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境修士顾陌,浮萍剑湖荣畅,一起望向那个刚刚出关的年轻人。
顾陌有些惊讶,一个下五境修士炼化本命物,动静太大,气象太盛,这不合理。
荣畅身为元婴剑修,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不只是惊讶,而是有些震惊。
刘景龙没有转身,收起了那座本命飞剑造就而成的小天地,出手之时,不见飞剑,收手之时,仍然不见飞剑。
刘景龙对荣畅说道:“有些失礼了。”
荣畅出身的浮萍剑湖有郦采这种剑仙,门内弟子想要不爽快都难,所以没有什么芥蒂,笑道:“能够亲身领教刘先生的本命飞剑,荣幸至极。以后若是有机会,寻一处地方,放开手脚切磋一番。”
刘景龙笑道:“只要不是在砥砺山就行。”
陈平安走到刘景龙身边,与隋景澄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说道:“不用担心。”
隋景澄心中大定。
好像陈平安现身,比刘先生的飞剑一出,还要让她感到心安。
哪怕她现在已经知道,陈平安其实只是一名下五境修士,境界修为暂时还不如刘景龙。
陈平安站在刘景龙身边:“谢了。”
刘景龙说道:“真要谢我,就别劝酒。”
陈平安笑道:“好说。”
然后刘景龙将事情缘由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可知不可道的内幕,自然依然不会说破。
陈平安炼化本命物,必须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所以刘景龙四人的对话,陈平安并不清楚,但是荷塘这边的剑拔弩张,还是会有些模糊的感应。
尤其是刘景龙祭出本命飞剑的那一刻,陈平安哪怕当初心神沉浸,依旧清晰感知到了,只不过与他心境相亲,非但没有影响他炼物,反而类似于刘景龙对陈平安的另外一种压阵。
陈平安转头对隋景澄说道:“你先回屋子,有些事情,你知道太早反而不好。我和刘先生,需要与顾仙子、荣剑仙再聊聊。记得别偷听,涉及你的大道走向,别儿戏。”
隋景澄点点头,径直去往自己的屋子。
看到这一幕,荣畅心情有些凝重。
隋景澄轻轻关门后,不等陈平安说什么,刘景龙就已经悄无声息布下一座符阵,在隋景澄房间附近隔绝了声音和画面。
随手为之,行云流水,极快极稳。
陈平安仿佛也完全没有提醒刘景龙的意思,关门声响起,以及刘景龙画符之时,他就已经望向那两个联袂赶来寻找隋景澄的山上仙师,问道:“我和刘先生能不能坐下与你们聊天,可能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
顾陌点了点头:“随意。”
陈平安坐在刘景龙身后的那条长凳上,刘景龙也跟着坐下,不过稍稍挪步,不再坐在先前的居中位置。
从头到尾,刘景龙不过是站起身,好好讲道理,出剑再收剑。
当两人落座,荣畅又是心一沉,这两个青衫男子,怎的如此心境契合?两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只看那落座位置,就有些“你规我矩”的意思。
关于这个姓陈的“金丹剑仙”,这一路追寻隋景澄,除了那些山水邸报泄露的消息,荣畅和顾陌还有过一番深入查探,线索多却乱,反而云遮雾绕。
至于刘景龙,完全不用两人去多查什么。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中高居第三的陆地蛟龙刘景龙,是北方太徽剑宗迅猛崛起的天之骄子。
如今太徽剑宗的两名剑仙都已远游倒悬山,对于一个宗字头仙家而言,尤其是在一言不合就要生死相向的北俱芦洲,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以剑修作为立身之本的大山头,仇家都不会少。
但是仍没有任何人小觑没有剑仙坐镇的太徽剑宗,修为不够高的,是不敢,修为够高的,是不愿意。
两名去往剑气长城的剑仙,其中一位太徽宗主,不是刘景龙的传道人,另外一人,辈分更高,也不是刘景龙的护道人,有此机缘的,是刘景龙的一个师姐,但是北俱芦洲评点十人,并无她的一席之地。
因为刘景龙入山之时,她就已经是金丹瓶颈的剑修,刘景龙成名之后,她依旧未能破境,哪怕太徽剑宗封锁消息,仍有小道消息流传出来,说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女子金丹剑修,差点走火入魔,还是刘景龙亲自出手,以自己身受重伤为代价,帮她渡过一劫。
反观刘景龙的传道人,只是太徽剑宗的一个龙门境老剑修,受限于资质,早早就趋于大道腐朽的可怜境地,已经逝世。
如今看来,这本身就是一件天大的怪事,但是在当年,却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因为刘景龙并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先天剑胚。
刘景龙上山修行之初,不仅太徽剑宗之外的山头,哪怕是师门内,几乎就没有人想到刘景龙在修道之路上可以如此高歌猛进。
有一位与太徽剑宗世代交好的剑仙,在刘景龙跻身洞府境,又中途荣升为凤毛麟角的祖师堂嫡传弟子后,对此就有过疑虑,担心刘景龙的性子太软绵,根本就是与太徽剑宗的剑道宗旨相悖,很难成材,尤其是成为宗门大梁的人物。
当然事实证明,太徽剑宗破例收取刘景龙作为祖师堂嫡传,对得不能再对了。
陈平安望向那个太霞一脉的女冠修士,说道:“我是外乡人,你们应该已经查探清楚了。事实上,我来自宝瓶洲。救下隋景澄一事,是偶然。”
荣畅问道:“能否细说?”
陈平安点点头,便将行亭一役,说了个大概。至于观人修心一事,自然不提半个字。更不谈人好人坏,只说众人最终行事。
不说浮萍剑湖荣畅,就是脾气不太好的顾陌,都不担心此人说谎。因为这个青衫年轻人身边坐着一个刘景龙。
哪怕是上五境修士,也可以谎话连篇,真假不定,算计死人不偿命,可是刘景龙注定不会。以至于能够成为刘景龙朋友的人,应该也不会。
这就是一个无形的道理,一条无形的规矩。
只需要刘景龙坐在那里,哪怕他什么都不言语。
“我先前曾经以最大恶意揣测,是你拐骗了隋景澄,同时又让她死心塌地追随你修行,毕竟隋景澄涉世未深,身上又怀有重宝,如金鳞宫那般暴殄天物的手段,落了下乘,其实被我们事后知晓,没有半点麻烦,反而是像我先前所看到的情景,最为头疼。”
荣畅听完之后,坦诚道:“不承想陈先生早就猜出隋景澄身后的传道机缘,还给她留了一个偏向于我们的选择,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平安说道:“已经说完了我这边的状况,你们能不能说一些可以说的?”
荣畅和顾陌对视一眼,都有些为难。
顾陌飘落在小舟之上,盘腿而坐,竟然开始当起了甩手掌柜:“荣剑仙你来跟他们说,我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烦死个人。”
荣畅有些无奈,其实顾陌如此作为,还真不好说是她不讲义气。
事实上,隋景澄一事,本就是太霞元君李妤仙师在帮他师父郦采剑仙,准确说来,是在帮浮萍剑湖的未来主人,因为郦采肯定要远游倒悬山,之所以滞留北俱芦洲,就是为了等待太霞元君出关,一起携手去往剑气长城斩杀大妖。
如今李妤仙师不幸兵解离世,师父大概仍然会独自一人去往倒悬山。
而师父早有定论,浮萍剑湖未来坐镇之人,不是他荣畅,哪怕他跻身了上五境剑修,一样不是,也不是浮萍剑湖其余几位资历修为都不错的老人,只能是荣畅那个已经“闭关三十年”的小师妹,也就是五陵国的那个“隋家玉人”。
荣畅对此没有心结,更无异议,相信所有浮萍剑湖修士都是如此。道理很简单,怕被宗主郦采一巴掌拍死嘛。
太霞一脉,李妤精通好几种极妙术法,据说是火龙真人的道法真传。
小师妹真身的的确确就在浮萍剑湖闭关悟道,但是在太霞元君的神通驾驭之下,小师妹以一种类似阴神远游的状态,半“转世”成为了隋景澄,并且不伤隋景澄原有魂魄半点,可以说屋内隋景澄,还是那个老侍郎隋新雨嫡女,却又不完全是。
总之,是一种让荣畅略微深思就要感到头疼的玄妙境地。
至于最终归属,小师妹到底是如何借此练剑,荣畅更是懒得多想。
师父郦采当年没有多说什么,似乎还多有保留,反正荣畅需要做的,不过是将那个太霞元君兵解离世的大意外引发的隋景澄这边的小意外给抹去,将隋景澄留在北俱芦洲,等待师父郦采跨洲返乡,那么他荣畅就可以少挨师父回到师门后的一剑。
至于什么金鳞宫,什么曹赋,他娘的老子以前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荣畅都嫌自己出剑脏了手。
荣畅一番思量后,依旧不愿多说,眼前两个青衫男子,喜欢讲道理,也擅长讲道理,但是如果这就将他们当作傻子,那就是荣畅自己蠢了。
兴许自己透露出一点点蛛丝马迹,就会被他们顺藤摸瓜,牵扯出更多的真相,两个旁观者,说不定比荣畅还要看得更加深远。
对方未必会以此要挟什么,可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在浮萍剑湖有两件事最要不得——练剑不行,脑瓜子太笨。
不过师父郦采反正看谁都是剑术不成的榆木疙瘩。
师父每次只要动怒打人,就会忍不住蹦出一句口头禅:“脑瓜子不灵光,那就往死里练剑嘛,还好意思偷懒?”
这种道理怎么讲?
于是荣畅小心翼翼酝酿措辞后,说道:“形势如此,该如何破局才是关键。隋景澄明显已经倾心于陈先生,慧剑斩情丝,说来简单行来难,以情关情劫作为磨石的剑修,不能说没有人成功,但是太少。”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如此。”
在藕花福地,春潮宫周肥,或者说是姜尚真,为了帮助好友陆舫破开情关心结,可谓手段叠出,诸多作为,令人发指不说,即便已算人间极致的冷酷手段,依旧效果不好。
陆舫最终没能跻身十人之列,不单单是输给了陈平安,事实上,更重要的原因,还是陆舫尚未心境圆满,哪怕能够“飞升”离开藕花福地,其实仍等于虚耗了六十年光阴。
荣畅问道:“非是问罪于陈先生,只谈现状,陈先生已经是系铃人,愿不愿意当个解铃人?”
陈平安摇头道:“难。”
荣畅皱了皱眉头。
打算修炼闭口禅的顾陌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修道之人,贪恋美色,就落了下乘,还是说你图谋甚大,干脆想要与隋景澄结为山上道侣?好嘛,如此一来,就等于跟我们太霞一脉和浮萍剑湖攀上了关系,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陈平安依旧摇头道:“并非如此。”
有些言语,话难听,可是愿意与人当面说出口,其实都还算好的。
真正难听的言语,永远在别人的肚子里边,或者躲在阴暗处,阴阳怪气说上一两句所谓的中允之言,轻飘飘的,那才是最恶心人的。
刘景龙也点头道:“很难。”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只说一些可能性。先说两个极端情况,佛家东渡,逐渐有小乘大乘之分,小破我执不如无我执,隋景澄修心有成,今日之喜欢,变成来年之淡然,才是真正的斩断情丝。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隋景澄情根深种,哪怕远离我千万里,依旧萦绕心扉,任她跻身了上五境,成为了剑仙,出剑都难斩断。再说两端之间的可能性,你们两位,都是山上宗字头仙家的高人,应该会有一些术法神通,专克情关,专破情劫,但是我觉得隋景澄的心境,我们也要照顾……”
顾陌又开始头疼:“你能不能说直接点,该怎么做,需要这么絮絮叨叨吗?!”
陈平安望向她,问道:“对于你而言,是一两次出手的事情,对于隋景澄而言,就是她的一生大道去向和高低,我们多聊几句算什么,耐着性子聊几天又如何?山上修道,不知人间寒暑,这点光阴,很久吗?!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我和刘先生,换成其余两位境界修为相当的修道之人,你们两个说不定已经重伤而退了。”
刘景龙淡然道:“是死了。”
陈平安无奈道:“会不会说话?”
刘景龙嗯了一声:“你继续。”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一壶抛给刘景龙,自己打开一壶,喝了一口。刘景龙只是拎酒壶却不喝,是真不爱喝。
荣畅笑了笑。
话难听。理是这么个理。
他其实比较能够接受,不过估计顾陌就比较不痛快了。
果不其然,顾陌站起身,冷笑道:“贪生怕死,还会进入太霞一脉?!还下山斩什么妖除什么魔?!躲在山上步步登高,岂不省事?都不用遇上你这种人!若是我顾陌死了,不过是死了一个龙门境,可北俱芦洲却要死两个修为更高的王八蛋,这笔买卖,谁亏谁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你自己不亏?”
顾陌破口大骂道:“亏你大爷!”
陈平安半点不恼,转头笑道:“你修为更高,你来讲道理。”
刘景龙微笑道:“你脾气更好,还是你来讲吧。”
顾陌一袭太霞法袍双袖飘荡不已,气得脸色铁青:“你们两个,别磨叽,随便滚出来一个,与我打过一场!”
陈平安说道:“你师门太厉害,我不敢跟你打。”
顾陌气笑道:“我又不是疯子,只与你切磋,不分生死!”
刘景龙微笑道:“捡软柿子捏,不太善喽。”
顾陌也没有半点难为情,理所当然道:“又不是斩妖除魔,死便死了。切磋而已,找你刘景龙过招,不是自取其辱吗?”
顾陌望向陈平安:“你既然装了一路的金丹剑修,还打过几场硬仗,连大观王朝的金身境武夫都输给你,那个什么刀客萧叔夜更被你宰了,我看你也不是什么软柿子,你我交手,不涉宗门。”
然后顾陌疑惑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在嘀咕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在与刘先生询问,你那件法袍是不是可以抵御地仙剑修的倾力一剑,所以才如此胸有成竹。刘先生说必须的。”
顾陌大怒道:“臭不要脸!”
荣畅揉了揉眉心。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早知道是这么麻烦的事情,这趟离开浮萍剑湖,自己就该让别人掺和。
陈平安站起身。
顾陌笑道:“哟,打架之前,要不要再与我唠叨几句?”
陈平安摇摇头:“打架期间,不太说话的,得看你有没有本事让我开口言语、悄悄换气了。”
陈平安一跺脚,这栋宅子院墙之上出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雪白蛟龙,光线炸开,无比绚烂,如凡夫俗子骤然抬头望日,自然刺眼。
荣畅不过是微微眯眼,顾陌却是下意识闭上眼睛,然后心知不妙,猛然睁开。
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一抹雪白剑光和一道幽绿剑光飞掠而出。一袭青衫身影骤然消逝,出现在顾陌身侧,又迅猛返回原地,轻轻落座。
顾陌站在原地,呆滞片刻,盘腿坐在小舟上:“好吧,我输了。你继续讲道理,再烦人我也受着。”
这也是荣畅愿意与顾陌一路随行,并且双方关系还不错的原因。
顾陌似乎后知后觉,怒道:“不对!是刘景龙帮你画符你才占了先手?!”
刘景龙摆摆手道:“与我无关。”
荣畅说道:“与刘先生确实没有关系。”
顾陌打量了一眼陈平安,好奇问道:“你为何会有两把不是本命飞剑的飞剑?”
陈平安说道:“你好意思说我?”
顾陌咧嘴一笑:“可惜都没你出剑快,何况不是生死之战,以命换伤,我又没毛病,不会做的。”
陈平安心中叹息。
顾陌除了身上那件法袍,其实至少还藏着两把飞剑,而且与自己差不多,都不是剑修本命物。
第一把,应该是太霞一脉的家底;第二把,多半是来自浮萍剑湖的馈赠。
所以顾陌境界越高,尤其是跻身地仙之后,对手就会越头疼。
至于跻身了上五境,就是另外一种光景了。
一切身外物,都需要追求极致,杀伤力最大,防御最强,术法最怪,真正压箱底的本事越可怕,胜算才越大,不然一切就只是锦上添花,比如姜尚真的那么多件法宝,当然有用,而且很有用,可归根结底,旗鼓相当的生死厮杀,哪怕分出胜负之后,还是要看那一片柳叶的淬炼程度来一锤定音,决定双方生死。
而顾陌能够一眼看穿初一、十五不是他的本命飞剑,这兴许就是一个大宗门子弟应有的眼界。
荣畅开口说道:“当下有一个相对比较稳妥的法子,就是等我师父来到此地,等她见过了隋景澄再说。不知道陈先生和刘先生,愿不愿意多等一段时日?”
这其实是强人所难了。
虽相对稳妥,但只是相对荣畅和顾陌而言。
对于眼前的外乡人陈平安来说,一个不小心,就是生死劫难,并且后患无穷。
若是他今天一走了之,留下隋景澄,其实反而省心省力。
能够做到这一步,哪怕师父郦采赶到绿莺国,一样挑不出毛病,自己的“闭关弟子”喜欢上了别人,难不成还要那个男人几巴掌打醒小师妹?
打得醒吗?
寻常女子兴许可以,但是观看这个隋景澄的一言一行,分明心思玲珑剔透,百转千回,比起小师妹当年修行路上的直爽,有天壤之别。
所以隋景澄越是浮萍剑湖器重之人,他荣畅的师父修为越高,那么陈平安就会越危险,因为意外会越大。
之所以荣畅一开始没有如此建议,是因为这个建议很容易让有机会好好谈、慢慢聊的局面,变成一场天经地义的搏命厮杀。
到时候两人往太徽剑宗一躲,便是师父郦采,也不会去太徽剑宗找他们。既不占理,也无意义。
北俱芦洲修士不是全然不讲理,而是人人皆有自己符合一洲风俗的道理,只不过这边的道理,跟其他洲不太一样罢了。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背景通天的外乡修士,在这边死无葬身之地,甚至到最后连死在谁手都查不出来。
除了皑皑洲财神爷的亲弟弟,龙虎山天师府的嫡传黄紫贵人,一名文庙副教主的得意弟子,其实还有好几个身份一样吓人的修士,只是消息封锁,除了宗字头仙家,再无人知晓罢了。
这些死人身后的大活人、老神仙,哪个家底不厚、拳头不硬?
但是你们有本事来北俱芦洲,卷袖子露拳头试试看?
北俱芦洲别的不多,就是剑修多、剑仙多!
陈平安心中有了决定,不过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头望向刘景龙。
刘景龙笑道:“我依旧闲来无事。”
陈平安欲言又止。
刘景龙笑道:“我道理没讲够,哪怕我讲完了,太徽剑宗也有道理要讲的。”
陈平安便不再说什么。然后他站起身,去敲门。
刘景龙已经随手撤去符阵。
陈平安带着隋景澄走到荷塘畔,只要是可以说的,都一一说给她听。
最后陈平安笑道:“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多想,在这个前提之下,有什么打算?”
隋景澄小声问道:“不会给前辈和刘先生惹麻烦吗?”
陈平安摇头道:“修行路上,只要自己不去惹是生非,就别怕麻烦找上门。”
顾陌坐在小舟上,比刘景龙更加闲来无事,看似凝视舟外莲叶,实则一直竖耳聆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是因为那人说得不合心意,恰恰是她顾陌觉得对方说得还挺有道理,可是对陈平安,她从不否认自己有很大的成见,所以才会如此。
隋景澄点点头,笑道:“那等我见过了那位高人再说?”
陈平安说道:“可以。”
隋景澄有些神色黯然,一双眼眸中满是愧疚,欲语还休。
陈平安皱眉道:“如果处处多想,只是让你拖泥带水,那还想什么?嫌自己修行进展太快?还是修心一事太过轻松?”
隋景澄哦了一声。既不反驳,好像也不反省。
若是换成自己的开山大弟子,陈平安早就一栗暴下去了。
刘景龙依旧坐在原地,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但是修为高,言语清晰入耳,拦不住。
荣畅可能才是那个最苦闷的人。
大局已定,一开始火急火燎的顾陌,反而变成了那个最轻松的人,瞧着那对关系奇怪的男女,竟是觉得有点嚼头啊。
之后顾陌和荣畅就在这座龙头渡仙家客栈住下,两栋宅子都不小。
与那荷塘宅院相距较远,也算一种小小的诚意,免得被那两个青衫男子误认为是不放心他们。
顾陌和荣畅在小院中相对而坐。
顾陌问道:“荣畅,我只是随便问一句,你真打不过那刘景龙?一招就败?”
荣畅笑道:“真要厮杀,当然不会输得这么惨,不过确实胜算极小。刘景龙与那个外乡女冠在砥砺山一战,要么收手了,要么就是找到了破境契机。”
顾陌感慨道:“这个刘景龙,真是个怪胎!哪有这么轻而易举一路破境的,简直就是势如破竹嘛。人比人气死人。”
荣畅笑道:“若是再去看看刘景龙之前的那两位,我们岂不是得一头撞死算数?”
顾陌摇摇头道:“那俩啊,我是比都不会去比的,念头都不会有。刘景龙是极有希望跻身未来的北俱芦洲山巅之人,但是那两位,是板上钉钉了,甚至我一位别脉师伯还断言,其中一人,将来哪怕去了中土神洲,都有机会跻身那边的十人之列。”
顾陌突然问道:“郦剑仙去的宝瓶洲,听说风雪庙剑仙魏晋和大骊藩王宋长镜,也都是强人?”
荣畅点头道:“都很强,大道可期。”
顾陌疑惑道:“魏晋不去说他,可宋长镜是纯粹武夫,走了条断头路,大道可期不适用他吧?”
荣畅想起了之前某个站在自己师父身边还敢吊儿郎当的家伙,曾说过一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话语,便照搬过来,说道:“大道长生之外,也有大道。”
顾陌笑了笑:“这类话,与我们山门趴地峰上那些师伯师叔的言语,有些相像了。”
荣畅不再多说什么。
毕竟趴地峰是火龙真人那位老神仙的山头,老真人几乎从来不理会山门事务,都交给徒子徒孙们去打理,老真人只管睡觉。
像顾陌的师父太霞元君,就是修道有成,自己早早开峰,离开了趴地峰,然后收取弟子,开枝散叶。
除了太霞一脉,还有其余三脉,在北俱芦洲都是大名鼎鼎的存在,桃山一脉尤其精通五雷正法,白云一脉精通符阵,指玄一脉精通剑道。
但是无一例外,在北俱芦洲闯出偌大名头的这四个嫡传弟子,若是谈及了恩师的道法传授,永远只说学到了些皮毛而已。
这种客气话,听者信不信?在北俱芦洲,还真信。
这还不算最夸张的,最让人无言以对的一个说法,是前些年不知如何流传出来的,结果很快就传遍了大半座北俱芦洲,据说是火龙真人某个嫡传弟子的说法。
那个弟子在下山游历的时候,与一个拜访趴地峰的世外高人闲聊,不知道怎么就“泄露了天机”,说师父曾经亲口跟他说过,师父觉得自己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降妖除魔的本事低了些。
听闻好像那个弟子还深以为然来着,好在说起此事的时候,小道士倒是没对他师父如何嫌弃。
许多别处剑仙,都想伸手狠狠按住那个火龙真人嫡传弟子的脑袋,大声询问那个脑子估计有坑的年轻道士,你小子当真不是在说笑话吗?!
当然问过问题之后,剑仙们还是要笑呵呵礼送出境的。
北俱芦洲的剑仙,天不怕地不怕,谁都不怕,就怕半个自家人的那位火龙真人。好在这位老神仙嗜好睡觉,不爱下山。
不过和那个不知所终的年轻道士差不多,他们这些个资质不佳的火龙真人嫡传弟子,趴地峰上还有二十余人,都留在了趴地峰那边结茅修行,说是修行,其实落在别处宗字头仙家修士眼中,那就是……混吃等死了。
除了他们,还有许多小道童,毕竟火龙真人的这些嫡传弟子修为再不济,也都会有自己的弟子。
这些小道童倒是经常能够听到不睡觉的火龙真人亲自传道说法,不过似乎依旧不开窍罢了,外界已经很久没有哪位趴地峰上的弟子徒孙在修行一事上,让人感到“能不能讲点道理”了,总之都白白浪费了那么大的一份仙家道缘。
许多北俱芦洲的地仙修士,都觉得若是换成自己是任何一个趴地峰的愚钝道士,早就一路登天,直接去往上五境了。
所以,趴地峰是一处让人很不理解的修道之地。
风水灵气,并不是最好的,待在上边的嫡传和嫡传们的弟子,也多是些怎么看都大道渺茫的,所以这些道士虽然辈分极高,但是在火龙真人诸脉当中,其实也就只剩下辈分高了。
况且趴地峰不会与其余山头过多往来,加上火龙真人经常闭关……也就是睡觉,太霞、白云数脉的众多修士,都没理由跑去套近乎,所以对于那些动辄就要见面尊称一声师伯祖师叔祖的火龙真人嫡传弟子,既不熟悉,也谈不上如何亲近。
至于趴地峰这个名称的由来,众说纷纭。
最玄乎的一个说法,是趴地峰一带,曾经隐匿着数条境界极高的凶悍蛟龙,被火龙真人路过瞧见了,可能瞧着不太顺眼,就一脚一个,全给老真人踩趴下了,不但如此,恶蛟趴地之后,就再没哪条胆敢动弹分毫。
老真人决定在那里结茅之后,让弟子们运转神通,从穷乡僻壤处搬山运土,那些恶蛟就成为了一条条寂然不动的山脉。
据说至少紫诏峰、南华峰和扶摇峰的由来,就与货真价实的“龙脉”有关。
至于早年到底被老真人踩趴下几条恶蛟,天晓得。
荣畅笑问道:“老真人还没有回来?”
顾陌有些伤感:“还没呢,若是师祖在山上,我师父肯定就不会兵解离世了。”
荣畅叹息一声。
有些言语他不好多说。比如生死有命。
真正走到了火龙真人这种高度的老神仙,他的慈悲心肠,未必是我们这些修士可以理解的。
不过荣畅对于火龙真人,确实敬重,发自肺腑。师父郦采更是。
很简单,就凭火龙真人的三句话。
“我们从山下人间来,总是要到山下人间去的,登山靠走,下山御风,修行路上,壮举难求,成了神仙,小事易做。”
“不过如果有人能够挣脱天地束缚,去往最高处看一看,当然也是好事,北俱芦洲这样的修道之人,可以多一些。”
“别让中土之外第一洲的名头,只落在剑上,杀来杀去不是真本事,贫道几巴掌就能拍死你们。”
翠鸟客栈那座天字号宅子。
风波过后,雨过天也青。荷香阵阵,莲叶摇曳。
陈平安和刘景龙坐在一条长凳上,隋景澄自己一个人坐在旁边凳上。
刘景龙说道:“跻身三境,可喜可贺。”
陈平安点了点头。
隋景澄眼睛一亮。才三境?她站起身,蹲在荷塘旁边,又摘了一枝莲叶,坐回了长凳。
陈平安与刘景龙两两沉默,只是安静望向荷塘。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对锦绣鸳鸯,是春露圃出产?”
刘景龙没有着急回答,而是身体前倾,瞥了眼隋景澄。
那女子一脸钦佩,大概是佩服她这前辈见多识广?
刘景龙很快坐正,以心湖涟漪与陈平安言语,疑惑道:“之前没觉得,我现在开始觉得荣畅担心之事,确实是有理由的。”
跻身了练气士三境,陈平安已经勉强可以用涟漪心声言语,笑道:“不想这些了,等着浮萍剑湖的祖师赶来再说。”
刘景龙说道:“那个女子剑仙,名为郦采,人不坏,脾气嘛……”
陈平安无奈道:“能够和太霞元君成为至交好友,太霞元君又能教出顾陌这般弟子,我心里有数了。”
刘景龙便不再言语。
隋景澄不愿意自己沦为一个外人,她没话找话道:“刘先生,先前你说道理不在拳头上,可你还不是靠修为说服了荣畅?最后还搬出了师门太徽剑宗。”
陈平安和刘景龙相视一笑,都没有开口说话。
隋景澄有些羞恼:怎的,就只有我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吗?
隋景澄然后有些委屈,低下头去,轻轻拧转着那枝莲叶。
以前她有什么不懂的,陈平安都会解释给她听,瞧瞧,现在遇上了刘景龙,就不愿意了。
好在陈平安已经笑着说道:“刘先生那些道理,其实是说给整个太霞一脉听的,甚至可以说是讲给火龙真人那位老神仙听的。”
隋景澄抬起头,这个解释,她还是听得明白的:“所以荣畅说了他师父要来,刘先生说自己的太徽剑宗,其实也是说给那位浮萍剑湖的剑仙听?荣畅会帮忙传话,让那位剑仙心生顾忌?”
片刻之后,隋景澄试探性问道:“是不是可以说,刘先生所谓的规矩最大,就是让拳头硬的人,在明明可以杀死人的时候,心有顾忌?所以这就让拳头不够硬的人,能够多说几句?甚至可以说,哪怕不说什么,就已经是道理了?只不过实力悬殊的话,出不出手,到底还是在对方手中?”
隋景澄眼神明亮,继续道:“是不是又可以说,也就等于验证了前辈所谓的‘最少最少,多出了一种可能性’?”
陈平安点头。
刘景龙微笑道:“不说个例,只说多数情况。市井巷弄,身强力壮之人,为何不敢随便入室抢劫?世俗王朝,纨绔子弟依旧需要藏藏掖掖为恶?修士下山,为何不会随心所欲,将一座城池富豪的金银家产搜刮殆尽,屠戮一空?我为何以元婴修为,胆敢拉着你的陈先生,一起等待一位玉璞境剑修的大驾光临?所以说,拳头硬,很了不起,此语无关贬义褒义,但是能够束缚拳头的,自然更厉害。”
陈平安提醒道:“注意措辞。”
隋景澄微微一笑。
刘景龙犹豫了一下,望着荷塘:“不过话说回来,这是规矩之地的规矩,在无法之地,就不管用了。但是,世道只要向前走,遍观历史,以及从目前情形来看,还是需要从无序走向有序,然后众人合力,将未必处处正确的表面有序,变成山上善序、山下善法,世间慢慢从讲理,逐渐趋于一个大范畴包容下的有理,尽量让更多人可以得利,兴许可以不用拘泥于三教百家,寻找一种均衡的境界状态,最终人人走出一条……”
陈平安轻声道:“先不说这些。”
刘景龙便停下了言语。
陈平安突然说道:“那个顾陌的心态,难能可贵。”
刘景龙嗯了一声:“世道需要很多这样的山上修士,但是不可以只是这样的修士。所以遇上顾陌,我们不用着急,更不可以苛求她。”
陈平安点头道:“对的。”
隋景澄看着那两个家伙,冷哼一声,拎着荷叶,起身去屋内修行。
我碍你们眼行了吧,我走行了吧?
陈平安问道:“这是?”
刘景龙无奈道:“你是高手,别问我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什么高手?”
刘景龙已经转移话题:“与你说些三境修行的注意事项?”
陈平安瞥了眼他手中的那壶酒:“不喝拉倒,还给我,好几枚雪花钱的仙人酒酿。”
刘景龙气笑道:“你当我不知道糯米酒酿?忘了我是市井出身?没喝过,会没见过?”
陈平安想了想:“那就是我拿错了。”
房屋那边,故意放慢了脚步的隋景澄,快步迈过门槛,最后重重摔上门,震天响。
刘景龙又有疑惑。
陈平安说道:“女人的心思,你猜不准的。”
刘景龙嗯了一声:“经验之谈,金玉良言。”
然后闲聊,陈平安就不再称呼对方为刘先生,而是用了“刘景龙”这个名字。
“刘景龙,你有喜欢的女子吗?”
“没有。”
“可怜。”
“……”
“这都还不喝酒?你都快一百岁的人了,还没个喜欢的姑娘。”
“住嘴。”
“我给你换一壶真正的仙家酒酿?”
“陈平安,我如果喝酒,你能不能换一个话题?”
“……”
刘景龙开始豪饮,都不用陈平安劝酒。
“齐景龙,我们边喝边聊?你模样也不差,修为又高,喜欢你的姑娘肯定不会少的。”
“滚!”
这些天龙头渡客栈很是云淡风轻,就是入住的客人越来越多,有些人满为患。
因为听说有火龙真人那边的女冠现身,而且还跟着一个不知根脚的剑仙。
气势汹汹,与另外一拨人对峙上了。
不过可惜架没打成,又所幸相安无事。
这也是各路修士敢来客栈看热闹的原因,不然不是自己找死?
陈平安向刘景龙请教了许多下五境的修行关键。
刘景龙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至于符箓一道,两人也有不少共同言语,不过双方都未随便传授各自符箓秘法。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可以。
例如陈平安先前画在墙壁上的鬼斧宫雪泥符,以及刘景龙随便打造的禁制符阵。
不过大道相通,符箓一途,交流心得,比学会具体某种符箓,更加裨益修为。
当然刘景龙早已是此道高人,更多还是为陈平安解惑。
当刘景龙得知陈平安双袖藏着三百多张黄纸符箓的时候,也是一阵汗颜无语。
你陈平安当自己是做符箓买卖的小贩呢?
关于割鹿山的刺客袭杀一事,刘景龙只评价了一句话:“凶险万分。”
不过当陈平安拿出那些被隋景澄搜出的战利品后,刘景龙对于甘露甲、巨弓等物,只是大致估价而已,唯独对那两把篆刻有“朝露”“暮霞”的短刀,忍不住感慨道:“这么好的手气啊?”
理由很简单。
不是刘景龙如何知晓割鹿山的内幕、认识那个女子修士,而是刘景龙在一本仙家古籍上,翻到过这对短刀,历史悠久。
那个割鹿山女刺客,只是运气好,才取得这对失传已久的仙家兵器,只是运气又不够好,因为她对于短刀的炼制和使用,都没有掌握精髓。
于是刘景龙就将书上的见闻,详细说给了陈平安。
一旁隋景澄满脸笑意。
后来顾陌和荣畅先后拜访过一次荷塘宅院,荣畅和刘景龙说剑道,顾陌则是向刘景龙询问一些事迹传闻的真假。
例如你刘景龙当真在金丹境界就击杀过那个元婴魔头?
你刘景龙是不是真的与那水经山卢仙子情投意合?
刘景龙一一回答,并无回避。
顾陌听过所有答案之后,既心满意足,又有些失望。
总觉得那几个师姐眼神不好,竟然会仰慕这么一个无趣至极的太徽剑宗修士。
陈平安和隋景澄反正就坐在长凳上嗑瓜子看热闹。
在顾陌询问之时,听到了那个卢仙子,陈平安和隋景澄对视了一眼。
顾陌离去后,隋景澄就发现陈平安朝自己使了一个眼神,她立即懂了,赶紧停下嗑瓜子,拍了拍手掌,就要向那刘景龙好好问一问,反正她自己也好奇那个水经山女修到底好不好看,这一路行来,顾陌也好,小舟上那两个女修也罢,都不如她。
结果刘景龙坐在原地,闭上眼睛,来了一句:“我要修行了。”
又过了约莫一旬,夜幕中,陈平安差不多刚好彻底稳固了三境气象。
并没有御剑如虹、雷声大作的惊人动静,荷塘对岸,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个女子修士,腰间佩剑。
这些天一直坐在那条长凳上的刘景龙睁开眼睛,原本正在屋内抄写经文的陈平安也放下笔,走出屋子。
刘景龙站起身,微笑道:“见过郦剑仙。”
郦采摆摆手:“荣畅已经飞剑传信给我,大致情况我都知道了,那个名叫隋景澄的小丫头呢?最后该如何,是要谢你们还是打你们,我先跟她聊过之后再说。”
郦采一步跨出,就越过了刘景龙和长凳:“你小子竟敢拿太徽剑宗吓唬我,好你一个刘景龙。”
刘景龙笑道:“什么时候我跻身了玉璞境,郦剑仙可以按照规矩向我问剑。”
郦采笑道:“你等着便是。不过你要抓紧,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北俱芦洲,城头杀妖一事,李妤那份,我得帮她补上。”
刘景龙想了想:“有机会的。”
郦采转头啧啧道:“都说你是个说话好似老婆姨裹脚布的人,山上传闻就这么不靠谱?你这修为,加上这脾气,在我浮萍剑湖,绝对可以争一争下一任宗主了。”
刘景龙转身望向站在一处房屋附近的陈平安,陈平安轻轻点头。
郦采停下脚步,看到那个站在不远处的青衫年轻人:“你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道:“剑仙前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郦采想了想,给出一个昧良心的答案:“猜的。”
陈平安也未多问,让出道路。
郦采一步跨入屋子,挥袖造就小天地。
隋景澄正在酣睡。
郦采轻轻坐在床头,看着那张有些陌生的容颜。
她笑了笑,感慨道:“模样倒是俊俏了许多。”
接着又叹息一声:“就是有苦头吃喽。小妮子,不愧是你师父最喜欢的弟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啊,同病相怜。”
然后她似乎有些恼火,骂道:“姜尚真这张破嘴!”
她双指弯曲,在隋景澄额头轻轻一敲:“闭关了,都能给师父丢脸!”
隋景澄惊醒过来,发现有一个佩剑女子点燃一盏灯火,然后坐在椅子上,面朝自己。
隋景澄坐在床沿,一言不发。
郦采说道:“不用怕,你就聊聊这些年在五陵国隋氏家族的见闻。”
约莫一炷香后,郦采带着懵懵懂懂的隋景澄一起走出屋子。
郦采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此后隋景澄可以继续游历宝瓶洲,但是有条底线,不管她认谁为师,哪怕你也好,其他人也罢,都只能是记名弟子,不可以载入祖师堂谱牒。什么时候隋景澄自己开窍了,只有等到那一天,她才可以自己决定,到底是在浮萍剑湖祖师堂写下名字,还是在别处祖师堂敬香。在这期间,我不会约束她,你也不可以再多影响她的心境,不光你,任何人都不可以。至于荣畅,会担任她的护道人,一路跟随去往宝瓶洲。”
陈平安刚要确定所谓的心境影响,具体该如何“记账”,郦采已经有些恼火,大袖一挥:“算了,反正只要你们别滚床单,其余都随便了。”
说完之后,郦采直接御剑化虹远去,声势不小,看来是心情不太好的缘故。
隋景澄两颊绯红,低下头,转身跑回屋子。
刘景龙忍住笑。陈平安叹了口气。
墙头之上,由于师父出现了,荣畅都没敢站着,就蹲在那边。
顾陌也一样蹲在一旁,火上浇油道:“荣剑仙,啥个叫滚床单?”
荣畅倒是心情不错,假装一本正经道:“不太晓得呀。”
顾陌和荣畅一起离去。
刘景龙第一次离开荷塘畔,去一间屋子开始修行。
陈平安敲了敲房门,隋景澄开门后,两人坐在荷塘畔长凳上。
隋景澄轻声问道:“说到底,还是给前辈添麻烦了,对吧?”
陈平安摇摇头:“和你说些心里话?”
隋景澄嗯了一声,转头望向他。
陈平安缓缓道:“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不管他境界有多高,或只是一个凡俗夫子,其实都没有问题。但是如果你喜欢的人,已经喜欢别人了,难道不是一件很让人伤心的事情吗?你可以说,没关系,喜欢一个人,是我自己的事情,若是对方不喜欢,远远看着就好了。事实上,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不是不明白,这跟对错好像没关系,所以很难讲道理。走过了很远的路后,我陈平安不是瞎子,也不会灯下黑,对于与自己有关的男女情爱,哪怕是一些苗头和迹象,我都能够看在眼里。”
“对我来说,与你说我不会喜欢你,不是害怕自己不这么告诉自己,就会管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更不是故意让你觉得我是一个痴情人。事实上,在男女感情上,我心最定,因为这不是练拳之后,更不是修行之后,才学会的,而是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就觉得,这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要知道,很多我原本也以为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如今不知不觉,变了很多,唯独这件事,从来没有变过,喜欢一个人,就只喜欢她,很够了。”
隋景澄默然无声,只是看着他。
陈平安轻声道:“对不起啊。”
隋景澄擦了擦眼泪,笑了:“没关系。能够喜欢不喜欢自己的前辈,比起喜欢别人别人也喜欢自己,好像也要开心一些。”
陈平安摇摇头,不再说话。
隋景澄笑问道:“前辈才三境练气士?”
陈平安转头说道:“可我年纪比你小啊。”
隋景澄双手撑在长凳上,伸出双腿,摇头晃脑,笑眯起眼:“我可不会生气。”
刘景龙说是去修行了,也确实是在修行,但是荷塘畔那边的对话,依旧一字不漏落入耳中。境界高,就是有些烦恼。
刘景龙想了想,觉得是该好好请教一下陈平安了,哪怕被劝酒也能忍。
隋景澄坐了一会儿,便回屋休息了。
陈平安在荷塘畔开始呼吸吐纳。天亮时分,陈平安离开宅院,去找顾陌,尘埃落定之后,有件事情才可以开口。
顾陌开门后,两人对坐在院中石凳上。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张山峰是我朋友,顾仙子认识吗?”
顾陌点头道:“认识,不是很熟,见过几次而已,按照辈分,算是我的师叔。”
陈平安点了点头,至于那个出现于青鸾国一带巷弄中的老道人,应该就是张山峰的师父火龙真人无疑了。
因为三人三个辈分,可道袍样式大致是一样的。
陈平安却没有多说什么,得知张山峰与火龙真人如今都不在趴地峰后,便只是询问以后若是路过,能否登山拜访。
顾陌笑道:“既然你认识那个小师叔,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然后顾陌补充了一句:“但是你到了山头,别与我打招呼,我跟你更不熟。”
陈平安笑道:“再说。”
顾陌一瞪眼:“师姐师妹们闲话可多了,你要是这么做了,她们能嚼舌头好多年的,你可莫要害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告辞离去。
顾陌突然说道:“你认识我小师叔,为何一开始不说,可能就不会有那些误会了。”
陈平安摇摇头,没解释什么。
顾陌的心境问题,刘景龙看得出来,他陈平安其实也依稀看得出一些端倪。
水堵不如疏。陈平安对此感受极深。
当初云海之上,披麻宗竺泉就做得很好。
顾陌在陈平安离开并确定远去之后,这才抬起手,抹了把脸。
那个名叫张山峰的小师叔,师父当年私底下只跟她说过一点点,说祖师爷爷也只跟师父说过那么一点点天机。
祖师爷爷是这么跟太霞元君说的:“如果哪天师父不在人间了,只要你小师弟还在,随便一跺脚,趴地峰就继续是那趴地峰。你们根本不用担心什么。”
天下宴席有聚便有散。
陈平安要继续北游,然后沿着那条大渎去往上游,横穿北俱芦洲。
刘景龙说是要去大篆京城那边看一看。
在龙头渡的渡口岸边,顾陌在逗弄隋景澄,怂恿这个隋家玉人:“反正有荣畅在身边护着,摘了幂篱便是,长得这么好看,遮遮掩掩,岂不可惜?”
隋景澄当然没理睬。
荣畅也施展了障眼法,隐匿了一身元婴境剑修气象,压制在了寻常金丹境修士附近。
只要还不是剑仙,在北俱芦洲山下游历四方,你往自己脑门上张贴那境界标签试试。
有些个玉璞境剑仙,没事就下山瞎逛荡,最喜欢一路追杀元婴境修士和八境、九境武夫,打得对方屁滚尿流不说,还美其名曰老子帮你修行莫要谢我,真要谢我就多挡一剑吧。
这种挨千刀的混账高人,不但有,而且不少。
哪怕成为了剑仙,也不好说。
陈平安和刘景龙缓缓散步走远。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还是远远跟着。
顾陌想要跟着她,结果被荣畅以心声劝阻。
两人并肩而行,陈平安以心声闲谈:“你这算是与郦剑仙约好了?等你跻身玉璞境,她作为三位问剑的剑仙之一?”
刘景龙笑着回复道:“放心吧,不是我意气用事,而是浮萍剑湖的剑意,正好和我自身剑意相差极大,用来砥砺剑锋,效果奇佳,至于凶险什么的,我们北俱芦洲,哪个新剑仙会担心这个?况且你可能还不太清楚,历史上,许多次所谓的问剑,其实也有一种传道的深意在里边。”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你们这些剑仙风采,我很仰慕啊。”
刘景龙微笑道:“希望有一天,你能赶上我,到时候咱俩一起游历中土?”
陈平安道:“如此最好。”
陈平安停下脚步,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有一天你齐景龙,遇到了不讲理的人,又是个境界很高、很能打的,需要帮手……”
停顿片刻,陈平安眼神坚毅道:“那么就算上我一个!”
又一个停顿,陈平安笑容灿烂:“我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天底下最快的剑。”
刘景龙啧啧道:“你当着一位即将跻身上五境的剑修,说自己剑快?”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如今多大年纪,我如今才多大。”
刘景龙有些无奈:“听上去还挺有道理啊。”
陈平安拍了拍刘景龙肩膀:“别介意。我这不刚炼化成功第二件本命物嘛,有些飘飘然了。”
隋景澄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她许多想要说出口的离别言语,这会儿觉得好像都不用说了。
而且她觉得,刘先生境界是高一些,可是不如前辈英俊嘛。
她转身离去,来到顾陌那边。
顾陌以肩头轻轻撞了一下隋景澄,压低嗓音说道:“你干吗喜欢那个姓陈的,明显啥都比不上刘景龙,别的不谈了,只说相貌,还不是输给刘景龙?”
隋景澄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腹诽不已:挺好一姑娘,怎么这么眼瞎呢。
远处,刘景龙伸出手,陈平安取出两壶酒,一人一壶,一起面朝入海江河,各自小口饮酒。
陈平安轻声说道:“什么是强者,我觉得就是儿时每一个深埋心底的梦想,年少时每一句说出口的大话,都实现了,成真了,而且能够越来越像当年自己最仰慕的那些人。齐景龙,你觉得呢?”
刘景龙点头道:“差不多。”
陈平安说道:“那你现在就缺一个喜欢的姑娘,以及爱喝酒了。”
刘景龙完全不接这一茬,不过终于回答了先前陈平安的那个问题:“如果真有我自己应付不了的强敌,我会喊你的,不过前提是你至少跻身了元婴境界,或是九境武夫。不然你就别怪我不把你当朋友。”
陈平安抬起手,张开手掌:“一言为定?”
刘景龙愣了一下,因为从未有此经历,山上修行,多是不知寒暑的清心寡欲,当然也有并肩作战的生死之交,不过多是尽在不言中。
这么山下江湖气的举动,还不曾有过。
不过刘景龙仍是抬起手,满脸笑意,重重击掌:“那就一言为定!”
渡口岸边,两个都喜欢讲道理的人,各自一手拎酒壶,一手击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