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裴钱被惊醒后,立即穿好衣裳,配好刀剑错,手持行山杖,冲出门去。
粉裙女童晚于她半步,也打开了屋门,见着了裴钱快步奔出院子的灵巧背影,便瞅出些异样,赶紧掠去,跟上裴钱,果然看到裴钱板着脸,杀气腾腾,一边跑一边嘀嘀咕咕。
粉裙女童大致清楚裴钱的脾气,赶紧劝说道:“可别冲动啊,老爷早些年在山上练拳,一直是这样的。”
粉裙女童倒不是不心疼自家老爷,而是知晓轻重利害,不愿意裴钱在竹楼那边吃亏,何况崔老先生,对老爷真没坏心。
裴钱埋头狂奔,握紧行山杖,气呼呼道:“老王八蛋真是要造反,这座山头都是我师父的,竹楼更是我师父的,老家伙死皮赖脸霸占着二楼不说,师父才刚刚上山,就被两三拳打晕过去,一睁眼,不过是与我们聊了会儿,没过多久,就又挨了拳头,现在又来!师父是回家乡享福的,不是给老家伙欺负的!”
裴钱越说越恼火,不断重复道:“气杀我也,气杀我也……”
粉裙女童到底是一条跻身了中五境的火蟒精魅,轻灵飘荡在裴钱身边,怯生生道:“崔老先生真要造反,我们也没辙啊,咱们打不过的。”
裴钱歪头吐了口唾沫,没有放缓脚步,咬牙切齿道:“那就不打架,我跟老王八蛋讲理去!我就不信了,天底下还有这样不厚道的客人,欺负我师父好说话不是?我裴钱可不是什么善茬!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是崔东山的大师姐!”
粉裙女童倒退着飘荡在裴钱身边,瞥了眼裴钱手中的行山杖,腰间的竹刀竹剑,欲言又止。
裴钱住处附近,青衣小童坐在屋脊上,打着哈欠。
这点小打小闹,不算什么,比起当年他一趟趟背着浑身浴血的陈平安下楼,如今竹楼二楼那种“切磋”,就像从边塞诗翻篇到了婉约词,不值一提。
裴钱这黑炭,还是江湖阅历浅啊。
郑大风和朱敛在院中饮酒赏月,不聊陈平安,只聊女人,不然两个大老爷们,大晚上聊一个男人,太不像话。
朱敛聊那远游桐叶洲的隋右边,聊太平山女冠黄庭,聊大泉王朝还有一个名叫姚近之的狐媚女子,聊桂夫人身边的侍女金粟,聊那个脾气不太好的范峻茂。
郑大风便聊了已经叛出神诰宗的贺小凉,不幸跌入山下泥泞中的正阳山仙子苏稼,大骊那位身材矮小却风情万种的宫中娘娘。
后来扯远了,郑大风还聊到了早年给骊珠洞天看大门那会儿,在小镇上土生土长的出彩女子,有泥瓶巷顾氏,更早几十年,还有杏花巷一位妇人,前些年才当上了龙须河的河婆,成为山水神祇后,得以返老还童,恢复了年轻时候的姿容,长得真是不赖,可就是嘴巴刻薄了点,吵起架来,比他嫂子还要厉害几分。
郑大风抿了口酒,咂巴咂巴嘴,满脸陶醉,道:“月夜清风,与挚友畅饮,说尤物美妇,真是神仙日子。”
桌上这套青瓷酒具,有些年月了,一看就是小镇一座龙窑烧造出产的贡品,几近完美。
作为大骊宋氏的御用贡品,按照惯例,稍有瑕疵的次品,一律会被窑务督造官衙署的官吏严格筛选出来,敲碎后丢在老瓷山。
郑大风爱喝酒,脑子又灵光,偷偷弄来些本该搁置在大骊皇宫的瓷器,不难。
对于郑大风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药铺杨老头当年估计都不稀罕动一下眼皮子。
朱敛正提起酒壶,往空荡荡的酒杯里倒酒,突然停下动作,放下酒壶,却拿起酒杯,放在耳边,歪着脑袋,竖耳聆听,眯起眼,轻声道:“富贵门户,偶闻瓷器开片之声,不输市井巷弄的杏花叫卖声。”
朱敛听过了那一声细微声响,双指拈住酒杯,笑语呢喃道:“小器大开片,仿佛乡野少女,情窦初开,兰花香草。大器小开片,宛如倾国美人,策马扬鞭。”
郑大风听着这些颇为醋酸的文人措辞,竟是半点不觉得别扭,反而跟着朱敛一起怡然自得。
照理说,一个老厨子,一个看门的,就只该聊那些屎尿屁和鸡毛蒜皮才对。
明月朗朗,清风习习。
对坐两人,心有灵犀。
人间美事,不过如此。
郑大风笑道:“朱敛,你与我说老实话,在藕花福地混江湖那些年,有没有真心喜欢过哪位女子?”
朱敛轻轻放下酒杯,感慨道:“喜欢女子之时,岂可不真心,岂敢不用心。只是家国江湖,处处事事,身不由己。年轻的时候,心比天高,总觉得男女情爱,风流极致犹嫌小,而纵横捭阖,功高盖世,力挽狂澜,青史留名,这些个词,早年在书上一瞧见就像……”
郑大风顺嘴接话道:“就跟一条老光棍在深山老林,窥见了美人出浴图,一下子就热血上头了。”
朱敛赶紧给双方倒满酒,就凭这句话,就该满饮一杯。
两人轻轻碰杯,朱敛一饮而尽,抹嘴笑道:“与挚友的碰杯声,比那豪阀女子沐浴脱衣声,还要动人了。”
郑大风问道:“如此天籁,你真听过?”
朱敛点点头,道:“过眼云烟,俱往矣。”
郑大风心悦诚服,竖起大拇指,赞道:“高人!”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个武夫,怎么只要厮混在一起,既不聊武学,也不大碗吃肉,偏偏聊那吃也不能吃还最耗钱财的女子?
女子长得再好看,又能如何?
凡俗夫子,即便如花似玉,花能开多久?
人老珠黄又需要几年?
便是山上女修,再好看,可好看能当饭吃吗?
能当神仙钱买法宝吗?
青衣小童觉得这两人的江湖,真俗气,太无趣。
关键是郑大风也好,朱敛也罢,分明都是东宝瓶洲最出类拔萃的纯粹武夫,明明如此爱慕女子颜色,又偏偏身边一个佳人也无。
世俗江湖,所谓的江湖宗师,哪怕不过六境七境,想要偎红倚翠的话,还不简单?
青衣小童后仰倒去,用双手做枕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陈平安就能跟他们做朋友,而且是真正的朋友。
竹楼那边,裴钱见着了站在二楼廊道的光脚老人。
老人笑问道:“怎么,要给你师父打抱不平?”
裴钱眨了眨眼睛,问道:“老先生,咱们都是混江湖的英雄好汉,所以要讲道义,要知恩图报,对吧?”
老人没有说话。
他俯瞰着这个怎么看怎么都是块武运坯子的黑炭丫头,有些纳闷:陈平安这家伙别的不说,眼光还是有点的,不该瞧不出裴钱的天资根骨才对,怎么就舍得不用心雕琢这块绝世璞玉?
怎的就由着楼底下这个小惫懒货吃不住疼,就真不去刻苦习武了,成天想着一夜练出绝世剑术,两天练出个天下无敌?
只是小丫头认了陈平安当师父,还算死心塌地,那么老人就不好随便插手,这才是真正的江湖道义。
哪怕小黑炭每天游手好闲,暴殄天物,老人也只能等到陈平安返回落魄山,才好说道一二。
至于最后陈平安如何对裴钱传授武学,依旧是这对师徒二人的自家事。
老人不说话,裴钱就越没有底气,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喊上老厨子都没用,还是怪自己那套疯魔剑法太难练成,否则哪里容得老王八蛋如此嚣张跋扈,早打得他跪地磕头,给自己师父认错了。
只是裴钱今儿胆子特别大,就是不愿转头走人。
粉裙女童扯了扯裴钱的袖子,示意她见好就收。
裴钱轻轻拍掉粉裙女童的手,昂首挺胸,大声道:“老先生,咱们下五子棋,规矩由我来定,谁赢了听谁的,敢不敢?”
老人面无表情道:“不敢。”
裴钱愣在当场。
老人突然说道:“是不是哪天你师父被人打死了,你才会用心练武?然后练了几天,又觉得吃不消,就干脆算了,只要每年像是去给你师父爹娘的坟头磕头那样,跑得殷勤一些,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裴钱眼泪盈盈,紧抿起嘴,伸手死死握住腰间刀柄。
就在此时,一袭青衫摇摇晃晃走出屋子,斜靠着栏杆,对裴钱挥挥手道:“回去睡觉,别听他的,师父死不了。”
裴钱泫然欲泣道:“万一呢?”
陈平安气笑道:“那就上楼,师父让他帮你揉拿筋骨,就跟隋右边当时在老龙城差不多,要不要?我数到三,如果还不回去睡觉,就把你抓上来,想跑都跑不了,以后师父也不管你了,一切交由老前辈处置。”
陈平安刚数了个一,裴钱就开溜了,一边跑一边嚷嚷道:“没有万一,哪有什么万一,师父厉害着哩。”
老人冷笑道:“良心也没几两。”
陈平安咳嗽几声,眼神温柔,望着两个小丫头片子远去的背影,笑道:“这么大孩子,已经很好了,再奢望更多,就是我们不对。”
老人摇头道:“换成寻常弟子,晚一些就晚一些,裴钱不一样,这么好的苗子,越早吃苦,苦头越大,出息越大。十三四岁,不小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差不多拿到那本《撼山谱》,开始练拳了。”
陈平安笑道:“反正我才是裴钱师父,你说了不算。”
老人斜眼道:“怎么,真将裴钱当女儿养了?你可要想清楚,落魄山是需要一个无法无天的富家千金,还是一个筋骨坚韧的武运坯子。”
陈平安双手放在栏杆上,道:“我不想这些,我只想着裴钱在这个岁数已经做了许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抄书啊,走桩啊,练刀练剑啊,够忙的了,又不是真的每天在那儿游手好闲,那么总得由她做些她喜欢做的事情。”
老人问道:“小丫头的那双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摇头道:“从藕花福地出来后,就是这样了。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好像在她眼睛里动了手脚,不过应该是好事。”
老人不是拖泥带水的人,问过了这一茬,不管答案满不满意,立即换了一茬询问:“这次去往披云山,谈过心后,是不是又手欠了,给魏檗送了什么礼物?”
陈平安有些尴尬,没有隐瞒,轻声道:“一块杜懋飞升失败后坠落人间的琉璃金身碎块。”
老人是见过世面的,直接问道:“多大?”
陈平安回答道:“孩子的拳头大小。”
陈平安本以为老人要骂他败家,不承想老人点点头,说道:“不能只欠魏檗的人情,不然将来落魄山众人,在心境上被你连累,一辈子寄人篱下,抬不起头来看那披云山。”
老人又问:“知不知道我为何两拳将你打到溪畔的阮秀身前?”
陈平安摇头。
老人说道:“阮秀当年跟随粘杆郎去往书简湖,知道吧?”
陈平安点头道:“差点碰面。”
老人嗤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她宰了一个大骊势在必得的少年?连阮秀自己都不太清楚,那个少年,是藩王宋长镜相中的弟子人选。当初在芙蓉山上,大局已定,拐走少年的金丹地仙已经身死,芙蓉山祖师堂被拆,野修都已毙命,而大骊粘杆郎却完好无损,你想一想,为何没有带回那个本该前途似锦的大骊北地少年?”
陈平安是真不知道这一内幕,陷入沉思。
老人泄露了一些天机,道:“宋长镜相中的少年,自然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天才,大骊粘杆郎之所以找到此人,在于此人早年破境之时,还是武道的下三境,就引来数座武庙异象,而大骊向来以武立国,武运起伏一事,无疑是重中之重。虽说最后阮秀帮助粘杆郎找了三位粘杆郎候补,可其实在宋长镜那边,多多少少是被记了一笔账的。”
陈平安疑惑道:“跟我有关?”
老人差点又是一拳递去,想要将这个家伙直接打开窍。
陈平安心有所动,已经横移出去数步,竟是逆行那撼山拳的六步走桩,并且无比自然。
老人稍稍消气,这才没有继续出手,说道:“你只争‘最强’二字,不争那武运,可是阮秀会这样想吗?天底下的傻闺女,不都是希望亲近的身边男子,尽可能得到万般好处?在阮秀看来,既然有了同龄人蹦出来跟你争抢武运,那就是大道之争,她是怎么做的?打死算数,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陈平安神色黯然。
老人一手负后,一手摩挲栏杆,道:“我不乱点鸳鸯谱,只是作为上了岁数的过来人,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拒绝一位姑娘,你总得知道她到底为你做了哪些事情,知道了,到时候仍是拒绝,与她原原本本讲清楚了,那就不再是你的错,反而是你的本事,是另外一位女子的眼光足够好。可是你如果什么都还不清楚,就为了一个自个儿的问心无愧,看似铁石心肠,实则是蠢。”
老人转头问道:“这点道理,听得明白?”
陈平安点点头,答道:“听得明白。”
老人又问:“那该怎么做?”
陈平安说道:“不知道。”
老人一挑眉头。
陈平安见机不妙,身形飘荡而起,单手撑在栏杆,向竹楼外一掠出去,却不是直线轨迹,猛然间使了一个千斤坠,落在地面,同时不惜使出一张方寸缩地符,又一拍养剑葫,让初一、十五护住自己身后,再驾驭剑仙先行一步,重重踏地,身如奔马,踩在剑仙之上,坚决不御剑去往那视野开阔的云海之上,而是紧贴着地面,在山林之间,绕来绕去,快速远遁。
一气呵成,显然是早就打好腹稿的逃跑路线。
二楼老人没有出拳追击,道:“若是对待男女情爱,有这跑路本事的一半,你这会儿早就能让阮邛请你喝酒,大笑着喊你好女婿了吧。”
夜幕中,寅时末。
天即将亮。
陈平安独自坐在临近落魄山山巅的台阶上。
一身酒气的朱敛拾阶而上,坐在陈平安脚边,转头笑道:“少爷,有家不得回,确实惨了些。”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朱敛问道:“天快亮了,如果少爷不困,不如我们一起去趟龙泉新郡城,去接了那位如今算是半个落魄山子弟的外乡少女?实不相瞒,老奴这副尊荣,是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他们相信自己是落魄山的山上人,但是那户人家也提了要求,希望落魄山的主事人,能够露一面,不然他们不敢就这样让那少女离家入山。所以说还是得少爷你亲自出马。”
陈平安点头笑道:“行啊,刚好会路过北边那座风凉山,我们先去董水井的馄饨铺子瞧瞧,再去那户人家接人。”
朱敛呵呵笑道:“那咱们还可以路过龙泉剑宗的祖山呢。”
陈平安一脚轻轻踹去,朱敛不躲不闪,硬挨了一下,“哎哟”一声,叫道:“我这老腰哦。”
陈平安站起身,吹了一声口哨,哨声悠扬。
那匹并未拴起的渠黄,很快就奔跑而来。
陈平安没有翻身上马,只是牵马而行,缓缓下山。他只是习惯了与渠黄相依为命游历四方而已。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睡了?”
朱敛搓手笑道:“未必,估计大风兄弟这会儿还躺在被窝里,看我借给他的一本神仙书吧。”
陈平安黑着脸,后悔有此一问,赶紧转移话题,问:“那郡城少女姓甚名谁?”
朱敛答道:“岑鸳机。”
陈平安说道:“挺怪的一个名字。”
朱敛继续道:“这么一位豆蔻少女,身材高挑,比老奴还要高不少,瞧着纤细,仔细观察之后,就发现腴瘦得当,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尤其是一双长腿……”
陈平安无奈道:“你是给落魄山挑弟子,还是给自己挑媳妇?”
朱敛喟叹道:“老奴是有心杀贼惜无力啊。”
陈平安瞥了眼朱敛,问:“一个远游境武夫,你自己信吗?”
朱敛改口道:“那就是老当益壮,有力杀贼,没奈何洁身自好,无心杀贼?”
陈平安说道:“以后她到了落魄山,你和郑大风,别吓着她。”
朱敛笑道:“少爷未免太小瞧我和大风兄弟了,我们才是世间顶好的男儿。”
陈平安停步不前,将咫尺物交给朱敛,道:“我自己去郡城那边接人,地址我记得。将咫尺物交给郑大风,他晓得开山之法,本就是他送给我的,我并未重新炼化。这里边的酒水,还有一些草书字帖,以及许多小件的古董珍玩,各自应该埋在何处,放在何地,你朱敛是行家,与郑大风一起谋划谋划,我信得过你们的眼光。”
朱敛只得接过了那块咫尺物素白玉牌,转身登山,好心提醒道:“接到了岑鸳机,少爷不用着急赶路,适宜踏秋,赏景缓行,莫要错过了沿途景色。就是……小心阮师傅误会了少爷。”
陈平安刚想要让朱敛陪在身边,一起去往龙泉郡城,佝偻老人如一缕青烟,转瞬间就已经消逝不见。
陈平安牵马下山,忧心忡忡。
随后一人一骑,跋山涉水,只是比起当年跟随姚老头风餐露宿,上山下水,顺利太多。
除非是陈平安故意想要马背颠簸,拣选一些无主山脉的险峻小路,不然就是一路坦途。
两种风景,各自得失,入眼的画面是好还是坏,就不好说了。
在一天黄昏中,陈平安牵马来到风凉山的半山腰,找到了那家馄饨铺子,见着了身材愈发高大的董水井。
董水井满脸笑意,也无太多热情寒暄,只说稍等,就去后厨亲手烧了一大碗馄饨,端来桌上,坐在一旁,看着陈平安在那边细嚼慢咽。
陈平安笑着感慨道:“如今就只能希冀着这馄饨味,不要再变了,不然庄稼地无人耕作,小镇的熟面孔越来越少,陌生的邻居越来越多,处处起高楼,说好也不好。”
董水井笑着不说话。
除了齐先生之外,李二,还有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少数几个早年真正“看得起”他董水井的人。
尤其难能可贵的,还在于陈平安当初与林守一相伴远游,而董水井主动选择放弃了去大隋书院求学的机会,照理说陈平安与林守一更加亲近,可是跟他董水井相处起来,还是两个字——真诚,既不故意拉拢关系,刻意热情,也从不为之疏远,看轻了他满身铜臭。
董水井会珍惜的。
陈平安依旧像上次返乡与董水井相聚时差不多,聊了山崖书院那拨人的近况,也说些自己远游别洲的趣闻。
董水井也说了自己在风凉山和龙泉郡城的事情。
久别重逢,双方的故人故事,都在一碗馄饨里边了。
听说陈平安第一次去龙泉郡城,董水井便打算稍早些打烊,关了铺子,只是一想到有可能会有香客赶夜路下山,就将钥匙交给店里伙计,这才陪着陈平安离开风凉山,往北边的郡城行去。
那边,灯火辉煌如昼,远远望去,就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董水井又问了大骊铁骑南下后东宝瓶洲中部的形势。
陈平安一一说了。
董水井轻声道:“大乱之后,商机蛰伏其中,可惜我本钱太少,在大骊军伍中,也谈不上什么人脉,不然真想往南边跑一趟。”
陈平安想了想,道:“在书简湖那边,我认识一个朋友,叫关翳然,如今已是将军身份,是位相当不错的世家子弟,回头我写封信,让你们认识一下,应该对胃口。”
董水井直截了当道:“行啊,若是真做成了买卖,就从我那边,抽一成给你。”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董水井笑道:“还担心你会拒绝。”
陈平安也笑了,道:“那以后还怎么与你做朋友?”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参与经营牛角山包袱斋留下来的仙家渡口,如何分成,你说了算,你只管使劲压价,我所求不是神仙钱,是那些跟随乘客走南闯北的……一个个消息。陈平安,我可以保证,为此我会尽力打理好渡口,不敢有丝毫怠慢,也无需你分心。不过这里边有个前提,若是你对那个渡口收益有预估,先说出来,如果我可以让你挣得更多,才会接下这个盘子,如果做不到,我便不提了,你更无需愧疚。”
陈平安思量一番,道:“行,那我先与人商量一下,回头报个价给你,在商言商,不会跟你客气。”
董水井微笑道:“已经跟我很客气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递给董水井一壶珍藏在方寸物当中寥寥无几的酒水,自己则摘下养剑葫,各自饮酒。
陈平安说道:“其实当年你没跟着去山崖书院,我挺遗憾的,总觉得咱们俩最像,都是穷苦出身,我当年是没机会读书,所以你留在小镇后,我有些生气。当然了,这很不讲理了,而且回头来看,我发现你其实做得很好,所以我才有机会跟你说这些心里话,不然就只能一直憋在心里了。”
董水井喝了口酒,道:“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读书凑合,不算太差,可是绝对比不上林守一,不如做点自己擅长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你们俩都这么喜欢李槐的姐姐啊。”
董水井脸色微红,不知是几口酒喝的,还是因为别的。
董水井喝了一大口酒,小声道:“有一点我肯定现在就比林守一强,如果我和林守一,李柳哪个都瞧不上,到时候林守一肯定会气个半死,而我不会,只要李柳过得好,我还是会……有些开心。当然了,不会太开心。很开心这种骗人的话,没必要瞎扯,否则就糟蹋了手中这壶好酒。但是我相信怎么都比林守一看得开。”
陈平安点点头。
董水井提起手中酒壶,问:“很贵吧?”
陈平安笑道:“真是不便宜。”
董水井小喝了一口,笑道:“那就越来越好喝了。”
陈平安哈哈大笑,道:“像我!”
两个出身相似的同乡人,就这样闲聊着,徒步而行,一路往北。
到了龙泉郡城南门,有城门武卒在那边查看版籍。
陈平安倒是随身携带,只是不承想董水井不过是象征性拿出户籍文书,城门武卒的小头目接也没接,随便瞥了眼,便笑着与董水井寒暄几句,就直接让两人入城了。
陈平安看在眼中,没有说话。
显然董水井比自己想象的混得更好一些。
郡守吴鸢,国师崔瀺的弟子,寒族出身的官场俊彦。
窑务督造官,曹氏子弟。
县令,袁氏子弟。
风凉山之巅的山神庙神祇,龙泉郡城几位腰缠万贯的富豪。
与董水井这个卖馄饨起家的年轻人,竟然都熟稔。
董水井将陈平安送到那户人家所在的街道,然后双方分道扬镳。分别前董水井说了自家地址,欢迎陈平安有空去坐坐。
陈平安看着年轻人的高大背影,沐浴在晨曦中,朝气勃勃。
根据董水井的说法,龙泉郡城,如今只需要看住在哪条街巷上,就可以大致看出家底的深浅了。
陈平安所在这条街道,名为嘉泽街,多是大骊寻常的殷实人家,来此购买宅邸,地价不低,宅子不大,谈不上实惠,难免有些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
董水井也说了,如今嘉泽街北边一些更富贵气派的街道,最大的大户,正是泥瓶巷的顾璨他娘亲,看她那一买就是一片宅子的架势,说明不缺钱,只是来得晚了,好些郡城寸土寸金的风水宝地,她有钱也买不着,听说如今在打点郡守府邸的关系,希望能够再在董水井那条街上买一栋大宅。
这位衣锦还乡的妇人曾经带着那几位婢女,去风凉山那边烧香拜神,路过了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听说董水井曾经也上过学塾后,便与他聊了几句,询问董水井在郡城是否有落脚地儿,若是攒了些银子,她与郡守府关系很熟,可以帮忙问问看。
只是言语之中的倨傲,气坏了店里的两个伙计。
董水井一个做生意的,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开门迎客百样人,自然不以为意,也就任由妇人显摆她的风光,只说自己有住处,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宅子小些没关系。
妇人当时的眼神,便有些怜悯。
后来郡守府一位管着一郡户籍的实权官员,亲自登门,问董水井能否卖出那栋闲置的大宅子,说是有位顾氏妇人,出手阔绰,是个冤大头,这笔买卖可以做,可以挣不少银子。
董水井以已经有京城显贵瞧上了为理由,婉拒了那位官员。
可卖可不卖,董水井就不卖了。
顾氏妇人,想必怎么都弄不明白,怎的她明明出了那么高的价钱,也买不着一栋空着的宅子。
如今在龙泉郡城,董水井家底越来越厚,人脉越来越宽,但是很奇怪,“董半城”的名声反而越来越小,短短一两年,好像郡城就没了这么一号大地主。
其实这才能够说明,董水井是真有钱了。
在规模不大的那栋宅子门前,陈平安与门房禀明情况,说自己是从落魄山来的,叫陈平安,来接岑鸳机。
门房将信将疑,陈平安只得拿出那份通关文牒,但是没有交给门房,只是摊开了一些,给门房看清楚了姓名籍贯,不然其余那些两洲诸国的钤印官印,太吓人。
门房这才去禀报。
很快有四个人一起赶来大门这边,见到了在门外牵马而立的陈平安,他们赶紧跨过门槛。
三男一女,中年人与他两儿一女,站在一起,一看就是一家人。
中年男子也算一位美男子,兄弟二人,差着五六岁,亦是十分英俊。
其中那位少女,应该就是岑鸳机,听朱敛说才十三岁,可是亭亭玉立,身段婀娜,瞧着已是十七八岁女子的模样,眉眼已开,容颜确实有几分似隋右边,只是不如隋右边那般清冷,多了几分天然妩媚,难怪小小年纪,就会被觊觎美色,连累家族搬出京畿之地。
陈平安再次自报名号,用大骊官话,而不是龙泉当地方言。
那位中年男子深深作揖道:“岑正拜见落魄山陈仙师。”
直起腰后,岑正道歉道:“事关重大,岑正不敢擅自与家族他人提及仙师名讳。”
陈平安摇头道:“无妨。”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少女,问道:“可有言语要与家人说?到了落魄山后,你便不可能随随便便下山入城。哪怕是书信往来,也会有些山头规矩要讲。所以你有话要说,我可以等你说完。”
岑鸳机摇摇头。
陈平安牵马转身,道:“那就走了。”
既没有登门喝口热茶,也没有给岑家男人吃什么定心丸,陈平安就这样带着少女离开了街道。
到了另外一条街道的一座府邸,陈平安让少女看着马匹,在门外等候。
少女默默点头。
这座府邸,名为顾府。
如今在龙泉郡城名气挺大,传说是一位极有钱的妇人,并且在大骊靠山极大。
门房一听说“陈平安”三个字,赶紧领着貌不惊人的青衫年轻人,直接入了府。
陈平安见到了顾璨的娘亲,喝了一杯茶水,又在顾氏的挽留下,任由一个对自己充满敬畏神色的原春庭府婢女,再添了一杯,缓缓喝尽,与顾氏详细聊了顾璨在书简湖以南大山中的经历,让顾氏宽心许多,这才起身告辞离去。
顾氏亲自送到宅子大门口,陈平安牵马后,顾氏甚至跨出了门槛,走下台阶,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婶婶真的不用送了”,她这才罢休。
一男一女渐渐远去,顾氏看了眼那个不知根脚的少女背影,似有所悟,转头瞥了眼身后大门那边,她从青峡岛带回的貌美婢女,然后姗姗而行,走回大门,拧了婢女耳朵一下,笑骂道:“不争气的玩意,给一个乡野少女比了下去。”
妙龄婢女其实姿色颇为出彩,便有些无辜。
陈平安带着名为岑鸳机的京畿少女,一路往南返回群山,一路上并无言语交流。
少女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这个朱老神仙嘴中的“落魄山山主”。
只是她看来看去,也没看出门道,便有些失望。
本以为是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不然就是位名士风流的儒雅男子。
哪里想到,会是个形神憔悴的年轻人,瞧着也没比她大几岁嘛。
一路上,陈平安走在前边,松开马缰绳,反复思量着崔东山留给自己的那封信。
事关重大,加上有些事情,顺着某条脉络,能延伸出去千万里,以至于他全然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位脚力不济的少女。
等到陈平安回过神,已经身在大山中,这才转过头去,发现一瘸一拐而行的少女眉头紧蹙,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吭声。
陈平安歉意道:“对不起,想事情想出神了。”
岑鸳机抿起嘴唇,仍是一言不发。
她心中愤愤,想着这个家伙肯定是故意用这种蹩脚法子,以退为进,好假装他与那些登徒子不是一类人。
她一定要多加小心!到了落魄山,尽量跟在朱老神仙身边,莫要遭了这个陈姓年轻人的毒手!只要见到了老神仙,她应该就安全了。
陈平安见她不说话,只得问道:“会骑马吗?”
她摇头。
会也不骑!天晓得这个看似憨厚实则油滑的浪荡子,是不是借此机会,偷看那些登徒子都想看到的画面?
山上人,真是城府深沉,比京畿那些心计肤浅的色坯,实在是道行高深太多了。
少女不断告诫自己:岑鸳机,你一定要小心啊。
陈平安哪里知道这个少女此刻的脑子想岔了十万八千里,便说道:“那咱们就走慢点,你要是想休息,就告诉我一声。”
瞧瞧,先做恶人,再来柔情,环环相扣,层出不穷的手段。
少女愈发肯定,这个家伙,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总觉得少女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深意。
转过身,牵马而行,陈平安揉了揉脸颊,怎的,真给朱敛说中了?如今自己行走江湖,务必小心招惹风流债?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犹豫要不要先让岑鸳机独自去往落魄山,他自己则去趟小镇药铺。
一见到那人喝酒,少女环顾四周,四下无人的荒郊野岭,她有些欲哭无泪,该不会是这个家伙要打着醉酒的幌子,做那歹事吧?
陈平安吃一堑长一智,察觉到身后少女的呼吸絮乱和步伐不稳,便转过头去,果真看到了她脸色惨白,便别好养剑葫,说道:“停步休息片刻。”
岑鸳机一看到那家伙喝过了酒,放好了酒葫芦,果然就要出手了!
她一下子哭出声,掉头就跑,晃晃悠悠,慌不择路。
陈平安挠挠头,喃喃道:“走到一半,想家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只得牵马缓行,就想着总不能将她一个人晾在深山中,要不就将她送出大山以外的官道,让她独自回家一趟,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让家人陪伴去往落魄山便是。
陈平安刚要提醒她走慢些,结果就看到岑鸳机一个身形踉跄,摔了个狗吃屎,然后趴在那边号啕大哭,反复嚷着不要过来,最后转过身,坐在地上,拿石子砸陈平安,大骂他是色坯,不要脸的东西,一肚子坏水的登徒子,她要与他拼命,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陈平安蹲在远处,捂着额头。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跺脚,无奈道:“魏檗,帮个忙!我知道你在看着这边,笑话看够了吧?”
转瞬之间。
一袭白衣、耳垂金环的魏檗潇洒出现,山间清风流转萦绕,衣袖飘摇如水纹。
陈平安再也不看那个少女,对魏檗说道:“麻烦你送她去落魄山,再将我送到真珠山。这匹渠黄也一并带到落魄山,不用跟着我。”
魏檗忍着笑,打了两个响指。
陈平安独自一人,已经来到真珠山之巅。
魏檗则陪着那个伤心至极的少女来到落魄山的山脚,那匹渠黄率先撒开蹄子,登山。
一身泥土的少女惊魂不定,还有些晕眩,弯腰干呕。
魏檗看也不看她一眼,抬头望向落魄山高处,微笑道:“岑鸳机,能够把陈平安当做浪荡子,你也算独一份了。”
少女后退几步,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你是?”
寻常人,哪里有资格知晓一位大骊山岳正神的名讳。
魏檗笑而不语,率先登山。
少女犹豫了一下,拉开一段距离,默默跟在这位白衣神仙的身后。
到了朱敛和郑大风的院子,魏檗幸灾乐祸,将此事大略说了一遍,郑大风捧腹大笑,朱敛抹了把脸,悲从中来,觉得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岑鸳机见着了那位最熟悉的朱老神仙,才放下心来。
只是不知道为何,三位世外高人,如此神色各异。
陈平安走下真珠山,去了小镇,这次总算没有吃闭门羹,被那个名为石灵山的少年领着走到了后院。
杨老头坐在台阶那边,依旧是抽着旱烟在那儿吞云吐雾。
陈平安没来由想,这般场景,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了?
又想起当年自己选中落魄山后,为何说及姚老头时,眼前这位老人,会流露出那副神色?
陈平安心间有太多问题,想要跟这位老人询问。
因为杨老头必然知道答案,就看老人愿不愿意说破,或者说肯不肯做买卖了。
但是到最后,陈平安开口所问的不过是一句:“郑大风以后怎么办?”
杨老头淡然道:“等等看。”
陈平安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坐着。
老人也不赶人。
不久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陈平安跟那个不情不愿的药铺少年石灵山,借了一把雨伞。
陈平安站在药铺门口的屋檐下,驻足看了许久的冷清街道,然后一步跨出,走入雨中。
离开了杨家药铺,去了趟那座既未毁弃也没启用的老旧学塾,陈平安撑伞站在窗外,望向里边。
耳畔似有琅琅书声,一如当年自己年幼,蹲在墙根旁听先生讲课。
离开了学塾,去了龙尾溪陈氏创立的新学塾,远比旧学塾更大,陈平安在牌坊楼外停步,转身离开。
走过家乡俗称螃蟹坊的那处地方,有圣人亲笔的四块匾额,儒家的“当仁不让”,佛家的“莫向外求”,道家的“希言自然”,兵家的“气冲斗牛”,陈平安仰头望去,绕行一圈。
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这几块匾额被大骊朝廷以秘术层层拓印,剥离了所有曾经蕴含其中的精气神,这几桩机缘,又不知花落谁家。
其间仰头看着那个“希”字,想到崔东山在信上所说,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思绪悠悠。
之后经过了那座铁锁井,如今被私人购买下来,成为禁地,已经不许当地百姓汲水,在外边围了一圈低矮栅栏。
陈平安便想起了得到铁链的蜂尾渡青年,宫柳岛刘老成的弟子,一个身材高大、性情温和的黑衣青年,不单单是自己如此觉得,就连裴钱都觉得他是个好人,想必真是好人了,后来陈平安之所以胆敢涉险登上宫柳岛,多亏了他——总觉得能教出这么个弟子的野修刘老成,不至于坏到烂肚肠,事实证明,陈平安赌对了。
不过与刘老成的勾心斗角,每每事后想起,仍是会让陈平安心有余悸。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站在围栏外看着那口水井,有点像是当初在倒悬山,远远看着那道去往剑气长城的“天门”,那里有一个坐在石碑顶部的抱剑汉子,一个坐在蒲团上看书的小道童。
陈平安远游各地,觉得唯一能够跟脚下这座小镇比拼藏龙卧虎的地方,估计就只有倒悬山了,作为浩然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字印,正是道老二的通天大手笔。
陈平安仰头望天。
收回视线后,去远远看了几眼分别供奉有袁、曹两姓老祖的文武二庙,一座选址在老瓷山,一座在神仙坟,都很有讲究。
陈平安没有靠近祠庙,尤其是那座他打小就不怎么去的老瓷山,与它相距极远。
不过在修缮一新的神仙坟那边,陈平安逛了很久,许多菩萨、天官神像都已让大骊的能工巧匠,一尊尊一座座,重新竖立起来,修旧如新,不过尚未彻底完工,还有许多匠人在高高的木架上忙碌。
据说大骊朝廷打算继续扩建文武庙,然后将佛家菩萨、道教天官各自安置在祠庙内,到时候此地的文武庙,虽是县城祠庙,却会是整个大骊最恢宏壮观的文武庙,届时达官显贵必然会络绎不绝地前来烧香敬神。
其实最早是陈平安托付阮秀帮忙出钱修缮神像,搭建屋棚,不过很快就被大骊官府接管过去,此后便不允许任何人插手。
其中三尊原本倒塌的神像,陈平安当年还丢入过三枚金精铜钱,虽然如今急需此物,他却没有半点想要追寻线索的念头,若是还在,就是三份香火情,若是给稚童、村民无意间撞见了,成了他们的意外之财,也算缘分。
不过陈平安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前些年当地百姓,上山下水,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就为了寻觅祖传宝贝和天材地宝,然后拿去牛角山包袱斋卖了换钱,再去龙泉郡城买豪门大宅,增添丫鬟仆役,一个个过上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舒坦日子。
陈平安没觉得他们这般做就是错了,只是觉得即便要卖,也该晚一些出手,同样是一件仙家器物,晚卖几年,翻几番都有可能。
牛角山包袱斋为何要与清风城许氏一样,当初主动撤出龙泉郡,放弃一座耗资巨大的仙家渡口,白白为大骊宋氏做嫁衣裳?
陈平安一开始,是觉得包袱斋押注押错了,押在了朱荧王朝身上,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当初低价收购了太多的小镇宝贝,所赚神仙钱,已经多到了连包袱斋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的地步,所以当东宝瓶洲中部形势明朗后,包袱斋就权衡利弊,用一座仙家渡口,为各处铺子向大骊铁骑换取一张护身符,就等于和大骊宋氏多续上了一炷香火,从长远来看,包袱斋说不定还会赚更多。
陈平安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多半就是真相了。
与官家做偏门生意,来钱快,去也快,终非正道。
至于如何做不偏财的买卖,如今陈平安自然也不清楚,想必老龙城孙嘉树、珠钗岛刘重润这几位,比较清楚里头的规矩,将来有机会可以问一问。
神仙坟格局变了许多,故地重游,许多想去的地方去不成,以往去不得的地方,却已经有了凉亭、观景台。
陈平安在一座翘檐小亭子中歇脚。
匠人的众多帮手当中,夹杂着不少当年迁徙到龙泉郡的卢氏遗民,陈平安当年见过许多刑徒,因为落魄山建造山神庙和烧香神道,就有刑徒的身影。
比起当年,如今在神仙坟忙碌打杂的这拨遗民,多是少年和青壮,依旧言语不多,只是身上没了最早的那种心如死灰,大概是年复一年,在苦日子里边各自熬出了一个个小盼头。
于禄,谢谢,一位是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一位是山上仙家的天之骄子,不能说是漏网之鱼,其实是崔瀺和大骊娘娘各自拣选出来的棋子,一番幕后交易往来,结果就都成了如今大隋山崖书院的学子。
于禄跟高煊关系很好,有点难兄难弟的意思,一个流亡他乡,一个在敌国担任质子。
至于谢谢,前些年确实是给崔东山欺负惨了。
但是就像崔姓老人不会插手他陈平安和裴钱的事情,陈平安也不会仗着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就指手画脚。
如何对他人给予善意,是一门大学问。
不是“我觉得”三个字,就可以弥补所有因为好心办坏事带来的后果。
当初与马苦玄厮杀的地方,格局大变,外人已经无法涉足。
魏檗提过一嘴,神仙坟和老瓷山两地,白天随便游览,并无禁忌,只是晚上阴阳家和墨家大修士就会出现,设置阵法,负责牵连山根水运,到时候就不适合夜游了。
没能重返那处与马苦玄拼命的“战场遗址”,陈平安有些遗憾,沿着一条经常会在梦中出现的熟悉路线,缓缓而行,走到半路,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停留片刻,这才重新动身,去了趟并未一起搬去神秀山的铸剑铺子。
听说有位被风雪庙驱逐出门的女子,认了阮邛做师父,在此修行,顺便看守“祖业”,连握剑之手的大拇指都自己砍掉了,就为了向阮邛证明与以往做了了断。
陈平安沿着那条龙须河缓缓而行,注定是找不到一颗蛇胆石了,机缘稍纵即逝。
陈平安如今还有几颗上等蛇胆石,五颗还是六颗来着?
倒是普通的蛇胆石,原本数量众多,但如今所剩不多。
陈平安没有就此返回落魄山,而是跨过那座早已拆去桥廊恢复原貌的石拱桥,去找那座小庙。
当年庙内墙壁上,写了许多的名字,其中就有他陈平安、刘羡阳和顾璨的,三人扎堆在一起,写在墙壁最上头的一处空白处,梯子还是刘羡阳偷来的,木炭则是顾璨从家里拿来的。
结果陈平安走到那边,发现供人歇脚的小庙没了踪迹,好像就从未出现过,这才记起已经被杨老头收入囊中,就是不知道这里头又有什么名堂。
回到龙须河畔,陈平安顺流而下。
对面的道路,已经拓宽为龙泉郡驿路之一,曾是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的离乡之路,最早的时候,身边就只跟着一个红棉袄小姑娘。
他一路照顾着小姑娘,走过青山绿水。
可事实上,何尝不是小姑娘默默支撑着泥腿子少年小师叔的心境,才让他能够远游他乡,一直没有放弃。
陈平安路过一座被大骊朝廷纳入正统的水神祠庙,几无香火,名分也怪,好像只是有了金身和祠庙,连别国地方上的淫祠都不如,因为连一块像样的匾额都没有,到现在都没几个人搞得清楚,这到底是座河神庙,还是座神位垫底的河婆祠。
倒是再往下那条铁符江的江神庙,建造得无比壮观,小镇百姓宁肯多走百余里路途,去江神娘娘那边烧香祈愿。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听小镇老人讲,祠庙那位娘娘塑像,长得实在是太像杏花巷一个老姨婆年轻时候的模样了。
老人们,尤其是街巷老妪,一有机会就跟晚辈使劲念叨,千万别去烧香,容易招邪。
陈平安没有走入那座破败的水神祠庙,而是继续往下,打算一直走到那座铁符江江神庙。
铁符江如今是大骊头等江河,神位尊崇,故而礼制规格极高,比起绣花江和玉液江都要高出一大筹,因为龙泉如今是郡,所以由郡守吴鸢出面,否则就是应该由封疆大吏的刺史,每年亲自来此祭奠江神,为辖境百姓祈求风调雨顺,无旱涝之灾。
反观绣花、玉液两条江水,一地太守亲临江神庙,就足够了,偶尔事务繁忙,让佐属官员祭奠,都不算是什么冒犯。
陈平安走远之后,他身后那座没有匾额的祠庙内,那尊香火凋零的泥塑神像,涟漪阵阵,水雾弥漫,露出一张年轻妇人的容颜,她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香火几无,让她忍不住怨天尤人,只是骂了一会儿,就没了以往在杏花巷骂人的那份心气,真是饿治百病。
陈平安加快步伐,越走越快。
最后终于开始六步走桩,已经放下《撼山谱》三个拳桩足足三年没有练习,略微生疏。
依照崔姓老人的行家说法,如今陈平安的身体状况,有好有坏。
好的是武夫体魄,在书简湖沉寂三年,根本底子,依旧无碍,加上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凌空三次“指点”,裨益极大,不然估计陈平安真要走着进入青峡岛,躺着离开书简湖。
只是修道一事,可谓命途多舛。碎去那颗金身文胆后,后遗症极大,而当初打造五行之属的本命物,成为重建长生桥的关键。
这与品秩高低也息息相关,崩坏之后,那就是品秩越高摔得越重,碎后重建,难上加难,这就使得赶紧炼化第三件本命物,成了燃眉之急。
所以崔东山改变了初衷,他留在竹楼的那封密信建议陈平安这位先生,五行之土的本命物,还是选取当初陈平安已经放弃的大骊新五岳土壤。
崔东山并未细说缘由,只说让先生信他一次。
作为大骊“国师”,一旦吞并整座东宝瓶洲,让一洲成为大骊一国之地,选取哪五座山头作为新五岳,自然是早就胸有成竹,例如大骊本土龙泉郡,披云山晋升为北岳,整座大骊,知晓此事之人,连同先帝宋正醇在内,当年不过一手之数。
中岳正是朱荧王朝的旧中岳,不但如此,那尊迫于大势,不得不改换门庭的山岳大神,依旧得以维持祠庙金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一洲中岳。
作为回报,这位“原封不动”的神祇,必须帮助大骊宋氏,稳固新河山的山水气运,任何辖境之内的修士,既可以受到中岳的庇护,但是也必须受到中岳的约束,不然,就别怪大骊铁骑翻脸不认人,连它的金身一起收拾。
墨家豪侠许弱,亲自负责此事,坐镇山岳祠庙附近。
届时阮邛也会离开龙泉郡,去往新西岳山头。新西岳,名为甘州山,与风雪庙相距不算太远,一直不在当地五岳之中,此次算是一步登天。
而一拨大骊头等供奉,皆是金丹、元婴这类地仙修士,会去往名为碛山的那座新东岳,一同巡视边境,防止在各地负隅顽抗的亡国修士破坏当地山水。
至于南岳,范峻茂,会是那边的山岳正神。
关于大骊新南岳的选址,崔东山卖了一个关子,说先生可以拭目以待,到时候就会明白何谓“积土成山”了。
崔东山在信上坦言,他会借此机会,早早从其余新四岳的山根上刨土,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
再说了,即便先生最终仍是不愿选取山岳五色壤,作为下一件本命物,一箩筐一箩筐的珍稀土壤,至少也该装满一件方寸物,这就是好大一笔小暑钱,趁着如今看管不严,不要白不要。
至于北岳魏檗那边,反正先生你与他是穿一条裤子的,客气作甚?
陈平安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那座气度森严的江神庙。
此处香火不是太旺盛,比不得埋河水神庙,大半夜还有千余香客在外等候,苦等入庙烧香,毕竟龙泉郡一带,百姓还是少。
等到龙泉由郡升州,大骊朝廷不断移民来此,到时候这座大骊江神庙的热闹场景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步入其中,古柏郁郁,多是从西边大山移植而来。
到了主殿那边,陈平安跨过门槛,抬头望向那座彩绘泥塑神像,高四丈,栩栩如生,彩带萦绕,似要飞升。
金身神像的高矮,很大程度就意味着一位神祇在一国朝廷内的山水谱牒位次的前后。像先前陈平安路过的那座祠庙,神像高不过一丈余。
陈平安知道此间秘事。
这位江神娘娘本名杨花,曾是大骊娘娘的贴身侍女,怀抱一把金色长穗的古剑,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舍了人身,死而为神,成为这条江水的神灵。
她在水中承受巨大痛苦,自塑神祇金身的时候,曾经引来异象,金身品秩极高,使得大骊朝廷极其重视,先是将河升江,再将这位水神娘娘直接提拔到江神中的最高位。
陈平安既没有请香烧香,也没有做出任何礼敬举动,待了片刻,就离开大殿,走出占地广袤的祠庙,原路返回。
从头到尾,江神庙气象寂然,唯有香火袅袅。
陈平安这次没有劳驾魏檗,等到他徒步走回落魄山,已是第二天的暮色里,其间还逛了几处山头。
当年得了几袋子金精铜钱,阮邛建议他购买山头,陈平安带着窑务督造署绘制的堪舆图,独自走遍群山,最后挑中了落魄山、真珠山在内的五座山头。
如今想来,真是恍若隔世。
陈平安登山后,先去了趟竹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不能每天都躲着老人。再说了,老人真要揍他,也躲不掉。
陈平安在一楼写了几封信,打算分别寄去山崖书院、青峡岛刘志茂和顾璨、梳水国宋雨烧所在山庄。
其中寄给顾璨的那封信,还要顾璨帮忙捎话给珠钗岛刘重润。
至于寄给刘志茂的飞剑传讯,则提了一下春庭府女官红酥的处境。
刘志茂大难不死,如今不但已经安然走出宫柳岛水牢,重返青峡岛,并且摇身一变,与刘老成一样,成了玉圭宗下宗的供奉,并且排名第三。
当年对青峡岛落井下石的书简湖诸多势力,估计要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青峡岛内的弟子、供奉,更要吃挂落,例如那个万般谋划都以师父刘志茂必死作为前提的聪明人——素鳞岛金丹修士田湖君。
所以老话说的做人留一线,还是很有道理。
最后一封信,是写给桐叶洲太平山钟魁的,需要先寄往老龙城,再以跨洲飞剑传讯。
其余书信,牛角山渡口有座剑房,一洲之内,只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和势力太弱小的山头,皆可顺利到达。
只不过剑房飞剑,如今被大骊军方牢牢掌控,所以还是需要扯一扯魏檗的大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换成阮邛,自然无需如此费劲,说到底,还是落魄山未成气候。
陈平安写过一封封书信,找到裴钱和朱敛,让他们送往牛角山。
裴钱兴致勃勃,就想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赶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只是被陈平安制止了,裴钱只好与朱敛一起下山。不过问了师父能否牵上那匹渠黄,陈平安说可以,裴钱这才大摇大摆走出院子。
本来以为自己只有下次闯荡江湖,才能跟师父讨要一匹小毛驴,不承想如今就能骑上高头大马了,不如以后就别混江湖了吧,骑马在落魄山周边逛荡,不也算走江湖?
还不用碰着那么多不喜欢的坏人,饿了就能跑回落魄山,不愁吃不愁穿,这样的江湖,小归小,可她很中意啊。
郑大风已经不在山上,说是去龙泉郡城那边结几笔账,然后再来落魄山长住。
估计郑大风是跟酒楼客栈欠了一屁股债,这不,跟朱敛借了钱,至于还不还,什么时候还,天晓得。
那个名叫岑鸳机的少女,当时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满脸涨红,不敢正视那个落魄山年轻山主。
陈平安自然不会介意那点误会,说实话,起先一番自作多情,误以为朱敛一语中的,不承想很快被天真少女当头一棒,陈平安还有点失落来着。
倒不是陈平安真有花花肠子,而是世间男子,哪有不喜欢自己模样周正、不惹人厌?
陈平安也没有故意冷落岑鸳机,再次将先前龙泉郡城岑家门口的言语说了一遍,既然到了落魄山,要在这里习武,规矩必须得有,最好先与朱敛一一问清楚,然后只要在规矩之内,再做什么说什么,便没了忌讳,而且即便将来受了责罚,觉得自己没有错,也不用担心,可以直接找他陈平安讲道理,绝对不会有人拦阻,只要她讲得对,陈平安就认她的理。
岑鸳机迷迷糊糊,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
她既宽心又忧心,宽心的是落魄山不是龙潭虎穴,忧心的是除了朱老神仙,从年轻山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再到那对青衣、粉裙小书童,都与她心目中的山上修道之人,差了很多。
唯一一个最符合她印象中仙人形象的“魏檗”,竟然还不是落魄山上的修士。
至于那个名叫石柔的老头子,不爱说话,更是古怪,瞧着就瘆人。
岑鸳机心中叹息,不管了,还是安心习武吧。
陈平安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走向竹楼那边的崖畔石桌。
粉裙女童坐在陈平安身边,位置靠北,如此一来,便不会遮挡自家老爷往南眺望的视野。青衣小童则坐在陈平安对面。
一伸手,粉裙女童便掏出一把瓜子,与最喜欢嗑瓜子的裴钱相处久了,她都有些像是卖瓜子的小贩了。
陈平安正色说道:“你们始终没个正式的名字,也不是个事。以后落魄山可能会有个门派,说不定连祖师堂都会有。不过你们的本命名字,你们还是自己藏好,我这些年都没问你们,以后也不会,就算落魄山日后成为了真正的修行山头,同样不会跟你们索要,我现在就可以把话撂在这里,以后谁嘴碎,拿这个说事,你们跟我说,我来跟他聊。但是将来可以记录在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终归得有,所以你们有没有喜欢的化名?”
山川湖泽的精怪妖物,所谓的本命姓名,必须小心翼翼篆刻在心湖、心扉、心田某处。
尤其是化作人形之后,这个名字必不可少,等于是“昭告天下”,如同立国的国号。
山上秘传,若是精怪妖物不愿被“记录在册”,就会被浩然天下的大道所排挤,坎坷不断。
许多远离人间的山泽精怪,不谙此道,修行路上又没有人告知此事,导致百年千年,始终无名无姓,跌跌撞撞,破境缓慢,成道极难,不被浩然天下认可。
只是一旦真名被修士掌握,精怪妖物就等于被拿捏住一个大把柄。
所以陈平安从未询问过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本命真名。
陈平安突然笑了,自信满满道:“如果你们自己想不好,没关系,我来帮你们取名字,这个我擅长啊。”
原本还在摇头晃脑嗑瓜子的青衣小童,给雷劈了似的,丢了瓜子在桌上,双手撑在石桌上,哀号道:“使不得啊!我可以自己慢慢想名字啊,老爷你已经如此辛苦了,就别再劳心了……”
就算是最亲近陈平安的粉裙女童,粉扑扑的可爱小脸蛋,都开始脸色僵硬起来。
陈平安看了眼青衣小童,又看了眼粉裙女童,问道:“真不用我帮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别后悔啊。”
青衣小童赶紧揉了揉脸颊,嘀咕道:“他娘的,劫后余生。”
粉裙女童怕自家老爷伤心,就假装没那么开心,绷着粉嫩小脸儿。
陈平安犹不死心,试探性问道:“我返乡路上,琢磨出了好些个名字,不然你们先听听看?”
青衣小童泫然欲泣:“老爷啊,我听说读书人的学问,用掉一点就少一点,四把剑,初一十五,降妖除魔,老爷你的学识、才情应该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啊,就省着点用吧。”
青衣小童一头磕在石桌上,装死,只是实在无聊,偶尔伸手去抓起一颗瓜子,脑袋微微歪斜,偷偷嗑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那行吧,什么时候后悔了,就跟我说。”
青衣小童脸贴着桌面,朝粉裙女童做了个鬼脸。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陈平安笑脸温柔,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返乡路上,陈平安骑马而行,翻看着一枚枚竹简,仔细浏览上边的美好文字,就为了给这两个小家伙取个好听的名字。
可惜了,英雄无用武之地。
聊完了正事,两个小家伙起身告辞,跑得飞快。
陈平安哑然失笑。
坐在原地,桌上还剩下青衣小童没吃完的瓜子,陈平安一颗颗捡起,独自嗑着。
自己与大骊宋氏签订山头契约一事,朝廷会出动一位礼部侍郎来处理。
陈平安拍拍手,掏出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有些犹豫。
魏檗说过,福禄街李氏虽然底蕴不浅,可是李氏老祖当初强行破开金丹瓶颈,一举跻身元婴,耗费了大量家底。
而且这位相对外边修士而言“极其年轻”的元婴修士,在骊珠洞天的禁制破开后,习惯了早年那种小天地,如今重归大天地,当年的惠泽反而是祸事了,根基太浅,境界太高,以至于形成了海水倒灌的险峻形势,需要消耗神仙钱来筑造堤坝,防止阴煞浊气源源不断的侵袭。
除此之外,李氏如今在大骊京城那边接手了一栋落魄王侯子孙的大宅子,诸如此类,开销极大,所以李家现在是真缺银子。
最早小镇上的福禄街、桃叶巷那四大姓十大族,已经大变样。
一些已经迁了出去,然后就杳无音信,一些已经就此沉寂,不知是蓄势,还是在不为人知的幕后谋划中伤了元气,而一些当年不在此列的家族,例如桃叶巷谢氏,由于蹦出个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的老祖宗,如今在桃叶巷已经是首屈一指的大族。
二楼那边,老人说道:“明天起练拳。”
陈平安应了一声,站起身,去了竹楼后边的小池塘。
池水清澈见底,魏檗开辟出这方小塘后,这源头活水,出处可不简单,直接来自披云山,之后就将那颗金莲种子丢入其中。
陈平安蹲在一旁,伸手轻轻拍打地面,笑道:“出来吧。”
一个莲花小人破土而出,身上没有半点泥泞,咯咯而笑,拽着陈平安那袭青衫,一下子坐在了陈平安肩头。
陈平安已经跟魏檗说过,让他帮着照看莲花小人。魏檗当时眼神恍惚,只是点头。
看了一会儿小池塘,当然没能看出一朵花来。
陈平安站起身,带着莲花小人走向一楼,这里算是陈平安的正式住处。
许多物件都留在这边,陈平安不在落魄山的时候,粉裙女童每天都会打扫得纤尘不染,而且还不允许青衣小童随便进入。
陈平安坐在桌旁,蓦然而笑,当下依旧青衫,那就再做一回账房先生,仔细盘点一下如今的家当?
莲花小人跳到桌上跑来跑去,查看桌上的物件和书籍是不是摆放整齐了,瞅得一丝不苟,稍有不齐整,就要轻轻搬动,十分忙碌。
陈平安突然瞥见桌上的一只印章盒,打开后,里边是一方私章,数次游历,都未随身携带,误打误撞,大概算是落魄山如今的镇山之宝了。
陈平安高高举起印章,上面篆刻着三个字:陈十一。
陈平安将这枚印章横放在桌上,下巴枕在叠放的双臂上,凝视着印章底部的篆文。
陈平安坐起身,手腕拧转,驾驭心神,从本命水府当中“取出”那枚本命物的水字印,轻轻放在一旁。
两枚印章,终于都不再形单影只了。
陈平安重新趴在桌上,自言自语道:“希望有朝一日,当有人以不讲理与我讲理之时,先问过我的拳与剑答不答应。只是如今拳法也不高,剑术也不成,十年之约已经过半了,怎么办呢?”
就在此刻,背后鞘内剑仙,如点睛之龙,作壁上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