想活着离开这里?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为了活着离开剑气长城?”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问道:“那就是没有了。靠赌运气?赌剑气长城守得住,宁姚不死,左右不死,所有在这边新认识的朋友不会死?你陈平安是不是觉得离开家乡后,太过顺遂,终于他娘的时来运转了,已经从当年运气最差的一个,变成了运气最好的那个?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手上拥有的那么多,结果人一死,玩完了,你依旧是那个运气最差的可怜虫?”
陈平安破天荒怒道:“那我该怎么办?换成你是我,你该怎么做?”
刘羡阳神色平静,说道:“简单啊,先与宁姚说,哪怕剑气长城守不住,两个人都得活下去,在这之间,可以尽力去做事情,出剑出拳不留力。所以必须问一问宁姚到底是怎么个想法,是拉着陈平安一起死在这里,做那亡命鸳鸯,还是希望死一个走一个,少死一个就是赚了,或是两人同心同力,争取两个都能够走得问心无愧,哪怕今日亏欠,将来可以补上。问清楚了宁姚的心思,也不管暂时的答案是什么,都要再去问师兄左右到底是怎么想的,希望小师弟如何做,是继承文圣一脉的香火不断,还是顶着文圣一脉弟子的身份,轰轰烈烈死在战场上,师兄与师弟,先死后死而已。最后再去问老大剑仙陈清都,若是我陈平安想要活,会不会拦着,若是不拦着,还能不能帮点忙。生死这么大的事情,脸算什么。”
刘羡阳将自己那只酒碗推给陈平安,道:“忘了吗,我们三个当年在家乡,谁有资格去要点脸?跟人求,别人会给你吗?若是求了就有用,我们仨谁会觉得这是个事儿?小鼻涕虫求人不要辱骂他娘亲,若是求了就成,你看小鼻涕虫当年能磕多少个头?你要是跪在地上磕头,就能学成了烧瓷的手艺,你会不会去磕头?我要是磕了头,把一个脑袋磕成两个大,就能有钱,就能当大爷,你看我不把地面磕出一个大坑来?怎么,现在混得出息了,泥瓶巷的那个可怜虫,成了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剑气长城的二掌柜,反而就不要命只要脸了?这样的酒水,我喝不起。我刘羡阳读了不少书,依旧不太要脸,自惭形秽,高攀不上陈平安了。”
陈平安神色恍惚,伸出手去,将酒碗推回原地。
好像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如此了。
刘羡阳伸手抓起那只白碗,随手丢在旁边地上,白碗碎了一地,冷笑道:“狗屁的碎碎平安,反正我是不会死在这里的,以后回了家乡,放心,我会去叔叔婶婶坟上说一句,你们儿子人不错,你们的儿媳妇也不错,就是都死了。陈平安,你觉得他们听到了,会不会开心?”
陈平安整个人都垮在那边,心气、拳意、精气神,都垮了,只是喃喃道:“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梦到过爹娘一次,一次都没有。”
刘羡阳突然笑了起来,转头问道:“弟媳妇,怎么讲?”
陈平安身后,有一个风尘仆仆赶来这边的女子,站在小天地当中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道:“想要陈平安死者,我让他先死。陈平安自己想死,我喜欢他,只打个半死。”
宁姚落座后,刘娥赶紧送过来一壶最好的青神山酒水。
少女放了酒壶和酒碗之后,没忘记帮着那个脾气不太好的年轻人,补上一只酒碗。
她没敢多待,至于酒钱不酒钱的,赔钱不赔钱的,别说是刘娥,就是最紧着店铺生意的桃板都没敢说话。
丘垅、刘娥和桃板一起躲在铺子里,向外张望。
先前二掌柜与那个外乡人的对话,用的是外乡口音,谁也听不懂,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二掌柜今天有点奇怪。
再然后,宁姚坐下,他们三个便听不见那边的言语了。
宁姚倒了一碗酒水,直截了当说道:“老大剑仙是说过,没有人不可以死,但是也没说谁就一定要死,连我都不觉得自己非要死在这里,才算对得起宁府和剑气长城,所以怎么都轮不到你陈平安。陈平安,我喜欢你,不是喜欢什么以后的大剑仙陈平安。你能不能成为剑修,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成不了剑修那就当纯粹武夫,如果还有那心气,愿意当读书人,就当读书人好了。”
陈平安点点头,道:“明白了。”
刘羡阳却摇头,压低嗓音,好似在自言自语:“根本就没有明白嘛。”
宁姚皱了皱眉头,转头看了眼剑气长城那边,道:“只不过老大剑仙之前不许我多说,说他会看顾着点你,有意让你多想一点,不然白瞎了这趟游历,死中觅活,并且靠自己活了,才是砥砺道心并且孕育出剑胚的最好法子。不然别人给你,帮你,哪怕只是搀扶一把,指点迷津一两次,都要少了点意思。”
刘羡阳还是摇头,道:“不爽利,半点不爽利。我就知道是这个鸟样,一个个看似毫无要求,其实恰好就是这些身边人,最喜欢苛求我家小平安。”
宁姚不理睬刘羡阳,继续说道:“有此待遇,别觉得自己是孤例,就要有负担,老大剑仙看顾过的年轻剑修,万年以来,不在少数。只是有些说得上话,更多是只字不提,剑修自己浑然不觉。其实一开始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意义,没答应老大剑仙,但是老大剑仙又劝我,说想要再看看你的人心,值不值得他归还那只槐木剑匣。”
陈平安笑道:“我还以为老大剑仙忘了这茬,就跟提亲一样。”
刘羡阳伸出手指,轻轻旋转桌上那只白碗,嘀咕道:“反正剑术那么高,要给晚辈就干脆多给些,好歹要与身份和剑术匹配。”
桌底下,陈平安使劲一脚踩在刘羡阳脚背上。
刘羡阳伸出并拢的双指,好似掐剑诀,竖在身前,念叨道:“不疼不疼,王八趴窝!”
宁姚其实不太喜欢说这些,许多念头,都是在她脑子里打了一个旋儿,过去就过去了,如同洗剑炼剑一般,不需要的,不存在,需要的,已经自然而然串联起下一个念头,最终成为一件需要去做的事情,最终往往又在剑术剑意剑道上得以显化,仅此而已,根本不太需要诉之于口。
但今天是例外。
宁姚想了想,说道:“老大剑仙如今思虑不多,岂会忘记这些事情。老大剑仙曾经对我亲口说过,他什么都不怕,只怕欠账。”
宁姚又补充道:“思虑不多,所思所虑,才能更大,这是剑修该有的心境。剑修出剑,应该是大道直行,剑光明亮。只是我也担心自己历来想得少,你想得多,偏偏又不怎么会犯错,担心我说的,不适合你,所以就一直忍着没讲这些。今天刘羡阳与你讲清楚了,公道话、私心话、良心话,都讲了,我才觉得可以与你说这些。老大剑仙那边的叮嘱,我就不去管了。”
宁姚最后说道:“我反正就这么点想法,不管剑气长城守不守得住,我们都得一起活着,你我谁都不能死!以后出剑也好,出拳也罢,你无须向任何人证明什么,哪怕是老大剑仙和左右,都不用与他们证明,我知道了就行。所以你愧疚什么?你爱讲道理,我历来不喜欢,将来谁敢在此事上说事,只要被我听见了,就是与我问剑。”
陈平安笑容灿烂,说道:“这次是真知道了!”
刘羡阳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声赞道:“弟媳妇,这话说得敞亮!不愧是能够说出‘大道直行,剑光明亮’的宁姚,果然是我当年一眼瞧见就知道会是弟媳妇的宁姚!”
“刘羡阳,这碗酒敬你!来得晚了些,总好过不来。”
宁姚一口饮尽碗中酒,收起了酒壶和酒碗在咫尺物当中,起身对陈平安道:“你陪着刘羡阳继续喝酒,养好伤,再去城头杀妖。”
刘羡阳与陈平安一起站起身,笑嘻嘻道:“弟媳妇能这么讲,我就放心多了。都怪我离开家乡太早,不然谁喊弟媳妇谁喊嫂子都不好说。”
陈平安一肘子戳在刘羡阳心口。
宁姚笑问道:“泥瓶巷那个喜欢斜眼看人又爱说些怪话的女子,如何了?”
刘羡阳龇牙咧嘴揉着心口,苦着脸道:“说人不揭短,打人不挠脸,这是我们家乡市井江湖的第一要义。”
宁姚御剑离去,剑气如虹。
刘羡阳啧啧称奇道:“扭扭捏捏的陈平安,找了这么个干脆利落的媳妇,咄咄怪事啊。”
陈平安收回视线,坐下身,没有饮酒,双手笼袖,问道:“醇儒陈氏的学风如何?”
关于醇儒陈氏,除了那本骊珠洞天的老黄历,以及享誉天下的南婆娑洲陈淳安之外,陈平安真正接触过的颍阴陈氏子弟,就只有那个名叫陈对的年轻女子。
当年陈平安和宁姚,曾经与陈对以及那个龙尾溪陈氏嫡孙陈松风,还有风雷园剑修刘灞桥一起进山,去寻找那棵于书香门第而言意义非凡的坟头楷树。
陈平安当年对那外乡女子的印象,不好不坏。
刘羡阳不爱喝酒,便要了一碗阳春面和一碟酱菜,搅拌在一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三两口就吃完了阳春面,然后愣在那边,看着空碗,片刻后转头问道:“这阳春面收不收钱?”
陈平安摇头道:“除了酒水,一概不收钱。”
刘羡阳恍然道:“我就说嘛,这么做买卖,你早给人砍死了。”
刘羡阳想起先前陈平安的问题,说道:“在那边求学,安稳得很,我刚到那边,就得了几份重礼,就是翻书风、墨鱼那几样,后来都寄给你和小鼻涕虫了。在醇儒陈氏那儿,没什么坎坷可言,就是每天听夫子先生们传道授业解惑,偶尔出门游学,都很顺遂。我经常会去江畔一个大石崖上看风景,没办法,醇儒陈氏被誉为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就没一个地儿像我们家乡,只有那水边的石崖,有点像我们仨当年经常去玩耍的青牛背。我哪怕想要与你倒苦水,装一装可怜,都没机会。比起你来,果然还是我的运气更好些,希望以后继续保持。”
陈平安松了口气。
刘羡阳笑道:“就算真有那小媳妇似的委屈,我刘羡阳还需要你替我出头?你自己摸一摸良心,打从我们两个成为朋友,是谁照顾谁?”
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你差点被正阳山那头老畜生打死,后来还不是我替你稍稍出了口恶气?”
与刘羡阳说话,真不用计较面子一事。不要脸这种事情,陈平安觉得自己至多只有刘羡阳的一半功夫。
刘羡阳依旧一脚踩在长凳上,以筷子敲桌面,故作高深道:“你这就不清楚了吧,那都是我算准了的,若非如此苦肉计,你一个泥瓶巷的小泥腿子,那会儿长得还没我一半俊俏,瘦竹竿子外加黑炭一个,能有机会接近宁姚?你自己说,谁才是你们俩最大的媒人?”
陈平安呵呵一笑。
刘羡阳有些忧愁,又道:“不承想除了家乡糯米酒之外,我人生第一次正儿八经喝酒,不是与自己未来媳妇的交杯酒。我这兄弟,当得也够义气了。也不晓得我的媳妇,如今出生了没有,等我等得着急不着急。”
刘羡阳离了家乡,便没喝过酒,多半是真的。
“醇儒陈氏里面,多是好人,只不过一些年轻人该有的臭毛病,大大小小的,肯定难免。”刘羡阳笑道,“我在那边,也认识了些朋友,比如其中一个,这次也来了剑气长城,是陈对那婆娘的亲弟弟,名叫陈是,人很不错,如今是儒家贤人了,所以当然不缺书生气,又是陈氏子弟,当然也有些大少爷气,山上仙气,更有,这三种脾气,有些时候是发一种脾气,有些时候是两种,少数时候,是三种脾气一起发作,拦都拦不住。”
陈平安问道:“你如今的境界?”
看不出深浅,只知道刘羡阳应该是一个中五境练气士。
刘羡阳摆摆手,道:“别问。不然你要羞愤得抱头痛哭。”
陈平安无奈道:“关于我的事情,能够传到春幡斋那边,肯定不是开店铺这些,打了几场架,你不都听说了?”
刘羡阳问道:“你这会儿是剑修?”
陈平安只得摇头。
刘羡阳再问:“几境练气士?”
陈平安不想说话。
刘羡阳指了指地面,道:“那还不蹲下与刘大爷说话?”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好歹还是一个七境武夫。”
刘羡阳一脸错愕道:“打了个姑娘,你还有脸说?”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是中五境剑修了?”
刘羡阳伸出双手,扯了扯衣领,抖了抖袖子,咳嗽几声。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问道:“除了你那个朋友,醇儒陈氏这一次还有谁来了?”
刘羡阳笑道:“你管这些做什么?”
陈平安也抖了抖衣袖,玩笑道:“我是文圣嫡传弟子,颍阴陈氏家主是亚圣一脉的嫡传,你在醇儒陈氏求学,按照浩然天下的文脉道统,你说这辈分怎么算?”
刘羡阳笑道:“巧了,陈氏家主这次也来了剑气长城,我刚好认识,经常与老人请教学问。至于咱俩辈分到底该怎么算,我先问过这位前辈再说。”
陈平安收敛笑意,故作尴尬神色,低头喝酒的时候,却聚音成线,与刘羡阳悄然说道:“不要着急返回东宝瓶洲,留在南婆娑洲也行,就是不要去东宝瓶洲,尤其是桐叶洲和扶摇洲,千万别去。正阳山和清风城的旧账,拖几年到了剑仙再说。不是上五境剑仙,如何破开正阳山的护山大阵?我计算过,不用点心机和手腕,哪怕你我是玉璞境剑修的战力了,也很难在正阳山那边讨到便宜。正阳山的剑阵,不容小觑,如今又有了一个深藏不露的元婴剑修,已经闭关九年之久,看种种迹象,成功破关的可能性不小,不然双方风水轮流转,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一死,正阳山好不容易可以扬眉吐气,以正阳山多数祖师堂老祖的性情,早就会报复风雷园,绝不会如此容忍黄河的闭关,以及刘灞桥的破境成长。风雷园不是正阳山,后者与大骊朝廷关系紧密,在山下关系这一点上,黄河和刘灞桥,继承了他们师父李抟景的处世遗风,下山只走江湖,从不掺和庙堂,所以只说与大骊宋氏的香火情,风雷园比正阳山差了太多太多。阮师傅是大骊首席供奉,大骊于公于私都会敬重拉拢,所以后来又在旧山岳地带,划拨出一大块地盘给龙泉剑宗。但是帝王心性,年轻皇帝岂会容忍龙泉剑宗逐渐坐大,最终一家独大?岂会任由阮师傅招徕一洲之地的绝大部分剑修坯子?至多是以观湖书院为界线,打造出龙泉剑宗和正阳山一南一北对峙格局,所以正阳山只要有机会出现一个上五境剑修,大骊一定会不遗余力帮助正阳山,利用大骊奇人异士,厌胜朱荧王朝的气运,继而掣肘龙泉剑宗。”
“正阳山这种门派,做人也好,做山上神仙也罢,门下修士都极有手腕。别的不说,只讲那可怜女子,撇开里面的恩怨情仇不提,只看结果,终究是能够以情困住李抟景,使得李抟景毕生都未能跻身上五境。能够伤到李抟景的剑心道心,绝对不是那女子品行不佳,辜负深情那么简单,以李抟景的眼光与胸襟,他也不会因此而消沉,所以极有可能是正阳山让李抟景发现了一个真相。那女子痴情于李抟景,半点不假,恰恰是用情极深,所以当那女子最终选择了师门,或是做了一些让李抟景无法接受更无法释怀的事情之后,李抟景才如此愤恨难平,直到她死后数百年。一个家族,家风如何,一座门派,门风如何,看大人物在几件大事上的取舍,再看他们传道调教出来的晚辈性情,最后再看底层人士的利益取舍习惯,高中低皆看,便很难出错了。当年清风城许氏那妇人,与正阳山搬山猿既是盟友,却又相互算计,如今双方还不是关系稳固的盟友?说到底还是意气相投,心性一致,利己者,表面朋友往往更多。你出剑只要不伤及里子和根本,正阳山的表面朋友,依旧是正阳山的朋友,甚至会让许多原本对正阳山观感一般的修道之人,成为正阳山的朋友,甚至愿意为正阳山仗义执言。”
“再说当年那姓陶的小女孩,与那清风城许氏家主的儿子,两人性情如何,你要是愿意听,我这会儿就能与你说上十几件小事,家风熏陶使然,半点不令人意外。如今的正阳山,不再是李抟景在世时的正阳山,也不仅仅是李抟景一兵解便再无人压制的正阳山。如今是一洲即一国的更大形势,你我需要考虑如何掐断大骊宋氏与正阳山的香火情,如何将正阳山与众多盟友切割开来,如何在问剑之前捋顺正阳山内部三大山头的利益纠缠,看清楚所有祖师堂老祖的秉性人品,推断大敌临头之际,正阳山的压箱底手段。先想好这一切,你再出剑,就能够让敌人难受百倍。出剑后,不光是伤在对方体魄上,更是伤在对方的心上,两者天壤之别。一个修士受伤,闭关养伤而已,说不定还会让正阳山同仇敌忾,反而帮着他们聚拢人心士气,可若是出剑精准,伤及一人数人之外,还能够殃及人心一大片,到了那个时候,你我哪怕已经痛快出剑,酣畅收剑,正阳山自会人人继续揪心十年百年,自有十人百人,替你我继续出剑,剑剑伤人心。”
刘羡阳笑了起来,看着这个不知不觉就从半个哑巴变成半个絮叨鬼的陈平安,他突然莫名其妙道:“只要你自己愿意活着,不再像我最早认识你的时候那样,从来没觉得死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那么你走出骊珠洞天,就是最对的事情。因为你其实比谁都适合活在乱世中,这样我就真的放心了。”
陈平安有些着急,怒道:“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刘羡阳笑着点头道:“听进去了,我又不是聋子。”
陈平安喝了一口闷酒。
刘羡阳打趣问道:“这些年你就一直琢磨这个?”
陈平安没好气道:“练拳修行都没闲着,然后只要闲着没事,就琢磨这个。”
刘羡阳伸手指了指酒碗,问道:“说了这么多,口渴了吧?”
陈平安只是双手笼袖,不知不觉,便没了喝酒的想法。
刘羡阳笑道:“你真的理解正阳山和清风城为何会如此吗?”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讲?”
刘羡阳反问道:“为何为己损人或是不利他人?又或者一时一地的利他,只是一种精巧的伪装,目的是长远的为己?”
刘羡阳又问道:“又为何有人为己又为人,愿意利他?”
刘羡阳自问自答道:“因为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一个排斥世道,一个亲近世道。前者追求功名利禄,追求一切实实在在的利益,十分务实,哪怕许多追求之物,是凡夫俗子眼中高不可得之物,其实依旧只是实在了低处,是一种先天的人心,但正因为低,故而实在且牢固。后者则愿意为己的同时,心甘情愿去利他,因为务虚,却虚在了高处,对于世道,有一种后天教化后的亲近心,以割舍实物、利益,以实物层面的损失,换取内心的自我安定,当然也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归属感,正因为高且虚,所以最容易让自己感到失望,虚实打架,总是前者头破血流居多。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前者坚定认为世道不太好,不如此便无法过得好,而后者则相信世道会更好些。所以答案很简单,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练气士,看似是修道之人,其实所求之物,不是大道,只是利益,是比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更高一些的实在之物。练气士的一层层境界,一件件天材地宝,可以实化显化为多少枚神仙钱,一个个身边人,在心中都会有个价位。”
最后刘羡阳说道:“我敢断言,你在离开骊珠洞天之后,对于外面的读书人、修道人,一定产生过不小的疑惑,以及自我怀疑,最终对读书人和修道人两个大的说法,都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排斥心。”
陈平安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
刘羡阳这一番话,让陈平安受益匪浅。
不愧是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多年的读书人。
刘羡阳举碗抿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忍不住抱怨道:“不行不行,装不下去了!”
陈平安一头雾水。
刘羡阳继续以言语心声说道:“这些话,是有人让我转告你的,我自己哪里会想这些玩意儿。那人说你听过之后,对两种人都会更理解些,心境会轻松些,对世道更有希望些。至于那人是谁,陈老先生没讲,也没让我告诉你这件事,让我就当是自己的读书心得,说给你听。我估摸着这么念你好的,又能让陈老先生帮忙捎话的,应该只有那位文圣老爷了吧。这位老先生,也是个妙人,有次去醇儒陈氏那边游历,偷偷摸摸见了我,故意说自己是来这边瞻仰陈氏祠堂的外乡人,然后拽着我在江畔石崖那边,聊了一个多时辰。说是聊天,其实就是他一个人念念叨叨,除了些鸡毛蒜皮的客套话,就坐在那儿骂了大半个时辰的陈老先生学问如何不够高,亚圣一脉学问如何不够好,唾沫四溅,那叫一个起劲,还劝我不如改换门庭,去礼圣一脉求学拉倒,差点就要被我饱以一顿老拳。”
说到这里,刘羡阳抬起一只手,然后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按下去,笑道:“见我抬手后,老先生便笑呵呵按下我的手,说道:‘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读书人,给个面子。’那一次我与文圣老先生聊得很投缘啊。”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
这种事情,自己那位先生真做得出来。
估计当年北俱芦洲剑修跨洲问剑皑皑洲,先生也是这么以理服人的。
幸好文圣一脉,大师兄左右,齐先生,哪怕是那位国师崔瀺,都不这样。
陈平安自然而然想起了自己的学生,崔东山。
这次醇儒陈氏游学,陈淳安能亲自赶来剑气长城,陈平安相信崔东山一定是做了点什么的。
只是这种事情,无须与刘羡阳多说。
能够与刘羡阳在异乡相逢,就已经是最高兴的事情了。
陈平安举起酒碗,问道:“走个?”
刘羡阳摇头道:“不喝了。”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我们游学这拨人,都住在剑仙孙巨源的宅子里,我得赶过去了。先前放下东西,就急匆匆去宁府找你,只瞧见了个慈眉善目的老嬷嬷,说你多半在这边喝酒,宁姚应该是那老嬷嬷找来的。”
刘羡阳起身笑道:“不过以后我应该会常去宁府,再拉你来这边喝酒,因为连同陈是在内,我那几个朋友,都不信我认识你,说我吹牛不打草稿,把我气得不行。我就不明白了,认识陈平安,怎么就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难道不是陈平安认识刘羡阳,才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情吗?”
陈平安起身,笑道:“到时候你只要帮我酒铺拉生意,我蹲着喝酒与你说话,都没问题。”
一个去孙剑仙府邸,一个去宁府,会顺路一程,两人一起离开酒铺。
离开之前,刘羡阳没忘记捡起地上那些酒碗的碎片,默默念叨:“碎碎平安。”
随后走在那条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刘羡阳又伸手挽住陈平安的脖子,使劲勒紧,哈哈笑道:“下次到了正阳山的山脚,你小子瞪大眼睛瞧好了,到时候就会晓得刘大爷的剑术,是怎么个牛气。”
孩子桃板和少年少女一起望向那两人的背影。
好像今天的二掌柜,给人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但是还挺开心。
倒悬山。
北俱芦洲出身的剑仙邵云岩站在一处园圃内,那根葫芦藤竟然已经不在。
因为在水经山卢穗与太徽剑宗刘景龙从剑气长城返回后,来此道别,邵云岩就将这件天地至宝交给了卢穗,甚至专门喊上了年轻剑仙刘景龙,让卢穗将那根一枚枚养剑葫即将成熟的葫芦藤送往水经山之外,还交代了卢穗每一枚养剑葫的购买之人,再请求刘景龙帮忙一路护送。
卢穗自然拒绝,哪怕邵云岩与她传道恩师不是神仙道侣胜似眷侣,但终究门派有别,她卢穗又是晚辈,哪敢擅自收下如此重宝。
但是邵云岩执意如此,不容卢穗拒绝,卢穗只好战战兢兢答应下来。
若非身边站着个刘景龙,卢穗就算答应下来,都不觉得自己能够活着返回北俱芦洲,这等仙家至宝,牵扯天数命理极多,玄之又玄,卢穗即便是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一,根本不觉得自己“拿得住”这份道缘。
邵云岩最后与卢穗笑道:“帮我与你师父说一句话,这些年,一直想念。”
今天的邵云岩破天荒离开宅邸,逛起了倒悬山各处景点。
几个嫡传弟子,都已经携带春幡斋其余重宝和各种家底,悄然离开了倒悬山。
其中有一个,兴许是觉得天高任鸟飞了,试图联手外人,一起追杀卢穗和刘景龙。
邵云岩没有去管,由着那个人心不足的弟子杀心四起,反正福祸无门惟人自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随他去吧。
边境没有与严律、蒋观澄这些年轻剑修一起去往婆娑洲游历,而是独自留在了与春幡斋同为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梅花园子。
一位眉心处点梅花妆的妇人,肌肤白皙,嘴唇殷红,身穿织工精美近乎烦琐的衣裙,美艳不可方物。
她是这座梅花园子的真正主人,只是深居简出,几乎从不露面。
边境称呼她为酡颜夫人。酡颜,是一个美好的名字,美好的名字与美人的姿容,真是两不辜负。
边境虽然对于男女一事,从无兴趣,但是也承认看一眼酡颜夫人,便是赏心悦目。
浩然天下总计有十位夫人,足可让山上神仙都会浮想联翩,心神摇曳,为之倾倒。
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可算其中两位。
这些夫人,又有一奇,因为她们皆是山水神祇、精怪鬼魅出身。
酡颜夫人与边境在一座水榭中相对而坐,她手中把玩着一只梅花园子刚刚孝敬给她的仿攒竹笔海,以贴黄手艺贴出细竹丛丛的景象,疏密得当,巧夺天工。
竹黄全部来自竹海洞天,价值连城。
酡颜夫人笑道:“这么怕死?”
边境点头道:“我其实还好,很想与林君璧一起去城头看看的。只是另外那个,神神道道,非要我躲躲藏藏,说是算了一卦,不小心些,容易功亏一篑,下场会很惨。”
停了一下,边境问道:“那道新门,到底是谁率先提议开辟出来的?倒悬山那位大天君,又是怎么想的?”
酡颜夫人说道:“这些你都不用管。旧门新门,就算整座倒悬山都不在了,它们都还在。”
边境疑惑道:“竟然还真有剑仙是内应,愿意帮助我们守门?”
酡颜夫人瞥了眼年轻人,问道:“很奇怪吗?换成是你,一边窝囊死人了一万年,另一边享受着太平世道,还要笑话那些死人,你心里会痛快?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能忍,几十年几百年能忍?脾气好的,能够成为剑仙?”
边境点头道:“换成是我,加倍奉还。”
鹳雀客栈的那个年轻掌柜,世世代代居住在这边,这会儿正蹲在客栈门槛,逗弄一条过路狗。
阳光和煦,晒得懒人更懒,又是一个无聊的太平世道,安稳日子。
倒悬山之外。
那条蛟龙沟,当然不是真的只剩下些小鱼小虾,哪怕对于地仙修士而言,依旧是难以逾越的禁地,只能绕路远行。
再远一些,那座对峙矗立有雨师神像和神将塑像的宗门,名为雨龙宗,倒悬山上边的那座水精宫,便是它的私宅。
除了最为庞大的雨龙宗之外,广袤无垠的大海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山上仙家,占据岛屿,各有各的荣辱兴衰。
那艘桂花岛跨洲渡船的航线上,其中海上第四景,便是从雨龙宗那两座高达百余丈的金身神像脚下豁口,缓缓驶过。
相传那尊双手拄剑的金身神将,曾是镇守天庭南门的远古神祇,另外那尊面容模糊、五彩飘带的神像,则是天上诸多雨师的正神第一尊,名义上掌管着世间所有真龙的行云布雨,被雨龙宗祖师重新塑造出法相后,仿佛依旧职掌着一部分南方水运的运转。
这个两神对峙的雨龙宗,一直有个历史悠久的古老传统,女子修士挑选神仙道侣,是通过抛下宗门秘制绣球,谁抢到谁中选,但是地仙修士都断然无法凭借神通术法去强取豪夺,可一旦上五境修士出手,那就是挑衅整座雨龙宗。
十余年前,有个福缘深厚的年轻练气士,乘坐桂花岛经过豁口,恰逢雨龙宗仙子丢掷绣球,偏偏是他接住了,好似飞升一般,被那绣球和彩带,拖曳飘然去往雨龙宗高处。
不但如此,这个男子又有更大的修行造化,竟是与一位仙子结成了山上道侣,这等天大的机缘,天大的艳福,远如东宝瓶洲老龙城都听说了。
这个名叫傅恪的年轻人,不愧是与雨龙宗有缘之人,原本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修士,不承想修行了雨龙宗祖传仙法后,步步登天,不但抱得美人归,还顺利跻身了金丹境,成为雨龙宗历史上破境最快的地仙。
年轻人到底是在山脚摸爬滚打过的修士,登高之后,待人接物,与雨龙宗出身的修士大不相同,便更被器重了。
今天傅恪来到一尊神像脚下,登高望远,眉眼飞扬。短短十数年,一个囊中羞涩的年轻人,脱胎换骨,成了神仙中人。
雨龙宗不允许外人登岛,有曾经共患难的修士朋友慕名而来,傅恪便会主动去接,将他们安置在雨龙宗的藩属势力那边。
朋友若是返乡,就赠送一笔丰厚盘缠,若是不愿离去,傅恪就帮着在其他岛屿门派寻一个差事、名分。
有雨龙宗师兄想要去剑气长城游历,结果被师长阻拦,喝闷酒的时候,傅恪也会陪着,话不多说,只是喝酒。
这些年当中,风光无限的傅恪,偶尔也会有那恍若隔世之感,时不时就会想一想昔年的惨淡境遇,想一想当年那艘桂花岛上的同行乘客,最终唯有自己,脱颖而出,一步登了天。
但是傅恪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小疙瘩,那就是听说当年那桂花岛上,在自己离开渡船后,有个同样出身于东宝瓶洲的少年,竟能在蛟龙沟施展神通,最终还没死,赚了偌大一份名声。
不但如此,那个姓陈的少年,竟是比他傅恪的运气更好,如今不但是剑气长城,就连倒悬山水精宫那边,也流传着许多关于此人的事迹,这让傅恪在言笑自若或是为文圣一脉、为那年轻人说几句好话的同时,心中多出了个小念头,这个陈平安,干脆就死在剑气长城好了。
傅恪自然与那人无仇无怨。
那人死了,世道依旧该如何就如何,还会如何?
傅恪微微一笑,心情大好,转身离去,继续修行,只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了元婴修士,未来雨龙宗宗主的那把椅子,就离着自己更近一步了,说不定将来我傅恪还有那机会,多出一位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仙作为新眷侣。
殊不知。
大道之行也。
水草茂盛,游鱼无数,甚至还能养出蛟龙。
天时运转,水一干涸,便要悉数曝晒至死。
当陈平安重返剑气长城后,选择了一处僻静处,负责守住长度约莫一里路的墙头。
一般而言,玉璞境剑仙之下,唯有元婴剑修才有此待遇,能够单独出剑,镇守一方,例如刚刚闭关破境成功的齐狩。
齐狩也一举成为剑气长城这个剑仙坯子大年份,所有同龄人当中,第一个跻身元婴境的剑修。
这是剑气长城的一条死规矩,亦是一种殊荣。
所以哪怕是宁姚,也需要与陈三秋他们配合出剑,庞元济和高野侯更不例外,只不过这几座天才齐聚的小山头,他们负责的城头宽度,比寻常元婴剑修更长,甚至可以与不少剑仙媲美。
陈平安之所以是例外,并且未曾引来非议,因为陈平安不算坏了规矩,他如今还不是剑修,只是一个养了几把飞剑的纯粹武夫。
加上陈平安自己愿意以身涉险,当那诱饵,主动吸引某些隐匿大妖的注意力,宁姚没说话,左右没说话,姚家老剑仙姚连云没说话,剑气长城其他剑仙,自然就更不会阻拦了。
凑巧陈平安和齐狩就成了邻居。
齐狩御剑不停,只是稍稍分心,瞥了眼陈平安。
这家伙今天脸上倒是没有覆盖那些乱七八糟的面皮,穿了件自家青衫法袍,外面再加上一件衣坊法袍,将一把剑坊制式长剑横放在膝。
当初斩杀离真,为陈平安立下大功的两件仙兵,暂时都没有现身。
如今才是攻守战初期,剑仙的众多本命飞剑,好似一线潮,位于战场最前方,阻滞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然后才是那些漏网之鱼,需要地仙剑修们祭剑杀敌,在那之后,若还有妖族侥幸不死,往往是冲过了第二座剑阵,就要迎来一窝蜂的中五境剑修飞剑,劈头盖脸当头砸下。
这本身就是一种剑气长城的演武练剑,从洞府境到龙门境剑修,这三境剑修,哪怕境界暂时不高,却会随着越来越熟悉战场,以及与本命飞剑越来越心意相通,所有出剑,自然而然,会越来越快。
齐狩转移视线,看了眼陈平安的出剑。
陈平安出城与离真一战,齐狩当时正在闭关,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只能事后耳闻,哪怕是齐狩这般心高气傲的剑修,也承认那是件不大不小的遗憾事。
陈平安今天没有藏掖,四把飞剑齐出。
好像临时抱佛脚,不知道与谁又学了一门障眼法,四把飞剑,经常变幻不定。
上五境和元婴境妖物,当然能够一眼两眼便看穿那些拙劣的障眼法,可只说对付战场上埋头前冲的妖族大军,已经足够了,冲到最前方的妖族,先死剑下,这使得许多妖物前冲依旧,只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步伐阻滞后,很容易吃苦头,结果会被坑得比较惨。
相较于陈平安的凝神专注,齐狩阻敌更加轻松,分心无碍战场的走势。
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可谓死伤惨重,不过离着这座城头依旧很远,对于齐狩这种经历了三场大战的剑修而言,应对得十分游刃有余。
再者,齐狩本身拥有三把本命飞剑,飞鸢速度极快,单对单,有优势,齐狩以飞鸢杀敌,历来手段残忍,喜好剥离妖族血肉,将其白骨裸露,生不如死。
无论是已经走上修道之路的妖族修士,还是尚未能够幻化人形的妖族畜生,只要运气不佳,或是胆敢更换前冲路线,闯入了齐狩的辖境地盘,一律以飞剑飞鸢将其虐杀。
心弦最适合持久战,最不怕妖族的皮糙肉厚、体魄坚韧,一些相对难缠的,就交由第二把飞剑心弦去对付,僵持越久,对方胜算越小,因为给了心弦蓄势的机会,就可以比飞鸢出剑更快,并且能够在战场上凭借小天地中细微的灵气运转,自行寻觅敌人的关键窍穴。
至于那把最为玄妙的飞剑跳珠,更得了道家圣人的绝佳谶语,“坐拥星河,雨落人间”,与那大剑仙岳青的本命飞剑云雀在天,以及姚连云那把可以造就出座座云海的本命飞剑白云深处,是一个路数,最能够大规模伤敌。
齐狩都没有用上那把跳珠,暂时还没必要。
故而齐狩虽然才刚刚跻身元婴境,但是守住一小段城头,十分轻松。
一般而言,整体剑修,无论是灵气沛然的剑仙,还是灵气相对淡薄的中五境剑修,都到了需要精打细算的时刻,才开始称得上战事险峻,到时候城头之上就会险象环生,不得不撤出城头之人,或是当场战死的剑修,就会越来越多。
齐狩看了眼远方战场上的遍地尸骸,当年第一次登城出剑,看到了同样的场景,在战场间隙,就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这些畜生为何不怕死?
有一个剑仙笑着给出答案:没有不怕死的,只不过在蛮荒天下,命是最不值钱的,哪怕修士也一样,除非是成为了剑修,才可以改变命运,变得值点钱,没那么容易死在城头下。
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的攻守战,关键从来不在某一个剑仙出剑的绝世风采,也不在某只大妖惊世骇俗的真身、神通,历来就是一个“磨”字,相互消磨的,蛮荒天下是那不计其数的性命,剑气长城则是每一个剑修的灵气积蓄,就看谁能磨死谁,谁先撑不住,就是输。
上一个剑气长城的大年份,剑仙坯子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之所以差点满盘皆输,年轻天才死伤殆尽,就在于蛮荒天下几乎撑到了最后。
也是那一场惨痛教训过后,赶赴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才越来越多,剑气长城的纳兰家和晏家开始崛起,与浩然天下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大肆购买原本剑修不太瞧得上眼的灵丹妙药、符箓法宝,以防万一。
而靠着渡船走一趟倒悬山就可以一本万利的买卖,浩然天下九大洲,出现了一个个崭新的仙家豪阀势力,赚得盆满钵盈,富得流油,其中就有为首的皑皑洲刘氏,此外还有扶摇洲的山水窟,北俱芦洲的琼林宗,东宝瓶洲的老龙城,以及作为一个重要中转枢纽重地的雨龙宗,等等。
隔着一个陈平安,是一个皑皑洲的女子剑仙谢松花,因为去年冬末刚来剑气长城,并无半点战功,一直名声不显,就只是暂住在了城头与城池之间的剑仙遗留私宅,遂愿山房。
谢松花几乎从来不与外人打交道,许多热闹场合,也都不曾露面。
当下她祭出本命飞剑后的声势,只能说十分庸碌,飞剑不快不慢,剑光剑意皆寻常,好像就只是刚好能够杀敌而已。
齐狩忍不住看了眼谢松花背后的那只竹制剑匣。
她应该是配合陈平安钓鱼的抄网人,据说只是个玉璞境,这让齐狩有些奇怪:能够劳驾谢松花倾力出剑,咬钩的定然是一尾大鱼,谢松花即便是玉璞境瓶颈剑仙,当真不会连累陈平安反过来被大鱼拖竿而走?
难道这个谢松花是那种极端追求一剑杀力的剑修?
这种剑修最擅长捉对厮杀,喜欢与人一剑分生死,一剑过后,对手只要不死,往往就要轮到自己身死道消。
这样的剑仙,往往命不长久,所以剑气长城历史上这样的奇怪剑仙,也有,只是不多。
此时,这段墙头从右到左,依次是齐狩、陈平安、谢松花,各守一地。
三人后方都没有替补剑修。
其间范大澈偷摸到这边一次,没敢多待,放下一壶酒就跑了。
陈平安打开酒壶,小口饮酒,始终关注着战场上的妖物动静。
与齐狩近乎残忍的凌厉手法不太一样,陈平安尽量追求一击毙命,至少也该每出一剑,就可以伤其肉身根本,或是让其行动不便。
这也是无奈之事,与离真大战过后,陈平安连跌三境,原本其实还算相当不俗的灵气底蕴,比如水府,就已经不是靠着炼化水丹便能恢复巅峰的,一旦不惜代价,运转灵气,只会涸泽而渔一般,加大水字印原本有机会修缮的裂缝,加速墙壁彩绘水神图的剥落速度,水字印下方的那口水府小池塘,也会渗漏。
简单而言,若说之前水府可以容纳一斤水运,如今便只有三四两水运的容量,一旦剑意耗费太多,心神憔悴,靠着作为压箱底手段的灵气,去支撑起一次次出剑,就只能陷入一个恶性循环。
如果靠着后天丹药补充水府灵气,水运灵气流散极多,无异于挥霍无度,最终导致一颗颗价值连城的蜃泽水神宫水丹收效甚微,简直是暴殄天物。
这还不算最麻烦的事情。
大炼之后,松针、咳雷即便只是恨剑山仿剑,飞剑的锋锐程度是不缺的,只是少了飞剑那种得天独厚的本命神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初一、十五也是如此,是不是剑修,是不是孕育而生的本命飞剑,天壤之别。
旁边的齐狩不用多说,三把本命飞剑,陈平安都曾亲身领教过,就只说顾见龙的那把砒霜,因为是一把名副其实的本命飞剑,品秩极高,故而只要伤敌,往往就是杀敌,一旦真正伤及对方身躯,剑意就能够浸透敌人窍穴气府,难缠至极。
只不过解决麻烦,本就是修行。
水府、山祠和木宅三处窍穴灵气即将消耗殆尽,陈平安一边小心掌控着四座关键窍穴的灵气损耗,一边修补每一处根基。
例如水府,好似水落石出了,诸多瑕疵反而更加清晰可见,就立即府邸关门,不再动用此处灵气,绿衣童子们就开始忙碌起来,当起了缝补匠;木宅那边,有阴神芥子驻守;山祠那边,则有金色小人儿帮着巡游。
大战紧促,容不得陈平安在城池那边修身养性,那就退而求其次,以战养战,借此机会,主动寻找每一个修行根本的小瑕疵,哪怕如此一来,会使得宁府库藏丹药与那瓶蜃泽水神宫水丹效果减少许多,也无须太过计较。
战场杀妖,也能挣钱。
尤其是剑气长城还有个极其有利于陈平安的明文规矩,杀妖一事,同样是一只金丹境妖物,剑仙斩杀,与中五境剑修斩杀,挣钱大不相同,后者收益要远远多过剑仙。
所以陈平安此次是以二境修士的身份,杀妖挣钱。
担任督战官、记录官的隐官一脉与儒家一脉,对此都无异议。
凭本事掉的境界,又凭本事当的诱饵,双方都觉得这是陈平安应得的额外收益。
陈平安看似专注于驾驭四剑杀敌,其实也时不时分心观战两侧。
已是元婴境的齐狩出剑,与先前大街上的捉对厮杀,截然不同。
至于剑仙谢松花的出剑,更加朴实无华,就是靠着那把不知名的本命飞剑,凭锋锐程度展现杀力,倒是让陈平安体悟更多。
陈平安终究不是纯粹剑修,驾驭飞剑所消耗的心神与灵气,远比剑修更加夸张,金身境的体魄坚韧,裨益自然有,能够壮大魂魄神意,只是终究无法与剑修出剑相媲美。
而妖族大军的赴死洪流,一刻都不会停歇。
所以陈平安需要经常饮酒,酒水里面,大有学问。
一旁的齐狩看得有些乐呵,真是为难这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二掌柜了,可别大鱼没咬钩,持竿人自己先扛不住。
但是此时脸色微白的年轻人,眼神越发明亮,撇开支撑飞剑长久杀妖有些勉强不提,只说陈平安的那份坚韧,以及处理许多细节的取巧选择,还是让齐狩有些刮目相看。
双方虽是差点换命的对手,齐狩倒也不会小肚鸡肠到希望陈平安在城头一伤再伤,最终伤了大道根本。
所以齐狩以心声说道:“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故意放一群畜生闯过四剑战场,由着他们靠近城头些,我刚好祭出飞剑跳珠,收获一拨战功。不然长此以往,你根本守不住战场。”
陈平安如今才是二境修士,连那心声涟漪都已无法施展,只能靠着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与齐狩说道:“好意心领,暂时不用,我得再惨一些,才有机会钓上大鱼,在那之后,你就算不开口,我也会请你帮忙。”
虽说浪费一两颗水丹,甚至是连累四座关键窍穴雪上加霜,使得自己出剑愈难,但是只要能够成功钓上一只上五境妖物,就是大赚。
账得这么算。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就如齐狩所猜测那般,的的确确就是那种追求极端剑意的剑修,此生练剑,始终致力于一剑过后,天地清明。
老大剑仙挑选了她作为帮着陈平安的抄网人之后,谢松花与陈平安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
谢松花很实在,开门见山,直言不讳,说她来剑气长城,只是争取拿一两只大妖祭剑而已,事成之后,得了好处与名望,就会立即返回皑皑洲。
陈平安反而安心几分。
齐狩笑问道:“为何不是请那盟友剑仙谢松花帮忙?”
陈平安说道:“欠一位剑仙的人情,不敢不还,还多还少,更是天大的难题,但是欠你的人情,比较容易还。这场大战注定长久,我们之间,到最后谁欠谁的人情,现在还不好说。”
齐狩觉得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厌烦,沉默片刻,算是默认答应了陈平安,然后好奇问道:“这会儿你的艰难处境,真假各占几分?”
陈平安笑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还问什么。”
齐狩故作无奈道:“我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嘛,身为元婴剑修,暂时无敌手,寂寞啊。”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能够让一个元婴剑修和一个剑仙当门神,更寂寞。”
齐狩竖起一根中指。
陈平安又抽空喝了一口酒,酒壶是那自家店铺的竹海洞天酒样式,暗藏玄机。
腰间那枚养剑葫内的酒水,融化了一颗水丹,不到危急时刻,不用饮此酒。
范大澈时不时送来的一只酒壶,帮着补给灵气,暂时无忧。
至于十五方寸物当中的几颗贵重丹药,更有针对性,主要是应对山祠、木宅两处窍穴灵气趋于枯竭的状况。
战场之上,千奇百怪。
突然便有云海覆盖住战场方圆百里,从城头远处眺望而去,有一粒光亮骤然而起,破开云海,带起一抹光线,再次坠入云海,落在大地上,如雷震动。
有那妖族修士,鬼祟躲过第一座剑仙剑阵之后,蓦然现出真身,浑身披挂银色甲胄,带头前冲,能够弹飞数个地仙剑修的飞剑,在被某个剑仙飞剑击中毙命之前,试图打造出一座不会矗立在战场上,反而是往地底深处而去的符阵。
大妖重光亲自率领的移山众妖,依旧现出一具具巨大真身,在孜孜不倦地丢掷山峰,如同浩然天下世俗沙场上的一架架投石车。
还有那御风而停在极高处的不知名大妖,手持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瓶,瓶口倾斜,向下指向剑气长城的城头,便有一条江河倾泻而出,大水如白练,却不落地,与剑气长城的剑气洪流对撞在一起。
有一头在地底深处隐秘潜行的大妖,蓦然破土而出,现出数百丈真身,如蛟似蛇,试图一口气搅烂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却被城头上一位大剑仙李退密瞬间察觉,被一飞剑击退,巨大身躯重新没入大地。
飞剑一路追杀,大地翻摇,地下剑光之盛,哪怕隔着厚重土地,依旧可见一道道璀璨剑光。
还有那四处流窜的妖族修士,躲过了剑仙飞剑大阵之后,置身于第二座剑阵前,蓦然丢出好似一把沙砾的东西,于是战场之上,瞬间出现数百个枯骨披甲的高大傀儡,以巨大身躯去捕捉本命飞剑,一旦有飞剑落入其中,便当场炸裂开来。
由于位于两座剑阵的边缘地带,白骨与甲胄轰然四溅,地仙剑修兴许只是伤了飞剑剑锋,可是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剑身就要被直接击穿,甚至是直接砸碎。
日夜交替。
剑气长城无比熟悉的蛮荒天下三轮月,似乎越来越明亮,仿佛月光越来越往战场这边靠拢。
当真正身处战场时,有些剑修,便会浑然忘记光阴长河的流逝,或者是那另外一个极端,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齐狩看了眼陈平安,提醒道:“小心钓鱼不成,反被耗死,再这么下去,你就只能收剑一次了。”
如果只是寻常的出剑阻敌,陈平安的心神损耗,绝不至于如此之大。
这需要陈平安一直心弦紧绷,以防不测,毕竟不知藏在何处,更不知何时会出手的某只大妖,一旦阴险些,不求杀人,只求击毁陈平安的四把飞剑,这对于陈平安而言,同样无异于重创。
陈平安提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悄然说道:“所以双方比的就是耐心和演技,如果对方这都不敢赌大赢大,真把我逼急了,干脆收了飞剑,喊人来替补上阵。大不了不当这个诱饵。”
战场之上,到处是残缺不全的游荡魂魄,不断被剑光搅碎,那是另一种哀鸿遍野的惨况。
无形之中,随着尸骸一次次堆积如山,又一次次被剑仙出剑打得大地下沉,不至于任由蛮荒天下阵师随意叠高战场,那份血腥气与妖族事后凝聚而成的戾气,终究是越来越浓郁,哪怕还有剑仙早有应对之策,以飞剑的独门神通,游荡在战场之上,尽量洗涮那份残虐气息,但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依旧是难以阻挡某种大势的凝聚,这使得剑修原本看待战场的清晰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这就是在争天时。
反观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冲锋陷阵,越发失去理智,更加不惧死,甚至有越来越多的妖族修士,在它们第一步踩在战场上,就已经有了更加纯粹的死志。
所谓的慷慨赴死,不独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于是那位坐镇天幕的道家圣人,便从手中那柄雪白麈尾当中拔出一丝,丢向大地,于是战场之上,便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气象清新。
有一只高坐云海的大妖,好似一个浩然天下的大家闺秀,姿容绝美,双手手腕上各戴有一白一黑两枚玉镯子,内里光华流转的两枚镯子,并不紧贴肌肤,巧妙悬浮,身上有五彩丝带缓缓飘摇,一头飘荡的青丝,同样被一连串金色圆环看似箍住,实则悬空旋转。
见天上下起了雨,她便从袖中摸出一支古老卷轴,轻轻抖开。
画中有一条条连绵山脉,大山攒拥,流水铿然,好似以仙人神通将山水迁徙、拘押在了画卷当中,而不是简简单单的落笔绘画而成。
这只身穿丹霞法袍的大妖,笑意盈盈,再取出一方印章,呵了一口本元真气在印文上,然后在画卷上轻轻钤印下去,印文绽放出霞光万丈,但是那幅原本青绿山水风格的画卷,逐渐暗淡起来。
她将那幅画卷轻轻一推,除了钤印朱文留在原地,整幅画卷瞬间在原地消失,而战场上空,却出现了一幅长达千里,宽达百里的恢宏画卷。
不但如此,画卷的灵气铺散开来,试图拦截住那场滂沱大雨。
大雨砸在青绿山水画卷上。
战场之上,再无一滴雨水落地。
但是画卷所绘蛮荒天下的真正山脉处,却下起了一场灵气盎然的雨。
老道人拂尘一挥,打碎画卷,先前一丝麈尾所化雨水,又落在了战场上,画卷重新凝聚而成,雨水又被画卷阻绝,之后画卷再被老道人以拂尘砸碎。
当女大妖身前那印文越来越黯淡无光,最终砰然四碎后,她嫣然一笑,道:“老神仙赠礼丰厚,我就不客气了。”
当女大妖再次掏出那枚印章时,一道划破长空的剑光从剑气长城那边轰然而至,她手腕上的两枚黑白镯子,与束缚青丝的金色圆环,自行掠出,与之相撞,迸射出刺眼的火光,天上下了一场火雨。
女大妖虽然挡住了那道剑光,却不得不后撤百余里,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玉镯子,还好,只是有些小小的磨损,便不再以画卷阻拦大雨,继续远远观战。
剑气长城那边的出剑之人,是陆芝。
她记住了。
一旦女子记恨起女子来,往往更加心狠。
最终陈平安不得不一口气收回全部飞剑,因为还是没有大妖咬饵上钩,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见状,谢松花与齐狩根本无须言语交流,立即联手帮着陈平安斩杀妖族,各自分摊一半战场,好让陈平安略作休整,以便重新出剑。
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如今的妖族大军,绝大多数就是用命去填战场的蝼蚁,修士不算多。
比起以前三场大战,蛮荒天下此次攻城,耐心更好,剑修剑阵一座座,环环相扣,各司其职,而妖族大军攻城,似乎也出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层次感,不再无比粗糙。
不过战场各处,偶尔还是会出现衔接问题,好像负责指挥调度的那拨幕后之人,经验依旧不够老到。
剑修练剑,妖族演武。
三月当空。
儒家圣人那边,出现了一位身穿儒衫的陌生老者,正在仰头望向那三轮月。
老人正是南婆娑洲第一人,醇儒陈淳安。
陈淳安收起视线,对远处那些游学门生笑道:“帮忙去。记得入乡随俗。”
一群年轻人散去。
同为亚圣一脉的儒家圣人说道:“有不少的读书种子。”
陈淳安说道:“这样的良材美玉,我南婆娑洲,还有不少。”
儒家圣人笑道:“终究不是浩然天下,在这里,要想与老大剑仙说上话,不做点什么,可不行。”
陈淳安点了点头,高高举起一手。
蛮荒天下的天上一轮明月,竟是开始微微摇晃,好像就要被拖曳入这位老人的袖中。
一只拥有王座的大妖,凭空浮现,位于天上明月与城头老人之间。
陈平安重返墙头,继续出剑,谢松花和齐狩便把战场还给陈平安。
刘羡阳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并无言语,也不去打搅陈平安出剑,只是盯着战场看了半天,最后说道:“你只管假装气力不支,都放进来,离着城头越近越好。”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驾驭四把飞剑后撤。
任由自己辖境内的妖族大军,蜂拥前冲。
刘羡阳闭上眼睛,如入梦寐。
齐狩转头看了眼那个仿佛闭眼酣眠的陌生读书人,又看了眼前边乱哄哄的战场群妖。
在齐狩都要打算祭出飞剑跳珠的那一刻,刘羡阳睁开眼睛。
属于陈平安驻守的战场之上,妖族尽死,无一幸免。
便是剑仙谢松花都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刘羡阳。
因为她没有察觉到丝毫的灵气涟漪,没有一丝一缕的剑气出现,甚至战场之上都无任何剑意痕迹。
陈平安小心翼翼关注着骤然间悄无声息的战场,死寂一片,是真的死绝了。
刘羡阳好似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揉了揉下巴,喃喃道:“这么不经打吗?”
就在谢松花和陈平安几乎同时心意微动之际,齐狩低声道:“来了!”
刘羡阳“哦”了一声,背后剑坊制式长剑自行出鞘,划了一道弧而去,空中随即出现一尊不知根脚的金色神人,手持那把寻常长剑,去往大地的途中,不断有大道相亲的远古剑意往它身上聚拢。
持剑神人最终一剑劈下,砸中一道从尸体上绽放后直奔陈平安而来的纤细剑光。
那道距离城头不算远的剑光被砸向大地,金身神人与剑坊长剑也在空中消散。
谢松花身后剑匣,掠出一道道剑光,去势之快,惊世骇俗,最终将那把妖族剑仙的本命飞剑,成功击碎在大地之下。
谢松花只收回半数剑光,依次藏入剑匣,站起身,转头说道:“陈平安,近期你只能自己保命了,我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不然杀不成上五境妖物,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陈平安点点头。
刘羡阳转身向那谢松花走去,好像是要顺势顶替女子剑仙的驻守位置。
陈平安欲言又止。
刘羡阳走过陈平安身后的时候,弯腰一拍陈平安的脑袋,笑道:“老规矩,学着点。”
打从两人认识起,成为了朋友,就是刘羡阳一直在教陈平安各种事情,之后两人各自离乡,一别十余年,如今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