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长野和陆先生一起走回白玉京内,直接登上十二楼。
楼上地面放着两只草编蒲墩,是老百姓也用得起的寻常之物,并非什么能够帮助练气士坐忘凝神的法宝。
两人相对而坐后,陆先生笑问道:“你何时跟齐静春请教过建造白玉京的学问了?”
栾长野笑着摇头:“没有过。我要是不这么说,天晓得那个脾气古怪的阿良会不会一言不合就一刀砍死我们所有人。”
陆先生愣在当场,疑惑道:“这还不至于吧?”
栾长野爽朗大笑道:“当然是开玩笑的,阿良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我后边那些话确实没骗他,这一点,我相信阿良自己心里也清楚。齐静春的心血的的确确留在了大骊王朝,而且对大骊以及东宝瓶洲的未来寄予厚望,否则他也不会建造那座山崖书院,身在大骊,却对所有东宝瓶洲的读书人授业讲课。那些山崖书院走出去的读书人,他们一个个继续对下一代传道授业解惑,都算是承载着齐静春的希望。”
栾长野略微停顿片刻,道:“你真以为对齐静春之死,这些读书人没有半点怨气?”
陆先生沉吟不语,最后缓缓道:“在那个形势之下,大骊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栾长野呵呵一笑,对此事亦是蜻蜓掠水,点到即止,马上换了一个话题:“在我看来,今日这场让你我伤筋动骨的风波,根源其实不在大骊因为想要借机立威,所以针对阿良开展了那场围剿。以阿良的境界修为,以及他当年行走各洲江湖的心性脾气,根本就不在意这种‘小事’。”
“阿良如何想,我不清楚。”陆先生叹了口气,“但是,你方才没有说出口的心里话,我来说便是:归根结底,那人的心结还是齐静春。在于大骊当初面对那种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没有选择挺身而出为齐静春说几句公道话;加上齐静春一走,山崖书院就撤销了,人走茶凉得实在太快了些,还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仅就大骊皇帝而言,这才是真正的明智之举。换成寻常君主,我估计连那点愧疚之心都不会有,只会觉得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话说回来,如果设身处地去想,我们俩和大骊一起兴师动众地主动与他打这一架,在阿良眼里,像不像一个下五境的练气士在那儿耀武扬威,一副要跟他拼命的架势?而且这个小家伙偏偏还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陆先生抬手提了提衣袖,略微更换坐姿,苦笑道:“让你这么一说,怎么觉得自己有点滑稽啊。”
栾长野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能够有像我们这样的,嗯,就是还算有那么点身份地位的旁人,聊着我们两人曾经做过的某件事情,能够为之惊叹、喝彩,就好了。”
陆先生唏嘘道:“之前白玉京如果顺利搭建出第十三层楼,可能还有点希望,如今难喽。”
栾长野感慨道:“不知道大骊这拨孩子里头,将来谁的成就最出人意料。”
陆先生微笑道:“我赌宋睦。你呢?”
栾长野笑眯眯,半真半假道:“我赌小丫头王朱。你觉得呢?”
陆先生摇头笑道:“一枝可以独秀,但难成林。”
栾长野也摇摇头,不置可否,记起一事,问道:“齐静春在骊珠洞天不是还收了一些学生吗?比如那个赵繇。好像除此之外,东宝瓶洲兵家跟道家还争夺过一个姓马的孩子。”
陆先生淡然道:“拭目以待吧,只希望我们两个糟老头子能够活到乱世落幕的一天。”
稚圭一直留在白玉京十楼不曾走出去,趁人不注意爬上窗台,蜷缩身躯斜靠着,扭头望向南方。
她就这么看一眼天上,又看一眼南边,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你就是喜欢跟蝼蚁讲道理,连到了我这里,也喜欢讲你的大道理,活得比谁都乏味,死得比谁都惨。
这个好像跟你很熟的家伙就跟你大不一样,他根本就没把我们所有人放在眼里,潇洒得很。
可我为什么还是觉得你更好一些呢?
不过我觉得吧,好归好,至于真正为人处世嘛,还是得像这个奇怪的家伙。
稚圭最后眯起那双金黄色的重瞳眼眸,笑道:“咦,我好像不是人?”
怔怔出神,许久之后,她伸出一根手指,抹过眉眼下方的脸颊。
京城城头之上,两个昔年的盟友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宫装妇人尖声道:“崔瀺你根本一开始就认识那个人,对不对?所以你为了讨好他,故意打开京城大门,任由他一路杀到白玉京之前!你这是死罪!死一次都不够!你以为我被打入尘埃,你能好到哪里去?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崔瀺淡然道:“如果我不撤去京城大阵,你信不信除了我下场更惨之外,白玉京之前肯定还要死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至少没有谁死掉。”他冷笑,“我知道,如今宋集薪的存在意义已经没了,已经不用你另外那个儿子,嗯,也就是我的好学生去做那极有可能人剑俱毁的白玉京楼主,所以估计你巴不得这小子早死早超生。”
妇人嫣然一笑,神情自若道:“国师怎么睁眼说瞎话呢?”
崔瀺也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清,道:“京城里那把名动一洲的符剑,谁也拔不出来的‘符箓’,原本是按照陆先生的提议,用来当坐镇白玉京十三楼的飞剑。一来栾巨子觉得不妥,让它作为十三楼的压轴之剑不够分量;二来龙泉县需要消耗掉两柄神兵利器作为劈开那块巨大斩龙台的开山代价,皇家宝库实在是捉襟见肘,刚好那柄‘符箓’被誉为坚韧第一,运气好的话,能够承受住三次剑仙的出手。”
妇人皱眉道:“崔瀺,你到底想说什么?”
崔瀺自顾自说道:“不料斩龙台过于巨大,两次出剑,剑身上的裂痕就宛如小镇龙窑瓷器的冰裂纹,内里剑元破碎不堪,完全失去了修复原样的可能性。咱们的皇帝陛下心疼归心疼,却也没问责于谁,之后看似临时起意,干脆将它转赠给了名叫杨花的女子,正是娘娘你身边的那个婢女,但是同时下令让那名女子成为铁符江的江神,于是娘娘你就失去了左膀右臂,对吧?”
妇人笑道:“你是想说陛下在对我敲打提醒?”
崔瀺讥讽道:“娘娘果然秀外慧中。”
妇人冷笑连连,崔瀺啧啧道:“不妨想一想咱们五岳正神们的下场。”
妇人原本白皙粉嫩的脸庞唰一下变得苍白。她陷入沉思,如同棋手开始复盘。
崔瀺也不打搅她的思绪。
宋正醇原本希望借着骊珠洞天下坠之事,将那座气运浓厚的披云山一举破格升为大骊王朝的北岳!
但这就出现了一个很尴尬且微妙的局面:现今大骊五座山岳全部位于披云山的北面。
虽然在当时,没有任何一位山岳正神提出异议,但是这些山水神祇所处的位置,如同位于大骊仙家和江湖之间的“半山腰”,好似一国之腰膂的雄关要隘,一夜之间,局势变得暗流涌动,许多宗门洞府假扮寻常香客造访五岳,不谈香火大事,只谈风花雪月,而五岳四周低一等的山水神祇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最后,那个在某些大事上极其独断专权的大骊皇帝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收回了这个事关国祚和气运的重大决定。
不过很凑巧的事情发生了,大骊出现了一个胆敢斩杀两名宗师死士的外乡人。
以宋正醇一贯雷厉风行的铁腕性格,就有了这场声势浩大的狩猎围剿,否则以大骊王朝在整个东宝瓶洲的固有蛮夷印象,大骊铁骑的滚滚洪流向南涌去,注定会出现一块块河流砥柱的存在,那些眼高于顶的山上神仙出于各种原因考虑,肯定会来亲自试一试大骊的刀到底有多快,大骊的铁骑到底有多强大,是否真的有资格与山上的他们平起平坐了。
大骊当然也有自己的仙家势力,而且在台面上就依附宋氏王朝的就有不少,暗中的更多,但这依然拦不住那些飞蛾扑火的修行中人。
最怕的是那些皮糙肉厚且行踪诡谲的练气士,专门挑选大骊普通士卒滥杀一通,这里一锤子那里一锄头。
关键是他们杀完就果断跑路了,碰到这种情况,大骊朝廷该怎么办?
于是白玉京飞剑楼应运而生。
最早知道这个天大机密的就是十二尊山水神祇,这拨大骊京城之外的“自己人”。
若说之前大骊宋氏要将披云山作为北岳,而把原先五岳全部撤去封号,哪怕大骊皇帝私下给过五位山神隐晦暗示,外加一份各不相同的明确承诺,确实还是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五位山神默不作声的姿态勉强还算合情合理,毕竟涉及香火金身和大道根基,谁敢轻易相信口头上、纸面上的东西?
可是出手拒敌杀敌一事,那十二位本就与大骊国祚荣辱与共的存在没有任何可以推诿的理由,否则就会被视为无情无义。
这一切,在真正与阿良交手之前,其实挑不出任何毛病。
恐怕就连已经元气大伤的六尊法相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没觉得有任何问题,因为当初大骊皇帝给他们的密旨上清清楚楚说的是杀一个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仅此而已。
最终的结局,表面上显而易见,极为惨淡难堪,大骊王朝从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京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全是输家。
而这一切,是因为包括大骊皇帝在内,没有任何一人预料到这个敌人如此强大。
但是此时站在城头的崔瀺,委实有些细思极恐。
因为在输局的结果之中,那位大骊皇帝实现了一部分他想要达成的目标。
五岳正神之中,只有一向死忠于大骊宋氏的中岳和之前处境最为难堪的北岳两位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余三位全军覆没,修为大跌,几乎沦为寻常山神,苟延残喘,失去了在更换山岳名号一事上再去跟大骊皇帝掰手腕的心气和底气。
真正可怕的微妙处还不是这个,而是崔瀺在早年与宋正醇一场相谈甚欢的棋局中,在皇帝陛下的询问下,一向言谈无忌的国师大人就说起过一些心得,其中就说到了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时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过错、吃过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为吃过痛,长过记性,就会格外听话。
所以五岳之中,除去中岳正神不说,其余东南西北四岳,只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这桩惨案的余味,那么多半都会开始对大骊皇帝心怀怨怼,唯独当年最早站错队的旧北岳神灵,只会生出更多的恐惧。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还愿意将这些细微处的先机一一说给她听,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不打算陪着她一起遭殃了。
这个女子所做的一些龌龊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毕竟事不关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敌人就越是难受,崔瀺还不至于傻乎乎去劝说这位盟友要有菩萨心肠。
崔瀺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么宅心仁厚。
可假设此次围猎成功,那位皇帝陛下兴许只是敲打敲打众神祇而已,但是现在形势大不一样了。
这位当真是全无半点妇人之仁的娘娘让那名卢氏降将摘掉了宋煜章的头颅,并且偷偷放在木盒内,以备不时之需。
针对谁?自然是儿子宋睦,或者说在泥瓶巷长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当然该死,建造廊桥一事,涉及宋氏皇族的天大丑闻。
宋煜章回京之后担任了一段时间的礼部官员,板凳还没坐热,又被皇帝钦点去往骊珠洞天,名义上是为了更加熟悉当地民风事务,利于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实上宋煜章心知肚明,这是给了他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不是暴毙在京城官邸,更没有被随意安上一个罪名处斩。
宋煜章依旧坦然赴死。饶是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哪怕觉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认,他还是有些佩服这个书呆子的醇臣本色。
崔瀺私下认为,一个王朝的庙堂之上,始终需要两件东西——不起眼的垫脚地砖和撑起殿阁的栋梁廊柱,缺一不可。
宋煜章,属于前者。
他国师崔瀺和藩王宋长镜,还有那些个六部主官,则都属于后者。
但是这个女人竟然“收藏”那颗头颅,第一次越过了皇帝陛下的底线。
所以就有了她那个名叫杨花的心腹大将被强行派任铁符江江神一事。
其实那名宫女虽然确实天赋异禀,可是正常情况下,绝对不至于如此仓促上位。
以宋正醇的勤俭精明,一定会更好地利用她的潜力。
这位娘娘仍是硬着头皮,费尽心机,让宋集薪成了白玉京的主人,获得十二柄飞剑的认可,一楼一楼走上去。
看似是母亲对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做出补偿,事实上,没有这么简单。
宋和才是她真正视为己出的心头肉,是寄予极大厚望的存在。
毕竟一个朝夕相处,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方方面面都让她顺心顺意;一个远在骊珠洞天,在满是鸡粪狗屎的市井陋巷里摸爬滚打。
皇帝陛下的那本密档,她在很早的时候试图偷看过一次,但是被严惩,估计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对那个长子由痛心转为死心,加上大骊宗人府簿籍上的“宋睦”后面清清楚楚写着“早夭”,名字被朱笔勾去,触目惊心。
至于她的内心深处是否有煎熬、痛苦,女人心海底针,崔瀺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对她为何以及如何将长子宋睦作为弟弟宋和的垫脚石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血腥细节和心路历程,崔瀺更不感兴趣。
妇人笑道:“我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可是你崔瀺知道吗?”
崔瀺一手负后,一手轻拍箭垛墙面,缓缓道:“知道啊。我打开京城大阵,开门迎敌,虽然初衷是好的,能够让阿良见识到我们大骊的诚意和退让,可我却还是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
妇人用可怜的眼神望着这位国师,幸灾乐祸道:“皇帝陛下也是一个扶龙之人,他的性命是你能够擅自放到赌桌上去的?”
崔瀺点头道:“确实如此。”
妇人“好心好意”道:“堂堂大骊国师,曾经的文圣首徒,这个时候,如果悔恨得泪水涟涟,说不定咱们陛下会对你网开一面呢。”
崔瀺笑道:“我是跌倒过很多次的可怜人,吃得住痛,也耐得住寂寞。娘娘你不一样,你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幼就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怕是有点难了。”
妇人脸色阴沉,终于撕破脸皮,直截了当问道:“咱俩这是要散伙了?”
崔瀺坦然道:“小人之交甘若醴,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有何奇怪?怎么,娘娘该不会以为咱们是那风清月朗的君子之交吧?”
妇人咬牙切齿道:“好好好,算你狠!那你得祈求陛下一棍子打死我,要不然……”
崔瀺摆手道:“莫要拿话吓我,我崔瀺是什么性格,娘娘清楚得很。山高水长,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定,只要娘娘能够熬过这一关,崔瀺自然愿意与你结盟。若是熬不过,娘娘且放心,我也不会落井下石。陛下的心思,我还算略懂一二,我绝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妇人难得说了句真心话:“崔瀺,你这个人很可怕。”
崔瀺笑着不说话,只是没来由地想起那个熟悉的身影。
还是少年的崔瀺,曾经在那个老头子门下求学的时候,就经常见到那个仗剑游侠来老头子身边,一个说圣贤道理,一个说江湖趣事,两个人纯粹是鸡同鸭讲。
很多年之后,崔瀺一意孤行,不认那个授业恩师,叛出师门,之后更是做出欺师灭祖、师兄弟手足相残的一系列事情,但崔瀺从不后悔,一切只为大道!
只是失去了那个人的友谊,这让崔瀺如此冷漠的人也觉得遗憾,遗憾到有些后悔。
可如果再给崔瀺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结局一样是如此,不会有任何改变。
大道之上,走出第一步之后,往往就再无半步退路了。
崔瀺的话语尚未落地,一只金羽鹰隼就破空而至,骤然停在箭垛之上。
崔瀺后撤一步,微微低头,宫装妇人赶紧侧身施了一个婀娜多姿的万福。
鹰隼死死盯住妇人,一个清脆稚嫩的孩童嗓音响起:“宋正醇说了,让你去长春宫结茅修行,什么时候跻身上五境了,才可以离开长春宫返回京城。但是在此期间,不禁止你跟任何人交往。即刻起,你将手中竹叶亭所有档案转交给崔国师,只需要安心修行便是。”
崔瀺弯腰作揖道:“谢陛下隆恩。”
鹰隼扭转头颅,望向这位大骊国师:“宋正醇说让你下不为例,当年与你说过的事不过三,要你珍惜。”
崔瀺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妇人只问了一个问题:“能否让睦儿、和儿时不时去长春宫探望我。”
鹰隼点头道:“当然。宋正醇还说了,宋和要留在养心房继续读书,你若是觉得在山上一人孤寂,可以携带宋睦去往长春宫修行雷法。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妇人眼神游移不定,鹰隼依旧有些不耐烦:“宋正醇最后要我告诉你,大骊因为那人而国力受损,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你不用多想。”
妇人泫然欲泣,抬头望向宫城方向,这一刻真是风情万种,娇柔颤声道:“陛下……”
鹰隼骤然间嗓音尖刻起来:“烂婆娘!狐狸精!还不快滚出京城,老子忍你很久了!”
妇人笑问道:“这句话也是陛下说的?”
鹰隼冷哼一声,振翅高飞,转瞬即逝。
等它离去,宫装妇人一个踉跄,双手撑在城墙上,脸色煞白。
竹叶亭是她苦心经营出来的谍报机构,是大骊王朝的一根栋梁,几乎是她的第三个儿子。
崔瀺有些兔死狐悲。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之痛万万年。
但是崔瀺如今哪怕手握竹叶亭的生杀大权,仍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原本已经恢复心意相通的那副少年身躯好像彻底消失了。
就连那个杨老头都选择视而不见,竟是一点消息也不愿传回大骊京城。
冲澹江那段激流险滩,无异于老百姓眼中的鬼门关,故而船夫舟子每次偕客归来,必然收获颇丰,囊中鼓鼓。
他们系舟于贯穿小镇的河畔,下船便是莺歌燕舞的青楼酒肆,夹杂有众多贩卖廉价低劣散酒的小酒肆,多是貌美妇人招徕生意,可以一醉方休。
船夫若是能够说服乘船的士子顺势去往他们相熟的酒肆青楼,台面下更会有一笔额外的不菲收入。
今天就又有人雇用了一名船夫,去游览那段石林森严如枪戟的河段。
船夫是个身材敦实的汉子,约莫五十岁了,可依旧身体雄健,双臂肌肉鼓胀,且健谈。
雇用他的是个老秀才,看上去至少也是花甲之年,满身寒酸气,却还要独自出游。
出手倒是凑合,给了不多不少的十两银子,这让船夫有些纳闷。
小船在激流之中随波起伏,不断有浪花溅射到两人身上。
船夫看着老秀才侧过身用双手死死抓住船舷的样子,心里有些发笑:读书人不管岁数,好像都这样。
他实在不明白那些个水里的石头到底有啥可看的,是会说话啊还是能比我们红烛镇两岸的婆娘更好看啊?
掏钱买罪受,读书人脑子真是拎不清。
小船驶出险滩后,船夫大略说了那座娘娘庙的老掉牙故事后,随口问道:“老爷子,您是外乡人?哪儿的啊?不过您大骊官话说得还凑合。”
“我啊,家乡在老远的地方,就是喜欢游览风光,走走看看,无牵无挂的,舒坦。”
“您老看着年纪不小喽,可得悠着点。”
“还行还行。”
“老爷子,问您个问题,您走南闯北的,肯定去过很多地方了,那您觉得我们大骊的风光如何?”
“很好很好,人杰地灵。”
“那我们红烛镇的酒好不好喝?”
“好喝好喝,就是稍稍贵了点。”
“那我们皇帝陛下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的。”
“我们大骊国师的棋术是不是比大隋那些人更高?”
“应该是吧。”
“我们大骊是不是北方最强的?”
“肯定啊,必须的。”
其实除了第一个问题,后边的一连串问题都是船夫故意在逗这个老先生呢,因为他发现老先生真是个老好人,好好先生,什么事情都喜欢点头说对。
快上岸的时候,再次看到满脸诚恳、使劲点头的老先生,船夫实在忍不住笑了:“老爷子啊,您这人脾气好,可也太好了点,哪有您这么只说好话的?我以前见过的读书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怎么都有百来号人了,那可都是说话文绉绉酸溜溜的,让人听不懂,让人觉得很有学问。唉,只可惜我悟性不好,又没上过学塾,更没有先生教书指路,便是想要插嘴说话,也难。”
“有心就好,万事不难。”老先生哈哈大笑,然后问道,“对了,你可曾听说过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船夫犹豫了一下,轻轻叹息,最后摇头道:“不曾听说。”
老秀才点点头,笑眯眯道:“大骊是有点不一样啊。为什么这么说呢?我途经一座只有两个人的边境小烽燧,当时有仙人落下讨要吃食,要是换成别的国家,那还不得跪下磕头双手奉上啊,可你们大骊的边卒不一样,是挺直腰杆跟仙人说话的。当然了,心里打鼓是不可避免的。”
船夫哟呵一声,笑道:“敢情老爷子您还看过神仙哪?那这么多路可没白走,比我强。那些个外乡游客,都说我们冲澹江下边有水鬼河婆什么的,可我撑船三十年了,一次也没见着什么古怪玩意儿。”
老秀才笑道:“可不是,我真见过。只是那些仙人的脾气差了点,那两名烽燧戍卒就一人挨了一巴掌,飞了出去,桌子凳子全给砸得稀巴烂了。不过有位仙人吃饱喝足后,临走丢了颗金锭在地上。”
船夫啧啧羡慕道:“那岂不是发大财了,换成我,别说一巴掌,十巴掌也成啊。”
老秀才点头赞许道:“你倒是心大天地宽,好事,好事啊。”
船夫突然担忧问道:“对了,那些神仙没为难老爷子您吧?”
老秀才看着神色诚挚的船夫,开怀笑道:“没为难没为难。”
船夫放下心后,又想逗一逗这个有趣的老先生,问道:“老爷子,想不想喝酒?”他眨了眨眼,辛苦忍住笑,小声道,“是花酒,我可以带路。”
老秀才瞪大眼睛,憋出三个字来:“贵不贵?”
船夫爽朗大笑,打算不再戏弄这个老先生:“老贵了!”
老秀才一番天人交战:“没事,上岸之后你等我,我去跟人借钱去,说不定能借个二三十两银子。”
船夫愣了一下,到底是心性憨厚之辈,自然不忍心带他去那花钱如流水的销金窟:“老爷子,我跟您开玩笑呢。花酒那东西,没劲,想着一杯酒下肚就喝掉了二三两银子,心疼死,喝酒都顾不上滋味了,咱们别去了。您要是真想喝酒,我带您去个岸边的小酒肆,地道的红烛镇自酿土烧,价钱还算公道。”
小船缓缓靠岸,老先生站起身后,拍了拍船夫的肩膀,笑呵呵道:“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
体魄雄健的船夫顿时脸色发白,想要后退,却根本无法动弹;想要一跃入水,现出原形迅速远遁,更是奢望。
老秀才继而又笑:“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希望你能够坚守本心,向善而行。”
船夫好似心胸之间凭空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浩然之气,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老先生登岸缓缓离去。船夫热泪盈眶,等到终于能够动弹的时候,立即跃上岸,对着老人的背影扑通一声跪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礼。
相传天地有圣人,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老秀才一路询问,走到了枕头驿门口,问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还在不在。
驿卒问他是谁,老秀才想了想,说是那少年的半个先生。结果驿卒让他滚蛋。
不知为何,一个眉心有痣的清俊少年这些天一直老老实实待在一座老旧学塾,每天就是捧着书读。
更奇怪的是,少年经常读着读着就哭得满脸鼻涕泪水。
先前龙须溪与铁符河交界处,正是一条水势磅礴的瀑布。只是现如今龙须溪应当称呼为龙须河才对,铁符河亦是改成了铁符江。
夜幕中,有一个怀抱金穗长剑的女子站在江河交界处的青色石崖上,正是那位娘娘身边的贴身婢女,虽然极貌美,却有一个粗俗名字——杨花。
杨花先将那柄本名为“符箓”的东宝瓶洲剑中重器猛然掷入江水,然后深吸一口气,一件件褪去身上衣服,随手丢入水花四起的铁符江之中。
最后一步跨出,修长娇躯直直坠落——她要入水成神。
已经获得大骊朝廷敕令的杨花,今夜要成为这条铁符江的一尊江水正神。
大骊王朝的县分三等,河水也是如此。
龙须溪如今连升两级,即从溪水升为中等河水。
河水之下的溪水为最底层的水运神灵,即便朝廷敕封了神祇坐镇一方水路,一律只赐号为河婆,不得僭越获封为神;河水之上的江水则并无高下区别。
只是铁符江、龙须河这首尾相连的两条江河皆暂时不建江神祠,不塑神像金身。
这不禁让人想起此前大骊朝廷一口气敕封的三位正统山神的封神仪式,真可谓声势浩荡,不仅有大骊皇帝的亲笔圣旨,圣人阮师还帮忙宣告开坛、礼部侍郎宣读内容、钦天监青乌先生“埋金藏玉”、龙泉县县令吴鸢为神像揭幕,等等,一系列繁文缛节,半点不差。
东宝瓶洲的山神,总共分五岳正神、一般山神及土地三档,老百姓俗称的土地爷,有点类似官场候补。
一般说来,山脉峰峦哪怕过上百年千年,规模大小终归是个定数,所以土地山神很难原地升迁。
但这也不是绝对的,若是地界上出现了一位结茅修行的得道高人,最后被朝廷器重,成为地位超然的国师、真君,就有可能鸡犬升天。
毕竟,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三座得封山神的山中,落魄山有一尊山神尤为古怪,只知道姓宋,比起其余两尊通体镏金的泥胎神像,这尊山神像专门打造了一颗金色头颅,其余衣饰则只是彩绘,并不涂抹金粉。
据传,这是朝廷下达的密旨。
浑浊江水之中,头顶就是轰然坠落的汹涌瀑布。
杨花一只脚的脚尖轻轻踩在那把珍稀道家符剑的剑柄上,金色剑穗如藤蔓,不知何时轻轻缠绕住了她的脚踝。
怀璧其罪。双眼紧闭的女子睫毛微颤,有泪水缓缓流淌出眼眶。然而身处江底,那点泪水自然转瞬即逝。
她天生体质异于常人,自幼就亲近大江大水。
年少时有游方道士找到她家,给她测了八字,说她容易招来一切水中阴秽之物,所以最好不要独自靠近水源,尤其是无根之水临时汇聚的地方。
杨花逐渐长大,很快就被青乌先生相中,带到了那位娘娘身边修习上乘水法,修为境界一日千里,可能随随便便三年修行就顶得上别人耗费三十年甚至更长岁月修来的功夫。
然而她为何会走上这条“不归路”?要知道,成为河伯河婆、江水神灵一事,从来就被正统练气士视为“断头路”,根本不是什么长生正途。
试想,一座长生桥,明知它半道崩塌,让人根本到不了对岸,那还算什么长生桥?
她心里清楚,这叫怀璧其罪。因为她获得了那柄京城符剑的认可,在风雷园年轻剑修刘灞桥出手之前,成功掌控了“符箓”。
获得这桩天大机缘之后,她的修为更是一路暴涨,就当她觉得上五境也指日可待的时候,接连的噩耗来得悄无声息。
先是娘娘需要她拿出符剑交给坐镇骊珠洞天的阮邛去两次劈开斩龙台,然后交还到她手中的符剑就已到了差点支离破碎的境地。
但她能如何?
一位是恩同再造的娘娘,一位是被大骊奉为座上宾的兵家圣人,她只得咬牙接受这个结果。
可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之后皇帝陛下又一纸令下,临时敕封她成为铁符江的江神。
杨花摒弃一切杂念,开始静心凝神,双手掐诀,不动如山。
她的青丝一根根脱落,消散于江水之中,随流而逝。
紧接着,身躯的血肉也一点点消融。
剧烈的疼痛不仅仅来自血肉,更多是来自魂魄深处,让以大骊不传秘术隔绝感知的女子仍然颤抖不止。
形销骨立!
到最后,她沦为了一具真真正正的骷髅。
水面沸腾,蒸汽高升。
那柄半毁弃的“符箓”在江底始终纹丝不动,但是依稀可见那具恐怖骷髅开始摇晃起来,如水草飘忽,脆弱至极,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江水一冲而走。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符箓”的金色剑穗开始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不但将骷髅的脚踝捆绑得更加紧密,还不断向上缓缓攀缘,最终在膝盖处停滞不前。
骷髅这才得以稳住身形,不至于被江水蕴藉的玄妙神意所鄙弃,彻底沦为最低贱的水鬼阴物一流。
凝聚神性,重塑金身,肉身成就伪圣。
只见骷髅头顶开始生出第一缕发丝。
不是之前龙须河婆“老妪”的那头鸦青色长发,而是淡金色的发丝一根根出现在白骨之上,随后愈发茂盛,最终汇聚出一头长达数丈的金色长发,无比绚烂。
这属于百年难遇的“雨师”之象!
天底下的江水神祇,不论大小,终究是依附于大地之上,顺势流淌。
而几乎已经在东宝瓶洲绝迹的雨师却能够算是天上神灵,虽然品秩不会高出一江水神太多,但其中差异,就像寻常练气士对上同境的剑修,战力其实很悬殊。
道教推崇的大罗金仙、佛门护法的罗汉金身、世间神祇的一尊尊泥塑金身、俗世王朝所谓的金枝玉叶,都带了一个“金”字。
其中神祇的金身法相其实是一个虚指,并非说神祇真正做到了遍体皆金身。
龙须河那位河婆的金身其实不过是孕育出眼眸一点金光而已,与象征雨师资质的满头金发有着天壤之别。
杨花开始恢复容颜,白骨生肉。当她再次睁眼,已经犹胜之前的姿色。
一袭江河水精凝聚而成的青色衣裙包裹住她那具诱人至极的娇躯。
她缓缓前行,呼吸自如,比起在灵气充沛的洞府修行更加让她感到酣畅淋漓。
杨花抬手一招,那柄一直不曾出鞘的符剑从江底自行跳出,被她握在手中,横在身前。
她轻轻拔剑出鞘,凝视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裂缝,如同一位美人脸上的道道伤疤,让人遗憾,让人可怜。
已成大骊江神的杨花手腕一转,将符箓剑锋竖起,低头望去,凝视着唯有锋锐不减当年的它,柔声道:“到头来只有你,对我不离不弃。”
符剑微颤,灵气衰竭,如病榻上的枯槁老人,意气尽无。
“我不会嫌弃你的,断头路也好,我们一起走到最后。”
杨花低下头颅,微微侧过脸颊,用锋刃在自己脸上割出一条条血槽,深可见骨。
铁符江水滚滚流逝,水势愈发雄浑壮烈,杀气腾腾,绝无半点幽怨惆怅。
世间事,怀璧其罪。
世间人,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龙须河畔青牛背,一个老人蹲在石崖上抽着旱烟,石崖边缘小心翼翼坐着一个年轻妇人,长发一直延伸到河水之中。
如今成为被大骊朝廷认可的正统河神,她已经能够靠这种方式短暂上岸。
不要小看这一小步,河婆河伯之流,任你修行百年千年,依然有心无力。
马兰花怯生生道:“仙长,凭啥我就不能有一座河神庙?哪怕丁点儿大的一座小破庙也行啊。”
杨老头吞云吐雾,嗤笑道:“就你那烂大街的名声,还想有持续不断的香火?怕是只有几大水缸的唾沫口水吧。何况你以为享受香火祭祀就能够旱涝保收了?”
马兰花讪笑道:“仙长,您知道我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的村野妇人,您老人家给说道说道,免得我又犯了忌讳,惹恼了某位大人物。我倒是不怕挨打,若是给仙长添了麻烦,我这心里就难受得紧。”
说到头发长见识短的时候,她眼角余光瞥了下自己那一头青丝,心中微微自得。
自己的头发可是真的长,小镇上那些阳寿短暂的婆姨愚妇,好些人四十来岁就已经头发灰白了,能跟自己比?
论身份,论家底,她们拿什么来跟自己这尊堂堂河神媲美?
杨老头缓缓道:“祠庙一起,神坛一立,香炉一摆,第一炷香点燃之后,你就算是跟这方水土真正相依为命了。例如之前从红烛镇传来两次地震,龙泉县也跟着地动山摇、江水晃荡。你如果有了地盘祠庙和泥塑金身,那么就要遭受这种震动带来的冲击。”
马兰花虽然故作点头附和,可内心有些不以为然。
杨老头面无表情,一手持烟杆,闲着的那只手随意在石崖上轻轻一叩。
马兰花浑身血肉瞬间寸寸崩裂,疼得她跌入河水之中,在水底竭力哀号,身躯疯狂扭转翻滚。
杨老头对此视而不见,缓缓道:“山水正神为何选择死心塌地跟随山下君王,帮着他们制衡山上人?除了香火来源一事,山上人一场场神仙打架会影响到一地气运的兴衰起落也是关键。谁乐意自己朝不保夕,说不定明天就要金身重创,后天就会消亡于天地间?除此之外,一地的民风、文教、兵戈诸多底蕴和变故也会影响到你们的道行,或是潜移默化,或是突逢变故,皆不以神祇的意志为转移。前者,是钝刀子割肉;后者,是祸从天降。你啊,好好珍惜当下的闲散光景吧,这才是真正的逍遥快活似神仙。”
马兰花缓缓浮出水面,再不敢上岸,求饶道:“大仙,奴婢知晓轻重利害了。”
杨老头挥挥手:“滚远点。”
马兰花潜入水底,腰肢一晃,身形瞬间穿过那座石拱桥,远远遁去两三里水路,优哉游哉地路过铁匠铺子所处的河段。
如今她已经没那么惧怕那个手段厉害的小妮子了,毕竟她如今除了勤勤恳恳为兵家圣人增加流水的阴沉重量,偶尔也会被那个妮子喊去问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镇往事,久而久之,她便觉得自己的腰杆已经很粗了。
不过那个小妮子着实古怪,每天不是打铁就是盯着那栋马上修缮完毕的老屋,再隔三岔五帮忙打扫几间宅子,还把那笼老母鸡和鸡崽子全部搬去了铁匠铺子。
马兰花其实完全不理解阮秀的想法。
一位兵家圣人的独女,怎么活得跟小镇寻常人家的闺女似的,乏味无趣不说,还没啥远大的志向。
不过她可不敢把心里话说给阮秀听。
那条火龙的厉害,她成为正统河神之后,感触愈深。
但她如今觉得自己是真正有靠山的!
认为自己跟秀秀姑娘算是化敌为友了,还算兵家圣人的半个帮工,而且怎么也算是杨老头的不记名弟子了吧?
这些事情,都让她尤为得意。
其实她也记打,可就是有些忘性大,经常好了伤疤忘了疼。但她乐在其中。
独自坐在青牛背上的老人感慨道:“井底之蛙,偶见圆月,便欣然忘忧。”
良久之后,一个眉心有朱砂痣的少年缓缓走上石崖,蹲在老人旁边,唉声叹气。
杨老头笑问道:“今天在学塾读书多不多啊?”
少年崔瀺被这句话伤得不行,竟是气得浑身颤抖。
杨老头没有继续在他伤口上撒盐——毕竟两人做过短暂的盟友。
他道:“袁家文昌阁和曹家武圣庙的泥塑金身都造好了吧,选址一事,却还没敲定?你就不帮帮你那个学生,真愿意看着他的仕途就在这龙泉县折戟沉沙?”
少年崔瀺脸色颓丧道:“搁在以前,我自有后手,现在你觉得我还有这个必要吗?”
杨老头点点头:“惨是惨了点。”
少年崔瀺恼火道:“喂,老杨头,你当时不帮我求情也就算了,还好意思冷嘲热讽?”
杨老头不为所动:“我这顶多算阴阳怪气,不叫冷嘲热讽。”
他想了想,又道:“即便我舍得拉下这张老脸替你求情,有用吗?”
少年崔瀺嚅嚅喏喏:“总得仗义执言,说点什么嘛。”
他向后仰去,躺在凹凸不平的青色石崖上,望着高不见顶的深邃夜空,自言自语道:“你和宋长镜是不是跟我一样,有过私底下的盟约?”
杨老头笑道:“有啊,而且没怎么遮遮掩掩,要不然李二就不会跟宋长镜闹出那么大动静来。与其让你们的皇帝陛下费心猜疑,还不如放在台面上,让他自己看见,心里有个数。不过我估计以宋长镜的桀骜性格,到了京城,肯定是当面一五一十说了的。”
少年崔瀺愤愤道:“我只是运气不如宋长镜罢了。我就不该来这个破地方,还洞天福地呢,他娘的,这地方根本就是我崔瀺的殃地!”
杨老头笑道:“对另一半国师崔瀺而言,可未必。”
少年崔瀺坐起身,怒道:“杨老头,你再这么说话,我跟你掰命啊!”
杨老头转头看了眼接连遭受横祸的少年,不再火上浇油:“你有没有意识到,在被断去牵连后,你变了很多?”
少年崔瀺皱了皱眉头,纳闷道:“有吗?”
杨老头点头,神色认真道:“有。心性渐变,魂魄渐稳,虽然修为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比较之前的那个国师崔瀺,你总算有一点少年的模样了。”
少年崔瀺脸色铁青,眼神冒火。
杨老头望向远处,打趣道:“看来读书还是有些用处的。”
原本只是寄居于这副宝贵身躯的崔瀺,如今就像是迁徙远方、扎根当地的移民。
崔瀺,一分为二。国师崔瀺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少年崔瀺神魂居住的身躯既是立身之地,也是一座牢笼。
少年崔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投水自尽了,赶紧转移话题:“皇帝陛下先前没有答应将龙须溪和铁符河合并为一条江水划分给河婆,而是一分为二,各自提拔。同时将在此‘因病去世’的宋煜章毫无征兆地提拔为落魄山山神,并且命人秘密打造了一颗黄金头颅送往这龙泉县城。如此说来,是将皇弟宋长镜和那位枕边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杨老头望向西边绵延起伏的山脉和山峰,问道:“崔大国师也需要这么揣摩帝心?”
少年崔瀺愣了愣,喟然长叹:“一是久在樊笼里,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志向高远,喜欢阳谋,堂堂正正,实在是让人小觑不得。换成别的王朝,宋长镜早就篡位了。至于那个娘儿们,说不定早就尝过女帝的滋味了。”
“东宝瓶洲小归小,有一件事情却是别洲没有的,那就是在有据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现过一位君临天下的女帝。不知多少妇人蠢蠢欲动,想要摘得头魁,借此机会混一个流芳千古,哪怕是遗臭万年,估计也愿意。”
“就是不知道大骊能否熬过这个坎,就算熬过去,又不知要倒退多少年。”
“但是,天底下只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么,猜得到他会做什么。”
说到最后,少年蓦然神采奕奕。
杨老头问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少年崔瀺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那个我,应该不知道了吧。”他使劲揉了揉脸颊,“那龙尾郡陈氏突然在这里开设学塾,无偿为龙泉县所有蒙童授课,重金聘请了三位先生,无一不是名动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与陈氏关系莫逆的客卿清客。这其中有没有颍阴陈氏的授意?是不是他们这一支儒家文脉在东宝瓶洲有所图谋?”
杨老头呵呵笑道:“我知道这段因果,但是不告诉你,反正你马上就要卷铺盖滚出这里了。我能跟你聊这么多,就很仁至义尽了。”
少年崔瀺这次倒是没有生气:“走了好。”但他站起身后又瞬间变脸,气得跺脚,暴怒大骂,“好个屁!带着两个天大麻烦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给那小子当弟子是怎么回事?老头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没了境界修为,没了身份地位,干脆就连学问也丢光了?你要是敢现在站在我面前,我这次保证骂得你狗血淋头!老头子你这叫臭不要脸,耍无赖知道不?做人要讲点良心讲点道理啊……”
杨老头伸出大拇指,啧啧道:“少年侠气,英雄胆色。”
少年崔瀺突然止住骂声,小声问道:“我可没指名道姓,老头子曾经是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啊,现在就剩下那么一丁点儿了,总不能还可以听到我的言语吧?”
杨老头站起身收起烟杆,拍拍屁股准备走人:“那可说不定,毕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会有例外呢。”
少年崔瀺一阵干笑,自我安慰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时,一本本最寻常的儒家蒙学书籍依次凭空浮现在他身前,无人翻动,却自行缓缓摊开了第一页。少年崔瀺呆若木鸡,如丧考妣。
杨老头扬长而去:“唉,有人又要读书喽。”
少年崔瀺眼神呆滞地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杆,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声朗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猛然回过神,望向那个老人的背影,“你大爷!是不是你故意泄密,将我的话语传给了老头子?老王八,没你这么欺负人的啊,我不过是说破你的身份而已,一定要这么记仇吗……”
少年崔瀺没来由地手掌一抖,痛得打了个激灵,如有严苛学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规矩戒尺敲打顽劣学生。
他继续嘶吼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红烛镇枕头驿门口,对一个穷酸老秀才恶语相向的驿卒大概是觉得不能跟一个糟老头子动拳脚,所以最后还是骂骂咧咧地跟老人说,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离开了,是顺着绣花江往南去了。
看到老秀才转身离去后,驿卒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后才记起是自家驿站门口,又赶紧悻悻然拿脚尖抹掉。
自从那些孩子来了枕头驿,怪事就接连不断出现,最后还害得为人厚道的驿丞大人丢了官身,真是一帮扫把星。
老秀才走在街道上,仔细想了想,临时决定就此作罢,路遥知人心而已。
他悄然一伸手,握住了一根碧玉簪子,随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才则去往了西边。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是否殊途同归,不知道,不好说。
但是脚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一艘大船上,因为有一头碍眼碍事的白色驴子,害得陈平安四人只能站在船头,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船舱里。
好在四人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只是李槐有些气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
不过很快,他就笑嘻嘻地让林守一帮着牵毛驴,自己爬上驴背。
坐船又骑驴,李槐笑得合不拢嘴。
林守一握着缰绳,江风徐徐而来,轻轻吹拂少年的鬓角发丝。少年摸了摸心口位置,那里有黄纸符箓和《云上琅琅书》。
陈平安蹲在一旁,正拿着柴刀动作娴熟地劈砍绿竹,他答应过要给林守一和李槐一人做一只小书箱。
蹲着也不愿卸下翠绿书箱的李宝瓶突然惊讶道:“小师叔,你头上的簪子不见了!上船之前分明还在的。”
陈平安愕然,摸了摸头顶发髻,有些茫然。
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种种意外,所以虽然心里很失落,仍是笑道:“没关系,我记得那八个字,以后给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样的字。”
李宝瓶点了点头。
走在红烛镇街上的老秀才会心一笑,低声道:“善。”
绣花江很秀气,绿波荡漾,没有什么疾风劲浪,水面宽阔却给人温婉的感觉。
陈平安四人乘坐的南下之船有两层,多是青衫儒士和商贾旅人。
李宝瓶是不怕生的,喜欢背着小书箱往人堆里凑,竖起耳朵听他们高谈阔论。
一般文人士子见到是个长得灵气的小姑娘,还背着个远游求学的绿竹小书箱,又是安静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对小姑娘便有些善意笑脸,继续闲聊,言谈无忌。
李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骑着白色毛驴在船头小范围打转绕圈,如同巡视边关的大将,不可一世。
说来奇怪,白驴还真就只愿意让李槐骑乘,这让李槐高兴坏了,至于什么风雪庙的魏晋将来过来牵走驴子时,要狮子大开口跟那人讨要报酬这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反而全被李槐当作了耳旁风。
林守一来到陈平安身边,背靠船栏内壁而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阿良说我是练气士了,又是如何成为练气士的?”
陈平安停下手中的柴刀,笑道:“当然想知道,但是没好意思问,怕你多想。”
林守一有些郁闷。
学塾三人当中,瞎子都看得出来,陈平安真正在乎的人只有李宝瓶。
在他和李槐之中,陈平安应该是更加亲近李槐的,至于是不是因为都出身于小镇市井陋巷的缘故,或是自己太过沉默寡言的关系,林守一不清楚,而且对这些不值一提的琐碎事情,其实他也从不真正在意。
但是难免郁闷。
林守一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只银白色小葫芦的厉害?”
陈平安先是不露声色地环顾四周,然后点头低声道:“连阿良都说这是少有的什么养剑葫,当然很宝贵稀有。”
林守一说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当初因为练拳拒绝喝酒,错过了多大的机缘?我之所以能够正式登山,成为一名练气士,就是因为喝过了小葫芦里的酒。喝过酒之后,我感觉得到,无论是血肉筋骨还是视觉听力,还有体魄脚力,都强于从前。原本这趟远游走得最吃力的我到后来甚至可以跟上你的脚步了,你没有看出来?”
陈平安手指下意识摩挲着沁凉的绿色竹片:“其实你离开铁符河边后,后边的山路就走得很轻松了。”
林守一脸色不变,轻描淡写道:“哦,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陈平安笑道:“阿良懒散得很,本事大却不愿意管小事。那么我是带路的,当然要照顾到你们每个人的脚力,什么时候停下来休息,要心里有数,需要让大家走得不那么累的同时,还要尽可能让你们靠着走路增长脚力。我们的路还很长,我希望大家以后不用那么吃苦。”
林守一看着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双手环胸,没来由地冷哼道:“别人说这话,我可不信。”
陈平安扬起手中的竹片,笑问道:“越来越顺手了,不过肯定是最后一只竹箱做得最好看,那么这一只先给李槐?那我就做得小一些了。”
林守一瞥了眼骑在老驴上的李槐,摇头道:“算了,先给我做吧。大不了被他念叨几句。”
陈平安笑了:“那我尽量给你做得结实一些,多用点绳子。神仙大人嘛,如果以后真能够像阿良那样飞来飞去,不牢固一点,怕是背不了几天。”
林守一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不算笨,可想要跟上这个家伙的想法,实在是很难。
他突然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在枕头驿,阿良走了没多久,你就把朱河、朱鹿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李宝瓶?”
陈平安脸色认真起来,反问:“你觉得我跟宝瓶关系好,还是跟那对父女关系好?”
林守一没好气道:“废话。”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我必须要让宝瓶清楚知道,从她们家里走出来的人做了什么事情。朱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大致清楚了,阿良故意给她设置陷阱的时候,她不单单是犹豫那么简单,而是希望她爹朱河……再一次站出来。如果说在棋墩山,因为她的乱来,让我们都陷入危险,可既然事后大家安然无恙,我可以认为是她救父心切,所以我虽然心里有气,可绝不会当面埋怨她半句话。但是在枕头驿廊道里,朱鹿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值得被原谅。我觉得只要别人给的好处够多,她会出卖任何人,包括她的小姐宝瓶。”陈平安有些感伤,“如果她还是这样的性子,总有一天,她爹真的会被她害死的。我不希望朱河这么一个不错的人,活着离开红烛镇后,最后还要死在自己女儿手上。为什么明明有爹,却不知道珍惜呢?”
林守一脸色冷漠:“你以为世上每个爹娘都很好吗?”
陈平安语气坚定道:“别人不管,我的爹娘就很好!”
林守一脸色有些难看,不过陈平安之后的言语让少年脸色稍稍缓和:“朱河是个好人,但是好像不太会教子女做人。有些事情,既然对错那么明显,为什么不说不教呢?我想不通。林守一,你人很聪明,知道原因吗?”
林守一神色有些疲惫:“可能是灯下黑吧。不过天底下的父母,不是简简单单一句‘天下父母心’可以一概而论的。陈平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爹娘走得早,有些事情才不用那么纠结。当然,我没有其他意思,如果话难听了,你别往心里去。”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当然不会。”
林守一瞥了眼陈平安的发髻:“簪子就这么没了,不找找?”
陈平安继续低头打造小书箱,摇头道:“找不到的。你以为我这么贪财的人,这么贵重的东西会自己弄丢吗?”
林守一的脸色突然古怪起来:“难怪阿良说我的名字应该跟你换一下。”
陈平安好奇问道:“这里头有说法?”
林守一已经转移话题,身体微微前倾,对着身为行家的陈平安指手画脚道:“书箱这里能不能做出一点弧度来,否则太死板了些,方圆有度更好,远远看着也会舒服。”
陈平安点头道:“我尽力啊,到时候做出来效果不好,我可就不管了。”
知道这家伙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说不管那就是雷打不动的真不管了,于是其实对小书箱寄予很大期望的林守一顿时急了,加快语速:“那怎么行,这些棋墩山的竹子很有来头的,用掉一片就少一片。我的书箱必须要赏心悦目,同时兼顾实用牢固。陈平安,你动柴刀的时候可以慢一些啊,搭建竹箱框架的时候多想想,一定要多想想啊……”
陈平安依旧下刀如飞,地上不断坠落零碎狭短的绿竹,然后又一一被陈平安收入背篓,看得林守一惊心动魄。
陈平安眼角的余光瞥见冷峻少年的焦急模样,忍住笑:“要不然还是最后做你的书箱?”
林守一怒道:“我叫林守一,我是那种喜欢反悔的人吗?”
陈平安突然知道为何阿良那么喜欢使坏了,感觉不错。
李槐牵着毛驴大摇大摆来到两人身边,大大咧咧问道:“陈平安,你说阿良会不会明天就回来了?”
陈平安抬头道:“忘了?”
李槐赶紧捂住嘴巴,松开之后,贼眉鼠眼地四周张望一番,这才松开缰绳,蹲在陈平安对面,压低嗓音说道:“那就后天,后天也行。反正最晚最晚等我们下船,如果阿良还没回来,那我以后就不认他这个朋友了。陈平安,你说,我这是不是已经很厚道了?到时候阿良跪在地上求我的时候,嗯,你可以适当替他说说好话,到时候我再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继续跟阿良做朋友。”
林守一干脆闭上眼睛。
对于这个同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很好的选择。
他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人,真怀疑有一天李槐闯了祸之后,自己会幸灾乐祸。
一声毛驴的嘶鸣声响起,然后是一名稚童的跌倒哭喊声。
李槐转头望去,有些发蒙。
是那头白色毛驴闯祸了,估计是那个倒霉孩子觉得好玩,跑去逗弄驴子。
可那头畜生脾气大得很,虽然不会伤人,可绝对要吓唬一下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小家伙。
比如现在,它扬起蹄子,一次次重重踩踏在船板上,吓得那个坐在地上的孩子都不敢哭了。
陈平安猛然放下手中刀和竹,快步走去,小心翼翼搀扶起了孩子,然后伸手作势压了两下白色毛驴。
毛驴看到陈平安的手势后,虽然还有些焦躁,可终是停了下来,安安静静站在原地。
孩子穿着一身绸缎衣衫,胡乱挥舞双手,使劲挣脱开陈平安的搀扶,看到家中长辈从大船二楼迅速赶来后,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一个身材壮实的黑衣大汉三步作一步瞬间来到孩子身边,蹲下身小声问道:“瑜少爷,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替你出气!”
陈平安对试图蹑手蹑脚逃离的李槐招了招手,后者缩了缩脖子,与陈平安对上视线后,不敢继续当缩头乌龟,走到陈平安身边,耷拉着脑袋,病恹恹小声道:“我家小白驴绝不会胡乱咬人的,不骗你,陈平安……”
陈平安“嗯”了一声,轻声道:“但不管怎么样,你要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李槐抬起头,满脸委屈道:“凭啥?是那个孩子主动招惹小白驴,又没伤着他,我为啥要道歉?那个不懂事的孩子要跟我道歉才对。”
陈平安刚要跟李槐解释什么,李宝瓶一溜烟从远处跑回来,站在陈平安身边。林守一也起身,只不过留在原地,需要帮着陈平安看护背篓。
那伙人中有一声威严怒喝响起:“大胆孽畜!竟敢伤人!”
原来是一个满身官威的中年人。他脸色阴沉,眼神在四人身上一扫而过:“你们长辈呢?出来!”
陈平安脸色平静,轻声道:“李槐。”
已经大半身子躲在陈平安背后的李槐怯生生道:“吓到你们家小孩,是我没管好我家小白驴,对不起啊。”
一鼓作气跟那些陌生人道歉后,李槐哽咽起来。阿良曾经打趣这个小兔崽子只会窝里横,家里当老爷出门装孙子,这倒是没冤枉他。
陈平安轻轻揉了揉李槐的脑袋,然后望向那个中年人:“我们能做点什么吗?”
中年人嗤笑道:“屁大孩子,好大的口气,让你父母长辈出来说话!”
一个满脸心疼的雍容妇人抱起孩子,听着怀中孩子不停告状,说是那毛驴乱撞,见着他就要张嘴咬人,凶得很,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快,肯定就要被那头畜生咬掉一条胳膊了。
妇人气得嘴角抽搐,眉眼愈发凌厉,冲中年人愤怒道:“你也不管管?在京城坐了这么多年冷板凳,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自己儿子还要被一头畜生欺负,你不嫌丢人,我一个妇道人家都替你臊得慌!”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望向那个脸色阴晴不定的中年人,缓缓道:“我们长辈没有随行远游,所有事情,我可以做主。”
妇人视线偏移,冷冷望向陈平安,讥笑道:“四条腿的畜生都管不好,两条腿的能好到哪里去?一群有爹生没娘养的贱种!”
李宝瓶气得嘴唇颤抖,满脸涨红出声道:“我家小白驴乖得很,做错了事,我们认!没做错的,不许你们乱泼脏水!有本事你们再问那个孩子一遍,问清楚事情起因和经过再来大放厥词!”
林守一脸色阴鸷,抬臂伸向怀中。
那叠黄纸符箓之中,品秩高低悬殊极大,以林守一如今刚刚踏足修行的体魄和神意,只能驾驭最低的三张符箓,例如那名为“盘中珠”的水符,最适合在此时此地使用。
陈平安快速望向林守一,投去一个隐晦的询问眼神。后者点点头,也以眼神示意那尊阴神离此不远,他已经与之联系上,阴神随时可以出现。
陈平安收回视线后,对男人一本正经道:“希望那位夫人能够跟我们道歉。”
中年人似乎觉得跟一群孩子较劲太掉价了,而且多少也晓得自己儿子的脾气,所以先前的怒意重新落回肚子。
此时听到那个草鞋少年的荒诞言语,颇觉滑稽,只当是市井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不以为然道:“既然你们道歉了,又是长辈不在身边的情况,我也不计较什么,但是要防止那头畜生再度伤人,我觉得最好还是将其击毙,否则等到真伤了人,后果就真的很难收拾了,绝不是你们几个孩子担当得起的。”
妇人冷笑道:“敬复!主辱臣死的道理都不懂?”
最先出现的那个黑衣汉子神色有些尴尬,赶紧转身向那位一家主妇弯了弯腰。
孩子突然在她耳畔窃窃私语,指了指李宝瓶。
妇人点点头,笑道:“对了,打死那头畜生丢入江水之后,记得稍稍教训一下那三个小家伙就行了。至于那个红棉袄的小姑娘,我看着挺顺眼的,给我家瑜儿当个贴身丫鬟就不错,也算赐给她一点造化福气。”
李槐惶恐至极,使劲抓住陈平安的袖子:“他们打我骂我都没关系,但是小白驴不能死。我再跟他们认错,我可以把那本书赔给他们,你不是告诉我那本书很值钱的,不要丢了吗……”
陈平安伸手重重按住李槐的脑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认个屁的错,你现在已经没任何错了。”
李槐愣在当场。
陈平安另外一只手按住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小师叔试试看能不能帮你出气,现在不好说,但是试过了才知道。”
林守一正要说话,陈平安对他轻轻摇头,最后望向看似通情达理的中年人,问道:“是不是道理讲不通,没得聊了?”
中年人有些心烦意乱,眯眼阴沉道:“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他一挥袖,对身旁黑衣扈从下令道:“杀驴!”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气势浑然一变。
阿良曾经教过他一门十八停的运气法门,他尝试过很多次,最多七停就要绞痛得难以自禁。
要知道,陈平安对于疼痛一事的忍耐程度是远超同龄人的,这次只支撑到第七停就让他差点满地打滚。
不过对于前六停,拥有武道二境体魄的陈平安就能相对顺畅地完成。
显而易见,六停与七停之间存在着一道极为关键的分水岭。
陈平安在棋墩山跟五境巅峰的朱河切磋,虽然朱河事先说好就将气机运转压制在三境的地步,但少年与其对战起来犹有一战之力,双方打得有来有回。
朱河不曾真正走入过江湖,所以不太清楚这其中的意义。
只有当初小镇上那位兵家剑修才能够一眼看出,少年在河边粗朴至极的走桩早已浑身走拳意。
练拳不练真,三年鬼上身。练拳找着真,一拳打死神。
朱河当然知道这两句话,但由于尚未跻身六境,不曾领略到武道更高处的风光,所以并不算领悟其中真相。
他甚至不知道,在他坚信的止境便是第九境之上,还有着传说中“山登绝顶我为峰”的第十境。
武道一途,凭借机缘天赋跨过门槛后,能吃多少苦,就享多少福,最是公平。
不管山上修行的练气士再如何瞧不起“下九流”的纯粹武夫,当拳头真正落在这些神仙头上的时候,那可是真的痛。
黑衣汉子大踏步向前,从儒衫家主身边走出,随口道:“劝你们最好让开。”
陈平安二话不说,一步向前,船板声响沉闷,外人看来声势平平,最多就是少年有些莽撞气力罢了。
《撼山谱》拳法的走桩总计六步,大小错开,陈平安在死死记住十八停后,自己尝试着去一停一步。
他一旦跟自己较起劲来,那真是无药可救的。
就像当初只因为宁姚姑娘的一句话,陈平安就决定要练拳一百万次,在那之后每天都不曾懈怠。
身为三境武夫的黑衣汉子虽然对看到一个萍水相逢的贫寒少年走着有模有样的拳桩有些惊讶,可仍是没有半点小心戒备,反而还有些庆幸。
毕竟如果只是杀了毛驴之后欺负几个孩子,他的脸面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这艘船上可是有不少担任家族扈从的同道中人。
六步拳桩迅猛走完,陈平安最后一步轰然发力,脚底船板吱呀作响,整个人已经如一支箭矢瞬间来到黑衣汉子身前。
目瞪口呆的汉子竟是只能在仓促之间猛提一口气,双臂护在胸前。
汉子的手臂传来一阵铁锤重砸的剧痛,整个人被一撞之下只得踉跄后退,好不容易止住后退颓势,正要让近乎麻痹的双手迅速舒展些许,不料一抹黑影如附骨之疽高高跃起,以膝盖撞在了中门微开的汉子胸口。
这一下汉子当真是受伤不轻,砰然一声倒飞出去。
当鲜血涌至汉子的喉咙,他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心神反而比之前更加清澈。
到底是实打实的三境武夫,想着那少年出人意料的狠辣攻势,多半是强弩之末了,只要等到自己借着这股冲劲在远处摔落,应该就可以很快起身迎敌。
但是那个草鞋少年如一阵江心的清风,速度不减反增,已经来到尚未摔落在地的汉子身侧,对着后者脑袋就是一拳抡下。
砰!黑衣汉子的身躯被直直打落地面,由于下坠势头过大,甚至还在船板上微微反弹了一下。
呕出一大口鲜血后,一拳未出一招未使的三境武夫就这么彻底地昏厥了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当看到他晕死过去后,少年几乎要踩在他面门上的那只草鞋骤然收了回去。
一切不过是眨眼工夫。
中年男人来不及转身,只是保持那个扭头的姿势,一脸读书人掉进粪坑里的表情。
妇人脸色雪白,怀中的孩子张大嘴巴,一行仆从丫鬟更是没回过神来。
陈平安瞥了眼脚边的黑衣汉子,确定没有出手偷袭的可能性后,看了眼儒衫男人,最后把视线停留在妇人身上,缓缓开口道:“现在道理是不是讲得通了?”
吓破了胆的妇人突然对中年男人尖声道:“马敬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你堂堂大骊清流官员难道也要当废物?快点亮出你的官家身份啊!”
中年男人转身,伸手指向陈平安,暴喝道:“你放肆!本官是这条绣花江尽头的宛平县县令!此时正是在赴任途中……”
陈平安根本不去看那个恼羞成怒的男人,死死盯住妇人。
妇人那句“有爹生没娘养”,还要掳走李宝瓶当丫鬟,他记得很清楚。
陈平安不是不记仇的人,有些别人伤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陈平安熬一熬,也就忍过去了;可有些必须要报的仇,只要一天没报,那么他活一百年,就能记住九十六年!
阿良曾经笑问:“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一板一眼回答:“四岁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陈平安再次如清风一冲向前,一脚踹得那妇人连同怀中孩子一起踉跄摔倒。
只是比起那个黑衣汉子,他们的惊吓多过疼痛。
陈平安冷冷瞥了眼那个锦衣玉食的孩子。
中年男人破口大骂道:“岂有此理,你竟然连妇孺也不放过?匪人竖子!丧心病狂!”
陈平安走向他,说道:“只要是个人,到了懂事的岁数,就要讲道理。我管你是大是小,是男是女?”
中年男人步步后退,始终伸手指着陈平安,颤声威胁道:“我要治你的重罪,让你吃一辈子牢狱饭!”
就在此时,二楼有人沉声道:“小家伙,这就有些过分了啊。教训过那名扈从就差不多了,还不快快收手?如果继续不依不饶,靠着一点本事就敢恃武犯禁,老夫虽然不是官场中人,可要拦下你,帮助那位县令大人将你抓捕归案,还真不难。”
陈平安闻声转头望去,一名青色长衫老者站在二楼船头,身旁站着一个佩剑的白袍男子,正在闭目养神。
陈平安收回视线,对中年男人说道:“跟我们道歉。”
中年男人眼见有人仗义执言,无形中胆气大壮,愤怒道:“休想!到了宛平县辖境,本官要让你这个匪徒见识一下我们大骊的律法!”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道歉!”
中年男人有些畏缩,望向二楼,高喊:“还望老先生见义勇为,在下定会铭感五内!”
老人对此面无表情,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少年,老夫最后劝你一句,停步,收手!”
陈平安对船头的林守一以眼神示意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转身问道:“先前老前辈在做什么?”
老人坦然笑道:“自然是袖手旁观。当然了,若是那位县令大人真敢强夺民女,老夫肯定也会出手阻拦。”
陈平安又问道:“那他们杀我们的驴子呢,您会不会拦着?”
老人哑然失笑道:“老夫又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自然不会出手拦阻,一头驴子而已。”
陈平安继续问道:“那到底是谁没有道理呢?”
老人愣了愣,破天荒有些犹豫:“道理嘛,大概还是在你们这边吧。但是小家伙,有了道理,不代表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陈平安最后说道:“要他们道歉,就是为所欲为了?老先生,那咱们的道理还是不太一样。”
老人哈哈大笑道:“那今天老夫还真就要看看,到底你的道理,大不大得过老夫的道理。”
手臂自然垂下的陈平安点了点头,手腕悄然一抖,另外一只手指向那个已经睁眼的白袍男子:“靠他对吧?”
林守一心领神会,嘴唇微动。
老人早已怒意满胸,只是脸上依然笑意如常,点头道:“怎么,不服?”
他笑着转头望向身边的扈从剑客:“白鲸,那个小家伙好像觉得自己的拳头比你的灵虚剑更能讲道理啊。”
白袍剑客扯了扯嘴角,泛起淡淡的轻蔑讥讽。
就在此时,异象突起。
还不等船上内行咀嚼出“灵虚剑”三字的分量,仿佛剑仙出世的白袍剑客就像被人抓住脖子,从二楼船头横飞出去,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最终一头狠狠撞进绣花江,溅起巨大的水花,过了很久也没能浮出水面,生死不知。
那个中年男人吓得肝胆欲裂,望向已经开始登楼的少年,赶紧亡羊补牢:“对不起,我错了!是本官错了!”
陈平安来到老人身边,二楼船头只剩下了脸庞抽搐的他。
看到少年的身形后,老人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轻声问道:“老先生,您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照理说懂的应该比我多很多,您的道理都跑到狗身上去了吗?”
老人正要说话,一个白影好似一条大白鱼跳出了绣花江,原来是白袍剑客白鲸被抛回了大船二楼。
老人弯下腰,欲言又止。陈平安已经下楼离去。
中年男人让家中所有人乖乖站好,在陈平安走过的时候,人人赔礼道歉。
陈平安对他道:“可以了。不过我知道你其实心里恨不得杀光我们。”
中年男人膝盖一软,恨不得给这个少年跪下来。
陈平安不再搭理他们,回到船头原位坐着。
李宝瓶伸出大拇指,林守一依旧背靠船栏内壁,脸色平静。
李槐满心愧疚,攥紧白色毛驴的缰绳,生怕再给陈平安招惹麻烦。
陈平安认真想了想,轻声道:“以后我练拳要更加勤快一些。再就是林守一,如果可以的话,你也别偷懒。”
林守一笑着点头:“不用你说。”
李槐小声道:“对不起,陈平安。”
陈平安抬起头,笑道:“你该说的对不起早就说了。如果是因为惹了后边的那些麻烦才跟我说对不起,那不用。只要你没错,就别认错,跟谁都是这样。我们今后去大隋的路上还是像今天这样不惹麻烦,但麻烦找上门了,也绝对别怕麻烦!做得到吗?”
李槐一下子热泪盈眶,挺起胸膛:“我可以的!”他又很快破涕为笑,“陈平安,你可以啊,打架好生猛,要不然以后我也喊你小师叔吧。”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他立即改口道:“以后再说!”
陈平安突然加了一句:“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真遇上了拼命也打不过的对手,那就赶紧认错认,不丢人。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李宝瓶双臂环胸,靠着小书箱,气呼呼道:“小师叔,这件事,不行的!”
林守一拆台道:“我觉得可以。”
李槐嘿嘿笑道:“我反正听未来小师叔的。”
绣花江水底,如鱼游荡在水中的一尊阴神,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