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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误入藕花渡》:远观近看

第72章 《误入藕花渡》:远观近看

  陈平安看着这个眼神冰冷的枯瘦孩子,哪怕她还只是个孩子,远远不是朱鹿那般岁数,可陈平安心中还是由衷厌恶。

  陈平安不再看她,转头望向宅邸后门。貌似和蔼孱弱的老管家刚好牵着小主人的手跨过门槛,转头向陈平安这边看来。

  视线交汇,陈平安轻轻点头致意,那人略作犹豫,点头还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若是今天陈平安不出现,这个枯瘦孩子早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而且这个老人显然也愿意对一位看不出深浅的同道中人主动给予善意,选择不再惩罚那个不知感恩的贫苦小杂种,任由陈平安处置。

  陈平安收回视线,对孩子说道:“以后别再来了,不然你会死的。”

  小女孩咧咧嘴,不说话。陈平安转身离去。

  枯瘦小女孩朝陈平安消失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还不忘对高墙大门也吐了一口。

  只是做完这两个充满怨恨的小动作后,本就饥肠辘辘的她愈发饥饿,有些头晕目眩。

  她原路返回,尽量避开道路中央,沿着墙根行走。

  她甚至不会让路上的马车和行人多看自己一眼——惹恼了他们,才是真的会死。

  至于那个身穿雪白袍子的男人,她不怕。她对于恶意,自年幼记事起,就拥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谁可以惹,谁不可以惹,她掂量得很清楚。

  陈平安其实没有远去,就在暗中默默观察这个浑身是刺的小女孩。

  她一路走走歇歇,谨慎张望之后,等待片刻就娴熟翻墙,偷了一户人家的腌菜,狼吞虎咽,快步跑出小巷。

  之后口渴,便又偷翻入墙,蹑手蹑脚,从水缸里舀了水。

  重新盖上盖子之前,她迅速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撒入水缸,这才悄悄离去。

  陈平安看出来,她的腿有点瘸,还经常伸手去揉肋部,多半是以往做这些坏事的时候吃过苦头。

  就在陈平安打算离去的时候,小女孩来到了一处鸡鸣犬吠、满是粪泥的陋巷地带,有一拨站姿歪斜的男子在那边等着,好像就是在等她的到来。

  这些人岁数都不大,小的十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岁出头,吊儿郎当,流氓痞气。

  其中一人见到了小跑向他们的枯瘦小女孩,二话不说就一腿踹去,没轻没重的,若是踹结实了,估计能把小女孩踹飞出去。

  好在小女孩好像早有预料,却也不是躲避,而是在奔跑途中有意无意地放慢了一些速度,虽然被踹中了,但没多少力度。

  然后她毫无破绽地后仰倒去,挣扎一番,神色惨然地站起身,望向那些人的眼神和神态,充满了仿佛天生就会的谄媚和讨好。

  一个应该是领头的壮硕地痞不愿意浪费时间,便让小女孩带路。

  一行人绕来绕去,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一间荒废已久的破宅子。

  小女孩往里头悄悄伸了伸手指,那痞子头目狞笑道:“如果指错路,等下打断你的腿!”

  小女孩使劲摇头,然后怯生生伸出双手,捧在心口。

  痞子头目先是做了个江湖黑市的动作,身旁众人便开始去包围这栋宅子。

  但他自己没有掺和其中,丢了七八枚铜钱在小女孩手上,阴恻恻道:“小贱种,剩余的一半铜钱,不巧了,哥身上没带,先欠着?要不要等下办完事情,跟哥回家拿去?”

  小女孩使劲摇头,抖了抖,将所有铜钱滑到一只手心里,另外一只手拿起三枚,递给痞子头目。

  痞子头目乐得不行:小丫头片子还挺上道啊。他挥挥手,没了继续戏耍她的兴致。

  小女孩倒退而去,对痞子头目点头哈腰了数次,这才转头跑开。

  她身后的那栋宅子里,有人发出了震天响的哀号声。

  她一边奔跑一边快速摊开手心看着那几枚铜钱,稚嫩却枯黄的小脸庞蓦然笑开了花。

  洞天下坠、天地接壤的龙泉郡就像一块灵气充沛的福地,引人垂涎。

  周边数以万计的妖怪精魅经过两年多时间的迁徙,逐渐开始依附各大山头,形势趋于稳定。

  其中仅是金丹境的大妖就有三只之多,无一例外,各自都曾是叱咤风云的一方巨擘。

  至于是否有元婴大妖隐匿其中,不愿过早暴露,暂时不知。

  这些妖怪精魅中,因为各种原因半途夭折、暴毙的,以及不守规矩被大骊朝廷镇压斩杀的,总计接近一千之数。

  不过中五境妖魅死亡数目不大,死的多是刚刚踏足修行、只凭本性凶悍行事的末流妖族。

  妖族之中,有资格获得大骊朝廷颁发的太平无事牌的屈指可数。

  为此,依附各大山头担任供奉或者山门护法的妖族,或是自掏腰包、削尖了脑袋与官府打点关系,或是祈求府邸主人向大骊示好,无非还是一个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项收益,让措手不及的大骊户部眉开眼笑,顺带着与兵部原本有些僵硬的关系也开始有所缓和。

  毕竟,袁、曹两大上柱国姓氏的各自山头势力就在兵、户两部衙门,而袁、曹两家近百年来的水火不容,朝野皆知。

  作为此方小天地的圣人,出身风雪庙的阮邛创建了龙泉剑宗,地盘极大,囊括了神秀山在内的大量山头,但是入室弟子依然少得可怜:一个名叫徐小桥的风雪庙弃徒,负责小镇外的那间老剑铺,很少进入宗门山头;一个沉默寡言、终年只穿黑色服饰的年轻人董谷;一个出身骊珠洞天的长眉少年谢灵。

  哪怕加上独女阮秀,龙泉剑宗的香火依旧稀薄得可怕。

  可是阮邛对此似乎毫不在意,除了去龙脊山那座斩龙台石崖,以及跟风雪庙、真武山打交道之外,便不理俗事。

  无论是龙泉郡守吴鸢还是北岳正神魏檗,他几乎从不理睬,对几名弟子的传道一事更不上心,一般都是让女儿阮秀盯着。

  神秀山今日云海滔滔,大日浮空,照耀得天海共红艳。

  扎一根马尾辫的青衣少女——其实已经不能称呼为少女了,比起最早进入骊珠洞天那会儿,如今她身材修长,个头高了些,眉眼已经长开,出落得亭亭玉立——她身边站着徐小桥、董谷和谢灵,他们难得碰头。

  三人中,徐小桥称呼阮秀为“大师姐”,董谷称呼为“阮姑娘”,但是透着发自肺腑的尊敬,谢灵则一直喜欢喊她“秀秀姐”。

  阮秀脚边趴着一条土狗,原本那条病恹恹趴在小镇街旁等死的老狗如今竟然变得精神奕奕,双眼充满了灵性。

  这要归功于阮秀经常丢给它几颗丹药,它们皆非凡品,每一颗都价值千金,曾经有路过的练气士看见那一幕,顿时心生凄凉,只觉得自己混得比狗都不如,恨不得一个飞扑过去,与狗争食。

  绚烂云海之中,有稀稀疏疏的几座大山破开云海,高高耸立,宛如岛屿。

  阮秀指了指一座山头:“我爹说了,只要你们跻身金丹境,他就送出一座山头,昭告天下,并为你们举办开峰仪式。”

  然后她望向董谷:“你虽是精魅出身,相较我们三人破境更难,但靠着长寿,底子打得不错,早早就是龙门境,也该试试看了。”

  董谷欲言又止,显然信心不大。

  中五境的金丹境是修士最难勘破的境界,挡下了不知多少龙门境练气士。

  董谷之所以离开家乡,舍了一国太师的伪装身份、悉数抛弃人间富贵,就是想要借助骊珠洞天超乎寻常的盎然灵气增加自己跻身金丹境的把握,至于成就金丹的品相高低、丹室图画的多寡,他绝不敢奢望。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这句话不知道吸引了世间多少练气士,年复一年,不问世事,只是孜孜不倦地修行问道。

  “在你的破境过程中,我会用些手段,借助自家几座山头的山水气运帮你压阵。”阮秀说道,又指了指谢灵,“你师弟先前得了一件近乎仙兵的宝贝——一座玲珑塔,是一位高人赏赐下的,能够降低你破境的风险。”

  谢灵哭丧着脸,想跳崖寻死的心都有了:我的好秀秀姐,这可是我压箱底的天大秘密,你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说出口了!

  常年好似面瘫一般的董谷终于流露出一抹激动神色,对着小师弟谢灵鞠躬致谢道:“谢师弟,这份大恩,董谷毕生难忘,将来必有报答!”

  阮秀三两句话就打发了眼神幽怨的谢灵:“既然有这么好的东西,就要物尽其用,别总想着躲起来偷着乐。大道修行,归根结底,是修一个‘我’。太过依仗外物,无论是对敌,还是在心性上,都会有很大的麻烦。好些个老元婴为何闭关就默默死了?就在于修行过程中太过重视法宝器物。”

  阮秀背书一般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谢灵笑了起来。

  徐小桥和董谷的眼神也有些异样。

  阮秀叹息一声,有些泄气:“这些道理都是我爹要我死记硬背的,难为死我了。”

  谢灵笑得合不拢嘴,徐小桥和董谷也会心一笑。

  阮秀叮嘱道:“董谷,回头你自己挑一个风水宝地和良辰吉日,到时候我和谢灵会准时出现。”

  董谷使劲点头,心情激荡。

  阮秀从袖中拿出一块绣帕包裹,没有打开,对三人说道:“都回了吧。”

  谢灵就住在山上,董谷却是在山脚结茅修行,徐小桥更是住在龙须河畔的剑铺。

  阮邛订立规矩,不准修士随便御风远游,所以可怜徐小桥和董谷都要步行下山。

  阮秀随口道:“龙泉剑宗弟子想御风就御风,想御剑就御剑,自家地盘,谁管你这些?我爹?他不管这些,他只管你们能不能跻身金丹境,以后能不能成为上五境修士。”

  她又补充道:“这些话是我自己说的啊,可不是我爹教的。”

  三人各自散去。

  阮秀蹲下身,拈起一块桃花糕丢入嘴中,笑得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然后使劲睁开眼睛,尽量让自己严肃一些,望向那条土狗。

  她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要珍惜现在的好日子,别总在街上对人瞎嚷嚷,耀武扬威的,很好玩吗?听说有一次还差点咬伤了行人。要你老老实实看家护院,你为何擅自跑到这座山上来?希望我护着你?”她扬起一只手,“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你?”

  这条土狗立即匍匐在地,呜咽求饶。

  阮秀依旧眼神冷淡:“如果不是他的缘故,我可以吃好几天炖狗肉了。”

  土狗的背脊颤抖起来。

  阮秀站起身,指了指下山的道路:“连那些个练气士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你本来就是一条狗,要造反?下山看门去!”

  土狗嗖一下,拼了命奔跑离去。

  之前灵智稍开的它只觉得她可爱可亲,直到这一刻,它凭借本能,才发现她对自己其实从未有过半点怜惜、亲近之意。

  阮秀嚼着第二块桃花糕,一只手托在下巴附近,免得那些零碎糕点掉在地上。

  这么好吃的东西,真是百吃不厌。

  就是不知道将来那些江河神祇吃起来的滋味比不比得上桃花糕。

  听爹说,他们的金身最是补益她的自身修为,嘎嘣脆。

  这位秀秀姑娘有些嘴馋了,赶紧擦了擦嘴角。

  作为曾经卢氏王朝的藩属之一,大骊王朝崛起之初曾经伴随着无数的屈辱和隐忍。

  而成功灭掉看似无敌的卢氏王朝,让大骊无论国力还是信心都显著增长,这才是大骊铁骑南下征伐的最大底气所在。

  但是在这期间又出现了一些意外,让打惯了死战、苦战的边关大将以及在京城运筹帷幄的兵部大佬们都有些哭笑不得。

  那就是大骊边军中的底层士卒,甚至是中层将领,最早对于这趟南下充满了百战老卒的谨慎。

  可先是北方头号大敌大隋高氏龟缩避战,然后是包括黄庭国在内数个藩属国的皇帝主动出城,向高坐马背之上的大骊武将交出传国玉玺,各地只有零零星星的反抗,这使得能征善战的大骊边军有些蒙,感觉自己毫无用武之地。

  再往南,战事稍稍频繁起来,开始有了一股股数目可观的敌军人马,或在开阔地带集结精锐,主动与大骊边军决一死战,或依托雄关险隘、高城巨镇固守不出,或是数个小国之间结为联盟,共同对抗势如破竹的大骊边军。

  大骊对此,除了几场硬碰硬的大战外,更多是用了驱狼吞虎之计。

  在这期间,无数潜伏在各国的大骊死士、谍子发挥了巨大作用,无数的亲人反目成仇,至交好友挥刀相向,一股股江湖势力在国境内揭竿造反、蜂拥而起,一位位国之砥柱的文武重臣突然暴毙。

  于是大骊南下战功无数,曾经让人觉得遥不可及的灭国之功唾手可得。

  一支支锋芒毕露的大骊精锐在东宝瓶洲北方往南,齐头并进,以战养战,愈发势不可当。

  大骊皇帝宋正醇颁布了一道密旨,纷纷传至各个大将军帐:在打到东宝瓶洲中部的彩衣国北方边境线之前,大骊兵马的攻城略地,诸位统兵将领一律便宜行事,无须兵部的文书勘定。

  “诸位,马蹄只管向南踩去!庆功一事,先以敌人头颅做碗,鲜血为酒,豪饮之!”

  一向极少真情流露的皇帝陛下,竟然在圣旨上用了如此感性的措辞,这让那些本就杀红了眼的大骊武将如何能够不热血沸腾?

  在阵阵雷鸣般的大骊马蹄之后,是藩王宋长镜带着一支嫡系大军不急不躁缓缓推进,以及更后边暗中南下的国师崔瀺亲自负责将一名名大骊文官安排进入各大更换了城头旗帜的城池。

  东宝瓶洲的北方诸国就像一摊烂泥,被人踩得稀烂。

  历时三个月,西河国北方精锐的一座重镇终于被破。

  这场仗,大骊边军打得很辛苦,只说那些路上补充进入队伍的别国兵马,加上西河国北方投诚的驳杂势力,十不存三。

  但是攻破了这座足可称为雄伟的西河国第一边镇,西河国韩氏的国祚就算断了,这就是事实。

  一场苦战好不容易打赢了,这支大骊兵马的气氛却有些沉重。

  不仅仅是伤亡一事,他们听闻另外一支由某位上柱国领衔的大骊兵马趁着他们啃西河国最硬的骨头之际,竟然越界进入西河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将十数座空虚城池给一锅端了,据说马上还要直扑西河国京城。

  为他人作嫁衣裳,谁都高兴不起来。不少满身鲜血的武将跑到主将跟前诉苦抱怨,主将只是听他们发牢骚,并未表态。

  在一队数十人的精锐扈从护卫下,一名披挂普通骑卒制式轻甲的男子缓缓入城,看着硝烟四起的城池景象,他脸色坚毅,并没有因为属下的群情激愤而影响心态。

  这人叫宋丰,是皇亲国戚,年仅三十岁。

  其实他与当今大骊皇帝的那支正统血脉隔得有点远了,但是口碑极好,投军入伍已有将近十年,在那之后就很少返回京城。

  宋丰不是那种亲身陷阵的猛将,毕竟身份尊贵。

  哪怕他自己愿意涉险,下边的人也要死死阻拦。

  因为一旦他死了,谁都担待不起。

  好在宋丰也不在乎那点虚名,在这种事情上,从未让麾下将领为难过。

  十年戎马生涯,朝夕相处,如今手握大权的麾下将领起先可能只是伍长之流,说他们愿意为主将宋丰抛头颅洒热血,半点不夸张。

  这场攻城战,双方修士也厮杀得极为惨烈。

  宋丰麾下的练气士、大骊朝廷安排的随军修士和他自己招徕的供奉客卿总计三十余人,死了将近半数。

  这种惨痛战损,几乎抵得上之前南下的所有战事了。

  宋丰当下身边只有两名练气士模样的人物贴身护送:一个袒胸露背的魁梧壮汉,身高九尺,手持两把摧城锤,胯下坐骑比重骑军的战马还要大上许多。

  他的腰间悬挂着扎眼的大骊太平无事牌,除此之外,还挂着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是攻城战的战利品,头颅的主人生前都是西河国北境赫赫有名的练气士。

  相较壮汉的威风八面,另外一人就要不起眼多了,是个瞧着比主将宋丰还要年轻的男子,身穿一袭灰扑扑的棉衣长袍,长了一张英俊的狐狸脸,对谁都笑眯眯的,腰间挎长短两把剑,剑鞘一黑一白。

  此时他双手拢袖,缩着脖子,意态懒散。

  左前方的城中远处有剑光冲天,那壮汉哈哈大笑,纵马前奔,转头对宋丰道:“大局已定,难得还有漏网之鱼,去晚了可能连残羹冷炙都没了!将军自己小心,可别掉下马背啊。”

  此人是近期进入这支军队的高手,传闻曾是某位宫中大人物的嫡系心腹,因为那位大人物失势了,才不得不离开京城捞点军功。

  他见惯了京城权贵,对于一个外放边关多年的宋氏宗亲,并不如何尊敬。

  他转移视线,望向曹峻:“姓曹的小白脸,只要你洗干净屁股去找我,我就将接下来到手的这份军功白送你,如何?”

  被如此羞辱,曹峻也只是眯眼笑着,还不忘对壮汉挥挥手掌,示意他赶紧赶赴战场,不要耽搁时间了。

  壮汉哈哈大笑,在马背上高高抬起屁股,伸手绕后,狠狠一拍,摇晃了几下,这才落回马鞍,向那些剑光起始之地策马狂奔。

  宋丰身边的精锐骑军人人恼火不已,唯独宋丰和曹峻都没放在心上。

  这支骑队缓缓向城中大将军府而去。

  靠近城门的一间简陋铺子内,有三人在这场大战中选择从头到尾隐匿气息,没有参与任何一场战事,任由城门被破,任由大骊王朝那帮王八蛋杀入城中,杀死一切胆敢手持兵器之人。

  他们之中一个是这座北边巨镇的修士第一人,其余两人一个是西河国山上仙家门派的执牛耳者,另外一个是邻国的皇家供奉,金丹境修为!

  一个金丹境,两个龙门境,三人秘密隐藏在此,不为救下巨镇,事实上也挽救不了。

  包括西河国在内的附近六座小国,此番秘密筹划,为的就是刺杀宋丰!

  在战场上斩杀一位大骊宋氏的皇族子弟,一旦成功,哪怕国破,也能够极大鼓舞人心,使得六国疆土哪怕被大骊铁骑碾压而过也依然会有无数义士奋然挺身,一定可以让大骊这帮畜生疲于应付,片刻不得安宁,短时间内无法顺利消化掉六国底蕴转为南下之资。

  至于他们的设想是否真的能够达到预期,在座三人,以及六国君主,恐怕都不愿意深思。

  事已至此,顾不得了,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总要做点什么!

  一旦事成,扬名立万,舍了北方基业,直接逃亡南方,绝对身价暴涨,成为大王朝的座上宾又有何难?

  破境无望,寿命将尽,在山上畏缩三百年,死前总该做一次壮举了。

  在场三个山上人,各有心思。

  队伍之中,宋丰看似闲散随意,其实攥紧马鞭的手心都是汗水。

  曹峻对他微笑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突然又说:“帮了你这次,你也得帮我一次。不难,在上报朝廷的战损名单里添加一个练气士就行了,如何?很简单,就说他死在那些躲起来的敌方修士手中,忠心护主,英勇捐躯。”

  宋丰点点头。

  曹峻双手从袖中抽出,分别按住长短双剑的剑柄,缓缓推剑出鞘。

  砰然一声。坐骑背脊断裂,当场暴毙。

  曹峻已经一掠而去,身形瞬间消逝不见,空中犹然挂着两条流彩不散的长虹。

  一刻钟后,最后一名断手断脚的金丹境修士不得不选择悲愤炸碎那颗金丹,曹峻的棉衣长袍之上竟是一点血迹都不曾沾染,潇洒御剑而去,脚下方圆百丈的屋舍瞬间夷为平地,飞扬的尘土遮天蔽日。

  宋丰抬头望去,如释重负,这才放心纵马前冲。

  犹豫了一下,他没有径直去往大将军府邸,而是去了先前剑光冲天的战场。

  等他到了那边,在废墟之中发现了那名壮汉。

  他的尸体倒在血泊中,臀部附近被一杆长枪刺透钉入,曹峻就站在那杆长枪的顶部,正打着哈欠,见着了宋丰,笑着招了招手。

  这天之后,曹峻就主动投身于一支寻常的斥候队伍,不再待在宋丰身边耗着。

  队伍中有一名四处游弋、战功微小却连绵不断的龙门境天才修士,在邻国另外一处大骊兵马南下的战场上,不断悄然了结着大骊边军斥候的性命,每次出手都点到为止,并不泄露自己的身份,短短半年就杀掉了大骊斥候一百六十人。

  要知道,每一名大骊边军斥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由于先前一次次短兵相接的接触战并不集中在某一片战场,此人并未招来大骊修士的注意和围剿,但是大骊方面逐渐有所警觉,不断加重随军修士的数量,希望来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是当两名观海境随军修士都被斩杀后,大骊军方高层终于重视起这个家伙,结果他直接跑了,绕了一个大圈,转移到了宋丰领军的西河国战场上。

  曹峻遇到他,是偶然。他遇上曹峻,则是某种必然。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曹峻眼睁睁看着他杀掉身边七名斥候,然后宰了他。

  擅长杀伐的修士投军,看似建功立业、封侯拜将都是探囊取物,其实不然。一山还有一山高。

  曹峻学着那个手持摧城锤的壮汉的样子割了那个原本前途无量的龙门境修士的脑袋,只是不挂腰间,而是悬在马鞍一侧,然后独自南下,要再学学此人,单枪匹马去刺杀那些西河国的军中大将。

  他没觉得自己的运气会比马鞍旁边那颗脑袋的主人更好,但是两人唯一的区别,是他曹峻有护道人,以身涉险,不用担心安危,只管痛快厮杀,不用想什么退路。

  他笑着低头,用手拍了拍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可惜你没有。”

  一个嗓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满:“为何不救下那些斥候?身在沙场,即是袍泽。”

  曹峻笑道:“我若不在其中,他们死了也是白死;有我在,好歹有人帮他们报仇,他们难道不该谢我吗?”

  仙家无情。

  山上修道,远离人世,时间太久,距离太远。

  自然而然,久而久之,许多修士便会对人间无情,至多就是“我不为难这个人间,但莫要奢望我善待人间”。

  南苑国京城某处,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站在肉包子铺前,流着口水盯着热气腾腾的笼屉——层层叠叠,泛着香味。

  掌柜嫌弃她碍眼,怒斥赶人。

  小女孩挺直腰杆,摊开手心,示意自己有钱——五文钱。

  掌柜正眼也不瞧她,依旧让她滚蛋,见她还不愿意走,拎了一张板凳就要打她,吓得她赶紧跑开。

  到了远处,小女孩眼神阴沉地望着那间铺子,咧咧嘴,转身走向一家卖烙饼的摊位,买了两张大饼,还余下一文钱。

  其实她吃一张饼就能把今天对付过去,一开始她也确实只吃了一张。

  可是走着走着,她就开始天人交战,最后便找了一处墙根,将原本是明天伙食的烙饼给吃掉了。

  吃完之后,她似乎有些后悔,便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但是起身后,难得肚子饱饱的她就开始雀跃起来,一路撒腿飞奔,偶尔抬头望向京城上空的点点纸鸢,充满了艳羡。

  这一夜,她没有回“自家”那处小窝。夏夜清凉,睡哪儿不是睡,不会死人的,就是蚊子多,有些恼人罢了。

  有一家境还算殷实的富人门户,门口摆着一对手艺拙劣的石狮子,而且形制古怪,不是蹲坐姿势,而是四脚着地,仰头远望。

  石狮子不高不低的,刚好让小女孩爬到背脊上。

  她先是坐在上边看了一会儿夏夜的星空,掏出那枚仅剩的铜钱,透过那个小小的方孔,望着大大的星空。

  那一刻,她满脸笑意。

  之后她便藏好铜钱,趴下酣睡起来,很快就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隔壁那只石狮子上,陈平安盘腿而坐,转头看了眼沉沉熟睡的小女孩,眉头紧皱,难以释怀。他不再多想什么,开始闭上眼睛,练习剑炉立桩。

  小女孩趴在石狮背上,睡相香甜。

  清晨时分,大门吱呀作响,小女孩瞬间醒来,跳下石狮背脊,蹑手蹑脚,猫着腰,沿着墙根逃离此处。

  陈平安当然比她更早“起床”,在远处看着她离开后便不再跟随她的行踪,返回自己的住处。

  陈平安在京城南边租了一栋宅子的偏屋,附近有条状元巷,名头很大,其实比起家乡杏花巷都不如,住着许多赴京赶考的寒酸士子。

  这些人春闱落选,付不起返乡的盘缠,在京城又可与刚刚结识的朋友切磋学问,就这么定居下来。

  陈平安只有房门钥匙而无院门钥匙,所以他是掐着点回来的。

  此时院门已开,他回到自己屋子,关上门,瞥了眼桌上的那叠书籍以及床上的被褥,发现都被动过了。

  一点点蛛丝马迹在陈平安眼中也十分突兀,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好在东西倒是没少。

  陈平安之前不住这里,而是在一家客栈下榻,要了一间大屋子,可以随意练拳练剑。

  后来寻找道观无果,心境越来越烦躁,陈平安破天荒停了走桩和剑术,为了省钱,便搬来了这边,只会偶尔练习剑炉立桩。

  陈平安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总这么像一只无头苍蝇乱撞,不是个事儿。

  受益于在剑气长城上滴水穿石的打熬,后边又有飞鹰堡两场大战,尤其是邪道修士丹室自爆,灵气倾泻如洪水,让陈平安那场逆流而行收获颇丰。

  陈平安如今武道四境有些瓶颈松动的迹象,但是总觉得还欠缺一点什么。

  他有一种模糊的直觉:四、五境的门槛,他只要愿意,可以很快就一步跨过。

  但他还是希望更扎实,实在不行,就像陆抬当初所说,去武圣人庙碰碰运气,要不就是寻一处古战场遗址,寻找那些战死后魂魄不散的英灵、阴神。

  总得找点事情做做,不然陈平安都怕自己发霉了。

  他决定在南苑国京城待到夏末,再找不到那座观道观,就返回东宝瓶洲,把精力全部放在武道上。

  崔瀺的爷爷就在落魄山竹楼,陈平安对此信心很大,跟宁姚的十年之约说不定可以提前几年。

  不过陈平安还是有些发怵,就怕那个心比天高、拳法无敌的老人扬言要将他打磨成什么最强五境、六境。

  当初三境已是那般大苦头,陈平安真怕自己被他活活打死,还是疼死的那种。

  陈平安双手抱着后脑勺,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道阿良在天外天跟那位传说中真无敌的道老二有没有真正分出胜负。

  不知道刘羡阳去往颍阴陈氏的遥远路途中,看过最高的山有多高,看过最大的水有多大。

  不知道李宝瓶在山崖书院读书开不开心。

  不知道顾璨在书简湖有没有被人欺负,记别人仇的小簿子是不是又多了一本。

  不知道骑龙巷铺子的桃花糕,阮秀姑娘还喜不喜欢吃。

  不知道张山峰和徐远霞结伴游历有没有认识新的朋友,可以一起出生入死、降妖除魔。

  不知道范二在老龙城有没有遇上心仪的姑娘。

  陈平安想着心事,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有飞剑初一、十五在养剑葫内,其实陈平安这一路风餐露宿,并不太过担忧。

  这栋宅子的主人家是三代同堂,有五口人。

  老头喜欢出门找人下棋,棋力弱,棋品更差,咋咋呼呼的。

  老妪言语刻薄,成天脸色阴沉沉的,很容易让陈平安想起杏花巷的马婆婆。

  年轻夫妇二人,妇人在家做些针线活,操持家务,每天给婆婆骂得脑袋就没抬起过。

  她男人,按照南苑国京城的老话,是个耍包袱斋的,就是背着个大包袱,四处购买破烂儿,腰系小鼓,走街串巷大声吆喝,运气好的话能捡漏,得个值钱的老物件儿,再卖给相熟的古董铺子,一倒手,就能挣好些银两。

  夫妇二人相貌平平,倒是生了个相貌灵秀的崽儿,七八岁,唇红齿白的,不像是陋巷里的娃儿,反而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公子。

  上了学塾,听说很受教书先生的喜欢,经常看他爷爷跟人下棋,一蹲就能蹲大半个时辰,一言不发,观棋不语真君子,很有小夫子的模样了。

  街坊邻里无论大小都亲近这孩子,经常拿他打趣,问他隔壁巷子的青梅丫头和学塾里的刘小姐他到底喜欢哪一个多些,他往往只是腼腆笑着,继续默默观棋。

  在陈平安睡去后,一个小东西从地面冒出来,爬上桌子,坐在那“书山”旁边,开始打瞌睡。

  莲花小人儿明显精通土遁之术,无声无息,速度极快。

  来到南苑国京城之前,陈平安几次跟他逗乐,或是策马狂奔,或是铆足劲一口气飞奔出数十里,等到停马、停步之际,脚边总会有小家伙从土里探出脑袋,朝他咯咯直笑。

  无论陈平安是走桩打拳还是练习剑术,他从不打搅,总是远远看着,只有陈平安向他招手,他才会来到陈平安身边,沿着法袍金醴攀援而上,最终坐在陈平安肩头,一大一小一起欣赏风景。

  至于那枚雪花钱,则暂时寄放在陈平安处。

  陈平安只是小憩片刻,很快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

  老妪絮絮叨叨,妇人嗫嗫嚅嚅,老头在吊嗓子,孩子在晨读,唯独那个青壮汉子没出声,应该还在呼呼大睡。

  陈平安坐在桌旁,轻轻拿起一本书。

  莲花小人儿也缓缓醒来,犯着迷糊,呆呆望向他。

  陈平安笑道:“睡你的。”

  莲花小人儿麻溜起身,跑到陈平安身边,帮他翻开一页书。

  陈平安习以为常。

  桌上书籍都是离开陆抬和飞鹰堡后新买的,当时陆抬说唯有读第一流的书才有希望当第二流的人。

  读书一事,不可求全,贪多嚼不烂,以精读为上,细嚼慢咽,真正把一本经典的精华全部吃进肚子里,将那些美好的意象、真知灼见、隐匿于句章之间的精气神一一化为己用,这才叫读书,否则只是翻书,翻过千万卷,撑死也就是个两脚书柜。

  陈平安当时听得茅塞顿开,如果不是陆抬提醒,他真可能会见一本好书就买一本,而且都会细看慢看。

  但是书海无涯,人寿有限,陈平安既要练拳练剑,还要寻找道观,好不容易余下一点闲暇时光,确实应该用来读最好的书。

  陆抬给过一份书单,但是陈平安珍藏好那张纸,却没有照着书单去买书,而是去买了儒家亚圣的经义典籍。

  可惜文圣老秀才的书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了,陈平安想要看“三四”,对比着看。

  从情感上说,陈平安当然最倾向于老秀才,但是喜欢、仰慕和尊敬一个人,这没有问题,如果因此觉得那个人说的话做的事就全是对的,则会有大问题。

  文圣老秀才的学问高不高?当然很高,按照崔东山的说法,曾经高到让所有读书人觉得“如日中天”。

  那么陈平安有没有资格认为老秀才的道理不是最有道理的?

  看似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但其实是有的,因为还有一位亚圣,还有亚圣留下来的一部部经典。

  陈平安曾经跟宁姚爹娘说过,真正喜欢一个人,是要喜欢一个人不好的地方。

  也曾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叮嘱过:“如果我错了,你们记得要提醒我。”不过陈平安内心深处,当然还是希望看过了三四之争的双方学问,自己能够由衷觉得文圣老秀才说得更对,那么下次再跟老秀才一起喝酒,就有的聊了。

  陈平安正襟危坐,读书很慢,嗓音很轻,每当读到一页结尾处,莲花小人儿就会手脚利索地赶忙翻开新的一页,然后坐回原处,依葫芦画瓢,模仿陈平安的端正坐姿,竖起耳朵,安安静静听着头顶的读书声。

  对于屋外充满市井烟火气的院子,白袍背剑挂葫芦的陈平安就像一个远在天边的奇怪人物,来了不亲近,走了不留恋,付钱就行。

  状元巷旁边不远就有酒肆青楼,还有梵音袅袅的寺庙,虽然离着近,可就像是两个天下那么远。

  陈平安经常能够看到僧人们托钵出门,虽然身形消瘦,却大多面容安详,哪怕不身披袈裟,也能一眼瞧出他们与市井百姓的不同。

  而勾栏酒肆往往是夜间人声鼎沸,整条大街都流淌着浓郁的脂粉气,到凌晨时分才消停下来。

  虽然无论是喝花酒的客人还是敬酒的女子都穿着绫罗绸缎,可欢愉一旦落幕,他们大多神色憔悴。

  陈平安几次看到那些女子送客人们离开后,回去卸掉脸上妆容,天蒙蒙亮便走出青楼侧门,到了一条挤满摊贩的小巷,坐在那边吃上一碗米粥或是馄饨,有些女子吃着吃着便趴在桌上睡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像是在跟老天爷借钱,要还的。

  有些跟勾栏女子混熟了的摊贩最喜欢说荤话,有些女子不计较,敷衍几句便算了,为的是能少掏几枚铜钱;也有格外较真的,本该习惯了低眉顺眼、曲意逢迎的她们直接就破口大骂。

  摊贩当时畏畏缩缩,等到女子离去便开始骂她们不过是做皮肉生意的腌臜货色,有什么脸皮装那黄花闺女。

  第二天,骂了人的勾栏女子照旧来,昨天挨了骂的摊贩则依然会偷瞥她们露出袖管的白白小手,白得跟案板上的猪肉似的,比起自家的黄脸婆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真不知道这些水灵灵的娘儿们是怎么生养出来的。

  只是想着要摸到她们就要花掉小半年的辛苦营生,便只能叹息。

  南苑国已经数百年无战事,国泰民安,一代代君王垂拱而治,既无贤名,也无恶名,故而京城并无夜禁,江湖豪杰大大咧咧携刀佩剑,鲜衣怒马,官府从来不管,路上遇到了,马上马下,双方还会客客气气招呼几声,交情好的,便就近一起喝酒了,你说些官场上让人无奈的升迁,我说些江湖上荡气回肠的高手过招,一来二去,两三斤酒肯定打不住。

  为了寻找观道观,陈平安每天都会游逛这座京城,见了市井百态,也见了隐于市井的一些古古怪怪的东西。

  只要它们不主动招惹,陈平安就不愿理会。

  陆抬曾经说过一句话,当时感触不深,如今越嚼越有余味:

  上了山,修了道,就会觉得世间的古灵精怪和鬼魅阴物好像越来越多。

  一个时辰的时光就这样流逝,陈平安合上书本,准备出门继续逛荡。

  虽然寻找道观期间,陈平安的心境越来越烦躁,但他不是没有尝试静下心来。

  事实上,他做了许多努力,去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庙烧香拜佛,独自行走在静谧的小径树荫中,每到一处寺庙就记录在竹简上。

  状元巷边上那座心相寺陈平安去的次数最多,寺庙不大,算上住持也就十几人,久而久之就混成了熟脸,陈平安每次心不静就会去那边坐坐,不一定会与僧人说话,哪怕只是独自坐在屋檐下,听着风铃的叮咚声,就能打发掉一个暑气升腾的下午。

  南苑国崇佛贬道,京城和地方上寺庙林立,香火鼎盛,道观难得一见,京城更是一座也无。

  最近几天,一件骇人秘事在京城上下沸沸扬扬:南苑国京城四大寺之一的白河寺出了一桩天大丑闻,白河寺历来以住持佛法深厚、有金身活罗汉著称于世,历代高僧圆寂之后,都能够留下不腐肉身或是烧出舍利子,其余三寺在这一点上都要自愧不如,这也被视为南苑国佛法昌盛远胜邻国的明证。

  但是前不久,一位在白河寺挂单修行的高僧,前年被推举为住持,风光无限,却在某天跑出寺庙,直接去了大理寺告官。

  听完他的陈述后,包括大理寺卿在内的诸位官员,人人面面相觑。

  原来,这位老僧告发白河寺在他的饭菜里下毒,还密谋要在他死后往他的尸体里灌注水银。

  不但如此,他还揭发白河寺僧人罪孽深重,诱骗重金求子的京城贵妇。

  如此种种,总计六桩大罪。

  这个案子太过惊世骇俗,直接惊动了南苑国皇帝下令彻查。

  结果白河寺三百僧人有大半被下狱,其余被驱逐出京城,没收度牒,此生不得再做僧人。

  其余三寺依旧地位超然,毕竟根深蒂固,可是连累了许多名声不显的小寺,比如心相寺,近期的香客明显少了许多。

  心相寺的住持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高高大大的,入京三十年依旧乡音未改,也不爱与人唠叨佛法的精妙深远,多是家长里短地聊着,陈平安每次去寺里闲坐,得费很大劲才能听懂他说什么。

  他对这老僧印象很好,而且看破未说破,老住持是一个修行中人,只是尚未跻身中五境。

  陈平安离开巷子去往心相寺,打算在那边静坐,练习剑炉立桩。

  不过是两里路程,陈平安就走过了一间武馆和一家镖局。

  尤其是那悬挂“气壮山河”匾额的武馆高墙里边,每回路过都有一群汉子哼哼哈哈,应该是在练习拳架。

  镖局门外的大街上经常都是镖车簇拥的场景,年轻男女皆趾高气扬、意气风发,老人们则要沉默许多,偶然见着了陈平安,也会点头致意。

  陈平安起先是拱手还礼,之后再见就主动行礼,不承想一来二去,老人们便纷纷没了兴致,干脆看也不看他。

  等到事后陈平安想通其中关节,哑然失笑:多半是一开始将自己当成了过江龙,后来查清楚了住处,便看轻了自己。

  自己过于“客气”的礼数,更是让镖局老江湖们认定自己是个绣花枕头。

  陈平安觉得挺有趣。

  京城武馆、镖局众多,那些闯出名头的江湖门派都喜欢在这儿弄个堂口,高门大院的,不输王侯公卿的府邸,不用忌讳什么礼制僭越。

  反而是有关练气士的传言极少,就连国师都只是一位江湖宗师。

  不过最有趣的,还是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边的人物。

  进进出出的男女几乎人人都是江湖上的练家子,却刻意隐藏身份,穿着朴素,不苟言笑。

  陈平安有次还看到了一位极有可能是武道六境的高手,身边跟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是身姿婀娜,应该是个美人。

  不知不觉,陈平安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到了心相寺,寺内如今香客稀疏,多是上了岁数的附近街坊,所以寺里的僧人和沙弥们个个愁眉苦脸。

  陈平安之所以最近串门有些勤快,最主要的原因,是感觉到了老住持大限将至。

  今日老住持像是知道陈平安要来,早早等在了一座偏殿的廊道中。

  随意放上两张蒲草圆座,两人相对而坐。

  看到陈平安欲言又止,老住持开门见山笑道:“白河寺历代住持里,是出过真正金身的,不如外界传闻那般都是骗子,不用一棍子打死白河寺千年历史。”

  看到了好,但前提是先看到了恶。

  老住持又笑道:“只是贫僧死后,本来想着烧出几颗舍利子,好为这座寺庙添些香火,如今看来是难了,少不得还要刻意隐瞒一段时间。”

  陈平安疑惑道:“这也算佛家的因果吗?”

  老住持点头道:“自然算。放在南苑国京城,白河寺和心相寺向来没有交集,看似因果模糊,实则不然;放在佛法之中,天大地大,皆是丝丝缕缕的牵连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陈平安面前说“佛法”。

  老住持犹豫了一下,笑道:“其实两座寺庙之间也有因果,只是太过玄妙细微,也太……小了,贫僧根本没把握说出来,还需要施主自己体会。”

  两人闲聊,无须一板一眼。

  老住持以前经常会被小沙弥打岔,聊着寺庙里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把陈平安晾在一边。

  陈平安也经常会带上几支竹简或是一本书,读书刻字,也不觉得怠慢无礼。

  今天陈平安没有带书,只是带了一支纤细竹简和一把小刻刀。

  陈平安从不厌旧,刻刀还是当初购买玉牌,店家赠送的。

  老住持今天谈兴颇浓,关于佛法,蜻蜓点水般说过后就不再多提,更多还是像以往那样随便聊,琴棋书画,帝王将相,贩夫走卒,诸子百家,都说一些,拉家常一般。

  光阴悠悠。

  老住持笑问:“一个大奸大恶、遗臭万年的文人、官员,能不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能的。”

  “一个名垂青史的名士、名将,会不会有不为人知的阴私和缺陷?”

  “有的。”

  老住持笑道:“对喽,万事莫走极端。与人讲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尽’。最怕一旦与人交恶,便全然不见其善。庙堂之上,党争,甚至是被后世视为君子之争的党争,为何还是遗祸极长?就在于君子贤人在这些事情上同样做得不对。但是朝堂上的党争,你要是软弱了,讲这套大道理,多半会死得很惨,委实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读书人。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说,贫僧这一通话,绕了一圈,全是废话?为何要说呢?”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有一位老先生跟我说过类似的道理,他教我要万事多想,哪怕想了一大圈,绕回了原点,虽然费心费力,可长远来看,还是有益的。”

  老住持欣慰点头:“这位先生是有大学问的。”

  陈平安手指摩挲着那支翠绿欲滴的小竹简,轻声道:“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醉眼蒙眬的,看似是在问我,可其实大概是在问所有人吧。他是这么说的:‘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

  老住持感叹道:“这位先生定然活得不轻松。”

  陈平安突然想起始终想不明白的一事,好奇问道:“佛家真会提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老住持微笑道:“回答之前,贫僧先有一问:是不是觉得此言既吓人,又别开生面,但细细咀嚼一番,总觉得是走了捷径,不是正法?”

  陈平安挠挠头:“我连一般的佛法都没读过,哪里清楚是不是正法。”

  老住持哈哈大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世人只看捷径,匪夷所思,殊不知真正的玄妙在于悟得‘屠刀在我手’,是谓‘知道了恶’。世间百态,很多人为恶而不知恶,很多人知恶而为恶,说到底,手中皆有一把鲜血淋漓的屠刀,轻重有别而已。若是能够真正放下,从此回头,岂不是一桩善事?”

  他又说得远了些:“禅宗棒喝,外人仍然觉得诧异,实则棒喝开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常人看不见罢了,看见了也不愿做罢了。成佛难不难?当然难。知佛法是一难,守法、护法和传法便更难了。但是……”他突然停下叹了口气,“没有‘但是’,既然贫僧一个向佛之人自己都做不到,为何要与你说那么远的道理呢?”

  陈平安笑道:“但说无妨,道理再远,先不说我去与不去,我能够知道它就在那儿,也是好事。”

  老住持摆摆手:“容贫僧歇一会儿,喝杯茶润润嗓子,都快冒烟了。”

  他喊了一声,不远处一座精舍内,有个看似低头念经实则打盹的小沙弥猛然睁开眼睛,听到老住持的言语后,赶紧去端了两碗茶水来。

  不远处有一棵参天大树,树荫浓密,停着一只小黄莺,点点啄啄。

  陈平安喝茶快,老住持喝茶慢。

  陈平安笑着将茶碗递还给小沙弥时,老住持还未喝掉半碗。

  于是陈平安低头拿起那支竹简,其上左右两端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印痕。

  陈平安左看右看,觉得竹简就像一把小尺子。

  老住持喝完了茶水,转头望去。炎炎夏日,骄阳炙烤人间,世人难得清凉,断断续续说着感慨:

  “末法时代,天下之人,如旱岁之草,皆枯槁无润泽。”

  “道理,还是要讲一讲的。”

  “佛法,是僧人的道理。礼义,是儒生的道理。道法,是道士的道理。其实都不坏,何必拘泥于门户,对的,便拿来,吃进自家肚子嘛。”

  陈平安的视线从竹简上移开,抬头一笑,点头道:“对的。”

  老住持望向廊道栏杆外的寺庙庭院:“这个世界一直亏欠着好人。对对错错,怎么会没有呢?只是我们不愿去深究罢了。嘴上可以不谈,甚至故意颠倒黑白,可心里要有数啊。只可惜世事多无奈,聪明人越来越多,心眼心窍多如莲蓬者往往喜欢讥讽淳厚,否认纯粹的善意,厌恶他人的赤诚。陈平安,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世界就会如何看待你。”

  然后他好似多此一举,重复道:“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陈平安想了想,觉得有理,却未深思。

  今天老住持说的话有些多,陈平安又是愿意认真思量的人,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跟着老住持走到那么远的地方。

  老住持突然灿烂笑道:“陈施主,今天贫僧这番道理,说得可还好?”

  陈平安心中有些伤感,笑道:“很好了。”

  老住持笑道:“之前有一次听你讲了那‘先后’‘大小’‘善恶’之说,如今贫僧还想再听一听。”

  陈平安第一次说得生疏晦涩,可是道理和真心话总是越说越明了的,如一面镜子时时擦拭,抹去尘埃,便会越擦越亮。

  对错有先后,先捋清楚顺序,莫要跳过,只谈自己想要说的那个道理。

  对错还分大小,用一把、两把甚至多把尺子来衡量大小,这些尺子可以是所有世间正法、善法,法家律法、儒家礼义、术家术算都可以借来一用。

  底线的律法、高高的道德、各地的乡俗、精准的术算都会涉及,不可以一概而论,钻研起来极为烦琐复杂,劳心劳力。

  之后才是最终定下善恶。

  无形之中,人性是善是恶的三四之争不再成为读书人不可逾越的一道险隘,因为这是末尾来谈的事情,而不是读书之起始就需要做出决断的第一件事情。

  最后是一个“行”字。教化苍生,菩萨心肠传法天下,独善其身修一个清净,都可以各凭喜好,随便了。

  老住持神色安详,听过了陈平安的讲述,双手合十,低头道:“阿弥陀佛。”

  陈平安望向那只停在飞檐上的小黄莺,它正在打量着打扫寺庙的小沙弥。

  陈平安收回视线,老住持微笑道:“寺庙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经书在;经书不在,佛祖在;佛祖不在,佛法在。便是心相寺没了一个僧人,剩不下一本经书,只要有人心中还有佛法,心相寺就还在。”

  老住持转头再次望向幽静的院子,只有小沙弥扫地的沙沙声响。

  他视线模糊,喃喃道:“贫僧好像看到人间开了朵莲花。”

  陈平安寂静无言。

  老住持低下头,嘴唇微动:“去也。”

  远处小沙弥往廊道这边望来,怀抱着扫帚,跟老住持抱怨着:“师父,日头这么大,我能不能晚些再打扫啊,要热死了。”

  陈平安转过头,指了指好似酣睡打盹的老住持,然后伸出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

  小沙弥赶紧噤声,然后偷着乐:哈哈,我爱偷懒,原来师父也爱睡觉。

  他蹑手蹑脚跑去大殿屋檐下乘凉,那只小黄莺壮起胆子,飞到小沙弥肩头。

  小沙弥愣了一下,故意转头,朝它做了个鬼脸,吓得小黄莺赶紧扑腾飞走。

  呆呆一人的小沙弥摸了摸光头,有些愧疚。

  廊道里的蒲草圆座上,已圆寂的老住持保持着那个松松垮垮的坐姿,却像是为这方小天地提起了精气神。

  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陆抬的一句话:人死大睡也。

  知道师父死了,小沙弥哭得很伤心,看不开放不下,一点都不像出家之人。

  但是陈平安当时看着号啕大哭的他使劲摇晃着师父的手臂,像是想要把师父从睡梦中摇醒,就觉得如此这般才是人之常情。

  其后晓得师父圆寂后竟然烧出了佛经上说的舍利子,小沙弥又笑了,觉得师父的佛法大概还是有些厉害的。小沙弥仍是不像个出家人。

  陈平安一直帮着料理寺庙老住持的后事,忙前忙后,私底下与心相寺新任住持说了老住持的想法,舍利子一事不要急着对外宣扬,免得在这个当下白白惹来市井非议,甚至有可能引起官府的揣测。

  新住持对此没有异议,对陈平安低头合十,以表谢意。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去心相寺静坐,但是跟新住持说过,若是心相寺有什么难处,可以去他住处知会一声,他能帮多少是多少。

  新住持诵一声佛号,在陈平安离去后去了大殿佛龛,默默为这位心善的施主点燃一盏长明灯,喊来小沙弥,要他经常照看着。

  小沙弥哦了一声,点头答应下来。

  新住持见小家伙答应得快,便知道他会偷懒,屈指在那颗小光头上轻轻一敲,教训了一句:“木鱼,此事要放在心上。”

  小沙弥苦着脸又哦了一声,事情记没记住不好说,不长记性的后果已经晓得了。

  等到新住持离开大殿,小沙弥叹息一声:师兄以前多和蔼,当了住持,便跟师父一样不讲情面了,以后他就算能当住持也不要当,否则肯定会伤了师弟的心……咦,自己是师父最小的弟子,哪来的师弟?

  以后都不会有了,太吃亏了!

  想到这里,小沙弥嗖一下转身,飞快跑出大殿,追上新住持,殷勤询问师兄啥时候收弟子。

  新住持知道小沙弥的那点小心思,哭笑不得,作势就要再拿小沙弥的脑袋当木鱼,本来他的法号就叫“木鱼”。小沙弥哀叹一声,转身跑开。

  很奇怪,心境趋于安宁的陈平安,仍是没有重新捡起《撼山谱》和《剑术正经》,而是继续在京城游荡。

  这一次,他背着小小的棉布包裹缓缓而行,就着酒水吃干饼,居无定所,随便找个安静地方对付一下就行,可以是树荫之中、屋顶之上,也可以是小桥流水旁边。

  那些高高的朱红色墙壁上有对着墙外探头探脑的绿意,墙内有秋千摇晃声和欢声笑语。

  有高冠博带的士子文人曲水流觞,盛世作赋,出口成章,一袭白衣就默默坐在树枝上喝着酒。

  有临水的酒楼,在座俱是南苑国京城的青年才俊,指点江山,针砭时弊。

  书生治国,天经地义。

  陈平安坐在酒楼屋顶仔细听着他们的议论,满腔热血,嫉恶如仇,可是陈平安觉得他们的那些个治政方针落在实处有点难,不过也有可能是这些年轻俊彦喝高了,没有细说的缘故。

  两拨地痞约好了干架,各自三四十人,兴许这就是他们的江湖,他们在走江湖,闯荡江湖。

  陈平安蹲在远处一堵破败矮墙上,发现二十岁往上的“老江湖”出手油滑,二十岁以下的少年则出手无忌,狠辣非常,事后鼻青脸肿、满脸血污,与患难兄弟勾肩搭背,已经开始向往着下一场江湖恩怨。

  其中一帮人的带头大哥年纪稍长,将近三十岁了,则招呼他们去酒肆喝酒,浩浩荡荡杀去。

  姿容秀丽的沽酒妇人正是他的媳妇,见着了这帮熟脸面,只得挤出笑脸,拿出酒水吃食款待自己男人的兄弟,看着被人围住、居中高谈阔论的男人,妇人眉宇间有些生计不易的哀愁,可眼神中又有些仰慕的明亮。

  她看着自己男人,而她男人麾下最得力、最敢冲杀的一个高大少年则偷偷看着她。

  陈平安坐在离他们最远的地方,要了两壶酒,一壶倒入养剑葫,一壶当下喝。

  年轻妇人一咬牙,报高了两壶酒的价格,多要了三十文钱。

  陈平安仿佛不知市井行情,毫不犹豫就掏了钱。

  妇人有些愧疚,便多给他拿了两碟自己做的佐酒菜,他起身笑着对她致谢。

  妇人红了脸,连忙拧腰转身,不敢再看那张俊秀干净的脸庞。

  那边人满为患的酒桌上,年近三十的男人借着酒意说:“兄弟们,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京城有一块真正的地盘,到时候人人喝酒吃肉,见着了腰间挎刀的班房官老爷们根本不用怕,人家肯定眼巴巴求着跟咱们称兄道弟。以后再向那个瞧不起咱们的马秀才讨要几副春联几个‘福’字,且看他还敢不敢斜眼看人,有无胆识说一个‘不’字……”

  男人舌头打结,旁人听得心神荡漾,大声喝彩,唾沫四溅。

  尤其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喝了吐吐了喝,回到桌旁,醉眼蒙眬之间,依稀可见四周皆兄弟,只觉得人生这般活,痛快,好痛快!

  陈平安默默离开街边酒肆,走远后,忍不住回望一眼,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刘羡阳和鼻涕虫顾璨。

  那会儿他还是黝黑似炭的龙窑学徒,应该会心疼酒水钱;刘羡阳一定在嚷嚷完了豪言壮语之后开始忧愁,埋怨着为什么稚圭就是不喜欢自己;从小就很早熟的顾璨大概会咬牙切齿,学着江湖中人的腔调,说要报仇雪恨就该快意恩仇,其余管他的。

  陈平安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有一个眼尖的少年开玩笑道:“方才那个小白脸停下来看了咱们这边很久,该不会是瞧上咱们嫂子了吧?”

  已经醉醺醺的男人一拍桌子道:“有这狗胆,老子砍死他!你们信不信,就算明天老子死了,你们的嫂子也会守一辈子寡,谁也不嫁!皇帝老儿都不嫁!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算个屁,背把剑了不起啊……”说着说着,他脑袋一磕,重重撞在酒桌上,彻底醉了过去。

  年轻妇人低头擦拭酒桌,悄悄抿起嘴角,不知道为何而笑。

  那个视线经常扫过妇人婀娜身姿的高大少年此时也低下了脑袋,有些慌张,也有些怨怼。少年喝了口酒,没滋没味。

  有个市井坊间的憔悴妇人不知为何,逮住顽劣稚童就是一顿痛打,孩子嘴上干号,其实对着不远处的小伙伴们挤眉弄眼。

  衣衫寒酸的妇人打着打着就自己哭出声,孩子一愣,这才真哭了起来。

  一场滂沱大雨过后,京城终于重新见着了暖洋洋的日头。

  一伙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纵马大街,扬鞭策马,踩得泥土飞溅。

  路旁一个老妪的摊子来不及撤离,上边摆了些做工粗糙的针织物件,不小心给烂泥溅得惨不忍睹,老妪顿时脸色惨白。

  末尾一骑是个眉眼倨傲的年轻女子,见着了这一幕,马不停蹄向前,却随手丢了一只钱袋子在摊子上边。

  只是由于她骑术算不得熟谙,太想着将那只沉甸甸的钱袋抛得有准头,一不小心就歪斜着坠马,好一顿驴打滚,哎哟哎哟叫着起身后,原本秀美的脸庞和昂贵的衣裙都不能看了。

  她踉跄着走向那匹停下的骏马,略微艰辛地爬上马背,扬鞭而去。

  眼角余光发现一个身穿雪白长袍的剑客正站在街边望向自己,忍不住转过头。

  那人朝她抬起手臂,竖起大拇指。她翻了个白眼,没有放在心上。

  陈平安就这样走走停停,看了许多士子风流和市井百态。

  白河寺的丑剧只蔓延了不到一旬时间就已经迅速落下帷幕。

  白河寺的财产一律充公,至于谁会接收这颗烫手山芋,有说是京城其余三大寺里的高僧,也有说是地方上几个著名大寺的住持。

  南苑国显然有高人在为皇帝陛下出谋划策,白河寺丑闻以一种拦腰斩断的方式迅速消停沉寂下去,因为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另外一场盛事上: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闭关十年,如今成功破关,要召开武林大会,召集群雄,商议围剿魔教三门一事。

  届时,被誉为“天下第一手”的南苑国国师种秋、镜心斋童青青,以及号称能够在山雾云海中温养剑意的鸟瞰峰山主陆舫都会出现。

  四大宗师齐聚毗邻南苑国京城的牯牛山,这是江湖百年未有的大气象。

  这四人皆是各自所在国家的武林魁首,跺跺脚就能让一国江湖掀起惊涛骇浪。

  尤其是种秋和俞真意,他们之间的恩怨纠缠了足足甲子光阴。

  两人是松籁国的市井出身,自幼就是街坊邻居,一对生死兄弟,机缘巧合下开始一起行走江湖,各有奇遇,成为当时江湖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双武道天才,最终不知为何反目成仇。

  一场只有寥寥四五人观看的生死战后,两人都身负重伤,种秋这才来到南苑国。

  在那之后,两人老死不相往来,不谈恩情也不说仇怨。

  黄昏中,陈平安回到了状元巷附近的宅子。

  此前,房主爷孙二人正在街角看别人下棋,见着了陈平安的身影,孩子脸色雪白,赶紧起身,招呼陈平安来看棋。

  陈平安走近跟他们一起看了会儿,孩子又说有事要先回家,撒腿就跑。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观棋兴致的他站了一炷香工夫,这才缓缓走回宅子。

  开门进屋后,对面屋的孩子踩在小板凳上,透过窗户望向陈平安,轻轻松了口气。

  陈平安关了门,摘下包袱放在床上,莲花小人儿立即从地面蹦跳出来,咿咿呀呀,指指点点,好像十分气愤。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的那叠书籍,一些不易察觉的细微褶皱比起自己离开宅子前显然多了些。

  他心中了然,蹲下身摊开手掌,让莲花小人儿走到自己手心,然后起身坐在桌旁。

  莲花小人儿跳到桌上,又轻轻跳到书山上,跪在一本圣人书籍的扉页上,用小胳膊仔仔细细抚平褶皱。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书就是给人看的,人家这不是已经还回来了嘛,不用生气。”

  正在辛勤干活的小家伙转过头,眨巴眨巴眼,有些疑惑不解。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掏出竹简和刻刀,轻轻放在桌上。

  在这天夜色里,陈平安悄悄去往白河寺。

  之前就来烧过香,陈平安并不陌生。

  白河寺有一座大殿极为奇特,供奉着三尊佛像,有佛像怒目,也有佛像低眉,居中一座佛像竟然倒坐,千年以来,不管香火如何熏陶,佛像始终背对大门和香客。

  白河寺最近有些萧条,大白天都门可罗雀了,深夜时分更是寂寥,加上那些以讹传讹的可怕传闻,衬托得往日宝相庄严的菩萨天王神像怎么看怎么阴森狰狞。

  前些天,有一伙毛贼来打秋风,结果一个个哀号着跑出去,全部疯疯癫癫的,直到进了牢房才安静下来,只说那白河寺闹鬼,万万去不得。

  陈平安进入这座大门未关的偏殿前,特意点燃了一张阳气挑灯符,并无异样。他又悄悄换了几处地方,符箓始终是匀速缓缓烧尽。

  陈平安正打算离开白河寺,刚走到殿门口附近就骤然倒掠,脚尖一点,下一刻就坐在了大殿横梁上,侧身而卧,屏气凝神。

  从大殿外大摇大摆走入三人,毫无窃贼的模样,反倒像是月夜赏景的达官贵人。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竟然有两人他都见过,其中一人正是状元巷一栋幽静宅子里的武道同辈。

  老人身材高大,相貌清癯,虽非道人,却头戴一顶样式古朴的银色莲花冠,相较于陈平安那次市井街道的远望,老人今夜不再刻意收敛气势,当他跨过门槛,就如一座巍峨山岳硬生生撞入了这座白河寺大殿。

  另一人是名女子,她摘下遮掩容貌的帷帽,姿容动人;脱了笼罩住身段的曳地披风,色彩靡丽。

  最出奇之处,在于她穿了一双木屐,屐上赤足如霜雪。

  一个俊俏公子则是生面孔,身材修长,一袭藏青色的宽袍大袖,手上缠绕着一串珊瑚念珠,行走之间,他会轻轻撚动珠子。

  女子嗓音清脆,妩媚地瞥了眼俊俏公子,调侃道:“我的簪花郎唉,你既然虔诚信佛,为何还不跪下磕头?到时候我往佛像身前一站,占了周公子这么大便宜,岂不是一夜之间名动天下?死也无憾。”

  俊俏公子微笑不语,只是仰头望向三尊神像。

  天地寂寥,偌大一座佛殿,唯有珠子滚动的细微声响。

  老人笑道:“鸦儿,就别拿周仕开玩笑了,人家那是脾气好,不与你一般见识,不然撕破了脸皮打一架,到时候周仕的棺材钱,谁出是好?”

  貌若少女,可气质风情却如妇人的“鸦儿”掩嘴娇笑,秋波流转,风情流泻,竟是让一座原本阴森吓人的大殿都有些春意盎然。

  名为周仕、绰号“簪花郎”的年轻公子无奈一笑:“丁老教主就莫要欺负我这么个晚辈了。”

  “湖山派的俞真意、南苑国的种秋、镜心斋的童青青、鸟瞰峰的陆舫可都是了不起的神仙人物,其中童青青那老婆姨更是跟师爷爷一个辈分的。反观咱们,势单力薄,真要玩这一出火中取栗吗?即便拿到了罗汉金身和那部经书,能否活着离开南苑国京城?”鸦儿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点名道姓过去,说着江湖上最为帷幕重重的秘事,“虽说师爷爷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可是好汉双拳难敌四手,俞真意的徒子徒孙那么多,南苑国种秋又是地头蛇,童青青那个老妖婆最喜欢蛊惑人心,说不得上次簪花郎负伤归来,嘴上说是给她打得半死,其实是被老妖婆的美色迷得神魂颠倒,在跟咱们演一出苦肉计呢。尤其是那个陆舫,几十年来出手的次数屈指可数,江湖上都说他是走了正道的师爷爷,由此可见,天赋该有多好,经过这么多年潜心练剑,说不定都已经超过俞真意和种秋了吧?”

  老人置若罔闻,默不作声,双手负后,望着那尊背对苍生的佛像。

  鸦儿一跺脚,有些幽怨。木屐踩在石板上,响声清脆。

  周仕出言宽慰道:“这四人并非铁板一块,真到了生死关头,恐怕没谁乐意舍生取义的。”

  鸦儿笑道:“咱们中就有人愿意啦?”

  周仕神色自若,继续道:“其实光是我爹,加上臂圣程元山和磨刀人刘宗,仅就顶尖战力来说,已经不比那四位大宗师联手逊色。我们这次是密谋行事,又不是沙场上的两军对垒,不用讲究兵力多寡,鸦儿你不用担心。”

  其实四大宗师只是江湖正道的自家之言,故意撇干净了那些魔教中人和黑道枭雄,属于关起门来自己乐呵乐呵,真正服众的说法,是更有含金量的十大高手,刚好正邪各占一半。

  四大宗师中,从武道一途转入修习仙家道法的白道第一人俞真意排第二,世间外家拳第一人种秋排第六,传言九十高龄却青春常驻的童青青排第九。

  都说在她之后,数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所谓第一美人的姿色、风韵加在一起,都不如她一人。

  隐世独居鸟瞰峰的剑客陆舫排第十,是四大宗师中最年轻的一位,如今还不到五十岁。

  几乎所有人都坚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二十年前垫底的陆舫是最有资格挑战并且战胜那位第一人的存在,甚至有人认为如今的陆舫已经超过南苑国国师种秋,能跻身前五之列。

  而簪花郎周仕所说的臂圣程元山武功极高,对人对敌必分生死,所以不被名门正派认可,觉得他武德太差,不配享有宗师头衔。此人排在第八。

  磨刀人刘宗是名副其实的顶尖邪道高手,纯粹喜好杀人,恶名昭彰,排第七。

  至于周仕的父亲周肥更是无数正道人士做梦都想大卸八块的大魔头,武学奇高,品行极为低劣,创建了一座春潮宫,搜罗天下美女,自诩为“山上帝王,陆地神仙”。

  但让人无奈的是,周肥排第四,而且公认横炼功夫天下第一。

  年轻时的陆舫曾经以一把佩剑“龙绕梁”成功刺穿周肥身躯三次,周肥依然安然无事,战力折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陆舫就此主动退去。

  孤身一人仗剑闯入春潮宫的陆舫也为自己的意气用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在他一次出门远游的三年内,师门六百人被周肥半点不讲高手风范地亲手慢慢折磨殆尽,传言陆舫的师娘和十数个师姐师妹如今尚在春潮宫担任侍女。

  至于为何陆舫游历归来,听闻噩耗,没有再度登山挑战周肥,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几个江湖秘密之一,与天下第一人的那个大魔头到底有多强、镜心斋童青青到底有多美、俞真意到底可以活到多少岁并称为“天下四大谜案”。

  从南苑国京城到城外牯牛山这一路,处处波谲云诡。

  有一个万里迢迢赶来的中年男子带着一身酒气进入南苑国京城后,如鱼得水,终日在街边酒铺酗酒,浑浑噩噩,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将佩剑押在了酒铺,换了五两银子。

  那还是掌柜妇人看在他一身腱子肉的分上,可以趁他睡着了偷摸几把,不然给三两银子顶天了。

  牯牛山顶,一个身材如稚童、面容纯真的人物,每天闲来无事就细细打磨一把玉竹折扇,而负责山脚下那八百御林军的南苑国武将见到此人后,却要毕恭毕敬地尊称一声“俞老真人”。

  太子府第,一个多年来担任掌勺厨子的佝偻老人揭了一大缸时候未到的腌菜的盖子,酸味扑鼻,嘴上呢喃着“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但这些人,都没今夜入白河寺而不烧香的三人分量重。

  这倒跟鸦儿和簪花郎周仕关系不大,只因为老人姓丁,八十年来在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上屹立不动,杀人只凭个人喜好和心情:江湖名宿也杀,帝王将相也杀,罄竹难书的武林恶人也杀,路边的老幼妇孺也杀,连自己的弟子都杀到只剩一人。

  后来,他将教主之位传给了这唯一的弟子,从此消失。

  但是在之后的二十年一次的评选中,他依旧是毫无悬念的第一人。

  有个听上去很可笑的江湖传闻,说专职收集江湖秘闻、评点宗师高低的敬仰楼先后两任楼主的至交好友都曾好奇询问为何不撤掉那个生死不知的丁魔头,两人都说过同样一句话:“万一他没死,我就死了。”

  此刻大殿之中,鸦儿笑问道:“你爹只要樊仙子这么一个美人儿,明面上却是出力最大,如此兴师动众,当真不觉得亏了?”

  周仕苦笑:“我爹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说好听点是爱美人不爱江山,说难听点就是见色忘命。如果不是种秋就住在南苑国皇宫旁边,他都能进宫去抢那位周皇后。”

  鸦儿伸手揉着脸颊,自怨自艾道:“樊莞尔,周姝真,一个当今第一美人,一个在二十年前颜色甲于天下,你爹的眼光真高,难怪我会难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哪怕见了面,一起喝茶也是客客气气的,目不斜视。”

  周仕苦笑不已。

  鸦儿笑问道:“你爹怎么不对童青青有念想?”

  周仕仰头望向那尊对人间怒目的威严佛像,手指不停撚动珠子,轻声道:“我爹说,一份美食,烫嘴不怕,烫得起了水泡都值得,但是注定会烫穿了肚肠的美食,嘴再馋,也莫要去碰。”

  负手而立的丁老教主听闻此言,扯了扯嘴角,环顾四周,轻声道:“走了,金身已经不在这边。”

  鸦儿和周仕并无异议,也不敢有丝毫质疑。

  别看鸦儿口口声声“师爷爷”,十分娇憨亲昵,实则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要被老人拍碎头颅。

  周仕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周肥至多是一张可有可无的护身符,远远不足以成为真正的保命符。

  一举一动都仿佛与天地契合的丁老教主跨出门槛的时候,脚步略作停滞。

  只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就让鸦儿和周仕气息紊乱,胸口发闷,额头渗出汗水,停步站立不动。

  丁老教主又稍稍加快速度,跨过了门槛,走下台阶。

  两个在江湖上已经赢得极大名头的年轻武学天才又觉得气血疾速奔走,如牵线木偶一般,情不自禁地跟着老人一起快步前行。

  丁老教主抬头看了眼月色,笑道:“这南苑国京城,比起六十年前,有意思多了。”

  身后两人视线交汇,都觉得大有深意。

  夜凉如水,陈平安从卧姿变成了坐姿,先是双手合十,跟三尊佛像告罪一声,莫要怪自己的不敬,然后又想:那个姓丁的老者挺厉害的。

  突然,陈平安又侧卧回去,很快就又有两道身影如缥缈青烟一闪而至。

  好一对金童玉女,当下这女子的姿色气度比起先前那个鸦儿还要胜出一筹。

  男子三十岁出头,玉树临风,穿着古雅,冠冕风流,一身帝王之家的贵气。

  他用纯正的京城口音笑道:“樊仙子,如你先前所说,这个丁老魔头性情果然古怪,刚才明明发现了咱俩,竟然都不出手。”

  飘然出尘的女子就像一株生长于山野的幽兰,容貌出众得不讲道理。

  寻常美人应该第一眼看到她就会自惭形秽,寻常男子甚至生不出占有之心——得有自知之明。

  听到男子的话后,她道:“他是不屑对我们出手。”

  男子笑道:“难道我一招都挡不下?不至于吧,我师父好歹是那十人身后追得最紧的一小撮人物之一,如今我与师父过招,已经有两三分胜算了。”

  樊莞尔摇头道:“太子殿下自然天赋极好,可是江湖宗师之间的生死厮杀,与切磋武艺有着天壤之别。殿下切莫小觑了这江湖,哪怕是面对一个二流高手,不到最后一刻,也不可掉以轻心。”

  南苑国太子为这位仙子担忧自己而感到由衷喜悦,只是生在帝王家,早早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便轻轻点头,微笑道:“我记下了,以后与人对敌之前,都会拿出仙子这番言语好好思量思量再出手不迟。”

  樊莞尔莞尔一笑,不置一词。

  她已经独自行走江湖六年之久,男人这点小心思的含蓄轻佻,她不会在意,当然更不会动心。

  只是她突然冷笑道:“出来吧!”

  南苑国太子脸色微变,心湖震动:能够隐藏到现在而不被发现,至少也是与他们两人实力相当的人物。

  他们一起用视线巡视大殿各处,片刻之后,樊莞尔松了口气,笑道:“让殿下笑话了,行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

  南苑国太子如释重负,忍俊不禁,微微侧身,学那江湖中人拱手抱拳道:“仙子教诲,小生受教了。”

  樊莞尔也笑了起来。

  两人之后在三尊佛像附近摸索探寻,并没有发现隐蔽机关,徒劳无功,只好与之前三人一样,离开白河寺。

  一条横梁之上,涟漪阵阵荡漾,逐渐露出一抹雪白,原来是那件金醴法袍变大了许多,使得陈平安能够缩在其中,也算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一门不入流的障眼法,对付江湖中人挺实用,就是不够高手气派、仙家风范。

  他刚要摘下养剑葫喝上一口酒,突然想起这是寺庙大殿,便收回手,飘然落地,就要离开白河寺。

  结果刚来到大殿门槛,就看到远处那个姓樊的漂亮女子正朝他冷冷看来。

  他停下脚步。

  樊莞尔既不说话,也不出招,就只盯着陈平安,让陈平安有些郁闷:姑娘,你瞅啥瞅,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她可比你好看!

  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想到这里,陈平安咧咧嘴。其实……眼前这位姑娘,确实挺好看的。但是姑娘你长得好看是你的事情,可不是你傻了吧唧使劲瞪我的理由吧?

  陈平安不愿再跟她耗下去,害怕飞檐走壁不太容易脱身,便干脆用了一张方寸符,直接离开了白河寺。

  樊莞尔微微张嘴,满脸震惊:难道是江湖上哪位隐世不出的前辈宗师吗?

  陈平安离开白河寺没多久,目光被一条彩灯连绵的热闹街道吸引,香味浓郁,便跑去找了家摊子,吃了碗又麻又辣又烫的玩意儿,结果陈平安发现自己身边又站了一个目瞪口呆的漂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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