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伙计把几个女侍交给宅子的侍从,又带到了康诗涵面前。
苗娘和小妮赫然在列,她们都是面面相觑,不知道鲜少露面的东家突然唤自己进来所为何事,又见方才那几个女武士在场,心中更是困惑。
“贱妇好生无礼!平民见武士还敢站着!”
康大成还不知道康诗涵已是修士之身,不过无论武士抑或修士,对于康大成等人而言都是一样,生杀予夺皆由对方掌握,作为康诗涵的下人,见到自家下人这般冒犯,当即呵斥她们。
苗娘等人惊得连忙跪下,康诗涵仅仅因为出言冒犯就敢纵人杀掉一整支巡守军小队,自己无礼岂不是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她们这等民妇怎可能不畏惧万分。
这些来当女侍的都是身家清白、又没夫家娘家可以依靠的贫民,康大成背负着山匪的身份和白林寨与乌骨镇的来往,招人之前自然得派人查一查。
平头百姓做工,很难随便换东家,一来让人怀疑是否对方举止不良、疏懒懈怠,又恐得罪前东家;二来升斗小民身无长技,离了熟悉的活计又得重新学习,还不知道是否适合。
所以事实上很多伙计和女工等人、跟东家请回来的家仆、侍女根本没分别,于是康大成才会想道,若是她们之中有女儿或者熟人邻里是符合康诗涵的要求,索性从中挑人,不敢说有多忠诚,却比另外找人之后再查核来历来得方便。
平民百姓,尤其贫贱者,既不易修习武功、又难以进学堂读书,上流空间极其有限,除非一儿半女生得聪明伶俐、俊俏可人,得以跟武士人家搭上关系,否则都是为子者承父业、为女者嫁匹夫,世世相传、代代如是。
本是贱民出身的苗娘和流落到贫民街的小妮闻言顿时眼前一亮,她们都有女儿是少女年纪,长相亦不赖,至于是否知礼又聪颖,又不是她们说了算,起码得给女儿争取个这样的机会,假如能蒙康诗涵相中进府作婢,可谓是一步登天。
当她们正要对康诗涵举荐自家女儿时,又见一少女到来,少女朝康诗涵莲步走来,又向她行拜礼:“夕晨见过大小姐。”
康诗涵打量她的模样,豆寇年华、容貌丰美,长年在厨房干活养成红润脸色,鹅蛋脸上红扑扑的甚是可爱,身子也长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因为干活多而显粗糙、又不会因为久居深闰而过于纤弱或圆润,就是不知道这肥头大耳的康大成是怎么生出这般可人的女儿。
旁人从康诗涵的神情看不出她满意与否,紧接着她就对夕晨问道:
“你爹方才说,平民见武士不跪乃是无礼之举,你怎么见了妾身却只行拜礼而不跪?”
夕晨沉吟片刻,即刻自信答道:
“父亲见了大老爷尚且只需行拜礼,夕晨与父亲同为白乌康氏族人、亦同为大小姐家仆,岂有拜见老爷而跪见小姐之理?夕晨亦知大小姐召夕晨来是为招徕近侍,大小姐贵为武士、又是仙师侍妾,作为近身侍女若是随便就给吓得下跪,岂不是丢了大小姐的脸?”
康诗涵眼前一亮,她是有意考验夕晨,不过康诗涵本就没想要她答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看她会否支吾以对。
如今一看,半息之间就想好如何应对,又回答得头头是道,即便说得不是太理想,也算对得住康大成给她机灵的评价了。
康诗涵于是点了点头,不容拒绝道:“答得还算不错,你就留在我身边随侍吧。”
“夕晨谢过大小姐!自此以后定当为大小姐鞍前马后!”
康诗涵完全没有考虑过夕晨会拒绝,言语间亦是如此,夕晨的表现也不出意外,得到康诗涵的肯定后连忙应是,更对康诗涵感恩戴德一番,不过却让康诗涵哭笑不得,朝康大成问道:
“你这好女儿小小年纪,从哪里学回来这措辞?”
康大成听见康诗涵这一声好女儿,高兴得眼睛都瞇成缝了,马上自豪地回道:“小人有让夕晨去学堂上课,闲时都有学字。”
“这里还有学堂?”康诗涵狐疑道。
“镇东门的贫民街本来是没有的,大约十几年前,有位贫民街出身、在镇官府当差的老书吏退休,就在贫民街办了一所学堂,教授小孩子读书识字。”
康大成理解到她问的不是乌骨镇而是镇东门,毕竟贫民街附近有学堂实在是匪夷所思,瞧见康诗涵不解,又接着向她解释起来。
管理乌骨乡偌大地方的税收、田产、造房、贸易等事宜自然不会是那些目不识丁的镇卫军,整个镇卫军也就只有武士子弟有学过字,其他小户人家出身的兵卒大字不识一个,更枉论书文算帐。
镇官府就是镇长府外头的官署,民间又称官衙、衙门,里面的大小官吏基本上都是镇长亲族或者部属,事实上也算是镇长府的一部份,管理整个乌骨乡的公务无论大小全都是在镇官府进行。
镇官府的头头自然是镇长,不过一乡至少也有十数村镇,还没算各处产业、寨子和山庄等不属镇长直辖的聚落,镇长难以独自应付,是以早在数万年前,乡镇编制中,镇长之下就有镇丞、乡佐和镇尉三职属官,俱由镇长麾下武士担任,乡镇事务就是这些人去管理的。
镇丞负责乌骨镇里头所以事宜,仓库、田产、税收、典刑、户籍等等,无论大小俱由镇丞所理,说白了就是镇长任命来帮他管理镇子的心腹和副手,镇长府大管家康虔和祁阴子的两个儿子就是其中三位镇丞。
乡佐的职能与镇丞相同,不过负责的则是镇子外头的东西,就是乌骨乡里的庄园、田产、村落和小镇等,就算是武士世家的产业都要向乡佐报备,有甚么争执、甚至两个武士世家在镇子外打起来,双方都要向乡佐解释,当有些难以决断的罪案或是纷争,就是请乡佐定夺。
乌骨镇的乡佐另有四名祁阴康家武士担任,如今的乡佐都是康䨝的子孙后人、同时也是祁阴康家的长老。
不过乡佐和镇丞其实可以是同一人,被康仲豫留在祁阴镇上的大儿子和子爵府大管家就同时兼任镇丞、乡佐和镇尉。
镇尉则是管理镇长的军队,和镇卫军统领不一样,镇尉掌管的是镇长家的卫队,像是镇长府外头那些护卫、镇长几个儿子的亲卫等,其实就是镇长家族的私兵将领,乌骨镇尉都是祁阴康家子弟,镇卫军却不一定,像那个被慕辛在宴席上斩首的保泽校尉就是保家子弟了,如今的镇尉就是祁阴子的两个镇丞儿子兼任、以及两个庶子担任。
在县城的城主府中有备案,这三种属官各有四人,全都有明文规定俸禄,俸禄可以由镇长自行增加,不过一般他们都不太在意那几枚金币的俸禄,毕竟都是武士、还要是镇长心腹,甚至大部份都是镇长本人的子侄,就算不刻意敛财,就别人送的礼都不止十倍百倍了。
镇作为乡的首府,就算是白林镇那种人口稀少的地方也是以数十万计,下面所需要的官吏人数就是成百上千,所以每名镇丞、乡佐、镇尉手下又有数名到十数名主簿和吏目,主簿管帐目、粮饷、晋升等公文,吏目则是管人手和杂务等实务,下面又有着大大小小如书吏、帐房、茶房、杂役、差役、挑夫、马伕等各式各样的吏员,支撑乌骨乡的运作。
这位老书吏则是镇官府里头的一名书吏,专司户籍、镇门出入、任命状等记录,是官府里头最底层的吏员,跟峥二爷的手下军卒地位相当。
可峥二爷那是谁?
武士家子弟、父兄俱是大队长,靠着家世才捞到个小队长当。
连这种最低级的军官,都是唯有军功显赫、或是武士家子弟才能担任。
老书吏的上司主簿大人同样是康家子弟,据说祖父是初阶武士,负责着某处祁阴康家的产业,这才安排了他进镇官府当吏目。
武士家子弟要修习功法,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字,若有不通晓,又怎么理解上面的文句。
而大户人家如武士后人、富贾或是有军功的军卒等,都是花大价钱请些退了休或是闲置的武士子弟来教儿女学问。
反观平民百姓,挣得了两餐温饱已经是极限,还要让他们存钱供孩子上学堂去,根本没几户人家能办到,更别提他们自己本就是目不识丁,即便不是贱如贫民街出身者,亦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除了手上那点活计,又有几人学得那文言算术?
据说老书吏当年就是他小姑侥幸得了某个当官武士的儿子看中,当了人家的侍妾,这才存了笔钱回娘家供他这个嫡长孙到镇上的学堂读书,又举蔫了他到镇长府当底层小书吏。
像老书吏有幸能读书识字、然后进官府当底层小吏的、或是像他小姑那般蒙世家大族的武士宠幸,就已经是平民的顶点了,除此之外根本没多少更好的结局。
世人往往只叹武士人家风光,却不见底层平民代代贫贱,殊不知在底层挣扎的平民百姓才是占了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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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街只是一种统称,其实是大片贫民生活的小街小巷组成的区域,这些贫民街通常都是在镇上一些比较偏僻、阴暗的角落里,每片贫民街住着数百到数千户不等的贫民,在人口众多的乡镇里面挣扎求存。
不过出乎康诗涵的意料,她刚踏入东门大街正北面不远处的贫民街时,虽然残破和狭窄了些许,可是想像中的混乱却不存在,四周都是赤砖搭建成的小屋,错乱地穿插在这处贫民街中。
康诗涵和何千雁虽然因为优良的士族教养和性格使然,而练就了那处变不惊的习惯,甫踏入贫民街到现在都是面色不改、步姿端正,但是眼珠子不断滚动、四下打量着周围的行为并瞒不过长年在阴暗角落和不法之徒间打滚的康大成。
“几位小姐,贫民街也有分三六九等,在最外围的地方并没有那么杂乱,住民比较贫困一点而已,现在大小姐还不能算是走进了外围地带,像这条小巷的人家,有砖瓦容身,算不得贫民了。”
康大成才刚对康诗涵等人说完,几人就走到一处和此地格格不入的崭新建筑,四周有打磨得光滑的青砖围墙,众人走到正前方,那上了黑漆的大门上挂着一块门匾,上书“明理书塾”四字。
此处当是康大成所说的贫民街学堂了,学堂规模不大,内里装潢只有那青砖墙和几套木质长桌椅,充其量能坐上二十人,却是这片贫民街上最高尚的地方,没有贫民敢对其不敬,亦不会有地痞无赖敢来闹事,贫民们自会守护这处唯一能让他们子女翻身的地方。
康诗涵等人走进学堂,这时候已经是申时了,学童们早已放学,或是回家劳动、或是出外做工,唯独一男一女尚在学堂之中对坐研读着。
男子正面向着学堂正门,察觉到有人进来,随即抬头看向来人,这才给康诗涵等人看个清楚,男子年纪看着二十多岁,比康诗涵还年少些许,长相清秀,带着一副书卷气息,放在平民之中称得上好皮相了。
不过当男子看清康诗涵等人的相貌之后,并不仅止于赞许的目光,那视线瞬间变得火热起来,从眼眸底下的欲望清晰可见,就让康诗涵等人对他的好感大减。
男子站起身来,朝康诗涵等人问道:“诸位来书塾有何事?”
被惊艳到的年轻男子连说话声和呼吸声都粗重了些许,虽然不甚明显,但在他面前的都是女修和女武士,又如何发现不了其中有异,年纪最小、不懂掩饰的水纪真这会更是眉头轻皱,显然是厌恶此人打量的目光。
不过康诗涵虽心中不喜,却仍是神态自若,温婉地向男子回话:“妾身此来是为了拜访老先生的,不知书塾的召老先生可在?”
“老师今日不在,都是在下代师授课,想来老师现在正待在家中,若是夫人有事相商,在下可代为应答一二。”
男子大概是欲在美人面前表现自己,可惜适得其反,美人们只道他不知好歹,人家分明是敬服那召姓老书吏,发达了却不忘本,斥资建学堂教授贫民。
康诗涵对此人越发不耐烦,谁要跟他这小子商量,这时候少女突然走上前来,朝人群之中惊疑道:“欸?姑姑?…………”
“阿嫖?你怎么还在这?”
苗娘本来站在人群后面,被前面的侍女们挡住,又不敢贸然走上前看个究竟,待得阿嫖走近了才从间隙中瞧见。
“嗯,今天老师有约,河师兄代为讲解,讲义完了之后我有事情不明白,就央师兄留下来教我,聊着聊着就这么晚了。”
阿嫖见姑姑问道,就对她述说着。
不过她的话却让康诗涵和何千雁觉得好笑,两人五感敏锐,一进来就注意到两人在说话,聊的内容虽然只是隐约听见只言片语,却肯定不是甚么请教课业。
苗娘刚在人群之后没看见,曾经与青梅竹马相恋的何千雁却是一目了然,阿嫖和河师兄两人的神态根本就是情意绵绵,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最好是一对正经师兄妹聊课业能这样子聊上两个时辰。
苗娘见康诗涵面带疑惑、蹙眉起眼,她不知道是阿嫖撒谎的缘故,只以为是对自己和吕嫖表现感疑惑,随即向她介绍道:“大小姐,这是我弟媳的女儿吕嫖,熟习女学多年,还上了大半年书垫,知书识礼,不知道大小姐意下如何?…………”
康诗涵正眼审视少女,娇小的少女长着一张瓜子脸,生得调皮可爱、清纯稚嫩,一双大眼灵动之极,仅仅靠着这双美目就足以迷倒旁人,朝下看去,也许是家贫所致,身形略显消瘦,让她姿色略减,却仍然是个美人胚子。
不过对事情毫不知情的吕嫖疑惑道:“姑姑?甚么意下如何?…………”
“阿嫖!这位是我东家的东家大小姐!大小姐是女武士大人、还是仙师侍妾,你怎可如此放肆!”
刚刚才跟康诗涵说完吕嫖知书识礼,吕嫖马上就来出长辈说话小辈插嘴,苗娘气恼侄女如此不懂事,扭着她耳朵教训道,又向康诗涵告罪:
“大小姐…………”
瞧见吕嫖被苗娘一番教训吓得不轻,连忙摆手道:“无妨,反正总要让她知情,妾身这来是准备招几个侍女近身侍候,你可有兴趣不?”
康诗涵看着苗娘教训吕嫖,被逗得嘴角含笑,冷漠的面容变得温柔,连话风都随和得多,紧张的姑侄二女这才安下心来。
然而贵人笑面叫人松一口气,一旁的河师兄看来却是美人笑靥,直叫他看得气血涌动、如痴如醉。
苗娘听见这话喜出望外,自家侄女算是谋了个好差事,至于吕嫖却回应道:“我…………我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