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洲这数千年,北边是流水的皇帝,最南边有个铁打的苻家。
老龙城苻家很有钱。
怎么个有钱?
就说那比仙兵差一筹的法宝就有三件,而且全是用钱买的。
这三件法宝代代相传,一直传到了现任家主苻畦手里。
听说这次苻家去了趟中土神洲,刚回来,又添了一把半仙兵。
事不过三?
苻家没这个讲究。
苻家的有趣事、有趣人多了去了,例如从不修撰家谱,子孙取名从来随意。
苻家的女子地位极高,历史上担任城主的女豪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苻家子弟可以读书购书藏书,一座座私家书楼收藏着宝瓶洲数量最丰的孤本善本,但是哪怕离开老龙城的苻家偏支,都从来不参加科举,不给任何一个皇帝当武将文臣,只管躺在金山银山里,混吃等死都无妨,历代家主对此从无偏见,都养着。
所以有钱的苻家,出过下棋最厉害、书画双绝、琴技入神的诸多俊彦子弟,还有苻氏子孙写过最经典的食谱,出版过风靡一洲的山水游记,在北方广袤版图买下过无数座山头,却都空着不去建造仙家府邸,任其荒废。
苻家的怪人妙人,实在太多。但是苻家有一条家规,雷打不动:唯有家族最强者,可穿祖传老龙袍。
羊脂堂渡船停靠的渡口,在老龙城外三百余里,不是什么山水形胜的僻静之地。
近百艘各色渡船在此滞留,喧闹沸腾,人满为患,既有墨家匠人打造的死物渡船,也有类似鲲船的活物渡船,光怪陆离。
陈平安在渡船下降途中,看得目不暇接。
在渡船靠岸前,陈平安就听到了一个说法,说居住在城内的一个凡夫俗子一辈子都逛不完老龙城。
陈平安之前在渡船上,试图俯瞰老龙城全貌,却发现有云海遮掩,有些遗憾。
由于刘灞桥的出现,负责这艘渡船事宜的羊脂堂老人,主动来到陈平安身边,为他解惑。
原来那些滚滚云海就是老龙城的一件半仙兵,如果从城内抬头望天,却不会看到半片云彩。
老人还告诉陈平安一个惊世骇俗的传说:相传在八百年前,曾经有近千名邪门歪道的修士,浩浩荡荡杀向老龙城,其中有两名地仙坐镇,金丹境、元婴境的顶尖练气士多达十人。
这拨权倾一方的强横之辈,为了谋划占据老龙城一事,秘密经营将近百年,里应外合,万事俱备。
在大军压境之际,刚好是老城主去世、新家主未出的关键时刻,老龙城内苻家十二房已经因内讧而元气大伤,尤其是两名苻家老祖各持一件半仙兵,打得天翻地覆。
哪怕有层层叠叠的术法禁制极大压制了半仙兵的杀伤力,仍是毁去了半座老龙城。
结果临了,一个好似在老龙城云海之中打瞌睡的女练气士莫名其妙地出现,她看了一眼脚底下硝烟四起的老龙城,又看了一眼千余名聚在一起的练气士,打了个哈欠,探手一抓,方圆千里的云海被她凝聚为手心的一颗珠子,丢入嘴中。
然后她打了个喷嚏,南海之中便出了成百上千道罡风龙卷,从海面上往北吹拂而去。
对老龙城势在必得的魔道练气士,不提滥竽充数、只是负责摇旗呐喊的下五境练气士,只说中五境神仙,就被一道道罡风吹死了将近半数。
在那之后,逃过一劫的群魔仓皇退散,之后被局势稳定的苻家追杀了整整百年之久。
陈平安听得一愣一愣。
老人笑眯眯问道:“怎么,公子不信?”
陈平安摇摇头,他当然不信。天底下哪有人能够只以一手神通,就吹死那么多中五境练气士?
老人捋须笑道:“其实我也不信。便是神诰宗天君祁真,风雪庙和真武山的剑仙和圣人,联手一击,也不该有此威势,后世人的过度渲染罢了。只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吓唬人的故事,还是得像我这么夸张地说,才有意思。”
与老人告辞后,陈平安下了渡船,一栋栋高楼鳞次栉比,大街宽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行人仍是比肩继踵,陈平安被裹挟在其中,有些头疼。
这还没进老龙城,就已经如此,还怎么找灰尘药铺和郑大风?
之前在和羊脂堂老人的闲聊中,陈平安试探性询问了乘坐跨洲渡船前去倒悬山一事,结果老人一脸茫然,只说:倒悬山当然听说过,道祖二弟子的山字印嘛,霸气得很,别处天下的一名道家掌教,竟然能够在咱们这个浩然天下钉下这么颗大钉子,未免太不把文庙里供奉的那些圣人当回事了。
可老人从未听说过老龙城渡口有去往此处的渡船。
老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倒悬山的具体位置,只听说离那个南婆娑洲比较近。
下了船的陈平安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老老实实走完三百里路,进了老龙城再说。
陈平安一路走一路问,确定大方向后,发现了大道中央地带,没有步行之人,许多车辆来去如风,有宝气灿烂的马车,拉车的骏马一匹比一匹神俊奇特,有人的坐骑则是猛虎、长蛇和大龟、仙鹤,虽然人人皆是练气士,但是街道上井然有序,没有谁敢横冲直撞。
杨老头和崔姓老人,还有魏檗,都曾建议陈平安跻身武道四境之后再乘坐老龙城渡船前往倒悬山,所以在此之前,陈平安没有太过执着于匆忙赶路。
可是当陈平安在老龙城地界双脚落地后,不知为何就特别想要尽早赶往倒悬山,什么四境不四境的,反而没了执念。
将整个宝瓶洲从北走到南,在数百万里迢迢路程中,陈平安从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赶到倒悬山。
于是在街边一个类似驿站的地方,陈平安破天荒地大方了一回,花了十枚小雪钱雇了一辆马车。
两匹通体雪白的拉车骏马,车夫不是青壮男子,而是一名姿色中上的妙龄少女,透着股天生的爽朗气,丝毫没有腼腆羞赧。
在陈平安坐上马车后,少女大大咧咧建议雇主不妨坐在她身旁,她会在驾车途中,为客人介绍两侧街道的那些著名店铺,有哪些馋人的美食和价格令人咋舌的古董字画。
她自幼在老龙城外的渡口长大,对老龙城熟悉得很,保管陈平安不虚此行!
马车缓缓穿过人海,在驶入大街中央地带后,少女骤然快马加鞭,与其他车辆一同迅猛驶向老龙城西门方向。
陈平安坐在娴熟驾车的少女身后,吃着干饼,没敢喝酒。
养剑葫芦在下船之前,就已经被他收入斜挎背后的棉布包裹。
魏檗当初提醒过,金丹、元婴之上的十境地仙、圣人,还是能够看破他施展的障眼法,认出养剑葫芦的。
少女很开朗外向,给陈平安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一间间店铺高楼的历史渊源,介绍有哪些了不起的山上神仙在其中,说过什么豪言做过什么壮举。
陈平安走过“五境大妖”的山下江湖,直到今天,才发现一个类似家乡小镇的地方,好像中五境的神仙终于不那么值钱了。
陈平安询问少女可曾听说过城内的灰尘药铺,少女摇了摇头。
老龙城内的光景,她见识不多,因为老龙城实在太大了,而且分外城内城以及苻家城,每过一道城门,就要缴纳一笔高昂费用,只要是外乡人,哪怕你是金丹境、元婴境的老神仙,一样不得例外,所以她只去过老龙城的外城几次,每去一次,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钱袋子,肯定就要干瘪一回。
不过如果是苻家人和其余老龙城五大姓子弟,不但次次过境不花钱,而且还可以在内外城御风而行。
当然如果有本事跟苻家购买一枚老龙翻云玉佩,除了老龙城最中心的符家城不得凌空掠过,其他地方也可以潇洒御风。
驾车少女问陈平安能猜出一枚老龙翻云玉佩多少钱吗?
陈平安尽量往天价猜,说一千枚小雪钱——一百万两银子。
少女开怀大笑,转头朝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千!”
陈平安生怕马车出现纰漏,顾不得心中震撼,赶紧说道:“姑娘小心驾车。”
少女应了一声,转过身去,背对陈平安,少女高高扬起了下巴,骄傲地道:“公子,真不是我吹牛,我哪怕双手松开缰绳,闭上眼睛,马车都能安安稳稳一直跑到西门口。我只是为了不让客人们担心,才这么假装认真驾车。”
陈平安轻声道:“别假装啊。”
少女哈哈大笑:“好嘞,给公子认认真真的!”
陈平安看着少女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转头望向一侧街道的繁华景象。
很奇怪,一路南下,常有风吹日晒,陈平安的肤色反而白皙了几分,不再是当初那个黑炭似的窑工了。
少女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知道这名外乡少年在望向街道,她转过头,偷偷看了一眼负匣少年的侧脸。少年算不得俊俏,可看着真顺眼。
少女突然笑出声:“公子,你长得挺好看哩。”
陈平安大概是被少女的欢快情绪感染,难得开玩笑道:“给姑娘多看几眼,能少收我一枚小雪钱不?”陈平安有此变化,想必阿良、徐远霞、刘灞桥这几个家伙都是罪魁祸首。
少女笑道:“那可不行。从铺子到城门,来回将近六百里路程,我要跑十趟,才能赚到一枚小雪钱。”
陈平安点头道:“挺辛苦的。”
背对陈平安的少女使劲摇头:“公子,这有什么辛苦的?我打小就喜欢这么来来回回跑,哪怕我以后有了自己的铺子,赚了很多很多的钱,也还是会亲自驾车往来。这样能认识很多很多的客人,就像公子这样的。”少女随即有些忧愁,“可是买下一间铺子要好多钱,我看我这辈子啊,悬喽。”少女高声笑道:“悬喽!”
陈平安笑着帮忙鼓气:“慢慢挣,今天比昨天有钱,明天比今天有钱,后天比明天更有钱!”
少女顿时斗志昂扬,转头对陈平安灿烂一笑。
陈平安打从心底喜欢这个姑娘,当然不是男女情爱的那种喜欢。
少女身上有一种向阳花木的感觉,陈平安愿意跟这种人打交道,已经分别的年轻道士和大髯汉子,亦是如此。
少女继续介绍两边街道,陈平安就跟着她手指指向一一望去。光阴流逝于马蹄声中。
不到一个时辰,陈平安就已经可以看到老龙城的外城高墙,这墙头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座关隘城池的墙头,都要高出许多。
在即将停马之前,陈平安问道:“你知道孙嘉树吗?”
少女讶异转头:“谁?”
陈平安只得重复一遍那个名字:“孙嘉树。”
少女忍不住笑了起来,憋了半天也不说话,直到马车停下,少女蓦然站起身,指向身后那条街道,手臂抡起,胡乱画了一个大圈:“公子,瞧见了吗?”
陈平安点点头。
少女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从咱们城门这里,一直到渡口那边,三百里街道铺子,全是他的!”
陈平安跟随少女一起站在马车上,有点蒙:“都是孙嘉树一个人的?”
少女使劲点头,格外自豪:“对!都是孙公子的!”
然后少女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道:“我听掌柜说啊,孙公子人可好了,他是最会做生意的人,还有一等一的菩萨心肠。街上脾气再坏的老一辈人,也都念叨着孙公子和他家长辈的好,说早年街道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孙家两三千间铺子,那会儿刚刚成为家主的孙公子,非但没有追究,还自己出钱帮着所有人重建了店楼。而且我还听好些妇人说,孙公子长得特别英俊。他是咱们老龙城最心善最俊俏的男人!”
离着城门外还有一百丈远,人流之中走来一名身穿素白麻衣的年轻男子,他径直走到了陈平安和少女所站的这辆马车旁。
男子身材修长,玉树临风,但是不会给人那种鹤立鸡群的无形压力,就只是一种干干净净的气质,像是一名书香门第中走出的世家子弟,温文尔雅。
道路两旁车辆的缝隙之间,多有行人匆忙赶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男子肩头,赶忙道歉,男子笑着摇头,说“没关系”。
少女转头望向老龙城,喃喃道:“公子,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这么好的孙公子?”
陈平安无言以对。
那个已经站了一会儿的年轻男子,终于笑眯眯仰起头,望向两个人,对少女轻声道:“谢谢啊。”
少女一头雾水,低头望去,疑惑道:“你谢我做什么?”
年轻男子笑了笑,没有解释缘由,然后望向陈平安:“你是陈平安吧?我是刘灞桥的朋友,前不久刚刚收到了他的飞剑传信,所以专门来这里等你。”
陈平安跳下马车,站这么高跟人说话,也太不讲究了。他试探性问道:“你不会是……”之后的那个名字,陈平安总算忍住没说出口。
男子点头道:“对,我就是孙嘉树。”
少女叹息一声,无奈道:“这位公子,你怎么偏偏跟孙公子一个名字,多委屈呀。”
年轻男子笑着不说话。
少女跟陈平安告辞,马车缓缓掉头,最后转身离去。
陈平安跟随孙嘉树一起走向老龙城的西城门,忍不住问道:“孙……孙公子,整条街都是你的?”
孙嘉树没有任何故作矜持,点头笑道:“祖上最风光的时候,老龙城的整个外城都是我家的。后来老龙城变得越来越大,我们孙家做亏了好几笔大买卖,就变得不如苻家有钱了。不过如今孙家当然还是很有钱,嗯,就算是我孙嘉树有钱吧。”
陈平安偷偷看了眼孙嘉树,男子身上并无悬佩任何挂饰,甚至看不出任何富贵气。
孙嘉树笑道:“老龙翻云玉佩?我们孙家没人有的,我也不例外。其实大家都想买,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死板规矩,不许子孙在这种小事上大手大脚,我也没办法改变祖宗家法,就只好忍着了,其实很烦。”
陈平安欲言又止。
孙嘉树转头道:“怎么?是想说那二十枚小雪钱,能不能还给你?当然不行,朋友归朋友,生意是生意。”
陈平安挠头:“我是想问老龙城这么大,咱们要一直走到你家吗?”
孙嘉树不说话,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叹了口气,坦白道:“好吧,不还就不还。”
孙嘉树恍然道:“难怪刘灞桥说我们会投缘。”
陈平安问道:“你也经常被人骂财迷?”
孙嘉树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摇头道:“刘灞桥说我俩都喜欢穷大方。”
什么跟什么啊,刘灞桥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了。大方不大方且不去说,孙嘉树穷?
孙嘉树突然说道:“我有一个偏门本事,就是能看到一个人过手又没拿住的钱财。”然后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你送出去的东西,比整座老龙城都值钱了。”
老龙城内城,一处僻静巷弄,有家新开的小药铺。
不过巴掌大小的地儿,身为掌柜的男人,竟然雇了七八个貌美妇人和娇俏女子,她们无一例外,都有一双大长腿。
男人整天无所事事,从不担心药铺的生意,忙着跟她们耍贫嘴,说着一些个自诩风流的荤话,女子们表面上看似娇羞,转过头去就翻白眼。
这个汉子今天又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巷子口,嗑着瓜子,看着街上那些路过的女子。汉子两眼冒光,想着确实是家花不如野花香。
今天街上有一名女子在汉子眼前走过,穿得很是花枝招展,至于她的相貌和身段,反正汉子已经丢了瓜子,端起板凳就跑路。
在老龙城西门交钱入城后,走过几乎可以形容为漫长的城洞,孙嘉树带着陈平安走上一辆宽大马车。
乍一看,除了车辆大一些,拉车的马匹温驯些,根本瞧不出有钱人的气派,车夫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汉。
陈平安坐入车厢后才发现别有洞天,车厢里放着四只素白色的蒲团,面对车帘子的那堵内壁,是一排到顶的书柜,放满了书籍,有一只包浆迷人的黄铜香炉,紫烟袅袅。
陈平安和孙嘉树相对而坐。
陈平安其实有些拘谨,生怕踩脏了这座纤尘不染的小“书斋”。
孙嘉树看着陈平安的草鞋,笑道:“很小的时候,按照家规,我爷爷就开始带着我走南闯北,在十八岁之前,几乎每年换一个地方,所以我当过店伙计、渔樵村夫、米铺小贩、衙门胥吏,林林总总,得有十来种营生。我其实也会编织草鞋,只是很粗糙马虎,比不得你脚下这双坚实细密。”
孙嘉树盘腿坐在蒲团上,没有任何慵懒姿态,给人感觉很闲适从容。他笑问道:“陈平安,知道我当年最怕干什么农活吗?”
陈平安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更不是孙嘉树肚子里的蛔虫,当然猜不出来。
更何况孙嘉树这个人,很奇怪,虽然两人见面没多久,可是对他的印象却是越相处越模糊。
孙嘉树微笑道:“是采桑叶。好不容易摘满了一背篓桑叶,我爷爷伸手往背篓里轻轻一压,就变成了半背篓,再采满,又一压,我又得采摘半天,能让人感到绝望。而且每次上山,我总会被草木倒钩划出一道道很细微的伤口,太阳一晒,汗水一出来,就火辣辣疼。下田插秧,被蚂蟥吸附叮咬,我反而觉得有趣。爷爷喜欢抽旱烟,烫一下蚂蟥就会掉下来。”
陈平安深以为然,说道:“在我们家乡那边,在水田里被蚂蟥咬上,很麻烦的,因为舍不得盐醋,得折腾半天,跟那些惹人烦的蚂蟥斗智斗勇,最后腿上鲜血直流。好在田地旁边会有一种我们土话叫‘绿娘娘’的小草,拿草叶贴住伤口,很快就能止血。我出了家乡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小草。”
孙嘉树笑着点头:“真正的穷苦人家出身,是没讲究,也更熬得住遭罪,我这种有钱少爷,吃再多苦,也很难跟你们比。一开始我跟爷爷出门远游,隔三岔五就要哭闹一回,嚷着要回家。现在回想起来,以后我若是带着一个像我这样的孙子,肯定没有爷爷当年的脾气和耐心。”
陈平安笑道:“真有那么一天,说不定你的脾气会更好呢。”
孙嘉树微微讶异,然后点头道:“还真有可能。”
一个坐拥老龙城外城整条大街的男人,一个错过了一座老龙城的少年,聊着这些乡土味的鸡毛蒜皮,竟然都觉得天经地义,毫不别扭。
马车行驶平稳,香炉上虽然一直紫烟升腾,可是车厢内并未变得烟雾缭绕,只是多了一份春风青草的清新气息。
陈平安说道:“你操持这么大的家业,还专门跑来接我,得损失多少钱啊?其实你可以让别人来的。”
孙嘉树摇头道:“怎么挣钱是一回事,锱铢必较,哪怕一颗铜钱都需要跟人算清楚,可是有了钱怎么花,就看各自习惯了。像我,一年到头确实在拼命赚钱,图什么?就是为了自己能够不用在交朋友这种事上太小气,还要计较一个‘钱’字。”
陈平安恍然道:“很有道理!”他恨不得拿出方寸物里余下的小竹简,赶紧将孙嘉树这个道理刻在上边。
等自己真有了钱,以后再有人说自己是烂好人,就拿孙嘉树这番话反驳对方。
这一路相谈甚欢,孙嘉树说了许多当年游历的趣闻和糗事。
陈平安向来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从言谈之中,他对孙嘉树原本模糊的印象,又逐渐清晰起来——是一个很“心平气和”的……有钱人!
马车来到一处乡下地方,马蹄下是一条黄泥路,故而车辆有些颠簸起伏。
孙嘉树看到陈平安有些奇怪,笑着掀起车帘,车窗外是一大片的芦苇荡,绿意葱茏。
随着马车前行,竟然还有金灿灿的油菜花,瞧着就赏心悦目。
照理说油菜花的花期早就过了,陈平安只当老龙城的水土异于自己家乡。
孙嘉树解释道:“这里是我孙氏先祖发家的祖地,后世子孙一直尽量维持原貌,怕坏了风水祖荫,也有缅怀先辈的意思在里头。孙家款待贵客,比如山上神仙和帝王将相,都放在内城的孙府,很金玉满堂的一个地儿,不比苻家老龙府差。但是招待真正的朋友,还是愿意拉来这边。再往前十余里,就是孙家祖宅,占地不大,三进的院落,宅子临水,正对着一条河,可以钓鱼,希望你喜欢。”
陈平安灿烂地笑道:“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孙嘉树笑问道:“要不然咱们下车步行?”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于是两人下车走路去往孙氏祖宅。
孙嘉树又说了这处祖地的大概情况,一句轻描淡写的“方圆百里,都是我们孙家的,有六个村庄,约莫两千户人家。养蚕种茶,一切出产,孙氏全部以略高于市价的价钱买下,乡民收入尚可,算是在此安居乐业”,就让陈平安真正理解了老龙城的大,以及孙氏的阔绰。
看到孙氏祖宅轮廓的时候,陈平安问道:“老龙城有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吗?”
孙嘉树点头道:“有,老龙城其实本就是宝瓶洲最大的商贸枢纽,哪里能挣钱就去哪里。只不过想要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挣钱,不是谁都有这份能耐。哪怕是老龙城苻家和孙氏在内的五大姓氏,这份买卖,都要做得小心翼翼,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
说到这里,孙嘉树有些感慨,缓缓道:“几千年下来,不谈城主苻家,除孙氏以外的老龙城其余四大姓氏已经全部换了好几遍,栽在倒悬山那边的,占了大半。孙氏几次差点家道中落,也跟剑气长城有关。如今老龙城只有六艘渡船可以去往倒悬山,苻家占了两艘。六艘渡船都很大,最小的一艘可以载两千余人。苻家渡船,是一头吞宝鲸和一只墨家巨子打造的浮空山。浮空山被誉为‘小倒悬’,上边有亭台楼阁,琼楼玉宇,风光很好,是山上神仙的首选渡船,几乎次次都会有许多金丹境、元婴境的修士大佬。而我们孙氏的渡船,是一只被先祖捕获驯服的山海龟。龟甲背部大如山峰,能够容纳乘客两千四百人,当然能容纳的货物更多。来往一趟倒悬山,真正挣钱的,肯定不是客人乘坐渡船的那点费用,只要能够将宝瓶洲和俱芦洲的种种物资和特产送到倒悬山,那就是一本万利。不过路途遥远,意外众多,伤亡惨重,血本无归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练气士如何按照年份、时节和卦象,选择适合自己的渡船,就是一门大学问。”
说到最后,孙嘉树略带几分自嘲意味,微笑道:“忘了跟你说,老龙城苻家与我们五大姓氏,都是诸子百家中的商家门生,每个家族的大房所奉老祖,与文庙里的儒家圣人可不一样。只不过商家哪怕到现在,都是不入流的学问。听说在最早的时候,有位最终配享文庙、位置还很靠前的儒家学宫圣人,说过一句‘狗肉不上席’,其实就是讲我们商家。这类评价还算客气的了,什么商贾贱流,百家末席,一身铜臭,商人必无仁义之心,世风日下商家功莫大焉,这些骂得更狠。所以浩然天下九大洲,商人很多,但是绝对不会被哪个王朝奉为主流。”
这些涉及诸子百家学问宗旨的内幕,陈平安就只能听听,不敢胡乱评价,妄下定论。
到了那座不大的孙氏祖宅,没有什么美婢俏丫鬟,只有十数名看顾宅子的老汉老妪。
孙嘉树请陈平安吃了一顿饭,既不是什么龙肝凤髓,也不至于粗茶淡饭,都是来自宅子附近的时令蔬菜和鱼虾鸡鸭,很下饭。
唯一一道硬菜,应该是几种海味食材的煲汤,陈平安吃惯了河鲜,不太习惯。
孙嘉树也不劝他多吃,反正陈平安只凭自己喜好下筷夹菜就行。
吃过了饭,两人在宅子外边的河畔散步,陈平安问道:“孙公子,知道老龙城里一个叫灰尘药铺的地方吗?”
孙嘉树想了想:“之前没听说过,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帮你找到。”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孙嘉树笑着摆摆手,示意陈平安不用如此客气。
他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石子,侧身抛出,石子一路向对岸打水漂而去。
对岸是油菜花田,一路蔓延出去,视野之中,全是金黄色。
陈平安已经将包裹放在住处的屋子,重新在腰间别上了那个养剑葫芦,当然依旧背负剑匣。
他摘下“姜壶”喝了口酒,河水平缓流淌,像一位宁静安详的老人。
孙嘉树停下脚步,说道:“我大致算过了,去往倒悬山的渡船,近期还剩下三艘,一艘是我们孙氏的山海龟,再就是苻家的吞宝鲸,以及范家的桂花岛。如果从安稳角度而言,我建议你乘坐吞宝鲸。这十年内,去往倒悬山的跨洲航道气候恶劣,因此山海龟不如吞宝鲸,甚至不如由岛屿打造而成的桂花岛。毕竟山海龟脾气再好,终究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宝瓶洲中部的打醮山鲲船失事坠毁,就是例子。而吞宝鲸能够在深海之中远游,最是安稳。那条航道又是苻家开辟多年的熟悉路线,他们对如何避让那些水中大妖早已烂熟于心。如果是想着省钱和舒适的话,那肯定是乘坐我家的山海龟。你待在上边,不敢说如何享福,终归是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蹦出一句:“要么选山海龟,要么选桂花岛,我是绝对不会乘坐吞宝鲸的。”
孙嘉树很意外,问道:“为何?”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在家乡骊珠洞天,我差点杀了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哪里还敢坐他家的渡船。”
孙嘉树忍不住对陈平安肩头重重一拍:“陈平安!我见过不少英雄豪杰,但是像你这样胆大的,真不多!”
陈平安叹息一声,听孙嘉树的口气,就知道苻南华真不好惹。
孙嘉树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笑出声:“老龙城的少城主,虽然不止一名,有望继承那件祖传老龙袍的苻家别房子弟,也有好几个,可是世人皆知苻南华最受城主苻畦器重。有一个持有半仙兵的苻家老祖,更是苻南华的传道之人,只是最近几年都在闭关,传言正在冲刺上五境。所以苻南华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城主。陈平安,你可以啊,这要是传出去,保证你一个月之内,就立即名动半洲。”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名声,还是不要了吧。”
孙嘉树越笑越开怀:“我跟苻南华打了不少交道,甚至不算是简单的酒肉朋友,当然,苻南华跟刘灞桥仍是远远比不得。今天听到这个真相,我就是想笑,看来是我太不厚道了。陈平安你也悠着点,跟我这种人当朋友,暂时别太交心,一定要多处处。”
结果陈平安冒出一句:“其实我跟刘灞桥不是很熟,总共就见过两次面。”
孙嘉树有点憋屈:“那刘灞桥在信上,说得像是跟你出生入死了一百回,是咋回事?信上都把你夸得天底下绝无仅有了,还扬言如果我敢不亲自盛情款待,他就要跟我绝交,然后将我的绰号传遍宝瓶洲。”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绰号是孙子?”
孙嘉树伸手抚住额头,苦笑道:“这也能猜到?”
陈平安笑道:“虽然才见过两次,可刘灞桥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最没个正形。”
孙嘉树唏嘘道:“我与苻南华这种关系,无非是白首如新,你跟刘灞桥,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
那名车夫遥遥出现在远处,孙嘉树回头看了一眼,对陈平安说道:“我得马上去内城孙府见一名客人,约好了的。灰尘药铺的事情,最晚天黑前,就会有人告诉你。再就是你既然跟苻南华有死仇,那么近期你只要出门,就一定要先让人跟我打招呼,我会让人安排行程。至于渡船远游一事,你干脆就坐我家的山海龟去往倒悬山,二十天后准时出发。这段时间,你可以在我家祖宅这边住着,想要任何东西,只要老龙城有,我就可以帮你送过来,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开口之前,你可以不断告诉自己:‘那个孙子有钱,很有钱,做朋友嘛,本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先把福享了,以后并肩作战,再把苦吃了,这才不亏。’”
“好,我就不跟你客气了。”陈平安笑着点头,眨了眨眼睛,“这句话是刘灞桥说的吧?”
孙嘉树伸出大拇指:“难怪刘灞桥死皮赖脸要跟你当朋友,你懂他!”
孙嘉树告辞离去,跟随那名陈平安看不出深浅的老车夫,渐行渐远,乘坐马车去往老龙城内城。
于是独自一人的陈平安,开始沿着河水练习六步走桩。
平静的河水,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普普通通的泥路,若不是没有一座石拱桥和一座阮家剑铺,陈平安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家乡。
陈平安一路练拳,走出去十余里,再往前就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小村庄,村庄里有鸡鸣犬吠,还有炊烟袅袅。
陈平安停下练拳,环顾四周,身边有一座横跨河面的小木桥,这一刻,他没来由地觉得恍若隔世。
陈平安正要转身走回孙氏祖宅,发现对岸远处的油菜田里,走出一群衣着朴素的稚童,大多是上蒙学的年幼岁数,还有一些个年纪更小的,挂着鼻涕跟在后边。
有两个大些的男孩,手持应该是家中长辈削出的木剑和竹剑。
两柄剑样式简陋,只算有个剑的粗糙坯子而已。
两人好像是在比拼剑术,先后走在田埂上,对着油菜花就是一顿劈砍,口中还瞎嚷嚷,气势十足。
可怜田垄油菜花给两个孩子砍得七零八落。
后边有个年幼孩子骤然哭出声,他一开始还挺乐呵,后来才发现这块油菜花田地是他家的,这要是给爹娘晓得了,自己回到家还不得屁股开花?
可是他又不敢阻拦那两个年纪大的“剑客”,只好哭得撕心裂肺,好在很快就有一名“剑客”意识到不妙,掏出一块自家烘烤的冻米糖片,跟年幼孩子叮嘱了几句,满脸鼻涕眼泪的幼童立即笑开了花,大摇大摆跟在两名剑客身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嗖嗖嗖出剑,觉得他们厉害极了。
幼童想着等到自己大一些,有了力气,也要跟做木匠的爹讨要一把剑,把所有油菜花都给砍了去,那得多威风啊?
邻居家的翠花小丫头,还能只喜欢跟村后头的小秀才玩?
到时候肯定天天黏着自己。
陈平安看得直乐呵。
这可不就是自己小时候的光景吗?
刘羡阳当年最喜欢做这种讨人嫌的事情,不光是拿木剑砍油菜花,还喜欢把一座座高高低低的田垄推倒,拿石子砸河水里的鸭子,天天挨妇人骂,被人撵着揍。
后来刘羡阳跟陈平安都成了窑工,他就做得少了,觉得没意思,喜欢往山里蹿,抓蛇逮野鸡。
可是陈平安屁股后头多出了一个顾璨,将刘羡阳的本事发扬光大,只是比起刘羡阳的大大方方做坏事,小小年纪的鼻涕虫顾璨要机警太多了,几乎从来不会被人发现,既有陈平安都佩服的恒心毅力,又有与年龄不符的早熟狡黠。
大太阳底下,就为了钓上一条黄鳝,顾璨一个人能够撅着屁股等上大半天。
泥瓶巷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都会响起顾璨他娘亲扯开嗓门的呼喊声。
陈平安蹲在河边,往水里丢石子。
孩子们浩浩荡荡从独木桥那边走来,一颗脑袋跟着一颗脑袋,跟一长串糖葫芦似的。
见着了陈平安这张陌生面孔,孩子们也不怕,只是多看了几眼,就走向不远处的村子。
一名手持竹剑的孩子,一步三回头,视线始终放在陈平安背后的剑匣上,最后按捺不住好奇心,转身飞奔,来到陈平安身边,以字正腔圆的宝瓶洲雅言问道:“难道你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站起身,拍拍手掌,笑问道:“你也是?”
孩子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个问题好生幼稚,没好气道:“我还差一本绝世秘籍呢。”
陈平安憋住笑意,点头道:“我也是。”
孩子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竹剑,再抬头瞅瞅那个家伙身后木匣里的剑柄,问道:“能给我看一看你的剑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
这个大孩子扯了扯嘴角,瞄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你这人忒小气,根本不像行走江湖的剑客。我看你的酒葫芦里肯定不是装着酒,而是水,做样子骗人呢。”
陈平安问道:“那你见过真正的剑客?”
孩子使劲点头。
后边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怯生生道:“咱们最远只去过几十里外的集市,见不着剑客的。”
很快有个实诚孩子附和道:“学塾先生跟我们说过一些剑客的诗词,集市上会卖一些很贵的小人书,上边画了许多江湖大侠,其中剑客是最厉害的,所有坏人都打不过他们。”
那个大孩子回头瞪了一眼,身后两个孩子立即闭嘴不言。
另外那个手持木剑的稍大孩子,虎头虎脑的,他对着陈平安问道:“你的剑术有多厉害?”
这个问题还真把陈平安难倒了。
陈平安只好说道:“我亲眼见过很厉害的剑客,不是你们的小人书上画的。”
竹剑孩子冷笑不已。
手持木剑的憨直孩子却信了七八分,追问道:“那你跟那些大侠学到剑术没?如果你能耍一耍剑术,我就相信你是真的剑客。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你收我为徒?我想跟你学剑术,不是砍油菜花的那种。如果你一剑下去,能够把咱们村子那座桥砍断,我现在就可以跟你拜师学艺!”
陈平安忍俊不禁,就自己这剑术,还跟自己拜师学艺?
陈平安并不清楚,孙氏祖宅这方圆百里是老龙城著名的一处世外桃源。
虽然在此世代居住的百姓,多是性情质朴的寻常村民,可暗中也有多名高人坐镇,帮助孙家盯着这一方祖宅风水不受外人破坏。
除了孙家祖宅的两名老人,还有一名在山上结茅隐居的樵夫,以及一名在此开枝散叶、子孙满堂的老人,他们都是真正的大修士,三金丹境、一元婴境,既有不理俗事的孙氏偏支老祖,也有来此避难隐居的世外高人,当然也有人是被孙家重金聘请。
财帛动人心,神仙也难免,毕竟每年收的都是谷雨钱。
四名大练气士此刻齐聚在樵夫茅舍之前。
此处是阵眼之一,貌似青壮男子的樵夫随手一挥,水雾弥漫,汇聚成一幅画卷。
众人视线始终追随着那个沿河练拳的背剑少年。
四人开始打赌此人境界,有人说少年既然是孙嘉树的朋友,那肯定是一名天赋异禀的洞府境剑修,一身拳意只是伪装。
有人反驳,说少年未必跻身中五境。
其余两人则是争执少年到底是武夫四境还是五境。
其中一个说少年这是底子打得极好的第四境,而不是寻常的武夫第五境,少年除了自身天资绝佳,还必然是自幼就有高人相助,是药罐子里泡大的顶尖豪阀子弟,说不定就出身于某个富可敌国的千年世家。
四位神仙虽然各执一端,争得面红耳赤,倒也其乐融融。
内城那间小药铺,那个不太正经的汉子又带着板凳来到巷子口,只是今天没带瓜子,而是带了一本铺子里不知哪个娘们买来的杂书,上边写了许多虚头巴脑的故事,多是儒道两家的圣人事迹和教诲,写的是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大道理。
汉子以往哪里会看这个,只是在巷口蹲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女子愿意搭理他,让汉子觉得可能是自己少了点书卷气的缘故,手里拿本书翻一翻,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酷暑时分,女子衣衫穿得清凉,汉子坐在小树荫下,装模作样看书,眼角余光实则一直如汗水般粘在女子的面容身段上,其中一名身姿妖娆的成熟妇人,把汉子的魂魄都勾走了,汉子默默念叨着屁股宽过肩,快活似神仙。
汉子发现自己拿了本书当读书人,也没有女子乐意正眼瞧他,除了某个女子。
她又来了,水桶腰,麻子脸,脸盘子比汉子的屁股还大。
汉子哭丧着脸,终于开始认真翻书。
那个家住附近的年轻女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腰肢那不是拧转,而是晃荡。
汉子始终装瞎子,后来女子实在扛不住毒辣日头,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她一眼相中的情郎,便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汉子翻书极快,最后停留在某一页上,上面记载了一位以“子”作为后缀的道家大圣人,通过一个有关“虚舟”的故事,阐述了一番大道至理。
这个故事是说有人在河流中乘坐小舟,有小舟相对而来,那人三次呼喝提醒,仍是撞上,那人便破口大骂,最后发现舟上根本无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在最后,当然会有圣人流传后世的金玉良言:“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圣人又说:“唯至人能在世如游虚空,可不避人。”
汉子没觉得这是在胡说八道,甚至他能够理解其中真义,只是哪怕理解这些大而无当的道理,对他来说毫无裨益,因为他与那位道家圣人不是同道。
哪怕是那名教书先生的学塾,他都去偷偷旁听过很多次,一样是道理全懂,甚至一些个艰深晦涩处,他都颇有感悟,可对于自身修为则毫无用处。
让他最不理解的事情是同样在小地方修行的师兄,成天做着乡野村夫的粗鄙事情,却能够境界一路攀升。
去了趟大隋皇宫,那家伙如今甚至都已经成为十境武夫了。
一年到头喜欢骂自己的师父,还经常说那个师兄悟性好。
他倒不会因此就记恨师父或者师兄,只是想不通,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很窝囊,甚至连想要证明给师父看的心气都没有,所以他越发憋屈,直到师父把他从北边那座小镇撵到了这座老龙城。
他没有任何怨言。只是李二走了,没人可夸,他也走了,没人可骂,一天到晚抽旱烟的老头子,得多无聊?
汉子合上书本,将其当作扇子在耳边使劲扇动起来。然后他脸一黑,娴熟地端起板凳,一溜烟跑回药铺。
那个胆敢觊觎他美色的娘们,竟然贼心不死,回家换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裙,又开始在街上晃荡来晃荡去。
汉子心惊胆战地回到药铺,瘫在那张掌柜椅子上,突然眼前一亮,抬起屁股抹了抹,哇,有美人儿偷偷坐过,椅面还有余温,可不能挥霍了,赶紧蹭一蹭。
一名妙龄少女眼神幽怨,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几枚铜钱,将铜钱狠狠摔在一名妇人的手心,然后狠狠瞪了眼掌柜。
汉子心中了然,嘿嘿笑着,大小娘们是拿自己打赌呢,看自己能否英明神武地察觉到那点美人体温,真是调皮。
有人登门拜访,是一个俊逸少年,看他的穿着打扮,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可是到底多有钱,药铺女子到底是市井出身,眼窝子尚浅,看不出。
店铺内莺莺燕燕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汉子顿时无精打采,有气无力道:“范家小子,又要干啥?”
面对邋里邋遢的汉子,那名少年略显拘谨,然后忍着心中不适,双指捏住一条小板凳,坐在汉子身边,轻声道:“郑先生,家父让我来问,什么时候可以正式教我拳法?”
汉子敷衍道:“范小子啊,三境破四境,急不来的。”
少年苦着脸,却也不敢催促这位郑先生。
汉子想到自己从头到尾只教了少年一点皮毛,这点东西一个五六境的武夫都能教,便有点于心不忍,他压低嗓音,正儿八经说道:“纯粹武夫不比练气士,后者喜欢一日千里,天赋吓人的,一天破一个境界都没事,但是武人不行,再好的资质,都要脚踏实地,步步登山,甚至有些时候,明明可以破境,都要使劲压着,要将那些体魄杂质和神魂瑕疵,一点点抽丝剥茧,一点点修补齐全。你现在做的,我要你爹帮你熬制的药膏,以及打造出来的那个温泉,都是在帮你修行,而且是当下你最需要的修行,而不是什么火急火燎地跻身炼气境。”
汉子最后笑道:“行了,说什么你爹要你来的,就是你小子自己猴急。”
在老龙城锦衣玉食的少年臊眉耷眼,羞愧难当。
武夫从第三境跻身第四境,实在太难了,所以武夫破境才被称为泥菩萨过江,几乎全看自身天赋,七境武夫宗师都无法指点,八境远游境的大宗师,倒是有可能传授一条捷径。
可是八境的练气士好找,偌大一个宝瓶洲,八境的武夫能有几个?
屈指可数!
而且几乎全部都是被大王朝竭力笼络尊奉的贵人。
据说这还涉及虚无缥缈的一国武运,哪里落得到老龙城头上?
退一万步说,就算有,苻家和孙家比范家更有钱,肯定轮不到范家。
汉子拍胸脯保证道:“范小子,再等等,只要你打磨到了真正的三境瓶颈,我自会出手,不会让你范家的银子打水漂,到时候你小子想不破境都难。”
少年满腹愁肠地来铺子,神清气爽地离开巷子,一路有金丹境老祖在暗中跟随护送。
要知道一艘桂花岛渡船,在少年诞生的那一天,就已经划到他名下。他行冠礼的那一天,就能够调用那笔年年暴涨的惊人财富。
少年一走,女子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询问那少年的家世。
汉子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抓捏动作,视线从她们的胸前掠过,贱兮兮道:“药铺的老规矩,你们谁舍得下本钱,本掌柜就对她说出少年的身份名字,家住何方,到底是喜欢身段丰腴的,还是喜欢娇小玲珑的……”
女子们没有一个上钩。
汉子惋惜道:“舍不得那个啥套不着小情郎啊,我真替你们打抱不平。”
女子们早已散去,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说着与那名少年相关的悄悄话。
汉子舒舒服服地瘫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我郑大风的女人缘,跟姓陈小子早年的福缘,不相上下啊,难兄难弟,难兄难弟……”
这个名叫郑大风的药铺掌柜来自骊珠洞天,曾经负责看门,向人收取一袋子金精铜钱。
不久之前,师父捎人给他带了一封信,要他准备帮助陈平安打散那四张真气八两符。
在密信末尾,师父说如果陈平安能够自己破境的话,就让他郑大风务必保证少年在老龙城顺风顺水。
郑大风转头望向店铺外的小巷,喃喃道:“范家小子这种世人眼中的武道天才,也就最多贴一两张真气八两符吧?否则体魄就要消受不起。那个姓陈的榆木疙瘩,这才几天没见,就已经这么生猛了?从他陈平安学了那门吐纳术开始,这才多少年?”
汉子自嘲道:“师父你还真没冤枉人,果然是师兄更有悟性,我当时可是很不看好陈平安的。”
突然有一名少女满脸怒火,对着汉子尖叫道:“郑掌柜!我的那本书呢?还给我!”
郑大风咳嗽一声,从怀中掏出书本,放在柜台上。
少女满脸通红:“还有呢?”
郑大风悻悻然又从怀里掏出一件裹成一团的女子亵衣,轻轻放在书籍旁边,心虚地解释道:“你那包裹放得那么光明正大,而且露出了书籍一角,我便有些好奇,拿了书后,又发现亵衣有些脏了,便好心好意,想着帮你清洗……”
两腮粉红的少女飞快收起亵衣,然后抓起书籍,啪一下砸在汉子脸上,气呼呼道:“大色坯!臭流氓!”
汉子拿着书,一本正经道:“你长得好看,就算你误会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也原谅你了,但是亵衣脏了,我帮你清洗的这份善心,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呀。”
药铺内哄然大笑,夹杂着妇人们的笑骂讨伐,以及少女们的碎嘴埋怨。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而笑。
四位山上神仙已经撤去山水阵法,毕竟看一个外乡少年跟一群乡野孩子斗嘴,没啥滋味。
至于背剑少年到底是伪装极好的剑修,还是炼体境的纯粹武夫,四人还是没有争吵出一个众人都信服的结果。
不过四位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大修士,老龙城是宝瓶洲最为鱼龙混杂的地带,东边三大洲的许多能人异士都会经过此地,他们大多愿意赏个脸,成为苻家和五大姓氏的座上宾,接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所以四位自身修为就很高的练气士,也就谈不上对少年如何惊为天人。
不过他们都认为孙嘉树亲自带来祖宅的这名客人,不管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一定是个很不俗气的少年天才,说不定下一次来到此地,少年已经成了中年人,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或是跻身武道第七境,有望能够以武夫体魄,抗衡天道,从而御风远游。
到了那个时候,少年才是四人需要露面迎接的贵客,而不单单是孙嘉树的一个朋友而已。
河边,以两个小剑客为首的孩子们,开始怂恿陈平安展露剑术,以此证明他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而不是一个挂了个酒葫芦就装英雄充好汉的江湖骗子。
陈平安一开始只是怀念自己小时候的时光,跟这些孩子开玩笑,逗他们玩。
后来发现孩子们虽然年龄小,天真无邪,而且从未见识过真正的老龙城,更别谈什么江湖和剑客了,但是他们的一些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
比如那个竹剑孩子,虽然满嘴讥讽,但是望向陈平安的眼底深处,还是会带着一丝希冀,希望他会是小人书上画着的江湖高手,能够凭借剑术打败恶人。
木剑孩子则无比渴望自己能够拜高人为师,他甚至连磕头烧香都想好了,就等着那个他眼中背着剑的“大人”,能够拔剑出鞘。
其余的孩子们也都一个个张大眼睛,等着陈平安大展身手,好回家吃饭的时候跟爹娘吹牛。
陈平安挠挠头:“那我露一手?”
所有孩子都整齐地小鸡啄米,那个木剑少年不忘以激将法埋怨道:“婆婆妈妈,忒不爽利了,我一看你就是个骗子,怕露馅吧?”
陈平安哈哈大笑,刚要下意识摘下养剑葫芦,想了想,还是收回手,不喝酒了。他转头望向对岸,河面宽达四丈。
陈平安转身,面朝河岸那边:“你们看好了。”
孩子们目不转睛,不知道这个家伙要做什么。
陈平安原地蹦跳了两下,抖了抖腿,然后缓缓抬起手臂,再次提醒道:“看好了啊?”
孩子们齐刷刷点头。
陈平安伸手绕过肩头,握住木匣中的那把槐木剑,瞬间拔剑,用上了武夫巧劲,将剑向河对岸抛去。
槐木剑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后,变为剑尖直指对岸,笔直飞去,但是飞得不快。
“走喽!”陈平安大笑一声,脚尖一点,身形一掠而去,双脚一前一后踩在了木剑之上。
起先有点晃晃悠悠,站稳之后,少年便好似踩着飞剑御风而行,过河而去。
哇!真是神仙剑客,不是骗子。孩子们一个个瞠目结舌,满脸羡慕和崇拜。
踩剑渡河的陈平安,脚步侧移,先于槐木剑落在河对岸的一道小田垄上,然后接住下坠的槐木剑。
他站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之中,双手双脚附近,有一缕缕无形的真气在崩碎飘散。
陈平安心中震撼不已,他转身对那些孩子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向孙氏祖宅那个方向,再一次势大力沉地丢掷出槐木剑,故而木剑疾速飞掠而去。
陈平安再次起身追上,这一次踩剑御风,已经无比熟稔。
终于有那么点少年剑仙的风采了。一人一剑,再次过河。
陈平安踩在剑上,双臂环胸,闭上眼睛,高高扬起脑袋,默默感受着天地之间的某种奇妙流转。
迎面清风吹拂,一身轻松的陈平安,原来已经泥菩萨过了江,如今已是第四境了。
躲在小巷深处的灰尘药铺中,除了女子长腿和掌柜荤话,铺子中的人一天到晚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生意寡淡。
有些时候就连女子们都想不明白,掌柜花钱雇她们做什么。
要说那个冤大头掌柜每天都会毛手毛脚,相对还好理解,可是汉子虽然嘴上不正经,眼神吃人,却从不会真正揩油,这就让她们有些犯迷糊了。
不过每月发薪水时她们一枚铜钱也不缺,也就乐得在这个药铺虚度光阴,反正每天给那掌柜的瞅几眼,身上也不会少块肉,倒是在此做事薪水颇丰,衣食无忧,各自家中的伙食改善许多,女子们大多胖了两三斤,惹人忧愁。
郑大风今天又收到一个口信,传信之人,是当时与他一起离开骊珠洞天的一尊阴神。
不管郑大风如何插科打诨、称兄道弟,阴神只是装聋作哑,绝不泄露半点底细,以至于到现在郑大风还揣摩不出阴神的修为境界。
老头子让阴神告诉郑大风两件事情,一件事是陈平安的真气八两符已经破碎,已经不用他郑大风出手去除;第二件事是他的传道人和护道人都在老龙城,要他自己注意。
第一件事没什么,关键是下边那件事,老家伙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含糊不清,郑大风想要追问,有符箓傍身的阴神已经身形消失。
郑大风百思不得其解,便坐在药铺门槛上发呆。
师父和传道人,本就是郑大风的一个心结所在,老头子承认自己是他和师兄李二的师父,但不是他们俩的传道人,反而让李二的女儿李柳,认了老家伙做传道人。
至于护道人身份,郑大风如今算是范家小子的护道人,要保证那个小家伙顺利破开武夫三境瓶颈,之后还要帮着范家小子一路走到纯粹武夫的炼神境。
老头子对于陈平安的态度,也挺让人捉摸不透,但是郑大风可以明确一点,泥瓶巷少年只是师父众多押注对象之一,分量远远比不得天道眷顾的马苦玄,和生而知之的李柳。
当初传授给陈平安的那门吐纳法门,其实很粗陋,算不得什么上乘心法。
郑大风猜测应该是这几年陈平安在武道的上升势头太过惊人,现在都已经由炼体境跻身炼气境,所以老头子开始逐渐加大注码。
郑大风皱眉沉思道:“难道是要我去当陈平安的传道人,或是护道人?不对啊,老头子以往让手下去做这类事,从来直截了当,给谁当,当几年,负责护道对象到达何种境界,清清楚楚,绝不会如此藏藏掖掖。”
郑大风双手抱住脑袋,无奈叹息:“再说了我跟陈平安八字不合,这么个不解风情的死板少年,我实在喜欢不起来啊。显然让李二给陈平安当护道人,才是最合适的。师父啊,你老人家到底是咋想的,能不能给句痛快话?给他当个一年半载的护道人,还好说,捏着鼻子忍忍就过去了,可要是当他的传道人,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一个活泼少女坐在门槛上嗑瓜子,笑问道:“掌柜的,愁啥呢?”
郑大风转头瞥了眼少女胸前略显平坦的风光,沉声道:“小荷啊,要跟上啊,不能光长腿不长肉啊。”
少女本就是胆大的,又经过这么久的朝夕相处,那些个荤话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继续嗑瓜子,不以为意道:“想要长肉,就得多吃东西,可是药铺每个月的薪水就那么点。我倒是想要那儿更风光些,可是兜里的银子不答应,我能咋办?掌柜的,给我偷偷涨涨薪水呗?我保证不告诉她们。”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就你这张叽叽喳喳的小嘴,藏不住话的,我要是给你涨了薪水,第二天肯定人人都得涨,你当我的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养活你们这么一大帮子小姑娘大姐姐,很辛苦的好不好。”
少女小屁股蛋儿坐在门槛上,故意向门外伸长了双腿,笑道:“掌柜的,隔壁街不是有个姐姐爱慕你吗?那么丰满,不是你最好的那口儿吗?你为啥不答应人家?人家这儿……可长肉啦,咱们药铺里谁都比不上她呢。”
少女丢了瓜子,双手在胸口托了托。
郑大风龇牙咧嘴,挥手赶人道:“小姑娘家家的,尽说一些不害臊的羞人话,小心以后嫁不出去,赶紧回铺子扫地!”
少女不愿挪窝,理直气壮道:“咱们铺子就叫灰尘药铺,打扫那么干净,多不像话。”
郑大风说不过小丫头,便跷起二郎腿,抱着后脑勺,仰头望向天空。
别人看不出那片云海,他一个八境巅峰的武道宗师,看得出:法宝之上,是为仙兵。
宗字头的宗门在宝瓶洲就已经足够凤毛麟角,仙兵更是稀少。
有多稀少?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洲道统所在的神诰宗,宗主祁真是因为跻身天君,才被中土神洲的正宗赐下一把仙兵。
所以距离仙兵一大截,却又超出法宝一筹的半仙兵,就成了所有练气士梦寐以求的东西。
如今老龙城有四件半仙兵,两件由城主苻家的老祖持有,皆是攻伐重宝,从中土神洲新购而来的那件,是倾向防御、庇护一城的重宝,唯独城头上空的那片云海,老龙城对外宣称是苻家持有,可其实真相如何,是否真是苻家的杀手锏,难说。
至于八百年前那场正邪之战,什么女子酣睡于云海,她醒来后驾驭那件半仙兵斩杀群魔,骗鬼呢?
若真有那等滔天威势,必须两点兼具,一是城上云海绝不是什么半仙兵,而是仙兵,二是使用者必须是上五境练气士。
少女看着汉子的侧脸,好奇问道:“掌柜的,你看啥呢?”
郑大风使劲瞪大眼睛,抬头望去,轻声回答少女的问题:“看有没有体态婀娜、穿着清凉的仙子御风经过啊。”
少女白眼道:“看看看,小心仙子撒尿在你头上。”
郑大风啧啧道:“那岂不是久旱逢甘霖。”
少女站起身:“恶心!”
郑大风哈哈大笑。
少女刚跨过门槛,突然转头问道:“掌柜的,你上次哼唱的家乡小曲儿,能不能再哼哼?”
郑大风使劲摇头:“那可是我赢得佳人芳心的压箱底本事,哪能轻易展露,去去去,忙你的去。”
少女低声道:“哼哼呗,说不定我以后成了你媳妇呢?”
郑大风眼睛一亮,刚要起身,少女已经坐回门槛,转过头望着汉子,一脸惋惜道:“掌柜的,你这也信啊,以后娶媳妇难喽。”
郑大风一屁股坐回门槛,沉默片刻后,吹起了口哨,调子还是那支乡谣的调子,只是这次没有唱词:
初一的月儿弯,十五的月儿圆,听阿婆说,吃着饼儿,对着月儿挥一挥手,就会没有烦忧。
春风儿吹秋风儿摇,听阿婆说,红灿灿的柿子挂满了枝头,跌倒了摔疼了也不要愁,柿子装满了背篓。
乌云朵儿来乌云朵儿走,听阿婆说,雨后会有彩带挂在天边头,是老神仙在天上搭了座高楼……
少女弯下腰,双手托起腮帮,安静地听着口哨。
老龙城即将迎来一场盛事,少城主苻南华迎娶云林姜氏嫡女。
云林姜氏是宝瓶洲历史最悠久的豪阀之一,相传在上古时代,儒家刚刚成为浩然天下的正统,百废待兴,礼圣制定了最早的儒教规矩,姜氏出过数位太祝。
太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太史、太宰并列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祈福的各种祝词。
云林姜氏位于宝瓶洲东南部的大海之滨,面朝大海的府门,有一条极其宽阔的阙门行道,长达三十余里,一直延伸到大海之中,最终以一对巨大的天然礁石作为阙门,有囊括东海之意,气魄极大。
在从中土神洲迁徙到宝瓶洲后的漫长岁月里,姜氏逐渐弃文从商,家族在无数次山河动荡中,始终屹立不倒,名副其实地富可敌国,老龙城苻家同样如此。
这两家选择联姻,是宝瓶洲南方近期最大的一个消息。
有人好奇苻家的聘礼是什么,也有人好奇姜氏女子的嫁妆,会不会是一件半仙兵,以及那些与苻家世代交好的山上仙府,会拿出怎样的珍重贺礼,所以老龙城这两个月涌入无数看热闹的山上修士。
再加上传闻那名姜氏女子奇丑无比,更让人浮想联翩。
素来以交友广泛著称老龙城的苻南华,在从北方骊珠洞天返回后,突然变得深居简出。
除了孙嘉树这些老朋友能够登门见上他几面,苻南华再也没有结交什么新朋友,一直待在苻家。
外城几处名动半洲的风花雪月场所,这名少城主再没有露过面。
今天苻南华竟然离开私宅,独自走到苻城大门口,头顶高冠,一袭玉白色长袍,腰间悬挂翠色欲滴的龙形玉佩。
这名少城主的神色沉稳之余,似乎还有些郁郁寡欢,比起去往骊珠洞天的意气风发,有着天壤之别。
这段时间这座苻城贵客盈门,哪怕苻家待人接物可能比一国朝廷还要经验老到,可还是有些应接不暇。
此时苻城门外,就有好几拨山上仙家府邸的重要人物,前来祝贺那桩被世人誉为“金玉良缘”的联姻,其中就有云霞山。
云霞山算不得最顶尖的门派,但是其出产的云根石,风靡数洲,财源滚滚,故而也有一番蒸蒸日上的景象,若是再冒出一两个能够扛起大梁的天之骄子,云霞山跻身宝瓶洲一流仙家行列,指日可待。
老龙城与云霞山有着数百年香火情,云霞山的特产云根石,正是苻家吞宝鲸、悬浮山这两艘渡船的重要货物之一。
由云根石淬炼打造的价廉物美的磨石,是剑气长城剑修用以砥砺剑锋的好东西。
对剑修而言,没什么比有一把好剑更重要。
当然,所谓的价钱便宜,是相比其他通过倒悬山运往剑气长城的珍稀物品。
云霞山云根石,卖给宝瓶洲修士,卖给老龙城苻家,卖给剑气长城剑修,是三种悬殊的价格。
这次云霞山来了四人,两位山门老祖和各自的得意弟子。苻南华今天破天荒出门迎客,是来见一个本该已经死了的人——云霞山仙子蔡金简。
当苻南华出人意料地现身后,城门这边顿时议论纷纷,招呼声贺喜声连绵不绝,苻南华一一回应,不失礼节。
最后苻南华来到位置靠后的两辆马车前。
拉车的是两匹神俊非凡的青骢马,有着蛟龙之属的偏远血统。
这应该是从孙家驿站临时租用的车辆。
老龙城内外都知道,两种游览老龙城的方式最耗钱,一是向苻家买下一枚老龙翻云玉佩,再就是跟孙嘉树那家伙名下的店铺雇车。
一般只有两种人会有如此做派,一种是兜里真有钱,一种是土鼈傻子。
云霞山的两个老祖当然不傻,这点门面还是撑得起的,而且是必须要撑的。
见苻南华亲自出门迎接,两个老祖赶紧带着得意弟子走下马车,其中一名云霞山嫡传弟子,正是脸色微白却容颜妩媚的仙子蔡金简,另外一名则是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身上所穿法袍隐约有云雾缭绕的气象。
苻南华跟两个云霞山老祖客套寒暄之后,提了一个小要求,说要带着蔡仙子先入城赏景叙旧。
蔡金简的传道恩师受宠若惊,哪里会拒绝这番美意。
之前蔡金简在骊珠洞天两手空空地返回山门,花了整整一袋子金精铜钱,连半点水花都没有。
那可是金精铜钱,谷雨钱在它面前,就像诰命夫人见着了皇后娘娘,屁都不是。
蔡金简连累老人在云霞山这两年受尽白眼和诘难,原本想要一步步将蔡金简推上山主宝座的老人心灰意冷。
但是更气人的是寄予厚望的蔡金简,这两年跟个活死人似的,修行山门神通十分惫懒,让老人既心疼又愤懑,还打不得骂不得,生怕蔡金简破罐子破摔,沦为正阳山苏稼那般的废物。
苻南华与蔡金简并肩而行,走过苻城大门,一路走向他在苻城的辉煌私宅。
在骊珠洞天寻觅机缘之时,苻南华还只是众多未来家主候选人之一,所以精于生意的苻南华,对当时就矮他一头的蔡金简十分客气,可如今对他青眼相加的传道老祖破关在即,又有他与云林姜氏嫡女联姻的推波助澜,苻南华的身价水涨船高,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在云霞山两个老祖看来,苻南华如此亲近蔡金简,绝不是当年他们在骊珠洞天结为短暂盟友可以解释的,难道两人曾经有过一段露水姻缘?
也不对,蔡金简分明还是处子之身。
但是不管如何,终有一天会穿上那件老龙袍的苻南华,愿意如此破格礼遇云霞山,两个老祖可谓颜面有光。
苻南华和蔡金简两人极有默契,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到了苻南华的私人府邸,苻南华在大厅落座,拍了拍腰间那块父亲亲自赐下的崭新玉佩,望向那名曾经在小巷被少年以瓷片捅破喉咙的仙子,说道:“我们现在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蔡金简嫣然一笑,但是笑容却了无生气:“说什么?”
苻南华死死盯着这个本该身死道消于骊珠洞天的女子:“我不会问你如何活了过来。我只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救你?救了你之后,他想要你做什么?”
蔡金简收敛笑意:“如果我说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信吗?”
苻南华冷笑道:“君子?如果他齐静春只是一位君子,那么儒家圣人还不得占据四座天下?”
蔡金简神色平淡:“苻南华,咬文嚼字就没意思了。”
苻南华深呼吸一口气:“那我先坦诚相见,你倒在血泊之后,我也阴沟里翻船,差点栽在那个破地方,姓齐的当时从那个泥腿子贱坯手底下救下了我……”
苻南华突然察觉到蔡金简嘴角玩味的笑意,立即停下言语,改了口风:“他齐静春拦下陈平安后,跟我说了一番话,要我离开骊珠洞天,又随手赠予我一份不在法宝器物上的机缘。具体为何,就不与你说了。但是很奇怪,齐静春从头到尾,没有要我发誓将来放过陈平安,不找他的麻烦,或是用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劝我。”
蔡金简环顾四周,神情淡漠,最后望向苻南华,微笑道:“对待救命恩人和一位圣人,你难道不该以姓氏加先生作为敬称吗?”
苻南华扯了扯嘴角:“人都死了,还是被各路天上仙人联手镇压致死,儒教那座文庙选择袖手旁观,齐静春明显再无半点翻身的机会。圣人又如何?先生又如何?齐静春又如何?”
蔡金简一笑置之,感慨了一句题外话:“我们云霞山的几个老祖的修道之地,都没有这座府邸来得灵气充沛。苻南华,你们苻家真是有钱。”
这座苻家私邸,八根主要栋梁皆名“龙绕梁”,雕有缠绕于柱的真龙,真龙口衔宝珠,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的先天灵器,使得这座宅邸汇聚大量灵气,宛如一座小型洞天福地,大大利于修行。
真正顶尖的仙家子弟,喝茶聊天是修行,睡觉打盹还是修行,这话一点水分都没有。无根浮萍的山野散修对此眼红嫉妒,合情合理。
苻南华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眯眼道:“蔡金简,别给脸不要脸。我即将拥有一艘吞宝鲸渡船,我若是不收你云霞山的云根石,你们云霞山的山门收入就会骤减两成。就算你被那个老祖器重看好,可是你先赔了一袋子金精铜钱在前,如果再影响云霞山攫取暴利,你在云霞山还混得下去吗?”
蔡金简笑了起来:“行了,苻南华你就别威胁我了。老龙城苻家到底如何有钱,我是不知道,可苻家几千年来是如何做买卖的,我一清二楚。别说你拥有一艘吞宝鲸,就是你真当上了城主,也不会在这种祖宗规矩上动手脚。”
苻南华叹息一声:“你这么聪明,当初我们又曾在骊珠洞天共患难一场,为何不能合则两利?你我二人,不如以诚相交,彻底消弭那场祸事的后遗症?在这之后,我不但会争取城主之位,还能够帮你往上行走。试想一下,我只需要稍稍提高吞宝鲸收购云根石的价格,并对外放出风声,将功劳记在你蔡金简头上,云霞山岂敢怠慢你这位招财童子?何况你自身天赋就很好,又有押宝在你一人身上的恩师作为山门靠山,再有老龙城这么一个强力外援,云霞山山主之位,最迟百年,必然是你的囊中之物!”
说到最后,苻南华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言语激昂,气势勃发,如同一个指点江山的君主。
蔡金简微微抬头,看着这个踌躇满志的少城主,眼神清澈,她并没有太多情绪起伏。
不是苻南华说得不够真诚,所描绘的前景不够美妙,而是如今的蔡金简,跟当初那个负担山门重任、一肚子钩心斗角的蔡仙子相比,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人真正死过一次,仿佛从鬼门关一步步走回阳间,跟命悬一线却最终大难不死,还是不一样的。
那位在骊珠洞天担任教书先生的儒家圣人,以莫大神通救了她后,在那座学塾内,有过一场长辈与晚辈的对话,就像只是在闲聊人生。
蔡金简当初肉身依旧重伤未愈,齐先生便将她的魂魄同身体剥离开来。
学塾内,光阴如溪水潺潺流淌,先生向她询问了许多洞天之外的事情,都是很琐碎的小事,山下市井的粮米价格如何,书本刊印之术是不是更加简单便于流传,等等。
蔡金简一开始还十分忐忑,到后来便放下心来,与齐先生一问一答。
有些她答不上来,有些她可以回答,那位先生始终面带微笑。
偶尔,蔡金简也会询问一些连她师父都束手无策的修行症结,先生便会三言两语地一一点透。
最后齐先生还向她推荐一些圣贤经典,说山上修行,修力当然不可或缺,神通术法,自然多多益善,能够由杂入精是更好,可修心一样很重要。
读那些书上道理,未必是要她去做圣人,人之心境即心田,需要有源头活水来,庄稼才能繁茂丰收,修道才算是真正修长生……
离开骊珠洞天后,蔡金简还是那个志向高远的蔡金简,可她不再是那个觉得修行只为修行的云霞山仙子。
在临行之前,蔡金简壮起胆子,询问先生为何愿意救下自己这种人。
那位齐先生坦诚笑言:“救你,不合此方天地规矩,却合我齐静春的道理。”
蔡金简又问,先生为何愿意教自己这种人圣贤道理。
先生正色肃穆而答:“传道授业,能解一惑是一惑;书上正理,能说一理是一理。”
蔡金简回到云霞山,哪怕已无修行上的困惑,仍是不再急于攀升境界,只是将齐先生推荐的书籍看了一遍,将那些先生的话语想了一遍又一遍。
外人觉得她是荒废修行,蔡金简自己知道不是。
后来她听师父私底下说,那位齐先生死了,在宝瓶洲北方版图的上空,一人迎战数位天上仙人,最终灰飞烟灭,世间再无齐静春。
蔡金简没有悲痛欲绝,只是觉得有些失落。
在那之后,她就开始放下书本重新修行,很快就成功破开一境,并且故意压制境界,免得太过惊世骇俗。
这才有了她这次拜访老龙城的露面机会。
种种福祸相依,一切源于那场泥瓶巷的狭路相逢。归根结底,在于当初在修行路上误入歧途的自己,祸害惨了那个少年。
很明显,那位先生对少年的态度,不像是一位圣人在俯瞰苍生,一切以规矩作准,而像是长辈在维护晚辈,甚至他可以为了少年不理睬规矩。
自己若是死在小巷之中,可能所谓的天道反扑大势,和佛家的因果报应,就会落在那个少年头上。
在那之后,齐先生为自己传道解惑,则很纯粹,大概是觉得她还有救,所以那位先生愿意教。
蔡金简想明白了许多以前想都不会去想的事情,心境通透,扫去遍地尘埃,而且云霞山最重观想,所以才能破境迅猛。
身处老龙城未来城主的龙兴府邸,蔡金简没有挥袖离去,她突然会心笑道:“苻南华,我们第一次结盟,结局惨淡,今天第二次结盟,你我再大赌一场。我赌你能够穿上老龙袍,你赌我能够当上云霞山山主,如何?我现在就可以承诺,只要我手握云霞山大权,所有云根石,不再分卖给老龙城其余五大姓,全部给你苻家!在这之前,我也会通过师父,尽量提高卖给你的份额。”
苻南华有点措手不及,怀疑其中是否有诈,或是另有玄机,一时间反而没有先前那么胸有成竹。
他在骊珠洞天的境遇,虽然没有成为修行路上的魔障心结,但是不梳理清楚脉络,赶紧下定决心如何处置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少年,苻南华心里头就很不痛快。
蔡金简已经站起身,来到一根龙绕梁附近,饶有兴致地欣赏起那颗雪白宝珠。苻南华最后也没有答应或是拒绝蔡金简,只说让她稍等几天。
在蔡金简离开这座私邸之后,苻南华摘下那枚对老龙城来说意义非凡的玉佩,握在手心,在大堂上转圈踱步,权衡利弊。
一名身穿龙袍的高大男子,凭空出现在大堂中,他站在龙绕梁旁,仰头端详着那颗巨龙所衔宝珠,似乎想要通过云霞山蔡金简的视线,看到更深远的地方。
他来得无声无息,以至苻南华根本没有察觉,等到苻南华意识到的时候,龙袍男人收回视线,望向这个嫡子,问道:“为什么不答应她?”
苻南华回答道:“总觉得心意难平。”
龙袍男人正是老龙城城主苻畦,他随口道:“很简单,要么杀了陈平安,强行压下心湖涟漪,以修力之法,竭力斩断一位儒家圣人带给你的全部影响。要么顺势而为,在别处是越往高处走,修道瑕疵越大,可在老龙城苻家,这些难以抹去的小结本就是结成心湖珍珠的秘法之一。”
符畦讥笑道:“就这么点难题,你也需要如此纠结?看来我身上这件老龙袍,你这辈子是不打算穿了?”
苻南华大汗淋漓。
符畦摇摇头:“一个死人,一个少年,就让你如此不痛快,我苻畦生了一个好儿子。”
苻南华脸色惨白。
符畦扯了扯嘴角:“那你知不知道,我早年身穿老龙袍,为了‘苻家’二字,跪在地上向人苦苦哀求,把额头白骨都磕了出来,如今我还有无心结?”
苻南华头脑一片空白,默然流泪却浑然不知。
符畦嗤笑一声,消失不见。
如果有人能够过了倒悬山那道奇妙禁制,成功进入两座天地的接壤处,便会感慨此处大有奇观——一堵高墙,高耸入云,亘古不变地屹立于天地间。
高墙以南,就是这座天下的真正主人。
高墙以北,是一座无墙之城。
最早一拨扎根于此的剑仙曾言,若是被妖族翻过剑气长城,天底下还有什么城墙可言?在那之后,城池外围就没有哪怕一块砖头。
十数万剑修,与世隔绝,世世代代居住于此,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去往倒悬山,几乎所有人都恪守祖训,一辈子不曾去往那个浩然天下。
在此生,在此死,以战死于剑气长城外为荣,以老死于剑气长城内为耻。
有些事情,此地异于浩然天下,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有些在所难免的相似,比如这座没有名字的无墙大城,也有一些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
但是这里的大家族不同于外边那些,外面那些需要苦口婆心地对子孙说什么居安思危,在这里,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哪怕是嫡子,甚至是一根独苗的嫡子,都需要在十二岁之时担负起“送剑”的职责,最晚十六岁去往城头向南方出剑,最迟三十岁需要离开城头,去往南方斩杀妖族。
在这里,几乎所有女子,都希望嫁给剑术比自己高的男子,若是男子战死,她便随后,子女再后。
世间任何一首脍炙人口的边塞诗歌,都无法描绘此处的战事。
若是有外人流露出悲壮惨烈之意,他们反而会嗤之以鼻,这种事情,有何了不起的?
第二场浩大战事暂告一段落,剑气长城北边的这座城池,再一次恢复宁静。
城内也有小桥流水庭院深深,有高门府邸石狮坐镇,有高楼翘檐剑铺林立,更有一栋栋简陋茅舍祖孙同堂。
在一间街旁酒肆,有六人围桌而坐,一名眉如狭刀的英气少女与一名神色木讷的独臂少女坐在一条长凳上,后者身材矮小纤细,但是却背负着一把令人咋舌的大剑。
一个年纪最长的及冠男子,模样俊朗,但是一身剑气凝聚犹如实质,腰间佩剑隐约散发出一股浩然气。
一个笑眯眯小口抿酒的胖少年,盘腿坐在长凳上。
屁股很大,凳面很窄,所以他坐着其实不太舒服,经常要扭来扭去。
放在双腿上的那把剑,虽在鞘中,但是紫电萦绕,滋滋作响,有些电光炸裂开来,溅射到肚子上,胖少年就会立即打个寒战,倒抽一口冷气。
胖少年旁边坐着一个肤如黑炭、满脸疤痕的丑陋少年,他所悬佩之剑,名字却很旖旎脂粉,名为红妆。
丑陋少年对面坐着一个容颜俊美的少年,他的左右腰间各悬佩一剑,只是一剑无鞘,剑身古朴篆文为“云纹”二字。
这六人,在第一场战役中就并肩作战,只是那一次,他们少了一个名叫蛐蛐的朋友。
这一次,运气要好一些,六人虽人人负伤,却并无人战死,不过他们这支队伍的两名底蕴深厚的十境剑修,却没能活着回到剑气长城,没能走下城头返回家中。
胖少年喜欢喝酒,更喜欢劝酒。
姓董的俊美少年,好像最喜欢骂那个满脸伤疤的丑陋少年。
独臂少女喜欢偶尔看一眼那名及冠男子。
英气少女则喜欢独自喝酒,独自发呆,但是哪怕她怔怔出神的时候,也绝无半点柔弱之感,一样不减英武神气。
之后有两名年龄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赶来,其中一人坐在丑陋少年身旁,三人挤在一条长凳上,害得胖少年的大屁股三面悬空,很是遭罪。
董姓少年不敢再骂丑陋少年了,畏畏缩缩,好像很怕对面那个和和气气的圆脸姐姐。
另外一名下巴尖尖的秀气少女,毫不犹豫地坐在俊美少年身旁,让后者忍不住直翻白眼,心想你一个长得还没我好看的小娘们,也好意思想着跟我成亲滚被窝?
那个及冠男子,历练结束后马上要返回中土神洲的儒家学宫,到时候就会由贤人成为君子。
他摘下那把浩然气,放在桌上,说这是阿良送给剑气长城剑修的,不是送给他的,所以必须留下。
胖少年笑逐颜开,他垂涎那把剑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拼命点头,连声称赞儒家学宫男子讲义气懂规矩,如果以后再来,他一定双手双脚一起欢迎。
木讷独臂少女破天荒开口,说他两次死战,斩杀了那么多中五境妖族,可以带走浩然气。
俊美少年对此根本无所谓,左右张望,看看路上有没有熟人能够帮他结账付钱。
丑陋少年只顾着闷头喝酒,圆脸女子是他的姐姐,便劝他少喝一点,丑陋少年置若罔闻,女子神色便有些无奈。
英气少女一锤定音:“拿走。”
所有人便都没了异议。
俊美少年突然皱了皱眉,嘀咕道:“怎么走哪儿都能碰上烂狗屎。”
街道上走来一行人,多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子弟,人人剑意浑厚,杀气十足。其中为首一人姓齐,背负一鞘双剑,身材高大,气势凌人。
他率先走出队伍,来到酒肆旁边,直勾勾望向那名英气少女,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语气和缓地笑问道:“宁姚,你家的那块斩龙台,到底卖不卖?价钱好商量,我家肯定不会坑你的。再说了,我爹娘与你爹娘什么交情,你比谁都清楚,如果不是我爷爷阻拦,当年咱们还差点成了娃娃亲,对吧?”
英气少女头也不抬:“滚。”
姓齐的男子也不恼火,揉揉下巴,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队伍中有人愤愤不平,嗓音不大,阴阳怪气道:“有的人就是福气好,爹娘都是大剑仙,可真厉害,厉害到了差点害我们输掉整座剑气长城,啧啧啧。”
英气少女无动于衷,但是酒桌上,所有人都猛然起身,便是那名来此历练的学宫贤人,都握住了那把浩然气。
胖少年咧着嘴,露出森森白牙:“哟呵,你方才说了啥?大爷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俊美少年直接破口大骂:“小崽儿,我干你祖宗十八代!”
他瞥了眼对面的黑炭:“咋说?谁先来?”
丑陋少年最直接,肩膀一抖,挣脱姐姐的束缚,提剑前行。
姓齐的年轻男子伸出一条手臂,示意身后众人不要说话,然后踏出一步,笑问道:“董黑炭,你真要打架?”
丑陋少年面无表情,只是前行,双手已经按住左右两侧的剑柄,一把经书,一把云纹,都是阿良从一个叫东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地方随手丢过来的。
如今阿良走了,救过自己三次的宁姐姐的爹娘都不在了,那么他董画符在这种时候,不做点什么,就不配姓董。
圆脸女子微笑道:“别杀人就行,我可以帮你摆平爷爷那边。”
这句话一说出口,便是那名姓齐的年轻男子都觉得有些棘手。
一阵手指敲击桌面的声响突然响起。黑炭少年转头望去,宁姚淡然道:“黑炭,回来喝酒。”
少年闷闷转身,坐回原位。圆脸女子摸了摸他的脑袋,本就心情烦躁的少年立即怒目相视,他姐姐做了个娇憨鬼脸,看得俊美少年目不转睛。
双方这才没有大打出手。
姓齐的年轻剑修领着同伴远去,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才对那个出声挑衅的年轻人说道:“近期不要出门,或者直接去我家待着。”
那人嗯了一声,没有任何犹豫,内心忐忑不安。
宁姚在所有人重新坐回位置后,叹了口气:“你们多大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再说了,这种我家的家事,你们外人掺和什么,我自己记住就行了。”
一大桌子人沉默无言。
她记起一事,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听说那个家伙给道老二一拳打回了浩然天下。”
当宁姚说起这个人时,几乎所有人都有了笑意,当然那名学宫君子是苦笑。
胖少年最出神,不知是想到了伤心处还是开心事,狠狠灌了一口酒。
在他第一次走上城头杀敌之后,胖少年满脸期待地看着那个不修边幅的汉子,问道:“阿良阿良,我那一剑如何?是不是有你一半的风采了?”
汉子只是喝着酒,哦哦呀呀随口敷衍。
“阿良!你倒是给句话啊,好话坏话,都中!”
“好吧,你那一通剑术……很妖娆。”
“啥个意思吗?”
“我的意思啊,就是说你一通乱剑猛如虎,结果打死了一只老鼠。”
一身血迹的少年泫然欲泣,可怜巴巴的,觉得天崩地裂,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没啥大出息了。
那个男人把酒葫芦抛给他,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如你。”
小胖墩顿时挺起胸膛,那是他第一次喝酒,真他娘的难喝。
俊美少年一手托住腮帮,一口咬住酒杯,轻轻一仰头就能喝一口酒。这个动作,当初就是跟那个家伙学的,太帅气了。
“阿良,听说你去过竹海洞天,那个竹夫人,到底漂亮不?”
“漂亮啊,两条腿长极了。”
“我问脸蛋呢,腿长不长,有啥意思?”
少年的脑袋被吊儿郎当喝着酒的汉子一把推开:“咱俩没的聊。”
便是那名圆脸女子,始终没有喝酒,脸上都有些醉醺醺的笑意。
她曾经胆气十足地站在那个男人身前,问道:“阿良,想家不?”
“想啊。”
“想下次回家带个媳妇回去不?”
“也想啊。”
“阿良阿良,带我,带我呗?”
男人一脸笑容和惊讶:“哎哟喂,不承想我阿良闯荡江湖多年,从未遇上对手,今儿给一个青葱少女撞了一下老腰……”
少女的弟弟小黑炭当时还挂着鼻涕虫,蹲在一旁,扭过头呸了一声。
男人将酒葫芦递给少女,摸了摸她的脑袋:“做我的媳妇就算了,我阿良一个江湖浪荡子,不坑害好姑娘。”
少女接过了酒壶,却没敢喝。
男人哈哈大笑道:“偷偷喝几口,没事。喝我的酒,你家老祖宗管得再严,也不会骂你,只会骂我阿良。”
在懵懂少女喝酒的时候,男人脚尖一点,站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眺望远方,双手从额头往脑勺捋过头发,感慨道:“酒能红双颊,愁能雪满头呀。小丫头,以后找男人,一定要找我这般学富五车能够吟诗作赋的……当然,我是说找像我的,而不是我。”
小黑炭突然嚷嚷道:“阿良,我要拉屎!我要去南边拉屎,快点,憋不住啦!”
男人赶紧跳下墙头,骂骂咧咧抱住这个小王八蛋,一掠如长虹,去往南方。
至于南边是不是有危险,会不会有大妖隐藏于附近,男人当然不在乎。那个圆脸少女也不在乎,因为他是阿良。
在这个天下,没有阿良一人一剑去不了的地方。
结果小兔崽子到底还是没憋住,拉得满裤裆全是,男人一边蹲在水潭旁清洗裤衩,一边看着那个光屁股乱跑的王八蛋,低声笑道:“我不过是当年拒绝了你娘亲七八回而已,今儿到底还是遭了报应,比你亲爹还要像爹了……”
最后,这个男人走了,没了剑的男人,刻下了一个“猛”字后,戴着斗笠离开了剑气长城。
那一天,剑气长城后边的城池中,不知有多少妇人喝着酒,她们的男人,也喝着更愁的闷酒。
随后,悬佩一把竹刀的汉子,找到了齐静春选择相信的少年,对他说,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名剑客。
他俩熟悉了之后,男人对那个浩然天下的泥瓶巷少年笑着说,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喜欢我阿良的女子,茫茫多。
少年只当他在吹牛。
酒桌散去,朋友分别,宁姚独自回家。
一路上有很多人指指点点,有怜悯,有讥讽,有叹息,有仰慕。
宁姚回到家中,她的家仍是这座城池最大的府邸之一,依然有许多家族剑修,可是少了一些人。
她走到那座试剑场,然后躺在那块大如茅屋的斩龙台上,开始眯眼打盹。
一封信上说,有个笨蛋要来送剑给她,怎么还没到呢?
少女有些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