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先前水仙祠庙那条芍溪渠水,藻渠要更宽更深,许多原本沿水而建在芍渠附近的大村落,数百年间都不断开始往这条水势更好的藻渠迁徙,长久以往,芍渠水仙祠的香火自然而然就凋零下去,身后那座绿水府能够打造得如此富丽堂皇也就不奇怪了,神祇金身靠香火,土木府邸靠银子。
芍溪渠主输给同僚的原因是方方面面的,不然当年苍筠湖湖君就不是让藻溪渠主去处置那封密信,并且赐予湖君神主的令牌,让其能够离开藻渠水域辖境,一路过山过水,去往京城打点关系。
杜俞对苍筠湖诸多神祇知根知底,按照他的说法,苍筠湖龙宫就是一座山上的脂粉窟,专门用来为湖君拉拢有钱又有闲的外乡权贵子弟。
而那些艳名远播的龙宫妙龄美婢从何而来?
自然是藻渠之外的其余三河一渠。
那些地方洪涝灾害泛滥,早年又有过路仙师传授了一门破解之法,需要选取一个处子之身的二八佳人投水请罪,一些大旱时节,当地官员跑去城中湖君庙祈雨也颇为灵验,事后降下甘霖,亦需将女子投水报答湖君恩德。
杜俞说,这些谋划都是藻溪渠主的功劳。
她会经常假扮妇人,如官员微服私访,暗中游历苍筠湖辖境各地,寻找那些修行资质好、容貌美艳的市井少女,等到她初长成之际,三河一渠便会暴降大雨,洪水肆虐,或是施展术法,驱逐雨云,造成大旱千里。
几百年的老规矩遵循下来,各地官府早已熟门熟路,少女投水一事便是老百姓也都认命了,久而久之,习惯了一人遭殃苍生得救,且当作一件喜庆事来做,很是兴师动众,每次都会给被选中的女子穿上嫁衣,装扮得明丽动人,至于那些女子所在门户,也会得到一笔丰厚银子,并且市井巷弄的老人都说女子投水之后很快就会被湖君老爷接回湖底龙宫,然后可以在那水中仙境成为一位衣食无忧、穿金戴玉的仙家人,真是莫大的福气。
与京城和地方权贵子弟牵线搭桥,具体的迎来送往也都是藻溪渠主亲手操办,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所以深得湖君器重。
只不过她唯独有一件事比不得品秩相当的芍溪渠主,那就是后者是一位从龙之臣,在苍筠湖湖君被银屏国封正之前就已经跟随在湖君身侧。
先前赶来藻渠祠庙的时候,杜俞说起这些,对那位传说中雍容华贵犹胜一国皇后、妃子的渠主夫人还是有些佩服的,说她是一位会动脑子的神祇,至今还是小小河婆,有些委屈她了,换成自己是苍筠湖湖君,早就帮她谋划一个河神神位,至于江神就算了,银屏国内无大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国水运好像都给苍筠湖占了大半。
距离苍筠湖已经不足十余里,陈平安却停下脚步。
藻溪渠主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停下。
她转过头,一双桃花眼眸天然水雾流溢。
她貌似疑惑,楚楚可怜,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柔怯模样,实则心中冷笑连连:怎么不走了?
前边口气恁大,这会儿知晓前途凶险了?
杜俞已经打定主意,他只管看戏,这可是前辈自己说的。
陈平安转身望去,竟是那个晏清跟来了。
何露没有尾随,也有可能在更远处遥遥隐匿,这个修道天才少年应该很擅长遁术或是藏身之法,就是身子骨弱了点,不然陈平安会觉得比较麻烦。
一袭白衣、头戴一顶凤翅金冠的宝峒仙境年轻女修御风而游,相较于陈平安身边这个杜俞,不可否认,无论男女修士,长得好看些,蹈虚凌空的远游身姿确实是要赏心悦目一些。
杜俞发现前辈瞧了自己一眼,似乎有些怜悯?
咋的,前辈又要自己单枪匹马去苍筠湖踩陷阱?
前辈,说好的让我袖手旁观凑热闹呢?
您老人家口含天宪,这金口一开,再反悔不太好吧?
陈平安说道:“晏清追来了。”
杜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真有一粒白米似的小点儿出现在视野尽头。
他愣道:“这晏仙子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偏不信邪,想要与前……与陈兄弟掰掰手腕?”
陈平安笑道:“有些人的想法,我如何想也想不明白。”
藻溪渠主心中大定。
晏清仙子一到,即便尚未走到苍筠湖边,自己也应该危险不大了。
虽说不知为何双方在自家祠庙没有打生打死,可既然晏清仙子不依不饶跟来,就说明这杂种野修只要再敢出手,那就是双方彻底撕破脸皮的勾当。
在绿水府邸厮杀起来,兴许会有意外,在这距离苍筠湖只有几步路的地方,一个粗鄙野修,一个本就只会讨好宝峒仙境二祖师的鬼斧宫修士,能折腾出多大的风浪?
晏清手持入鞘短剑飘然而落,与陈平安相距十余步而已,而且她还要缓缓前行。
自认还算有点见微知着本事的藻溪渠主更加畅快:瞧瞧,晏清仙子真没把此人当回事,明知道对方擅长近身厮杀,依旧浑然不在意。
杜俞看着这位名动四方的年轻仙子,都说她与何露是人中龙凤,天作之合。
以前不管如何嫉妒眼红也要承认,今夜此刻再看,好像撇下何露不说,晏清仙子长得真是俊俏啊。
这让杜俞有些心情不爽快:搁在嘴边却死活吃不着的一盘山珍海味,比给人按着吃上一口热乎屎更恶心人。
陈平安问道:“还有事?”
晏清神色冷清,依旧向前走,眼神坚毅,那份修行之人细细打磨的道心显然已经涟漪消散、重归澄澈。
陈平安抬起行山杖,点了点她:“可以停步了。”
晏清没有执意前行,果真站定。
杜俞偷偷嗅了嗅:不愧是被誉为先天道胎的仙子,身上这种打娘胎里带来的幽兰之香,人间不可闻。
晏清开口道:“他好心劝阻,你为何偏要对他下此狠手?”
原本优哉游哉的藻溪渠主嘴角一抽。狠手?
境界高低的修道之人,临山傍水的大小神祇,哪有真正的蠢货。她的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藻溪渠水,想要运转神通,化作水雾逃遁。
背对着她的陈平安手腕一抖,手中行山杖倒飞出去,刚好砸中她的额头,打得她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行山杖原路返回,被陈平安再次握在手中:“晏清,你今夜在藻溪渠主的水神祠庙喝茶,好喝吗?”
晏清虽然年轻,可到底是一块心思通透的修道美玉,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淡然道:“茶水好,便好喝。何时何地与何人饮茶,俱是身外事。修道之人,心境无垢,哪怕身处泥泞之中,亦是无碍。”
陈平安摆摆手,懒得与她废话。晏清却道:“你们只管去往苍筠湖龙宫,大道之上,各走各路,我不会有任何额外的举动。”
陈平安转过身,示意那个正揉着额头的藻溪渠主继续带路,晏清就跟在他们身后,他也不计较。
片刻之后,晏清又问道:“你是故意以武夫身份下山游历的剑修?”
可惜那人只是沉默。
杜俞嘿嘿一笑,脚步轻盈。能够让晏清仙子跟在自己屁股后边吃灰,让人如饮醇酒。
又行出约莫一里路,晏清再问道:“你为何执意要询问一件山下人间的陈年旧事?难道是获取那件异宝的一条关键线索?”
依旧有问无答。
晏清神色自若,还是问道:“你姓甚名谁?既然是一位高人,总不至于藏头藏尾吧?”
杜俞没忍住,决定戏弄这位晏清仙子一番,一边走一边转头笑道:“不敢瞒晏仙子,我这位大兄弟姓陈名好人,虽是一名散修,却最是侠义心肠,仗剑走四方,但凡人间有不平事,都要管上一管。我与陈兄弟相识多年,当初在江湖上属于不打不相识,交手之后,我对好人兄无论是修为还是人品那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当夜深人静,总要扪心自问,世间为何有如此奇男子,我杜俞何德何能,竟然有幸结识?”
陈平安依旧听而不闻。
晏清斜了一眼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杜俞,冷笑道:“江湖相逢多年?是在那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庙中?你莫不是今夜给人打坏了脑子,这会儿说胡话?”
杜俞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晏清眼神冰冷:“这里相距苍筠湖可没几步路了,我宝峒仙境二祖师此次虽未下山,但是如果事后知道你杜俞有幸认识了这么个野修朋友,山上岁月悠悠,外来和尚走了,可庙还在,你真不怕祸从口出,患从口入?”
老子是两次从鬼门关转悠回阳间的好汉,还怕你个鬼!杜俞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狠狠剐了一眼晏清的小嘴儿,然后笑眯眯不言语。
晏清微笑道:“鬼斧宫杜俞是吧,我记住你和你的师门了。”
杜俞这才有些心虚,陈平安转头对他笑道:“杜兄弟,你这得意忘形的坏习惯是要改改,山上仙子不比甲子白发的江湖女侠,记性长。”
杜俞小鸡啄米道:“陈兄弟教训的是,一句金玉良言,如赠我万金钱财,以后我一定好好守住这份家当。”
命都赌过了,干脆就再豪赌一次。
只要这位前辈今夜在苍筠湖安然脱身,不管是否结仇,别人再想要动自己,就得掂量掂量自己与之生死与共过的这位“野修朋友”。
自己和鬼斧宫自然是不能挪窝,可只要前辈没死在苍筠湖,山上修士谁也不傻,不会轻易做那鱼钩上的鱼饵,当那出头椽子。
直到这一刻,杜俞才后知后觉,晓得了前辈起先为何说自己这趟苍筠湖之行说不定可以赚回点本钱。
当然,凶险还是万分凶险,后患也无穷。
只不过修行路上,除了晏清、何露这种凤毛麟角的存在,其余人等哪有躺着享福的美事,他杜俞不一样在山下几次险象环生?
所以说晏清这小娘儿们比起前辈这种活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山巅高人还是道行浅了点,她那点眼窝子,如今还养不起蛟龙。
晏清在这之后不再言语,只是默默跟随在那一行人身后。
临近苍筠湖畔,视野豁然开朗,不愧是银屏国内最大的一片水域。
今夜月圆,碧波千里,水光潋滟,月色水色两相宜。
由于是藻溪渠水的入湖口,所以建有一座渡口,只不过这条水路是藻溪渠主专门用来接待京城贵客的,她不许市井俗子踏足半步。
站在渡口处,清风拂面,陈平安以行山杖拄地,举目远眺,问道:“杜俞,你说藻溪芍溪两位渠主,连同你在内,我如果一拳下去,不小心打死了一百个,会冤枉几个?”
杜俞眨了眨眼睛。
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也不太敢贸贸然开口,毕竟苍筠湖就在眼前。
晏清那番威胁言语其实真不算故弄玄虚,山上的规矩就是如此,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皆如此。
藻溪渠主见苍筠湖似乎毫无动静,便有些心焦如焚,站在渡口最前头,听那野修提出这个问题后,更是终于开始心慌起来。
若是世上有那后悔药,她可以买个几斤一口咽下了。
之前在水神庙内,自己若是稍稍客气一些,应付敷衍那杂种野修几句,也不至于闹到这般你死我活的田地。
不管怎么说,在祠庙之中,这野修来到自家地盘,先请了杜俞入内打招呼,随后他自己走入,一番当时听来可笑厌烦至极的言语,如今想来,其实还算是一个……讲点道理的?
晏清突然开口说道:“最好别在这里滥杀泄愤,毫无意义。”
陈平安缓缓向前,走到藻溪渠主身边,两人仿佛并肩而立,一起欣赏湖景。
陈平安双手以行山杖拄地,轻声问道:“那些孝敬纳贡一般被你送给湖君当丫鬟美婢的投水少女,有没有谁自己不情愿,誓死不从,然后被你以家族亲人要挟,才含泪披上嫁衣的?有没有她们的爹娘悲愤欲绝,郁郁而终的?有没有与她们青梅竹马的男子想要报仇,然后被你们一根手指头撚死了的?你老实回答,有没有?只要有一个,就是有。”
藻溪渠主浑身颤抖起来,咬紧牙关。
陈平安问道:“会改吗?可以补救吗?苍筠湖会变吗?”
藻溪渠主使劲点头,泫然欲泣道:“只要大仙师发话,奴家一定痛改前非……”
但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家伙只是道:“没问你,我知道答案。”
就在藻溪渠主就要膝盖一软下跪求饶的时候,她蓦然转头望向苍筠湖,两眼放光,心中狂喜,便立即直了腰杆。
杜俞缩了缩脖子,咽了口唾沫。
一个身穿龙袍的高大男子面如冠玉,头戴冠冕,出现在苍筠湖水面上,如被众星拱月,有那三河水神,还有那满脸快意笑容的芍溪渠主,以及大大小小数十个龙宫文武辅官精怪,气势汹汹。
身后更远处,还有数百个虾兵蟹将,排兵布阵,各司其职。
其中又有一小撮气度不凡的仙家修士离那中年男子最近,更有一个身材不输龙袍男子半点的健壮老妇人,头戴一顶与晏清相仿的金冠,只是宝光更浓,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辉。
老妪身后还站着十余位呼吸绵长、浑身光彩流溢的修士。
中年男子正是苍筠湖湖君殷侯,他与宝峒仙境祖师范巍然携手离开了龙宫宴席,来见一见那个芍溪渠主所谓的外乡剑仙。
双方原本在那珍馐无数、仙酿醉人的豪奢筵席上相谈甚欢,直到那个狼狈而来的芍溪渠主说水仙祠那边来了个不知来历的强横之辈,竟然随便就打杀了鬼斧宫杜俞,还扬言要踏平苍筠湖龙宫,强掳龙女美婢作为玩物,更说那宝峒仙境的仙师算什么,若敢稍有阻拦,他便一并打杀了。
坐镇千里水运已千年的湖君殷侯又不是个痴子,熟稔这贱婢的那张破嘴,当场就一袖子打得芍溪渠主金身大震,倒地打滚哀号。
随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芍溪渠主才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说了祠庙的事情经过。
宝峒仙境的那拨练气士只当是看个助酒兴的热闹,至于什么剑仙,自然是人人不信。
据说是那芍溪渠主身边一个侍女亲眼所见,从一个酒壶里飞出了一把袖珍飞剑。
可一个卑微贱婢的言语,能听个一两分真就很不错了。
范巍然始终一言不发。
随驾城城隍庙那档子腌臜事早年她倒也听说过,当时不甚上心,只是后来出现重宝现世的迹象,这才着手让人查探,大致过程都已了然,两位下山办事的宝峒仙境修士甚至还与一拨想到一块去的银屏国本土仙家在当年京城收信人的后世子孙那边起了一点冲突,自然是对方吃了苦头,然后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
范巍然皱了皱眉头:“清丫头?”
晏清微微一笑:“老祖放心,不打紧的。”
湖君殷侯眯起眼。
果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妙女修,若是能够有幸与她颠鸾倒凤一场,最少可以增加自己百年道行。
只不过可惜了,宝峒仙境对其视若掌上明珠,晏清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家伙是范巍然这悍妇的心肝肉,苍筠湖动她不得。
藻溪渠主再顾不得什么,跃向苍筠湖,高声道:“湖君救我!”
殷侯闻言大笑道:“需要救吗?”
下一刻,那位气宇轩昂如同人间帝王的湖君殷侯勃然大怒。
只见那个心腹渠主在双脚即将触及湖面之际,被渡口斗笠青衫客伸手在头颅一抓,竟是倒飞回渡口岸边,七窍和身躯之内猛然绽放出无数条淡金色光线,转瞬间,一尊水神金身便被硬生生拽出了雍容妇人的皮囊。
藻溪渠主发出痛彻心扉的哀怜号叫,双手使劲拍打陈平安的手臂。
陈平安骤然加重力道,藻溪渠主的金身头颅砰然粉碎,那副金身变作金光点点,不断消散在渡口。
到底只是一个河婆,连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金身碎片都未能凝聚出来。
陈平安淡然道:“是不用救。”
杜俞抬头望月,只管装傻。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晏清此次心弦大震的程度犹胜之前,简直就是翻江倒海,被人以拳捶打心镜。
范巍然扯了扯嘴角,一闪而逝。这下子你这位苍筠湖湖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自家人和别家人的面颜面尽失,可就由不得你不大动干戈了。
殷侯心中震怒,作为苍筠湖霸主,一位掌握着所有水运的正统山水神祇,靠近渡口的湖面开始兴起波涛,浪头拍岸之声此起彼伏。
然后那个一出手就惊世骇俗的青衫客说了一句肯定是玩笑的话:“想听道理吗?”
他看了一眼殷侯,再看了一眼神色玩味的范巍然,最后自问自答道:“看来不想。我喜欢。”
天地间出现死一般的寂静,而那月色自古无声。
杜俞只觉得心中豪气万丈:他娘的,以后哪天有这份气概,死也值了!
当然最好还是给人打个半死,好歹留下半条命,再来这么一遭!
他娘的,原来英雄豪杰还可以这么来?
以前自己在那江湖上的小打小闹到底算个啥?
晏清心情激荡,神色复杂。
她望着那个背影,好似一粒小小的芥子,茕茕孑立于天高地阔之间,不像是野修,更不会是山上的谱牒仙师,倒像是一位真正负剑远游山河的游侠,似乎还……有些孤单?
晏清为自己这份莫名其妙的念头恼火不已,赶紧平稳心神,默念仙家口诀。
然后她便见到那人先摘下了竹箱,轻轻放在脚边,再摘了斗笠,又放在竹箱之上。
他将手中行山杖戳地,插入渡口地下一小截,然后开始慢悠悠卷起一只袖子。
站定后,他便只是背着剑,挂着酒葫芦。
最后那人望向苍筠湖,缓缓道:“不用客气,你们一起上。看看到底是我的拳头硬,还是你们的法宝多。今天我要是临阵脱逃,就不叫陈好人。”
杜俞满脸纠结。话只说一半多好,前边那些言语多带劲,至于最后一句就没必要了吧?高人前辈,这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只不过很快杜俞就觉得自己想多了,前辈果然是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因为说什么根本不重要,得看做什么。
负剑挂酒壶的青衫客竟然在殷侯还没撂下半句狠话的情况下就已经一脚将半座渡口踩得塌陷,岸边汹涌湖水随之倒退出去。
一位身披青色甲胄、手持长刀的河神出阵向前一掠迎敌。青衫客不过砰然一拳而已,河神连同甲胄、皮囊、金身在内,一并当场粉碎。
殷侯反而心如止水了,神色平淡。
面对那个仿佛一骑凿阵的外乡人,他抬起手,双指并拢,一淡金、一碧绿两缕灵光分别凝聚如小蛇盘踞指尖,相互缠绕。
殷侯轻轻一晃,以他为圆心的苍筠湖水面水雾升腾,青烟滚滚,瞬间笼罩住方圆百丈水面。
渡口那边,别说是杜俞,就是晏清运转气机凝神望去,视野所及都唯有雾茫茫一片,再无殷侯和苍筠湖诸多龙宫文官武将的身影。
自家老祖似乎驾驭起了那件师门重宝,一阵宝光若隐若现,护住了所有同门修士,然后缓缓后撤,应该是要将战场完全留给殷侯一方。
水雾边缘,一条淡金色大蟒和一条碧绿色大蛇盘旋不断,双方衔尾飞掠,如行云布雨的蛟龙之属,加重湖面水雾。
晏清只知道这是一位证得大道水神的本命神通之一,不单单是障眼法那么简单,而是一座类似符阵的牢笼,一旦将修士或是纯粹武夫拘押其中,就会分别消耗气府灵气和纯粹真气,是一种既可攻又可守的水磨之法。
杜俞始终站在原地,瞥了眼前边那一片狼藉的渡口,塌陷得一塌糊涂,唯独竹箱和行山杖附近的地面依旧完好如初。
前辈真是仙人手笔,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前辈那一脚踏地尚未全力尽出。
晏清一挥袖子,将渡口尘土拂散。
只是她眼神始终凝视着苍筠湖湖面的动静,方圆百丈皆茫茫的水雾大阵骤然间如同被人拽起的一张渔网,变得只有十余丈大小,但是水雾也随之越发浓稠,淡金色大蟒与碧绿色巨蛇竟是直接一头撞入了阵法之中。
晏清心中叹息。
到底是苍筠湖上之战,湖君殷侯占尽了天时地利,又有一位心腹河神用性命作为代价阻滞那人前冲势头,失了先手,想必那人的处境只会越来越不妙。
湖君殷侯能够在银屏国屹立千年不倒,以水神身份与一国五岳山主平起平坐,也怪不得师门老祖会选择龙宫作为随驾城之行的最后一处下榻之地。
晏清瞥了眼杜俞,见他一脸神色自若。
杜俞察觉到晏清的视线,转头一笑:“小小池塘,困不住我那位随便打个喷嚏就能翻江倒海的陈兄弟。”
晏清嗤笑不已。这种溜须拍马的恶心言语,大战落幕后,看你还能不能说出口。
宝峒仙境修士已经撤出战场百余丈外,祖师范巍然依旧没有收起那件镇山之宝的神通,头顶金冠有金光流溢,照耀四方。
她身旁出现了一位好似挂像上的天庭女官,面容模糊,一身金光,身姿曼妙。
这位虚无缥缈的金人侍女衣袖飘摇,伸手擎起了一盏仙家华盖,庇护住所有宝峒仙境修士。
范巍然脚下湖面则已经结冰,如同打造出一座临时渡口,供人站立其上。
晏清松了口气。祖师看样子是不打算掺和今夜厮杀了。
殷侯依旧站在原地,但是仅剩两位河神已经分别带人远去,看方向,是打道回府了。
芍溪渠主亦是如获大赦不说,似乎还因祸得福,满脸遮掩不住的雀跃神色,运转神通,化作一团水雾,飞快掠向自家芍渠方向。
晏清心知肚明,这是苍筠湖要兴师动众,对那人赶尽杀绝了。
殷侯还有闲情逸致对她微微一笑,她视而不见。
湖上异象横生。那座笼罩湖面的阵法牢笼蓦然出现一条金色丝线,然后水阵轰然炸裂,如冰化水,全部融入湖中。
陈平安一手负后,同样是双指并拢,面对殷侯,背对渡口,双指拈住了一张金色材质的仙家宝箓,才燃烧小半。
晏清疑惑不解。
一张破障符而已?
世间有如此威势巨大的破障符?
不但以此破开了湖君殷侯的阵法,从晏清和杜俞这个渡口方向还可以看到那人负后之手轻轻握拳,露出了一淡金、一碧绿两条小蛇的尾巴。
殷侯见此异象并无半点惊讶,微笑道:“一碟苍筠湖待客的开胃小菜,这位外乡仙师觉得味道如何?”
陈平安环顾四周。两位河神和芍溪渠主应该已经返回了各自辖境,从三条河渠源头起始不断往下游蓄势,帮助这位湖君布下真正的杀阵。
如果不是察觉到外边的动静,陈平安其实不介意待在阵法当中,就当是纳凉赏月了,毕竟那两条水运蛇蟒,小炼之后,可不是芍溪渠主拿出四两水运精华的寒酸手笔。
他掂量了一番,至少各一斤重。
不愧是一湖君主,底蕴远远不是小小渠主河婆能够媲美的。
他便暂时放弃了彻底小炼了那两条水运蛇蟒的打算,背后手中那两抹光彩瞬间消逝不见,给他拘押入了水府门外。
若真有后手算计,害得自己体魄神魂吃点小苦头,也算那位湖君的本事,他认个小栽。
人身小天地气府之内,两条水属蛇蟒盘踞在水府大门之外,瑟瑟发抖。
一头疯狂赶来的火龙高高扬起头颅,冷冷俯瞰着这两条蝼蚁不如的贱种。
它一只爪子轻轻摩擦地面,如果不是它们身上带着一点熟悉的炼化气息,一爪下去也就没了。
水府大门瞬间打开,又猛然关闭。
原来是两个绿衣童子扛起了金蟒、碧蛇就跑。
由武夫纯粹真气显化的火龙挪动庞大身躯,缓缓转身,悠悠离去。
湖君殷侯摊开一只手掌,是一粒金身碎片,正是暮寒河河神陨落后的全部遗物。
其余还有一块更大的,当初一拳过后,两块金身碎片崩散溅射出去,拇指大小的已经给那青衫客攫取入袖,如果不是殷侯出手抢夺得快,这一粒金身精华恐怕也要成为那人的囊中之物。
殷侯轻轻摇头,叹息一声。
这位暮寒河河神虽然在三位河神当中战力最低,却是最为忠心耿耿的,跟随自己也早,既有芍溪渠主的资历,也有藻溪渠主的善解人意,就这么死了,有些可惜,死了之后只留给自己这么一粒金身碎片,更是可惜。
若是加上那块稍大的,兴许才可以增加百年修为。
他将手心那粒金身碎片没入掌心,打算大战之后再慢慢炼化。
不过话说回来,死了一位所谓的麾下大将算什么,回头再跟银屏国皇帝讨要一个诰命封正便是,反正这位河神的左膀右臂早已蠢蠢欲动,觊觎河神之位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然自己女儿闺阁中多出的那几件奇珍异宝是怎么来的?
这位暮寒河河神在这百年间就私藏了两位资质不俗的美婢,金屋藏娇,龙宫真要计较起来,死不足惜,不过是他这位湖君大度,不愿寒了众将士的心罢了。
陈平安瞥了眼更远处摆明了是要坐山观虎斗的宝峒仙境修士,有些无奈。
看来想要赚大钱有些悬了,这些谱牒仙师怎么就没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
都说吃人家的嘴软,刚刚在龙宫宴席上推杯换盏,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随手丢几件法器过来试试自己的深浅,不算难为你们吧?
对于这拨仙家修士,陈平安没想着太过结仇,苍筠湖则不一样。
山水神祇主动为恶、作祟一方,与修道之人不行善、漠视人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
殷侯见那人没了动静,问道:“是想要善了?”
陈平安答道:“等主菜上桌。”
殷侯纵声大笑:“好好好,爽快人!”
陈平安眯起眼,想着殷侯坐镇苍筠湖千年水运,辖境大如北俱芦洲的那些小藩国了,想必这么多年下来,都是这么笑看人间的?
成精得道封正,修成了水神手段,这辈子就还没掉过眼泪吧?
湖面上,没有溅起半点涟漪,殷侯身前却多出了一抹青色身影。殷侯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躲避,打算试一试眼前“剑仙”拳头的斤两。
他伸出一手,挡在身前。
身上那件龙袍名“姹紫”,是他耗费大量神仙钱、精心炼制的法袍,是一件货真价实的法宝,搁在黄钺城和宝峒仙境都是一等一的仙家重宝。
所谓的家底,仙家山头就得看门派中的法宝到底有几件,他这湖君和那些山岳正神则看手中攥着几个可以肆意安排心腹上位的正统神位。
好重的力道!法袍之上的一条游弋蛟龙竟是当场崩开。
殷侯借势倒滑出去数丈,心想:莫不是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大宗师?所谓剑仙身份,只是故布疑阵的障眼法?
不过他依旧面不改色,再次抬手,又接下一拳。
这次,身上两条水运蛟龙炸裂开来。
不过何谓法袍?
这件姹紫法袍便是那些灵气孕育而出的蛟龙,能够聚散随心,哪怕暂时碎去一两条,依旧可以如那神祇在不伤及大道根本的前提下瞬间重塑金身。
如果仅是这两拳的力道,殷侯有把握让此人出拳百余下,到时候再看是自己这件法袍灵妙非凡,还是他一口纯粹真气更加绵长。
第三拳已至,法袍同时炸碎了两条游走于大袖上的蛟龙。
殷侯神色有些凝重起来,正要思量是否运转神通脱身。
毕竟与其这般戏弄对方,两河一渠声势已成,三尊金身神祇即将携水涌入苍筠湖,完全无须他这位身份尊贵不输人间帝王的湖君亲身涉险。
若非想要在那仙子晏清面前抖搂一番湖君风采,此人想要在苍筠湖水面上近自己的身是登天之难。
一直悬停湖面数尺的殷侯在被一拳打退后,一脚悄然踩在湖水中,微微一笑,满是讥讽。
一拳又至,一块仿佛冰雕的湖君神像砰然碎裂。
殷侯站在距离湖面数丈之下的远处水中,双手负后,抖了抖手腕,舒展筋骨一番。
果真是位纯粹武夫,难怪敢为所欲为,胡乱打杀自家的渠主、河神。
突然,他后背心处如遭重锤,拳罡倾斜向上,打得他直接破开水面,飞入空中。
所幸只是碎去了姹紫法袍上的六条蛟龙,若是九龙同时崩散,法袍暂时就要失去作用了,这与兵家至宝甲丸化作的神人承露甲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头一拳敲下,空中响起一声洪钟大吕般的声响,殷侯刚离开苍筠湖就再度撞入湖中,体魄虽未如何受损,却觉得这两拳真是生平大辱。
随后,湖底下如有一连串沉闷冬雷生发,湖水激荡。
只是大浪临近那个手擎华盖的金人侍女附近,便像被城池高墙阻拦,化作齑粉。
浪花层层叠叠,纷纷被那层金色宝光阻拦,如无数颗雪白珍珠乱弹。
范巍然笑道:“上岸观战。”
承载众人的脚下冰层悬空升起,风驰电掣去往渡口。
冰层在临近渡口后,没了范巍然的灵气驾驭,蓦然消散,化水入湖。
修士们随着范巍然一起飘然落地,来到近乎废墟的渡口上。
在这拨仙师临近渡口后,杜俞一咬牙,脚尖一点,掠向了那书箱和行山杖旁边,按住腰间刀柄。
范巍然只是瞥了一眼,便带人与他擦肩而过。
那个随侍一旁撑起宝盖的金人女子似乎心意相通,亦是看了杜俞一眼。
杜俞牙齿在打架,绷着身躯站在那根行山杖旁边,纹丝不动。
这个身材高大的老婆娘可是十数国山上修士中的第二把交椅,而且与那个坐第一把交椅的黄钺城城主实力相差无几。
再者,范巍然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早些年还没当上宝峒仙境祖师的时候,只要是她带队下山游历,就没有哪次不死几个修士的,至于时运不济的江湖武夫,更是人数众多。
范巍然还喜欢虐杀敌人,曾经有一个惹到宝峒仙境游历弟子的六境江湖宗师,被范巍然找上门去,以法宝打倒在地后,她就站在那家伙身边,一脚一脚踩下,将其踩成一摊肉泥。
范巍然抬起手指,轻轻一点头顶金冠,所有金光倒流回金冠,金人侍女与手中华盖便随之消散。
晏清躬身道:“拜见祖师。”
范巍然神色慈祥,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晏清的额头,佯怒道:“你这小妮子恁大胆,敢与这种穷凶极恶的外乡人走一路。”
晏清赧颜无言,束手而立。
范巍然转身望向苍筠湖,以心湖涟漪告之晏清:“好戏上场了。能够将殷侯打得人身幻象全毁,只得真身现行,必然是一位金身境宗师无疑。难得难得,山下十数国的江湖已经两百年不曾见到传说中的金身武夫了。清丫头,跟此人交手一定要注意一点,千万别被近身,别学那一味托大的殷侯,会吃亏的。放着仙术和法宝不用,赤手空拳与那武夫比拼气力大小,不是蠢吗?”
晏清点头,范巍然又道:“何况那位湖君天生肉身强横,不是我们练气士可以媲美的。畜生嘛,皮糙肉厚。”
湖上猛然间出现一条身长百丈的巨大蟒蛇,已经生出四爪,高高抬起头颅,张开大嘴,朝湖面上吐出一道碧绿光柱。
一袭青衫身影抬起一掌,竟是硬生生挡下了那道气势如虹的光柱。
那幅绚烂画面,如海上生明月,晏清默默将这幅画卷收入眼帘。
范巍然嗤笑道:“金身境武夫大战金身神祇,不错不错,不虚此行。”
与此同时,两河一渠的入湖处同时出现了三条数十丈水龙,两条黄色水龙身形较大,那条墨黑色水龙则最为娇小玲珑。
不仅如此,整座苍筠湖辖境的大小水脉都开始颤动扭转,为殷侯和三位金身神祇所用。
今夜的苍筠湖上,现在才是真正的洪水泛滥,大浪滔天。
气势恢宏的战场不断远离渡口,往苍筠湖湖心挪去。
范巍然的一名嫡传女弟子轻声笑道:“师父,这个家伙倒是识趣,害怕水花溅到了师父一星半点,就自己跑远了。”
另外一名高大男修附和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已经彻底惹恼了湖君殷侯,生死难料,再与老祖结仇,找死不成?”
如芒在背的杜俞像一根木头杵在渡口最前边,比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还像行山杖。
一个高不可攀的仙子晏清就能够让他和鬼斧宫吃不了兜着走,更别提范巍然这种术法无敌的山巅修士。
她一脚踩在鬼斧宫头顶,那就是真正的山岳压顶。
范巍然转过头,开口笑道:“清丫头,不用拘束,上前一步便是。”
恪守师门尊卑、辈分高下的晏清这才上前一步,与老祖并肩而立。
范巍然神色怡然,其实心中并没有表面那么轻松。
有些事情,哪怕是殷侯之流,修为已经不算低了,可只要不站在那个位置上,就还是睁眼瞎。
唯有自己与黄钺城城主叶酣才能够看得见那一鳞半爪的异样光亮。
所以师妹一直担心自己会对她的这位得意弟子晏清心怀芥蒂,甚至会暗中阻碍晏清的大道攀登,为此,防范自己这个师姐就跟防贼似的。
一个模样娇憨的少女突然轻声道:“祖师婆婆,那人好像只是在练拳,故意用那些蛇啊蟒的来淬炼自己的体魄。”
范巍然招招手,少女蹦蹦跳跳来到她身边,扬起脑袋,天真无邪道:“真的,祖师婆婆,不骗你。”
身材高大的范巍然微微弯腰,揉了揉少女的脑袋,低头凝视着那双淡淡莹光流淌的漂亮眼眸,微笑道:“我家翠丫头天赋异禀,也是不错的,以后长大了说不定可以与你晏师姑一样有大出息,下山历练,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仙女。”
晏清对那少女微微一笑,少女看了眼晏清,双手扭缠在一起,低下头去,难为情道:“我可没有晏师姑这么好看。”
范巍然哈哈大笑,少女越发羞赧。
晏清轻轻拧了一下少女的耳朵,这可是她难得流露出来的亲昵举动。
范巍然笑过之后,远眺苍筠湖,神色肃杀,沉声道:“如此说来,得好好计较一番了。”
一座门派的衰败迹象,往往是从青黄不接开始的。
这一点,黄钺城不差,毕竟还有个何露撑场面,但是自己的宝峒仙境更好。
除了晏清,还有这个翠丫头,加上自己那个已经闭关十年的大弟子,都会是未来宝峒仙境的顶梁柱。
晏清心中大震。为何那人明明藏了拙,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袖手旁观的范祖师反而动了杀机?
苍筠湖上,一座岛屿被殷侯的真身蛇蟒以大尾犁出一条巨大的沟壑。
那一袭青衫次次出拳只是退敌,自保有余,攻势乏力,瞧着已经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一拳打碎暮寒河河神的金身后,再将湖君逼出真身现世,应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
这让本来还藏藏掖掖的两河一渠三条水龙打得越来越酣畅淋漓,个个凶性大发。
苍筠湖远处响起殷侯的呐喊声:“范老祖,只要你助我诛杀此獠,我便将那件姹紫法袍赠予宝峒仙境!”
范巍然微笑不语。
晏清举目望去,哪怕运转口诀,驾驭气府灵气,使得一双眼眸散发出紫色流光,已经呈现出“日月照炉、眼生紫烟”的术法大成气象,可仍是看得不太真切。
那处战场终究还是离渡口太远,她只能瞧见蛇蟒汹汹扑腾的影子。
虽然翠丫头天生就能够看出一些玄之又玄的模糊真相,可晏清她还是不太敢信一位江湖传说中的金身境武夫能够在湖君殷侯的地界上,面对数位神祇的倾力围殴,犹然应付得游刃有余。
若是双方上了岸厮杀,苍筠湖神祇没有那份地利,晏清才会稍稍相信。
何况纯粹武夫,一口真气衰竭下坠,只要不给他随意换气的机会,那几乎就是必死无疑的惨淡结局。
双方这都搏杀多久了?
还是说金身境武夫的体魄不但一口真气绵长如江河,或是真的达到了佛家不败金身的境界,可以随便硬扛下湖君和三条水龙的联手攻势?
远处又有殷侯的嗓音如闷雷滚滚传来渡口:“范巍然!我再加一个暮寒河的河神神位送给你们宝峒仙境!”
范巍然高声道:“如果我没有老眼昏花,似乎藻溪渠主也死了?”
苍筠湖上,除了惊天动地的巨浪滔天,殷侯再无言语传来。
晏清虽然不理红尘俗事,但是苍筠湖辖境不过三河两渠,交出一个河神神位已算诚意十足,如果再拿出一个藻溪渠水神之位,加上芍溪渠本就算是荒废了,若是殷侯真答应下来,简直就是在自己身上钉入了两颗眼中钉。
一渠一河两位银屏国正统神祇,又有宝峒仙境作为靠山,殷侯就完全失去了随便打杀的权利。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点道理,殷侯自然明白,何况还会涉及大道根本,瓜分掉苍筠湖的大量山水气运,换成晏清也绝对不会贸然答应下来。
晏清以心声询问道:“老祖,真要一口气拿下两个苍筠湖水神位置?”
范巍然微笑道:“不这么抬抬价,殷侯即便乖乖交出了暮寒河神位,也会怨气难平。以他的城府和手腕,一定会打压得新河神沦为一个废物。我们宝峒仙境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天天听一个别国地界的自家河神诉苦,到时候管还是不管?”
晏清点头道:“老祖远见。”
范巍然抓起晏清一只白腻如藕的纤纤玉手,轻拍手背,感慨道:“清丫头,这些俗事,听过了知道了就算了,你只管安心修行,养灵潜性证大道。”
晏清嗯了一声。
范巍然松开手,胸有成竹道:“说不定比我预期的收成还要更好些。”
果不其然,不到半炷香工夫,殷侯再次高声道:“范老祖,藻溪渠主之位一并给你!若是再不答应,得寸进尺,以后苍筠湖与你们宝峒仙境修士可就没有半点情谊可言了!”
这一次,他的嗓音再无先前的沉稳,咬牙切齿,显然有些气急败坏了。
范巍然微微一笑,朝晏清低声道:“如何?”
晏清神色复杂,轻声道:“老祖小心。”
“清丫头,你大概不知道十数国历史上,最后那位金身境武夫到底是怎么死的吧,回头返回师门,可以问一问你师父,那可是我那师妹与黄钺城城主的成名之战。”
说完,范巍然大笑着化虹掠去,晏清皱了皱眉头。
杜俞依旧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在心中默默求神拜佛。
当头顶长虹挂空去往苍筠湖,他便觉得用处不大了,不过如果手头有三炷香的话,他还真会往地上一插。
一座几乎被削平的小岛屿上,殷侯的庞大真身绕着岛屿缓缓游弋。
两条河神金身驾驭的水龙已经杀红了眼,在岛屿上疯狂扑杀那一抹青色身影。
至于芍溪渠主掌控的那条墨黑色水龙,此时正浮在岛屿外边的湖面上,隐匿于龙宫中的渠主皮囊在一张蒲团上摇摇欲坠,脸色雪白,只觉得一身骨头都要被打烂了。
附近两位河神都站在蒲团之上,闭眼凝神,金光流转全身,而且不断有龙宫水运灵气涌入金身之中。
他们只是皮囊在此,以便近水楼台汲取龙宫的充沛水运,真正的金身已经完全融入了三条水龙当中。
一条水龙以硕大头颅撞向陈平安,却被他一掌抵住,丝毫不得前移。
陈平安微笑道:“是不是有些累了?那就换我来?”
他拈出一张崇玄署云霄宫秘制的玉清光明符,早已默念完口诀,朝天空一掷而出,顿时大放光明,如有一轮大日耀炤幽冥。
由于没有刻意追求范围广阔,那么针对这座岛屿的拘押压胜就越发坚不可摧。
陈平安掌中水龙想要甩头而退,他一步踏地,轻轻拧转手掌,以手刀向前,一线划开,将水龙开膛破肚。
当陈平安站定之时,手中多出一块稍大的金身碎片。龙宫之中,那副幻化人形的河神皮囊顿时枯萎,化作灰烬。
另外一条水龙先是茫然,然后疯狂逃窜。
只是当它撞在那堵光耀刺眼的封禁墙壁上时,头颅当场砰然崩出几条裂纹。
它忍着剧痛,想要刨地而遁。
只要钻透了岛屿这点山根,一旦近水,就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只是下一刻,它的头颅之上如遭重击,紧贴着岛屿地面向前滑去,硬是给它开辟出一条深沟来。
来到水龙头顶的陈平安一拳砸下,整座小岛都随之一颤,溅起无数灰尘,原本汹涌拍岸的湖水更是反向起浪。
又是一块河神金身碎片被他握在手中,再一看,殷侯竟然不见了。
这也正常,本就是各个击破的小手段,那位湖君若是闯入符阵范围,袖中还有一张更值钱的符箓等着,自己刚好还给苍筠湖一道主菜。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见那条浮在湖面上装死的墨黑色小水龙一个摆尾撞入湖中,溅起一大团水花。他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一掠而去。
陈平安望向一处,那是殷侯的逃遁方向。
背后那把剑仙自行出鞘两三寸,陈平安眯起眼,望向不断累积孕育的浓重云海,沉声道:“回去!”
剑仙铿锵归鞘,似乎还有些怨气。
陈平安身形向后微微一晃,不过他暂时也不与这把剑计较。
陈平安伸手一抓,将那张玉清光明符握在手中。
绝大多数仙家符箓就是这点不好,开门不易关门难,符胆一开张,就只能眼睁睁任由符光流散天地间,修士只能减缓符胆碎裂和灵气流逝的速度,却无法完全终止一张上品符箓的燃烧。
不过这张符箓,关了门后,哪怕已经成为一座四面漏风的宅邸,只要不再祭出,撑过一旬光阴应该不难。
他自有法子让那位苍筠湖湖君乖乖上岸与自己做生意,就是需要稍稍耗费一点时日。
不过更大的可能性还是湖君主动靠岸,活得久爬得高的坏人往往不会蠢,这是一件让人很无奈的事情。
至于飞剑十五,只是尾随追踪那位芍溪渠主,不求杀敌。
湖底龙宫的大致方位知道了,做买卖的本钱就更大。
陈平安转头望向空中,笑问道:“老嬷嬷这是要赶来作甚?怕我不会凫水,无法返回渡口不成?”
范巍然满腔怒火:殷侯竟然跑了,拿自己顶缸!
如果不是察觉到自己即将赶到,这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绝对不会临时收手,放弃追杀殷侯。
好嘛,先前还敢扬言要与宝峒仙境的修士不对付,以后百年,我就看看是你苍筠湖的水深,还是我们宝峒仙境子弟的术法更高。
刚好自己那个师妹已经注定破境无望,就让她带人来此专程与你们苍筠湖这帮精怪畜生对峙百年!
范巍然御风悬停在岛屿与苍筠湖交界处,瞥了眼陈平安系挂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微笑道:“果真是一位剑仙,而且如此年轻,真是令人惊讶。”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笑道:“我那杜兄弟这一路上说了苍筠湖一大箩筐的龌龊事,提起你们宝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与老嬷嬷你计较了,不然看这么一场好戏,是需要花钱的。”
范巍然心中冷笑,突然发现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缓缓道:“所以,请滚吧。”
范巍然脸色阴沉,双袖鼓荡,猎猎作响,又蓦然一笑:“来日方长,预祝这位外乡小剑仙一路游山玩水顺风顺水,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我们宝峒仙境做客。”
陈平安问了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你家祖师堂很结实?”
范巍然好歹听出这不是一句好话,但是她心意已决,便再无任何犹豫纠结,微笑道:“将来小剑仙一见便知。”
她御风返回渡口,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尚未退散的漆黑云海。除了殷侯的真身撞击还算凑合,其余三条水龙的磕磕碰碰真是谈不上什么裨益体魄。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又站了片刻,这才脚尖一点,跃出岛屿地界,踩在苍筠湖水面上,身形化作一缕青烟,一次次蜻蜓点水,去往渡口。
当他跃上渡口,范巍然和宝峒仙境修士都已离开。杜俞依旧披挂神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给竹箱、斗笠还有那行山杖当门神。
陈平安笑道:“这么讲义气?”
杜俞狠狠抹了把脸。
这风吹雨打的,整张脸有些僵硬了。
一抹过后,他挤眉弄眼,双手互搓,笑容灿烂起来。
倒不是不想说几句奉承话,只是杜俞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一句应景的漂亮话,觉得腹稿中的那些个好话都配不上眼前这位前辈的绝世风采。
陈平安将那只卷起的袖子轻轻抚平,重新戴好斗笠,背好书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刚要挪步,竟然有些腿麻。
自己这尊鬼斧宫小门神当得也算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吧?
前辈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巅老神仙,一定要稍稍挂念心头啊。
陈平安走在前边,杜俞赶紧收起了那件甘露甲,变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脚步如风,轻声问道:“前辈,既然咱们成功打退了苍筠湖诸位水神,又赶跑了宝峒仙境那帮修士,接下来怎么说?咱们是去两位河神的祠庙砸场子,还是去随驾城抢异宝?”
陈平安笑道:“咱们?”至于“打退”一说准不准确,他懒得解释。
杜俞笑呵呵,半点不难为情。
只是火候分寸还是需要的,随后他便不再絮叨。
只是走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咱们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庙?”
陈平安点头道:“我要在那边歇几天,等着湖君上岸找我谈买卖。”
杜俞哦了一声,不敢多问什么。
原路返回水神祠庙,府上的婢女丫鬟和仆役都已树倒猢狲散。
陈平安将那块“绿水长流”匾额收入咫尺物当中。
虽然藻溪渠主已经金身消亡,但是这块不同寻常的匾额还孕育有一些水运灵气,极有可能是这座祠庙最值钱的物件了。
他摘下竹箱和斗笠,坐在最底层的台阶上,让杜俞在院中点燃一堆篝火,自己则开始练习剑炉立桩。
大战之后,调养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后遗症,就会是一桩长久的隐患。
再者,陈平安也要以内视之法去看看那两条没有完全小炼的水运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盘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眼那位前辈的坐姿,没啥想法。
修炼仙家神通,可不是光有一个架子就行的。
再说了,估计以这位前辈的身份,必然是一门极其高明的术法,便是一五一十传授了整套口诀,自己都一样学不会。
一抹流萤划破夜空,钻入那位前辈腰间的酒壶中。
杜俞默默告诉自己,千奇百怪,见怪不怪。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杜俞发现当前辈睁开眼睛后,似乎心情不错,脸上有些笑意。
陈平安抬头看了一眼,几乎笼罩住整座苍筠湖地界的厚重云海已经散去,圆月当空。
他问道:“杜俞,你说就苍筠湖这边积淀千年的风土人情,是不是谁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从湖君到三河两渠的水神全部都换了才有机会。只不过想要做成这种壮举,只有像前辈这种山巅修士亲自出马,再在这边空耗最少数十年光阴死死盯着。不然按照我说,换了还不如不换。其实苍筠湖湖君殷侯还算是个不太涸泽而渔的一方霸主,那些个他故意为之的洪涝和干旱,不过是想为龙宫添加几个资质好的美婢,每次只死上几百个老百姓。碰上一些个脑子拎不清的山水神祇,连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哗啦一下子,几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气暴躁一点,动辄山水打架,或者与同僚结仇,辖境之内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饿殍千里。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多了各地山水神祇、城隍爷、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他们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谱牒仙师、开门立派的武学宗师、京城公卿的地方亲眷、有点希望的读书种子……这些,才是他们重点笼络的对象。”
陈平安瞥了眼杜俞,杜俞一脸无辜道:“前辈,我就是实话实说,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坏事。说句不中听的,我在江湖上做的那点腌臜事都不如苍筠湖湖君或者藻溪渠主指甲缝里抠出来的一点坏水。我晓得前辈你不喜我们这种仙家无情的做派,可我在前辈跟前只说掏心窝子的话,可不敢欺瞒一句半句。”
陈平安笑了笑。
杜俞没顺杆子往上爬,不觉得自己真就入了这位山巅老神仙的法眼,然后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前辈撑死了就是不会一袖子打杀自己而已,他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山巅人,是真正的大道无情。
杜俞其实先前仰头望月,也有些忧愁。
不知为何,游历江湖那么多次,那么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挂念爹娘。
不过这会儿前辈一睁眼,他就又得打起精神,小心应付前辈看似轻描淡写的问话。
就当是一种心境砥砺吧,爹娘以往总说修士修心没那么重要,师门祖训也好,传道人对弟子的念叨也罢,场面话而已,神仙钱、傍身的宝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术法,这三者才最重要,只不过修心一事,还是需要有一点的。
杜俞壮起胆子问道:“前辈,在苍筠湖上,战果如何?”
陈平安笑道:“像你说的,打退了而已。和气生财嘛。”
杜俞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已经再无胆气去刨根问底:老子这后半辈子的胆识气魄,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给用完了,还要我怎么英雄气概才算好汉嘛?
随后,陈平安便又开始专心练习剑炉立桩。杜俞则开始以鬼斧宫独门秘法口诀缓缓入定,呼吸吐纳。
拂晓时分,陈平安站起身,开始练习六步走桩,对赶忙起身站好的杜俞说道:“你在这渠主水神庙找找看有没有值钱的物件。”
杜俞点点头,就要去碰运气,看能否给前辈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几枚小暑钱。
但是陈平安突然来了一句:“我所谓的值钱,就是一枚雪花钱。”
杜俞愣了一下,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是说一枚小暑钱吧?”
陈平安无奈道:“就你这份耳力,能够走江湖到今天,真是难为你了。”
杜俞恍然醒悟,开始搜刮地皮。有前辈在自己身边,别说是一座无主的河婆祠庙,就是那座湖底龙宫,他也能挖地三尺。
陈平安闭上眼睛,只是走桩。
一直到晌午时分,杜俞才扛着两个大包裹返回。
陈平安说道:“值钱的那一袋子归我,另外一袋归你。”
杜俞哭丧着脸:“前辈,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陈平安依旧走桩不停,缓缓道:“修行有修行的规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听懂了吗?”
杜俞其实没懂,但是假装听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吊胆收下其中一袋便是。
不过杜俞想了想,打开两个袋子,将属于自己袋子里边的几件值钱物件放入了陈平安那只袋子里边,陈平安也没拦着。
他停下拳桩,掠上一栋最高建筑的屋脊上,远望随驾城方向。随后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练习走桩。
杜俞就纳了闷了,怎么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么仙家术法?但他随即又大为佩服:这位前辈行事果然是与众不同,返璞归真了。
第二天黄昏,杜俞又点燃起篝火,陈平安说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庙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观之人都已经心里有数。”
杜俞有些尴尬。自己这份小心思,果然难逃前辈法眼。
若是在渡口那边,双方立即分别,杜俞都怕自己没办法活着走到随驾城。
他思量一番,觉得该见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只麻袋去往随驾城。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再待一会儿。”
杜俞听命行事,放下麻袋,大大方方盘腿坐在地上,小声问道:“前辈,其实我还会一道师门祖师堂秘传符箓,不比雪泥符和驮碑符逊色太多。”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道:“先前命悬一线,你做这种缺德勾当也就罢了,这会儿既然性命无忧,再拿师门规矩来为自己锦上添花,不太好。修行路上,成仙先做人。”
杜俞愣在当场,瞥了眼地上那只麻袋,似乎直到这一刻,才隐约间抓到一点蛛丝马迹。他双手握拳,安静无语。
陈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识就要起身,被陈平安伸手虚按。
杜俞转头望去,片刻之后,一个熟悉身影闯入视野。
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不愧是晏清仙子。
陈平安皱着眉头,杜俞有些心惊胆战:前辈,求您老人家别再辣手摧花了,这么俊俏的仙子死翘翘了,前辈您舍得,晚辈我揪心啊。
晏清问道:“既然都一鼓作气打杀了三位河神渠主,为何要故意放跑湖君?”
杜俞一个没坐稳,赶紧伸手扶住地面。
陈平安问道:“是谁给你的胆子一而再找我?”
晏清微笑道:“一个担心云海落下会殃及百姓的剑仙真是滥杀无辜之辈?我晏清第一个不相信。”
陈平安说道:“你信不信,关我屁事?最后劝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晏清却径直走向篝火。
杜俞早已挪了屁股,刚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辈的神色变化,又可以欣赏到月下美人的风姿,然后他就一点一点张大了嘴巴。
一抹青烟掠向了那位可与月色争辉的白衣仙子,然后晏清好似小鸡崽儿给人提起悬空,与青烟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那一袭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转一圈,白衣美人便跟着旋转了一个更大的圆圈。
嗖一下,晏清仙子便不见了。陈平安跳下屋脊,返回台阶坐下。
杜俞抹了一把嘴,咽了一口唾沫。陈平安挥挥手:“你可以走了。”
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辞一声,只见那位前辈突然露出一抹懊恼神色,拔地而起,整座祠庙又是一阵类似渡口那边的动静,好一个地动山摇。
杜俞有些为难,自己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招呼都没打,不太好。
可若不走,万一那位前辈突然怜香惜玉起来,与那位娇娇柔柔的晏清仙子携手返回,月夜又好,美人更美……杜俞给了自己一耳光,背起麻袋就开始跑路。
陈平安落在渡口那边,眯起眼。
那个让人腻歪的宝峒仙境年轻女修已经被自己砸入苍筠湖中,谈不上伤势,顶多就是窒息片刻,有些狼狈而已。
但是一想到苍筠湖湖君极有可能就在附近,他只好赶来。
果然,那女子坠湖之后,已经不见踪迹。
陈平安双指拈出玉清光明符就要掷出,苍筠湖水面破开,走出那位身穿绛紫色龙袍的湖君殷侯,身边还站着似乎刚刚挣脱术法牢笼的晏清,她盯着陈平安,满脸怒容。
殷侯向前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方才是本君担忧晏清仙子的安危,情况紧急,便小小施展了一门术法,试图卸去仙子入湖的那股冲劲,多有得罪,晏清仙子只管上岸。”
晏清神色冰冷,震散身上所有残余水气,御风飘落在渡口上。
如果那个罪魁祸首没有赶来,晏清无法想象自己的下场。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还不走?藻溪渠主的茶水好喝,我是没办法帮你了,可你要是觉得苍筠湖的湖水也好喝的话,我倒是可以帮忙。”
晏清冷哼一声,御风远游。
陈平安望向神色戒备的殷侯,笑道:“你应该很清楚,我如果铁了心要杀你,不难。”
殷侯点头道:“确实如此。所以我很奇怪,剑仙为何手下留情?”
陈平安环顾四周,默不作声。
殷侯双足始终没入水中,不但如此,整座苍筠湖和所有辖境水域的上空又开始乌云密布。
陈平安问道:“当年那封随驾城太守寄往京城的密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侯毫不犹豫道:“信的内容并无新奇,剑仙想必也都猜得到,无非是希冀着京城好友能够在他死后帮他继续翻案,至少也该找机会公之于众。不过有一件事,剑仙应该想不到,那就是那位太守在信上末尾坦言若是他的朋友这辈子都没能当上朝廷重臣,就不着急涉险行此事,免得翻案不成,反受牵连。”
陈平安凭空取出一壶酒,揭了泥封,缓缓而饮。
殷侯继续笑道:“我在京城是有一些关系的,而我与随驾城的恶劣关系,剑仙清楚。我让藻溪渠主随行,其实没其他想法,就是想要顺顺利利将这封密信送到京城。不但如此,我还交代藻溪渠主,只要那人愿意翻案,我就会帮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顺遂一些。其实试图真正翻案是休想了,我不过是想要恶心一下随驾城城隍庙与那座火神祠罢了。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位城隍爷做得如此干脆利落,直接杀死了一位朝廷命官,并且半点耐心都没有,都没让那人离开随驾城。这其实是有些麻烦的,不过那位城隍爷想必是狗急跳墙了吧,顾不得更多了,斩草除根了再说。后来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城隍爷便也开始运作,命心腹将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儿送往京城,交予那人,而那位当时尚未补缺的进士二话不说便答应了随驾城城隍庙的条件。事已至此,我便让藻溪渠主返回苍筠湖,毕竟远亲不如近邻,暗中做点小动作无妨,撕破脸皮就不太好了。”
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以你的湖君身份,一旦相中了某个资质不错的市井女子,何须如此麻烦?”
殷侯微笑道:“一来百姓无知,畏威不畏德。二来,可不是我龙宫需要美婢,三河两渠同样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会需要。苍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个女子,明天少一个女子,长久以往,畏威过多,也是坏事。老百姓还好说,只能认命,可那些能够让家族长脚跑路的书香门第、富贵人家便会口口相传,一年到头担惊受怕,之后会如何做?自然是纷纷搬迁他处。久而久之,年复一年,苍筠湖的风水气数便要一直向外流泻。可若是苍筠湖订立了这么一个双方心知肚明的规矩,就更容易安抚人心了,加上龙宫还算对岸上人家补偿丰厚,不瞒剑仙,许多有钱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儿、孙女被龙宫瞧上眼。”他停顿片刻,唏嘘道,“天底下的好买卖从来不是一本万利的骤然富贵,只会是年年月月的细水长流,剑仙以为然否?”
陈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这么好的道理,从湖君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变味了呢?”
殷侯笑着不言语,等着对方开价。不管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对方能够在自家苍筠湖横着走,自家龙宫就只能哑巴吃黄连。
及时止损,比那错上加错要好太多了。前者至少可以让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后者往往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厦倾塌于朝夕间。
陈平安收起酒壶入咫尺物,问道:“随驾城城隍爷的金身腐朽一事?”
殷侯今夜可谓坦诚,想起此事,难掩幸灾乐祸,笑道:“那位太守不但出人意料地早早身负一部分郡城气数和银屏国文运,而且份额之多远远超乎我与随驾城的想象。事实上,若非如此,一个黄口小儿如何能够只凭自己便逃离随驾城?再者,他还另有一桩姻缘。当初有位银屏国公主对此人一见钟情,毕生念念不忘,为了逃避婚嫁,当了一位苦守青灯的道家女冠,虽无练气士资质,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宠爱的公主殿下,她便无意中将一丝国祚纠缠在了他身上,后来在京城道观听闻噩耗后,她便以一支金钗戳脖,毅然决然自尽了。两两叠加,便有了城隍爷那份罪过,直接导致金身出现一丝无法用阴德修补的致命裂缝。”
陈平安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随驾城的下场可能是什么?”
殷侯望了一眼随驾城方向,摇头道:“很惨。摊上这么个希冀着让一郡百姓帮他分担因果、承受天劫的城隍爷,也算家家户户祖上都没积德。过不了多久天劫就会落地,凡夫俗子多半都会死绝吧。所以那些去往随驾城的练气士都会在那之前离开,哪怕无法获取异宝,都不敢停留。”
殷侯本以为今夜还要讨价还价一番,不承想那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竟然转身走了,这反而让他不安,可是又不敢上岸去,只好忍着恨意与怒火,以及一份惴惴不安,运转神通,辟水返回湖底龙宫。
陈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庙,却发现不但杜俞返回,连晏清也在。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说什么,走到篝火旁蹲下,伸手烤火取暖。
杜俞蹲在一旁,说道:“我先前见晏清仙子返回,一想到前辈这一麻袋天材地宝留在院中无人看守便放心不下,赶紧回来了。”
晏清进了祠庙后就一直站在台阶上看着杜俞。
以前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只听说过一两次,还是因为此人爹娘是一对山上道侣的缘故。
只知道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喜欢在江湖上浪荡。
晏清开口道:“我只问一个道理,问完就走。”
陈平安却只是凝望着篝火,怔怔无言。
晏清沉默片刻:“为何要对何露出手?你若说从杜俞那边听闻一些苍筠湖的污秽事,故而出手狠辣,随心行事,这也正常,可是你不该见过何露才对。”
杜俞翻白眼做鬼脸:哎哟喂,还是为那个小白脸情郎来喊冤叫屈了,活该被前辈丢入苍筠湖喝水。
晏清其实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那人会一直当哑巴,但是没想到他竟然缓缓道:“何露开口劝阻的第一句话不是为我着想,是为了请你喝茶的藻溪渠主。”
晏清不傻,自然知晓此事。
陈平安继续道:“因为当时觉得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为更高的修道之人。”
晏清想要多听一些,便犹豫了下,打算坐在台阶顶端,结果被那人斜眼望来,立即停下动作。
陈平安突然收回视线,继续凝视着篝火,重新沉默下来。
分明话没说完,却没有了言语的想法。
晏清倍感羞愤:我就如此不值一提,连让你多说几句话都难?
她心弦一震,再无犹豫,迅速御风离去。
杜俞犹豫了一下,也起身告辞。
陈平安点点头,盯着篝火。
道理不只在强者手上,但也不只在弱者手上。
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为你强就更多,也不因为你弱就没有。
但好像这只是他陈平安的道理,不是杜俞的,也不是那个名叫晏清的年轻女修的,也不是那个天之骄子何露的。
在梳水国的江湖,还有宋雨烧。
在乌烟瘴气的书简湖,还有那名愿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将领。
在白骨累累鬼魅横生的鬼蜮谷,还有那剑客蒲禳、宗主竺泉。
在这银屏国和苍筠湖,暂时没能遇到一个半个。
陈平安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沉默下来。
他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为何在他们身上就不是道理,因为不会带给他们半点利益好处,相反,只会让他们觉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带水,觉得行事为人不痛快,所以他们未必是真不懂,而是懂也装不懂,毕竟大道高远,风景太好,人间低下,多有泥泞,多是那些他们眼中无足轻重的生死离别、悲欢聚散。
确实,许多无关自身的事情,知道了脉络,探究细微处,不总是好事。
例如陈平安都不用跟殷侯询问为何银屏国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因为人逃得掉,因果还在。
对于银屏国皇帝而言,哪怕对随驾城异象的前因后果都已心知肚明,也会选择沉默。
与其被那些四散逃离的老百姓搅乱别郡风水气数,以至于牵连一国气运,还不如在随驾城来个干干净净的了断,所以才会使得随驾城的官员和富贵人家至今仍然一个个都被蒙在鼓中,依旧有那扬鞭纵马的纨绔子弟出城快意游猎。
清晨时分,会有卖炭牛车的车轱辘声,月色下应该也会有那捣衣声。
修道之人,远离人间,避让红尘,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就那么蹲在原地,想了很多事情,哪怕篝火已经熄灭,仍旧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势。
一直到天亮时分,陈平安站起身,将那只麻袋收入咫尺物,戴上斗笠,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去往随驾城。
不去城隍庙,也不去火神祠,而是去那座荒废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看完之后,就得做点事情了。
在一个夜幕中,一袭青衫翻墙而入随驾城。
城中有夜禁,陈平安独自来到那栋鬼宅,站在夜深人静的大门外。上次入城在香火铺子,问过此处遗址。
他望着那腐朽不堪的大门,早已没有那门神,也无春联了。
那个读书人至死都没能为爹娘翻案报仇,那我泥瓶巷陈平安呢?!
一个早已不再脚穿草鞋、更早已无须上山采药的年轻人摘了下斗笠,一些个早早潜伏、隐匿或是扎根于这栋鬼宅附近的各路练气士,几乎就连那最迟钝、修为最低的练气士都悚然一惊,一个个毫无征兆地心境慌乱起来。
一个肩头蹲着小猴儿的老人站在远处一座屋脊上,皱眉不已。
上次在城门口竟然是自己眼拙了,完全没能看出这小子的道行。
老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按住那只暴躁不已的宠物。
至于那些个都已经没来由感到窒息、灵气不畅的废物更是没人胆敢露头去见一见到底是何方神圣。
大街之上,大门之外,那一袭青衫双袖无风鼓荡飘摇,身形瞬间消逝不见。
当他凭空消失后,老人开始后退数步。
一抹青烟划破夜幕,最终落在了城隍庙之外。
城隍庙那边出现一位身披铁甲的魁梧武判官,沉声道:“来者何人?!”
那年轻剑客只是一抬手,背后剑仙缓缓出鞘,轻轻旋转,被那人轻轻握在手中。
他横剑在前,一手握剑,一手双指轻轻抹过剑身,缓缓移向剑尖。
每抹过一寸,原本就金光浓稠似水的光亮剑身的金光便再暴涨一寸。
那人眯起眼,只是凝视着手上璀璨剑光,喃喃道:“因果也好,天劫也罢,我泥瓶巷陈平安,都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