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真娘家所在的小镇,位于白乌城和水乌镇的边界,是两地来往必经的几处之一,小镇人来人往,连墨盍所率的这种武士世家商队都会经过,所以宫真娘家的茶肆人客总是络绎不绝。
不过自从宫真随墨盍离开之后,事情就变了样。
这并不是说茶肆是靠宫真招俫人客,反而因为掌柜的女儿傍上了世家公子,连小镇的乡老都对宫真她爹娘客气得很,茶肆也因为有武士光顾而声名大噪,生意反而变好了。
这是宫真刚离开不久的事情,隔了不过一个月,就发生了一些意外。
小镇并不是正式的领地编制,而是水乌镇某个武士世家的旁系子弟所建的村落,就像殷珞出身的那条村子一样,刚好它的所在地是交通要点,经过百多年的发展后,拼起了邻近的几条村子,由村庄变成了集合多条村落而成的小镇。
既然不是正式编制,自然也没有镇长这种正式的官员,小镇最初是由几位村长共同管辖的,设下了议事堂,由几个村落的村长担任里长,跟整个小镇有关的决议都是由里长们投票表决。
不过一众里长之中,只有那位武士世家的子孙是世家旁系子弟,其他村子的人或许祖上曾经亦是武士,但这已经是千百乃至数万年前的事情,如今的他们连族谱上都找不到有武士的存在了。
就算是旁系子弟,一样有资格回到族中的公学读书学艺,亦会让他们尝试修炼家族功法,每多一位武士就能让家族强大半分,武士世家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让族中子弟修成武士的机会。
当然,也并不是谁都能被送往族中学习的,家族不会照顾和养育每一个年轻人,村子想要送一个年轻人回到本家,也得自己支付那个孩子的盘缠和衣食,而且很多时候都是徒劳无功,最多就是跟世家中人打好关系而已。
所以一般来说,只有村长家的嫡系后人才有这种机会,像宫真这些同为那个世家子弟的后人,却是不可能被村长送往本家公学里学习。
正正就是那条村子的武士后人中,出了一个能修成武士的子孙,这位武士回到家乡——这个小镇之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里的领主,被本家任命成小镇的乡老,就像墨高峻作为庄主之于铁卫庄一样。
其他里长管辖的村落的或许会因而变成乡老那条村子的附庸,但能够背靠一个武士世家所能得到的利益却远超于此,在出售村子的庄稼和产物时能免于被人压价,也能借由武士世家而得到更多活计和商机,加上小镇多了位武士乡老,更让他们不会被其他路过的武士子弟欺负,见人时连口气都大多了,根本没多少人会反对。
作为那个武士世家的旁系子弟,又接受了家族的任命,这个小镇自然被打上了那个家族的标签,恰好宫真给墨盍作妾后不久,那个武士世家和另一家族展开了纷争,类似于十几年前乌骨袁墨两家那样,整个家族的成员都参战了,宫真娘家的小镇也不例外,成为了其中一处被侵犯的战场。
无论商队还是佣兵团都不会愿意从战场中横穿而过,甚至连小镇的居民也开始逃离了,宫真娘家的茶肆自然也关门大吉,即使在小镇上发生的纷争结束了,被大肆破坏和劫掠过的小镇短时间内也回复不了原状。
原来的人客都选择改道走其他的路来往白乌城和水乌乡,宫真的爹娘只能靠偶尔路过的稀客来挣钱、以及宫真寄回来的银钱买粮,然而这点银钱也就仅仅足够养活夫妇两人和宫真的妹妹,所以宫真她爹都开始考虑离开小镇了。
宫真的爹娘都是小镇土生土长的居民,在小镇生活了三十多年,十几岁成亲之后就开张这家茶肆,鲜少离开小镇的他们亲戚朋友全是小镇中人,他们思来想去也只有远赴乌骨乡投靠宫真这条路。
宫真到了铁卫庄之后每隔两月也有遣人送家书回去,只是借用一个跑腿的杂役,墨盍自无不可,不过来往两地路途遥远,车队前去要三个月,杂役们赶路也得一个多月才能到,墨盍索性就把几个人委派到宫真手下,那些杂役也乐得如此,专门为如夫人宫真来往于铁卫庄和小镇送信,到了小镇之后更主动替不识字的宫真父亲写回信。
小镇的纷争持续了不过几个月,但水乌乡两个武士世家的火拼却远远没有结束,那时候临盆在即的宫真知道了小镇的情况,又得悉爹娘想来投靠,宠爱宫真的墨盍就让他们动身前来,说他墨盍还有本事多养三张嘴。
恰好过了没两月,墨高峻就让墨盍再度动身前往水乌镇,宫真想来书信已经到了爹娘手上,以他们的速度,过去不足半月的时间可能才刚刚动身而已,又派了一个杂役全速赶路,拦下肯定会走大路前来的娘家人,宫真和墨盍决定带上女儿一起前去,顺便当成一家人的旅游。
两个月之后,墨盍的车队还真的在小镇不远处的一个驿站与宫真娘家人碰头了,就决定回程的时候将他们一起带回铁卫庄。
宫真以如夫人的身份和墨盍一同会见了那些前来交接的世家武士,墨盍在水乌镇时还买了不少礼物给宫真,任谁都能看出来墨盍有多喜欢宫真,毕竟那时候刚满十七岁的墨盍还没成亲,享用过的女子不过寥寥数人,宫真更是他唯一给了名分的女子。
宫真和墨盍一同验收时才知道,原来对方用来交易铁矿石和燧石的是一箱箱金条,宫真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钱财,当时的宫真还买因为双眼冒光、惊叹了一声而被对方的武士笑话,只是墨盍却没有恼怒,反而贴心地替她辩解,将宫真的少见世面说成是贪财,反而没那么难接受。
交易没有任何意外,回程时在驿站里接回宫真的爹娘和妹妹,一行人在路上其乐融融,墨盍甚至不介意放下身段,贵为武士却以女婿的身份来接待宫真不过是平民的爹娘,既让宫真父母受宠若惊,亦让宫真越发感到幸福。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墨盍一行人却在穿过白乌城回到乌骨乡的关隘之后,被一伙人马袭击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足有数千贼匪预先埋伏在路上。
墨盍被墨高峻指导多年,绝非平庸之辈,却敌不过有备而来的敌人,很快就被数倍于自己的敌人围袭得溃不成军,初时墨盍以为他们是冲着那些金条而来,不过对方对敌一阵子之后,他们才意识到,对方是要把墨盍一行人全吃下。
墨盍自知不敌,当机立断带上少数铁卫庄精锐突围,在这场战斗中,宫真和女儿虽然成功逃脱,爹娘和妹妹却被留在了车队之中。
突围是成功了,可是贼匪并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在附近的村镇和山上的歇息处早就埋伏了人,逃到墨家最西边的据点信义堡不远处时,本来率领着上千人的墨盍身边仅剩下妻女、两位武士和几名精锐卫士。
墨盍摆起了烟阵向信义堡求援,可是他们没等来信义堡的堡主、墨家长老墨成之,却等来几个贼匪武士所率的百多追兵,一直战斗至今、身受重伤的墨盍见被包围,自知难逃敌手,就让身边一位老武士护着宫真和女儿逃走,跟对方死斗到底。
那些贼匪根本不在意宫真母女二人,当宫真逃到信义堡的时候,已经是脑袋一片空白,接下来的事情她都记不清了,当她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在从信义堡回到铁卫庄的路上,被脸如死灰的老武士和从信义堡借来的卫兵护送回去。
后来经过手下人的回报和墨高峻的调查,宫真才知道,这是一场袁家和乌家针对墨家的阴谋,袁乌两家勾连白林西寨和西南面的几个佣兵团,将墨家最大收入产业铁卫庄的部份精锐和大笔买卖所挣的金货一口吃掉,重创墨家对水乌乡的贸易和铁卫庄的军力。
不得不承认,这次袁乌两家的计谋很成功,墨家损失了十几位武士、百多随同墨高峻四处征战过的精锐卫士、还有整条与水乌镇贸易的路线,要重新培养过一群熟悉路线、知道当地民情和状况、与白乌和水乌两地的军卒商人等建立交情、还清楚两个家族贸易流程的随从和护卫,还要是一千多人,短期内根本无法恢复过来。
墨家这边却没法去祁阴子面前控诉,袁、乌两家之所以要伙同白林西寨和其他佣兵团,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何况那些山匪和佣兵公开声明,揽下了所有责任,就算墨家出手,也难以拔除有数十中阶武士的白林西寨或是捕杀那些据点不停转移的佣兵团,更没法指控将证据抹消得干干净净的两大世家。
然而宫真却没法整理这些事情,她不过是个茶肆掌柜的女儿,除了算帐和管帐,宫真脑子剩下的只有墨盍和亲人。
她的郎君奋战而亡,据逃出来的商队护卫所说,宫真的父亲在战斗中被乱箭射杀,娘亲和妹妹也被掳到不知何处去。
本来拥有深爱自己的情郎、疼爱自己的爹娘和可爱的妹妹,一夜之间宫真就只剩下与墨盍所生的女儿了。
尤其是宫真本来想要接爹娘过来享福的,殊不知却生了这档祸事,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们留在小镇里,总比被杀害或者被掳走来得要好。
宫真凄凉地抱着女儿回到铁卫庄那天,正好是她的十四岁寿辰。
当宫真回到院中见到婆婆——墨盍的娘亲时,两人相拥而泣,宫真失去了郎君,婆婆也失去她唯一的儿子,幸好婆婆没有迁怒于宫真,反而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加上婆婆自己本来亦不过是侍女出身,从没有瞧不起宫真,将这个乖巧又坚强的女孩看成是自己的女儿一样。
墨高峻对这件事的感受绝不比她们婆媳二人浅,失去了自己最喜爱的儿子,让墨高峻久违地在书房喝到醉倒,当墨高峻深夜酒醒时,第一时间并不是回去睡觉或者做别的事情散心,而是走到墨盍生前住的院子。
墨高峻前来时让下人都不作声张,但屋内的婆媳二人伤痛难眠,根本睡不沉的她们都被墨高峻惊醒了,墨高峻来到墨盍他娘的房间时,她已经点着了床头柜上的油灯。
“老爷来了?”
墨盍的娘亲对墨高峻的到来并不意外,她连忙从床上起来,却被墨高峻摆手示意,让她继续待在床上。
墨高峻坐到她旁边,甚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抱住她,心酸的丧子妇人立刻就哭了出来,墨高峻一直待到她哭完了,才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起来,却被她推开道:
“奴不要紧的,老爷不如去看看爱华?”
爱华,就是墨盍和宫真的女儿墨爱华,墨高峻确实是先想到自己的孙女,可是当墨高峻看见她杂乱的青丝中夹杂的白发、脸上若隐若现的皱纹、还有那憔悴不堪的面容,想要跟她说些甚么,可是看着这个跟随了自己四十年的侍妾,却又欲言又止,默默看着她,良久不语。
墨高峻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因为墨高峻不知道应该说甚么,如果年轻个十年二十年,墨高峻可能会没心没肺地说再生一个吧。
转过身去时,墨高峻突然发现,久久没来陪伴过的她,早就不是当年深深吸引住自己的大姐姐。
两人无论地位还是才识都是差天共地,当年的墨高峻对她日久生情、对这个自幼相伴的侍女产生依恋,所以和她同床共枕,将她纳为侍妾
然而当墨高峻对她的肉体不再产生兴趣、年老体衰的侍女不再能随侍在侧、还没了儿子这个血脉的连系之后,墨高峻已经想不到能对她说些甚么了。
言语的安慰、沉默的陪伴,作为男子、作为家主、作为爱郎,他能做的都做了,可是墨高峻却发现自己对此产生了厌烦的感觉,而墨盍的娘亲也察觉得到,墨高峻的动作和眼神里,有的只是责任,年轻时的情意却是连一丝半点都感受不到。
看见墨高峻离开房间的背影,墨盍的娘亲不知道怎么的,心中的伤痛好像越加强烈。
明明她十分清楚,从墨高峻儿时开始就侍候墨高峻的自己,比他大上十年有余,终有一天墨高峻会被其他比她年轻漂亮的女孩吸引住,不再注视着自己这个年老色衰的侍妾。
本来他们之间还有墨盍这个儿子稳住连接双方的桥梁,那条早就因为衰老而变得破旧的桥梁,可是当墨盍死了,老旧桥梁失去了那些用作修补的年轻木材,顿时崩塌下来,没法再连系住。
就算想要重新建造,她如今已经年过五旬,再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让他们造一条新的了,更何况,对方是否希望再次走来自己这边,也是无法想象的一件事。
如果两人从来没有过情爱,只有主仆之情,或许她如今已经退休离开铁卫庄,拿着多年以来攒下的工钱,寻了个门户相当的夫婿,在龙玫或是辽西某个富裕宏伟的城池中,没有悔恨和遗憾,过着白头偕老的幸福人生…………
……
墨高峻推开墨盍的房门,早就醒来的宫真连忙从床上下来躬身行礼:
“老爷好。”
宫真是侍妾,并不能像儿媳一般称呼家翁,只能喊老爷,不能喊公公,无论宫真还是墨高峻都很清楚这件事,不过墨高峻心中却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他也说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爷是来看爱华的吗?”
“嗯,顺便想跟你聊聊。”
墨高峻说着,拉开了床边不远处的一张椅子坐下,坐到了爱华的小床旁边,看着这个胖嘟嘟的小孙女,墨高峻的愁容也纾展不少。
“老爷…………”
“哗啊!”
宫真正要回应的时候,熟睡着的爱华突然嚎哭起来,养育过孩子的墨高峻和宫真都知道,这是未足周岁的小爱华要吃夜奶了
对于失去了夫君和娘家人的宫真来说,爱华是她如今唯一的心灵支柱,哪怕是怠慢半刻、让爱华受到半点委屈她都不愿意,知道爱华要吃奶了,宫真抱过爱华,甚至都不顾墨高峻在场,就这么拉低上衣,露出那刚长肉就怀孕产奶、发育良好的椒乳,喂哺自己的女儿。
墨高峻自觉不雅,立刻将椅子朝其他方向放置,好让目光移开,宫真也看到墨高峻的动作,信任这位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家翁,宫真也没有显得拘谨,对背向自己的墨高峻继续方才没能说完的回应:
“老爷刚才说要聊聊,是想要聊些甚么?”
“就是想…………听听,听听…………你是怎么看阿盍的?”
墨高峻在说这句话的同时,扫视起这间墨盍生前生活的房间。
在墨盍小时候,墨高峻都是忙得不可开交,就算偶尔到这个院落,都是去和未老徐娘、墨盍的娘亲滚床单,而在墨盍年岁渐长,则是墨盍经常四处出走,父子相见也是墨盍来拜见自己。
并非是墨高峻不关心孩子,相反,正是墨高峻自己小时候都不喜欢别人进来自己的房间,卧室应该是最私隐的地方,是个用来将自己关住、释放真性情的地方,怎么可能让人来打扰呢?
当然,漂亮的女孩除外。
在墨高峻扫视着四周的同时,喂哺着女儿宫真像是忘却了墨盍之死一样,一喜幸福地诉说着,与墨盍的相遇、自己对他的感情、两人一起生活的细节、墨盍对自己的呵护备至、生下女儿之后那股兴奋、两次旅途的经历与见闻…………等等,宫真滔滔不绝地讲述着。
墨高峻闭着双眼聆听,感觉如同置身其中,看见了儿子和侍妾待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墨高峻觉得自己对墨盍的认识好像还比不上这个与他相处了不足两年的女孩。
就好像…………当年自己带着一众侍女和亲卫,从墨家本家一路走到铁卫庄赴任时那般,明明和父兄、正妻朝夕相对,他们却不如身边那些侍女般熟悉自己,墨高峻从宫真的话语里,想到为何自己万般不愿回到墨家族地、不想与兄长们和自己的妻子见面。
这股熟悉的感觉让墨高峻下意识地睁开双眼,看向床边,宫真仍然在喂哺着女儿,在那一瞬间,墨高峻顿悟到,为甚么墨盍那么喜欢宫真,甚至喜欢到说出“不娶妻也没关系,只要有宫真陪着她就足够了”那样的话语。
实在是太相像了,宫真无论是样貌还是性格,都跟墨盍她娘十分相像,开朗、活泼、温柔、坚强…………甚至连喂孩子时的姿态和眼神,都和当年活蹦乱跳、深深吸引住墨高峻、长年守候在他身边的那个年长侍女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