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夜幕中,一名白衣书生背箱持杖,缓缓而行。
一个黑衣小姑娘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脚踝,所以他每走一步,就要拖着那个牛皮糖似的小丫头滑出一步。
陈平安也不低头:“你就这么缠着我?”
身上还缠绕着一个包裹的小姑娘点头道:“我包裹里边这些湖底宝贝怎么都不止一枚谷雨钱了。说好了,都送给你,但是你必须帮我找到一个会写书的读书人,帮我写一个我特别吓人的精彩故事。”
陈平安无奈道:“你再这样,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啊。”
黑衣小姑娘糊了一把眼泪鼻涕在他腿上,哽咽道:“求求你了,就带我一起走江湖吧,你本事那么大,黄风老祖都给你打杀了,跟着你混,我吃香喝辣不愁啊。我一定要找到个读书人写我的故事,我要名垂青史,家家户户都晓得我是哑巴湖的一只大水怪。”
陈平安停下脚步,低头问道:“还不松手?”
黑衣小姑娘打死不松手,晃了晃脑袋,用自己的脸庞将他雪白长袍上的鼻涕擦掉,然后抬起头,皱着脸道:“就不松手。”
陈平安一抬脚:“走你。”
黑衣小姑娘被直接摔向哑巴湖,在空中不断翻滚,抛出一道极长的弧线。
片刻之后,陈平安转头望去。身后远远跟着一个跟屁虫,见到他转头就立即站定,开始抬头望月。
陈平安叹了口气:“跟在我身边,说不定会死的。”
黑衣小姑娘屁颠屁颠往前跑,只是一见到他皱眉,就赶紧一个急停,闷闷道:“谁不会死啊,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又不怕这个,我就是想要谁都知道我,知道了,死也就死了。”
陈平安继续前行,她便跟在后边。
其间她蹲在地上,直愣愣盯着地面,歪着脑袋,然后蓦然张大牙齿锋利的嘴巴,一口将一只蜥蜴吞下。
站起身后,背着个包裹的小姑娘眉开眼笑:“美味!”
只是她突然发现那人又转过头,便立即绷脸,视线游移不定,只是腮帮忍不住动了动。
陈平安笑了笑:“那就跟着吧,争取到了春露圃帮你找个落脚的地方。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半路反悔了,想要返回哑巴湖,你自己走,我不会管你。”
黑衣小姑娘飞奔到他身边,挺起胸膛:“我会反悔?呵呵,我可是大水怪!”
陈平安嗯了一声:“米粒儿大小的大水怪。”
黑衣小姑娘破天荒有些难为情。这件芝麻大小的糗事是万万不能写到书里去的。
之后,陈平安身边便跟着一个经常嚷着口渴的黑衣小姑娘了。
一起跋山涉水,小丫头觉得倍儿有意思。
那人会带着她一起坐在一条街上的墙头,看两家门神吵架。
张贴文财神的那户人家出了一位任侠仗义的好汉,贴有武财神的却出了一位读书种子,美姿容,在当地县城素有神童美誉。
此后他们还一起看到了山神嫁女给水神之子的场景,瞧着是锣鼓喧天的大排场,可其实寂静无声。
那人当时让出道路,但是山神爷队伍里的一位老嬷嬷主动给了他一个喜钱红包,他竟然也收了,还客客气气地说了一通恭贺言语。
真是丢人现眼,里边就一枚雪花钱好吗。
后来,他们又见到了传说中的五岳山君巡游,金衣神人身骑白马,身后是一条长长的尾巴,很是威风。
他们还在一座占地很大却破败不堪的娘娘祠庙旁边亲眼见到了三个漂亮女子从祠庙西廊一间帷幔敝损、人迹罕至的地方姗姗走出,去与一个阳间书生私会,可惜那之后的羞人光景,身边那个家伙竟然不去看了,也不许她去偷窥。
第二天他们再去那边一瞧,只见那三尊彩绘斑驳的美姬泥像相较之前各自少了一块帕巾、一支金钗和一枚手镯。
更好玩的还是那次他们误打误撞找到一处隐匿在山林中的世外桃源,里边有几个装扮成文人雅士的精魅,遇见了他们俩后,一开始还很热情,只是当那些山野精怪开口询问他能否即兴吟诗一首的时候,他傻眼了,然后那些家伙就开始赶人,说怎的来了一个俗坯子。
他们俩只好狼狈退出那处府邸,她朝他挤眉弄眼,他倒也没生气。
这些都是极有意思的事情,其实更多的还是昼夜赶路、生火煮饭这么没劲的事情。
不过有些时候,这个怪人也是真的很怪。
他有一次行走在山崖栈道上,望向对面青山崖壁,不知为何就一掠而去,直接撞入了山崖当中,然后咚咚咚,就那么直接出拳凿穿了整座山头。
还好意思经常说她脑子进水拎不清?
大哥别说二姐啊。
他还会经常在夜宿山巅的时候一个人走圈,就那么走一个晚上,似睡非睡。
她反正是只要有了睡意就要倒头睡的,大清早睁眼一看,他还在那边散步转圈圈。
他也有不太正经的时候。
有次路过郡城之外的水榭,是文人骚客的集会。
暴雨时分,众人凉亭观雨如观瀑,一个个兴致颇高,然后那人就嗖一下不见了,不知怎么做到的,就只有那座水榭附近没有了大雨,凉亭里边的读书人一个个呆若木鸡,看得她躲在水里捧腹大笑。
每隔一段时间,在溪涧旁边,他就会一拍酒葫芦,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飞剑……刮胡子。
有次还转头对她一笑,她可半点笑不出来,那可是仙人的飞剑!
他也曾帮庄稼汉子下地插秧,那会儿,摘了书箱斗笠去往田间忙碌,好像特别开心。
一开始,乡野村夫们还害怕这个读书人是瞎胡闹,帮倒忙,不承想真正上手了,半点不生疏。
等到劳作之后,村民们想要邀请他们去吃饭,他又笑着离开了。
只不过这些鸡毛蒜皮事儿都不太威风赫赫就是了,让她觉得半点不过瘾。
跟了他这么久,半点没有闯出名堂来,还是谁都不知道她是一只哑巴湖大水怪,见着了谁,他都只会介绍她姓周,然后啥都没啦。
唯独一次,她对他稍稍有那么丁点儿佩服。
一条大河之上,一艘逆流楼船撞向躲避不及的一叶扁舟。
然后他便御剑而至,飘落在那一叶扁舟上,伸出一手撑住楼船,一手持酒壶,仰头喝酒。
后来他们俩一起坐在一座人间繁华京城的高楼上俯瞰夜景,灯火辉煌,像那璀璨星河。
他总算说了一句有那么点书生气的话,说那头顶也星河,脚下也星河,天上天下皆有无声大美。
她见他喝了酒,便劝他多说一点。他便又说月色入高楼,烦,它也来;恋,它也去。
她便有些忧伤,就只是莫名其妙有些米粒儿大小的伤感。
其实不是她怀念家乡,她这一路走来,半点都不想,只是当她转头看着那个人的侧脸,好像他想起了一些想念的人,伤心的事。
可能吧,谁知道呢,她只是一只年复一年偷偷看着那些人来人往的大水怪,她又不真的是人。
这么一想,她也有些伤感了。那人转过头,膝上横着那根行山杖,抱着酒壶,却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一刻,她觉得他可能真的就叫陈好人吧。
这一路逛荡,经过了桃枝国却不去拜访青磬府,黑衣小姑娘有些不开心;绕过了传说中经常剑光嗖嗖嗖的金乌宫,她的心情就又好了,这转变,就如那天上的云。
这天,在一座处处都是新鲜事的仙家小渡口,终于可以乘坐腾云驾雾的渡船,去往春露圃了!这一路好走,累死个人。
黑衣小姑娘站在大竹箱里边,瞪圆了眼眸,差点没把眼睛看得发酸。
只可惜双方事先约好了,到了修士扎堆的地方,她必须站在箱子里边乖乖当个小哑巴。
大竹箱里边其实没啥物件,就一把从没见他拔出鞘的破剑,便偷偷踹了几脚。
只是每次当她蹲下身想要拔出鞘来看看,那人便开口要她别这么做,还吓唬她说那把剑忍她很久了,再得寸进尺,他可就不管了。
这让她憋屈了好久,这会儿便抬起一只手,犹豫了半天,仍是一栗暴砸在那家伙后脑勺上,然后开始双手扶住竹箱故意打瞌睡,呼呼大睡的那种。
陈平安一开始没在意,在一间铺子里忙着跟掌柜讨价还价购买一套古碑拓本,后来小姑娘觉得挺好玩,卷起袖子就是砰砰砰一顿敲。
陈平安花了十枚雪花钱买下那套总计三十二张的碑拓,走出铺子后,也没转头,问道:“还没完了?”
黑衣小姑娘一条胳膊僵在空中,然后动作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这下子纤尘不染,瞧着更像是读书人喽。姓陈的,真不是我说你,你真是榆木疙瘩,半点不解风情,大江之上拦下了那艘楼船,上边多少显贵的妇人良家女瞧你的眼神都要吃人,你咋个就登船喝个茶酒?她们又不是真吃人。”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你打了我十六下,我记在账本上,一下一枚雪花钱。”
黑衣小姑娘双手环胸,踮起脚尖站在书箱中嗤笑道:“小钱钱,毛毛雨!”
陈平安带着她一起登上了渡船。
这么背着个小精怪,还是有些引人注目,不过瞧来的视线多轻视讥讽。
出门在外,修道之人能够以一只山中君作为坐骑翻山越岭、骑着蛟龙入水翻江倒海,那才是大豪杰、真神仙。
陈平安觉得挺好。
谷雨时节经常昼晴夜雨,雨生百谷,天地万物清净明洁,其实适合徒步赶路欣赏沿路山水。
只是他还是希冀着能够赶上春露圃集会的尾巴,自己这个包袱斋,不能总是游手好闲。
黑衣小姑娘还是不依不饶:“上楼船喝个茶水也好啊,我当时在岸边可是瞧得真切,有两个衣裙华美的妙龄女子的模样真是不差,这可是红袖添香的好事啊。”
陈平安轻声笑道:“你要是个男的,我估摸着在哑巴湖待久了,迟早见色起意,为祸一方,若是那个时候被我撞见,青磬府抓你去当河婆,或是给金乌宫掳去当丫鬟,我可不会出手,只会在一旁拍手叫好。”
黑衣小姑娘气得一拳打在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肩头:“胡说,我是大水怪,却从不害人,连吓人都不稀罕做的!”
陈平安不以为意:“又是一枚雪花钱。”
黑衣小姑娘就要给陈平安的后脑勺来上一拳,不承想陈平安道:“打头的话,一下一枚小暑钱。”
黑衣小姑娘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家底,刨开那枚算是给自己赎身的谷雨钱,其实所剩不多了。
难怪那些路过哑巴湖的江湖人经常念叨那钱财便是英雄胆啊。
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姓陈的,你借我一枚谷雨钱吧?我这会儿手头紧,打不了你几下。”
陈平安干脆就没搭理她,只是问道:“知道我为什么先前在郡城要买一坛酸菜吗?”
黑衣小姑娘疑惑道:“我咋知道你想了啥。是这一路上腌菜吃完啦?我也吃得不多啊,你恁小气,每次夹那么一小筷子就拿眼神瞧我。”
陈平安笑了笑:“听说酸菜鱼贼好吃。”
黑衣小姑娘觉得自己真是聪明,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她泫然欲泣,蹲在竹箱中默默擦拭眼泪。
她真是又机灵又命苦啊。
只是到了渡船底层房间,那家伙放下竹箱后,她便一个蹦跳离开,双手负后,一脸嫌弃,啧啧道:“寒酸!”
陈平安摘了斗笠,桌上有茶水,据说是渡口本地特产绕村茶,别处喝不着,便倒了一杯,灵气几无,但是喝着确实甘甜清冽。
相传在渡口创建之前,曾有一位辞官隐士想要打造一座避暑宅邸,开山伐竹,见一小潭,当时只见朝霞如笼纱,水尤清冽,烹茶第一,酿酒次之。
后来慕名而来者众,其中就有与文豪经常诗词唱和的修道之人,才发现原来此潭灵气充裕,可都被拘在了小山头附近,才有了一座仙家渡口,其实离渡口主人的门派祖师堂相距颇远。
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黑衣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摇晃双腿,闷闷道:“我想吃渡口街角店铺的龟苓膏了,凉凉苦苦的。当时我只能站在竹箱里边,颠簸得头晕,没尝出真正的滋味来。还不是怪你喜欢乱逛,这里看那里瞧,东西没买几件,路没少走。快,你赔我一碗龟苓膏。”
陈平安置若罔闻。
黑衣小姑娘其实也就是闷得慌,随便聊点。可是当陈平安又开始来回瞎走,她便知道自己只能继续一个人无聊了。
她跳下椅子,一路拖到窗边,站上去,双臂环胸。
渡船有两层楼,那家伙吝啬,不愿意去视野更好的楼上住着,所以这间屋子外边经常会有人在船板上路过,栏杆旁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待着,也是让她心烦。
这么多人,就没一个晓得她是哑巴湖的大水怪。
渡船缓缓升空,她摇摇晃晃,一下子心情大好,转头对陈平安道:“飞升了飞升了,快看,渡口的铺子都变小啦!米粒儿小!”
这可是她这辈子头回乘坐仙家渡船。不晓得天上的云海能不能吃?在哑巴湖水底待了那么多年,一直疑惑来着。
陈平安只是在屋子里边来回走。
渡船栏杆旁的人不少,聊着许多新近发生的趣事,只要是一说到宝相国和黄风谷的,黑衣小姑娘就立即竖起耳朵,格外用心,不愿错过一个字。
有人说黄风谷的黄风老祖竟然身死道消了,却不是被金乌宫宫主的小师叔一剑斩杀,只是因此受了重伤,然后被宝相国一位路过的大德高僧给降服了。
但是不知为何,那位老僧并未承认此事,却也没有透露更多。
黑衣小姑娘气得摇头晃脑,双手挠头。
如果不是姓陈的告诉她不许对外人胡乱张嘴,她能把嘴咧得簸箕那么大!
她真的很想对窗户外边大声嚷嚷:那黄风老祖是给我们俩打杀了的!
她委屈得转过头,压低嗓音:“我可以现出真身,自己剐下几斤肉来,你拿去做水煮鱼好了,然后你能不能让我跟那些人说上一说啊,我不会说是你打杀了黄风老祖,只说我是哑巴湖的大水怪,亲眼瞧见了那场大战。”
陈平安却不近人情:“急什么,以后等到有人写完了志怪小说或是山水游记,版刻出书了,自然都会知道的,说是你一拳打死了黄风老祖都可以。”
黑衣小姑娘想了想,还是眼神幽怨,只不过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好在姓陈的还算有点良心:“渡船一楼房间不附赠山上邸报,你去买一份过来,如果有先前没卖出去的也可以买,不过如果太贵就算了。”
黑衣小姑娘哦了一声。
只要能够在渡船外边多走几步,也不亏。
她跳下椅子,解下包裹,自己掏出一只锦霞灿烂宝光外泄的袋子。
陈平安一拂袖关上了窗户,并且丢出了一张驮碑符贴在窗户上。
小姑娘见怪不怪,从小袋子里取出一把雪花钱,想了想,又拣出一枚小暑钱。
这个过程当中,袋子里边叮当作响,除了神仙钱外,还装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巧物件,如那串当年送人的雪白铃铛一样,都是她这么多年辛苦积攒下来的宝贝。
然后她将袋子放回包裹,再将包裹随便搁在桌上,出门的时候,提醒道:“行走江湖要老到些啊,莫要让毛贼偷了咱们俩的家当,不然你就喝西北风去吧!”
陈平安笑道:“哟,今儿出手阔气啊,都愿意自己掏钱啦。”
走到门口的黑衣小姑娘一挑眉,转头道:“你再这样拐弯说我,买邸报的钱咱俩可就要对半分了!”
陈平安果然立即闭嘴。黑衣小姑娘叹了口气,老气横秋道:“你这样走江湖,怎么能让那些山上仙子喜欢呢?”
陈平安走桩不停,笑道:“老规矩,不许胡闹,买了邸报就立即回来。”
约莫一炷香后,黑衣小姑娘推开了门,大摇大摆回来,将一摞邸报重重地拍在了桌上,然后在陈平安背对着自己走桩的时候,赶紧龇牙咧嘴,嘴巴微动,咽了咽,等到那人转头走桩,她立即双臂环胸,端坐在椅子上。
陈平安停下拳桩,取出折扇,坐在桌旁,瞥了她一眼:“有没有买贵了?”
她讥笑道:“我是那种蠢蛋吗,这么多珍贵的山上邸报,原价两枚小暑钱,可我才花了一枚!我是谁,哑巴湖的大水怪,见惯了做买卖的生意人,我砍起价来,能让对方刀刀割肉,揪心不已。”
陈平安有些无奈,翻翻拣拣那些邸报,有些还是前年的了,若是按照正常市价,总价确实需要一枚小暑钱,可邸报如时令蔬果,往往是过期作废,这邸报瞧着是多,可其实半枚小暑钱都不值。
这些都不算什么,生意是生意,只要你情我愿,天底下就没有只有该我赚的买卖。
可是有些事情,既然不是买卖了,那就不该这么好说话。
眼前这个小姑娘,其实很好,一根筋,傻乎乎的,但是她身上有些东西千金难买。
就像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镖师坐在马背上递出的那只水囊,陈平安哪怕不接,也能解渴。
小丫头在外边给人欺负得惨了,她似乎会认为那就是外边的事情,踉踉跄跄返回,开门之前,先躲在廊道尽头的远处,好久才缓过来,然后走到了屋子里,不会觉得自己身边有个……熟悉的剑仙,就一定要如何。
大概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江湖?
自己在江湖里积攒下来的未来书上故事之一,有些必须写在书上,有些糗事小事就算了,不用写。
陈平安背靠椅子,手持折扇,轻轻扇动阵阵清风:“疼,就嚷嚷几声,我又不是那个帮你写故事的读书人,怕什么。”
黑衣小姑娘一下子垮了脸,一脸鼻涕眼泪,只是没忘记赶紧转过头去,使劲咽下嘴中一口鲜血。
陈平安笑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黑衣小姑娘抬起双手,胡乱抹了把脸,低着头,不说话。
陈平安微笑道:“怎么,怕说了,觉着好不容易今天有机会离开竹箱,一个人出门短暂游玩一趟,结果就惹了事,所以以后就没机会了?”
其实一起走过了这么多的山山水水,她从来没有惹过事,就只是睁大眼睛,对外边的广袤天地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黑衣小姑娘轻轻点头,病恹恹的。
陈平安合起折扇,笑道:“说说看。这一路走来,你看了我那么多笑话,也该让我乐呵乐呵了吧?这就叫礼尚往来。”
小姑娘趴在桌上,歪着脑袋贴在桌面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擦拭桌面,没有心结,也没有愤懑,就是有些米粒儿大小的忧愁,轻轻说道:“不想说,又不是啥大事。我是见过好多生生死死的大水怪,见过很多人就死在哑巴湖附近,我都不敢救他们。黄风老祖很厉害的,我只要一出去,救不了谁,我自己也会死的。我就只能偷偷将一些尸骸收拢起来,有些会被人哭着搬走,有些就那么留在了风沙里边,很可怜的。我不是怕死,就是怕没人记得我,天下这么多人,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呢。”
陈平安身体前倾,以折扇轻轻打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再不说,等会儿我可就你要说也不听了。”
小姑娘坐直身,嘿了一声,摇头晃脑,左摇右摆,开心笑道:“就不说,就不说。”
然后她看到那个白衣书生歪着脑袋,以折扇抵住自己脑袋,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很多时候很多人,爹娘不教,先生不教,师父不教,就该让世道来教他们做人?”
黑衣小姑娘又开始皱着小脸蛋和淡淡的眉毛了。
他在说个啥,没听明白,可是自己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不明白好像不太好,那就假装自己听得明白?
可是假装这个有点难,就像那次他们俩误入世外桃源,他被那几只身穿儒衫的山野精怪要求吟诗一首,不就完全没辙嘛。
陈平安站起身,也没见他如何动作,符箓就离开窗户掠回他袖中,窗户更是自己打开。
他站在窗口,渡船已在云海上,清风拂面,两只雪白大袖飘然摇晃。
黑衣小姑娘有些生气:个儿高了不起啊!
她犹豫了一下,站在椅子上,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行走江湖遇上些许凶险,岂不是更显得她见多识广?
她立即眉开眼笑,双手负后,在椅子那么点的地盘上挺胸散步,笑道:“我掏钱买了邸报之后,那个卖我邸报的渡船管事就跟一旁的朋友大笑出声。我又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就转头也对他们笑了笑。你不是说过吗,无论是走在山上山下,也无论自己是人是妖,都要待人客气些。然后那个渡船管事的朋友刚好也要离开屋子,就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我一个没站稳,邸报撒了一地。我说没关系,然后去捡邸报,结果那人踩了我一脚,还拿脚尖重重蹍了一下,应该不是不小心了。我一个没忍住,就皱眉咧嘴了,结果给他一脚踹飞了。渡船人说我好歹是客人,那凶凶的汉子这才没搭理我,我捡了邸报就跑回来了。”她双臂环胸,神色认真,“可不是蒙你,我当时吃不住疼,就咧嘴了一丢丢!”她害怕陈平安不信,伸出两根手指,“最多就这么多!”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你说,时时刻刻事事处处与人为善到底对不对?是不是应该一拆为二,与善人为善,与恶人为恶?对为恶之人的先后顺序、大小算计都捋清楚了,施加在他们身上的责罚大小若是出现前后不对称的情况,是否自身就违背了先后顺序?善恶对撞,结果恶恶相生,点滴累积,亦是一种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气象,只不过却是那阴风煞雨,这可如何是好?”
黑衣小姑娘用力皱着脸,默默告诉自己:我听得懂,可我就是懒得开口,没吃饱没气力呢。
陈平安笑眯眯,以折扇轻轻敲打自己心口:“你不用多想,我只是在扪心自问。”
黑衣小姑娘不想他这个样子,所以有些自责。与其他这样云遮雾绕让人看不真切,她还是更喜欢那个下田插秧、以拳开山的他。
好在陈平安很快蓦然而笑,一个身形翻摇跃过了窗户,站在外边的船板上:“走,咱们赏景去。不唯有乌烟瘴气,更有山河壮丽。”
他趴在窗台上,伸出一只手打趣:“我把你拎出来。”
黑衣小姑娘怒道:“起开!我自己就可以!”
她跃出窗户,只是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便畏畏缩缩抓住陈平安的袖子,竟是觉得站在书箱里边挺好的。
她转头看了眼打开的窗户,轻声道:“咱俩穷归穷,可好歹衣食无忧,要是给人偷了家当,岂不是雪上加霜?我不想吃酸菜鱼,你也别想。”
陈平安却道:“那也得看他们偷了东西,有没有命拿住。”
黑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使劲点头:“霸气!”
陈平安用折扇一敲她脑袋:“别不学好。”
她抱住脑袋,一脚踩在他脚背上。
陈平安笑道:“这就很好。”
最后,黑衣小姑娘死活不敢走上栏杆,还是被陈平安抱着放在了栏杆上。
然后她走着走着,就觉得倍儿有面子,好多人都瞧着她呢。
她低头望去,那个家伙就懒洋洋走在下边,一手摇扇,一手高高举起,刚好牵着她的小手,于是她便说不用他护着了,她可以自己走,稳当得很!
那一刻的渡船,很多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都瞧见了这古怪一幕。
一个黑衣小姑娘双臂晃荡,仰头挺胸大步走着。
脚下有个手持折扇的白衣书生,面带笑意缓缓而行。
黑衣小姑娘随口问道:“姓陈的,有一次我半夜睡醒,见你不在身边呢,去哪儿了?”
陈平安笑道:“随便逛逛。装作差点被人打死,然后差点打坏……没什么了,就当是翻书翻到一个没劲的书上故事好了。看到一半,就觉得困了,合上书以后再说。”
黑衣小姑娘皱眉道:“你这样话说一半很烦啊。”
陈平安微笑道:“一起行走江湖,多担待些嘛。”
黑衣小姑娘双臂环胸,走在栏杆上:“那我要吃龟苓膏!一碗可不够,必须两大碗。邸报是我花钱买的,两碗龟苓膏你来掏钱。”
陈平安点头道:“行啊,但是得下一座渡口有龟苓膏卖才行。”
黑衣小姑娘皱眉道:“没了龟苓膏,我就换一种。”
话一说出口,她就觉得自己真是贼精贼聪明,算无遗策!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太贵的,可不行。”
黑衣小姑娘一脚轻轻缓缓递去:“踹你啊。”
陈平安也慢悠悠歪头躲开,用折扇拍掉她的脚:“好好走路。”
看客当中,有渡船管事和杂役,也有一个站在二楼观景台赏景的汉子,他与七八人一起众星拱月地护着一对年轻男女。
他住在这艘渡船的天字号房隔壁,一样价格不菲,属于沾光,不用他自己掏一枚雪花钱。
这就是师门山头之间有香火情带来的好处,呼朋唤友,山上御风,山下历练,傲视王侯,睥睨江湖。
一个姿容平平但身穿珍稀法袍的年轻女修笑道:“这只小鱼怪有无跻身洞府境?”
她身边那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修士点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刚好是洞府境,还未熟稔御风。如果不是渡船阵法庇护,一不小心摔下去,若脚下恰好是江河湖泊还好说,可要是岸上山头,必死无疑。”
汉子轻声笑道:“魏公子,这不知来历的小水怪先前去找渡船柳管事买邸报,很是冤大头,花了足足一枚小暑钱。”
被称为魏公子的俊美青年故作讶异:“这么阔绰有钱?”
女子掩嘴娇笑,望向身边的年轻人,眼神脉脉含情,一览无余。
其余人等更是附和大笑,好像听到了一句极有学问的妙言佳话。
帮闲,可不就是察言观色,帮着将那独乐乐变成众乐乐吗?
年轻女修又问道:“魏公子,那个白衣读书人瞧着像是那小脏东西的主人?为何不像是中五境的练气士,反而更像是一个粗鄙武夫?”
魏公子笑了起来,转过头望向她:“这话可不能当着我爹的面讲,会让他难堪的,他如今可是咱们大观王朝头一号武人。”
年轻女修赶紧怀着歉意笑道:“是青青失言了。”
魏公子无奈笑道:“青青,你这么客气,是在跟我见外吗?”
被昵称为青青的年轻女修立即笑靥如花。
她来自春露圃的照夜草堂,父亲是春露圃的供奉之一,而且生财有道,单独经营着春露圃半条山脉,是世俗王朝和帝王将相眼中高高在上的金丹地仙,下山走到哪里都是豪门府邸、仙家山头的座上宾。
此次她下山,是专程邀请身边这位贵公子去往春露圃赶上集会压轴的那场辞春宴。
东南沿海有一座大观王朝,仅是藩属屏障便有三国,魏公子出身的铁艟府是王朝最有势力的三大豪阀之一,世代簪缨,原来都在京城当官,如今家主魏鹰年轻的时候投笔从戎,竟然为家族别开生面,手握兵权,是第一大边关砥柱。
长子则在朝为官,已是一部侍郎。
而这位魏公子魏白作为魏大将军的幼子,从小就倍受宠溺,且他自己就是一个修道有成的年轻天才,在王朝内极负盛名,甚至有一桩美谈:春露圃的元婴老祖一次难得下山游历,路过魏氏铁艟府,看着那对大开仪门相迎的父子,笑言:“如今见到你们父子,外人介绍,提及魏白,还是大将军魏鹰之子,可是不出三十年,外人见你们父子,就只会说你魏鹰是魏白之父了。”
魏鹰开怀大笑。由不得他不畅快,毕竟春露圃的祖师爷轻易可不夸人。
魏白得了一位元婴老祖的亲口嘉奖,认可其修行资质,更是惹来朝野上下无数艳羡,就连皇帝陛下都为此赐下了一道圣旨和一件秘库重宝给铁艟府,希望魏白能够再接再厉,安心修行,早早成为国之栋梁。
她与魏白,其实不算真正的门当户对。
两人最早见到的时候,铁艟府就有意撮合他们,魏鹰当着她的面,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只是那会儿春露圃老祖还未下山去过大观王朝,她爹便不太乐意,觉得一个尚未跻身洞府境的魏白前程难测,毕竟成为练气士之后,洞府境才是第一道大门槛。
之后魏白在修行路上一帆风顺,年纪轻轻就有望破开洞府境瓶颈,又得了春露圃老祖师毫不掩饰的青睐,铁艟府也随之在大观王朝水涨船高,结果就成了她爹着急,铁艟府开始处处推托了,所以才有了她这次下山。
其实不用她爹催促,她自己就百般愿意。
她没有携带扈从,在东海沿海一带,春露圃虽说势力不算最顶尖,但是交友广泛,谁都会卖春露圃修士的几分薄面。
例如金乌宫的小师叔祖,每隔几年就会一人一剑去往春露圃僻静山脉当中汲水煮茶。
但是魏白身边却有两名扈从——一个沉默寡言的铁艟府供奉修士,据说曾经是魔道修士,已经在铁艟府避难数十年。
另外一个更是足可影响一座藩属小国武运的七境金身武夫。
魏白转过头,望向站在人群后边的壮硕老者,问道:“廖师父,看得出那白衣书生的根脚吗?”
那人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铁艟府小公子的问话后,睁眼笑道:“听呼吸和脚步,应该相当于咱们大观王朝边境上的五境武夫,比起寻常的江湖五境草包还是要略强一筹。”
他身边一个面容天然阴鸷狠厉的老嬷嬷沙哑道:“小公子,廖小子说得差不离。”
壮硕老者冷哼一声。
按照双方悬殊的岁数,给这老婆娘说一声小子其实不算她托大,可自己毕竟是一个战阵厮杀出来的金身境武夫,老婆娘仗着练气士的身份,对自己从来没有半点敬意。
那个来自大观王朝一个江湖大派的汉子搓手笑道:“魏公子,不然我下去试试那个沐猴而冠的年轻武夫的深浅?就当杂耍,给大家逗逗乐子,解解闷。顺便我斗胆讨个巧儿,好让廖先生为我的拳法指点一二。”
他所在门派是大观王朝南方江湖的执牛耳者,门中杂七杂八的帮众号称近万人,掌握着许多与漕运、盐引有关的偏财,财源滚滚。
其实这都要归功于铁艟府的面子,不然这钱吃不进肚子,会烫穿喉咙的。
他门中亦是有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大宗师,只不过私底下说过,自称对上了那个姓廖的,输多胜少。
北方江湖则有一个人人用剑的帮派,宗主加上弟子不过百余人,就能号令北方武林群雄。
那位喜好独自行走江湖的老宗主是一位传说中已经悄悄跻身了远游境的大宗师,只是已经小二十年不曾有人亲眼见他出剑,可是南方江湖中人都说老家伙之所以行踪不定就是为了躲避那些山上地仙,尤其是骄横剑修的挑衅,因为一座江湖门派胆敢带个“宗”字,不是欠收拾是什么?
听到汉子的殷勤言语,魏白却摇头笑道:“我看还是算了吧,你们山下武夫不比我们铁艟府的沙场将士,一个比一个好面子。我看那年轻武夫也不容易,应该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一桩本该属于修道之人的机缘,让那小水怪认了做主人,所以这趟出门游历,登上了仙家渡船,还是忘不了江湖脾气,喜欢处处显摆。由着他去了,到了春露圃,鱼龙混杂,还敢这么不知收敛,一样会吃苦头。”
汉子一脸佩服道:“魏公子真是菩萨心肠,仙人气度。”
魏白笑着摇头:“我如今算什么仙人,以后再说吧。”他又突然转过头,“不过你丁潼是江湖中人,不是我们修道之人,只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像那位行踪飘忽不定的彭宗主,才有机会说类似的言语了。”
老嬷嬷嗤笑道:“那姓彭的活该成了远游境,更要东躲西藏。若是与廖小子一般的金身境,倒也惹不来麻烦。一脚踩死他,我们修士都嫌脏了鞋底板。如今偷偷摸摸跻身了武夫第八境,成了大一点的蚂蚱,偏偏还耍剑,门派带了个‘宗’字,山上人不踩他踩谁啊?”
姓廖的壮硕老者冷笑道:“这种话你敢当着彭老儿的面说?”
老嬷嬷啧啧道:“别说当面了,他敢站在我跟前,我都要指着他的鼻子说。”
金身境老者懒得跟一个老婆姨掰扯,重新开始闭目养神。
叫丁潼的武夫半点不觉得尴尬,反正不是说他。
便是说他又如何,能够让一个铁艟府老供奉说上几句,那是莫大的荣幸,回了门派中就是一桩谈资。
魏白伸手扶住栏杆,感慨道:“据说北方那位贺宗主前不久南下了一趟。贺宗主不但天资卓绝,如此年轻便跻身了上五境,而且福缘不断,作为东宝瓶洲那种小地方出身的修道之人,能够一到咱们北俱芦洲,先是找到一座小洞天,又接连降服诸多大妖鬼魅,最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创建一座‘宗’字头仙家,并且还站稳了脚跟,凭借护山阵法和小洞天先后打退了两位玉璞境,真是令人神往!将来我游历北方,一定要去看一看她,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值了。”
女修青青听了这话难免有些心情郁郁,只是很快就释然。
因为魏白自己都一清二楚,他与那位高不可攀的贺宗主,也就只是他有机会远远看她一眼而已了。
魏白突然凑近身边女子,轻声道:“青青,天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眼前人,我心里有数的。”
年轻女修顿时愁眉舒展,笑意盈盈。
一楼船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脏东西还在栏杆上欢快飞奔。
至于那个一袭白袍微有泥垢尘土的年轻人,也依旧在附庸风雅,摇动折扇。
魏白突然会心一笑,二楼别处竟然有人终于觉得碍眼,选择出手了。
只是他又突然皱了皱眉头。
那一缕灵气凝聚为袖箭的偷袭本该打在那黑衣小丫头的腿上,黑衣小丫头被击碎膝盖后,再被那股穿透骨头的袖箭劲头一带,刚好能够破开渡船飞掠的那点浅薄阵法屏障,外人瞧着,也就是小丫头一个没站稳,摔出了渡船,然后不小心摔死而已,这艘渡船都不用担责任。
自己走栏杆摔死,渡船一没晃二没摇的,怪得着谁?
只可惜那一道隐蔽的灵气袖箭竟然被那白衣书生以扇子挡住,但是瞧着挡得也不轻松好受,他快步后撤两步,背靠栏杆,这才稳住身形。
魏白摇摇头,原来真是个废物啊。
先前幸好没让身边那个狗腿子出手,不然这要是传出去,还不是自己和铁艟府丢脸,这趟春露圃之行就要糟心了。
白衣书生一脸怒容,高声喊道:“你们渡船就没人管管?二楼有人行凶!”
黑衣小姑娘赶忙停下,跳下栏杆,躲在他身边,脸色惨白,没忘记他的叮嘱,以心湖涟漪询问道:“比那黄风老祖还要厉害?”
陈平安没有以心声言语,而是直接点头轻声道:“厉害多了。”
只不过厉害不在道行修为,人心坏水罢了。
黑衣小姑娘有些急眼了:“那咱们赶紧跑路吧?”
陈平安突然变了神色,一手轻轻放在她脑袋上,合起折扇,微笑道:“我们今天跑了,由着这帮祸害明天去害其他人?世道是一锅粥,那些老鼠屎就该夹上来丢出去,见一颗丢一颗。还记得我们在江湖上遇到的那拨人吗?记得我事后是怎么说的吗?”
黑衣小姑娘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当灾难真的临头了,好像人人都是弱者。在这之前,人人又好像都是强者,因为总有更弱的弱者存在。”
先前他们一起缓缓登山,据当地百姓说那座山上最近有古怪,他们就想去瞅瞅,在僻静山路上遇到了一拨快马饮酒的江湖豪侠,意气风发,言语高声,说要宰了那只精怪才好扬名立万。
不知为何,当时走在道路中间的陈平安没有让路,然后就被一匹高头大马给直接撞飞了出去。骑马之人人人放声大笑,马蹄阵阵,扬长而去。
不过当时她倒是没担心,这可是一个能活活打死黄风老祖的剑仙,而且当时都没使出养在酒壶里的飞剑。
可她就是觉得生气,忍不住张开了嘴巴。结果陈平安来到她身边,轻轻按住了她的脑袋,笑着说没关系。
之后他们两人就看到那拨江湖武人被一只身高两丈的獠牙精怪堵住了路,那精怪当时嘴上还大口嚼着一条胳膊,手中攥着一名男子血肉模糊的尸体。
黑衣小姑娘大致瞧出死了的正是那个一马当先撞飞陈平安的坏蛋,她躲在他身后,他就伸出那把合拢的折扇指向那只暴戾吃人的魁梧精怪,笑道:“你先吃饱了这顿断头饭再说。”
那只拦路精怪竟是丢了手中尸体,想要往密林深处逃窜。
那些早先吃饱了撑的要上山杀妖的江湖人开始跪地磕头,祈求救命。
黑衣小姑娘不太喜欢这个江湖故事,从开头到结尾,她都不太喜欢。
渡船二楼的一处观景台上亦是成群结队,那里的人瞧着白衣书生挡下了那一手后,便觉得没劲了,让过那一大一小便是。
而那个白衣书生也没胆子兴师问罪,似乎就那么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了。
众人哄然大笑,毫不忌惮给那一大一小知晓是谁出的手。
一个渡船伙计硬着头皮走到白衣书生身边,不是担心他会絮叨,而是担心自己被管事逼着来过这里,不小心惹来了二楼贵客们的厌弃,此后可就讨不着半点赏钱了。
年轻伙计板着脸站在陈平安身前,问道:“你瞎嚷嚷什么,你哪只狗眼看到有人行凶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黑衣小姑娘:“是他卖给你邸报,还劝说另外那个客人不要打死你,当了一回大好人?”
黑衣小姑娘摇摇头,说是个年纪更老的。
陈平安以折扇轻轻拍打心口,自言自语道:“修道之人要多修心,不然瘸腿走路,走不到最高处。”
黑衣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一只手挡在嘴边,仰着脑袋悄悄对他道:“不许生气,不然我就对你生气了啊,我很凶的。”
陈平安仰头望向二楼:“不行,我要讲讲道理,上次在苍筠湖没说够。”
年轻伙计伸手就要推搡那个瞧着就不顺眼的白衣书生:“你还不消停了是吧?滚回屋子一边凉快去!”
然后他目瞪口呆。自己的手掌,怎的在那人身前一寸外就伸不过去了?
陈平安也不看他,笑眯眯道:“压在四境,就真当我是四境武夫了啊。”
年轻伙计突然一弯腰,抱拳笑道:“客人你继续赏景,小的就不打搅了。”
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跑到船头那边,转头一看,白衣书生已经没了身影,只剩下一个皱着眉头的黑衣小姑娘。
二楼观景台,七八个联袂游历的男女修士一起齐齐后退。
眼睛一花,那个挡下一记灵气袖箭都很吃力的白衣书生就已经莫名其妙地站在了栏杆上,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摇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当一个人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身灵气运转骤然凝滞,如背负山岳,竟是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陈平安微笑道:“我讲道理的时候,你们听着就行了。”
啪一声,合拢折扇,轻轻一提。那个发出袖箭的练气士被他悬空提起,随手向后一丢,直接摔出了渡船之外。
折扇又一提,又是一人被勒紧脖子一般悬高,同样被一袖子拍向渡船外。
观景台上瞬时就变得空空荡荡,全部人都扔了出去。
陈平安一个后仰,竟是跟着倒飞出了渡船之外,两只雪白大袖猎猎作响,瞬间下坠,不见了踪迹。
片刻之后,他又出现在了渡船栏杆上,仰头望向天字号房的观景台,笑眯眯不言语。
魏白扯了扯嘴角:“廖师父,怎么说?”
壮硕老者已经大步向前,以罡气弹开那些只会吹嘘拍马的山上山下帮闲废物,凝视着白衣书生,沉声道:“不好说。”
魏白转头瞥了眼脸色微白的丁潼,收回视线后,笑道:“那岂不是有些难办了?”
老嬷嬷也站在了魏白身边:“这有什么麻烦的,让廖小子下去陪他玩一会儿,到底有几斤几两,掂量一下便晓得了。”
魏白没有擅作主张。
寄人篱下的家奴供奉也是人,尤其是确实有大本事的,他一向不吝啬自己的亲近与尊敬。
所以他轻声道:“廖师父你不用强出头。”
壮硕老者一手握拳,浑身关节如爆竹炸响,冷笑道:“南边的绣花枕头经不起打,北边彭老儿的剑客又是那位相国护着的,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敢挑衅我们铁艟府的,管他是武夫还是修士,我今儿就不错过了。”
他没有气势如虹地一拳直去,而是单手撑在栏杆上,轻轻飘落在一楼船板上,笑道:“小子,陪我热热手?放心,不打死你,无冤无仇的。”
陈平安仰起头,以折扇抵住下巴,似乎在想事情,然后收起折扇,也飘落在地:“让人一招的下场都不太好……”他停顿片刻,然后笑容灿烂道,“那就让人三招好了。”他一手负后,手握折扇,指了指自己额头,“你先出三拳,之后再说。生死自负,如何?”
两人极有默契,各自站在了渡船两侧,相距约莫二十步。
渡船所有乘客都在窃窃私语,魏白那边更是觉得匪夷所思,唯独一个从宝相国更南边动身向春露圃逃难的一楼渡船客人面色惨白,嘴唇发抖,欲哭无泪:我怎么又碰到这个性情难测、道法高深的年轻剑仙了?
年轻剑仙老爷,我这是跑路啊,就为了不再见到您老人家啊,真不是故意要与您同乘一艘渡船的啊!
姓廖的金身境武夫老者嗤笑道:“小子,真要让我三拳?”
陈平安一脸讶异道:“不够?那就四拳?你要觉得把握不大,五拳,就五拳好了,真不能更多了。多了,看热闹的会觉得乏味。”
老人竖起大拇指笑道:“三拳过后,希望你还有个全尸。”
他不再言语,拳架拉开,罡气汹涌,拳意暴涨。一楼二楼竟是人人大风扑面的处境,一些个道行不高的练气士和武夫几乎都要睁不开眼睛。
轰然一声,屋舍房间那一侧的墙壁窗户竟是出现了一阵持续不绝的龟裂声响。
壮硕老者站在了陈平安先前所站位置,再一看,那个白衣书生竟然没有四分五裂,而是站在了船头,一身白袍与大袖翻滚如雪飞,这让一些个认出了老人铁艟府身份的家伙只得将一些喝彩声咽回肚子。
陈平安喉结微动,似乎也绝对没有表面那么轻松,应该是强撑着咽下了涌到嘴边的鲜血,然后仍是笑眯眯道:“这一拳下去,换成别人,最多就是让六境武夫当场毙命,老前辈还是厚道,心慈手软了。”
壮硕老者眯眼。
年轻人身上那件白袍这会儿才被自己的拳罡震散尘土,但是却没有丝毫裂缝出现。
他沉声道:“一件上品法袍,难怪难怪!好心机,好城府,藏得深!”
陈平安依旧手持折扇,缓缓走向前:“我砸锅卖铁好不容易买了件法袍,埋怨我没被你一拳打死?老前辈你再这样,可就不讲江湖道义了啊。行行行,我撤去法袍功效便是,还有两拳。”
老人一步踏地,整艘渡船竟是都下坠了一丈多。他身形如奔雷向前,递出毕生拳意巅峰的迅猛一拳。
这一下子,那个白衣书生的身体总该直接炸开,至少也该被一拳打穿船头,坠入地面了吧?
没有。不但如此,那人还站在原地,依旧一手持扇,只是抬起了原本负后的那只手掌而已。
这一次,换成壮硕老者倒滑出去,站定后,肩头微微倾斜。
二楼魏白脸色阴沉,那老嬷嬷更是面沉如水,心思不定。
陈平安半天没动,然后哎哟一声,双脚不动,装模作样摇晃了几下身躯:“前辈拳法如神,可怕可怕。所幸前辈只有一拳了,心有余悸。幸好前辈客气,没答应我一口气让你五拳,我这会儿很是后怕了。”
所有渡船客人都快要崩溃了。他娘的,这辈子都没见过明明这么会演戏又这么不用心的家伙!
壮硕老者笑了笑:“那就最后一拳!”
深吸一口气,老者一身雄浑罡气撑开了长衫。
下一刻,异象突起。
堂堂铁艟府金身境武夫老者竟是没有直接对那个白衣书生出拳,而是半路偏移路线,去找那个一直站在栏杆旁的黑衣小姑娘。
她每次见白衣书生安然无恙,便会绷着脸忍着笑,偷偷抬起两只小手轻轻拍掌。
拍掌动作很快,但是无声无息,应该是刻意让双掌不合拢。
又是一瞬间,如同光阴长河就那么静止了。
只见一袭白衣站在了黑衣小姑娘身边,左手五指如钩,掐住那铁艟府武学宗师的脖子,让身体前倾的后者咫尺都无法向前走出。
后者脖颈处血流如注,白衣书生一手握折扇,轻轻松开手指,推在老者额头上。
砰然一声,一名在战阵上厮杀出来的金身境武夫直接撞开船尾,坠出渡船。
陈平安转头望向二楼,左手在栏杆上反复擦拭了几下,眯眼笑问:“怎么说?”
魏白没说话,老嬷嬷没说话。
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听到了远处的声响。
渡船后方有一粒金光炸开,然后骤然而至。一个少年模样、头别金簪的御剑之人望向栏杆,问道:“就是你一剑劈开了我金乌宫那座雷云?”
陈平安一脸茫然,问道:“你在说什么?”
少年剑仙无奈一笑:“到了春露圃,我请你喝茶。”
剑光远去,黑衣小姑娘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样的山上故事是很豪气了,但是她就是开心不起来,低下头,走到陈平安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不起。”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扯住她的脸蛋,轻轻一拽,然后朝她做了个鬼脸,柔声笑道:“干吗呢干吗呢?”
黑衣小姑娘腼腆一笑。
陈平安突然一扯身上金醴法袍往她脑袋上一罩,瞬间黑衣小姑娘就变成了白衣小丫头。只是白衣书生的雪白长袍里边,竟然又有一件白色法袍。
陈平安眼神清澈,缓缓起身,轻声道:“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动,一动都不要动。如果你今天死了,我会让整个北俱芦洲都知道你是哑巴湖的大水怪,姓周,那就叫周米粒好了。但是别怕,我会争取护着你,就像我会努力去护着有些人一样。”
然后陈平安转过身,视线扫过渡船一楼和二楼,不急不缓,淡然道:“高承,我知道你就在这艘渡船上,忍了这么久,还是没能想出一个确定可以杀我的万全之策?是你离开老巢之后太弱了,还是我……太强?要是再不动手,等到了春露圃,我觉得你得手的机会会更小。”
渡船所有人都没听明白这个家伙在说什么,只有屈指可数的渡船乘客依稀觉得高承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渡船只是在云海之上缓缓而行,沐浴在阳光下,像是披上了一层金色衣裳。
陈平安一拍腰间养剑葫,聚音成线,嘴唇微动,笑道:“怎么,怕我还有后手?堂堂京观城城主、骸骨滩鬼物共主,不至于这么胆小吧?随驾城的动静你肯定知道了,我是真的差点死了的。为了怕你看戏乏味,我都将五拳减少为三拳了,我的待客之道不比你们骸骨滩好太多?飞剑初一就在我这里,你和整个骸骨滩的大道根本都在这里,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只要是高承,自然听得到,也一定听到了。
陈平安笑道:“是觉得我注定无法请你现身?”
一个躲在船头拐角处的渡船伙计眼眸瞬间漆黑如墨,一个在苍筠湖龙宫侥幸活下、只为避难去往春露圃的银屏国修士亦是如此异象,他们自身的三魂七魄瞬间崩碎,再无生机。
在死之前,他们根本毫无察觉,更不会知道自己的神魂深处已经有一粒种子一直在悄然开花结果。
两个死人,一个缓缓走出,一个站在了窗口。
他们面带笑意,各自以心湖涟漪言语。
其中一人笑道:“除了竺泉,还有谁?披麻宗其余哪位老祖?还是他们三人都来了?嗯,应该是都来了。”
另外一人说道:“你与我当年真像,看到你,我便有些怀念当年必须绞尽脑汁求活的岁月,很艰难,但却很充实,那段岁月让我活得比人还像人。”
陈平安视线却不在两个死人身上,依旧视线巡游,聚音成线:“我听说真正的山巅得道之人不只是阴神出窍远游和阳神身外身这么简单。藏得这么深,一定是不怕披麻宗找出你了。怎么,笃定我和披麻宗不会杀掉所有渡船乘客?托你高承和贺小凉的福,我这会儿做事情已经很像你们了。再者,你真正的杀手锏一定是一位杀力巨大的强势金丹,或是一位藏藏掖掖的远游境武夫,很难找吗?从我算准你一定会离开骸骨滩的那一刻起,再到我登上这艘渡船,你高承就已经输了。”
寂静片刻,那个站在窗口的死人开口道:“是靠赌?”
陈平安依旧是那个陈平安,却如白衣书生一般眯眼,冷笑道:“赌?别人是上了赌桌再赌,我从记事起,这辈子就都在赌!赌运不去说它,赌术,我真没见过比我更好的同龄人,曹慈不行,马苦玄也不行,杨凝性更不行。”他以左手卷起右手袖子,向前走出一步,再以右手卷起左手袖子,又向前走出一步,动作极其缓慢,仰起头,清风拂面,抖了抖袖子,两袖卷起之后,自然再无春风盈袖,“我设想过鬼斧宫杜俞是你,故意躲在粪桶里吃屎的刺客是你,小巷中拿出一枚小暑钱的野修是你,赠予我水囊的年轻镖师是你,甚至那个与黄风老祖对峙的老僧是你,也想过身边的小丫头会是你。没办法,因为你是高承,所以‘万一’就会比较多,多到不是什么千一百一,就是那个想什么就来什么的万一。所以我这一路走得很辛苦,但是很值得,我的修心一事从未如此一日千里。我劝你在今天的本事大一点,不然我马上就会掉头去往骸骨滩,礼尚往来,相信我,你和骸骨滩会有一个不小的意外。”
那个渡船伙计点头笑道:“我信你,我高承生前死后亦是从来不说那些有的没的。”
窗口那人恍然,却是一脸诚挚笑意,道:“明白了。我独独漏掉了一个最想你死的人,该我吃这一亏。随驾城一役,她定然伤到了一些大道根本,换成我是她贺小凉,便会彻底斩断与你冥冥之中的那层关系,免得以后再被你牵连。但既然她是贺小凉,说不定就只是躲进了那处宗门小洞天的秘境,暂时与你撇清因果。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高承因为你们这对莫名其妙的狗男女,犯了一个极端相反却结果相同的错误。她在的时候,我都会对你出手;她不在了,我自然更会对你出手。你的想法真有意思。”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擦了擦嘴角:“我跟贺小凉不熟。骂我是狗可以,但是别把我跟她扯上关系。接下来怎么说,两只金丹鬼物,到底是羞辱我,还是羞辱你自己?”
有一名背剑老者缓缓从船尾走出,应该是住在了另外一侧的渡船靠窗房间。
但是不知为何,高大老人的脚步有些摇摇晃晃,脸庞扭曲,像是在做挣扎,片刻之后,长呼出一口气,同样是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感慨道:“每一个拴不住的自己,果然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也当引以为戒。”
在老人出现之后,渡船之外便有人合力施展了隔绝小天地的神通,老人全然不以为意。
陈平安道:“需要你来教我?你配吗?”
老人凝视着他,笑了笑:“你真确定,当下是自己想要的那种主次之分?”
陈平安眉心处渗出一粒猩红血滴,他突然抬起手,像是在示意外人不用插手。
他一拍养剑葫,本名小酆都的飞剑初一就悬停在葫口上方。
他狞笑道:“飞剑就在这里,我们赌一赌?!”
老人看着他的笑容,亦是满脸笑意,竟有些快意神色,道:“很好,我可以确定,你与我高承,最早的时候,一定是差不多的出身和境遇。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在随驾城,竺泉等人为何不出手帮你抵御天劫?”
陈平安以左手抹脸,将笑意一点一点抹去,缓缓道:“很简单,我与竺宗主一开始就说过,只要不是你亲手杀我,那么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不用现身。”
老人点头道:“这种事情,也就只有披麻宗修士会答应了。这种决定,也就只有现在的你及以前的高承做得出来。这个天下,就该我们这种人一直往上走的。别死在别人手上,我在京观城等你。我怕你到时候会自己改变主意,所以劝你直接杀穿骸骨滩,一鼓作气杀到京观城。”他仰头望向远方,大概是北俱芦洲的最南方,“大道之上,孑然一身,终于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同道中人。此次杀你不成,反而付出一魂一魄的代价,其实仔细想一想,也没有那么无法接受。对了,你该好好谢一谢那个金铎寺少女还有你身后的这个小水怪,没有这两个小小的意外帮你安稳心境,你再小心也走不到这艘渡船,竺泉三人兴许抢得下飞剑,却绝对救不了你这条命。”
老人抖了抖袖子,被他一分为二的那缕魂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两个死人这才真正死去,瞬间变作一副白骨,摔碎在地。
老人伸手绕过肩头,缓缓拔出那把长剑,陈平安竟是纹丝不动。
老人大笑道:“就算只是我高承的一魂一魄,披麻宗三个玉璞境还真不配有此斩获。”他用剑一寸一寸割掉自己的脖子,死死盯住那个好像半点不意外的年轻人,“苍筠湖龙宫的神灵高坐更像我高承,在骸骨滩分出生死后,你死了,我会带你去瞧一瞧什么叫真正的酆都门。我死了,你也可以自己走去看看。不过,我真的很难死就是了。”
一位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就这么自己割掉了自己的整个头颅。
头颅滚落在地,无头尸体依旧双手拄剑,屹立不倒。
渡船之上,瞬间就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三位披麻宗老祖联袂出现。
两位男性老祖分别去往两具白骨附近,各自以神通术法查看勘验。
竺泉站在陈平安身边,叹息一声:“陈平安,你再这样下去,会很凶险的。”
但是陈平安却道:“我以自己的恶念磨剑,无碍天地。”
竺泉欲言又止,摇摇头,转头看了眼那具无头尸体,沉默许久:“陈平安,你会变成第二个高承吗?”
陈平安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抹平两只袖子。
竺泉眼神复杂:“我对京观城和高承自然恨之入骨,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内心深处一直很敬重高承。”
陈平安只是转过身,低头看着那个在停滞的光阴长河中一动不动的小姑娘。
她穿着那件金醴法袍,似乎越发显黑了。
陈平安便有些笑意:再黑也没那丫头黑不是?
竺泉笑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披麻宗都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扯平了。”
竺泉收回视线,好奇道:“你真要跟我们一起返回骸骨滩,找高承砸场子去?”
陈平安摇摇头:“先让他等着吧,我先走完北俱芦洲再说。”
竺泉哑然失笑。
陈平安转头问道:“能不能先给这个小姑娘解开禁制?”
竺泉点点头。
刹那之间,从黑衣变成白衣的小姑娘就眨了眨眼睛,然后愣住,先看了看陈平安,然后看了看四周,一脸迷糊,又开始使劲皱着淡淡的眉毛。
陈平安蹲下身,笑问:“你是想要去春露圃找个落脚地儿,还是去我的家乡看看?”
周米粒问道:“可以选跟你一起走江湖不?”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可以。”
周米粒皱着脸,商量道:“我跟在你身边,你可以吃酸菜鱼的哦。”
陈平安还是摇头:“去我家乡吧,那边有好吃的好玩的,说不定你还可以找到新的朋友。还有,我有个朋友叫徐远霞,是一位大侠,而且他刚好在写一部山水游记,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说给他听,让他帮你写到书里去。”
周米粒有些心动。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使劲扯了扯身上那件竟然很合身的雪白袍子。
陈平安笑道:“你就继续穿着吧,它如今对我来说已经意义不大了,先前穿着不过是糊弄坏人的障眼法罢了。”
周米粒只是摇头,陈平安只好轻轻一扯衣领,然后摊开双手,法袍金醴便自行穿在了他身上。
竺泉啧啧出声。好家伙,从青衫斗笠换成这身行头,瞅着还挺俊嘛。
陈平安把周米粒抱到栏杆上,自己也一跃而上,转头问道:“竺宗主,能不能别偷听了,就一会儿。”
竺泉笑了笑,点头。
陈平安眺望远方,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问旁边的小姑娘:“前边我说的那些话有没有吓到你?”
周米粒双臂环胸,冷哼道:“屁咧,我又不是吓大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敢给我吃一串栗暴的,确实胆子不小。”
周米粒嘿嘿笑着。
陈平安问道:“周米粒这个名字咋样?你是不知道,我取名字是出了名的好,人人伸大拇指。”
周米粒将信将疑,不过觉得有个名字总比只有一个姓氏好些。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揭了泥封,喝了一口,道:“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恶人恶行,不全是那长得凶神恶煞,瞧着很吓人的,滥杀无辜,一听就毛骨悚然的,更多的……就像那黄风谷的夜间阴风,我们行走无碍,就是觉得不自在,不好受。你将来一定要小心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恶意。知道了这些,不是要你去学坏人,而是你才会对人世间大大小小的善意更加珍惜,更加知道它们的来之不易。”他伸手绕过身后,指了指渡船二楼,“打个比方,除了那个撞了你还踢了你的坏人,你还要小心那个最早出现在我跟前,连修士都不是的年轻伙计,对他的小心要远远多于那个卖给你邸报的管事。更要小心那个老嬷嬷身边的人,不是那个公子哥,更不是那个年轻女子,要多看看他们身边更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某个站在最角落的人。你一定要小心那些不那么明显的恶意,一种是聪明的坏人,藏得很深,算计极远;一种是蠢笨的坏人,他们有着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本能。所以我们一定要比他们想得更多,尽量让自己更聪明才行。所有能够被我们一眼看见、看穿的强大,飞剑、拳法、法袍、城府、家世,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和凶险。”
周米粒使劲皱着小脸蛋和眉毛。
这一次她没有不懂装懂,而是真的想要听懂他在说什么。
因为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
哪怕她仍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为了她好就要说这些真的很难懂的事情。
然后那个人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脑袋上:“知道你听不懂,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说。所以我希望你去我家乡,等长大一些再去走江湖。长大这种事情,你是一只大水怪,又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是不用太着急的。不要急,慢一些长大。”
周米粒嗯了一声:“我都记住了……好吧,我不骗你,我其实只记住了大半。”
陈平安喝着酒:“前边这些都没记住也没关系,但是接下来的几件事情,一定不可以忘记。第一,我家乡是东宝瓶洲一个叫龙泉郡的地方,我有好些山头,其中一座叫落魄山。我有一个开山大弟子叫裴钱,你一定一定不要跟她说漏嘴了,说你敲过她师父的栗暴,而且还不止一两个。你不用怕她,就按照我教你的,说我让你捎话,要她一定要好好抄书读书,就够了。”说到这里,陈平安收回手,摇晃着酒壶,微笑,“可以再加上一句,就说师父挺想念她的。第二件事,我还有个学生叫崔东山,如果遇到了他,觉得他脑子好像比谁都进水,更不用怕他,他敢欺负你,你就跟裴钱借一个小账本,记在上边,以后我帮你出气。还有个老厨子叫朱敛,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都可以跟他说。落魄山还有很多人……算了,你到了龙泉郡,自己去认识他们好了。”
陈平安转过头,轻轻喊了一声:“周米粒。”
周米粒正在忙着掰手指头记事情呢,听到他喊自己的新名字后,歪着头看过来。
陈平安张大嘴巴,晃了晃脑袋。
周米粒翻了个白眼。学她做什么,还学得不像。
陈平安仰头一口喝完壶中酒,抬手一抹嘴,哈哈大笑。
有些事情没忍住,说给了小姑娘听。可有些心里话,却依旧留在了心中。
在刚离开家乡的时候,他会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哪怕那个时候泥瓶巷的草鞋少年才刚刚练拳没多久,反而不会心神摇晃,只管埋头赶路。
后来大了一些,在去往倒悬山的时候,已经练拳将近一百万,可在一个叫蛟龙沟的地方,当他听到了那些念头心声,会无比失望。
在书简湖,他是一个差点死过好几次的人,都快可以跟一位金丹神仙掰手腕,却偏偏在性命无忧的处境中几乎绝望。
回到了家乡,去了东宝瓶洲中部的江湖,如今又走到了北俱芦洲。
蔡金简、苻南华、正阳山搬山猿、截江真君刘志茂、蛟龙沟老蛟、藕花福地丁婴、飞升境杜懋、宫柳岛刘老成、京观城高承……走着走着,就走过了千山万水。
学了拳,练了剑,如今还成了修道之人。
竺泉突然出声提醒道:“陈平安,我们差不多要离开了。小天地的光阴长河滞留太久,凡夫俗子会承受不住的。”
陈平安赶紧转头,同时拍了拍身边小姑娘的脑袋:“咱们这位哑巴湖大水怪就托付给竺宗主帮忙送去龙泉郡牛角山渡口了。”
周米粒扯了扯他的袖子,满脸不安。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伸出一只手掌挡在嘴边,转过身,弯腰轻声道:“是一位玉璞境的神仙,很厉害的。”
周米粒也赶忙抬起手掌——她只知道金丹、元婴地仙,不知道什么听都没听过的玉璞境——压低嗓音问道:“多厉害?有黄风老祖那么厉害吗?”
陈平安点头道:“更厉害。”
周米粒又问道:“我该怎么称呼?”
陈平安低声道:“就喊竺姐姐,准没错,比喊竺宗主或是竺姨好。”
周米粒还是偷偷摸摸问道:“乘坐跨洲渡船,如果我钱不够,怎么办?”
陈平安就悄悄回答道:“先欠着。”
“这样好吗?”
“没关系,那位竺姐姐很有钱,比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还要有钱。”
“可我还是有些怕她。”
“那就假装不怕。”
一旁的竺泉伸手揉了揉额头。这一大一小怎么凑一堆的?
最后,周米粒背起了那只包裹,她想要送给他,可是他不要。
她问道:“你真的叫陈好人吗?”
他摇摇头,笑道:“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