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老人在练拳之前,对陈平安笑道:“既然已经在三境站稳了脚跟,那咱们继续,老夫把你四境的武道底子给打扎实了。远游一事,不耽误这几天工夫。”
陈平安摇头说:“不行,远游一事,只要阮师傅铸剑成功,就必须马上走。”
老人继续诱惑陈平安:“先前为何老夫以五境修为一拳出去,六境巅峰的孙叔坚就死了?就在于同样的境界,也有云泥之别。哪怕是最难越过境界杀人的武道一途,老夫仍然可以轻松打死高一境的孙叔坚,因为他的底子打得太松散了。”
“比如科举一事,同样是跻身殿试的读书人,为何有人就是贵不可言的状元、榜眼、探花,有人就是普通进士,甚至还有人是可怜兮兮的同进士出身?那座金銮殿,就是一个境界,但是同等境界中,还是要分出一个三六九等的。”
“你要知道,武道三四境差距极大,无异于练气士的下五境最后一境和中五境第一境。你吃了这么些苦头,老夫帮你打的底子到底有无裨益,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如果能够一鼓作气,只要打破了瓶颈,之后四境的武道路途就是一马平川,岂不痛快?”
陈平安毫不犹豫,还是摇头。
杨老头既然说此地不宜久留,他就绝对不会拖延一炷香的工夫。
其实内心深处,对于三境之上的练拳,陈平安还是有些心惊胆战,说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老人点点头:“经得起诱惑,也算好事。孙叔坚之流,天资不差,中途夭折就是死在‘贪心’二字上。今天老夫就破例奖赏你一次,将三十拳换成三十一拳好了。放心,保管不会死人,只是帮你把三境好好夯实牢固了。你不用对老夫感激涕零,谁让你是瀺巉的先生……”
老人表面上说得和颜悦色,可是言语之中的腾腾杀气、森森寒意,陈平安岂会不知?昨天一通骂是酣畅淋漓了,结果今天就要遭报应?
三十一拳之后,陈平安头回在大药桶里睡了一天,再在床铺上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夜。
拂晓时分,陈平安走出屋子,魏檗和两个小家伙都坐在檐下的竹椅上。
看到陈平安后,魏檗仰起头,双手抱拳,喜气洋洋道:“恭贺恭贺。”
陈平安抱拳还礼,苦笑道:“一言难尽。”
粉裙女童把竹椅让给自家老爷,魏檗压低嗓音道:“阮邛在这两天就会开炉,之前跟小蛇闲聊,听说你想要购买一只养剑葫,那我就擅作主张,将大骊朝廷原本一座山头赠送的五件法宝换成一只葫芦。陈平安,你要是觉得亏了,可以更改,继续收下大骊原先的五件法宝就是。”
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一起使眼色,劝说陈平安别猪油蒙了心,取五舍一。
陈平安笑道:“我当然要那只养剑葫。”
魏檗爽朗大笑,随手一挥袖,刹那之间,一只朱红色的精巧小葫芦就被他托在了手心。
比起阿良悬挂腰间的银白色小葫芦要稍小一些,色泽温润,样式古朴,让人一见钟情。
陈平安满脸惊喜,小心翼翼地双手拿起朱红葫芦,瞪大眼睛,凑近了反复端详。
魏檗笑着解释道:“这只养剑葫只是中等品相,算不得真正的神仙物,但已经很难得了,毕竟是在东宝瓶洲,比不得剑修横行的北俱芦洲。不过就算拿去北俱芦洲,这只小葫芦一样能够让中五境的剑修垂涎三尺。”他指了指小葫芦底部,“底款为‘姜壶’,与行走江湖的‘江湖’谐音,蛮好玩的,而且多半是某位姜姓剑修的珍爱遗物,才会刻上这个名字。喜不喜欢?”
陈平安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忙不叠应声道:“喜欢喜欢!怎么会不喜欢!这可是养剑葫!”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一拍额头:好嘛,关键还是识货,晓得养剑葫价值连城才这般心生欢喜,老爷的财迷习性真是改不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能装酒不?”
魏檗点头笑道:“自然是可以的,装上十几斤酒没问题,不妨碍温养飞剑。但是切记,养剑葫内不可温养意气相悖的飞剑,也不讲究什么越多越好,否则会耽搁养剑的进程,最好是同时养育两三把……”说到这里,魏檗自嘲,“若是能够同时温养两把飞剑,已经够吓人的了。先不谈获得上乘飞剑的机缘,这得需要多大的财力物力啊。”
陈平安默默记下,然后嗖嗖两下,本名“小酆都”的“初一”以及杨老头换给陈平安的碧绿色“十五”一前一后从陈平安两座气府掠出,一闪而逝,蹿入朱红色的养剑葫。
两柄飞剑似乎极其快活,在其中四处乱窜,不断撞在葫芦内壁上,以至于小葫芦在陈平安手中微微摇晃。
魏檗瞪大眼睛,只觉得颜面无存,无奈摇头道:“好嘛,当我什么都没说。”
青衣小童与有荣焉,气哼哼道:“知道我家老爷的财力雄厚了吧?”
魏檗没跟这条小蛇计较,乐呵呵道:“知道啦知道啦。对了,葫芦里装了酒的,就你陈平安那点酒量,尽管喝。”
魏檗离去后,陈平安拎了一把竹椅坐在崖畔,独自小口小口喝着酒。
粉裙女童想要跟着过去,被青衣小童抓住胳膊,摇头示意不要去凑热闹。
陈平安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双腿伸直,双手捧住暂时当起酒壶的小葫芦,几口酒下了肚就觉得脸颊火热,喉咙滚烫,整个人都跟着暖和起来。
他望向遥远的南方,充满了憧憬,好像那边的山山水水就是手中养剑葫谐音的江湖了。
这是陈平安从未想过的生活。活着,还能好好活着,真好。
泥瓶巷的孤儿,有些时候饿到肠子打结,那是真能恨不得去刨泥土吃的。
每到饭点,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哪怕只是走在巷子里,都能闻着那些诱人的饭菜香。
孩子身上穿着爹娘留下的衣衫,自己裁剪成能穿的大小,边边角角都丢不得,一块一块积攒起来。
六岁的时候,一个大冬天,无法上山采药,彻底没了生计,又不愿去偷,饥寒交迫,像一个小小的孤魂野鬼,从巷子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直走到了炊烟升起,孩子根本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之前有好心人让孩子去他家吃饭,孩子总会笑着婉拒,说家里还有米,然后赶紧跑开。
可是那一天,孩子是真的什么都没了,白天先去了趟杨家药铺,想要跟杨老头赊账,杨老头根本就不愿意见他。
然后在那个黄昏,孩子就委屈地想着,会不会有人见着自己,笑着说:“小平安,进来吃饭。”但是那一天,没有人开门。
孩子最后饿着回到自己院子,躺在被褥单薄的冰冷床板上,默默告诉自己:不饿不饿,睡着了就不饿了,想一下爹娘就不饿了。
老人不知何时走出了竹楼,站在崖畔,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问道:“怎么,熬过了一个大关隘,在忆苦思甜?”
陈平安被打断思绪,喝了一口酒,转头笑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老人穿着一袭素白麻衣,显得格外清爽利落:“不太好?好得很。人活着没个盼头,多没滋味。吃得住苦,享得了福,才是真英雄。吃苦头的时候,别见着人就跟人念叨自己苦,享福的时候,也只管心安理得受着,全是自己靠本事挣来的好日子,凭啥只能躲在被窝里偷着乐?”
陈平安点点头:“可能有些话说出来,老前辈会不太高兴,但确实是我的心里话,老前辈愿意听吗?我一直没跟别人说过,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刘羡阳都没有听过。”
老人蹲在少年身边:“哦,小时候那点凄凄惨惨的破烂事?可以啊,说出来让老夫乐和乐和。”
陈平安喝了口酒,没有恼火,缓缓道:“我哪怕练拳,每天疼得嗷嗷叫,还偷偷哭了几次,可还是觉得这辈子最难受的时候是小时候。一次是头回自己一个人进山采药,我记得很清楚,天上好大的太阳,我就扛着一个差不多有我人那么高的大背篓。当时心大,想着背篓大,就能装下更多药材,娘亲就会更快好起来,然后走着走着,就磨破了肩膀上的皮,给太阳一晒,汗水一流,火辣辣地疼。关键是那个时候我才刚刚走出小镇,一想到要这么疼一天,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人嗤笑,却不是笑话陈平安,而是想起了崔氏子弟。
那群锦衣玉食的小崽子们练拳之时,才站桩而已,就个个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回到自家就开始跟爹娘告刁状,或是春寒冬冻时分裹着狐裘上个家塾早课就觉得自己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头,除夕夜就想着跟几位祖宗讨要一封大大的吉利钱。
老人看不惯这些,但是其余几个同辈分的兄弟还真就吃这一套,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嘛。
陈平安继续说道:“第二次,是饿的。家里米缸见底了,能卖的东西全卖了,饿了一整天,又没脸皮去求人,就在巷子里走来走去,想着别人主动打声招呼,问我要不要顺便吃个饭。那年的大冬天是真的好冷啊,夏秋时节还没事,家里再穷,少穿衣服也没关系,而且上山采药不仅能挣些铜钱,还能顺便带回点野菜、果子,或者跟街坊邻居借了铁榔头,去小溪里敲打石块,就能把躲在下边的小鱼敲晕,回家贴在墙壁上一晒,完全不用蘸油盐,晒干了就能吃,还好吃。但是那年冬天是真没法子,不求人就要饿死,怎么办?一开始脸皮薄,不断告诉自己:陈平安,你答应过娘亲,以后会好好活着的,怎么可以爹娘才走了一年,就跟乞儿差不多?所以当时躺在床铺上,觉得熬一熬,就能把那股饿劲熬没了,哪里知道饿就是饿,没有饿晕过去,反而越饿越清醒。没办法,爬起床走出院子,又到巷子里溜达,几次想要敲门,又都缩回手,死活开不了那个口。后来我就告诉自己,最后走一趟泥瓶巷,如果还是没人开门,那我就真去敲门求人了,只是在肚子里默默发誓:我长大以后,一定好好报答那户愿意给我饭吃的人家。最后我就从曹家祖宅那头的巷子开始走,结果一直走到了顾璨他家的巷子尽头,还是没有人开门。”
说到这里,本就没有多少萎靡悲苦神色的陈平安越发神采奕奕,像是喝了一口最好喝的美酒:“我就只好哭着鼻子往回走,但是没走出去几步,身后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一开始没敢回头,可有人主动跟我打招呼了,我就赶紧抹了把脸,转头望去,看到一个邻居手里拎着一只火熜,就是里边铜皮外边竹编的小火炉,能够拎在手里随便逛的那种。她见着我好像也很意外。”
老人啧啧道:“天无绝人之路,你小子就这么白吃一顿饱饭啦?”
陈平安狠狠抹了把脸,全是泪水,但是满脸笑意:“没呢,那个邻居想了想,笑着问我:‘小平安,你真的会进山采药,那些药材真认得?’我当然说认得,而且我真没吹牛,我那两年几乎隔三岔五就会进山采药,都快比泥瓶巷还熟门熟路了。她就笑了,对我招招手,大声说:‘那行啊,小平安,你过来,我求你件事情。我身子骨经不起寒,需要几味草药熬汤补身子,可是杨家药铺那边太黑心,太贵,我可买不起。小平安你能不能开春之后去山里头采药,我给你铜钱,但是价格必须低一点儿。’我走过去,跟她商量这事,她就顺手把自己的火熜递给我,等谈完了,她看我没挪步,就笑着问:‘怎么,没吃饭,还想骗吃骗喝啊?不行,除非算在药材钱里头,不然我可不让你进这个门!’”
陈平安笑着望向远方:“我在爹娘走后,什么样的眼光没看到过?很多同龄人骂我是克死爹娘的祸胎,哪怕我远远看着他们放纸鸢,或是下河摸鱼,都会被一些人拿石头砸。还有一些大人喜欢骂我是杂种,说像我这种贱坯子就算给富贵人家当牛做马都嫌脏,比老瓷山的破瓷片还碍事。但是那天,那个女人那么跟我聊着天,说要花钱才能吃饭,老前辈你一定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进屋里吃饭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又不争气地满脸都是了,她就开玩笑说:‘哟,小平安,我的手艺是太好还是太差啊,还能把人吃出眼泪来?’我那会儿就只敢低头扒饭,说好吃。”
老人嗯了一声,提醒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个邻居其实是想帮你,不过换了个更好的法子。”
陈平安点头道:“一开始没想到,后来吃饭结账的次数多了,很快就明白了。”
那个邻居,就是顾璨的娘亲。
所以每次她跟人吵架,陈平安都会在旁边看着,几次吵架吵得狠了,她被一群抱团的妇人冲上去挠脸揪头发,陈平安就会跑上去护着她,也不还手,任由妇人们把气撒在自己头上。
陈平安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滥好人。送给顾璨一条小泥鳅怎么了?知道了它是一桩大机缘,又怎么了?陈平安根本不心疼。
当这个世界给予自己善意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珍惜,无论大小。
姚老头说过,是你的就好好抓住,不是你的就不要多想,陈平安当时就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的道理。
天底下没谁是欠你的,但是你欠了别人,就别不当回事。
后来陈平安对待刘羡阳亦是如此。
上山采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是刘羡阳教会了他如何下套子逮野味,如何制造土弓,如何钓鱼,到了龙窑烧瓷,还是年纪稍长的刘羡阳在护着陈平安。
陈平安就这么苦兮兮从小孩子活到了少年,活到了能够自己养活自己的年岁,虽说很愿意讲道理,但是如果牵扯到顾璨或是刘羡阳,例如搬山猿那次,陈平安讲个屁的道理,只要本事足够,那就干死为止。
他还曾对一个外乡姑娘说过,如果以后自己找着了像娘亲那么好的姑娘,哪怕她给什么道祖欺负了,他一样要卷起袖子干架的。
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愿不愿意为媳妇打这场架又是另一回事。
娶了那么好的媳妇,不晓得心疼,陈平安觉得亏心。
当然了,那样的好姑娘,陈平安觉得找着了,可是还没告诉她,所以才要走接下来的那趟江湖。
他一定要背着自己偷偷取名的“降妖”“除魔”两把剑走到她跟前,鼓起勇气大声告诉她:宁姑娘,宁姚!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喜欢你,很喜欢!
至于是挨巴掌,还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厚着脸皮跟她说了再说!
老人从陈平安手里抢过养剑葫,仰起头灌了一大口酒,却没有马上丢还给陈平安,没好气道:“这酒真不咋的。你继续说,鸡毛蒜皮的腌臜事,也就只配当这壶劣酒的下酒菜了。”
陈平安想了想,双手笼在袖中:“那年冬天熬过去后,我好像开了窍,脸皮就厚了,实在饿得不行就去求人蹭饭,然后一次次都记在心里,想着开冻之后可以进山,挣了铜钱就还给他们。也会有好心的老人主动送我旧衣服,我不会再觉得难为情,说家里不缺东西了,都老老实实收着。那几年里,我拼了命进山采药,但是钱挣得还是很少。实在是因为力气太小了,杨家药铺好些药材又难找。这也很正常,好找的药材,哪里能让我挣这个钱,对吧?所以我就给街坊邻居们帮忙,早上帮他们去铁锁井提水,一有农活就去田地里帮忙,大晚上会蹲在那边帮他们抢水,免得给别人截断了水渠。我不敢硬着干,需要躲在远处,等到那些青壮离开再偷偷刨开,把水源引入邻居家的水田,等到水田的水满了,才去将沟渠小坝重新填回去。为此,我还被人追着打过很多次,好在我虽然年纪小,但是跑得快啊,真正吃亏的次数不多。”
老人悠悠然喝着酒,嘴上说着酒不行,其实一口接着一口,真没少喝,耳朵里听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市井小事,倒也没觉得如何心烦。
陈平安毫无遮拦地说过了心里话,觉得痛快多了,就伸手去拿酒壶。
老人手肘一抬,拍掉少年的手掌,不客气道:“等会儿。陈平安,你说了这么多狗屁倒灶的小事情,想不想听老夫讲一些无甚用处的大道理?这些话,便是老夫当年已经站在世间武夫的顶点,也觉得一文不值。要不要听听看?”
陈平安笑道:“说,我就喜欢听人讲道理。”
老人站起身:“老夫曾经在中土神洲的一个山顶偶遇一个气度儒雅的老书生,当时不知其身份,后来大致猜出一些,只是没领会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才有之后沦为疯癫老汉的凄惨境遇。别看老夫是纯粹武夫,口口声声说着拳理,其实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读过的书极多。当时与老书生闲聊到最后,便向他请教一些想不通的事情,然后老书生便大致说了一些他的道理。”老人拎着酒壶开始散步,绕圈而行,“那个老书生说,我们活在一个很复杂的世道里,很多人的言行,哪怕是学问极高的读书人,还是会自相矛盾。我们看多了没甚道理的事情,难免会问,是不是书上的道理是错的,或者说,是那些道理还没有说透,没有说全。那么问题来了,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看待这个许多人嘴上讲道理、做事没道理的世界?办法是有的,一种是活得纯粹,我拳头很硬,剑术很强,道法很强,就用这些来打破一些东西。复杂问题给简单解决掉,只要我开心就好。天地有规矩约束我,我便一拳打破;世间有大道压我,我有一剑破万法。哪怕暂时做不到如此酣畅淋漓,也要一直朝这个方向走。这种人可以有,但是不能人人如此。老夫便是这类人。另一种人活得很聪明,怎么省心省力怎么来,‘规矩’二字就是用来钻漏洞的。读书人若是如此,便是犬儒了。或者在合情合理之间作取舍,选择合自己的情,不合世间的理,以至于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若是能够把这个‘利’字换成‘礼’字,世道该有多好?最后一种人活得很没劲,把复杂问题往更复杂想,掰碎道理,仔细梳理,慢慢思量。可能做事情,绕了一个大圈,竟然发现只是回到了原地。但是真的没有用吗?还是有的,想通了之后,自己的心里头会很舒服,就像……就像喝了一口陈酿老酒,暖洋洋,美滋滋。”
“我们读书人推崇的儒家圣人其实没世人想的那么至善至美,但是儒家的真正学问却也绝不是那么不堪,哪怕不认同‘人性本善’四个字,也没关系,可到底是能够劝人向善的。”老人一圈圈散步,最后停下脚步,“老夫不敢确定那个老书生是不是那个人,但是如今回想起来,如果真是那个人,那么他愿意跟我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不容易,毕竟老夫当时可是跑去中土神洲砸人家的场子去的。”
老人抬起手臂,又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随手将那只养剑葫抛给少年,对着远方朗声大笑:“昔年远游四方,一肚子豪言壮语,不吐不快!”老人站在崖畔,一脚踏出,望向天空,“当我行走于天地间,骄阳烈日,明月当空,得问我一句,天地之间足够亮堂否?”
他转头笑问:“陈平安,你觉得够不够?!”
陈平安刚要低头喝一口酒,听到问题只得抬起头,迷迷糊糊道:“不太够?”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远方:“当我行走于江湖上,大江滔滔,河水滚滚,得问我一句,江河之水足够解渴否?”
陈平安抽空连忙喝了口酒,听到老人的豪言之后,没来由也跟着有些豪气了,一手握酒葫芦,一手握拳捶在膝盖上,跟着凑热闹瞎起劲,大声道:“不够!”
老人又言:“当我行走于群山之巅,琼楼玉宇,云海仙人,得问我一句,山顶罡风足够凉快否?”
满脸涨红的陈平安又喝了一大口酒,借着后劲十足的酒意,满脸光彩,破天荒地放肆大笑道:“不够不够!远远不够!酒不够,江水山风不够!都不够!”
竹楼那边,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
粉裙女童有些担心,自家老爷会不会就这么变成一个小酒鬼啊?
青衣小童则满腹嘀咕:老爷这是疯了吧?
难道是练拳练傻了?
嘿,那我是不是不用那么勤勉修行了?
不如偷懒几天?
最后的最后,陈平安连人带椅一起醉倒。
从此,人间江湖,多出一个酒鬼少年郎。
去而复返的陆沉,那个让诸多小镇妇女心心念念的家伙,又开始在原来的位置摆摊了。
只是如今小镇热闹非凡,竟然隔壁就有抢生意的同道中人,身穿一身崭新道袍,古稀之年却脸色红润,道骨仙风。
老道人坐在一张大桌子后,一股神仙气便扑面而来,桌上搁着一只油光锃亮的大签筒,里头装着修剪整齐的漂亮竹签,桌旁插着一杆豪奢气派的绸布幡子,上书:“知阴阳晓八卦,识天文明地理,一支签的事;可以破财消灾,能够积攒功德,几文钱而已。”
这个算命摊子生意火爆,求签算命的小镇百姓络绎不绝,都说灵验,一传十十传百,再穷的人家也愿意掏出一大把铜钱,沾沾老神仙的喜气。
相比起来,陆沉的摊子就显得有些门可罗雀。
一只黄雀从远处飞掠而至,又盘旋离去。
陆沉实在无聊,眼见隔壁摊子暂时没什么求签算命的人,便干脆厚着脸皮去坐在凳子上。
老道人虽然满脸正气、目不斜视,其实心里头相当发虚。
拳怕少壮,真要为生意动起手来,自己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经不起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子的三两拳伺候。
陆沉坐下后,笑眯眯不说话。
老道人眼角余光瞥了一下他的莲花冠,是以往没见过的一顶。
他们东宝瓶洲和东南那边的大洲,除了寥寥无几的几座大型道观,山上山下的各路道士几乎全是鱼尾冠,这可乱不得,涉及一教道统的大事情,谁敢乱戴?
不用道观出面,就会被官府抓起来吃牢饭。
老道人心中大定:这十有八九是个连入门规矩都不懂的雏儿,道听途说来一些粗浅仪轨,就弄了这么顶不伦不类的道冠戴着,说不定还沾沾自喜呢,觉得自己鹤立鸡群,不与俗同。
老道人算了一下摊子距离县衙的路程,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了,猛地一变,目露精光,瞬间恢复了世外高人的气势做派,直愣愣盯着一副好相貌的陆沉,很能唬人。
陆沉果然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老仙长,难道只看面相,就发现小道这趟远游的不顺遂了?”
娘咧,碰到个缺心眼的。
这就挺好,真要是个愣头青,反而不美。
凭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保管三句话就拿下这个刚入行的晚辈。
老道人心中偷着乐,心想:就你小子隔壁摊子的生意,能顺遂?
他故作高深道:“看在你是晚辈后生的分上,抽一支签吧,不收铜钱,免费帮你算一卦。”
陆沉呵呵笑道:“哪里好意思劳烦老仙长,只是过来聊聊天而已,萍水相逢也是缘嘛……”他嘴上说着客套话,却早已弯腰前倾,就要伸手去取一支竹签。
谁知老道人一挑眉,伸手按在竹签之上,皮笑肉不笑,明摆着是要不关门就谢客了。
因为不远处有妇人带着稚童正往摊子赶来,生意登门,他哪里有工夫跟一个蹩脚同行挥霍光阴。
陆沉只得乖乖站起身,返回自己的摊子,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后仰,望向蔚蓝天空。
更远处,谢实带着长眉少年缓缓而来。
少年来之前,只听老祖宗说是他这一脉的老爷,饶是他心志远胜常人,仍是心里不停打鼓,只想着一定是一位腾云驾雾的老神仙,白发苍苍,说不定身边还有灵物跟随,不是仙鹤就是蛟龙,总之定然是仙气冲云霄的大人物。
可当长眉少年看到那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后,顿时蒙了。
小镇百姓对陆沉可不陌生,他会给樵夫窑工算卦,会给姑娘妇人看手相,会帮人写家书,什么都会做。
一些个能够蹭吃蹭喝的红白喜事他也不含糊,无非就是帮忙念叨几句吉利话,然后就开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比起上山下水的青壮汉子毫不逊色,简直能让人心疼饭菜钱。
长眉少年的娘亲也曾经带着他来算过命,他抽出了一支上签,陆沉说了一通虚头巴脑的好话,把他娘亲给欣慰得撇过头去擦拭泪花。
结果陆沉得寸进尺,说要给他娘亲也看看手相,一脸笑意、贼头贼脑的,他气得当场就拉着娘亲回家,心想哪有这么厚颜无耻的色坯。
谢实刚要恭敬行礼,陆沉微微摇头,伸手虚按两下,示意谢实坐下便是,谢实便老老实实坐在那条长凳上。
长眉少年咽了咽口水,站在谢实身边,低着头,脑子里一团糨糊。
老道人斜眼一瞥,发现有人去往隔壁摊子,差点要翻白眼:竟然还有人眼瞎找那嘴上无毛的后生算命?不是糟践铜钱是什么?
谢实不知如何开口,坐立难安。
陆沉不理会谢实,微微抬头望向低头的长眉少年,打趣道:“贫道当年没骗你吧,你的那支上签,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少年不知为何就要下跪磕头,只是偏偏如何都跪不下去。
陆沉笑道:“不用这么紧张,当年你又没做错什么,心虚得好没道理。怎么,只因为我辈分比你家老祖宗高一些,你就觉得自己错了?那你这辈子可就有得愁喽。越往山上走,越是见着谁就觉得自己错,何苦来哉,白白浪费了贫道的一支上签。”
以往在自己跟前挺伶俐懂事的一个孩子,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露怯?
这让谢实有些恼火,只是刚要出声训斥,就被陆沉的一瞪眼吓得噤如寒蝉,闭嘴不言。
谢实心中苦笑:原来自个儿比起长眉少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沉轻笑道:“真不打算留在身边雕琢?”
谢实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运用神通正了正本心,不再如先前那般畏手畏脚,回答道:“大树荫庇之下,既是福气,也是坏事,很难长出第二棵高树。”
陆沉点头道:“正解。”然后揉了揉下巴,“回头贫道得把这句话拿到师父跟前说一说,让他老人家别总唠叨当徒弟的不成才,这当师父的至少有一半错嘛。”
谢实好不容易平稳的心绪立即变成一团乱麻,苦着脸一言不发。
还想要当天君,怕不是连个真人名号都保不住吧?
自家老爷的师父当然不至于为此生气,但是谁不知道自家老爷的二师兄那个难以揣测的脾气……那位若是动了肝火,谁扛得住?
陆沉对长眉少年招招手:“来来来,帮贫道看着摊子,贫道随便走走,见见熟人去。”
长眉少年哪敢鸠占鹊巢,真的去坐在那么个位置上,打死不挪步。
谢实如释重负。他是真怕长眉少年傻乎乎一屁股坐下。
陆沉也不以为意,对连忙起身的谢实吩咐道:“其他人贫道就不见了,你跟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别热脸贴冷屁股。贫道最近心情不好,怕到时候一个收不住手,呵呵……还有啊,以后贫道若是想见你家子孙,哪里需要你多此一举地领着过来,他就是躲在下边的福地里头,贫道也一样能见着,对不对?所以下不为例。”
谢实压低嗓音,点头道:“谨遵法旨!”
陆沉咳嗽一声,笑眯眯问道:“这孩子他娘亲呢,怎么有事没来啊?上回手相都没来得及看呢。”
第一次亲眼见到“本脉老爷”的谢实,唯唯诺诺,实在说不出一个字来。
在诸多天君、大真人之间偷偷流传的那些个传闻,原来全他娘是骗人的!
长眉少年已经彻底呆滞了。
陆沉大摇大摆离去,经过隔壁摊子的时候,满脸羡慕道:“老仙长真忙啊。”
老道士轻轻颔首一笑,腹诽:赶紧滚蛋!
陆沉一路逛荡,最后步入泥瓶巷,经过曹家祖宅的时候,大门紧闭,曹曦在屋内默默作揖行礼,火红狐狸趴在地上,做出五体投地的虔诚姿态,瑟瑟发抖。
陆沉对此无动于衷,径直走到一处院子前,蹦跳着张望院子里的景象。
正坐在隔壁院子里晒太阳的稚圭站起身,皱着眉头:“你干吗呢?”
陆沉偏移视线,手指指着自己鼻子,哈哈笑道:“姑娘,你不认得贫道啦?你和你家少爷还在贫道摊子上算过命呢,不记得啦?”
稚圭装模作样地用心想了想,然后摇头道:“不记得!”
陆沉走到陈平安家隔壁的院墙外,踮起脚尖扒在墙头上,使劲嗅了嗅鼻子:“姑娘正煮饭呢,香啊。贫道在这儿都闻得到饭香了。”
稚圭还是一脸天真无邪,摇头道:“没有啊。”
陆沉笑着,微微歪头,伸手点了点她:“贫道鼻子灵着呢,姑娘你骗不了人的。”
稚圭哦了一声,去了灶房,将土灶里头的柴火全部夹出来,一个原本火烫的煮饭土灶立即熄火,饭也成了一锅夹生饭。
她走到灶房门口,拍拍手问道:“现在呢?”
陆沉伸出大拇指:“算你狠!”
稚圭全然没当回事,问道:“你找陈平安?啥事?我可以帮你捎话。”
陆沉笑道:“贫道自己找他就行,不敢麻烦姑娘,不然贫道害怕明儿摊子就摆不下去了。”
稚圭说道:“说吧,我跟陈平安很熟的。”她伸手指了指屋门上头张贴的“福”字,“你瞧,跟他家一模一样的,他送我的。”
小姑娘,没你这么睁眼说瞎话的,真当贫道不会算啊。陆沉忍不住嘴角抽搐。真不知道齐静春当年怎么就受得了这丫头,还愿意百般呵护她。
陆沉叹了口气:“其实贫道今天不找陈平安,是来找你的,王朱。”
稚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虽然我家公子暂时不在小镇,但是你如果敢欺辱我,回头陈平安会帮我报仇的。还有,我认识齐静春,他可是儒家圣人,就不怕他死了又突然活过来打死你?”
陆沉伸出双手揉了揉脸颊,无奈道:“且不说陈平安会不会帮你报仇,齐静春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活过来的。”
稚圭轻挑柳眉,如杨柳依依,被春风吹拂而斜。
陆沉的双手重新扒回墙头,笑道:“王朱,贫道有一桩机缘想要赠送给你,你敢不敢收下?”他两只青色的道袍袖子就那么柔柔地铺在黄泥院墙上,如龙盘虎踞。
稚圭双臂环胸,像是在护住自己,冷笑道:“色坯,无赖,登徒子,浪荡子!”
陆沉收起手,捧腹大笑。
遥想当年,世间犹有真龙千千万,论功行赏之后,负责坐镇所有天下的湖泽江海。
其中最负盛名的一条雌龙,身份已算贵不可言,对自己是何等痴情?
在世人眼中,自己又是何等绝情?
陆沉差点笑出眼泪来。大道再大,也容不下儿女情长。只羡鸳鸯不羡仙,书上有,山上有,山顶没有。
陆沉看着眼前这个本不该出现在世上的少女。
记得自己当初曾经亲口问过师父,为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却有骊珠洞天的存在。
老头子只笑着说了两句话:
“疏而不漏即是症结所在,奉行天道之法已经不足以立身,故而崩塌。”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一生万物。”
当时老头子蹲在那座莲花洞天的池塘旁,掬起一捧水,往一张略微倾斜的荷叶上洒去,洒在了高处,顺势而下,逐渐分流,最后全部重归池水。
然后老头子朝陆沉高高抬起一只手掌,原来手心犹有一颗水珠,当手掌歪斜,水珠便开始顺着细微的掌心纹路缓缓流淌,歪歪扭扭,不断分岔,每一次略作停顿后的改变方向,都意味着走在了不同的道路上。
若是将那颗不起眼的水珠换成行走在光阴长河中的某个人,便意味着成了不同的人。
一念之差,一步之别,便有了三教百家,有了将相公卿、贩夫走卒。
陆沉收起思绪,对稚圭展颜一笑:“贫道给你的机缘,你不要也得要。”
稚圭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沉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稚圭脸色阴沉:“你一个臭牛鼻子道士,担待得起?”
陆沉微笑道:“贫道俗名陆沉,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稚圭这次是真的没听懂:“你说啥?”
陆沉恢复平时神色,嬉笑道:“姑娘,要不要让贫道看看手相?何时婚配成亲,能否早生贵子,是不是良人美眷,贫道都能算的。”
稚圭眨了眨眼睛,问道:“能不能只吃饭,不看手相?”
陆沉翻身越过墙头,打了个响指:“中!”
稚圭又问道:“夹生饭,不介意吧?”
“介意,我来烧灶便是。”陆沉翻了个白眼,大大方方走入灶房,开始重新添加柴火,拿起吹火筒,鼓起腮帮开始使劲吹气。
稚圭站在灶房门口,很想一扫帚朝着他的脑袋狠狠砸下去。
铁匠铺子的一座剑炉内,阮邛打铁动作没有停歇,声势比起之前还要惊人,一次次火星四溅。
偌大一间屋子灿烂辉煌,攒聚在一起的火星不断累积,一点都不曾消散,更不会流泻到屋外去,使得屋内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
但是今天,不但阮秀进了屋子,就连魏檗都在。
空间有限,一人一山神只能并肩而立,阮秀手中怀抱着一柄无鞘长剑,剑刃并未开锋,看上去丝毫不显眼,恐怕落在中五境剑修眼中,都不过是一根崭新剑条而已。
阮邛一边抡锤,一边转头对魏檗沉声道:“劳烦你将秀秀送往落魄山,杨老前辈已经遮蔽了天机,应该不会有意外了。”
又对阮秀叮嘱道:“到落魄山,送了剑后,千万不要多说什么,只需让他赶紧跟着魏檗去往梧桐山,乘坐那艘‘渡船’南下。这把剑在被斩龙台开锋之前不会显现出丝毫峥嵘,但是如果遇到大妖还是会露出马脚,所以让他别自己找死,跟那些个山泽大妖不对付。以他如今的武道境界,只要不找死,是有机会活着走到倒悬山的。”
魏檗考虑更加周到:“我手边还留着一根粗槐枝,可以顺便帮他做两把剑鞘。”
阮邛欲言又止,魏檗会心一笑:“放心,那只养剑葫我已经使用了障眼法,一般只有十境以上练气士才能看穿,问题不大。”
阮邛继续埋头干活,打铁如打雷。这位兵家圣人早就一肚子火气,恨不得那个小兔崽子赶紧卷铺盖滚蛋。
魏檗这次不敢托大,不但心中默念,还手指掐诀,悄然运转自己辖境内的山水气运。
两人很快出现在落魄山竹楼二楼,事先得到消息的陈平安已经准备好行李,因为有飞剑“十五”作为方寸物,所以不用背着背篓,比任何一次进山都更加轻装上阵,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
阮秀送了剑,传达了她爹的嘱咐,最后递出一只绣花袋子,笑道:“陈平安,送你的,桃花糕。”
阮秀的临别赠礼,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他先前托魏檗去跟阮邛提赠送宝箓山给阮秀一事,结果魏檗回到竹楼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很是狼狈,说阮邛听说后,迁怒于他,打赏了他一个字:滚。
让陈平安有多远滚多远。
陈平安只得作罢,知道这件事想岔了,毕竟真正熨帖人心的好意可不是一厢情愿就能做好的事情。
青衣小童总说他们混江湖的,恩怨情仇都讲究一个青山绿水来日方长,陈平安觉得这句话说得真是俊俏且有理,想着将来总有报答阮家父女的时候,就不急于一时了。
不过陈平安还是花了一点小心思,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很是正儿八经地商量了一番,觉得问题不大,这才拿定主意,再次麻烦魏檗,让他去聘请两个手艺精湛的糕点师傅,等他离开龙泉郡后,就请到骑龙巷的压岁铺子招揽生意,最后让两个小家伙跟阮秀姑娘打声招呼,就说以后若是想吃自家铺子的糕点,一律不收钱。
关于南下远游一事,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想跟随。
青衣小童是怕没了陈平安罩着,明儿就给谁一拳打爆头颅,等到陈平安下次返回家乡,就得给他上坟烧香了。
再者,他已经破开一境,希望能早日重返江湖逍遥快活,想要把他在龙泉丢光的脸面和英雄气概全部从外边的世界找回来。
粉裙女童则是完全把自己当作了小丫鬟,担心自家老爷一年到头没人伺候,她留在落魄山无所事事,会很愧疚。
只是陈平安都没有答应。
青衣小童一哭二闹三上吊四跳崖五下跪全部用过了,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让他继续留在竹楼修行。
好在如今青衣小童跟棋墩山那条黑蛇关系不错,经常跑去吹牛打屁,还强行认了黑蛇做自己兄弟。
虽说黑蛇一直没有幻化人形,但无论是城府还是志向,都不是青衣小童能够媲美的。
说到底,这条背井离乡的御江水蛇虽然天赋异禀,可年龄搁在蛟龙之属不过是少年而已,还是没有“家教”、比较顽劣的那种,从未遇到过明师指点和宗门栽培,便是他推崇的那些江湖义气,在读过万卷书的粉裙女童眼中,也会略显幼稚任性。
只不过相处这么久,青衣小童还是磨去了许多棱角,加上本心不坏,陈平安对他还算放心,只是叮嘱他不许欺负粉裙女童。
青衣小童拍着胸脯说他大老爷们一个,欺负小丫头片子算什么?
万事俱备。
魏檗偷偷指了指二楼屋内,笑问道:“差不多了?要不要跟老前辈告别一声?”
陈平安点点头,转身去敲了敲房门:“走了。”
老人在屋内盘腿而坐,言语之中带着愤懑:“不再考虑考虑?”
陈平安摇头道:“不可以耽搁,必须马上走。”
老人冷哼道:“孬!”
陈平安无可奈何,转头对魏檗道:“我们动身吧。”
阮秀站在栏杆旁,轻轻挥手。
陈平安还是穿着最习惯的草鞋,怀里抱着用棉布包裹严实的那柄新铸长剑,腰间系着朱红色的养剑葫,背着一把槐木剑。
他想对阮秀说些什么,只是都觉得多余,便挠挠头,轻声道:“阮姑娘,保重啊。”
阮秀睫毛微颤,微笑着点头。
陈平安对两个小家伙叮嘱道:“以后就在落魄山好好修行,如果遇到了事情,不要冲动,山头什么的,我们除了买下来花了钱,其余都没什么开销的,不用怎么心疼。我跟魏山神说过了,实在不行,就运用神通将竹楼搬迁到披云山,你们躲在里边,不会有事的。而且老前辈会帮着看护竹楼,所以你们不用太担心什么。”
这么婆婆妈妈的陈平安,第一次让青衣小童讨厌不起来。
粉裙女童攥着自家老爷的袖子,扑簌簌流泪,不舍极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
这趟走得太匆忙,没办法去泥瓶巷祖宅了,甚至连爹娘坟头都不好去,若说心头没有遗憾,肯定是假的,但没办法的事情就是没办法,他知道轻重缓急。
自己此次南下送剑,算是杨老头、阮邛和魏檗三人联手布局,其中杨老头是金色香火小人的缘故,跟陈平安,或者准确说来是跟齐先生做了一桩买卖,要帮着陈平安远离是非之地,至于其中缘由,何谓“是非”,因为之前就有李希圣“此地不宜久留”的说法,陈平安对此深信不疑。
魏檗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肩头:“可能会有些头晕。”
陈平安笑道:“好的。”他之前每天都在鬼门关打转,对于吃苦一事,实在是当成了家常便饭。
一想到今天明天及以后都不用练拳,既有一丝人之常情的庆幸,但更多还是心里头空落落的。
陈平安望向阮秀和两个小家伙:“走了!”
魏檗和陈平安的身影骤然消失不见,无声无息,甚至连一阵清风都没有出现在檐下廊道。
栏杆旁边,粉裙女童轻声道:“阮姐姐,我家老爷肯定会想念你的。”
青衣小童丢了颗普通蛇胆石在嘴里嚼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是,老爷每天做梦都要喊秀秀姑娘的,羞死个人。”
阮秀自然不会当真,但还是开心地笑了。
魏檗和陈平安出现在梧桐山山脚一处僻静山林,魏檗让陈平安稍等片刻,很快就去而复还,带了一把奇怪的槐木剑匣,是一匣双剑的样式,能够同时插放两把剑。
他让陈平安将怀中长剑和背后槐木剑都放入其中,于是陈平安就变成了背负双剑的游侠儿,腰间别着一只酒葫芦,确有几分江湖气。
魏檗绕着陈平安走了一圈,笑道:“哟,还真的挺好看。”
陈平安咧嘴而笑,跟随魏檗一起登山。
因为三十拳“神人擂鼓式”变成了三十一拳,多出的那一拳反而让陈平安一身拳意逐渐变得内敛沉稳。
魏檗仍旧是一袭大袖白衣,陈平安负剑别葫芦,一个神仙飘逸,一个少年侠气。
陈平安忍了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魏檗,小镇是不是很危险?”
魏檗点头道:“试想一下,好多蛟龙同时涌入一座小池塘,当然随便一个摇头摆尾就会掀起滔天大浪,随便一个浪头砸下来就能令中五境的练气士粉身碎骨。你呢,虽然不是某些大佬重点关注的人物,但只要在这场棋局里头,哪怕是棋盘上很不起眼的一枚棋子,还是会生死不由己。所以杨老头让你立即离开龙泉郡是对的,你能够想通,不反对,很好。”
陈平安笑道:“我本来就想出去走走,刚好借这个机会磨砺武道,争取靠自己找到破境的契机。”
魏檗好奇问道:“竹楼里的老前辈还生着闷气,是不是你拒绝了什么?”
陈平安不愿细说,毕竟涉及老人的隐私。
可魏檗这段时日奔波劳碌,加上有阿良的关系,以及魏檗的开诚布公,陈平安不介意挑一些可以说的说,于是轻声道:
“我只知道小镇来了一个了不得的道教神仙,老前辈说想要送我一场天大机缘,旁观他与那个神仙的对战,领悟拳意真谛,说不定可以一鼓作气跻身四境,而且还能打下最结实的四境底子。我问老前辈有几分胜算,老前辈开诚布公地说九死一生都没有,必败无疑,因为他如今还没能重返武道巅峰,哪怕到了,一样毫无胜算。我当时就很奇怪,既然必输,为何还要去打这一场架?老前辈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找某位号称最能打架的道人打上一场,既然那个不速之客跟那个‘真无敌’的道人关系很近,就先打过,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以便知晓双方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至于帮助我跻身四境,赠送机缘,也只是顺带的。我不想因为这场架打出太大的风波,害得你和杨老头、阮师傅白忙活一场,更不希望……不希望齐先生失望,所以我也就跟老前辈直接说了自己的想法。他生气归生气,倒也没揍我,只是骂我的胆子比米粒还小。他骂他的,我劝我的,劝他不管怎么样,返回武道巅峰再打架不迟,要不然会不尽兴的。老前辈这些是听得进去的,虽然他嘴上不说,心里多半觉得如果没办法全力出拳才是真正的遗憾,所以最后他就放弃了打架的念头,不过也没给我好脸色看就是了。之前在竹楼,你也听到了,还在气头上呢。”陈平安突然会心一笑,“其实老前辈跟老小孩差不多。”
魏檗抹了把额头冷汗。
这要是打起来,还真就全部完蛋了。
亏得陈平安没贪恋那四境的契机,不然他用屁股想都知道结局:老人死而无憾,这座破碎的骊珠洞天地动山摇,抖搂出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浑水摸鱼,本就是棋局“第一手”的陈平安绝对没什么好下场。
至于他魏檗、崔瀺、阮邛、谢实、曹曦、许弱、程水东,等等,注定没一个跑得掉,全部裹挟其中,是生是死,跟当下的陈平安一个样,身不由己,全看天意和运气了。
至于三十余座山头到最后能剩下几座,不好说,但是树大招风,只差一步就是大骊北岳的披云山则板上钉钉会崩塌殆尽,真正的仙人神通,搬山倒海,可不是溢美之词。
心有余悸的魏檗停下身形,重重拍了一下陈平安的肩头:“陈平安,早知道如此,就不应该收你的药材钱!”
陈平安愣了愣,随即笑容灿烂道:“现在还我钱,还来得及。”
魏檗装模作样地在那里翻袖口,陈平安就安安静静地等着他掏钱,半点推托的意思都没有。
魏檗气笑道:“陈平安,这就没劲了啊!”
陈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这就够了!”
魏檗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肩头,就这么登山:“我就说嘛,陈平安对朋友从不抠门小气的。”
陈平安憋了半天,只憋出干巴巴的“谢了”二字。
“朋友之间提‘谢’字多伤感情,这就跟男女之间谈‘钱’字是一样的。”
陈平安恍然大悟,觉得这个道理得好好记下来,回头就刻在竹简上,以后到了倒悬山见着了宁姑娘,千万别提什么钱不钱的——这叫学以致用。
魏檗如今是路人皆知的煊赫存在,加上真正手握权柄的山上神仙没几个如魏檗这般好说话的,所以他人缘极好,一路登山,招呼不断。
魏檗没怎么停步,但是都会笑着应酬几句打趣几句,惹来笑声不断。
其间还有一个溜须拍马不比青衣小童功力弱的野修妖怪死活要给魏大山神领路,结果被魏檗笑骂着一脚踹远了。
那野修丝毫不恼,反而引以为傲,望着白衣山神的潇洒背影,满脸喜庆。
但是临近梧桐山顶渡口的时候,魏檗轻声笑道:“陈平安,这种看似很真诚的和和气气其实都是假的,可以不拒绝,但是别太当真。如果我魏檗还是棋墩山的土地爷,想要跟他们说上一句话都难。当然了,能够这么一团和气,终归是好事。”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梧桐山的渡口边缘地带是一座刚刚建造完工的高台,以清一色的洁白玉石筑造而成,已经聚集了数十号打扮各异的练气士,还有一些装束鲜亮的老弱妇孺,后者应该都是买下山头后前来观摩的仙家势力,如今便要打道回府了。
两拨人看到了魏檗和陈平安,还是主动上前热络招呼,魏檗对每个人的姓名、家族如数家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让人如沐春风。
陈平安一直没有刻意说话,只是将点点滴滴看在眼里,心中有些羡慕和钦佩。
这种与人为善和相谈甚欢,绝不是魏檗说自己是“北岳山神”可以解释的。
关于陈平安的南下远游,魏檗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一笔带过,说陈平安在南边有个亲戚,顺便去探望几个朋友,比如神诰宗的贺小凉,还有风雷园的刘灞桥。
陈平安听得满头冷汗:这哪跟哪啊!
如果说拜访亲戚是个正当幌子,那么随便跟那个道姑和剑修攀交情,他陈平安实在是难为情。
可魏檗这么胡吹法螺,他又不好拆台,差点憋出内伤。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贺小凉可是一洲道统的玉女,跟她有丁点儿香火情可就是天大的福缘了。
山上山下,谁敢不卖神诰宗朋友的面子?
何况还有个风雷园的刘灞桥。
所以那些搁在家乡王朝都不容小觑的人物,对其貌不扬的背剑少年越发热情,甚至还有人主动递交了制作华美的名牒,把陈平安臊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魏檗乐见其成,笑得高深莫测。
突然有人高呼一声:“鲲船来了。”
陈平安顺着众人视线望去,见一头庞然大物破开云海,缓缓向梧桐山滑落,惊得张大嘴巴——那个生有鱼鳍的大家伙竟是活物!
鲲船不断下降,带给陈平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忍不住感慨:不愧是神仙乘坐的渡船,果然不同寻常,气势惊人。
一艘鲲船能够跨洲浮游千万里,而且这个“千万里”绝不是虚指。
在龙泉郡梧桐山建成这座崭新渡口之前,整个东宝瓶洲北方都没资格让鲲船降落停靠,只有南涧国和老龙城两处有渡口。
一些个国力雄厚的王朝当然也有承载练气士远游四方的渡口,但是“渡船”多体形较小,登船乘客有限,货物吞吐量远远逊色于这种北俱芦洲独有的鲲船。
鲲船载客只是生财的小头,主要还是贩卖从各处搜集而来的天材地宝及各色珍禽异兽。
而鲲船也分三等,第一等的鲲船,鲲鱼的背脊之大可以媲美一座大骊郡城,在包括墨家机关师在内的诸多流派练气士的精心打造之下,能够有山有水,有府邸高楼,有街道坊市……成千上万的练气士可以终年生活在上边而不会感到丝毫不方便。
魏檗轻声笑道:“鲲鱼性情温驯,在经过练气士的专门训练之后,哪怕遭受攻击重创,也可以忍受煎熬而不扑腾,所以鲲船比起其他一些大型渡船相对平稳安全。一些个山岳龟、吞宝鲸也是渡船的上佳选择,只是一来数量稀少,二来还是会有一些自己的脾气,历史上不是没有山岳龟擅自潜入海底的惨剧。”
陈平安张大的嘴巴一直就没合拢。
鲲鱼背脊之上不仅平坦宽阔,竟然还有一圈围栏,一栋栋高楼比邻而建。
而这艘几乎占据大半山头渡口的鲲船并未贴在地面上,而是离地数丈悬停空中,鱼鳍微微晃动就扇起一阵阵山风,尘土飞扬。
好在渡口登船的高台刚好位于鱼鳍之间,并无异样,自然不至于被一阵大风给吹到山脚去。
在鲲船彻底悬停稳当之后,从围栏缺口处落下一架宽如桃叶巷街道的阶梯,阶梯底部刚好嵌入高台的一处凹陷机关中,使得这架挂空的阶梯给人稳如磐石的良好感觉。
阶梯上走下一拨人,为首的锦衣老人跟梧桐山渡口的主事人一番交谈之后,便对魏檗一行人用纯正的东宝瓶洲雅言笑道:“诸位,你们登船之后,牛角山包袱斋的货物往来会在鲲船那边的两架阶梯上进行,耗费半个时辰。若是稍有延误,无法准时发船,我们打醮山作为北俱芦洲一个屹立千年的老字号门派,就会返还各位所有乘船开销。”
说完这些,锦衣老人望向魏檗:“可是魏大山神?”
魏檗笑眯眯道:“不敢当不敢当。”
锦衣老人爽朗大笑,抱拳道:“鲲船一年一次往返三洲,只能提前恭贺魏大山神!下次若是无法准时登门庆祝,事后也定然会略备薄礼,还希望魏大山神别推辞啊。”
魏檗双手笼袖,笑容浓郁:“不推辞不推辞,可如果发现礼物轻了,下次就来这边撒泼,要你们无法准时发船。”
锦衣老人哈哈大笑:“轻不了!拜山头拜山头,这么大一座山头,岂能不当回事!退一万步说,门派若是出手小气了,老夫都会自己添补一番!”
魏檗笑着点头:“这敢情好。”然后他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我最要好的朋友,叫陈平安,是我们这儿的土财主。他在南涧国下船,还望船主帮着照顾。他在这艘鲲船上的所有开销,全部记在我魏檗头上,下次我再跟你们结账。”
锦衣老人大手一挥:“结什么账,包在我身上了。”
魏檗笑眯眯道:“这么客气啊?”
锦衣老人还是大笑。这番场景,羡煞旁人。
陈平安跟随众人登船之前,在阶梯口转身对魏檗抱拳行礼,没有说什么。
魏檗抱拳,微微弯腰。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幕,落在远处跟人商议正经事务的锦衣老人眼中,就更加心中有数了。
陈平安独自一人缓缓走在阶梯上,背负双剑,“降妖”“除魔”。
腰悬养剑葫,“初一”“十五”待在其中。
“十五”里头如今又装下了齐先生赠送的“静”字印和一对山水印,还有暂时帮着顾璨保管的《撼山谱》。文圣老秀才赠送的几本儒家典籍、李希圣赠送的符箓道书和竹管毛笔也在,毛笔上篆刻有“风雪小锥”和“下笔有神”。除了书和毛笔,还有李希圣托崔赐送来的大量空白符纸,大致分三种,数量最多的黄纸、绘有云篆的金色符纸,以及数量最少的泛黄书页似的符纸。当然,也少不了陆沉留下的那几张药方。至于一大摞东宝瓶洲各国疆域的舆图是魏檗转赠,作为陈平安以蛇胆石偿还药材钱的一点小添头。此外,数百枚玉质“铜钱”是陈平安用剩余的普通蛇胆石跟青衣小童兑换而来。这些山下市井绝对瞧不见的钱币是山上神仙做买卖用的,只不过当然没有金精铜钱那么价值连城,但老百姓所谓的真金白银在这些只会装在练气士钱囊中的玉币面前不值一提。其他零散物件诸如一些尚未刻字的小竹简、小刻刀,一袋子白米以及煮饭的瓶瓶罐罐,一大把鱼钩、一把新买的开山柴刀、换洗衣衫、两双新编草鞋等也都带上了。当然还有碎银子和金叶子。出门在外,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陈平安在第一趟远游大隋的时候就感触颇深。
陈平安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回头望去,一直站在原地的白衣山神笑着挥手。
陈平安亦挥手作别,继续往上走去,只是摘下了朱红葫芦,默默喝了一口烈酒。
草鞋少年无比希望下次重逢,故乡的朋友和山水都无恙,都平平安安的。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马无夜草不肥。
理是这个理,可怜起早摸黑的陆沉,哪怕算命摊子开得比隔壁早,撤得比隔壁晚,仍是既没得吃,更不肥。
因为如今小镇百姓更相信头顶鱼尾冠的老道人,觉得他才是真正的神仙,算得准不说,还不会一有机会就登门蹭吃蹭喝,而且无论前来求签之人是妙龄少女还是貌美妇人,老道人从来目不斜视,满身正气,更不会像某人,成天变着法子坑骗稚童的糕点吃食。
做生意,可不就是最怕货比货。
所以陆沉最近这段日子可谓饱尝人情冷暖,别说发财,估计都快揭不开锅了。
就连以前聊得很投机的小姑娘们,现在不但不看手相,每次经过摊子的时候,还会假装不认识。
陆沉只好安慰自己,这些沾着乡野草木香气的可爱小姑娘表面上对自己很生分,无非是羞赧的缘故,不好意思跟自己打招呼罢了,实则情意满满呢,要不然为何每次路过,身上的漂亮新衣裳都不带重样的?
陆沉次次都不愿意辜负了这些少女情怀,眼尖的他总会连名带姓地夸上几句,姑娘们大多脚步慌张几分,快步走开。
至于一些个胆大的妇人,要么回抛一个媚眼,要么骂一句“死样”,只可惜就是没谁照顾算命摊子的生意。
这让陆沉有些忧伤,每天枯坐在摊子后边,不是用袖子擦拭签筒,就是对着竹签哈一口热气,要不就是抱着后脑勺前后晃荡,或者干脆趴在桌上,侧头望向热热闹闹的隔壁摊子,人比人,气死个人。
好在陆沉一天到晚坐冷板凳也没恼羞成怒,时不时就主动跟老道人聊几句有的没的,这让琢磨着是不是要换个风水宝地的老道人稍稍放宽心,最后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想着这趟小镇之行收获颇丰,差不多足够半年开销,提点几句也无妨。
在没有生意上门的间隙,老道人招手让陆沉过去坐。
对方屁颠屁颠跑过去坐在长凳上,满脸热忱和期待:“老仙长何以教我?可是有锦囊妙计相授?”
老道人提起手边的小茶壶,喝了口凉茶,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问道:“你是不是刚入行没多久?”
陆沉愁眉苦脸道:“不算短啦,就是生意一直做得不如别人。”
道家道统又分三教,道祖座下三位弟子各为一教掌教,同源而不同流,在各天下开枝散叶,势力极大。
而大骊王朝所在的浩然天下,道家三教衍生出来的各大宗门势力也是根深蒂固,各洲皆有道主、天君和真人占据着洞天福地。
老道人用手点了点这个满脸晦气样的“晚辈”,然后指了指自己头顶:“你入行还不短?那你真是命大,竟然如今还没被抓去吃官家牢饭!贫道问你,戴着这么个莲花冠干啥?你晓不晓得,咱们东宝瓶洲有资格戴这么个样式的道观门派屈指可数!为首就是南涧国的神诰宗,掌门真人正是一洲道主的祁老神仙,去年刚刚晋升为天君老爷!其余几座道观,哪个不是当地一等一的仙家府邸,哪个需要下山当算命先生,然后在这儿摆着破烂摊子,跟一群浑身土腥味的乡野村夫、市井妇人打交道?怎的,你小子难不成是神诰宗的玉牒神仙,还是那几座大道观的在册道士?”
陆沉摆手道:“都不是,都不是。”
老道人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好好训斥几句,突然咦了一声,神色满是讶异。
原来,隔壁摊子那边来了一大一小两人,中年男子虽然面有病容,但是气势挺足,一看就像是个当官的,有官威!
少年白衣玉带,面如冠玉,一看就是富贵门庭里熏陶出来的公子哥。
两人安安静静站着,像是在耐心等待。
老道人那点怜悯心顿时一扫而空,再看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年轻道人就倍觉碍眼了。
陆沉笑着道谢告辞,走回自家摊子后边坐着:“怎么,是求签还是看相?”
中年男子坐在凳子上,摇头笑道:“既不抽签也不看相,反正事已至此,用不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施了个生平首次的抱拳礼,坦然道,“我是人间君王,按照浩然天下的礼法,可以不跪任何仙人。掌教真人大驾光临我们大骊龙泉,我既不用下跪磕头,又不能用儒家揖礼相迎,就当作是山下江湖的一场萍水相逢,我斗胆以江湖人的方式恭迎陆掌教,还望陆掌教不要见怪。”
陆沉笑问道:“奇了怪了,你一个皇帝,为何不自称朕,或是寡人?”
大骊皇帝宋正醇苦笑道:“真人在前,委实不敢。”
陆沉打趣道:“贫道还以为大骊的宋氏皇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汉,当初阿良一路杀到你们白玉京飞剑楼前,你胆子不就很大嘛,就是不下跪。贫道当时在南涧国远远看戏,都忍不住要替你捏一把冷汗。”
宋正醇自嘲道:“这一跪,大骊宋氏列祖列宗积攒下来的精神气就会全部垮掉,所以死也不能跪的。”
陆沉点了点头,突然笑道:“你是因为擅自仿造白玉楼一事来跟贫道摇尾乞怜呢,还是因为陆家术士坑了你一把,来这里兴师问罪?”
宋正醇笑道:“当然都不是,一个不愿意,一个没胆子。我本就需要为敕封大骊北岳一事亲自露面,其实来的半路上,墨家许弱就不惜以本命飞剑传信,劝我最好不要在掌教真人面前出现,国师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两人话说得都很直接,半点不客气,尤其是我们那位国师,最清楚我的脾气,怕我一个破罐子破摔,就冒犯了掌教真人。”
陆沉随意打量了一下病入膏肓的宋正醇,啧啧道:“贫道很好奇一件事。阿良那一拳打断了你的长生桥,既帮你摆脱了傀儡命运,却也让你命不久矣,你是感激还是怨恨呢?”
宋正醇坦诚道:“两者皆有,甚至说不上感激多还是怨恨多。浩然天下自古就有规矩约束君王,中五境练气士一律不得担任一国之主,下五境练气士不可坐龙椅超过一甲子。加上当皇帝的人确实先天就不适合修行,所以我当初经不起诱惑,被人蛊惑,走了旁门左道的捷径,偷偷修行到了十境,其实本来就是大错特错,因为我太想亲耳听到大骊的马蹄声在老龙城外的南海之滨响起了。”说到这里他神采焕发,如回光返照的老朽病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相信一定会比天上的春雷声还要响!”
陆沉对此不置可否:“你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清理门户,还有魄力拒绝中土神洲的陆氏家族,很不容易。当然,这跟墨家主支突然选定你们大骊王朝有着莫大关系。可不管怎么说,你这个皇帝当得……很是跌宕起伏啊。”
宋正醇毫不意外。
虽然仙人下来一样需要恪守当初礼圣订立的复杂规矩,但是眼前这个年轻英俊的道人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仙人。
他这趟之所以执意前来,何尝不是心存敬畏和仰慕,是一种最简单最纯粹的情绪。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如果真的能够走到跟前,亲眼看上一眼,亦是人生一桩天大幸事。
宋正醇突然流露出一丝侥幸和忐忑:“掌教真人在此,我能否逃过一劫?”
陆沉笑着摇头:“贫道虽能延长你的寿命,但只要贫道出手,恐怕你就得放弃祖业,跟着贫道去往别处天下才能真的活命,否则你真当礼圣的规矩是摆设,文庙里头的那些个神像一个个全是死的?”
宋正醇叹息一声,久久无言。
陆沉斜眼打量他身侧那个神色古板的少年,笑呵呵道:“宋集薪,或者喊你宋睦?这么巧,咱俩又见面啦。那么你知不知道,齐静春很看重你,当初继承文脉香火的关键人物,有你一个?可不单单是齐静春对贫道施展的障眼法那么简单,否则我家雀儿绝不会叼走你丢出的那枚铜钱。只可惜,你的命不错,运气却差了一点点,就这么一丢丢。”陆沉伸出弯曲的拇指食指,只留出一条缝隙,讥讽道,“齐静春送给你的几本书是真正的一脉文运所在,你竟然一本都不愿意带走。你要知道,天地有正气,可虚无缥缈的正气那是自有其灵性的,别人给你的东西,你自己双手接不住,怨不得谁啊。”
宋集薪心境大乱,汗流浃背。
宋正醇轻声喝道:“宋睦!”
宋集薪总算恢复一丝清明,但还是浑身颤抖,摇摇欲坠。
陆沉继续调侃道:“小子,这就慌啦?悔青肠子了?宋集薪,你有没有想过,双手捧住了好东西,你承担得起那份后果吗?骊珠洞天一事,齐静春为何而死?抛开你的齐先生自己求死,不愿躲入那座老秀才留给他的洞天不提,最主要是因那天道反扑。你小子只要沾上一点,就意味着在很长的岁月里不得安宁。就算你当上了大骊皇帝,又如何?就算大骊铁骑的马蹄把南海之滨踩烂了,又能如何?”
宋正醇一只手重重按住少年的肩膀,沉声道:“不要多想什么!”
陆沉不再咄咄逼人,懒洋洋道:“世人总是喜欢悔恨擦肩而过的好事,忙着羡慕别人的际遇和福缘,哈哈,真是好笑又好玩。”
宋正醇收回手掌,手心早已满是汗水,脸色越发惨白:“陆掌教,能否放大骊一马?”
陆沉一愣,猛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一语成谶!”
他先是环顾四周,最后眯眼望向高处:“如何?这可不是贫道强人所难。放心,以后如何,就靠‘顺其自然’四个字了。贫道没工夫在这边空耗光阴,说句难听的,如果不是齐静春,贫道才不乐意在你们的地盘寄人篱下。”
隔壁摊子的老道人迷迷糊糊。
自打那年轻道人在自己的摊子落座后,他便一直在犯困打盹。
只是老道人自己都不清楚,他的寿命已随着一条纹路的悄然绵延而增长,这就是浑然不知的福缘加身了。
因为陆沉被陆家导致的糟糕心情在今天总算有了好转,便随手“法外开恩”了一次。
宋正醇带着宋集薪告辞离去,百感交集,不敢回头。
陆沉没来由地感慨了一句:“天地造化,妙不可言。”
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圣人们,以及千年豪阀中的豪杰枭雄,其实都很忙碌的,为了这即将到来的大争之世,各自落子布局。
这一切,春风化雨,世俗百姓沐浴其中,善恶有报,福祸自招。
陆沉打了个响指,天地清明,转头望向西边大山方向:“走吧走吧,之后一切都跟你无关了。”
老道人打了个激灵,抹了抹嘴角口水,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并没发现异样,便唏嘘岁数到底大了,不服老不行,受不住这倒春寒的冷风。
然后老道人发现那个年轻人又笑嘻嘻坐在自家摊子前的长凳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欠揍模样。
老道人想着先前好大一桩生意给狗叼走了,哪里还愿意给这后生传授金玉良言,否则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以后给抢了生意找谁哭去?
便很不耐烦地挥动袖子:“滚滚滚,你小子没啥慧根悟性,贫道教不了你,赶紧让开,别耽误贫道做生意!”
陆沉双手死死按住摊子,厚着脸皮道:“别啊,老仙长给说道说道,以后小道好去自家地盘吆喝。”
老道人皱紧眉头,随即舒展开来,微笑道:“千金难买老人言,规矩懂不懂?”
“啊?”陆沉惊讶出声,“能不能先欠着?”
老道人眼见着四周无人,便顾不得仙风道骨了,瞪眼道:“滚蛋!”
陆沉一脸肉疼地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老仙长,你这也太不像神仙中人了,怎么还有铜臭气呢?”
老道人一把抓过银子收入袖中,咳嗽一声,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江湖经验,只挑虚的讲,大而无当,听了也没屁用,坚决不说行走江湖真正需要的行家言语。
只不过桌对面那个年轻后生仿佛全然没听明白,听着老道人的夸夸其谈还很一惊一乍,满脸敬意,深以为然。
时不时年轻道人还会猛然一拍大腿,摆出受益匪浅的恍然状,把老道人给吓得不轻。
不知不觉,老道人原本已经改变的掌心纹路重新恢复原貌,一丝不差。
世间得与失,不知也不觉。
大隋京城的元宵节,满城灯火,亮如白昼。
山崖书院的读书人那晚几乎都纷纷下山去凑热闹了,书院夫子们对此并不反感。
年轻人总待在书斋里摇头晃脑就没了朝气,若是太过拘谨死板,良田里的读书种子是断然无法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的。
李槐想要去,结果李宝瓶说大隋京城的犄角旮旯都被她走遍了,这会儿去山下哪里是看灯,分明是看人,没劲。
而且她还欠着授业先生的好几篇罚抄文章,得挑灯夜战!
林守一说他要继续去藏书楼看书,谢谢说要修行,到最后,就只有最好说话又最没事情做的于禄跟着李槐一起下山。
结果在山脚遇到了大隋皇子高煊,三人便结伴而行。
高煊之前就经常来山崖书院逛荡,聊来聊去,高煊实在跟不上李宝瓶的思路,林守一又是冷冷清清的性子,而谢谢经常被那位“老祖宗”呼来喝去,端茶送水、洗衣扫地,哪里像是一个修行天才该有的待遇,简直比丫鬟婢女还不如,于是高煊就跟于禄最熟悉了,时不时会陪着于禄一起在湖边钓鱼。
大隋的这个元宵节,君臣共欢,普天同乐。
李槐为此特意别上了那根刻有“槐荫”的墨玉簪子,走路的时候高高挺起胸膛,趾高气扬。
这个小兔崽子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奇怪的独有气质,土鼈归土鼈,可就是运气好。
比如像现在,能够让昔年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及如今的大隋高氏皇子一左一右为他保驾护航,这灯会看得值了。
山崖书院的书楼内,林守一挑灯夜读,突然有些心神不宁,叹息一声,放下书本,走到窗口,想起了一个动人的少女。
他默默告诉自己,要好好读书,好好修行,将来……一想到某些美好的场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林守一整张脸庞都漾起了温暖笑意,显得越发英俊。
李宝瓶也在挑灯用功,只不过她除了看书还需要抄书。
蘸了蘸墨汁后,李宝瓶满脸肃穆,高高提起持笔的胳膊,轻喝一声,以雷霆万钧之势迅猛开工!
唰唰唰,能够把楷体字写得那么快若奔雷也够可以了,一看就是抄书抄出熟稔技巧的家伙。
写满一张纸后,她就会随手抹开到一旁,默念“走你”两个字。
一个负责今夜巡视的老夫子站在窗口,看到这一幕后,哭笑不得,既无奈又心疼。
老夫子刚好是小姑娘的授业恩师之一,他悄悄转身离去,没有打搅小姑娘的抄书大业,只是想着以后是不是让小宝瓶少抄些书?
书院副山长茅小冬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默默打谱。
其实这么多年颠沛流离,老人最恨自己的几件事之一,就是舍不得丢了这份爱好。
好几次戒了下棋的瘾头,可每次无意间看到旁人下棋就挪不开步子,在旁观战,往往会越看越不得劲,暗暗腹诽这一手下得真臭。
若是瞧见了妙手则更是心痒痒,一回去就忍不住复盘全局,然后继续一边骂自己没定力一边乐哉下。
一些个多年棋友总喜欢拿这个开玩笑,将茅小冬的戒棋调侃为“闭关”,复出为“出关”。
茅小冬下棋,是某个姓崔的王八蛋教的。
更气人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寻找最顶尖的棋谱,跟国手切磋棋艺,潜心钻研各个流派的棋理,能做的都做了,可是棋艺涨得还是慢悠悠,怎么都下不过崔瀺。
茅小冬收起棋谱和棋子,摘下腰间戒尺细细摩挲。
崔东山先前找他谈了一次,他劝崔东山不要痴心妄想,这么早就抖搂身份,小心死在大隋京城,到时候还连累书院。
他说得很直接,如果大隋误以为山崖书院也参与其中,双方没能谈拢,那么他茅小冬会第一个将大骊国师绞杀于大隋国境之内。
他喟叹:“读书人,怎么就成了生意人了呢?”
一栋幽静别院内,白衣少年崔东山坐在檐下,听着新挂上去的一串铁马在安静祥和的春风夜幕里叮咚作响。
崔东山突然转头望向跪坐于一旁的少女谢谢,问:“你有爷爷吗?”
谢谢愕然,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难道暗藏玄机?要不然天底下谁会没有爷爷……她觉得这肯定是一个考验心志的陷阱。
正当少女小心酝酿措辞的时候,崔东山哈哈笑道:“原来你也有啊。”
谢谢无言以对。好冷的笑话。
最后两人一起抬头望向夜空。
中秋明月,豪门有,贫家也有。极慰人心。
富贵且内敛的李家大宅内,仆役丫鬟众多,祖祖辈辈都是李氏的体己人。
而且李氏历代当家人对于下人从来都是体恤有加,先前朱河朱鹿这对父女就是一个例子,以至于有府上老人打趣朱鹿是丫鬟身子小姐命。
家主李虹是万事不上心的人,喜欢收藏瓷片和读书注疏,除了偶尔跟长子李希圣聊天,不太露面。
李虹的妻子,也就是李希圣三兄妹的母亲,作为当家主妇,算不得如何好说话,但是赏罚分明,在家族内极有威信,已经是十境修士的李氏老祖对这个持家有道的儿媳妇也从不拿捏架子。
她没有读过多少书,但识得字,因为需要查账。
李家有个传承已久的习俗,就是逢年过节,蒙童岁数的孩子要死记硬背带某个字的成语或俗语,若是长辈们问起,孩子们能够顺畅地回答出来,就可以拿到一封喜钱。
去年除夕是“嘉”字,今年元宵则是“桃”字。
李夫人在这天让贴身丫鬟拿着一摞喜钱,路上遇见了“守株待兔”的孩子便会开口笑问,然后孩子们就会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
一声声稚气的回答清脆悦耳,李夫人微笑不已。
比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比如“桃之夭夭”“桃腮杏脸”等,都是非常美好的说法。
哪怕有孩子脱口而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凡桃俗李”,李夫人也没生气,一样笑着给出喜钱。
只是当她听到“投桃报李”的时候,笑容似乎有些牵强;等听到“李代桃僵”后,又变得满脸怒气,吓得说话的孩子不知所措。
她语气生硬地询问孩子的姓氏,得知姓陈后便转身离去。
临走前,虽然还是让丫鬟给了孩子喜钱,可众人都看见了她冷若冰霜的神色,这在以前并不常见。
李家上下都知道李虹最偏爱幼女李宝瓶,而李夫人更亲近次子李宝箴。
自从李宝箴离家远游京城后,她就经常寄去家书,询问儿子何时归家。
每当李宝箴在书信中说起京城趣事,李夫人拿着书信就会笑出声,只是等放下书信后,就又会惆怅忧心,生怕儿子在京城那么个大地方受委屈。
她将一封封家书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红漆小匣内,李虹为此还调侃:“就宝箴那么聪明的孩子,哪怕出门在外,也是万万吃不了亏的,你该担心别人才对。”
李希圣从学塾返回,发现爷爷站在自己院中的小水池旁,像是等了好一会儿,连忙快步走去。
李老太爷率先走向屋内:“去你书房说。”
到了布置素洁的“结庐”小书斋,李老太爷示意李希圣一同坐下说话,笑道:“宝箴性子太跳脱,离开家乡那么远,又是小儿子,你娘亲担心他是人之常情,你别觉得她偏心,为此伤感。”
李希圣微笑道:“当然不会。”
李老太爷缓缓道:“那谢实点名要三个人,其中有你,我并不奇怪。你爹不晓得你的天赋,那是他眼瞎,我甚至觉得你半点不比那个神诰宗贺小凉差。一洲道统的玉女怎么了,了不起啊?我孙子也就是没有宗门栽培,否则说不定你就是金童了,到时候结成神仙眷侣,呵呵,这倒是不错……”说到最后,他自己倒乐和了起来。
李希圣有些无奈,爷爷这喜欢跟人较劲的脾气是改不掉了。
当初为了成为骊珠洞天四姓十族当中第一位十境修士,他执意冒险破境,谁劝都没用。
若非李希圣偷偷给爷爷算出了一个上中卦,他还真不敢就由着爷爷一头撞进去,闭生死关。
李老太爷冷笑道:“至于马苦玄那个小子,真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他家本来就是一窝子贼坯坏种,哼,我可不觉得他有大出息。上善若水,至刚易折,自古而然。半点不懂得藏拙,锋芒毕露,一年破三境咋了,有本事到了观海境后再来一次连破三境!”
李希圣沉默不语。
李老太爷突然问道:“你怎么把那支‘风雪小锥’和那些符纸一并送给陈平安了?倒是留一半给自己啊!你信不信,那小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纸笔的金贵?”
李希圣笑道:“看来爷爷其实还不算心疼宝瓶。”
李老太爷吃瘪,恼羞成怒道:“谁说的?!我不心疼小瓶子谁心疼?行了,送了就送了,我不过就是随口一提,你看我会让你把东西要回来吗?”
李希圣会心一笑。
李老太爷瞅见了孙子的笑意,伸出手指凌空点了两下:“传家宝说送就送,爷爷不拦着,也不会逼着你反悔,但是不耽误我骂你一句败家子。”他将双手放在椅把手上,有些疲惫,“爷爷就这么点本事,当初拼了老命不要也才惊险万分地跻身十境,上五境根本不用奢望。希圣,以后爷爷就没办法为你做什么了。”
李希圣赶紧站起身,轻声道:“爷爷,别这么想,您已经做得不能再好了。”
李老太爷站起身,绕过桌子,帮他正了正衣襟:“不管是不是去北俱芦洲,不管以后是不是会弃儒从道,你都是爷爷的好孙子。天底下做人的道理讲不尽,可我相信我的孙子做人会很正,一直会!”
李希圣有些眼睛发涩,使劲点了点头,后退两步,长拜到底,朗声道:“言传身教,诚心正意,我李家不输任何人!”
李老太爷喃喃道:“你当然是,小瓶子也是。”
唯独漏掉了一个公认最聪慧的李宝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