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抬头望向高空,郑大风破境的气象之大,直接让那片苻家云海显出真身,最终人与云海一起缓缓消失。
陈平安忍不住忧心忡忡问道:“会不会动静太大了点?”
阴神笑道:“动静足够大,才能震慑鼠辈和豺狼。”
郑大风能够厚积薄发,一举打破瓶颈,这尊阴神当然乐见其成。
神君与人做生意自然公平公道,可他们这些从那座小庙走出的阴物阴神,却无这份待遇。
若是郑大风在此夭折,坏了神君的谋划,很可能惹来神君震怒,在千万里之外将他弹指灭杀。
一贯谨小慎微的陈平安认真咀嚼了一下这句话,觉得还真有道理。
不过这种道理,暂时不适用于自己。
无妨,就像那些刻在小竹简上的文字,先攒着,行走江湖技不压身,道理更是如此。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会不会闹得满城皆知,以后郑大风想要做点什么,岂不是处处是苻家和五大姓的盯梢眼线?”
阴神瞥了眼东海方向,摇头道:“苻畦已经出马了,借此契机,郑大风应该会顺势做下几笔生意。他从云海返回的时候,一定不会像上去的时候那么大张旗鼓。”
陈平安点点头,将所有翠绿欲滴的小竹简收入方寸物之中。
这些竹简,既有当初为林守一、李槐做小竹箱时剩下的普通绿竹,更多的还是返回落魄山后,魏檗赠予的竹楼残余,都是从青神山迁出的棋墩山奋勇竹。
在梳水国渡口青蚨坊做了买卖之后,知道了青神山竹子的价值连城,陈平安越发珍惜,以至好些在书上看到的美好句子,都要咀嚼几遍,才决定要不要刻在竹简之上。
阴神突然问道:“能不能给我一片小竹简,写有‘神仙有别,阴阳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的那片。”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摇头拒绝:“不行。”你以为你是宝瓶、李槐他们啊,想要啥我就给啥?
但是陈平安随即想起头一回在小巷,阴神当面揭穿郑大风的心思,不管是不是杨老头的意思,好像都应该承情。
想通了这个关节,陈平安立即就大方起来:“好,送你就送你,一片竹简而已。”
阴神虽然不理解为何陈平安改变心意,之前他由于心意迫切,所以说得过于直白,其实他不愿占这个便宜。
阴神微笑解释道:“我方才话没说完,其实我是想跟你购买那片竹简,十枚谷雨钱,如何?”
陈平安刚从方寸物拿出那片竹简,听到“谷雨钱”三个字后,顿时有些头皮发麻,疑惑道:“哪怕竹简是由青神山奋勇竹制成,可就这么点大,不值这个吓人的天价啊?”
阴神淡然笑道:“卖给其他任何人,撑死了就是几枚小暑钱,但是对我而言,这片竹简加上这句话,就值这个价。怎么,嫌价钱太高,不卖?要便宜一些才肯卖?那就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站起身递过那片竹简,笑呵呵道:“赵老先生,东西收好。”
阴神一手接过竹简,一手手心堆放着十枚谷雨钱。陈平安接过那把灵气盎然的谷雨钱,使劲看了两眼,然后赶紧收入方寸物中。
阴神打趣道:“不确定真伪?小暑钱和谷雨钱的造假,在山上层出不穷。”
陈平安笑道:“我本来就没见过真正的谷雨钱,而且我信得过赵老先生。”
陈平安酒也不喝了,将装有飞剑十五的养剑葫芦别在腰间。
小雪钱,相当于世俗王朝的一千两银子。
一枚小暑钱,等于一百枚小雪钱。
一枚谷雨钱,则等于十枚小暑钱。
这就是山上货币交易所谓的“千百十”。
至于为了骊珠洞天特制的金精铜钱,比起谷雨钱还要珍贵。
十枚谷雨钱!这会儿终于有点腰缠万贯的感觉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赵老先生,不然我把那些竹简都给你瞧瞧,你找找有没有还想买的?”
阴神摇头笑道:“钱囊空空,买不起了。”
十枚谷雨钱,其实是它此次跟随郑大风南下老龙城的所有积蓄。
之所以出此高价,是因为郑大风破境时自己神魂震动,一眼相中了那句谶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不信,他不行。
陈平安又说道:“没事,赵老先生您看上哪片竹简,我送您便是。”
阴神转头打量着这个少年,笑了笑,不再说话,重新仰头望向云海,觉得有点意思。
郑大风的御风登天,随后破境引来云海异象,男人脚底下的老百姓不会察觉到什么,但是几乎所有中五境练气士和武道大小宗师,都在情不自禁地仰头关注这一幕,尤其是苻家。
在登龙台底下等候少女稚圭的苻畦,甚至亲自去往云海,见一见这个能够破开云海大阵的人物。
由于云海遮掩,外人看不清云海之上的男子容貌,大多数在老龙城身居高位的修行中人,别人只是凑个热闹,猜测那个山巅境强者的真实身份,是那个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破关而出,还是云林姜氏的老祖在为即将下嫁老龙城的家族嫡女敲山震虎?
老龙城商贸繁华程度冠绝宝瓶洲,作为三大洲物资的重要中转枢纽,这里鱼龙混杂,有钱人多,赌鬼也多,私底下好友之间的较劲,甚至是几家大的赌档的押注,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众人赌得千奇百怪,有赌此人身份的,有赌此人会不会被苻家打残的,有赌此人的性别甚至是姓氏的……
内城范家府邸,现任家主和几个家族老祖、供奉客卿,全部都是百岁高龄往上的老人,此刻并肩站在一座高楼廊道,人人满脸喜气。
以云海之上的人物的登天起始地,加上之前的情报,他们可以推断出此人正是灰尘药铺的郑大风。
郑大风毫无征兆地跻身第九境,成为武道止境的山巅境大宗师,对于范家而言,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而且郑大风未来数十年,不出意外都会待在老龙城,范家无异于多出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山巅境武夫。
八、九境之差,云泥之别!
纯粹武夫入门炼体,中期炼气,巅峰炼神,各有三境,越往后,尤其是第七境之后,相邻两境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像一道鸿沟。
所以流传着一句武道俗语:高境对敌低境,杀人不过一拳事。
只不过也有人觉得这个“杀”字,应该改为“伤”字,更加准确。
与棋坛国手的段位有点相似,同样是九段,分强九段弱九段。
七、八段的棋手,偶尔以妙招神仙手击败弱九段国手,不是没有可能,但到底属于特例,不是棋坛常理。
话说回来,宝瓶洲的棋手段位评定,尤其是八、九段,往往只是由某个朝廷的棋待诏与其轮番对弈,而各个棋待诏的棋力水平,本身就相差悬殊。
一位范家金丹境老祖抚须而笑:“范小子有这么一位传道人,真是好大的福气!”笑声四起。
骤然之间,老龙城上空的云海汹涌下沉,几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身处云海之中,四顾茫然。
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一刻的气机运转,或多或少都出现了凝滞减缓的状况。
不过转瞬之后,天地又恢复清明,云雾消散得半点不剩,很多蛰伏或是供奉于老龙城的金丹境修士,心情尤为沉重。
郑大风是以八境远游境御风而去,却是以九境山巅境步行返回小巷。
药铺里的女子们,从头到尾都在嬉笑打闹,没有任何异样感触,这既是山下人的井底之蛙,也是凡夫俗子的另一种安稳。
她们见着了从铺子外边走入的掌柜,也没往深处去想。
汉子手里拎了两坛从邻近大街买来的美酒,掀起门帘,低头弯腰走入院子。
他将其中一坛酒高高抛给坐在板凳上的少年,他自己捡起老烟杆,再次坐在正房前的台阶上,沉默不语,既不抽旱烟,也不豪饮醇酒。
他开口第一句话,不是对老头子“钦定”的传道人陈平安说的,而是询问阴神:“老赵,现在是不是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老头子到底还有什么交代?陈平安过几天就要去乘坐桂花岛渡船离开此地,护道人一事,你能不能给句准话?”
阴神摇头道:“神君只叮嘱我,你若是破境成功,就好好享福;若是破境失败,就丢海里喂鱼。”
郑大风双手使劲揉着脸颊:“我的亲娘,还是一头雾水。”
郑大风将老烟杆搁在怀中,打开酒坛泥封,低头对着酒坛吸溜一下,如龙汲水,酒水凝聚为一线,自个儿跑到郑大风嘴中。
郑大风抹了抹嘴,仰头望向那片云海:“老赵,你说老头子有没有猜到我此次破境看见的景象?有没有料到我差点就要一鼓作气再撞天门?有没有想到我看到了那道大门附近的景象,差点就要……”
郑大风哀叹一声,然后又低头喝了口酒,突然间眉开眼笑:“说不定老头子那句话,一开始就是两层意思。‘终生无望第九境’,哈哈,老头子真是顽皮……”
阴神扯了扯嘴角,觉得郑大风真是不知死活。
郑大风好似脖子给人掐住,四处张望,很是心虚。
他赶紧起身,来到院子中央,面朝北方,自言自语道:“老头子,别见怪啊,弟子郑大风破境成功,却无法当面跟你讲这件喜事,内心愧疚得很。老头子你英明神武,度量大,莫生气,弟子唯有以三鞠躬三炷香聊表心意了!”
郑大风果真做手持香火状,向遥远的大骊方向拜了三拜。
陈平安很纳闷,杨老头怎么会教出李二和郑大风这么一对有着天壤之别的徒弟。
不过一想到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他们几个同样是性格迥异,相差十万八千里,陈平安就不感到奇怪了。
郑大风在敬香之前有一个古怪动作,陈平安看得一清二楚——郑大风举起一条胳膊,伸手在头顶绕了一下,仿佛那里藏有三炷香,给他拿回手中。
郑大风做完这件神神道道的事情,懒散地坐回板凳,好像真的打定主意开始享福了。他盯着陈平安,陈平安跟他对视。
一个好像是欠了一屁股债却死活不想还钱的无赖;一个像是在说你敢不还钱,我打不死你也烦死你。
阴神看着这两人,突然发现自己有点不懂现今的世道了。
有人掀起帘子,却没有立即走进院子,他一手将竹帘高高抬起,一手拎着一壶老龙城最好的桂花小酿,光是那只精美酒壶就能卖一枚小雪钱。
唇红齿白的俊秀少年看到院子里还有外人,一时间便有些犹豫不决,站在原地,轻声问道:“郑先生……我能进来吗?”
在少年走入灰尘药铺后,阴神就已散去身形。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一名同龄人,看得出来是一个纯粹武夫,暂时应该还是三境。
少年的呼吸吐纳平稳,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筋骨皮肉轻微颤动,血气精神流泻在外,这名老龙城少年的武道底子打得尚可,但是瑕疵较多,其纯粹真气在体内气府的“巡狩驿路”,似乎不够宽,且不够平整……
陈平安突然有些讶异,他发现自己竟然在俯瞰别人的武道境界。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跻身武道第四境了。
郑大风没有计较陈平安的神游万里,对着少年招手笑道:“我知道瞒不过你爷爷。不过不是我说你啊,贺礼就是一壶范家酿造的桂花小酿?是不是太马虎了一些,我这个人从来是大事上含糊,小事上特别讲究。你把酒留下,麻溜儿回范家,找你爷爷提一提,做人可不能太小气了。”
少年哑然,无奈道:“郑先生,我是听爷爷说了这事,偷跑出来送酒的,不是我家长辈的意思。不然先生等我以后继承了那艘桂花岛渡船,再准备一份大礼?这壶酒是我从家里偷拿出来的,回头可别跟我爷爷说啊,我这就给先生去跟家里讨要贺礼去……”
少年放下酒后,就屁颠屁颠跑了。
郑大风没有阻拦那个风风火火的范家小子,斜眼看了一下暮气沉沉、死精死精的陈平安,心想:同样是少年郎,瞧瞧人家范小子,待人诚恳,出手大方,好说话,一身的优点;再看看你陈平安,五文钱的旧账,你能记这么久,长得还不白,古板迂腐,一身的臭毛病!
从少年的言语中,陈平安了解到很多内幕:少年出身于那个跟随苻家一起押注大骊的老龙城范家,如今拜师于郑大风,未来会拥有那艘桂花岛渡船。
再加上之前阴神透露,郑大风要与城主苻畦做买卖。
陈平安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自己这趟选择范家渡船去往倒悬山,应该问题不大。
未来老龙城是神仙打架,还是群魔乱舞,是其他人需要考虑的事情,陈平安只需先待在药铺耐心等待几天,然后登上那艘桂花岛渡船,到达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找到宁姑娘,送出背后那把剑……
郑大风伸手一抓,笑道:“范小子,回来,你还真去帮我厚着脸皮讨要贺礼啊?”
其实少年回到家说什么,郑大风根本不在乎,他其实是觉得跟陈平安相处一院有点无聊,还不如抓个开心果回来解闷,省得跟陈平安大眼瞪小眼。
关键是他一个九境武夫还不好撒野,甚至内心深处还有点晃晃荡荡。
已经快要跑出小巷的少年衣衫后领突然被人扯住,他踉跄后退,吓了一大跳,还以为遇上了刺客。
听到了郑大先生响彻心扉的嗓音后,少年嘿嘿一笑,挥手示意那名金丹境家族供奉不用紧张。
少年转身快步跑回灰尘铺子,对几名略微熟悉的女子喊了几声姐姐,又掀开帘子回到院子,身后是一阵阵欢快的莺声燕语。
少年打心底喜欢这种氛围。
范家大门里的那些仙子女侠,当然更漂亮,更仙气,但是少年很早就知道,她们看到自己后流露出来的笑意,跟这里的姐姐们的笑意,是不一样的。
一个是对着范家未来家主,一个是对着不知道哪个角落蹦出来的少年。
少年不反感前者,但是喜欢后者。
陈平安给少年搬了条凳子,少年赶忙快步接过,笑道:“谢谢啊。”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客气。”
少年拎着凳子,望向郑大风:“先生,我该坐在哪儿?”
郑大风大手一挥,打趣道:“去门口竹帘那边坐着,帮忙把风。”
“好嘞。”少年开开心心跑去坐在门口,还是正襟危坐的那种,腰杆挺直,眼观鼻鼻观心,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
虽然少年尽量让自己显得端庄肃穆,可是一双眼睛忍不住泛起笑意。
笑意清澈得就像哗啦啦流淌的溪涧,开心时会有声响,不开心时也有,而不是那种水深无言,贵人语迟。
陈平安突然之间有些羡慕这个少年,门口少年身上,有一种他一直想要却求之不得的东西。
文圣老秀才当初喝醉了酒,被他背着,使劲拍着他的肩膀说,少年郎肩头要挑着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不要去想什么家仇国恨,道德文章。
门口那个少年就是这样的,陈平安做不到。
郑大风仿佛察觉到陈平安的异样情绪,虽然未必知晓其确切想法。汉子想了想,笑着将那壶桂花小酿丢回给范家小子。
少年灿烂笑道:“郑先生,我可只敢喝一口啊。”
陈平安高高举起养剑葫芦,也跟着笑了起来,道:“一起喝。”
那少年愣了一下,使劲点头道:“那我这一口喝得多一些!哦,对了,我叫范二。不是小名儿,就叫范二。因为我前边还有个姐,叫范峻茂,所以我叫范二……好吧,其实有没有我姐,我爹娘给我取这么个名字,都挺让我伤心的。你呢?可以说吗?”少年喝了一大口酒,满脸通红,咳嗽连连。
看来对于这个名字,他确实有点伤心。
陈平安喝过了酒,笑道:“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范家那艘桂花岛跨洲渡船会在六天后出发,而孙家的山海龟渡船则已经率先出海远游。
陈平安本想去亲眼看一下山海龟渡船的模样,但是想着老龙城最近人多眼杂,郑大风又刚刚破境,惹出天大动静,就告诉自己不要给人添麻烦,把这份好奇心就着酒水一起喝掉了。
接下来两天范家少年还是每天过来灰尘药铺,拎着桂花小酿跟郑大风讨教武学。
郑大风虽然人不太正经,聊起武道一事时却正经了不少。
虽然措辞还是花哨了点,可陈平安在旁听着,觉得郑大风的指导对于范家少年当下的武道破境,确实大有裨益,说是金玉良言都不为过。
只是郑大风讲述的内容,对于陈平安没有什么用处,最后心底反而还有点疑问。
郑大风不介意陈平安旁听这些有关三境瓶颈的小打小闹,甚至巴不得陈平安一个心痒,自己蹦出来,要对范家小子言传身教,到时候他就乐得轻松自在,大可以跑去前边铺子,为姐姐妹妹们排忧解愁。
只可惜陈平安只听不说,装傻扮痴,好像半点不对自己的武道四境感到骄傲。
这让郑大风怨念更深,瞧瞧,一个比入定老僧、坐忘道人还稳得住的少年,要他风流不羁的郑大风如何喜欢得起来?
如果不是陈平安算是他的大半个传道人,如果不是每天能蹭一壶桂花小酿,郑大风早就让陈平安卷铺盖滚蛋,赶紧离开这间春光满溢的药铺,搬去范家府邸那边当贵客,只管在那边扯自己的虎皮作威作福。
这天范二听完了郑大风的疑难解惑,便跟陈平安闲聊起来,两个同龄人坐在屋檐下乘凉。
孙嘉树言行举止滴水不漏,让人生出如沐春风之感,少年范二就要稚嫩许多,但是也不是那种全然不知民间疾苦的天真。
少年聪明,开朗直爽,而且家教极好,他爹娘多半是心大的,在取名字这件事上,就看得出来。
每当少年聊起自己的姐姐范峻茂时,都是满满的钦佩,要知道他与姐姐同父异母。
范二对那名身为范家主妇的“大娘”,一样特别亲近。
他总说自己亲生娘亲太娇惯着自己了,好是好,可就是担心自己会长不大。
大娘对自己从来都是宠溺,但也讲规矩,对错分明。
读书开窍了,习武有成了,待人接物做得好了,大娘都会嘉奖,说好在哪里,但是做错了事,大娘也会把范二当作一个大人对待,绝不会训斥喝骂,而是心平气和地与他讲道理,所以范二发自肺腑地敬重这位大娘。
少年范二愿意对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大骊少年陈平安,说着这些独属于少年的开心和忧愁。
陈平安就安安静静地倾听范二的诉说,听得津津有味。
范二起先还怕陈平安觉得烦,后来见陈平安是真心喜欢,范二便会忍不住多喝几口酒。
陈平安也跟范二说了许多家乡龙泉郡的事情,聊了他当窑工烧炭、上山下水的事情。
范二紧随其后的问题,往往都很天马行空:“陈平安你还要吃土啊?有米饭那么好吃吗?不管了,只要能扛饿就行!不然你教教我,哪些泥土更好吃些,以后我在家受罚挨饿之前,去祠堂路上就抓一大兜泥土!”
“你能从头到尾就靠自己一个人,烧出一件瓷器吗?陈平安,以后我成人礼的时候,你一定要送我一件瓷器啊!酒杯茶盏这种小东西就行了,不用太讲究,有个能让人认得出是啥的粗坯模样就成。我好跟人显摆,说这是我朋友亲手做的,他们一定吃瘪,眼馋死他们。”
“天井是什么东西?刮风下雨下雪的天气,咋办?那天井对着的池子,里头能养鱼龟虾蟹吗?”
陈平安一一回答,最后笑着说了一句最让范二高兴的话:“我有个好朋友叫刘羡阳,现在可有出息了,已经一个人去了婆娑洲那么远的地方。下套子做弓箭都是他教我的,以后介绍你们俩认识啊。”
范二就在那边小鸡啄米,满脸期待。
他已经开始盘算将来有一天陈平安带着刘羡阳登门做客,要如何安排他们俩的住处,每天喝什么酒吃什么菜,去老龙城哪儿玩……
有一天,范二没来灰尘药铺。
这天暮色里,药铺早早打烊,陈平安和郑大风在后院正房,吃着一名妇人做的一桌子饭菜。
郑大风倒是想要凭借自己的“姿色”,让那名姐姐不收钱,好让他在陈平安面前长长面子。
没奈何妇人六亲不认,斩钉截铁,一枚铜钱也不能少。
郑大风一手持筷,一手持杯,吃菜喝酒两不误,随口问道:“你整天跟范家小子聊些有的没的,有意思?”
陈平安细嚼慢咽地对付饭菜,他放下筷子说道:“有意思。”
郑大风嗤之以鼻:“我离开骊珠洞天才这么点时间,你就捞到了这么多宝贝?咋来的,给说道说道?是不是一路踩狗屎撞大运来的?”
陈平安顶了一嘴:“跟你不熟。”
郑大风斜眼道:“跟范二就熟了?”
陈平安说道:“比你熟。”
郑大风龇牙咧嘴:“老头子愿意把珍藏已久的十五卖给你,对你是真不差。”
陈平安这次没有反驳什么。
郑大风又问:“跟孙嘉树那个聪明蛋分道扬镳啦?”
陈平安点点头。
郑大风笑道:“这个孙子很有钱的,不挽回一下?跟他成了朋友,哪怕是酒肉朋友,以后到了老龙城,保管你小子吃喝不愁。”
陈平安摇头道:“也就那样了。”犹豫了一下,他补充道,“孙嘉树人不坏,就是有些事情,不够厚道。我如果是商人,不太敢跟他做大买卖。因为他这种人,对谁都有个估价,大致值多少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生意,孙嘉树一清二楚。对他来说,再好的关系,也就只是生意而已,谁能保证他不把人卖了挣钱?我可能看错了他,误会了他,可不管怎么样,孙嘉树今后如何,跟我是没关系了。”
郑大风笑道:“他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当然也没你想的那么差劲。以后这个人,会挺了不起。你今天错过了他,既是孙嘉树的损失,也是你小子的损失。你要是不信,咱们走着瞧。”
陈平安问道:“你是说钱财上的损失?”
郑大风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不然?天下熙攘,图个啥?名,不是钱?修为,不是钱?都是钱。”
陈平安笑道:“只是钱,那就更没关系了。”
郑大风知道陈平安的言下之意,舍不得钱,也最舍得钱,看似矛盾,实则不矛盾。
归根结底,每个人尤其是修行之人的脚下大道,在于左右双脚的平衡,只要做到这一点,哪怕蹦跳着前行,一样能够走到众山之巅。
曾经并肩同行,又分道而行,未必就是陈平安和孙嘉树有高下之分、好坏之别,就只是不同路而已。
事实上,关于眼前少年的心性,郑大风看得很透彻,不过人之砒霜、我之甘饴罢了。
李二喜欢,他就不喜欢,可不喜欢归不喜欢,不得不承认,陈平安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自有其道。
再者,天底下有几人可以做他郑大风的传道人?
老头子可以做,但是不愿意,只承认师徒关系,不想在“道”这个字上琢磨更多。陈平安未必愿意,可世事无巧不成书,就是这么有趣。
郑大风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些深远处的景象,有些他已经近距离亲眼看到,有些暂时离着还有点远。
汉子便有些慵懒乏味,决定结束这场还不如一桌子死咸死咸饭菜有滋味的对话,说道:“欠你的五文钱,在你坐上桂花岛渡船之前,我一定还你,肯定公道。这次我破境,也会跟你一并结账。既然老头子没说清楚护道人一事,我又没觉着是你的护道人,那我就当没这回事,至少跟你陈平安是如此。”
陈平安没意见,点头答应。
郑大风拿起老烟杆,开始吞云吐雾。抽旱烟久了,习惯成自然,觉得还挺不错,难怪老头子好这一口。
郑大风眼神恍惚。
当初破开云海,郑大风差一点就要去做一天之内连破两境的壮举,然后郑大风看到了云海之上的一幕风景,这让他打消了念头。
纯粹武夫的九、十境之间,需撞天门,郑大风自然看见了天门,但是郑大风深信不疑,自己看到的天门,与任何一位已经跻身十境的武道前辈所看见的,绝不相同。
那道天门,的的确确出现了,但是不只有天门而已。
郑大风看到了天门前一根通天大柱之上,有一个面容模糊的神将,披挂着一副如霜雪般的庄严铠甲。
神将被一把剑钉死在天门柱子上,金黄色的血液涂满了柱子。
郑大风当时仰头望着那具凄惨的尸体。有一个瞬间,仿佛那具神将尸体活了过来,在与他郑大风对视。神将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一个字:走!
郑大风那一刻差点就要肝胆崩裂,魂飞魄散,差一点就要沦为才破境就跌境的可怜虫。
当时苻畦的出现,帮助郑大风挣脱了那种束缚,而此刻陈平安的问话,打断了郑大风的思绪:“郑大风,我的三境,是被人一拳一拳打出来的,范二既然三境底子打得不算好,你为什么不帮他?”
郑大风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家伙笑出声:“你觉得范二的三境底子,打得‘不算好’?”
陈平安皱眉道:“难道是‘很不好’?”
郑大风差点被一口旱烟活活呛死,大笑道:“不好个屁!按照宝瓶洲武夫的正常水准来说,范二的底子从一境到三境,打得已经够好了,而且范二本身就是个武道天才,你小子竟然说不算好?那宝瓶洲的纯粹武夫,都拿块豆腐撞死自己算了,不然用娘们的腰带上吊自杀也行。”
陈平安将信将疑,总觉得这个家伙是在推卸责任,一天到晚想着跟药铺女子嬉皮笑脸,不愿多花心思在范二身上。
郑大风笑眯眯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李二当初的三境底子,可能比你都要差一点。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只是三境出色而已,李二的九境底子,堪称世间最强,我的八境也差不多。奇了怪了,谁有这么大本事,能用拳头把你打出先前那么个三境?总不可能是李二给老头子喊回骊珠洞天,手把手教你?”
陈平安摇头道:“是其他人。”
郑大风这次是真好奇了,旱烟也不再抽:“到底那人是怎么锤炼体魄神魂的?”
陈平安脸色微变,光是回想一下落魄山竹楼的境遇,他就觉得糟心。
郑大风笑道:“随便说说,你只要大致聊一下,我就再送你一本最入门,但是被誉为‘最没错’的武道剑谱。当初老头子从一个生前是剑修的阴神那边要来这本剑谱,我、李二和李柳三人都学过,只是对我最没有意义。老头子主要还是为了李柳,对你陈平安则未必无用。”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淬炼体魄神魂,就跟捣糯米打麻糍差不多,信不信由你,就这么简单,不过后边我还要做点事情……”说到这里,陈平安双指粘在一起,指向自己的胳膊,“自己给自己剥皮,抽筋,一寸一寸慢慢来,眼睛不能眨一下。不用彻底剥掉皮肤,也不用抽断筋,每次都有人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结束,之后就给人扛着去泡药桶,伤口很快就可以痊愈。”
郑大风问道:“总共几次?一两次?三四次?”
陈平安咧嘴一笑:“每天都要做,一双手数不过来。”
郑大风先是一脸匪夷所思,然后捧腹大笑:“好好好,就冲你小子吃了这么多苦头,老子想一想就开心得不行。那部剑谱回头我整理好,保证不动任何手脚,完完整整送给你便是!”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这人够无聊的。不过想想也是,不无聊的话,能开这么间每天不挣钱光赔钱的药铺?
郑大风笑了半天,好不容易止住笑声:“范二的先天底子不比你差,但是心境上,到底是大家少爷,磨砺得少了。说句不好听的,范二相比我们,仍然属于外强中干,经不起你这般折腾打磨,否则会碎的。”
郑大风双指捏住酒桌上那只杯子,杯子瞬间化作齑粉。他淡然道:“武道要紧,还是命重要?”
陈平安开始起身收拾碗筷。
郑大风心情沉重起来,因为他突然发现,当初陈平安的本命瓷被打碎一事,水很深,比想象中还要深不见底。
没来由地,看着少年娴熟地叠放碗碟,郑大风有些可怜他。陈平安?除了姓氏没什么好说的,名字好像取反了吧?
郑大风随口问道:“陈平安,你模样随谁,你爹还是你娘?”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听老街坊说随我娘亲多一些。”陈平安瞥了眼郑大风:“反正随谁,都比你长得周正。”
郑大风没好气道:“滚滚滚,收拾你的菜盘子去!”对这个小子,老子果然就不该有那份恻隐之心。
之前在那座老龙城东海之滨的登龙台,城主苻畦去往云海探查异象,久久未归。
那个在海边结茅修行的金丹境供奉离开修道之处,来到少城主苻南华身边,苻南华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苻南华循着老人的视线,看到远处缓缓走来一个横剑于身后的男子,气态闲适,就像是一个游览至此的外乡人。
苻南华看不出对方深浅,轻声问道:“此人修为很高?”
金丹境老者能够单独一人帮助苻家坐镇登龙台,战力相当不俗,两件法宝攻守兼备,在整座老龙城都是名列前茅的强者。
老人此刻脸上的神色绝不轻松,沉声道:“想来极高。”
苻南华有些震动,这话说得很有门道,不在“极高”二字,而在“想来”之上。
这意味着一名金丹境大佬都看不出对方的真正实力,此人的境界比起老人的金丹境,只高不低。
最可怕的是那名不速之客带着剑,有可能是剑修。
苻南华再问道:“来者不善?”
金丹境老者摇头道:“不太像。”
那人悠然走来,全然不顾老龙城苻家订立的禁地规矩,直接跨过那座无形的雷池阵法,走到老人和苻南华身前。
那人双手手肘抵在身后横放的剑鞘上,笑道:“我叫许弱,来自大骊,如今正在你家做客。”
当初渡船落在苻城,苻南华没有资格去迎接父亲苻畦和大骊贵客,家族里只有寥寥数人“接驾”,但是许弱的大名,苻南华早有耳闻。
现在听到此人自报名号,他赶紧压下心中激荡的涟漪,立即作揖行礼:“苻南华拜见剑仙前辈。”
许弱笑着抱拳还了一礼。
苻南华直身后,转头对金丹境老者笑道:“楚爷爷,没事了。”
不承想老人在错愕之后,作揖之礼,比苻南华这个小辈更加虔诚,竟是久久不愿起身:“中土神洲翠微楚氏不孝子孙楚阳,替家族拜谢许大侠的救命之恩!”
许弱哑然失笑,当年翠微楚氏的那桩祸事,他不过是路过随手为之,替楚氏挡下了一座山上宗字头仙家的纠缠不休。
许弱摆摆手道:“不用这么客气,我只是恪守墨家宗旨。”
老人仍是没有起身,颤声道:“大恩即是大恩,若非许大侠出手相救,楚阳便真成了丧家之犬,以后便是想要认祖归宗,也成了奢望。许大侠古道热肠,自是不会将这种事情放在心头,楚阳却绝不敢忘恩负义!”
许弱无奈道:“心意我领了,你总这么弯着腰,也不是个事儿。”
只看面相比许弱要年长一辈的金丹境老人,收起那份大礼,望向那个能够将名山大川融入剑意的强大剑仙,笑道:“不承想能够在东宝瓶洲遇见许大侠,楚阳在此结茅枯坐数十年,心里头那点对苻家的憋屈怨气,今天算是彻底没了!”
苻南华苦笑不已,不愧是老龙城金丹境第一人,脾气真是臭,还不如何念恩情!
无奈之余,苻南华百感交集,楚阳早年游历到老龙城,何等跋扈,因为一件小事,与老龙城一个大姓家族起了嫌隙,打得天翻地覆,楚阳一人力战群雄而不落下风。
到最后还是苻畦亲自出手,先亲自跟此人大打了一架,再丢出一座金山银山,又让出登龙台这处风水宝地,才让楚阳捏着鼻子成为苻家供奉之一。
哪怕苻家如此诚心诚意,楚阳照样跟苻家坦言,以后苻家任何恩怨,只要不涉及家族存亡,他楚阳都不会出手。
若是苻家谁胆敢挟恩图报,别怪他楚阳翻脸不认人,最后苻家还是得捏着鼻子点头答应。
可这么一位有望成为地仙的金丹境修士,此时此刻,跟苻南华年少时面对高深莫测的楚阳,心态如出一辙。
苻南华突发奇想,这位墨家豪侠,会不会有他由衷仰慕的人?
会不会在遇上那个人的时候,心甘情愿以晚辈自居,抬头望之?
苻南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想象那一幕。
许弱不与金丹境老者客套寒暄,径直走向登龙台。楚阳连出声提醒的意思都没有。苻南华想要开口,但是很快就将那些言语咽回肚子。
随着老龙城云海骤然下坠,苻畦很快就返回此地,出现在苻南华身旁。
看着登高而上的许弱,这名老龙城城主没有丝毫不悦,而是带着苻南华直接回城,金丹境老者与苻畦点头示意,便也返回海边茅屋,继续潜心修道。
苻畦如此放心许弱接近少女稚圭,不单单是自知阻拦不了一位享誉中土神洲的剑仙,更因为许弱的墨家身份。
墨家游侠行走天下,这本身就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许弱走到大半,少女已经走下登龙台,素雅清爽的婢女装束,干净秀气的脸庞,不再满脸淌血,眼睛金黄。
两人在半路相遇,许弱停下脚步,跟随少女一起往下走去,轻声提醒道:“落在某些儒家圣人眼中,你登上此台,就是在挑衅规矩。”
少女在许弱面前,不知为何没有在骊珠洞天和大骊京城的种种掩饰,脸色冰冷:“既然我能活着爬出那口水井,还能活着离开骊珠洞天,就说明我活着这件事,早就是四方圣人默认的,登不登上这座高台,重要吗?”不等许弱说什么,稚圭已经自问自答:“我看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许弱哦了一声,不再有下文。
少女笑道:“当年诸子百家,唯独你墨家……”
许弱瞬间推剑出鞘两寸,整座登龙台都被一条无形的大江之水环绕包裹,江水声势浩大,以至原本汹涌撞向岸边的一股大海潮水都自行退去。
结茅修行的金丹境老人猛然睁眼,又迅速闭上眼睛。
少女啧啧笑道:“你的剑术是很高明,而且可以更高,但是这气魄嘛,真比不上你们墨家祖师呀。”
许弱皱了皱眉:“差不多就可以了,得寸进尺不是好事,这里终究是浩然天下。”
少女眯起眼,撇撇嘴道:“对呀,我怎会不知道,这儿就是一座古战场遗址,以前这遍地尸骸,堆积起来比中土神洲的大岳穗山还要高,鲜血比你引来的这条大渎之水本体还要多。”
许弱停下脚步,破天荒有些怒气:“山崖书院齐先生就没有教过你?!”
少女脚步不停,步伐轻灵:“教了啊,他最喜欢说教,只是我不爱听而已。”
许弱沉默跟随,在少女踏出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气势磅礴的江水剑意消散一空——信手拈来,随心所欲。
许弱当初对峙刚刚跻身玉璞境的风雪庙魏晋,同样是推剑出鞘些许,以高山剑意抵御魏晋的那一剑,看似旗鼓相当,其实许弱远远没有倾力而为。
许弱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完整拔剑出鞘了。
当初在大骊王朝的红烛镇,许弱遇上了那个戴斗笠的男子。
两人在喝酒的时候,许弱想要向男人请教一剑,但是那人只是笑着说,你不要挥霍了一剑鞘的精气神,继续攒着吧。
许弱当时就知道自己与那人的差距有多大了。
如果不是受限于墨家门生的身份,许弱也很想去往剑气长城。
那堵长城墙头上的剑仙,跟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剑仙,根本是两回事。
许弱如何能够不心神向往?
要不然借此机会,去一趟倒悬山?许弱心中一动,觉得似乎可行。
瞥了眼少女的背影,许弱叹息一声,还是算了吧,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可不是省油的灯,而且她的年龄真不算小了。
许弱再次停下脚步,好像没了护送她回到苻家的意思。少女转头望去,有些奇怪。
许弱始终站在原地。少女只当是他的剑仙脾气上头,不愿意搭理自己。她反正无所谓,很快回头,继续前行。
许弱最后干脆转身,返回登龙台,走到最高处。
这里曾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登陆地点,然后那条真龙一路向北逃窜,开辟出那条走龙道,最终陨落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没能入海去往北俱芦洲。
许弱不知道这一次,自称王朱的少女能够走多远。
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在今日黄昏起航。范二专程跑来为陈平安送行,两人在大清早就乘坐马车一起去往老龙城外。
郑大风昨夜在陈平安屋门口随手丢了一只包裹,然后这个掌柜早餐不吃,日上三竿也在蒙头大睡,打定主意要一觉睡到饱,其间没有理睬范二的敲门和陈平安的道别。
包括桂花岛在内的老龙城六艘跨洲渡船,都不在孙家那条城外大街的尽头,而是在最南边一座孤悬海外的大岛之上,需要换乘渡船去往那座巨大的岛屿,这座岛屿距离老龙城有三十多里远。
陈平安和范二乘坐的渡船在岸边停靠,范家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两个同龄人坐在车厢里,范二鬼鬼祟祟掏出一只钱袋,递给陈平安,轻声道:“家里管得紧,我没啥钱,陈平安,真不骗你,可不是我范二小气啊。这几个金元宝都是我的压岁钱,这还是一些熟悉的长辈偷偷给的,加上又不是什么山上神仙的小雪钱、小暑钱什么的,爹娘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还有这两壶桂花小酿,你带着路上喝,驾车的马爷爷帮我藏在了他的方寸物里头,到了桂花岛那边,他会偷偷拿给你的。因为郑先生说了话,咱家桂花岛渡船出海之后,肯定好好款待你,不缺这点酒水。可还是那句话嘛,这是我范二自己的心意,不一样的。”
陈平安摇头道:“钱我就不拿了,酒我肯定收下。”
范二有点伤心郁闷:“为啥?你也不是那种嫌钱少的人啊?咱们这样的朋友之间,不都讲究一个千金散尽眼不眨吗?我这一路上其实挺心疼的,辛辛苦苦攒了五六年呢。”
陈平安轻轻撞了一下少年肩头,压低嗓音问道:“老龙城有花酒不?以后咱们岁数大一些……”
范二眼睛一亮,立即懂了:“放心,我这两年再多攒一些金元宝。”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说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就是花酒。这酒要是都没喝过一次,就不配称酒仙……范二,咱们到时候只喝酒啊。”
范二郑重其事道:“必需的!”
这座大岛之外,原来还有一座岛屿,岛上亭台楼阁连绵起伏,满山桂树,芬芳怡人。
两座岛屿之间的海中有一条宽阔道路衔接两岛,众多豪奢马车只能于道路一头停车,可两名少年的马车却能直接驶往桂花岛渡船那边,惹来许多诧异的视线。
马车缓缓停下,陈平安和范二走下马车,范二苦着脸道:“陈平安,我就不送你上船了。这段时间我偷拿了我爹好些桂花小酿,他好不容易瞒着大娘藏下的酒,全给我偷拿没了,今儿回去肯定要罚我去祠堂……”
陈平安赶紧说道:“你千万别吃泥土,之前骗你泥土能当饭吃,是我开玩笑的。”
范二呆若木鸡,哭丧着脸道:“我昨夜挖了两斤泥土藏床底下呢,白挖了?”
陈平安哈哈大笑,从慈眉善目的老车夫手中接过两壶酒,倒退着走向桂花岛,对范二笑道:“走了啊!”
范二使劲点头,挥手告别,好像记起一事,大声喊道:“陈平安,我觉得你这个名字挺好的,跟我差不多。爹娘取名字的时候,都走心了!”
陈平安脸一黑,转身跑向上岛的山路。
范二有些得意:“让你骗我泥土能当饭吃。”
范二转过身,对老车夫笑道:“马爷爷,走,直接去家里的祠堂!”少年觉得自己这次的气概极为豪迈,看来那些酒没白喝,没白偷,现在自己已是浑身的英雄胆!
一直忍住笑意的老人说道:“范小子,你爹说了,这次不用去祠堂受罚。”
范二双手抱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懊恼。
老人看了眼自家少爷,又看了眼那个已经在桂花岛上的草鞋少年,没来由地觉得今天天气格外好。
陈平安登山而行,好像每走一步,就离那名姑娘近了一步。
所以他越来越脚步如飞,直到走到了桂花岛之巅,他环顾四周,情不自禁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故意憋着这口气,因为陈平安突然想起了竹楼老人在崖畔说的一句话:“这一口气吐出之时,要叫天地变色!要叫神仙跪地磕头!要叫世间所有武夫,觉得你是苍天在上!”
然后陈平安又想起了梳水国老剑圣说的一句话:“如果有一个姑娘对你说,陈平安,你是一个好人……哈哈,你俩关系铁定黄了!”
陈平安顿时有些泄气,直挠头。
最后他想起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陈平安蹲下身,开始喝闷酒,忍不住嘀咕道:“陈平安你似不似个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