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陈平安仍然怀疑阿良,但不可否认,阿良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有一头从来不骑乘的毛驴,他跟小屁孩李槐斗嘴斗得不亦乐乎,他一门心思想着拐骗林守一喝酒,说天底下的好东西,不过醇酒、美妇二物,他会在陈平安走桩的时候绕着他打转,说这套拳法一旦大成,肯定老霸道了,对着人就是一顿乱捶,只可惜行走江湖,讲究打人不打脸,所以伤和气败人品,最好要像他这样以德服人,以貌胜敌。
他还会跟朱河吹嘘自己的剑术无双,说他一旦握剑,那可了不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害怕,就更别说对手了。
朱河在旁笑呵呵点头称是,可少女朱鹿偏偏不信这个邪,非要阿良用那把竹刀演示演示,也不用他施展出排山倒海的剑法,能砍断一棵碗口大小的树木就算她输。
阿良就说今日不宜施展剑术,他虽然早就达到了万物皆可做剑的地仙境界,可出剑一定要看心情啊,高手没有一点怪癖还是高手吗,所以只有那些大风大雪大雨之类的日子,才有兴致,比如那滂沱大雨当中,自己出剑之后,能够快到滴水不沾身。
朱鹿朝地上“我呸”了一句就转身跑开了,阿良也不恼,只是笑眯眯跟朱河说:“小朱啊,你闺女这脾气不太好哇。当然,她要是以后真嫁不出去,不用担心,我阿良可以让你占个天大便宜,喊你一声岳父大人。”
打那之后,朱河就不再凑到阿良跟前嘘寒问暖套近乎了。只好自己一个人喝闷酒的阿良有些失落。
不凑巧,过了几天,在他们临近铁符河的时候,下起了一场蒙蒙细雨,虽然不大,可好歹是下雨了。
朱鹿立即拦住牵着毛驴埋头赶路的阿良,后者一脸茫然,问朱鹿:“姑娘你干啥咧?哦哦,你是说下雨就练剑给你看的事情啊。哈哈,我记得,记得。姑娘,你别用那种看骗子的眼神看我,行不行?你啊,就是太年轻,不晓得世外高人的规矩很多啊。知不知道,雨太小了,哪怕我只是以一株野草做剑,也会觉得对不起那株草。哦,不对,是对不起我的上乘剑术。所以等哪天雨下大了,我再出手,保管将那条铁符河都给拦腰斩断了,到时候你哪怕哭着喊着要我收你为徒,我都未必点头。”
朱河二话不说就把自己闺女拽走了。
小雨蒙蒙,不耽误赶路,阿良伸手扶了扶斗笠,摇头叹了口气。牵着白色毛驴走在最前方的他,那一刻背影有些寂寞。
更不凑巧的是,又过了两天,老天爷开眼似的,下了好大一场暴雨。
结果阿良怒喝一句:“看啥看,老子脸上有花啊?还不去躲雨?我家宝瓶淋坏了身子骨咋办?看我出剑什么时候不能看,你们有没有一点慈悲心怜悯心?!没有看到咱们宝瓶快冻死了吗?”最后众人一起蹲在参天大树下躲雨的时候,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阿良。
李槐皮笑肉不笑,模仿自己娘亲的语气,语重心长地说道:“阿良啊,也亏得今天只下雨没打雷,要不然第一个就劈在剑仙你身上。”
朱鹿只是冷笑连连。
就连性情冷淡的林守一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朱河如今已经彻底不愿意搭理这个狗屁风雪庙大佬了,自顾自嚼着干粮。
一路行来,多次隐蔽微妙的试探之后,朱河觉得这个浑身古怪的阿良,哪怕的确是兵家祖庭的修士,也绝对不会是什么用剑的地仙高手,如果是真的,别说让他阿良喊自己老丈人,就是让自己喊阿良老丈人都没问题。
一路行来,李宝瓶比起刚刚离开铁匠铺子那会儿,话少了许多,只是默默跟随在小师叔陈平安身旁,小背篓也不愿意让朱河、朱鹿帮忙背着。
陈平安则在练习剑炉这个拳桩,其他人早已见怪不怪。
阿良被李槐他们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过身屁股对着他们,摘下腰间的银白色酒葫芦,一口一口喝着酒。
大雨渐歇,阿良突然站起身,说要出去找根称手的树枝,非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上乘剑术不可,不过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阿良又说如果找不着,那就没办法了,剑仙找称手之物,就跟凡夫俗子找媳妇一样,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所有人看着斗笠有些歪斜的阿良,根本没人愿意开口说话。
阿良一个人往山坡上行去,下雨地滑,差点一个踉跄摔倒,赶紧装模作样地摆了几个拳把式,好似在为出剑热手。
结果阿良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视野,这场雨就猛然间下大了,毫无征兆,让人措手不及。
陈平安睁开眼,看到树底下不远处的毛驴,想了想,起身说道:“我去找阿良。”
朱河也跟着起身:“我陪你一起去吧,这天气很容易出事情。”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我在山里烧炭采药的时候,遇到过很多次这种天气,不用担心,再说这里也需要朱伯伯你照看着,我才能放心。”
朱河思考片刻,点点头:“陈平安,那你自己小心。”
陈平安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柔声道:“我去去就回。”
不但要亲自盯着小镇东边的衙署建造,还要商定文昌阁、武圣庙的选址一事,父母官吴鸢一天到晚忙得脚不着地。
四姓十族除去已经举族迁出小镇的六个,还剩下八个,礼部右侍郎董湖靠着牌坊楼拓碑一事压过了地头蛇吴鸢的风头,如今那些个土生土长的老油子,全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看他吴鸢的笑话,可他还是得一家一户登门拜访过去。
吴鸢最后忙到嘴唇干裂,嗓子眼都快冒烟了,一回到督造官衙署,就瘫软在椅子上,他扯了扯领口,直愣愣盯着房梁雕花,脸色阴晴不定。
身边站着那个豪阀出身的文秘书郎,今天是他陪同吴鸢拜访了各大家主,虽不至于吃闭门羹,但是软钉子碰了一大堆,相互推诿。
这个说老瓷山能不能搭建文昌阁,得去问刘家老爷,那个说神仙坟是魏家占地最多,只有魏家老爷子点头才能坐下来谈,然后刘家、魏家又说这种涉及祖宗基业的天大事情,一定要大伙儿聚起来慎重商议,否则是要被街坊邻居们戳脊梁骨的。
这个秘书郎同样憋了一肚子火气,不过自幼耳濡目染,对于官场规矩再熟悉不过。
知道为官不易,主政一方的父母官更是大不易,所以并未气急败坏。
他对周围几个闻讯赶来的同僚轻轻摇头,示意他们暂时不要火上浇油,留吴大人一个人清净清净。
吴鸢突然笑着说道:“放心,我没事,这会儿就是有点馋咱们京城的酒水了。”
那个世家子这才落座,遗憾道:“可惜李家已经搬去京城,要不然可以让他们家主李虹帮着牵线搭桥,有些事情能够私下说,就会好办许多。我们家跟京城李家关系还不错,那边发话,这里的小镇李氏肯定要卖这个面子。”
吴鸢瞪眼训斥道:“你傻啊,你家族积攒下来的人脉,不等于你的人脉,你每用上一次,就会让自己在家族地位下降一大截。这种事情,不像之前你跟人求匾额榜书那么简单,所以你别瞎掺和。”
世家子笑道:“我这不是担心吴大人钻牛角尖嘛。”
吴鸢嗤笑道:“我如果是钻牛角尖的人,早把那位上柱国老丈人的腿打断了,然后带着他的宝贝闺女一起私奔。”
满堂寂静。
世家子忍住笑,低声道:“这种大话,吴大人在咱们这儿吹吹牛就可以了。”
吴鸢舒舒服服瘫靠在椅背上,一点也没有被揭穿真相的窘态,反而笑呵呵道:“那当然,老丈人要真大驾光临,我这会儿早跑去低头哈腰端茶送水了,还得问上柱国大人你老累不累啊,要不然揉揉肩膀啊。”
衙署大堂内笑声四起。就连门口那两个腰悬绣金刀的武秘书郎也相视一笑。
吴鸢坐直身体的那一刻,大堂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气凝神,吴鸢不急不缓道:“李氏已经迁出去;卢氏铁了心要当缩头乌龟,万事不管;赵氏推说老祖宗身体有恙,一切都要她身体好转后才能定夺;小镇宋氏水最深。这福禄街四大姓,加在一起拥有十座大型龙窑,李氏名下的两座,已经转让给桃叶巷魏、刘两家。”
“你们今天就将衙署所有零散文档归拢在一起,汇集成一份四姓十族的关系脉络图,我倒要看看这座小池塘,是怎么个鱼龙混杂法。退一步说,哪怕拿前几个大家族没辙,那我们就去找次一等的家族。除了十族垫底的几个,还有那个很有钱的马家,始终恪守祖训不肯搬去福禄街、桃叶巷,他们就拥有两座窑口。既然我现在还兼着窑务督造官,那么这些龙窑的规模大小,还不是我说了算?将这些家族拉拢扶植起来,与此同时,我会砸钱下去,衙署的积蓄全部掏空,我也不心疼。我就不信老瓷山你们守得住,可神仙坟那么大一块地方,一旦分赃不均,你们能够护得了多久?”
“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等到池塘见底,小庙倒塌,我看到时候这帮老狐狸怎么跟我认错赔礼。”
县令大人吴鸢说到最后,本该意气风发才对,不承想哀叹一声,又瘫软回去:“这日子没法过了。何时是个头啊?!先生,说好的醉卧美人膝呢?衙署上下,不是老妪便是稚童,就没一个妙龄女子啊。说好的人杰地灵、女子秀美呢?”
就在这个时候,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崔瀺被两名扈从伸手拦在门外。
崔瀺微笑道:“吴大人,不然我写信帮你问问京城的袁柱国?帮你要两个眉眼可爱的小丫鬟过来?”
吴鸢立即站起身,脸色尴尬,又不好说破自家先生的国师身份,也没那脸皮和胆识,为了掩人耳目就对先生大加呵斥。
吴鸢心底满是疑惑,不知先生为何要登衙署门,而且看样子一点不介意泄露身份。
崔瀺懒得跟那些文武秘书郎计较,转身撂下一句:“随我来。”
吴鸢对屋内所有人伸手虚压了两次,示意他们不要声张,独自快步走出门槛,两个沙场出身的武秘书郎想要贴身跟随,吴鸢仍是摆手拒绝。
走在僻静无人的石子小径上,崔瀺问道:“卢氏刑徒都已经进山了?”
吴鸢摇头道:“还剩下六百刑徒,尚未到达最北边君神山的山口。这拨人身份最为尊贵,多是卢氏王朝的功勋豪阀之后,年纪不大,十四五岁到二十岁之间。”
吴鸢疑惑道:“这不是先生你之前就安排好的吗?”
崔瀺没好气道:“天有不测风云,你家先生我现在算是龙游浅滩了,所以得再跟你确定一下。你现在什么事情都别管,快马加鞭赶往神君山的入山口子,找到一个叫夏余禄的刑徒少年,安排他去京城。”
吴鸢小心问道:“这次是宋长镜的嫡系心腹护送他们赶来龙泉县,我就这么上门要人,那帮六亲不认的兵痞,肯乖乖放人?”
崔瀺挥挥手,不耐烦道:“我那边自有后手,你只要露面就行。”
吴鸢担忧道:“先生,你这边?”
崔瀺冷哼道:“死不了!”
吴鸢不再犹豫,立即喊上那两名武秘书郎,一同骑马出门。
先生动动嘴,学生跑断腿。
崔瀺等到吴鸢离去之后,独自行走在衙署小路上,脸色阴沉:“一着不慎满盘皆……还没完全输,满盘皆溃倒是事实,不过没事,只要还有一丝胜算就行。熬着,就当修心养性了。大不了换了棋盘再来。”
“我不就是先熬死了先生,又熬死了你齐静春?”
“咦?怎么说着说着,感觉自己像只乌龟了?”
崔瀺最后叹了口气:“她的运气真是一向很好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头撞进来,我只能尽力从这盘残局里搂回几枚棋子是几枚了,省得被她全盘收走。真是气死我了!”
之后有衙署杂役远远走过,就听到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在那里大声念叨:“我不生气,犯不着……我不生气,犯不着……他娘的,犯不着个屁!气死老子了!”
铁匠铺子,三张崭新竹椅摆在屋檐下,苍翠欲滴,颜色可亲。
阮秀已经起身愤懑离去,只留下一个脸色如常的阮师,和一个笑容不变的尤物妇人。远处溪畔,站着杨花、徐浑然和王毅甫。
坐在小竹椅上的妇人,将视线从阮秀的背影收回。
她方才使用了一个小法子,故意激怒阮秀,让其离场,妇人这才开门见山问道:“阮师与齐先生有所约定?所以那陈平安身边,才有李家的武人跟随?”
阮邛直截了当道:“没有。”
妇人又问:“那就是阮师因为那三座山的缘故,答应庇护陈平安?”
阮邛点头:“对,我答应过他,保证他们离开大骊之前,都没有大的意外。”
妇人抬头看着即将下大雨的阴沉天色,说道:“阮师,我让人再买下神秀山周边的四座山头,赠送给你,就当是大骊的见面礼,如何?”
阮邛冷笑道:“你还需要花钱买?那一袋袋金精铜钱,不过是大骊皇帝左手出右手进的事情,何必多此一举?”
妇人摇头笑道:“规矩就是规矩,我并非是一个喜欢守规矩的人,但是眼前阮师的规矩,或是京城皇帝陛下的规矩,都要比我的身份大,所以不得不遵守。我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从来量力而行。”
阮邛对此不置可否,问道:“你为何执意要杀那个少年?而且是不惜花费这么大的代价。一定要这么急着杀他?以至于等到他离开大骊边境再下手,也不行?”
妇人语气不重,眼神却尤为坚定:“他必须死。他死了,就算真有所谓的佛家因果,当初杀他爹那件事,以及靠他帮助我家睦儿争取更多机缘一事,全部会止步于我……”
阮邛淡然道:“是因为你有某些见不得光的旁门神通,能够斩断因果吧?”
妇人微笑,不否认,不承认。
阮邛摇头道:“可这不是你这么急匆匆杀人的理由。”
“我家睦儿马上就要进入大骊京城,到时候会有一场大机缘降临,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我必须尽早斩草除根。”妇人见阮邛一脸不为所动的冷漠,只好泄露天机,选择与这位兵家圣人坦诚相见。
她详细解释道:“睦儿的心结,若是放在一般修士身上,倒也无妨,大道漫长,哪怕他在破开中五境之前,无法自己将其摒除,大骊一样有的是手段,以外力强行去除,大不了就是留下一个大小不可预测的天魔心窝,只不过跻身上五境的时候,会变得极为凶险。可是如今京城那份机缘不等人,就容不得丝毫马虎了。加上崔瀺那个废物,号称算无遗策的崔大国师,竟然输了,显然到最后,也不曾成功坏了那少年的澄澈心境。没办法,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用陈平安的那颗头颅,强行拧转睦儿的心境。”
妇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无奈道:“不是没想过蒙骗睦儿,说那陈平安在崔瀺的大考当中,成了俗不可耐的市井小民,甚至我可以将所有细节编排得天衣无缝,一一呈现给他,但是我担不起这份风险。他如今天资太好,一旦获得那份机缘,将来如果知晓真相,反而成了莫大隐患,极有可能一瞬间就会道心崩碎。”
此时,天降大雨,雨幕如铁。
阮邛不理会外边的大雨滂沱,问道:“什么心结,如此麻烦?”
“那个姓姚的老不死,阴了我一把,告诉了那少年真相,他的爹娘根本不可能因为他是五月初五出生,就会为阳气所伤,所以无法投胎做人。于是那个违背他娘誓言的少年傻眼了,发疯一般从龙窑狂奔回小镇,之后那个悲愤欲绝想杀人的少年……阮师,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既没有去找睦儿,也没有回家,竟然在泥瓶巷外一直等着,等到一个睦儿单独出门游荡的机会,才堵住他,追上他,最后在泥瓶巷将我家睦儿按在墙壁上,差点掐死,当然,他最后没有杀人,而且就算他真想杀,死的也只会是他。可恨的是,那些藏在暗处的死士谍子,死守着陛下的规矩,只要睦儿不死,就绝对不可以插手。废物,全是罪该万死的废物。”
妇人尽量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这个秘密后,破天荒有些疲惫和无奈:“世间竟有这种心思古怪的贱种?他的这个举动,反而成了我家睦儿最大的心结,近乎死结。他这么多年甚至很多次从梦中惊醒,因为他一直想不明白:‘你陈平安,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还要挑一个稚圭不在场的时候?换成是我宋集薪,我会把你陈平安大卸八块还不解恨,当着你至亲至近的人的面,才最好。’归根到底,也算是我作茧自缚了。”
大雨如黄豆一般砸向大地,如当年两个同龄孩子的泪水。
一个瘫软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脖子,吓得大哭。
一个脚穿草鞋的贫苦孩子,走向泥瓶巷巷口,用手臂挡住脸颊。
就像一面镜子,越是光明无瑕,越可以映照出照镜之人的瑕疵。
长久的沉默之后,妇人收回思绪,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座廊桥的手笔,阮师应该有所猜测吧?”
阮邛满脸厌恶:“早知如此,我不会来这里。”
妇人挑了一下眉头,沉声道:“所以最后睦儿离开小镇之前,必须要去那边上香,因为他能够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大骊皇室死了一个又一个的金枝玉叶和皇亲国戚!廊桥那块匾额上的‘风生水起’四个字,有多少笔画,就死了多少人,这些人用命换来了他的成就!”
阮邛脸色阴沉,似乎没有想要说话的念头了。
妇人缓缓站起身,意气风发,低头凝视着阮邛,嗓音低沉,蛊惑人心,缓缓道:“阮师,要是觉得四座山头,仍然配不上你给那少年的一句承诺,无妨,阮师只管开价,只要你肯开口,都好商量。比如说大骊这边,我回京城后,可以说服皇帝陛下,在你女儿将来证道之际,大开方便之门。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但我可以替陛下答应阮师,届时大骊朝廷一定倾力相助!我本人之外,国师崔瀺,甚至是宋长镜,都可以为你家阮秀的证道契机,助一臂之力!”
阮邛答非所问:“我只要答应下来,就会与你们大骊宋氏挂钩,这也是你的谋划之一吧?”
妇人似乎根本不屑说谎,或者说也不敢把一位圣人当傻瓜:“当然,要不然咱们那位勤俭持家的皇帝陛下,岂会由得我胡来?他虽不反感妇人干政,甚至直截了当告诉我,管不住身边一个女子,如何管得了一座江山,我真要祸国殃民了,也是他无能。”
“可有些事情,他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不许我擅作主张。为此,我是付出过很大代价的。”
“我这个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记打。”
阮邛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鄙夷,斜眼看着妇人,语气淡然道:“以后你不要进入龙泉县方圆千里以内,只要被发现,就不要怪我出手打女人。”
妇人盯着阮邛的脸庞,叹息一声:“罢了罢了。大不了就等陈平安到了大骊边境再说。今日叨扰,阮师勿怪,就算阮师看不惯我这种妇人,也别因此对我们陛下印象不佳。”
阮邛在她走下台阶的时候,说道:“那张竹椅是陈平安亲手做的。”
妇人愣了愣,故意曲解阮邛真正的言下之意,妩媚笑道:“怎么,阮师是想说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间接摸过了我的屁股?”
妇人大笑离去,径直走入雨幕之中,任由大雨淋湿全身。体态婀娜,曲线毕露。阮邛并不看她,面无表情。
又是一场大雨。
已是少年的陈平安走到山顶,看到背面山坡,站着一个缓缓将竹刀归鞘的斗笠男人。
男人转头灿烂笑道:“我来这里之前,遇到过一个比你有趣太多的少侠,经常听他念叨一句诗,真是好,你不妨也听听看,‘野夫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
自称是剑客的阿良,缓缓走向陈平安,伸手指了指陈平安头顶:“不过我可不是什么侠客,只是单纯觉得这句诗,很适合在这种天气杀人后,拿出来念一念。我来这里找你的真正理由,一是顺路收集养剑葫,二是你头上的那支簪子。后者比前者重要一百倍吧。”
竹刀已经归鞘的男人身后山坡上,躺着两具神态安详的尸体。皆是大骊第一等修为的武夫和修士。
陈平安问道:“你到底是谁?”
阿良缓缓而行,手心抵住刀柄,在陈平安身前停下脚步,抬了抬斗笠,微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大雨砸在两人的竹篾斗笠上,啪啪作响。
陈平安沉声道:“这支簪子很普通,只是普通的玉材。”
阿良盯着一本正经的陈平安,好像听到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龇牙咧嘴,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声:“你说了不算。”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但是很快就被溅在脸上的雨水冲刷掉,看着那个男人,问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阿良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要死了?”
陈平安在这一刻,突然感到很绝望。因为阮师傅来过,又走了。而眼前这个男人还站在自己眼前。
阿良还是那个笑眯眯的阿良,斜挎着那把绿色竹刀。
阿良笑望着陈平安,不高的个子,单薄的衣衫,结实的草鞋,当然还有那支画龙点睛的碧玉簪子。
如果他没有记错,簪子上篆刻有漂漂亮亮的八个小字。
陈平安嘴唇铁青,颤声问道:“你能不能放过他们?”
阿良不说话。
陈平安在临行前一夜点灯熬夜,就想象过所有可能面对的困境。
他不是没有想过,此次护送李宝瓶前往山崖书院求学,路上会遇到大大小小的坎,因为光是他的仇家,明面上就有云霞山、老龙城和正阳山三方,无一例外都是山上的神仙中人,却都跟他有生死大仇,所以陈平安很担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到李宝瓶的求学之路。
那天跟李宝瓶说起自己小时候进山的坎坷难熬,并非他想要诉苦,想要摆小师叔的威风架子,而是想告诉李宝瓶一件事情,就是他们去那座已经搬去大隋的书院,路程肯定比他当年进山采药更远。
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没办法陪在她身边,而李宝瓶又希望去那里读书,只是她对自己没信心,那么陈平安希望她能够像当年自己那次进山一样多走几步,走着走着,说不定就走到了。
只不过当时这些话跑到嘴边,陈平安突然觉得两个人才起步远游,就说这种话实在太晦气,不吉利,所以只说了一半,就把另一半咽回了肚子,改成希望她能够成为第一个小夫子,女先生。
既是讨吉利,也确实是陈平安对李宝瓶的期望。
阿良笑道:“退一万步说,那支簪子是寻常的文人饰物,也不属于你。退一百步说,我不相信齐静春郑重其事保存这么多年的簪子,会没有暗藏玄机,例如它其实是一座不为人知的小洞天,或是一块拥有成为福地资质的风水宝地。如果只退一步说,那就更厉害了,它有可能是一支文脉薪火相传的信物,就像道教三大主脉的掌教信物,一块桃符、一件羽衣和一顶道冠。如果属实,簪子真是齐静春先生的信物,陈平安,你觉得戴在你头顶,合适吗?”
陈平安答非所问道:“阿良,你能不能放过李宝瓶、李槐他们?”
阿良笑问道:“你怎么确定我答应了你,事后不会反悔?”
陈平安脚尖微动。
阿良双手环胸,笑道:“少侠别冲动啊,咱们这不是正在讲道理嘛,等到道理讲不通了,再动手不迟。”
陈平安默不作声,脸色苍白。
阿良上下打量了陈平安一番:“还真有点像。”
阿良收敛玩笑意味,伸出手:“交出簪子,我不杀他们。”
陈平安手指颤抖。
阿良缓缓说道:“这是齐静春的先生的遗物,也算是齐静春的遗物。”
陈平安抬起手臂,伸向头顶。
阿良笑道:“你亲手折断簪子,我不杀你。我从不骗人。”
陈平安突然停下手,深吸一口气,一脚后撤,如搏杀起手式。
阿良问道:“你是觉得反正自己死了,我也会放过李宝瓶他们,所以你哪怕死,也要试试看,能否凭本事护住这支簪子?”
陈平安一言不发,两脚重重踏地,就冲到了阿良身前,一拳挥出。
下一刻,陈平安突然发现眼前已经没有了阿良的身影。
陈平安身体僵硬地转过身,果不其然,阿良就站在那里,只是手里多了一支簪子。
阿良叹了口气,似乎对那支簪子根本没有太大兴趣,伸出手递给陈平安:“拿回去。”
陈平安小心翼翼走上前数步,从他手里接过那支碧玉簪子。
刹那间陈平安只觉得头顶一沉,原来阿良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头上,两人肩并肩站立,只不过朝向相反。
一直以吊儿郎当面孔示人的阿良叹了口气:“陈平安,以后别做傻事了,天底下哪有死物,比人的性命还重要?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没办法好好活着,也要活着,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
阿良拍了拍陈平安的脑袋,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幕,他笑道:“你要知道,不管这支簪子到底有多值钱,意义有多大,齐静春既然愿意交给你,就一定是相信你,所以只要是需要你做出生死抉择的时候,一定要选生,不可选死。壮壮烈烈而死,慷慨激昂赴死,风流写意去死,可死了就是死了啊。”
阿良收回手:“齐静春对这个世界很失望,那是他的事情,你陈平安就是你,别学他,你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的好和不好。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那是他们读书人的事,我阿良不是读书人,你陈平安暂时也不是,所以……”
阿良最后也没有说出“所以”之后的原本内容,只是轻声道:“陈平安,相信我的眼光,你将来可以走很远的路,甚至能够比齐静春更远。”
陈平安轻声问道:“为什么?”
阿良手心轻轻摩挲竹刀刀柄,笑道:“因为我是阿良啊。”
两人最终一起沉默地走下山顶。
陈平安问道:“那边山坡的两个人?”
阿良想了想:“死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不在这个问题上刨根问底,换了个话题问道:“你为什么不拿走簪子?”
阿良嘴角抽搐,哀叹道:“簪子拿到手后,才知道比我设想的最坏也只是退了一万步更不像话,简直是退了几万步,它真的就只是一支破簪子,那我要它做什么?”
陈平安说不出话来。
阿良摇头道:“真正的读书人都穷,你以后就会明白了。我其实早就该想到的,按照道德林那老头子的脾气,和齐静春的性子,传下来这么支普通簪子才是正常。”
阿良突然笑着转头:“知道吗,你拿走了一样我自以为是囊中之物的东西,你知道我为此走了多少冤枉路吗?”
斗笠一头雨水,少年一头雾水。
阿良气哼哼道:“我甚至已经在某个地方刻下了一个字,但是到头来,等我屁颠屁颠跑来,结果是这么个惨淡光景,所以你要感谢我的不杀之恩啊。”
阿良自顾自说道:“你要是以后没本事在那里刻下两三个字,看我不削你。”
陈平安无奈道:“阿良,你能不能说一些我听得懂的话?”
“可以啊。”
阿良哈哈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陈平安帮他说完了下一句话:“我是一名剑客。”
这一刻,阿良嘴角翘起,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陈平安更加纳闷:“嗯?”
阿良已经撇开话题:“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会送你们到大骊边境后离开,相信到了那个时候,你们这帮孩子也能够清清爽爽远游求学了,暂时不会再有乌烟瘴气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后,你就要自求多福了,能不能带着他们走到大隋山崖书院,之后能不能活着回到大骊龙泉县,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陈平安突然说道:“谢谢。”
从初次相逢,直到现在,陈平安才开始彻底信任这个自称阿良的男人。
阿良摇头道:“没事,我只是在弥补自己的亏欠,跟你关系不大。”
很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姓齐的少年读书郎,读书读烦了之后,说想要跟他一起闯荡江湖,那次名叫阿良的剑客,没有点头答应。
阿良觉得如果当时自己稍微多点耐心,那个少年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阿良最后说道:“陈平安,你知道吗?”
陈平安说道:“什么?”
阿良语重心长道:“以后对我这种绝世高手,要发自肺腑地尊重啊。”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打得过朱河?”
阿良有些头疼,觉得这家伙比当年的齐静春更惹人厌。
水深无声,雨大皆短。
这场暴雨在陈平安和阿良走回大树下没多久,就已经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珠不断从树叶上滴落。
李宝瓶在陈平安回到树下的时候,满脸隐忧,陈平安灿烂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轻声说“没事了”。
李宝瓶脸色呼啦一下蓦然灿烂起来,如一抹令人意外的雨后彩虹,干净得让人心颤。
这一刻,陈平安突然有些愧疚,只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许多言语堵在心里头,便只好默默练习剑炉立桩。
阿良看到这一幕后,会心一笑,但是李槐的一句话很快就打消了阿良不错的心情:“阿良阿良,听陈平安说你是去山上拉屎了,因为这样可以不用擦屁股。”阿良笑呵呵问道:“真的是陈平安说的?”李槐瞥了眼就站在不远处的陈平安,大概是生怕阿良跟陈平安当面对质,也学着阿良的语气呵呵一笑,说:“陈平安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我觉得他肯定是这么想的。我当然觉得阿良你不是这样的人啊,我还专门给朱鹿姐姐解释过,拍胸脯保证你阿良不是这样的。”阿良轻轻扯住李槐的耳朵,低头笑问道:“哦?”李槐痛心疾首道:“阿良,都怪陈平安,他太不是个东西了,要不要我替你骂他?”阿良使劲拧转这个小王八蛋的耳朵:“当我阿良好骗是吧?”李槐鬼叫起来,只可惜没有人愿意理睬。
李槐立即见风转舵:“阿良阿良,我有个姐姐,叫李柳,名字是难听了一点,人可漂亮了,这个绝对不骗你,林守一和董水井两个色坯,就都偷偷喜欢我姐姐。董水井有事没事就去我们家蹭饭,每次见到我姐,恁大一个人了,还脸红,真是恶心。阿良,我觉得你比董水井强多了,人帅脾气好,骑得起驴子喝得起酒,要不要以后帮你和我姐,认识认识?”阿良赶紧松开李槐耳朵,双手轻轻放在李槐肩膀上,往下一按,笑道:“咱们蹲下来慢慢聊。”
陈平安走到朱河、朱鹿父女身前,问道:“朱河叔叔,能不能聊一下?”
朱河咧嘴笑道:“等你这句话很久了。那我们随便走走,反正雨已经很小了。”
两人并肩走出那棵树荫大如峰峦的不知名大树,不等陈平安开口询问,朱河自己就自报家门和根脚了:“陈平安,小镇之前发生那么多奇怪事情,你既然能够在正阳山搬山猿手底下活下来,还与那个外乡少女结为盟友,估计很多事情你都已经知晓,那么我也不藏掖什么了,毕竟小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我们父女二人皆是李家的家生子,就是世世代代作为杂役奴婢,在主人李家讨一口饭吃。虽然听着很可怜,其实没你想的那么惨。从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的老祖宗,到家主,再到我们这位宝瓶小姐,没谁把我们父女当下人看待,尤其是小姐和我家闺女,其实她俩关系不比寻常人家的亲姐妹差。”
说到这里,朱河转头看了眼站在大树底下远望别处的女儿,正是少女身段抽条的时分,尚未真正长开,大概再过一年就会是真正的大姑娘了。
朱河觉得自己女儿不会比大骊京城的任何一个千金小姐逊色,他对此一直很自豪,坚信女儿朱鹿以后一定会在大骊大放异彩。
须知大骊素来尊重女子,并不禁止女子投身沙场奋勇杀敌,大骊先帝甚至专门下令礼部为女子武人、修士,设置了一整套武勋称号,开一洲之先河。
以观湖书院为首的士子文人,曾经对此大肆抨击,掀起过一场大乱战,矛头直指北方蛮夷大骊王朝。
若非身为山崖书院山主的齐静春力排众议,可能当时的年轻皇帝迫于朝野清议舆论,就要因此收回圣旨了。
朱河笑道:“当年老祖宗发现我有习武的根骨天赋之后,二话不说就花费重金栽培我朱河,所以我才有现在的身手。女儿朱鹿也差不多,如果不是她自己不争气,在武道第二境功亏一篑,以后成就比我这个当爹的,只高不低。老祖宗发现朱鹿是习武的一棵好苗子后,亲口对我说过,朱鹿有希望走到传说中的武人第七境,我朱河不过才堪堪第五境而已。”
说到这里,朱河心情有些失落,武人升境,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敌厮杀,没有命悬一线的生死磨砺,只靠天资是注定走不长远的,而且一旦错失良机,无法一鼓作气往上攀登,就会越来越消磨志气,再而衰三而竭,彻底断了登顶之路。
朱河压下心中阴霾,继续说道:“这次由我们护送小姐离开大骊,一来是我们离得最近,身手还算凑合,而且是李家的家生子,不敢说本事有多高,至少忠心。二来小姐第一次出远门,需要细心的人照顾饮食起居,朱鹿就是合适的人选。第三嘛,我家小姐是老祖宗最心疼的晚辈,其实原本这次真正护送小姐远游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老祖宗自己。只是阮师的风雪庙同门,那个阿良出现后,老祖宗就返回小镇了,因为如今小镇没了禁制,可以毫无顾忌地收纳天地灵气,等于是在一座洞天福地修行,老祖宗破境在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反正有阿良担任贴身扈从,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朱河略作思量,解释道:“我们老祖宗眼光独到且心胸宽广,虽然打心眼里疼爱宠溺小姐,可是在小姐远游求学一事上,老祖宗非但不把小姐强行挽留在身边,庇护在羽翼下,反而明言小丫头不但要去山崖书院,而且后半段路程,就由她自己去走,李家子孙,本就该有这样的气魄。”
朱河突然笑出声:“只不过说到这里,老祖宗又是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了,碎碎念叨着可是咱们家小宝瓶,才不到十岁啊,气魄啥的,是不是可以晚一点再说啊。最后老祖宗下定决心不再一路悄悄跟随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跟老小孩似的,破天荒第一回。所以朱鹿私下跟我说,老祖宗对小姐,是真好。”
朱河心怀感激道:“小姐对我家朱鹿,也好,小姐从小就喜欢跟朱鹿聊天,看朱鹿练武。朱鹿能够走到今天,事实上小姐功莫大焉。”
陈平安松了口气:“朱河叔叔,有你们在,我就放心了。”
小镇那边,除了齐先生,陈平安信不过任何人。
哪怕是阮师傅,就像陈平安对李宝瓶所说,他相信的也只是一位此方圣人的承诺,是齐先生曾经遵守的某些规矩,而不是阮师傅本人。
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可以说是天生的,但更多还是熬出来的,就像他给那位宁姑娘煎的药。
之前对阿良,对朱河,皆是如此,更不例外。
陈平安不是衣食无忧,没吃过苦,所以傻乎乎地对谁都好。生活的艰辛,人心的丑陋,贫穷的磨难,孤苦无依的他,早就铭刻在自己骨头上了。
朱河拍了拍陈平安纤细的肩膀,只是一拍之下,骨头之结实坚韧,稍稍超出他这个五境武人的意料,但是很快他便释然了,若非如此,怎能够正面硬扛搬山猿?
他朱河就绝无这样的胆识能耐。
只是一想到这里,朱河更是难免唏嘘,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啊,就已经雄心壮志消磨殆尽了吗,竟然比不得一个刚刚在武道上蹒跚而行的少年。
朱河也有些好奇,笑问道:“虽然我不曾走出过小镇,不晓得外边江湖的规矩,但是老祖宗闲聊时曾说起,如果在山下遇到江湖同道,有这样那样的众多忌讳,比如僧不言名道不言寿,还有就是可问师门,不可问武学路数。不过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从搬山猿手下逃脱的,你们小镇那场追杀,我只是事后听老祖宗说起过。”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其实就是一直在逃命,从泥瓶巷一直逃到山里,如果不是宁姑娘,我早就死了。”
朱河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提醒道:“要珍惜这些善缘,和那位宁姑娘的,还有和阮师……阮师傅的,一定要小心维持稳固,千万别断了。”
陈平安有些疑惑。
朱河感慨道:“我们只是骊珠洞天的井底之蛙,大家差距有限,就像你我,武学修为,撑死了就是五境之差,至于身份,我一个家生子,难道还有资格瞧不起身世清白的你?可是在井外的天地,会大不一样,你以后走得越远,在外边混得越久,就会理解得更透彻。”
陈平安诚恳道:“我没想那么远。”
朱河大笑道:“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陈平安点点头。
对于别人的善意,陈平安一向很珍惜。对于别人的恶意,若是暂时没办法跟那些人说清楚道理,那就暂且放心头,绝不忘记。毕竟路还很长。
大树底下,刚刚把姐姐李柳卖了的李槐,现在在阿良面前腰杆子特别直,大大咧咧说道:“阿良,回头我让陈平安给你做个酒葫芦,你把腰间那个小葫芦送给我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绝不亏待你。反正你这个看着就显旧,配不上我姐夫的身份!”
阿良神神秘秘道:“你懂个屁,这葫芦叫养剑葫,是全天下少有的好东西,看着不起眼,值钱得很,你有几个姐姐?反正一个打死也不够!”
看到阿良难得用这么硬气的言语跟自己说话,李槐有些心里打鼓,眼馋地瞅着那只小葫芦,恋恋不舍地抬起头,试探性问道:“要不然我让爹娘多生几个姐姐?这事好商量啊,对不对?”
阿良伸手捂住额头。
没来由想起之前跟陈平安一起走下山坡,那少年竟然把自己跟第五境的朱河相提并论。
阿良松开手,哀叹一声,随手捡起一干枯枝丫在地上划来划去。
李槐探过头一看,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写得真心不如自己这个蒙童好看,更比不上连齐先生也说不俗气的林守一了。
李槐越看越觉得丢人现眼,看一下阿良的字,再看一下他腰间的银白色酒葫芦,一番天人交战之后,说道:“阿良,你写字这么丑,我决定还是不要你做我的姐夫了,我爹娘都希望姐姐以后嫁给读书人的。”
阿良缓缓抬起头,满脸匪夷所思:“很难看吗?”
李槐心情沉重,使劲点头。
李槐觉得姐姐李柳下次要是再敢跟自己抢东西吃,非要骂她没良心不可,自己可是为了她连那啥养剑葫都不要了。
阿良一脸你年纪小你不懂事的神色,笑呵呵道:“怎么可能,不是我跟你吹牛,在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多少人看到这个字后,都纷纷竖起大拇指。”
李槐疑惑道:“当面?”
阿良干笑道:“听说,听说。”
李槐说道:“我就说嘛,谁有那脸皮跟你当面说写得好,我就拜他为师,估计连我娘也骂不过他。”
阿良讥笑道:“你拜人家为师,人家就收你为徒啊?”
李槐一本正经道:“不收?他眼瞎啊?”
阿良再一次捂住额头,因为那家伙还真是个瞎子。
阿良想着自己还是少跟这个小王八蛋说话,抬起头环顾四周,左看右看,最后看到了少女朱鹿,笑道:“朱鹿,想不想学习剑术啊?我现在有一些出剑的兴致了……”
不远处,朱鹿正在担心自家小姐。
李宝瓶双手托着腮帮,望着小师叔离去的方向,眉头紧皱。
听到阿良这句话后,朱鹿愤懑道:“一边凉快去!”
阿良眼神无辜且茫然:“刚下过这么一场大雨啊,你看我浑身都湿透了。”
朱鹿察觉到了自己的口误,可仍是冷笑道:“吊儿郎当,不学无术,不是好人!”
阿良气恼道:“小宝瓶,李槐,林守一,我是不是好人?!”
李槐落井下石:“只是像好人。但如果肯送我酒葫芦,就是好人。”
林守一冷淡道:“以后别骗我喝酒了,先生早就说过,文人斗酒诗百篇,全是假的。”
只有李宝瓶对阿良偷偷一笑,阿良顿时心里暖洋洋的,朝她伸出大拇指,把其余两个家伙的冷嘲热讽当作了耳边风。
阿良的江湖,终究不是白混的。
等到陈平安和朱河走回来,一行人重新上路。
当原本东南流向的龙须溪绕向正南方,成为大骊地方县志上崭新朱批的铁符河时,顿时河水滔滔,水势大涨。
河面之宽,河水之深,远胜之前的小溪气象。
在陈平安的提议下,他们稍作休整,在这里煮米做饭,吃过午饭之后再赶路。
李槐站在河边,叉腰啧啧道:“阿良,你以前见识过这么大的水吗?”
牵着白色驴子的阿良看了眼溪河交界处,又看了眼身后,最后对李槐笑道:“我见过的大江大河,比你吃过的饭粒还多。”
李槐顿时不乐意了:“阿良,你是不是一天不吹牛就浑身不舒服?!”
阿良置若罔闻,走到正在搭建简易灶台的陈平安身边,轻声道:“走,河边走走,有些话要跟你说。”
陈平安愣了愣,就请李家婢女朱鹿帮忙,一路行来,李宝瓶其实已经能够帮上很多忙了,甚至连帮阿良喂养白驴也熟稔得很,所以手脚利索地帮着朱鹿姐姐一起煮饭,一副让她的小师叔只管去河边散步,一切包在她身上的俏皮模样。
这些日子里,李宝瓶始终坚持自己背着背篓,尽力自己打理一切。
陈平安每次打拳走桩的时候,她往往都会默默陪在身边,有样学样,娇憨可爱。
两人走到河边,然后沿着河水向下游行去。
阿良坦诚相见道:“我很喜欢宝瓶这个小丫头,当然,你只会比我更喜欢。”
陈平安回头望去,李宝瓶在那边忙来忙去,迈着车轱辘似的双腿。
对比说一句做一事的林守一和万事不动手的李槐,虽然李宝瓶年纪还小,但是生机勃勃,哪怕只是看着她,也像看到一个美好的春季。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又说道:“但是你总觉得哪里不对,是不是?”
陈平安嗯了一声:“上次跟我聊关于武学的事情时,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可是在那之后,她好像不太爱说话了。”
阿良问道:“你是不是跟她说了什么期望的话语,比如说你希望她以后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
陈平安猛然转头,满脸震惊。
阿良大概也不想无意间言语伤人,于是难得小心酝酿措辞,干脆停下脚步,蹲在河边,轻轻丢掷石子。
等陈平安蹲在他身边后,阿良轻声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一般人自然没资格套用这两个说法,但是李宝瓶不一样,虽然现在还小,第一点当然是没影的事情,可第二点,她是已经适用了。她将你陈平安当作了依靠,所以你的一句无心之语,一件无心之举,都会让她深深放在心里。话语这东西,很奇怪,是会一个一个字一句一句话,落在心头堆积起来的。可能你觉得我这个说法比较像半桶水的老学究、酸秀才,可道理还真就是这个道理。”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是我的错,我当时怕她没信心走到山崖书院,就说了我希望她能够成为一位女先生、小夫子。”
阿良笑了笑:“‘是我的错?’陈平安,你错了。”
陈平安疑惑不解。
阿良不看陈平安,只是懒洋洋望向平静无澜的河面:“你只是没有做得更好,而不是做错了。”
陈平安更加纳闷,这两者说法不同而已,可造成的结果,不还是一样的吗?
阿良终于转头,似乎一眼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摇头道:“很不一样。知道为什么天底下的好人,一个比一个做得憋屈吗?比如齐静春,你们认识的齐先生,明明可以做事更痛快,可到最后,就只是那么窝囊憋屈。等到你环顾四周,好像那些个坏人,却又一个比一个活得潇洒快活,比如你之前跟我提到过的两个仇家,正阳山搬山猿,老龙城苻少城主,他们回到自己的地盘后,确实会过得很舒心,一个地位崇高,躺在功劳簿上享受尊敬,一个野心勃勃,志在北方。”
阿良看着陷入沉思的陈平安,洒然笑道:“所以啊,做好人是很累的事情,你千万不能因为做了好人,没有得到回报,或者只是得到意料之外的答复,就觉得自己做错了,更不能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当好人了。这样……是不对的!”
阿良脸色严肃,加重语气,重复最后一句话:“这样是不对的!”
阿良笑了起来,重新变成那个万事不挂心头的浪荡子:“当然,李宝瓶好得很,小姑娘只是以她独有的方式在回报你,你可别想岔了。”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没有没有。”
阿良点点头:“所以我才愿意跟你说这些。”
阿良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将竹刀横放在双膝:“要知道,我很少跟人讲道理的,我的道理……”阿良略作停顿,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绿色竹刀:“以前在剑,如今暂时在这刀。”
阿良哪怕不下雨,日头不大,也会戴着那顶不起眼的竹篾斗笠,他随手扶了扶斗笠:“如果你的性格不对我的胃口,哪怕那支簪子像我之前想象的那般意义重大,哪怕你是齐静春挑中的人,我也不会跟你唠叨这些话,大不了把你送到大骊边境,心情好的话,直接把你丢到大隋就是了。对我来说,有什么难的?”
这个嬉皮笑脸的汉子认真起来,别有风范,双手轻轻拍打竹刀:“对我阿良来说,人生于天地间,路要自己走,话要自己说,人要自己做。我觉得你陈平安,也该这样,不一定全部像我,但要腰杆够直,拳头够大,骨头够硬,更要剑术够高!”
阿良哈哈大笑起来:“别忘了,最重要的是活得够久!”
陈平安老老实实道:“阿良,虽然有些听明白了,有些还不是很懂,但我都会记在心里,以后遇到什么事情,都会拿出来好好想一想。”
阿良点点头,欣慰道:“这就够了。”
阿良率先站起身,走出去几步,突然转头说道:“陈平安,我带的干粮吃完啦。”
说完之后,阿良就快步离去了,走向李宝瓶、朱鹿那边,嚷嚷道:“开饭没,开饭没?!”
留下一个没回过神来的少年。
说来说去,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这家伙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蹭吃蹭喝?陈平安笑着跟上。
有一天黄昏,一行人远远经过一片绿意葱茏的山间竹林,李宝瓶扯了扯陈平安袖子,伸手指向那边,小声问道:“小师叔,竹林哦,好看吧?”
忙着赶路的陈平安嗯了一声,继续埋头赶路,因为他们马上就要见到阿良所谓的驿路,大骊朝廷的官道了。
李宝瓶默不作声,颠了颠身后的背篓,仍然紧紧跟在陈平安身后。
夜里睡在朱鹿搭起的狭窄牛皮小帐篷里,李宝瓶想起一事,噘了噘嘴,有些委屈,最后告诉自己小师叔已经很好啦很好啦,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睡眼惺忪的李宝瓶不敢贪睡,怕耽误了小师叔的既定行程,自己迅速穿好衣裳,穿上那双小师叔帮她做的草鞋,结果她刚钻出帐篷,整个人就呆住了。
就在帐篷外,放着一只漂漂亮亮的绿竹小书箱。
李宝瓶愣了很久,然后一下子就号啕大哭起来。
忙了一晚上的陈平安正在远处昏睡,被哭声惊醒后,赶紧起身跑过去。
站在李宝瓶身前,陈平安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摸着脑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本以为天一亮小丫头看到小竹箱后会高兴呢。
看到李宝瓶这么伤心,陈平安真是心疼得厉害。
李宝瓶闭着眼睛哭了很久,睁眼看到陈平安之后,一下子止住哭声,快步跑到他身前,狠狠抱住陈平安,哽咽道:“小师叔,对不起!”
陈平安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脑袋:“不哭不哭。”
李宝瓶只是哭,伤心坏了。
陈平安柔声道:“不喜欢小竹箱?是小师叔做得不好看?没事没事,下次可以改样子,没办法,小师叔以前只见过一次小书箱,以后到了外边的热闹地方,再见着了好看的书箱,你告诉小师叔……”
李宝瓶抬起头,满脸泪水:“喜欢!没有比这个更喜欢的了!”
可似乎越是喜欢,李宝瓶就越是觉得自己没良心,越是对自己的小师叔心怀愧疚,蹲在地上抽泣起来,不敢看小师叔。
陈平安想到昨天阿良的言语,一下子想明白了,蹲下身,摸着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李宝瓶,知道吗?能够陪你一起远游求学,小师叔真的很高兴,只是以前没有跟你说过,所以现在小师叔跟你说。如果你还能喜欢这个不值钱的小竹子书箱,那小师叔就更开心了,真的,不骗你。”
李宝瓶缓缓抬起头,但是双手还是蒙住脸,她只敢透过指缝悄悄露出那双灵气盎然的眼眸,怯生生抽泣道:“小师叔不骗人?”
陈平安眼神清澈,点头道:“小师叔也会骗人,但是不骗李宝瓶。”
李宝瓶迅速拿开手,笑容灿烂。又是陈平安印象里的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所以陈平安也笑容灿烂。
有些人心如花木,皆向阳而生。陈平安和李宝瓶尤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