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杰在夜林后撤。
他犯了忌讳,不,应说他们整队都犯了忌。
铁墙军于三座雄城之外,又插立数座营寨,最远一座,安于雾林之缘。 夏末之际,广撒斥候暗探,由北至南,往西全面探查兽军动向。
西面森林山脉绵延百里,大山群峰无数,斥侯五人一伍,三伍一队,武杰隶属捌风队中伍,与北面的玖云队和南面的柒雨队,共同负责中央雾林之况。
探兽军之法有三,首要回传敌情,次要保存性命,掩盖行踪最不要紧。
与人对敌不同。
斥侯若想保命,什么刀不离身,遮蔽气息云云,都不甚重要,只要不落马,就能飞速撤离,但万一坠马,那⋯⋯两条腿是怎么都跑不过四条腿的。
武杰此刻,正迈动双脚疾赶。
“呼呼⋯⋯呼呼⋯⋯”
探查兽军动静,可不能在夜间窥探,人眼在夜里能观察之距,远远不敌兽眸,更何况,自古人族均是日落而息,惟兽族却有夜行之妖。
武杰透过弦月的一点微光,于漆黑树林,夜奔。
“踏踏⋯⋯踏踏⋯⋯”
哪怕武杰脚步再轻,在密林中也有如锣鼓。
汗如豆,脚如铅,武杰回想午间他们在山沟下马休憩时的粗心。
若依往常经验,离他们整顿之地,还得再往前几十里才会看到兽迹,且正午亦不是妖兽出没之时,于是几人便将马儿散落林间。
正当众人啃食军粮之际,其中一匹马儿躁动不安,大伙微感诧异时,鬣狗群已然包围众人,发起突袭。
伍长瞬间拔刀大喝,另外两人赶忙举刀相迎,一人却已被拖入林中哀嚎,武杰运气好,他当时正在安抚焦躁的坐骑,见兽群冲出时,立刻翻身上马,举蹄踢腿,踹飞几只鬣狗。
待众人好不容易击退鬣豺之围,五骑已伤了两骑,五人损了一人,伤了一人,伍长让派一员去跟前后两伍报信,并包札伤员,又让再难驰骋之马,朝着反向离去,以作干扰。
他们在原地待到日斜,报信之人却仍未归,伍长将情报分写数份予两人,武杰将其藏于胸腹,接着伍长果断下令,迅速撤离。
伍长跟伤员双人一骑,武杰领头,朝着边寨急驰。
跑没多远,便听闻到喊叫声,伍长令其拐弯朝声赶去,救援了同样被围的后伍,又是一阵刀光血影,两伍汇合,仅剩五员,所幸并成一伍,共同后撤,至于最深入的前伍,怕是凶多吉少。
不过慌忙之际,后伍没驱离受伤的坐骑,伤员也未包札,滴落的血渍与飘散的腥味,便是让豺妖追上来的主因。
于是伍长身后的伤员,跳上淌血的马儿,连同血流不止的另一位同袍,反身断后。
残阳下,人嘶吼,兽嚎叫,尘土乱扬,生死只在刀锋齿刃之间。
待他们将要冲出密林,距离营寨不过三十余里时,忽地,黑影窜出,一掌扫来。
武杰连人带马被搧飞,身后伍长与后伍之员双双举刀迎敌,武杰重摔落地,急忙起身,想再扶马而立,却见马首早已扭断,惊愕之余,朝黑影望去,只见一头巨熊拦路,举掌扛刀,刀刃在它双臂上砍不出任何伤痕,只有火花四溅。
巨熊猛冲,伍长两人便如同武杰方才之境,双双遭撞飞。
伍长在空中飞腾时,朝武杰大喊:“撤!”
武杰犹豫片刻,伍长落地翻滚数圈又喊:“别回头! 跑!”
黑熊一口咬上另一位在空中的斥侯,那人也是硬气,一声不吭,反手抽出腰间小刀,猛然扎入熊眼,熊妖发怒甩头撕咬,顿时肠破腰折,血洒如泉。
武杰转头拔腿狂奔,不再留恋。
此等妖兽,非是斥侯队伍能敌,走一人,是一人。
武杰已非新兵,服役三载,从小卒到老兵,再选拔入斥侯,不论是刀枪武艺,还是弓马骑射,均是熟稔,但要他在夜林里长跑三十里报信,心中不免惴惴。
常、急、强,三类行军,是军伍必之课。
若让他放开来跑,三十里约莫一个半时辰便能抵达,可这是在森林里,树木草丛无数,且高低起伏不定,还要放轻音量,跑动之时,武杰按着胸口,想着最糟的打算。
黑影幢幢,树摇叶晃。
武杰翻过小丘,跨过横木,尽力维持喘气韵律,只要气息不乱,脚步不停,便仍有希望。
“呼呼⋯⋯踏踏⋯⋯呼呼⋯⋯”
喘气,踏步,喘气,踏步。
“呼呼⋯⋯踏踏⋯⋯哈哈⋯⋯呼呼⋯⋯”
武杰双瞳睁大,哈气声是犬类之音,但他没回首,只是在跑动间,抽出腰间小刀。
“呼呼⋯⋯哈哈⋯⋯踏踏⋯⋯呼呼⋯⋯”
哈气声逐渐逼近,武杰扯断身边树枝往后抛,脚掌落地时耙起土石向后扬。
“哈哈⋯⋯呼呼⋯⋯踏踏⋯⋯”
武杰猛然急煞蹲身,豺狼从他头顶跃过,他举刀往上急刺,顿时割破豺腹,豺狼往前摔落翻滚,不待细看,武杰继续起身再跑,毫不恋战。
夏夜无风,汗如雨。
三十里路,血铺道。
武杰越跑越喘,脚步越踩越重,他已数不清砍了多少只鬣豺狼狗,但却很清楚,挡下兽牙的左臂,已有两处咬伤,闪避不及的右背,有一道爪痕,腰侧被冲撞几回,肯定也是瘀青满布,大腿小腿抓伤无数⋯⋯但还能跑。
他还在跑。
抓着胸口,已能瞧见远方的火光。
掏出情报,用皮革包覆,止步,俯身,双手挖土,埋入,掩盖,再用脚踩踏数回,点燃火折,抓起一旁枯枝落叶,聚堆成篝,洒了磷粉,让火光炸出亮白,不及继续再跑,便赶忙举起左臂,挡下扑来的鬣狗。
一刀捅入它的脖颈,但却甩不开仍紧咬的残尸,索性将瘫软的鬣狗当成肉垫,隔开又冲上来的两只豺狼,小刀跟狼爪撞出星火,武杰扯开嗓子大吼,发出这一路奔行以来的首次呐喊。
“啊啊啊啊!!”
三两鬣豺被喝退几步,武杰终于甩下左臂上的尸体,又再吼叫,鬣狗窜回密林,豺狼却低下头颅,前肢微微颤抖。
武杰正想往前挥刀吓退豺狼,却猛然醒悟,急忙回身。
方才那头巨熊已近在咫尺,双足挺立,厚掌轻挥,小刀便弹飞无踪。
独眼盯人,满齿腥红。
咆哮咬下。
边寨星火起,高台狼烟冲入云。
夜间鼓点将,全营着甲刀剑枪。
营寨将领向西窥视,边关将军朝西眺望,牢底魁首面西沈思。
牢房门开,有菜饫之香,却无送菜之声。
缺一刀犹闭眼。
“想好了?”
睁眼,看那楼主羽扇纶巾,风姿卓绝,一副天下尽在覆手翻云间。
缺一刀看着地上的三菜一汤,沉声:“你不怕我出尔反尔,远遁而逃?”
楼主长发如瀑垂于双肩,搧动袖袍清出一席空地,缓缓盘膝而坐,并将菜饧往前推送。
缺一刀看了看,若他没记错,楼主坐下的位置,与上次清明那回,分毫不差。
“逃去哪?”
“天下之大,任我遨游。”
楼主微微一笑,再问:“游多久?”
缺一刀愣了愣才道:“少说个百八十年。”
“之后呢?”
“而后自是⋯⋯”
缺一刀沉默,一身武夫劲装早已换成麻衣素服,夏日虽热,牢底倒是冷清。
楼主淡淡道:“百八十年后,还有多少故人能与你同饮?”
缺一刀脑中闪过晏叔、左右两卫、持刀等人的脸孔。
“三百年后,你还能叫得出名之人,大概⋯⋯也只剩我等这几位跨过三门之人。”
断情仙姑、逍遥剑仙、花扇公子,三人的身影在缺一刀思绪里回荡。
“五百年后⋯⋯若你能进了四门⋯⋯那也只剩我了。”楼主指了餐盘:“捆魔牢灵气全无,多少还是得吃点。”
“这就是九位老祖不愿大动干戈之因?”缺一刀没看餐盘,直视楼主双眼。
那眼,深黑无垢如婴,双眸圆亮如月。
“再重的恩怨,一百年消不了? 两百年? 哪怕是再深的仇恨,千年后,也都会淡去。”楼主见缺一刀始终不动筷,于是便伸手夹了菜叶,送入口中,眯眼咀嚼。
缺一刀见楼主吃得津津有味,摇头道:“阁主为凡夫留了一丝想念,坊主替仙凡建了一块天地,说到底,一位由下而上,一位由上而下,路虽不同,所求却是相似的。”
楼主再伸筷,尝了尝豆干。
“即便如此,都能刀刃相见,拼个你死我活⋯⋯”缺一刀叹口气:“但若要说恩怨情仇能淡,确实,恨难久,哪怕是杀父屠族之恨,我在砍了几万只畜牲后,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缺一刀微微阖眼:“但,道,不同,我道心纯粹,仙途便无阻,拔刀,挥刀,灵转自如,但若道心有碍,便难寸进。 说到底,道不同不相为谋,九位老祖就算不拳脚相向,却也各求己道,不相往来。”
“所以?”楼主放下筷。
“简旻轩。”缺一刀横眼直扫,以口挥斩:“奈何以百姓为刍狗?”
牢底无窗。
楼主却觉狂风迎面。
发飞扬。